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若從這瞬間不斷覺醒,終有一天抵達真理的所在地。真理包圍著我們,也包圍著哭泣的天使吧。


    (une saison en enfer/j.n.a. rimbaud)(地獄一季/韓波)


    1


    我醉到臉和紅鶴一樣,因為想喝醉才喝酒,我比紅鶴高人一等的原因或許是有自覺吧。


    我在森林裏,走到好遠的地方,中午以前的天氣還異常晴朗,才不過幾個小時天空突然烏雲密布,看來快下雨了。如果相信手腕上廉價手表顯示的時間,現在還不到下午四點,天氣涼快就好,可千萬別下雨,因為我沒帶傘,下雨的話就糟了,我開始覺得該往回走。


    蛋糕、紅茶以及流行雜誌,美女圍坐著、裝模作樣地聊天……這些情景叨絮不休地持續,厭倦了這種萎靡的下午時光,我丟了一句出去散步後,便獨自離開別墅。沒有刻意選擇路徑,是因為附近隻有這條還稱得上是路,我沿路從後院進到森林,也許有人認為我的態度過為傲慢,但我相信各位能漸漸了解。


    我們繼續之前的話題,這條路沒走多久,漸漸覺得無法繼續走下去,走了將近十五分鍾雜草叢生的下坡路後,眼前突然出現階梯,接著我發現一座廢棄的森林鐵路,和剛才的下坡路相比,這條路好多了,平坦且寬敞,像是森林中的重要道路。


    長滿亂草的路上隱約可見埋在土中彎彎曲曲的鐵路,我不禁讚歎這樣的深山裏居然建了一條鐵路,不過如今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安分且戒慎恐懼地融入自然中,與其是消逝,不如稱之為反璞歸真,換句話說,這也是一種自然循環。


    出了汗後酒也稍微醒了,我穿著短袖衣服,雖然還是七月,但森林中有股涼意,我感到有點冷,酒也完全醒了。


    我對鐵路並不著迷,但還是選擇走在兩道鏽蝕的鐵軌間,小時候家附近有一座廢棄的水泥磚工廠,我常偷偷跑進去,把壞掉的推車當成最好的玩具,因此現在光是沿著鐵軌走,心中便不由自主興奮起來,我想一定是懷舊感引領意誌薄弱的我走在這裏。


    屬於我的人生軌道,長久以來也是隱沒在荒煙漫草中,雖然如此,我能循著軌道走到現在,得歸功於我的意誌夠薄弱。我認為這不是件壞事,如果更堅強一點,路途中遇到其他事情,我絕對會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傾倒,但萬幸的是我不太懂得忍耐,因此能隨波逐流般地活到現在吧。


    腳下的兩條軌道間隔僅大約六十公分,或許是設計給小型柴油火車運送木材用,鐵軌沿著斜坡像是描繪等高線一樣,非常簡單,若遇到窪地就簡略鋪上木板,好讓鐵軌經過,如果是更大的山穀,則先建置堅固的桁架橋,使軌道平穩。每個部分都運用技術克服地理上的障礙,一路上也可以感受些許驚險,十分有趣。


    但這條路線現已處處塌陷,軌道也因此扭曲變形,有些路段露出的枕木像是損壞的木琴(雖然我從來沒摸過木琴),亂成一片,加上整條鐵路完全埋在土裏,走在路上,我按照周圍大致的地形判斷方向,接著眼前迎接我的又是一片遺跡似的軌道,總覺得這種情況……很像小朋友的筆記本背麵常有順著號碼就可以連出一幅充滿稚氣的畫,鐵路和那個小小謎題一樣單純直率。


    我不知不覺地沉迷在這種追尋失敗童話般地浪漫情懷裏,讓我不禁暗笑,盡管像我這樣的人,內心依舊殘留一些具有詩意的情感。


    開辟完成的林道開通後,行駛其間的大型運輸車或許取代了這條輕便鐵路,讓這條鐵路看來似乎已廢棄近十年或者更久,但都無關緊要,無論感覺多麽親切、手法多麽傳統和美好,都不抵增加效率的需求。這就是世上的規律,總之,除了有樂趣的事物之外,人類什麽都不會放在眼裏,這麽說也不為過。


    不過,光是想象如此遠離人煙的深山裏,有一群人為了鐵路辛勤工作,我便不由得會心一笑,自己也想那樣怡然自得地過活,在大自然的包圍下流著汗水工作,不常與人對話,也不去想複雜的事情,我想整天默默地工作,感受疲累,雖然不常掛在嘴邊,但我自認是個勤勞的男人,工作、疲倦、口渴、飲水、吃飯、睡覺……這樣循環不止的單純人生,我一定能樂在其中吧。


    雖然有些裝模作樣,但我有預感,單純的人生不在複雜而繁瑣的日常中,而在平穩純粹的“生”裏。


    不用說,事到如今已無可挽回。


    我酒醒了,清醒時發現我快來到一條小溪旁,而引導我的鐵路也失去蹤影,此處說不定曾有座木橋,不過現在僅剩像是橋墩的水泥塊孤單佇立在原地,深綠色青苔幾乎完全覆蓋水泥塊表麵,和自然融為一體,所有的物體在生存時,是否同時抱持想要隱沒的念頭呢?


    我發現岩石裸露的地方有條向下的小徑,便一麵看著緩緩流動的溪水,一麵往下前行,途中我想抽根煙,便將手伸入胸前口袋。


    此時,我注意到她。


    我真的嚇了一跳,隻能站在原地、屏住呼吸。


    一位身穿白色洋裝、撐著白色陽傘的年輕女性站在河邊,她脫下涼鞋,雙腳泡在水淺處,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的雙腳,慢慢往上看,則是她纖細的手臂和肩膀,以及一雙意識到我存在、微微往上看的雙眼,她的長發及肩,少許劉海襯托她的眉眼,令人印象深刻,明明她的氣質不屬於此處,卻意外相稱。


    我目瞪口呆地向她點頭示好,她露出驚訝的表情,連忙穿上涼鞋。


    “你從哪裏來的呢?”我緩緩走向前問。我少數的專長之一,是在這種情況還能一派自然地攀談。


    “從那裏。”她伸出美麗的手指著跟我來的相反方向,簡短回答。


    “可是……”我坐在離她三公尺的岩石上並點燃香煙。“不管從哪條路來到這裏都很遠不是嗎?至少我知道這附近沒路可走,你一個人走到這裏嗎?”


    “嗯。”


    “穿著這樣走?”


    “當然。”


    “這身衣服……不太像……登山用的呀。”


    總算她看起來鬆了口氣。


    “我也很少穿這種衣服的。”


    我默默點頭,心中想象她平時會是什麽樣的穿著。


    “您也是一個人來到這裏?”她提出疑問。


    “對,我也走了好久,我是離開朋友的別墅走到這裏,可是再不回去……你看天氣怪怪的,好像快要下雨了。”


    她側拿著傘、仰望天空,烏雲已經遮蔽陽光,她接著看看四周,視線又落在我身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點頭微笑。


    “我想下山,您知道哪邊有路嗎?”


    “下山嗎?這……就算可以,那個……”


    “發生了一些事,請您不要問我。”她天真地對我一笑,現在想起來,這個笑容是我對她最初的印象。“嗯,該怎麽說,這件事情很丟臉,我跟家人吵了一架。”


    “和父親還是母親?”


    “不,是我嬸嬸,不要緊的,都這個年紀了還這樣很奇怪吧?”


    她幾歲呢,此時我開始思考,她不是會講“都這個年紀了”的年齡,從她的口中說出這種話已令人匪夷所思,我怎麽看她都像十幾歲或二十出頭的女孩,絕對比我年輕許多。


    “我一氣之下就跑了出來。之前我都會開車過來,糟糕的是這次搭人家的便車……不過您不覺得人在生氣的時候,哪顧得了這麽多?心想隻要走一下就可以招到車子,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條近路,卻還是迷路了。”


    “我認為沒辦法走下去。”我抽著煙回答。


    “真的嗎?”


