1


    蓑澤杜萌星期六出院了。


    姐姐開著賓士車載她回到犬山的家。那天父母不在,佐伯千榮子做好晚餐後也回去了,結果隻剩下姐妹兩人吃晚飯。兩個人幾乎沒有交談,姐姐問起杜萌東京的生活,杜萌也隻是簡短作答。她知道自己心情不好,但卻不知道理由。


    當天晚上,杜萌和姐姐睡在一起,醒來時已經是星期天下午。


    已經多久沒有睡得這麽久了?睡眼惺忪的杜萌突然意識到她不在自己的房裏而是在姐姐床上,她略顯慌張地看看四周,拉下窗簾的微暗房間裏不見姐姐的身影,房間擺滿了小東西。杜萌愣愣地看著姐姐的房間好一會兒。


    她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間換了件衣服,走下樓梯。一樓正放著古典樂,應該是姐姐把音響拿過去的吧。


    杜萌走進客廳,看見姐姐紗奈惠坐在玻璃屋的藤椅上,身旁的桌上放著茶杯。姐姐戴著眼鏡正在看書。


    “早啊——”紗奈惠抬起頭,摘下眼鏡,


    “嗯,睡過頭……”杜萌淺笑著。


    “其實已經下午了唷。你好像睡得不錯。”


    “爸媽等一下就回來了,佐伯也該來了……”


    “佐伯星期天也要來?”


    “要啊,傍晚有幾個客人要來……”說著,紗奈惠重新戴起眼鏡,視線回到膝上的書。


    “姐,那是咖啡嗎?”


    “紅茶。”


    杜萌踏上比客廳高出一階的餐廳地板,走向廚房,把一人份的水倒進咖啡機。她愛喝咖啡,討厭紅茶。有趣的是,她雖然喜歡姐姐,但從小對姐姐喜歡的事物,她大都討厭。


    洗完臉回來,咖啡剛好煮好。她把咖啡倒進杯中,一邊啜飲,一邊走回客廳。


    “要不要看電視?”紗奈惠拾起頭問:“今天是上禮拜被殺的有裏匠幻的喪禮喔,電視台應該會實況轉播。”


    “沒興趣。”杜萌搖頭。


    杜萌早在住院的時候看過電視,所以知道這件事。這幾天媒體報導的盡是那名魔術師的案件:一名叫作有裏匠幻的魔術師,在那古野市內的龍野之池綠地公園慘遭殺害。


    杜萌現在要煩的已經夠多了,她才不管媒體報導些什麽。


    盡管百葉窗已拉下,剛起床的杜萌仍覺得灑進玻璃屋裏的陽光很刺眼。高聳的觀葉植物有默契地一齊躁動,光線充滿活力,隻有掛在牆上的木製麵具的影子動也不動。杜萌此刻實在不想再看見麵具。


    “外麵……有警察嗎?”杜萌問。


    “有。”紗奈惠看著書回答。


    紗奈惠坐在椅背寬大的椅子上。這張藤椅就是那天早上,杜萌穿著高中時代的衣裙拿相機自拍時坐的椅子。杜萌好久沒看到姐姐戴眼鏡的模樣,現在一看,突然覺得姐姐不是小女生了——過了兩年,什麽事情都很難說,以前總是隻肯以隱形眼鏡示人的姐姐,現在卻戴上了眼鏡,實在稀奇。


    紗奈惠和杜萌相差一歲。很多人都說杜萌和姐姐長得很像,但她不這麽覺得。杜萌比較高,肩膀也比較寬;不過她現在留著長發,姐妹倆是同樣的發型。她們的眼睛可能很像吧,但個性卻南轅北轍,姐姐比杜萌來得溫柔和善,也就是比較女性化:反觀杜萌,從小就覺得自己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她們從沒真正吵過架。大家都說她們是好姐妹,但其實是因為,無論什麽事,姐姐往往是先讓步的那個人。


    姐姐從當地的藝術人學畢業後,一年半以來都一直待在家裏,偶爾畫畫圖排遺時間。二十四歲,是該結婚的年紀了……至少別人是這麽說的。


    “是誰要來?”杜萌問。


    “嗄?”紗奈惠抬起頭。


    “傍晚就到的客人。”


    “啊……有叔叔和杉田先生,還有……佐佐木知事夫婦。”


    “什麽嘛……無聊死了,”杜萌說:“我出去好了……”


    “不行,”紗奈惠搖頭,“爸想讓你見見客人。”


    “是我要見客人嗎?見誰?”


    “就是你得見客沒錯……”紗奈惠輕輕笑了,“你知道佐佐木先生的太太吧?她一定又會帶相親照過來。”


    “是帶給你吧?”杜萌站著喝了口咖啡。


    “我也有啊,不過……你也幫我分擔一點嘛。”


    “饒了我吧。”


    “你跟我求饒也沒用啊。”


    “可是我沒打算結婚啊,”杜萌坐上沙發,“一輩子都不結。”


    “也是,杜萌不結婚也沒關係。”紗奈惠合上書,摘下眼鏡說:“你有能力,想做什麽都可以。你打算當個研究人員,還是大學老師?”


    “現在怎麽知道。”杜萌把杯子放上邊桌,雙手枕在頭下,“反正我討厭結婚,男人都是笨蛋。”


    紗奈惠笑了出來,


    “現在總算像你了。”


    “別這麽說。”杜萌笑著說:“睡眠充足還是很重要啊。你看我好不容易回到家,家裏半個人都沒有,打算自己做早餐的時候還被陌生男人拿槍指著頭……”杜萌聳聳肩,“這樣危急的情況很少見吧?”


    “嗯,真的很可怕。”紗奈惠點點頭。


    杜萌說到“危急的情況”時,倏地想到西之園萌繪,因為她曾經說過她好幾次夢到自己被殺。


    “姐,你知道西之園萌繪嗎?她是我的朋友,也是那古野人。”


    “嗯,聽你說過好幾次,是那個成績比你好卻隻進了n大的女孩子嗎?”


    “上個星期我跟她見了麵。”


    “在哪裏?”


    “榮町,她請我到她家吃飯……”


    “啊,就是那天……你不是坐飛機回來的嗎?”


    那古野機場就在蓑澤家附近,杜萌每次都從東京搭飛機回家。如果還要出門,大可以先回家放下行李啊,姐姐是這麽想的。


    “我坐新幹線。”杜萌回答。


    “真稀奇,你不是討厭坐火車嗎?”


    “嗯,臨時決定要跟她見麵的。”


    杜萌不常搭新幹線。就像姐姐說的,她討厭坐火車或公車,比較喜歡坐飛機。


    “西之園這個人,該怎麽說呢,就是個典型的千金小姐……呃,不對不對,是備受保護的陶瓷娃娃……對了,就像是還沒初始化的硬碟一樣,是個還沒跟社會接軌的孩子。”


    “我聽不太懂,你說你那個朋友怎麽樣?”


    “我跟你說過嗎?她的西洋棋下得比我好。”杜萌說。


    “哇……”紗奈惠順著杜萌的話發出讚歎聲,但杜萌似乎沒有把真正想說的話正確地傳達給姐姐。


    “你知道我為什麽會提起她嗎?”杜萌想起一些事。


    “為什麽?”


    “她曾被凶手挾持,差點就被丟到海裏……最後是她的未婚夫救了她。這短短兩年裏她就遇過許多次危險,很厲害吧?還有,她很認真地說我變了很多。”


    紗奈惠笑了。


    “那麽聰明的女孩子,好像決定結婚後就變得笨笨的。”杜萌笑著繼續說:“我不是在說她壞話喔,她還是很可愛的,不過……”


    “你該不會是羨慕她吧?”紗奈惠側著頭問:“羨慕談戀愛時的盲目。”


    “羨慕?”杜萌不屑地哼了一聲,“很抱歉,我覺得很蠢。”


    紗奈惠忍住大笑的衝動,杜萌最喜歡她這種表情了。


    “等到有一天你有了真正喜歡的人,到時候還不知道會說出什麽蠢話呢。要不要收回現在的批評啊?”