    “何況你穿成這樣,應該不可能吧。”


    “是喔,我隻有今天穿裙子……啊,真傷腦筋。”


    “我朋友給我看過這附近的地圖,對麵的山穀才有縣道,這裏要往下走很久才會遇到村落喔,我沒在跟你開玩笑,還是先回去原來的地方比較好,不然會有危險。”


    “您的別墅在哪裏?”


    “就在上頭,那不是我的別墅。”我回頭指著。“從這裏回去要花上整整一個小時。”


    “走到那裏就有車了嗎?”


    “有,我是開車到別墅的。”


    “請問,您可以送我一程嗎?”她又露出充滿魅力的笑容。“抱歉突然提出這個要求,拜托您了。”


    “嗯,嗯。”我反射性地點頭。“可是……”


    “我會答謝您的。”


    “不不,我不是說這個。”我丟下煙蒂,歎了口氣。“唉呀,該怎麽說才好……”


    “你看起來不像是壞人。”


    “喔。”點完頭,我呆呆地張著嘴。


    “您想說的是這句話嗎?”


    “呃,是的,不過你都這麽說了。”


    “能麻煩您嗎?我真的不想回家。”


    “女人的固執,是嗎?”


    “女人這兩個字是多餘的。”


    “啊?”


    “對不起。您說的沒錯,這就是固執,但固執是不分男女的。”


    “說的也是。”


    “沒錯。”她一副滿意的表情,是為了哄我吧。


    “不,謝謝。”我手足無措地抓抓頭。


    “可以麻煩您嗎?”


    “沒問題,那麽我們趁還沒下雨前快回去吧。”


    她笑嘻嘻地點頭,向我伸出白皙的手,我一開始還摸不著頭腦,後來才知道她要我扶她一把,很抱歉我的教養不好,之前完全沒有這樣的經驗,所以察覺到的時候覺得很糗,但不常表露喜怒哀樂的個性拯救了我,我若無其事地牽起她的手。


    或許是不恰當的形容,但她的手很輕巧。


    “抱歉,造成您的困擾。”


    “不會。”


    拉著她的手往上走,回到埋著鐵軌的路,她收起傘,走在我身後不遠處,天上烏雲密布,已不需要用到陽傘,何況這條路在森林之中,此時天色更加陰暗,不過她一定是因為別的理由才收起陽傘,例如為了配合我這種市井小民之類的理由,不知何故,這時我心裏這麽想。


    她並不普通,絕非普通人,我不太會形容,至少現在有種從天而降、超越凡人般虛幻的信息支配著我,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如此高雅。


    或許她正盯著我的背後,想到這裏,我感到背脊一陣冰冷。


    “請問貴姓?”


    “我嗎?”


    “您真有趣。”她笑著說:“除了我跟您還有其他人嗎?”


    “也是……”我點頭。“敝姓笹木,笹就是七夕時綁上許願簽的那種竹子。”


    幾天前剛好是七夕,我覺得這樣回答很不錯,她卻沒有反應。


    “從哪裏來的呢?”


    “東京,你呢?”


    “那古野市。”


    “我老家也在那古野。”


    “您的工作是?”


    “公務員。”


    “請問您今年幾歲?”


    難得遇到個單刀直入的小姐。


    “今年剛好四十。”我一麵走著,一麵回頭。


    她停下來抬起頭。“咦?看不出來耶。”


    太好了,她是屬於凡間的女子,我看著她的臉,心中的幻想消逝。


    “你以為我五十幾歲嗎?”


    “怎麽可能……”她笑了出來。“當然是相反。”


    “這是客套話嗎?”


    “我為什麽要客套呢?附近沒有別人,我跟你也沒有關係。”


    “的確。”


    “您的毛病是很快認同別人嗎?”


    “我嗎?”


    她又笑了。


    “這裏沒有別人呀。”我苦笑著說。


    “嗯。”


    “我也想請教你。”


    “您要問女性的年齡嗎?”


    “啊,不是,這個……”


    “二十二歲。”她回答。“我對天發誓,沒有半句謊言。”


    我想應該是真的吧,本來以為還更年輕。


    “我想問的……”我被她的動作惹笑了,說不出話。“不是年齡。”


    “唉呀,您真高明,打算這麽問,卻裝得完全不是這麽回事。”


    “抱歉,我話說得不快。”


    “好的,請您再問一次。”


    “請問貴姓?”我拚命堆出笑容。


    “哈,抱歉。”她露出一邊酒窩和戲弄般的微笑。“我叫西之園。”


    2


    我向來對周圍環境適應不良,沒有什麽情緒起伏,而且常擺出一副穩重架勢,一言以蔽之,就是遲鈍,親朋好友常拿類似的形容詞挖苦我,但我一點也不在意,因為這本來就是我原來的麵貌。


    一般人會像主演電視連續劇的演員極盡誇張之能事,端詳著我如同一幅滑稽的作品,如果對方並非表現演技,而是真實呈現喜怒哀樂,我反而會覺得驚訝,大家還真能隨時都那麽激動啊,我不禁為他們擔心起來。


    言歸正傳,遇見那位叫做西之園的年輕女孩後,我和她走了數十分鍾。


    在此先聲明,當時我隻問她姓什麽,直到兩天後才知道她有個和她非常相符的名字——“萌繪”,並且認為這是上天賜給四十年來以誠信為座右銘的我,最大一次偶然的機會,和她相遇,我們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賭注,因為這個賭注,我和她到底獲得多麽美好的東西,人生產生了多大的變化,這些細節待之後我再詳細說明。


    我屢屢為了自己的冒失感到惶恐,但西之園小姐的美麗令人不禁屏息(真是幼稚的形容),她走在我後麵,而我才正開始察覺目前這種特殊的情況,現在我隻看得見前方隱沒在雜草中的鐵路,她的身影卻一點一點出現在我腦中,接著像起了化學變化,顯影然後固定,仿佛印象派畫風,一幅畫伴隨明亮光線儼然生成。


    簡而言之,像是被無法說明的具像(不過十分完整)重重包圍。


    在這樣的地方與美女相遇,未必比和外太空的外星人相遇的機率低。


    言談間我發現她親戚似乎在附近有間別墅,能在這裏擁有別墅,想當然家世並不普通,而且從應對方式便可得知她生在好人家,並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這些都不是重點。


    我想知道的是,她是個怎麽樣的女性?


    和第一眼印象相同,她跟我這種渾渾度日的個性天差地別,而且是很明顯地完全相反。


    她會是個強勢、任性的大小姐嗎?發生了一些細故便離開家門,但在那樣的情況下,因為一時逞強,她也沒臉回去吧,恐怕這時她的親人仍焦急地在附近尋找。


    她和素不相識的中年男子在偏僻的場所單獨相處,到底怎麽回事?如果我是壞人,結果會如何?還是她覺得我是個安全又無害的男人?或者,反正她的終極目標是為了逃出來?不對,這實在不能用普通論調解釋清楚。


    無論如何,現在不是開心的時候,我沒辦法認為這是值得展開雙臂擁抱的情況,雖然是我先跟人家搭訕,要後悔也來不及了,但隻要跟人際關係有關的事情我真的很不會處理,能避就避,這是我的對策,而我的座右銘就是“盡可能一個人”。


    不過此時我的情緒好像現代國語考試的解答,無法僅用數字表達。


    好好一趟悠閑的林間漫步,卻陷入不可預測的事態,我的心裏有一半正在迷惘,而剩下的另一半……渾沌不明,某種喜不自禁、如孩子似的情感,羞恥感又慘雜少許期待感,像帶有酸


    味的鮮奶油一樣甘甜。


    我沒有悶不吭聲往前走,況且她還滿多話的,而且對於從你來我往的交際中逃離出來的我而言,和矯飾的女人們聊些沒營養的話題,不是值得慶幸的情況。衰敗的廢棄鐵路,充滿懷舊的氣味,遠離喧囂的森林空氣,讓我的頭腦幾近停止運作,如今西之園小姐一句句地回擊,我不禁苦笑,這樣一來,完全違背我離開別墅的初衷,就算拿她的美貌相抵,還是讓我覺得很難應付。


    我怎麽樣都想不通,很想搞清楚怎麽回事,但就是想不通。


    “笹木先生結婚了嗎?”


    “很慚愧,我還是單身。”我邊走邊回答。


    “為什麽要覺得慚愧?”


    “為什麽呢?我也沒辦法,就是覺得慚愧啊,其實這是到了我這種年紀自然會有的觀念吧,我有未婚妻,這次是跟她一起來朋友的山莊,呃,總之是她朋友的別墅,不是我的朋友,我不太懂得跟別人相處。”


    “所以才一個人出來散步嗎?”


    “也不是昆蟲采集呀。”


    “啊,您喜歡昆蟲采集?”


    “你怎麽知道?”


    “因為您看起來很開心。”


    “是嗎,我像撲克臉才說得過去。”


    “我看過真的撲克臉。”她往上翻眼珠,嘟著嘴。“您有收藏嗎?”


    “沒有,不過我喜歡昆蟲,特別是鍬形蟲。”


    “待在別墅也很無聊是嗎?”她笑著看我。我真的覺得她會讀心術。“昆蟲采集也當不成話題。”


    “嗯,或許吧。如果我說了一小時有關鍬形蟲的事,未婚妻會跟我解除婚約。”


    “我就來聽聽吧。”


    “鍬形蟲的話題?”


    “對,如果隻有一個小時的話。”


    我看著她認真的表情,感到有些驚訝,我盯著她的雙眼數秒,心想她是什麽意思,最後還是移開視線。


    “聽說附近有座廢棄的森林鐵路,我特地走來看看。”


    “森林鐵路?”


    “就在你的腳下。”


    “嗄?”西之園小姐停下腳步回頭看。“這裏是……鐵路?是嗎?”


    她好像還沒發現,能看到什麽真是因人而異,我和她完全不是同類型的人類啊,我感到和她之間的距離。


    果然下起雨了。


    周圍漸漸暗下來,也許是起霧的關係,視線也變差了,西之園小姐為了遮雨再次開傘,她看起來還是那麽優雅。


    總算遠離鐵路遺跡,來到上坡山路。


    “那麽,現在要爬一段山路喲。”我停下腳步,抬頭看著傾斜的林木。“可能會弄髒你的鞋子或洋裝。”


    “那也沒辦法。”


    “請小心走。”


    “好。”她微笑,好像無法掌握現況般的愉悅神情。“笹木先生……”


    “什麽事?”


    “可以牽你的手嗎?”


    我故作鎮定地點頭,輕輕拉住她的手,無法形容此刻內心的情緒。


    所幸雨下的不大,大概想到穿越林間撐著傘會有些不方便,西之園小姐明智地合上傘。


    濡濕的空氣中,我們一麵留心腳步,一麵開始爬山。


    因為爬山,所以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我們沒有交談,這讓我稍微慶幸了一下。


    走在陡坡上,我右手握著她的手好讓她穩住,綿綿細雨有變大的趨勢,好幾次我用手撥去前額的濕發。


    “要休息一下嗎?”爬了十分鍾,我停下來回頭。


    “好。”西之園小姐喘了一大口氣後回答。她一定累了吧,可是笑容還是一樣自在,語氣也不顯疲憊,和最初的印象相比,令我有些意外。


    我拿出口袋的香煙並點火,剛好停在一棵大樹下,雨水不會直接落在身上,但偶爾還是會被冰冷的雨滴打中,西之園小姐再度張開傘,並客氣地幫我撐著。


    “是不是有點趕?”我吐著煙問,自認口氣柔和,但內心還是有些緊張,不禁自問為什麽要操那麽多心。


    如果隻有我一個人,早就可以爬上去吧,到了別墅,該怎麽向他們介紹西之園小姐呢?尤其想到要跟那個歇斯底裏的女人解釋,就讓我心煩,現在的我後悔帶西之園小姐回來,這就是由於運動導致體內氧氣不足,進而直接反應在情緒的最好證據。


    我討厭麻煩,到了這把年紀還沒結婚的理由很多,討厭麻煩便是其中之一。


    “不會,倒是我向您提出無理要求,真的很抱歉。”她這麽回答。我已經忘了當時怎麽回答。


    “你的家人會擔心喔。”我換了話題。“回到上頭先打通電話比較好。”


    “是的。”


    我又無言,原本我就欠缺與他人持續對話的能力,並非想不出好台詞,而是沒辦法接著說,因為我覺得無論說和思考都很麻煩,我們之間到目前為止的對話,不過是她問我答的模式,我並沒有積極提出任何話題,不過我也想知道西之園小姐為何離家,或是她和家人爭吵的理由,但她開門見山地說請我不要再問,何況就算一開始全盤皆知並不有趣,因為她的事情本來就與我無關。


    “她也會擔心您喔。”


    “她?”


    “您不是告訴我您和未婚妻一起來的?”


    “啊。”我點頭。“你說她啊……她的話應該隻會擔心是不是少一個打橋牌的對象,或是沒有人可以任她使喚、幫她拉上衣服後麵的拉鏈,唉,她忍受不了那些不便吧,與其擔心我,倒不如說正在生氣。她就是這種女人。”


    “說得真狠。”


    “的確,很抱歉。”我可能累了,就像西之園小姐的提醒,我好像說過頭了。


    “您跟我道歉,我反而覺得困擾。”


    “沒錯,對不起。”


    西之園小姐小聲笑著。“您真是個奇妙的人。”


    “會嗎?”


    “是橋爪家的別墅嗎?”


    “啊,嗯,你知道?”


    “是的,我去過一次,但沒進到屋裏。庭院有個網球場對不對?我曾在那裏待了一下。”


    兩天前我拜訪擁有網球場、富麗堂皇的橋爪家別墅,因為未婚妻和橋爪家的年輕主人(其實跟我同年)是朋友。


    幾個月前我終於拿到年假,然後為了我那位任性的未婚妻,立刻請了年假。我沒有怨言,我既不是個會善用時間的男人,而且抱怨對我來說太麻煩了,結果,因為厭倦自己在橋爪家裝出一副成熟穩重的樣子,所以獨自外出散步的計策也宣告失敗,現在我淋著雨,和西之園小姐兩個人站在安靜的森林中,此時突然有些擔憂。


    話說回來,出門前,那個女人不就瞪著我看嗎,要是帶個陌生女人回去……


    我真的會跟那個女人結婚嗎?


    我身不由己地老想著別人的觀感,感情用事,我就是我,不過這樣就滿足了嗎?還是有別的怨言?


    接著我們再度啟程,走了一會兒,路麵也趨於緩和。我在雨中牽著西之園小姐的手,臉不紅氣不喘地慢慢前行,但心情卻像浮出水麵的河馬,越來越沉重。


    3


    突然下起傾盆大雨,風也轉強。


    西之園小姐的昂貴陽傘此時也起不了作用,腳下的小徑頓時變成小河,而且附近沒有地方可以躲雨,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看樣子反而會下得更大,在我猶豫之間天色已晚,隻好硬著頭皮、全身濕淋淋地繼續往前走,爬著緩坡,身體也跟著暖和起來,也就不在乎滿是泥濘的雙腳。


    後來一路上我們大聲說話,直到看見別墅的那一刻,我竟沒來由地心情大好,連自己也嚇了一跳,恐怕是對社會化的感覺自我麻痹了,總之渾身濕透,


    雙腳泥濘不堪,加上艱辛的操練,情緒也跟著沸騰,我感到之前的憂鬱已隨大雨流走,即使不是什麽有趣的話題,我大聲笑著,她也跟著笑了。


    此刻,為何我在轉瞬間產生這麽大的變化呢……至今我仍無法解釋。


    同時我也意識到她一直被我握住沒放的手溫暖多了,有次回頭,她還撞個我滿懷,當下我們就這樣互看了一陣子。一陣子?不,其實隻有幾秒吧,但這幾秒已足夠我思考,當時我的確想擁抱她,不過下一秒我就像打破杯子的小孩,急忙閃到她身後,慢半拍的後果讓我十分狼狽。