    “我不要。”杜萌聳聳肩,籲了一口氣。


    2


    下午三點,蓑澤泰史和妻子祥子回到家,秘書杉田也到了。


    “佐


    伯還沒到嗎?”祥子走進客廳說:“該開始準備眾會了……”


    “打通電話看看吧。”泰史對妻子說,然後看著玻璃屋裏的兩姐妹,“家裏沒事吧?”


    “沒事,爸。”紗奈惠溫和地說。


    “杜萌也聽說了眾會的事吧?”


    “有,姐跟我說了。”杜萌接著說。


    祥子走到角落打電話,杉田拿著行李站在大廳往裏頭看。


    “杉田先生。”坐在沙發上的杜萌向他揮手。


    “啊,杜萌小姐。”杉田走近,對她點頭致意,“午安,好久不見。”


    杉田完全沒變,杜萌心想。


    “杉田先生結婚了嗎?”


    “還沒有。”


    他應該三十四、五歲了吧。修長的身材看起來很成熟,外表的確像是有為青年,是一個礦泉水一般的男人,沒有雜質,但也沒有味道。


    父親和杉田好像有別的事要談,進去了會客室。母親打電話請佐伯過來後,上了二樓。


    十五分鍾後佐伯千榮子來了,她和紗奈惠及杜萌打完招呼,接著就進了廚房。此時杜萌和姐姐一樣坐在藤椅上看書,雖然室外看起來頗為炎熱,但是屋內的冷氣開得很強,所以紗奈惠還蓋了一條毛毯。


    杜萌把看完的雜誌放回書櫃,走向廚房,佐伯千榮子正打開冰箱。


    “我來幫忙吧。”杜萌說:“聚會的準備工作很辛苦吧?”


    “沒關係,我來就好。”佐伯轉身回答。


    “我一定要幫忙。”杜萌笑起來,“會妨礙到你工作嗎?”


    “不會……那就麻煩小姐了。”嬌小的佐伯有些訝異地抬頭看著杜萌。


    兩人簡單地商量一陣,分配好了各自的工作。杜萌一麵煮義大利麵,一麵把解凍的雞肉和薑絲倒進醬油中醃漬片刻;佐伯千榮子則負責把豬肉纏上棉線,放進烤箱裏烤,接著便是裝盤和盛前菜的工作。


    “佐伯,你知道我哥房間的鑰匙在哪裏嗎?”杜萌拿起炒菜鍋放在爐上問。


    “不知道。”佐伯邊工作邊回答。


    “那你要怎麽打掃三樓的房間?”


    “太太會做。”佐伯回頭說:“我沒有到過三樓。”


    三樓哥哥的房間裏有獨立的衛浴設備,原本是間客房。母親居然還自己負責打掃,令杜萌感到不可思議。


    “不過,總會碰到我母親外出的時候吧?”


    “那時候就是……紗奈惠小姐……”


    杜萌把油倒進平底鍋。


    以前杜萌還住在家裏的時候,傭人是位叫作加藤的老婦人。加藤住在蓑澤家,沒有通勤:她話少也不討喜,杜萌沒跟她說過幾句話,母親好像也滿討厭她的。母親是在十二年前當上蓑澤家第二任太太的,剛來的時候杜萌才小學五年級,但是加藤在母親嫁過來之前就在蓑澤家工作了,難怪會和母親有些摩擦。當時杜萌並沒有多想,如今回憶起來,也就覺得沒什麽好奇怪了。


    加藤在去年年底過世了,雖說是年屆高齡,但事情還是來得很突然。聽說是身體狀況突然惡化,住院後沒幾天就走了。杜萌那時候剛好旅行在外,等到她回到東京聽聞此事,已經是好幾天以後了,所以她也沒有出席加藤的喪禮。至於佐伯千榮子則是在加藤離開後,才來到蓑澤家工作的。


    “你知道你來我家工作前有位加藤女士嗎?”


    “嗯,我有聽說。”佐伯站在餐桌旁說。


    “加藤也沒上去過三樓嗎?”杜萌問。她的印象裏是有,以前加藤應該整理過哥哥的房間,但是杜萌想要確認的是她不在的那兩年。


    “您問我也……”


    “就算家裏沒人,你也不會上三樓看看嗎?”


    “不會,”佐伯看著杜萌,一臉驚恐,“不可能上去,因為……很恐怖……”


    “恐怖?為什麽?”杜萌停下手邊的工作看著佐伯。


    杜萌對於佐伯說出“恐怖”這個詞感到有些訝異,不過她大概可以體會。如果什麽內情也不知道,或許真的會覺得恐怖吧。


    “你聽到的我哥哥被關在房間的理由是什麽?”


    “我……”佐伯低著頭,麵有難色,“素生先生病了……頭腦有病……”


    “你說什麽?”杜萌問。


    “真的很抱歉!”佐伯慌張地鞠躬道歉:“小姐……我……”


    “嗯,”杜萌輕輕舉起手,表示沒有惡意,“抱歉,我不是生氣,你慢慢說……”


    “好像是精神病……”


    “所以你不敢靠近三樓?”


    “是的。”


    原來如此,佐伯千榮子以為素生瘋了。杜萌雖然不清楚細節,但她明白佐伯的恐懼。


    “最近有人來找過我哥嗎?出版社的人或是朋友之類的?還是醫生有來過?”


    “我不清楚。”佐伯搖頭,“完全不知道……”


    “這樣啊……”杜萌點頭,又開始準備晚餐,“你看過我哥的照片嗎?”


    “有的,那邊有放。”


    客廳的櫃子裏放著蓑澤家的全家福,那是杜萌還在念高中的時候,一家五口在駒之根的別墅裏照的。


    對了,去年的夏天家人是怎麽過的?杜萌突然想到這件事,因為她去年沒有回家。去年也去了別墅嗎?佐伯也不見得知道吧,那是她來蓑澤家之前的事。


    每年暑假,蓑澤家都會去駒之根的別墅待上一、兩個星期,今年如果不是發生那件事,原本是這個星期就要出發的。可是如果大家都去了別墅,那哥哥怎麽辦?不是由佐伯照顧的話,會是誰呢?還是帶著哥哥一起去?哥哥也可能不願去別墅,去年應該還是加藤照顧留在家裏的哥哥吧。


    “……長得真好看。”佐伯千榮子說。


    “我哥哥嗎?”


    “是的。”


    “我還住在家裏的時候,常和他在院子裏聊天,”杜萌囈語般地說:“就在那邊陽台的椅子……特別喜歡那個地方……哥作的詩,都是我幫他抄寫的唷。”


    杜萌被自己說出的話嚇了一跳,她簡直是驕傲地認為哥哥的美麗都屬於她。


    她望向窗外,看著白色的歐式陽台,久久不動。


    3


    “唉呀,杜萌……”


    站在廚房門口的男人開口,聲音低沉。杜萌倏地轉身,無法克製地全身顫抖——那個恐怖的早晨,也有一個男子站在那裏;當時他戴著可怕的麵具,握著槍的手垂下,身體斜倚著牆,就是站在那裏。


    杜萌手中的筷子掉了下來。


    “對不起、對不起,”男人說:“嚇到你啦?”


    佐伯千榮子快步走到杜萌身旁。


    “小姐,您沒事吧?”