    我暗自歎息然後聳聳肩,她則低著頭笑出來,接著我也笑了。


    都這把年紀了,我在幹嘛?我甚至懷疑附近的空氣是否混入了麻醉氣體,這種表現並不像我,絕對有問題。


    橋爪家的別墅是棟年代久遠的三層樓西式建築,一樓的外牆覆蓋紫色磚瓦,往上則是白色的牆壁,釘著深咖啡色梁柱和斜支柱,與白色牆麵產生鮮明對比,窗戶皆為長形,窗框則是統一成綠色,三樓的窗戶突出於褐色屋簷下,上頭還有兩個煙囪。避雷針的造型奇特,有如天線般長在屋簷上,雖然我不太確定,但這棟別墅應該是歐洲山間常見的樣式,如果走在街上發現同樣設計的建築物,我一定會以為是咖啡店或餐廳。


    建物本身不大,不過用綠色的欄杆圍成的腹地卻大得嚇人,北側大門旁的空地足足可停十台以上的車子,還有用色彩繽紛的花壇做成的環形車道,車輛可以行駛到玄關前伸出的偌大屋簷下,以便乘客上下車。南側庭院一麵為網球場,旁邊緊鄰一棟俱樂部和遊泳池,此外尚有寬廣平坦的草地,經過設計、點綴合宜的大樹遮住遠望的視線,麵向南側庭院看得見建物主體、呈l形延伸出的白色陽台,頗有遊艇停泊處的氣氛,無論如何,在日本很少見到類似規模的建築。


    回去的道路盡頭就是橋爪家,這條路就像私人領土,途中還有露營區和連續幾棟正在出售、小巧可愛的山莊,隻有橋爪家的別墅離群索居,接近山頂,除了道路和腹地,周圍數公裏以外盡是森林,大部分為筆直的針葉樹,別墅附近都是低矮的林木,反而更加凸顯白色枝幹、不算高的針葉樹,這裏已經有好幾個月都覆蓋在冰天雪地裏,在冬天這個漫長的季節造訪時,這裏的時間仿佛就此停止,想必經過冬季充足的睡眠,植物們才能在短暫的夏天盡情綻放吧。


    我和西之園小姐沿著塗了一層厚重油漆的鐵欄杆前行,繞到北側大門,從這兒看得見燈火通明的屋內。


    “該用什麽理由才好?”我站在玄關前回頭注意西之園小姐的表情。


    “我的樣子也糟透了,怎麽辦?”她聳聳肩。“我想還是請您先載我下山好了,我現在全身髒兮兮的,不方便見任何人。”


    “可是不趕緊洗個熱水澡的話……”


    西之園小姐看著我,不發一語,看來正在猶豫。


    “你這樣會感冒喔。”手指向門口,我勸著她。


    “嗯,好像快不行了。”她小聲地同意。


    氣溫比剛剛降低不少,我們也感覺身體也越來越冷。


    “我說的對吧?”我點頭。


    突然有個孩子氣的念頭,我示意我們一起偷偷潛進去,她聽到後露出笑臉,新月形的雙眼、可愛的笑靨,以及微微泛出紅暈的白皙臉龐,美得令人想要立刻用鏡頭捕捉下來。


    我輕輕打開門,這扇門後附著鈴鐺,必須特別小心不讓鈴鐺晃動,然後我探頭東張西望,好險大廳沒人,他們應該聚在客廳或餐廳,我還聽見屋裏的音樂和女人的笑鬧聲,我先溜進屋內,一隻手撐著門,並示意西之園小姐跟著進來。


    大廳左手邊是複古型的階梯,我像小偷樣躡手躡腳往前走,她應該也一樣吧,我記得某部電影曾有類似的橋段。


    整棟別墅裏我最喜歡這座樓梯,樓梯中有個u 字型的轉彎,樓梯間的牆上有三麵狹長窗戶,彩繪了類似我在蘇黎世小教堂見到夏卡爾【夏卡爾(marc chagall,1887-1985),俄國出生的法國籍畫家。當時的創作方向,藝術史學家們多將他列在超現實主義風格中】的彩色玻璃畫(當然色彩遠不及此),窗戶麵向東方,所以早晨時這裏格外美麗。


    不過此刻我無暇跟她說明,我走到二樓底,快速打開自己的房間,招手叫西之園小姐進來。


    關上門,兩個人同時吸了一大口氣,交換一下眼神。她咬著下唇,一副想要忍住笑意的樣子。


    好美的唇形……這樣觀察她的我到底……


    “您的未婚妻呢?”西之園小姐低聲說:“我幫不上忙喔,您打算怎麽向她解釋?”


    “不不,隻有我一個人住這兒,我跟她分開睡,你不要擔心。”


    “我沒辦法放心。”她微笑著。


    “不然要不要偷偷在這兒住上一晚?”


    她沒有回答,隻是一度睜大雙眼。我難得後悔開了個低級的玩笑。


    “抱歉。”我故作鎮定地掏出口袋的香煙,點起一根並走到房間中央。“呃,這裏隻有簡單的淋浴間。”


    “嗯,方便的話我想借用一下,啊,可是衣服……”


    “對喔……我會想辦法,放心交給我吧,我去找找看,總之你先去洗澡吧。”


    “請問……”西之園小姐仍站在房門口,滿臉焦急。


    “什麽事?”她沒說下去,我便接著問。


    “這個……您一定認為我是個很輕浮的女人吧?”


    “不是,我怎麽會……”


    “因為我這麽厚顏無恥跑進陌生男子的房間,笹木先生,難道您不是這麽想的嗎?”


    “這……老實說,有一點。”我在這種狀況下通常會盡量坦承,說不出好聽話。


    “我今天到底怎麽了?”她垂頭喪氣地看著我,一副快要落淚的模樣。“對不起,我真的第一次這樣,平常不是這樣的。”


    如果她的表情全是裝出來的,世上大概沒有比她更狡詐的女人吧,她的純真令人無法抗拒。


    “呃……我想是吧。”


    “您相信我嗎?”


    “當然相信。”我佯裝冷靜,走到放有煙灰缸的桌邊,緩緩點頭。“就這樣了,你快去梳洗一番好嗎?我沒在開玩笑,你這樣下去會感冒的。”


    “我以後一定會報答您。”


    “那麽就回報我一大箱香煙囉。”


    我又扯些無聊的笑話,但西之園小姐沒有微笑,隻是默默走進淋浴間,我急忙撚熄香煙,先換下一身濕透的衣服,等聽到浴室傳來淋浴聲,才悄悄來到走廊。


    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不過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明明不在自己家,卻擅自決定帶著年輕女性進房間,況且她在淋浴,還沒有換洗衣物,客觀說來事態的確有點緊急,但我在這個時候仍處之泰然,麵不改色的另一種說法其實就是遲鈍,我比往常還要閑散地走下樓梯,看了一眼大廳的時鍾,時間還不到六點,然後推開一樓通往客廳的門。


    整間屋子流瀉像是香頌的慢節奏音樂,一走進客廳,就有兩個人同時往我這裏看。


    “你跑去哪裏?”真梨子坐在沙發上問,口氣不太好,她平常的語氣就是這樣,真夠刺耳的。


    “外麵沒下雨嗎?”還不等我回答,真梨子又問,麵向客廳南側有窗戶和連接室外陽台的玻璃門,外頭雖還稱不上風狂雨驟,但不知是門窗緊閉或音樂太大聲,所以現在室內一片平穩,完全感受不到室外的風雨。


    我隻是微微聳肩,看著真梨子不耐煩的表情,我什麽也不想說,打開酒櫃裏的白蘭地倒一小杯,目前最要緊的是讓溫熱的液體流入喉嚨。


    寬敞的客


    廳鋪裝木質地板,窗邊則是不必要的深色地毯,此時神穀美鈴小姐側身坐在地毯上排著牌,她身旁坐著石野真梨子,沙發呈低矮的造型,沒有刻意的形狀,是一件現代感十足的家具,我不知道她們正在玩撲克牌還是塔羅牌,反正就是一種樂於得知未來的自虐遊戲。