    杜萌做了個深呼吸。沒事,她自己知道,但身體仍舊動不了,心跳加速。她想坐下來,站著覺得好痛苦。


    “嗯,我沒事……”杜萌搖搖頭,“隻是頭有點暈……”


    當然不是頭暈。


    那天早上的恐懼又複蘇了。即使事過境遷:心裏還是有些事情無法忘懷。身體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反應,一定是在警示自己恐懼尚未消失,或者根本是因為恐懼在體內龜裂,才因而產生劇痛吧。


    這種感覺太抽象了,言語根本無法表達。她想起那時瞬間凝結的情緒,就像是原色的鮮明印象。


    叔叔蓑澤幹雄擔心地看著杜萌。杜萌無視於他的存在,恍惚地晃到客廳,撲倒似地坐在沙發上。


    “杜萌,你怎麽了?”正在看書的紗奈惠起身,“臉色很難看耶。”


    “好像是被我嚇的。”幹雄走近說。


    “不是……”杜萌搖頭,“不是叔叔的關係。對不起,我沒事,讓我休息一下


    就好……”


    蓑澤幹雄抽起煙,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他的長發紮在腦後,經過日曬的黝黑臉龐蓄著胡子,雖然年過五十卻不顯老態。蓑澤幹雄身上穿著充滿熱帶夏威夷風情的大號襯衫,配上一條褪色的牛仔褲,看起來獨具藝術家品味——其實叔叔本來就是位畫家。杜萌對叔叔的畫作不感興趣,也沒看過幾幅,倒是姐姐紗奈惠頗認同叔叔的創作能力,常拿他的畫當作話題。


    蓑澤幹雄是杜萌的父親——蓑澤泰史的前任妻子澄子的弟弟,換句話說,也就是前議員蓑澤幸吉的獨生子。不過本應繼承家業的幹雄,卻在年輕時即踏上藝術之路,直到幾年前才從歐洲回來。


    “唉呀,久沒見麵,杜萌變漂亮啦!”幹雄大聲地說,雙手揮舞著,令人厭煩,“要不要作我的模特兒?”


    經過片刻的調息,杜萌已經沒事了。她從小就不喜歡這位沒有血緣關係的叔叔,他是個凡事誇大其辭、讓人摸不透心思的人。幹雄表麵上個性直爽,卻又有藝術家老愛拿著放大鏡、凡事好奇的氣質,杜萌討厭他壓迫性的眼神。


    “紗奈惠呢?最近有畫畫嗎?”眼看杜萌不出聲,幹雄索性朝著姐姐的方向看。


    “沒有,最近的心情不適合。”紗奈惠勾起一抹笑意。


    當紗奈惠還在就讀縣立藝術大學的時候,蓑澤幹雄曾在學校擔任專任講師;紗奈惠還當過叔叔的模特兒,杜萌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時還是高中生的她非常反對。


    杜萌假裝不舒服而默默不語——她不想跟叔叔說話,總得裝一下才不會太尷尬。


    “爺爺身體好嗎?”紗奈惠換了話題。


    “啊……不怎麽樣,”幹雄誇張地搖頭,“昨天我還去過醫院,他看起來真的很虛弱呀,大概快不行了吧。”


    紗奈惠口中的爺爺就是蓑澤幸吉。無論是紗奈惠、杜萌或是她們的雙親,都和爺爺沒有血緣關係:但杜萌覺得,對父親而言,地位可是比血緣重要得多了。


    這時已經快要五點了。


    “素生呢?”幹雄突然問起。


    “呃……”紗奈惠含糊其辭,她看著杜萌。


    “門外有警察耶!”幹雄笑著說:“該不會是戒護吧?”


    叔叔到底知道了多少?杜萌暗自思忖著。他好像不知道素生失蹤的事情,至少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母親在房間換好衣服後走下樓來,幹雄起身打招呼。


    “我去叫他過來。”母親說著又走出了大廳。應該是去叫父親來吧,杜萌心想。


    “杜萌,我們也去換衣服吧。”紗奈惠說著站了起來,姐妹倆向叔叔微一欠身,走出大廳。


    “我不用換吧?”杜萌邊上樓梯邊問姐姐。


    “當然要換,”紗奈惠笑著說:“不過穿什麽都好啦。”


    姐妹倆上樓梯時,父親和杉田才剛從一樓的會客廳走出來。上樓後杜萌和姐姐分開,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


    4


    杜萌橫躺在床上好一會兒。


    家裏一定有什麽事情,隻有我一個人不知道——她的腦中不斷重複著這個念頭,但卻沒有任何證據。


    待會兒還要去一樓應酬,真是種折磨,而且得和討厭的叔叔交談。要是能獨自待在房裏多好?無論哪種場合,她都習慣一個人。


    杜萌歎了口氣,終究還是從床上起身來到更衣室。隨便穿穿吧,她想,衣服不過是種保護色而已。


    杜萌換上一件合宜的套裝,在鏡前敷衍地塗上口紅,然後打開房門走出去。


    才在二樓走廊,杜萌就聽見一樓傳來的笑聲。大廳正麵的彩繪玻璃仍舊被戶外的光線折射得如此耀眼,她站在樓梯轉角處往下看著玻璃,接著又抬頭看著天花板的八角型屋頂,然後——往上走去。


    三樓的門廊剛好位在樓梯轉角的正上方,北側是一長排稍有弧度的等距離窗戶,往外就可以看見巨大屋簷下一條一條的黑色紋路;南側則有兩扇門,左邊那扇門裏麵就是哥哥素生的房間。從駒之根事件發生的星期五早上一直到現在,杜萌都還沒來過這裏。那件事之後,警方先護送她回到別墅,她睡在別墅裏屬於自己的房間,結果隔天早上就因為身體不舒服而被家人帶到醫院,直到昨天才出院。


    杜萌握著房門的把手,慢慢地旋轉。門開了。


    這個房間很小但是格局相當特別,往裏頭走的左手邊才是寢室,而浴室則在一進房間的左側。寢室正麵的窗戶四周鑲著古意盎然的窗框,往下看是玄關,窗戶剛好麵對著南邊。房間裏十分悶熱。


    杜萌走在鋪著木板的地麵上打開窗戶,涼風頓時迎麵吹了進來。可能是風的緣故吧,開啟的房門突然“碰”地一聲關上,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


    我好像在害怕什麽,杜萌心想。


    玄關處的屋簷就房間在窗戶正下方。再望過去是蜿蜒的石板小徑,一直延伸到門口,還看得見守在門外、穿著製服的警察,以及一旁的警車。更遠處則是一片彷佛與房屋互相對峙的蒼鬱森林。


    就這樣被關在這麽狹小的地方……更何況哥哥根本無法欣賞窗外的景色。


    窗邊的書桌上攤著一本精裝書。那並非點字書,而是蓑澤素生的詩集。


    杜萌拿起詩集,攤開的地方是詩集的開頭幾頁。


    (不要追我)


    人們的全數需求,我隻需要一樣


    我的形體自午後的鍾塔流逝


    變成名為光的樂音


    罩手碰觸選出的馬具幻化


    失去記憶的另外一半接受著仲裁


    無論是誰,是情人也好


    都不可原諒


    無法穿越的境界


    緩慢成形的物體


    因此,請不要追我


    這本詩集是哥哥的嗎?不對,哥哥的詩集明明應該擺在一樓客廳的書櫃上。一般人看的書對哥哥而雷毫無意義,但為什麽這本書是翻開的?詩的名字“不要追我”,好像暗示著——杜萌真的想知道哥哥的去向,但這首詩似乎暗示她不要再追究下去。


    不要追我……


    這首詩是很久以前的作品,而這本詩集也是最早出版的。


    “杜萌?”紗奈惠在樓下喚著。


    杜萌把書按照原本的樣子放回書桌上,快步走到房門口。正當她伸手開門時,門外卻有人要開門進來,杜萌急忙躲開。


    “嚇我一跳。”紗奈惠睜大眼睛說。


    “對不起。”杜萌道歉。


    “我在找你呀,不知道你跑去哪裏……”紗奈惠的手仍擱在門把上,探頭望著房間,“你在這裏做什麽?”


    “沒、沒什麽……想過來看一看而已。”杜萌穿過紗奈惠身旁來到走廊上,“對不起,我剛好想說該下去了。”


    “客人都來了唷……”紗奈惠關上門說:“要好好跟爸說對不起。”


    紗奈惠穿著長裙,妝也畫得很完整。杜萌跟著姐姐下樓,腦中反覆地出現剛才的詩句。


    不要追我……


    5


    吃晚餐的時候,杜萌幾乎沒有說話。父親看起來倒是心情頗佳,話題一個接一個,杜萌甚至覺得,父親根本不想讓同一個話題在席間停留太久,所以才有那麽多話好說。母親則坐在他身旁,優雅地附和著。


    叔叔還是旁若無人地大聲說話,卻老是搭不上與父親的對話,總是一直說他在國外的事情;杜萌早就聽膩了叔叔的渲染。姐姐坐在杜萌旁邊,跟著其他人為了幾個愚蠢的問題一頭熱。杜萌絕對做不出這種事。


    杜萌正前方是位叫作佐佐木睦子的苗條女性,看起來比母親年輕。她原本要一起出席的丈夫好像臨時有事不克前來,她的丈夫是現任的


    愛知縣知事。


    “杜萌打算結婚了嗎?”佐佐木夫人拿著紅酒杯,低聲地問。


    “不,姐姐先才是。”杜萌緊接著回答。


    幸好這時其他人正專注於叔叔的大嗓門,沒聽見佐佐木夫人和杜萌短暫的對話。


    “不對,是你先唷。”佐佐木夫人小聲說著,露出笑容。


    佐佐木夫人戴著一副花俏的眼鏡,看起來像是個魔女。雖然杜萌不知道魔女實際上應該是什麽樣子,但她覺得應該就和佐佐木夫人相去不遠。夫人擁有小巧且白皙的瓜子臉以及像是北歐人的高挺鼻子,相貌姣好的她,年輕時一定是個美女。


    佐佐木夫人有如預言般說出的那句話,讓杜萌一直到晚餐結束、大家轉移陣地到客廳後,仍不時地望向佐佐木夫人。


    杜萌拿著杯子,一直佇立在窗邊。剛剛才跟杜萌說過話的姐姐,現在正和父親的秘書杉田在隔壁的餐廳喝著紅茶。叔叔則是獨自喝著酒,滿臉通紅。


    佐佐木夫人和父親坐在沙發上交談了一陣子,然後父親站起來離開:杜萌見狀,走近佐佐木夫人。


    “為什麽您會那樣說?”杜萌坐上沙發問。


    “我說了什麽?”佐佐木夫人側著頭淺笑。


    “您說我會比我姐姐還要早結婚。”


    “啊,那個呀……”佐佐木夫人開心地眨眼,“因為我想跟你說說話。”


    “嗄?”


    “隻要那麽說的話,我想你一定會過來問我為什麽。”


    杜萌也笑了,她覺得佐佐木夫人的回答很有趣。


    “我還真的上當了耶。”


    “別這麽說……”佐佐木夫人端起桌上的杯子,湊近嘴邊,“真是抱歉,我沒有別的意思,不過一見到你,我就不由自主地有那種感受喔。”


    “我不打算結婚。”


    “我以前也是呀。十年……不對,二十年前,我也有和你一樣的想法。你看,周圍的男人個個漫不經心、不能依靠,他們不都是一些無聊的家夥嗎?為什麽我要受這些人擺布呢?沒錯,我的確這麽想過,結果呢?還不是跟最靠不住、最無趣的人結了婚啊。”


    “請問,您說的是佐佐木知事嗎?”杜萌忍住笑意問。


    “對,就是他。”佐佐木夫人點頭,“他到現在還是靠不住,也無趣得很。那個人,說穿了隻是我擁有的某樣東西。他什麽都不會啊。”


    “真是饒富深意的一席話。”杜萌點點頭。


    “話說回來,上星期那件事真是可怕。”佐佐木夫人突然認真地說:“我才聽你父親在說呢,受到不少驚嚇吧?”


    “不會……”杜萌搖頭,“我沒事。”


    “社會還真不安定。我的哥哥是位警察,可是,他這裏啊……”佐佐木夫人皺著眉,用食指指著頭,“沒錯,就是這裏弱了點,換句話說,就是太笨了……唉,那種人當警察我真的很擔心,腦袋一定硬梆梆的、固執得很,就像硬掉的年糕。這樣子腦袋裏不會龜裂嗎?現在犯罪型態推陳出新,警察如果再不年輕點……”


    聽著佐佐木夫人的話,杜萌一直捂著嘴憋住笑。真是位有趣的女性,腦筋轉得快,能引起對方的興致,不愧是政治人物的妻子,也是母親遠不及的角色。


    “啊,對了,”佐佐木夫人從手提包中拿出香煙,“你抽嗎?”


    “不,我……”杜萌揮揮手,看著父親的方向小聲地說:“其實想抽,不過父母親不知道我會抽煙。”


    “我也瞞著我丈夫唷!”佐佐木夫人笑著點起煙,“我先生戒煙了,所以我也不好大剌剌地抽吧?如果不為他著想,那他也太可憐了。”


    “我父親婚後也戒煙了。”杜萌漾出笑。


    “嗯,蓑澤先生真體貼呀。”佐佐木夫人吐著煙,“不過個性那麽體貼,往往做不了人事。我不是在批評唷。”


    “嗯,”杜萌笑著點頭,“我可以了解。”


    “就連上星期的事……”佐佐木夫人附在杜萌耳邊說:“他連我也沒瞞著。損失了好幾百萬還可以談笑風生呀?換成是我鐵定大受打擊。因為蓑澤先生很冷靜,大家才以為沒事啊……真的是……”


    “嗯,您說得對。”杜萌非常同意。


    “不過,還有一名殺人犯在逃吧?沒有逮捕到案的確令人不安呀。下次遇到我哥,我會跟他說,叫他好好注意這件事。既然笨的話,隻好比別人多努力一點囉。”


    佐伯千榮子端來新的杯子給她們,杜萌婉拒了,而佐佐木夫人則遞上用過的杯子。


    “逃走的那個人不是殺人凶手。”杜萌說:“他的確限製了我的行動,之後又逃走……不過他沒有殺那兩個人。我認為……那兩個人是起內哄才會互相殘殺。”


    “不對。”佐佐木夫人搖頭,“蓑澤先生剛才說他們不是互相殺死對方,而是分別遭人射殺。”


    “嗄?是嗎?”杜萌感到驚訝。那個叫作西畑的確實說過類似的話,她本來不認為警方會采信這種說法,但如今父親得到這樣的消息,應該就不會錯了。


    “那凶手是誰?”杜萌問。


    “會是誰啊……”佐佐木夫人聳聳肩,眼睛骨碌碌地轉著,“我不打算去思考那種事,因為我不想動太多腦筋、加速老化。啊,對了,你哥哥素生好不好啊?”


    “嗯。”杜萌調整了一下姿勢坐正,“最近有點……”


    “他都沒有出來耶。”佐佐木夫人輕輕笑著,眼睛眯成一條線,“我真想再見他一次,他是出了名的俊俏少年呀。這麽說好像有點不莊重,你別太在意唷。”


    “沒關係。”


    “素生幾歲啦?”


    “今年二十四歲了。”


    “這樣啊……”佐佐木夫人手中的杯子微傾,抬頭看著天花板輕輕歎息,“年紀大真是件煩人的事,人到底為什麽要變老呢?不是說人體的細胞每隔幾年都會代謝一次嗎?既然如此,應該可以永遠年輕吧?”


    “說得沒錯,”杜萌點頭,“您很清楚呢。”


    “因為念了很多關於這方麵的書啊。”


    “不過,基因隨著年紀的增長也會再度重組喔。”


    “你主修是什麽?”