    石野真梨子正是我的未婚妻,中分的直發,典雅的鵝蛋臉,總之看起來很古典,雖然稱得上是美女,但身處在這間屋子,她的美麗卻毫不顯眼,因為屋裏其他女性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即使地毯上坐姿優美的神穀美鈴小姐也不例外。


    不,我認為她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光是骨感的身材就令人印象深刻,病態似的蒼白小臉上有著一雙充滿魅惑的大眼,獨特的造型簡直如同經過惡魔精心裝扮,纖長的睫毛不停眨動,她的美已超越常人眼中的美麗,根本是一尊精心打造的藝術品。


    神穀小姐頗能突顯她特別的相貌,她是位頂尖的模特兒,不過我不知道她屬於哪個領域,可能是服裝模特兒、平麵模特兒,或兩者皆是,模特兒這個詞本來就是一種仿效,但最終的原型為何?至少她不是一般人的體態。


    將杯中的白蘭地分作數次滑過喉間,我若有所思地眺望窗外,而身旁的兩位女性不一會兒就對我失去興趣,神穀小姐繼續排列著牌,真梨子則在一旁抱著雙臂觀看,慶幸的是她們的遊戲似乎漸入佳境,無須別人加入也能順利結束。


    雨點打在窗麵,此時室外更加昏暗。我還比較擔心外頭的風雨。


    “笹木,你散步得如何?沒淋濕吧?”我身後傳來聲音。


    回過頭,橋爪憐司笑嘻嘻地從吧台旁的門後往我這裏看,他是這間別墅的主人,跟我同年,不過我比他大了幾個月,橋爪體格結實,黝黑的臉龐加上一頭綁起來的長發,就像是印地安人,沒錯,就算是印地安人,他也是屬於酋長那一類。他的眼睛像魚眼一樣又圓又大,總是緩緩移動,但對於他單薄的嘴唇上蓄著少許胡渣這點,我無法說出什麽讚美,他整個人看起來神清氣爽,眼神和體魄都神采奕奕,任何細微動作都讓人覺得他充滿活力,從另一種角度來看,他總給人有種盛氣淩人的壓迫感,不過認識他之後,才知道他其實非常直爽,也很好相處,完全推翻我對他的第一眼印象,在職場上我也曾遇到幾個有著兩種截然不同個性的人,我想那些人就是政治家、藝術家,或是稱為天才的人種吧。


    我把空酒杯放回櫃子上,然後走近橋爪。


    “橋爪,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在他耳邊說。


    坐在窗邊的女人們依舊沉溺在遊戲裏,我和橋爪進到隔壁房間,那是位於廚房和客廳之間、沒有特別用途的地方。


    “怎麽樣?發生什麽事?”


    “我在散步途中遇到一個女人。”


    “女人?在哪?”橋爪倒吸了一口氣、一雙大眼睜地更大了。


    “沿著南邊往下走的溪穀,那邊不是有條河嗎?就是鐵路中斷的地方。”


    “她是誰?登山客嗎?”


    “不,她叫做西之園。”


    “啊,那是……鄰居。”橋爪用力點頭。“你說她叫西之園吧,我知道她,有一次她來我家打過網球,不過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啦,唉呀,實在……”橋爪說著說著把臉湊過來。“為什麽西之園小姐會在那裏?釣魚?賞鳥?”


    “這……我……”我心中一邊盤算著該怎麽說,一邊回答。


    “然後呢?”橋爪雙手交叉在胸前,靠坐在一台沉甸甸、不知名的機器上。


    “中途下起雨來,我和她都淋濕了,呃……其實她正在樓上梳洗。”


    “樓上?”


    我示意橋爪小聲點。


    “在你房間?”


    “嗯,就是這樣。”


    “嗄?為什麽在我家?為什麽會來?”說到這,橋爪不發一語皺著眉,不懷好意地露出笑容,我厭惡這種表情。


    “抱歉。”他好像看穿我臉上的不悅,立刻道歉並假咳幾聲。“所以呢?難道要我幫你瞞著大家?”


    “不不,怎麽可能。”我趕忙否認。“不是這樣啦,我打算開車送她一程。可是她,嗯……沒有換洗衣服,外頭下那麽大的雨,衣服都濕了。”


    “啊……”橋爪張著嘴點頭。“什麽嘛,原來如此,沒問題,我叫滝本立刻準備。”


    滝本是這間別墅不多話的傭人,沒有特征也沒有缺點,年紀有點大,謹慎的程度相當適合這份工作。


    我點點頭表示謝意,橋爪看著窗外。


    “不過,你要在這種天氣開車?”


    “嗯,送她到山下的車站。”


    “車站?西之園家的別墅就在車站附近呀。”


    “好像有事情發生吧,詳情我也不太清楚。她不想回去,要直接去車站。”我隻說了這些。本來我也沒問個仔細。“抱歉,我擅自作了決定,麻煩你了。”


    橋爪歎了一大口氣,微笑著輕拍我的肩膀。


    “無論如何你很幸運。”他這麽說。


    4


    我嘮嘮叨叨說了一堆,應該有人快覺得受不了吧,我好像天生就懂得體察人心,個性老實且行事謹慎,但一般人常在狀況外,顯得我的誠實和謹慎有些適得其反。每個人總希望盡早切入核心,就算隻是核心的一部分,甚至非常片段也好。我認為這種不得體的行為就像偷吃一口做好的大餐,但那又怎麽樣?我並非喜歡省略事情不說,但在急性子的人麵前,我反而想趕快結束,我看隻有我這種人才會這麽做。


    不用說,那個夏天朦朧不清的回憶又挑起我的情緒,因此我不想多加解釋在那段時間認識的年輕女性(而且還是格外出眾的美女),這個無聊的假期雖不至於變成危及性命的旅程,但其中的驚險刺激多少變成令人臉紅心跳的戀愛冒險。


    這是我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插曲。


    我無意在故事開始前透露重要信息,不過我隻能先透露在一個刮風下雨的夜晚,早之野高原的橋爪家別墅即將發生恐怖事件,請各位原諒我為了故事的高潮賣個關子,我想無論是誰都會煞有其事地炒熱氣氛。


    故事很長,我想先針對主要人物,也就是身在主要場景橋爪家裏的每一個人,就我所了解的進行介紹,至於自我介紹先暫時省略吧。


    兩天前,這間屋子包括我一共有八個人,事情發生的當晚,西之園小姐碰巧也在場,所以加上她變成九個人,目前為止出現的人物有屋主橋爪憐司、我的未婚妻石野真梨子、模特兒神穀美鈴、我以及西之園小姐共五個人,其他還有兩男兩女。


    首先是橋爪憐司的兒子清太郎。他是東京t大的高材生,長相俊美,如果要問我他有多帥,一時之間我也說不上來,總之是個高瘦、輪廓分明的男孩,雖然不十分陽剛,不過這種類型的男孩最近好像特別受歡迎,但這到底是我個人片麵的觀感,前天我才第一次跟他見麵,對他了解不深。


    接著是清太郎的朋友——朝海由季子和朝海耶素子姐妹,我和她們也是第一次見麵,姐妹倆都是演員,但我不清楚是演舞台劇還是電影,至少沒在電視上看過她們,不過她們還真有幾分像演員,舉手投足間戲味十足,連說話也像念著設計過的對白,或許是我的偏見,如果把模特兒神穀比喻成櫥窗裏的假人,朝海姐妹則有人味多了,至少較有生氣。不過所謂“生氣”,隻是單純地“有動作”,她們並非開朗的女性,雖然她們的確是美女,但我卻不怎麽欣賞,兩個人總給我一種生病似的疲勞感。