    “資訊工程。”杜萌回答。佐佐木夫人變換話題的速度真是驚人,她心想。


    “電腦啊……”佐佐木夫人瞬間皺起眉,“對不起,我的臉色是不是很難看?因為我拿電腦沒輒,而且挺厭惡的,天生就這樣。”


    “其實很少人喜歡。”


    “是嗎?最近不是這樣吧?我侄女就很喜歡,還一定要用電腦寫情書。我不太喜歡那種偷偷摸摸的感覺,但現在的年輕人愛得很——不對不對,我還算年輕,好像非得學起來不可……嗯,不能說放棄就放棄呢。”


    “我也不喜歡。”杜萌微笑著。


    “唉呀,討厭的話還能繼續念下去嗎?”


    “學醫的人就會喜歡病症嗎?”杜萌反問。


    佐佐木夫人聽了,莞爾一笑點點頭。


    “我喜歡你,下次見麵介紹我侄女給你認識好嗎?你們一定談得來,她也是個古靈精怪的孩子。我不是說你奇怪唷,該怎麽說好呢……獨特吧?很有個性的意思。嗯,可能是你們同年紀的關係……一定是這樣……”


    6


    佐佐木夫人在九點多離開,蓑澤家為她叫了輛計程車,全家人站在玄關目送她離去。叔叔幹雄睡倒在客廳沙發上,他幾乎每次眾會完都會在這裏待上一晚。


    杜萌洗好澡,十點時回到房間裏。她鎖上門,從東京帶回來的行李中拿出香煙和攜帶式煙灰缸,點燃香煙深深地吸了口,久違的尼古丁氣味讓她頓時有種輕飄飄的感覺。


    她坐在床上想著佐


    佐木夫人說的話。駒之根那兩名歹徒的死因不是自相殘殺,換句話說,警方推測還有另一名凶手殺了那兩個人,杜萌還沒向父親確認過警方的看法,但也沒必要,她認為這樣的推論很合理。


    不過到底有什麽證據足以讓這個論點成立呢?


    警方應該已經和法醫相驗過屍體。他們掌握了實際的證據嗎?假設如此,警方便會展開追查第四名犯人的行動。目前的結論是,警方斷定當時逃逸的男子不可能殺了那兩名犯人,凶手另有其人,所以正在搜尋第四名犯人的下落。


    警方會怎麽看待別墅殺人事件和素生失蹤案件的關連呢?說不定他們單純地認為是第四名犯人把素生帶走。


    話說回來,杜萌下樓參加眾會前在三樓素生的房間中發現的詩集,又作何解釋?那會是誰放的呢?她不能問姐姐,更何況姐姐根本不覺得那本詩集有什麽意義。


    不要追我……


    哥哥到底身在何處?


    警方做了什麽?


    杜萌在房間裏沒有看到哥哥常用的拐杖,不過拐杖不在也不能證明什麽,畢竟失明的素生獨自離家的可能性極低,應該還是被帶走的吧。如果說真的是綁架,都過了一個多星期,犯人怎沒打電話來?


    警方應該也考慮過一樣的情況。


    沒錯……在醫院裏,西畑刑警曾提過房間的鑰匙……


    出事的那天早上,杜萌曾在屋裏來回走了好幾遍。她察覺家中沒人,也上去三樓確認過哥哥房間是鎖著的;除了杜萌,家裏沒有一個人在。事件發生後,她從駒之根別墅回到家,發現哥哥不見了,但三樓的房間還是鎖著。


    西畑刑警的疑惑是……為什麽房門要上鎖?哥哥離開房間時,不,應該說被帶走時,為什麽還要故意將房門上鎖?


    為了不讓杜萌進房間?但,為什麽?


    會不會在杜萌回到家的那天晚上,素生已經失去蹤影了呢?


    母親說那天中午哥哥還在,姐姐也這麽說。那天下午,母親和姐姐外出購物,返家時來不及進入屋內即遭到挾持,父親也被歹徒帶走。當時已是晚上八點多。


    假設哥哥是在母親和姐姐外出的那段時間離開房間的……那打開哥哥房門的就是父親。不過這樣有什麽意義呢?幾個鍾頭後母親返家,送飯給哥哥的時候就會發現了;就算鎖上門,母親知道鑰匙在哪兒,也瞞不住哥哥不在房裏的事實。還是說在出門購物之前,母親就已經送餐點給他吃過了?


    還有另外一種假設。從蓑澤家三個人被挾持到杜萌返家的幾個小時裏,家裏除了哥哥,還有傭人佐伯千榮子。如果哥哥是在這時離開房間……那就是佐伯開的門,接著她再把門反鎖,製造哥哥還在房間裏的假象……


    無論怎麽想,都是後者的推論較具說服力。但佐伯的目的何在?是受某人之托嗎?為什麽要偽裝哥哥還在房裏?


    如果門沒鎖……又會是什麽情況?說不定杜萌發現哥哥不見了會很慌張吧,然後瞬間省悟家裏一個人也沒有……


    那天晚上,她不也曾想過要去哥哥的房間看看嗎?隻是因為時間太晚,她又非常疲倦,就直接回房間睡了。說不定,當晚她真的有去敲三樓的房門,可是因為精神恍惚而忘了。


    杜萌起身在房裏踱步。從窗簾的縫隙望去,明亮的月光照著庭院的草坪微微發亮。


    她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濕潤而暖和的空氣包圍著夜晚,夜空中獨掛著一輪明月,四周安靜到可以聽見陽台下方冷氣機的運轉聲。


    隔壁的落地窗敞開著,紗奈惠這時探出頭來。


    “你在做什麽?”姐姐身上還是穿著聚會上的衣服。


    “呃,在觀測天象。”杜萌開玩笑地說。


    “不要出來比較安全吧,可能會被歹徒襲擊喔。”紗奈惠低聲說。


    “不會啦,天色那麽暗,對方看不見我的。”雖然這麽說,杜萌其實知道姐姐說得沒錯。房間透出來的光線已經夠明顯了,更何況歹徒也可能使用紅外線偵測。


    “先不管凶手是不是複仇,”紗奈惠小聲地說:“總之他沒得到應有的現金,還把同夥兩人殺了呢。”


    “那兩個人是自相殘殺。”杜萌淡淡地說:“這種動不動就為了小事尋仇的人,根本成不了真正的恐怖份子。”


    “什麽意思?”


    “就是殺了我他們也不會有好處的意思。”杜萌笑著說。


    “是這樣嗎?”紗奈惠一臉擔心,“不是常有政治人物的女兒遭到槍擊嗎?”


    “那樣隻會引起社會大眾的反感。”杜萌說。


    “喔……”紗奈惠轉身靠在欄杆上,“那些人還滿有禮貌的,用詞也很婉轉;雖然語帶威脅,但還算理性。那個女人真可憐,竟被自己信任的同伴殺死……不過如果她心裏有未完成的夢想,一定會拚命掙紮生存下去吧……”


    “嗯……”杜萌重重地點頭。姐姐的語氣總是一派溫柔,就連批評的話也是。


    “外麵好熱,進去吧。”紗奈惠說。


    “來我房間吧。”杜萌說著關上窗。


    杜萌回到房間,姐姐也隨後過來。


    “杜萌……你抽煙?”


    “隻抽了一根,”杜萌拉上窗簾,“味道不好聞?”


    “有一點。”姐姐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


    “姐……”杜萌坐在床上,“警方有沒有問你關於那件事的問題?”


    “什麽問題?”


    “殺了兩名歹徒的人是誰……之類的。”


    “沒有,那兩個歹徒不是互相殺死對方的嗎?”


    “我本來也是這麽想,但好像不是這樣。”杜萌搖搖頭,“我聽佐佐木夫人說的,爸好像也知道。”


    “為什麽警方有這種懷疑?”


    杜萌的疑惑和姐姐相同。


    “可能從硝煙反應【注:開槍後留下的彈藥反應,警方用於犯罪搜查】或屍體遭移動的痕跡判斷的吧……”


    “硝煙反應?”紗奈惠歪著頭。


    “就是彈藥發射後留下來的煙霧反應,我也不清楚,大概是氮氣化合物吧,可能是歹徒開槍後,周圍的水氣附著在彈藥上……”


    “我不懂耶……杜萌,那會是誰殺了兩名歹徒?那個逃走的男人嗎?”