    最後是一位叫做滝本的老人,他是橋爪家的傭人,從外表看不出他的歲數,但他已白發蒼蒼,用字遣詞透露出和他這個世代相去甚遠,據說他在橋爪父親那輩就已經在此工


    作,能一直留在這裏工作那麽久,也是因為他行事謹慎。


    待在別墅的大概就是這些人,在我要說的內容裏,他們是主要的人物,因為故事情節並不複雜,若之後又出現其他人物,也不會影響整個事件的走向。


    那麽我再繼續說下去。


    西之園小姐在二樓我的房間洗澡,真梨子和神穀坐在一樓客廳窗邊玩牌,而這時我在和橋爪憐司商量事情。


    橋爪叫來正在廚房準備晚餐的滝本,請他準備女性用的換洗衣物,西之園小姐衣服的尺寸由橋爪指定,他是這方麵的專家。雖然他說和西之園小姐隻打過一次照麵,卻能對她的身材了若指掌,這點令我很不安,不過我當然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來。


    聽橋爪說,清太郎和朝海姐妹好像待在三樓,別墅三樓有個名為娛樂室的寬廣空間,房間可以欣賞十六厘米洋片,那應該算是橋爪的興趣之一,和室隔壁則是一間小放映室,保管他收藏的電影,這大小兩個房間,將會在故事行進中越來越重要。


    滝本步出廚房去準備衣物,橋爪則幫他注意做鍋中的料理,他喜歡做菜,還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他今天下午煮了一鍋醬汁,我認為沒有人會比他更適合戴上高高的廚師帽。


    “這道菜是明天的晚餐之一。”橋爪放下鍋蓋,露出稚氣的笑容。“可憐啊,會吃而不會煮的人是無法想象這兩天餐點產生的過程呀,料理人才是最幸福的。”


    “我很期待。”我在一旁答腔,但老實說我對做菜一點兒興趣也沒有。


    “二樓的女孩你打算怎麽辦?”橋爪回到正題。


    “你問我怎麽辦?當然是送她下山。”我坐在椅子上。


    “不用那麽急吧。”他一臉狐疑。“反正車站就在附近,吃完飯再送也不遲。”


    “我會問問西之園小姐。”我覺得橋爪的提議沒什麽不好,但隨即又想到真梨子。“不過,她會不會火大啊?”說著,我用下巴指指客廳。


    “你說石野?我明白了。”橋爪誇張地點了三次頭。“嗯,要不然就這樣吧,我們不說你在散步時遇到西之園小姐,而且回來時還全身濕透,這件事先瞞著大家,隻要說西之園小姐是來找我的就好。”


    他果然腦筋動得很快,我深感佩服,橋爪儼然一副精打細算的商人模樣。


    “你說的對,那我也會問問她。”我表示同意。此時的“她”當然指西之園小姐。我的原則是把事情盡可能向他人解釋清楚。


    一會兒,滝本抱著幾套衣服回來,我沒仔細數,但至少有十套左右。


    橋爪憐司是位頂尖設計師;換句話說,對於突然造訪的年輕女性,而且身上的衣服還出了點問題,這間屋子可說備齊了各種款式的衣服,這棟別墅並非像童話裏麵在森林中的奇妙糖果屋,卻擁有足以讓女性們滿意的禮物,昨晚神穀也喜滋滋的穿著橋爪為她準備的一條設計大膽的裙子,穿在她身上真是名副其實的貴氣十足,不可思議的是此時滝本拿來給西之園小姐挑選的衣服,配色及設計上都非常簡單,恐怕是橋爪為了迎合對方的風格所下的指示吧,我記得當時因為西之園小姐總算得到安置,我也跟橋爪達成協議,才鬆了一口氣。滝本手上捧著衣物,另外還拿了幾個印有橋爪自創品牌的彩色紋路和商標的紙袋,可能用來裝其他喜愛的單品(或照單全收),或是收起原本被淋濕的衣服,由此可見橋爪非常懂得察言觀色。


    接過滝本手上的東西,我抱著頗有份量的東西往二樓走,怕在客廳的真梨子撞見自己抱著一堆女用衣物的樣子,我從廚房的另一扇門直接通到走廊(橋爪笑著為我開門),繞到大廳再上樓,來到房間門口,我體貼地先敲敲門。


    西之園小姐還在浴室。


    我先把東西放在床上,走上前輕敲浴室門,大聲告訴她衣服已經準備好了,然後立刻離開房間。


    我的步伐輕盈,還有想吹口哨的衝動,為什麽?到底為什麽呢?


    我靠在從走廊撐出看台的欄杆旁,點燃一根香煙。


    側耳傾聽,屋外傳來風雨聲,在風雨的夜晚開車,而且還是不熟路況的山路,的確有點悶,還頗危險。“我不要回去。”如果西之園小姐能這麽說,我就得救了。


    我想和她悠閑地一邊聽著輕音樂,一邊喝上等的紅酒。


    最好隻有我們兩個人……可是,真梨子也在,要是那個嘮叨女人不在的話……想著想著,突然若有所悟,我不禁苦笑。


    原來見到美好事物後,其他的事物都不屑一顧了,老實說我第一次有如此體會,就快四十歲的我遇到這種事,到底是幸或不幸。


    真的令人匪夷所思,我從來沒想過真梨子很礙眼,這簡直是個傷人的想法。


    我跟真梨子還沒結婚,現在不正是一般情侶愛得難分難舍的時候嗎,但我已覺得她像個黃臉婆,不對,我沒有實際經驗,這個比喻完全是毫無根據的預測(而且悲觀),隨便套用現代的價值觀不是我的作風,但為什麽我會這麽想呢?


    即使心中想的很多,表麵我還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樣,凝視著房門的某一點。


    這不像我。


    我居然期待她的出現,並對我微笑,這讓我像個豎起耳朵的小狗殷殷企盼。


    5


    結果這天晚上西之園小姐留在橋爪家,剛開始她意誌堅決,搖頭婉拒說沒受到主人邀請就擅自留下用餐已經有失禮貌,更何況住在這裏。交談中,橋爪不停挽留她,我也非常積極地勸說。“這是正式的邀請。”橋爪三不五時重申,最後她總算接受了,也許她已經換上橋爪設計的女裝,盛情難卻吧,不過我怕自己的態度遭到嫌惡,所以趁橋爪離開房間,便向西之園小姐道歉。


    “笹木先生,您太客氣了。”她這麽回答,外加充滿魅力的笑容,單純如我,完全放心下來。


    話說回來,說服西之園小姐的同時,我們正巧得知目前正確的台風信息,橋爪家很意外的沒有電視,我不清楚是因為附近收訊不良,還是他厭惡這種被動式的娛樂,不過此時我們才知道外麵會刮風下雨是台風快要登陸的關係。


    客廳的音響原本持續放著音樂,不知道是誰轉到廣播去,根據報導指出台風的暴風半徑很大,正掠過紀伊半島的潮岬,以時速二十五公裏的速度朝北北東方向前行,距離這裏尚有兩百多公裏,卻直撲而來,如果預測無誤,八個小時後,也就是半夜時風雨最強,待在鋼筋水泥打造的橋爪家安全無虞,不過窗戶卻傳來陣陣拍打聲。


    現在的風雨還不算嚴重,但因為氣候惡劣,西之園小姐似乎也下定決心留住一晚,換句話說,拜台風所賜,我才能幸運的和她相處久一點,橋爪剛才說的“幸運”,大概就暗指這個吧。


    西之園小姐原本就堅決不回去親戚的別墅(雖說是附近,路程也要五公裏左右),要走的話也是送她到山下車站,但這種天氣下山實在有欠考慮,況且又是台風天,所以我和橋爪力勸她等到明天早上天氣平穩後再說。


    “打通電話回去吧。”橋爪邊開門邊和西之園小姐說:“家人一定在擔心你,雖然不知道你離家出走的理由,不過還是和他們聯絡一下比較妥當,說不定他們正準備報警喔。”


    她點點頭,待橋爪離開廚房,她又滿懷心事地看著我。


    “對不起,我可以請您幫忙嗎?”


    “什麽忙?”


    “幫我打電話。”


    “我?”


    我覺得很困擾,但一看她的眼睛就很難拒絕,我想她不願回去一定是因為某個令她氣憤的理由吧,連電話也不想打。


    “如果是我嬸嬸接的,我不知道要說什麽。”她小聲地說。


    我明白了,接著兩人繞到大廳,我按照她說的


    號碼打了電話。


    鈴響了幾聲後,“西之園家,您好。”一個上了年紀、態度有禮的男人聲音。


    “敝姓笹木,嗯,我住在跟府上同一區、一戶叫做橋爪的人家,呃,您家小姐要我轉達她現在在這裏。”


    “小姐平安嗎?”


    “她很好,等一會兒要一起用餐,這個……今晚可能會住下來。”


    “笹木先生,能否麻煩您請我家小姐聽電話?”


    “啊,不,這個……”我握住話筒,看著不遠處的西之園小姐。


    她的嘴閉成一字形,對我搖搖頭,我點頭回應,繼續和對方說:“她現在沒辦法接電話,不是,好像不想接……”


    “那麽我立刻過去拜訪,麻煩您和小姐說我去接她。”


    “這……我很為難。”我慌張地打斷他的話。


    對方又用敬語對我說話,印象中好像是“抱歉恕難從命”。


    或許見我麵有難色,西之園小姐緩緩上前接過我手中的話筒。


    “諏訪野嗎?”她用我從來沒聽過的嚴肅口吻說:“沒有必要過來接我,還有不準告訴任何人我在這裏,絕對不行,說了我不會原諒你,我想你應該不會認為我在耍脾氣,我說得對嗎?嗯,沒錯,你就說接到我在車站打來的電話,我要讓嬸嬸擔心,明白了沒?”


    她掛上電話。


    “你的氣憤好像很難平息。”我坦白說出感想。


    “嗯,我和我嬸嬸都不是這種可以馬上氣消的人。”她的眼中還有憤怒,語氣強硬,卻在下一秒歎了一口氣,表情略顯僵硬地笑了笑,她畢竟還年輕,沒辦法瞬間不著痕跡地化解尷尬的場麵,或試著壓抑表露無遺的情緒,不過在這種狀況、這種時機下,試著微笑本身就很不容易,大概隻有演員或政治家之類的人物才懂得這種招數吧,文學中總是形容女性是種令人費解的生物,我從未實際領教過,但此時我總算有些體悟,我想她是特別的。


    很快就到了晚餐時間。


    介紹西之園小姐給餐廳裏在座的人當然是橋爪先生,我刻意和西之園小姐保持距離,還好真梨子不疑有他,這時候,清太郎和朝海姐妹剛好從三樓的娛樂室走下來,大夥兒齊聚桌前舉杯喝下紅酒。


    滝本以外的八個人坐在長約三公尺的桌前,因為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水晶燈光,每個人的臉色都透出一股紅潤。


    西之園小姐的美麗和模特兒神穀小姐、同是演員的朝海姐妹大相徑庭,當然也與真梨子截然不同,我能借此表明她的美我從沒見過嗎?一言以蔽之,她的美是一種特立獨行的美。


    我沒注意一旁的真梨子,而是正對麵的西之園小姐,酒精讓我飄飄然,已經不在乎真梨子這個人了。


    “西之園小姐從事什麽工作呢?”真梨子問,剛好滝本遞上前菜。


    “我還是學生。”西之園小姐微笑回答,氣質不凡,該怎麽說,她的舉止淩駕在座其他女性。“明年要念研究所。”


    “唉呀,真是悠閑。”真梨子從容不迫說完,再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不用工作還能生活無虞真的很幸福。”


    真梨子的父親是一家公司的秘書,她是走後門進公司的,所以閑著沒事比認真工作的時候還多,雖然不是自我吹捧,但其實想借此說明和學生比起來,她是個自食其力的社會人吧。每個人結束簡短的自我介紹,其中隻有西之園小姐和橋爪清太郎是學生,沒有工作。


    “我有打工喔。”清太郎說。


    “打工不算在工作。”真梨子回話。“而且男人和女人不同,西之園小姐以後打算工作嗎?”


    “我目前沒有工作經驗。”西之園小姐對遞送前菜的滝本微微點頭致意後繼續說:“不過將來我想工作。”


    之後聊起女性的社會地位,然後是法國革命、宗教等話題,而西之園小姐隻是靜靜聽著,主人橋爪主導話題的方向,營造和諧氣氛,有時橋爪請西之園小姐說說感想,她也能對答如流,晚餐結束,一群女人都對西之園小姐另眼相看,或許是我的偏見,好人家的小姐似乎個個頭腦清晰,說起話來不拖泥帶水,換句話說就是很機靈,我對西之園小姐言談中不時出現一些專有名詞感到驚訝,一般人不知道的,她卻若無其事般掛在嘴邊,其他女性則完全沒有反應,隻有橋爪父子和我注意到這點吧。


    橋爪清太郎是一流大學的醫學院學生,但不善交際,今晚也是如此,他不愛耍嘴皮子,有人問他問題也顯得手足無措,說不定有什麽顧慮,比起我和橋爪,他的年紀明明更接近五位美女,大多數的時間他卻是手撐著下顎,靜靜聆聽。


    模特兒神穀美鈴也幾乎沒有開口,我懷疑她恐怕是聽不懂大家在說什麽,她沒有什麽特別的舉動,表情也乏善可陳,連點頭搖頭也沒有,簡直像個人偶,不過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找神穀聊聊,這就是她的魅力之處,和神穀最熟稔的是鄰座的石野真梨子,我想象真梨子這麽多話的人最適合成為神穀的朋友,兩個人偶爾咬咬耳朵,卻聽不清楚神穀在說什麽,她的嗓音很沙啞。


    西之園小姐身邊坐著姐姐朝海由季子以及妹妹朝海耶素子。姐妹倆積極加入話題,反應卻稍嫌過度,為了炒熱氣氛而淨問些沒營養的事。我用發型來區別兩姐妹:長發的是由季子,短發則是耶素子。她們說話方式相仿,我現在剛好坐在她們對麵,仔細一看兩個人還長得真像,也許是發型的關係,姐姐由季子看起來比較纖細。


    至於晚餐時與結束後席間的對話內容,在此並不加贅述,其實是因為我快忘得差不多,沒有重點,我也毫無印象,我承認消極的確為我帶來不少麻煩,不過我認為從交談中得到的東西少之又少,也從來沒有什麽期待,看書反而比較有效率,我隻在意要和西之園小姐說些什麽,該怎麽開口,並且暗自想象她的人生,總而言之,沒有值得記下的有趣話題,西之園小姐當時也在大家麵前表現出長袖善舞的模樣(可能是一種交際手腕),完全沒表現出我在森林中遇見那股天真無邪、充滿魅力的氣質。


    晚上九點,滝本差不多收拾完餐桌,大夥兒轉戰客廳,外麵的風勢越來越強,窗戶嘎吱作響,室外已一片漆黑。


    橋爪和清太郎走出陽台把桌椅搬進倉庫,滝本在廚房裏忙,客廳隻剩我和五位女性。


    西之園小姐正在和朝海姐妹以及神穀聊天,她坐在沙發上,其他三人坐在地毯上興致盎然地聽著,內容好像和猜謎有關。


    我站在窗邊看著忙上忙下的橋爪和清太郎,這時真梨子拿了兩個酒杯走近,我喝完手上那杯白蘭地,跟她換了杯新的,她就近將空杯子放在桌上,又走過來在我耳邊說:“她真漂亮。”


    “誰?”我裝糊塗,其實知道真梨子說的是西之園小姐。


    “你覺得是誰?”她笑也不笑地抬起下顎,一副挑釁的表情。“我希望你今天不要喝太多。”


    “為什麽?”


    “我可不希望落得因為男朋友喝醉酒而被關在一旁的下場。”真梨子的眼睛眯成一線。“事先預防比較好吧?不然就糟啦。”


    我仔細思考真正的含意,她總是話中有話。


    “嗯,我會注意。”我點頭。“難得休假,你就饒了我吧。”


    “對呀,難得休假,你白天一個人去散步,晚上我敲門你也不開。”


    “敲門?”


    “對。”真梨子煞有其事地點頭。


    “什麽時候?”