    “不是他,兩名歹徒是在更之前就遭到殺害的。”


    “說得也是……所以還有其他人?”紗奈惠雙手交叉抱肩,皺著眉頭。


    “對。”


    “原來如此……”紗奈惠點頭,“幸好那時我們都沒有離開別墅。本來我們聽到兩聲槍響就打算跑出去看看,可是爸說太危險了。凶手當時可能還在停車場吧。”


    此時一陣敲門聲打斷姐妹的談話。杜萌站起來開門,看到母親祥子站在走廊上。


    “杜萌,有你的電話。”


    “誰打來的?”


    “我也不知道,是你爸接的。”母親回答。


    杜萌急忙下樓,從大廳穿到客廳時,她看見父親和叔叔拿著酒杯在餐廳聊天。傭人佐伯和父親的秘書杉田好像都同去了。


    杜萌走到電話旁,拿起話筒。


    “喂?”


    對方沒有出聲。


    “喂?我是杜萌。”


    “不要追我。”是一個男性的聲音,杜萌愣住了。


    “哥……?”


    話筒那端是電話掛斷的聲音。杜萌回頭看著餐廳的方向,父親也起身看著杜萌。


    不會錯,就是那個聲音,那是哥哥素生的聲音。


    杜萌不寒而栗,握著話筒呆站在原地。


    “哥哥……哥哥打來的電話。”


    “什麽?素生打來的?”父親走了過來。


    “對,是哥哥……”杜萌點頭。


    “他說了什麽?從哪裏打來的?”


    “他沒說……”杜萌搖頭,“電話一下子就掛斷了。”


    “怎麽了?”紗奈惠和母親走過來。


    “哥打電話來。”杜萌回答。


    “不是你接的嗎?”母親看著父親。


    “是男人的聲音沒錯,不過那個人說‘叫杜萌聽電話’。素生不會這麽跟我說話。”


    “不會錯的,”杜萌說:“一定是哥。他隻說了‘不要追我’這句話。”


    “什麽意思?”紗奈惠皺著眉。


    杜萌搖搖頭,四個人一陣靜默。


    “他身邊大概還有別人吧。”父親說:“至少現在知道他沒事。”


    “什麽事?發生什麽事?”叔叔幹雄端著酒杯、扯著嗓門,呆滯地看著蓑澤一家人。


    “我明白了。”父親突然小聲地說:“我們先不要和警方提起這件事,最好也不要告訴叔叔。”


    “為什麽?”杜萌緊接著問。


    “別問這麽多,就照我說的去做。”父親壓低音量瞪著杜萌,她隻好點頭。


    回到房間,杜萌坐在床上。想到三年來未曾聽過的、令人懷念的哥哥的聲音,杜萌不知不覺地紅了眼眶。她無法入睡,即使燈都關了——關了燈的房間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哥一直都待在這麽黑暗的世界裏嗎?


    或者其實他擁有的是充滿光線的純白世界?人的身影是白色……風和水也是……該不會連聲音也是白色的?


    素生常用“看得見”這個詞。對他來說,看得見到底是什麽感受?


    不要追我。


    電話裏說的話和詩集上的詞句一樣,是偶然嗎?是素生把詩集攤在三樓房間裏的嗎?不,不可能,他看不見,光是想翻開特定某一頁就非常困難。那是把素生帶走的人布的局囉?那個人打了這通電話,也掛上了這通電話。


    無論如何,可以確定的是哥哥的行動受到控製。那個人……警告杜萌不要再找尋她哥哥的下落。


    8


    隔天,星期一的早上,杜萌走進餐廳時,看見紗奈惠正跟一個身形壯碩的男子在玻璃屋裏交談。


    “啊,杜萌,”姐姐注意到杜萌,“刑警先生來問有關昨天電話的事……”紗奈惠站起來,輕拍著杜萌的肩膀。


    “喝咖啡好嗎?”


    “好,謝謝。”杜萌眯著眼睛說。


    “早。”刑警從沙發上起身向杜萌打招呼,看起來更高大了。那是位動作有點遲鈍、體型像熊的男子,“我是愛知縣刑警鵜飼,很抱歉大清早來打擾您。”


    “不會。”杜萌揉揉眼睛說:“我的臉色很難看吧?昨天根本沒睡。”


    “我昨天也熬夜。”鵜飼刑警坐下來說:“您知道昨天發生的事吧……真是一團混亂。”


    “不清楚耶。”杜萌坐在藤椅上嗬欠連連,她根本不知道昨天發生了什麽事,“你們應該很忙碌吧?”


    “聽說素生昨天打過電話……”鵜飼說。


    “嗯……我父親接的。打電話和說話的不是同一個人。”


    “我已經詢問過蓑澤先生了。請問素生和您說了什麽?”


    “不要追我。”


    “隻有這句?”


    “對,然後就掛了電話。”


    “有聽到其他聲音嗎?”


    “沒有。”杜萌搖頭。或許其實有聲音,但她沒注意到,她隻聽見哥哥的聲音。


    紗奈惠端來咖啡,之前鵜飼刑警麵前已經有了一杯。紗奈惠和他們隔著一段距離坐下。杜萌喝一口滾燙的咖啡,高溫的液體流過她的喉嚨,她歎了一口氣。


    “那是我哥寫的詩,詩名也是‘不要追我’。我昨天曾去過我哥的房間,看到他桌上的詩集,攤開的那一頁剛好就是這篇。”


    “昨天什麽時候?”


    “傍晚,”杜萌又喝了一口咖啡,“晚餐前。”


    “這代表了什麽?”看似疲倦的鵜飼一邊在筆記本上抄寫著一邊問。


    “我不知道。”杜萌搖頭,“但不是我哥放的。”


    “為什麽?”


    “我哥看不見,他不可能做得出這種事。”


    “如果是巧合呢?”鵜飼問。


    “是我擺的……”紗奈惠在一旁突然說,杜萌訝異地看著姐姐。


    “是我拿詩集去哥房間看的。我想在素生的房間裏看書,因為他房間窗外的視野很好。”


    “所以是姐姐把詩集翻到那一頁的?”杜萌問。


    “我也不記得了……”紗奈惠淺笑著搖頭,“我隻是隨手放在桌上……”


    “是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早上大概十點左右。”


    那時杜萌還在睡,昨天她睡到下午才起床。


    “房門沒有上鎖嗎?”鵜飼問。


    “沒有,素生不見之後,房門就一直沒鎖。”紗奈惠回答。


    “一定是有人故意到三樓,把詩集攤在那一頁。”杜萌說。


    “為什麽?”紗奈惠不解地問:“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也說不上來,”杜萌搖頭,“但我覺得不是巧合。”


    “可是你會上樓發現這件事情,不也隻是巧合?”紗奈惠說。


    “我也這麽認為。”鵜飼點頭。


    “不是。”杜萌緩緩搖頭,“那通電話是找我的,不是爸,不是媽,也不是找姐姐,而是找我。他想聽到我的聲音……所以那本詩集一定也是……”


    杜萌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她沒有辦法清楚地表達感受。


    “我明白了。”鵜飼停了一會兒說:“那麽我想再請教一件事,昨天早上十點到傍晚的這段時間,誰最有可能到三樓的房間?”


    “這棟房子裏的所有人都有可能。”杜萌立刻回答:“不可能是外麵潛進來的人,因為屋外有警察守著。”


    “蓑澤泰史先生、蓑澤夫人、紗奈惠小姐……還有呢?”鵜飼邊寫邊問。


    “刑警先生,請您等等,為什麽要問這個?”紗奈惠問。


    “傭人佐伯、杉田先生,以及叔叔。”杜萌淡淡地說。


    “您說的叔叔是……蓑澤幹雄先生嗎?”鵜飼再度確認。


    “請問……這麽做有什麽意義?”紗奈惠問:“為什麽家人或是幹雄叔叔會故意把詩集打開呢?”


    “還有佐佐木夫人。”杜萌補充。


    “不可能是佐佐木夫人,”紗奈惠搖頭,“她傍晚才到,到了以後一直待在樓下;其他人更別說了,為什麽要做那種事?”


    “請問佐佐木夫人是?”鵜飼問。


    “知事夫人。”杜萌回答。


    “啊……明白明白。”鵜飼張著嘴點頭。


    “杜萌,”紗奈惠瞪著妹妹,“你會不會想太多了?還懷疑每個人,你真的不對勁。”


    “嗯……我一定是,”杜萌回敬姐姐一個眼神,“我一定是想太多了,而且就像姐說的,我真的哪裏不對勁。”


    9


    這天下午,在愛知縣警本部三樓和四樓的樓梯間,長野縣警西畑叫住鵜飼。鵜飼抱著堆積如山的文件,側著身和西畑交談。


    “關於那本詩集……”西畑聽完鵜飼的敘迤,隻說了這句話就沒再說下去。鵜飼不明白西畑是要問他問題,或隻是純粹自言自語。


    鵜飼盯著年紀足足大他一輪的西畑。西畑是那種捉摸不定的男人,一雙大眼像魚一樣眨也不眨,而且老是飄怱不定,總讓人覺得他的樣子像是閻王的跟班。剛才西畑說“詩集”兩個字,鵜飼還聽成“屍臭”【注:日文中“詩集”和“屍臭”的發音相同,都


    是“ししゆう”】。


    “您是在說蓑澤素生的詩集嗎?”鵜飼忍不住要確認一下。


    “全部有幾冊?”西畑緊接著問。


    “四、五冊吧,放在三樓的是第一本。”


    “嗯……”西畑思考著。


    “蓑澤素生失蹤的案件,就交給我們吧。”鵜飼說。


    “我們”指的是愛知縣警。鵜飼並不是刻意要挑明責任歸屬,因為這件事真正的負責人本來就是鵜飼的上司三浦警部,鵜飼也不過是個協助辦案的人,就像齒輪的其中一齒,所以鵜飼隻是順口說出而已。而西畑則是長野縣警的負責人,負責調查兩名歹徒遭殺害的始末,他今天好像也會和三浦見麵。


    西畑什麽話也沒說,鵜飼心想。該不會自己說的話惹毛對方了吧。


    “你們調查的情況怎樣?”


    “我們?”西畑避開鵜飼的眼神,抬頭往上看,“嗯……沒什麽進展。”


    “凶槍呢?”


    “咦?你沒聽說嗎?我已經把報告交給三浦了。”


    “抱歉……最近忙東忙西的,我還沒看。”


    “在忙那個魔術師殺人事件吧?”


    “是呀……搞得人仰馬翻。”


    “簡單來說……”西畑忽略鵜飼的抱怨,微笑著開始說明,看來應該沒有動怒,“……女的先把男的殺了,接著又有另外一名凶手殺死女的。”


    “為什麽會這麽推論呢?我聽說兩個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死亡的……同時開槍的可能性應該比較……”


    “不對,距離不一樣。”西畑搖頭,“男的是被人在近距離射殺的,女的則是有些距離……大約五公尺吧。而且槍殺男子的槍口徑較小。”


    鵜飼聽著西畑的解釋,然後二人結束對話,西畑走下樓。


    鵜飼在之前就已經得知槍殺鳥井惠吾的槍枝握在清水千亞希的手中,而鳥井手中也握著殺死清水的槍。不過警方檢測出隻有清水的右手手套有硝煙反應,鳥井的手上沒有;換句話說,殺了清水的不是鳥井。


    西畑剛才還進一步解釋,說清水千亞希手中的槍似乎不是蓑澤一家人看到的那枝大型槍,應該是更小型的槍械,清水千亞希很可能持有一大一小兩把槍,而先前將小的那把藏在身上。她是近距離射殺鳥井的,而鳥井額頭中彈,兩人之間隻隔一到三公尺——這是根據小型槍械的射程所估算的,兩人距離也可能更近,但由於鳥井額頭並無近距離射擊才會有的硝煙反應,故推測開槍距離為一公尺以上。


    另一方麵,另一名嫌犯清水的中槍部位在左胸,由傷口可以判斷出凶手使用的是口徑廣而且威力強大的槍,子彈貫穿身體——凶手應該是朝清水正麵攻擊,距離可能很遠。不過目前警方尚未尋獲子彈。


    總結一切線索,假設鳥井先開槍,當他遠距離瞄準目標的時候,就不可能還有人接近他,進而朝他的額頭開槍。更何況鳥井的手沒有硝煙反應。


    事實應該是,清水突如其來地持槍射殺鳥井,另外還有人目睹一切,並隨後殺了清水。接著凶手把槍擺在鳥井手上,再將兩具屍體搬到廂型車上。以上是西畑的推理。


    然而鵜飼認為,即便推測合理,對案情的幫助卻相當有限,無法提供更多追查凶手的線索。目擊者說先前鳥井和清水都拿著大型槍械,但案發後,手握大型槍枝的隻有鳥井,因此很有可能是凶手逃走時帶走了另一把槍;不隻是凶手不見蹤影,挾持蓑澤杜萌的歹徒赤鬆浩德同樣也持槍逃逸,並連同現金一起帶走。事件發生至今已過了十天以上,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警方仍然沒有赤鬆的下落。


    至於這起事件未受媒體關切,是因為死者隻是兩名歹徒嗎?或者是因為鵜飼負責的魔術師殺人事件過於聳動,把這個案件蓋掉了?


    鵜飼抱著文件走上樓:心思仍在這件事上打轉。


    不僅媒體,就連愛知縣警也將蓑澤家的事件視為次要。搜查總部根據掌握的資訊,認為蓑澤素生並非遭到綁架,不過是在一夜之間失去蹤影罷了。如果不是因為其他家人同時遭到挾持,蓑澤家的長子根本就是單純的離家,沒什麽好懷疑的。但就蓑澤素生失明這一點,多少還是讓人覺得不對勁,這表示蓑澤素生需要協助才能離家;而今天在蓑澤家聽聞蓑澤素生打電話一事,也間接證實了這種推測。


    西畑刑警把挾持事件和素生的失蹤聯想在一起,但鵜飼不認為兩者有關連;目前不要節外生枝才是上策……


    鵜飼走進上司三浦的辦公室,把文件放在桌上,然後向三浦報告稍早在蓑澤家調查的經過。三浦靠在椅子上默默聽著說明,眼鏡後的銳利眼神直視著鵜飼。


    “沒有什麽疑點啊……”鵜飼報告完,三浦喃喃自語。


    “是的,”鵜飼點頭,“好像和綁架扯不上關係。”


    “歹徒沒有提出要求,隻有觀察一陣子再說了,也不能撤了守備。”


    “詩集的事要怎麽處理?”


    “那是杜萌小姐的誤解。”三浦不客氣地說:“我不管另一方說了什麽,杜萌小姐隻是剛好看過詩集,才把對方的話和詩集裏的句子聯想在一起。”


    “我也這麽認為。”鵜飼點頭。


    “無論是誤解或刻意的人為,”三浦推推眼鏡說:“這種電話對事件都沒有幫助,更沒有影響,你說對吧?”


    “是的。”


    “那位小姐在擔心什麽?”


    “你說蓑澤杜萌嗎?”


    “是太神經質了嗎?”


    “這……”鵜飼也不懂,“她的個性確實有點怪——雖說是t大工學部研究生,頭腦也不錯。她甚至像個偵探一樣對我說,有人為了讓她看到詩集,故意翻到那一頁。”


    “然後呢?誰會這麽做?”


    “她說可能是當時所有待在蓑澤家的人呀!”鵜飼笑了起來說:“蓑澤家在那通電話當晚剛好有個聚會,來了幾位客人,包括蓑澤泰史的秘書、蓑澤泰史前妻的弟弟,還有,對了,佐佐木知事夫人。”


    “嗄?西之園本部長的……”


    愛知縣知事夫人佐佐木睦子,是愛知縣警本部長西之園捷輔的妹妹。


    “沒錯……”鵜飼興致勃勃地回答:“我在寫報告的時候還特別謹慎哩!雖然本部長不見得會那麽注意。”


    三浦看著鵜飼悶哼了一聲,不知是覺得鵜飼說的話很有趣,還是無聊。


    10


    這天傍晚,佐佐木睦子和n大的犀川創平見了麵,地點是校園裏的“white bear”餐廳。當天是某婦女團體邀請佐佐木睦子演講,會後在返家途中,她突然想起某事,便在計程車上打電話給犀川。


    “老師,您有空嗎?”


    “現在嗎?”犀川低聲問:“我手邊是沒什麽事。”


    “那我去找您,”


    約定的地點“white bear”就在教學大樓後麵的森林中,從n大正門往上坡路一直走就看得見了。


    睦子在店門口下車走進店裏,坐在店內深處的犀川正在抽煙。或許是因為學生放暑假的關係,此時店裏沒有其他客人。


    “久等了,”睦子把手提包放在旁邊的座位上然後坐下,“犀川老師,這麽突然打擾您真是抱歉。”


    “午安。”犀川向她打聲招呼,“請問……有什麽事?”


    “沒有。”睦子揚起笑容。


    睦子向服務生點了咖啡,而犀川麵前本來就已經有杯咖啡。


    “不是什麽要緊事啦,”睦子看著犀川說:“隻是……想看看老師的臉。”


    “看完了嗎?”犀川麵無表情地說。


    “嗯……再看一下。”睦子回答。


    犀川創平副教授是


    睦子的侄女西之園萌繪的指導教授。萌繪之前就對犀川情有獨鍾,但睦子怎麽看也不覺得犀川是非常特別的人,不過他的確有點怪——不,應該是說,睦子沒見過像他這種人。


    今年一月萌繪介紹犀川給她認識,睦子第一眼就對犀川印象深刻。萌繪的個性和她很像,她的直覺告訴自己,絕對有某個原因讓她的可愛侄女喜歡上犀川。


    這個男人到底擁有什麽?那是睦子的丈夫或是她周圍的男人所沒有的特質,也許和她不在人世的兄長、也就是萌繪的父親所擁有的一樣吧。而她的侄女一定也有同樣感受,


    犀川默默地抽煙。


    “萌繪最近好嗎?”睦子向他詢問侄女的近況。


    “正在努力念書,快要研究所考試了。”


    “還有呢?”


    “這個嘛……”犀川的視線移向別處,“正熱中於魔術師殺人事件。”


    “這樣啊……”睦子點頭,“一不注意她就會陷下去。”


    犀川默不作聲地頷首。


    “根本就是跟某人很像吧?”睦子搖搖頭說:“一發生事情就流連忘返……沒錯,都是我哥害的,是他不對。”


    “不,西之園本部長也反對啊。”


    “話是這麽說,但見到侄女出入警察局:心裏一定高興得很。真是的,哪裏有趣了……”


    “我多少可以了解哪裏有趣。”


    “唉呀,連老師您也……”


    “不過有趣的事情還有很多,例如做研究或是念書……她如果能早點發覺就好了。”


    “這我……”不太清楚——睦子要說的似乎是這一句。


    睦子相信推理絕對比念書來得有趣,但她更希望自己的侄女放更多的心思在政治或經濟方麵的事物上。那孩子有這個資質的,她流著名門西之園家的血液……政治家也好、實業家也好,做什麽都會有一番成就,不然好歹作個學者……不過學者最沒錢了。


    睦子並不關心侄女將來的結婚對象是誰。反正結婚對象不會影響萌繪的未來,因為若為了那種小事左右了人生,就已經輸在起跑點上了。即使麵對再困難的考驗,睦子相信那個孩子也能夠克服的。


    她突然想起昨晚在蓑澤家遇見的一對姐妹。


    “昨天我去了蓑澤泰史家一趟……”睦子回想著說:“老師,您知道那件事嗎?”


    “什麽事?蓑澤是誰?”


    “唉呀,縣議員啊,您不知道嗎?”


    “我不看報紙和電視。”


    “蓑澤家上個星期遭歹徒挾持……不對,還是上上個星期……”


    “喔……”犀川還是沒表情。


    睦子開始說起她從蓑澤泰史口中聽到的事,包括被挾持的經過、兩名歹徒不可思議地自相殘殺身亡,以及還有一名歹徒在逃。說著說著,睦子的情緒竟也高昂起來。


    “如何?不可思議吧?”


    “西之園也常說這句話。”


    “咦?萌繪?”


    “嗯。”犀川點起煙說:“她隻要跟我提起和您剛才說的類似事件後,一定會接一句‘不可思議吧’。”


    睦子笑了。都這把年紀了,這樣的亢奮有點不好意思。


    “萌繪還是像我呀。”睦子聳聳肩,“該怎麽說呢?怪了,我原本不是要說這些的,不過坐在老師麵前,就自然而然地說了,絕對是老師的關係。”


    “為什麽?”


    “老師讓我有想要說話的感覺。”


    “那是什麽感覺?”


    “就是給我一種立刻會得到回應的感覺。”


    “怎麽會,”犀川吐著煙圈苦笑,“我不是簽詩啊。”


    “不過,您在當下一定有什麽好見解吧?”


    “這句話,西之園也常說。”


    “老師……”睦子瞪著犀川。


    犀川嘴邊浮現微笑。


    “抱歉,如果是跟西之園說話,我一定很緊張;但現在我真的覺得很有趣。你們根本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尤其是生氣的樣子……”


    “好,您盡管笑。”睦子也牽起唇角,拿出香煙。


    “對不起。”犀川低頭致歉,“關於您剛才說的事,我沒有任何想法;不過,我大概知道西之園會有什麽反應。”


    “萌繪會怎麽想?”


    “應該會懷疑蓑澤家的人吧。”犀川不假思索地回答。


    “您是指綁架案是無中生有?”睦子露出認真的表情。


    “嗯,全是為了殺那兩名歹徒所布的局。西之園應該會認為除了妹妹以外,蓑澤家的其他人都是嫌疑犯。”


    “無論如何,這實在是……”


    “不可能對吧?”犀川點頭,“但如果是她,絕對會考慮到這一層麵的可能性。西之園就是會思索最不可能的假設啊,這是她的思考模式。”


    “啊……原來如此。”睦子睜大眼睛點頭。


    “這件事……請您先不要告訴西之園。”犀川撚熄香煙說:“您能保密嗎?至少不要主動跟她說……”


    “嗯,當然,我也不打算告訴她。”睦子輕輕點了幾下頭,回答:“她要是知道了,又會頭一熱吧。”


    “絕對會。”犀川點頭。


    “我會保密的。”


    “不過這種隱瞞方式有點下流。”


    “下流?”睦子不解。


    “嗯,就和馴服動物一樣,人類為了讓動物服從而取走它們的食物,也可以說是對動物權的漠視,但並不是讓動物真正服從。就像規範槍械的使用也很下流。”


    “規範槍械的使用……很下流嗎?”


    “是的。人類會不會犯罪,和規不規範沒有關係。如果人性本善,就算不規範槍械的使用也不會有犯罪。世界上並不是因為存在著槍械人類才殺戮;使用者是人類,就算沒有槍,人類還是會殺戮……總之人並不完美,西之園也是。”


    “嗯,她還是個孩子。”


    “這時候好像有個諺語可以形容她……”


    “百密必有一疏?”


    “不,應該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犀川說。


    睦子掩嘴笑著。


    “老師……我看都不對吧。”


    “是啊……”犀川聳聳肩,“老實講,我從來沒說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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