    “昨天晚上我去了你房間。”


    “我又不知道,可是……”


    “對了對了,我看見耶素子從清太郎的房間出來喔。”真梨子背對沙發區,小聲對我說:“幾點的時候啊?大概兩點多吧。”


    “不要說些有的沒


    的。”我立刻告誡她。“我們是客人,要收斂一點。”


    “你不覺得太收斂了嗎?”


    我很自然地望向朝海耶素子。短發的是妹妹,清太郎和耶素子,我不清楚年輕情侶會做些什麽,但多少察覺到一些事,我從橋爪憐司那兒聽來清太郎和朝海由季子交情不錯,所以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的對象是妹妹而不是姐姐,真梨子告訴我的八卦裏當然也有提到這點。


    “還有還有……”真梨子低聲說:“聽說美鈴跟橋爪上床了,我看今天晚上他的對象一定是西之園。”


    “別亂說。”我一臉嚴肅地瞪著她。


    真梨子笑了起來。


    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客廳一角。


    “會痛啦。”真梨子一邊笑,一邊甩開手。


    “聽好,不要再說些低級的事。”我已經盡量婉轉。“你怎麽偷偷摸摸說那些話?再說橋爪的太太早就過世十多年,現在也單身,神穀跟他獻殷勤,他沒有理由拒絕。”


    “是啊。”真梨子自得意滿地點頭。“你說的沒錯,本來就是這樣,我又沒說他們這樣不道德,你才是這麽想的吧?”


    “不是,我不喜歡在別人背後說閑話。”


    “你到底想說什麽?”真梨子皺眉。


    “清太郎也已經成人了……”


    “對啊,他的確是有為青年。”


    “所以你剛才那樣說不好。”


    “不行嗎?”真梨子抬頭看著我,態度從容不迫,她總是會警告我。


    “最好不要。”我搖搖頭,緩緩地說:“跟中傷西之園小姐無關。”


    “啊,原來如此,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麽生氣了。”


    “我沒有生氣。”說著,我有些惱火。


    “我生氣了。”真梨子提高音量,客廳裏其他四位女性默默地看過來。


    我勉強擠出微笑,一隻手舉起來示意不小心打擾到她們,我特地用眼神向西之園小姐道歉,她一定覺得我是笨蛋。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橋爪和清太郎回到屋內,兩個人都拿著毛巾擦幹頭發。


    “外麵真嚇人。”橋爪大聲說。


    橋爪父子倒了兩杯加冰塊的威士忌,喝了下去,清太郎滿臉通紅,不知是酒精作祟,或因為之前的工作過度操勞。


    “晚上,我們三個男人來玩two-ten-jaapoleon(拿破侖,橋牌衍生出的玩法)這個遊戲的簡化,最後算總點數來判決輸贏】好不好?”橋爪說,他大概察覺我和真梨子發生爭執,所以做出這個決定吧,我也因為他的提議得救。


    真梨子看了我一眼便走向那群女性之中,於是我和橋爪父子留下客廳五名女性,三人移動到別墅西側的書房。


    橋爪的書房格局方正,擺著一張大書桌和皮製沙發;有一麵牆壁是嵌入式書櫃,上頭盡是大尺寸、類似畫冊的書籍,與普通書房的氣氛不太相同,但可以看出這是一個供他創作的空間。


    “暖爐可以用嗎?”靠近門邊有座小小暖爐。我提出疑問。


    “不行,這隻是裝飾,真正的暖爐在更裏麵的工作室。”橋爪指著那扇門說。


    他說的工作室我還沒進去過,那兒也是他的寢室,我不太了解身為設計師的工作順序為何,不過靈光乍現的創意應該是重點吧,也許為了保守秘密,或其實房間裏亂七八糟,橋爪曾事先聲明希望大家不要任意出入他的工作室。


    此時工作室的門當然是關上的,書房的書桌背向庭院,那裏有扇向外推出去的窗子,現在窗戶被窗簾遮住,看不見屋外,這裏的光線比客廳稍微暗了些,空氣也比較冰涼。


    “偶爾安靜一點兒也好。”關上門,橋爪開懷地說。


    “嗯。”我立刻表示同意。“謝謝。”我表達心中的謝意。


    我們各自拿著酒杯,清太郎端來白蘭地和冰塊。


    “先暫時麻煩西之園小姐顧好客廳那邊吧,我嚇了一跳耶,她真是個才女。”橋爪坐在沙發上翹起腳,點了一根香煙。“在這裏愛怎麽抽就怎麽抽。”


    “嗯,我得救了。”我露出笑容,也拿出香煙。


    清太郎從抽屜拿出撲克牌,坐在我旁邊。


    “笹木先生,你看到鐵軌了嗎?”清太郎問。


    “啊,有。”我點頭。“一下子就找到了,然後就沿著它往前走。”


    是清太郎告訴我有森林鐵路的遺跡,還拿地圖給我看。


    “沿著鐵路往前走,真的很棒。”他開心地說,但表情沒多大變化,大概他天生就是一張撲克臉。他的相貌端正如女性,表情卻很貧乏,這點和神穀頗為類似。


    “你剛出生的時候,說不定還沒廢掉。”我回答。


    “你知道嗎?轉彎前可以拉住刹車減速喔。”清太郎接著說:“運貨車隻能靠手動刹車,如果什麽也沒做,可能就一路滑到山下去了。”


    “我沒注意到耶,你說的很像軌道車。”


    “很有趣喔。”清太郎笑著,眼睛彎成弧線。他的口氣仍像個孩子。


    “你是在鐵路遺跡處遇見西之園小姐的嗎?”茶幾桌對麵正在洗牌的橋爪問:“為什麽她離開家之後會去那種地方?”


    “她不知道那裏有鐵路遺跡,隻是打算下山的時候迷了路。那時候她站在河邊,如果再走下去,一定很危險。”


    “啊?為什麽西之園小姐會在那兒?”清太郎問。


    “呃,這……”我攤開手。“清太郎,請你幫我保密好嗎?其實是我在那裏遇見她,再帶她回來的。”


    “喔……”清太郎用略帶佩服的眼神看著我。“原來不是我爸邀請來的啊……”


    “我不是跟你說過西之園小姐之前來過我們家打網球。”橋爪竊竊地笑著對我說:“那時候不隻西之園小姐,同行的好像有她的表兄弟吧,還有其他兩個人,這家夥對她一見鍾情。”說著,橋爪用下顎指指清太郎。“後來隻要逮到機會,他就去西之園家拜訪,不過都沒見到她,喂,我說的對吧?”


    “原來如此。”我微笑著。隔壁的清太郎看到我,微微低頭苦笑。


    “我那時太年輕啦。”清太郎認真地說,我跟橋爪見狀哈哈大笑,這個話題也暫告一個段落。


    我們看了看時鍾,然後開始玩牌,我記得那時已經快要十點了,清太郎負責算分數,三個人(即使是年輕的清太郎)都投入遊戲之中,總之人都需要找點事情做,不然就覺得坐立難安,至少我離開那群女性,特別是遠離真梨子,才得以喘口氣。


    外麵刮著貨真價實的暴風雨,屋裏是風雨前的寧靜。


    6


    十一點半左右,滝本端著點心走進書房。小巧的紅酒杯中有一球冰淇淋,再淋上萊姆酒,味道非常高雅,何謂高雅,量少質精就是高雅,而這種法則也適用於女人身上。


    “那邊的人在做什麽?”在滝本離開前橋爪問他,他應該是推測滝本在過來之前已經先把點心端給那群女性,所以知道客廳的狀況,到現在她們沒有任何一個人露麵,橋爪為此顯得有些惴惴不安。


    “是的,兩位朝海小姐好像已經就寢。”滝本回答,不過他欲言又止,不太像平常的樣子,我有點納悶,不過答案不久後就會揭曉。


    “那其他三個人在做什麽?”橋爪邊看著時鍾邊問。


    “其他小姐們好像一直在聊天。”


    滝本點頭離開,橋爪聳聳肩,女人們話真多,昨天和前天,連著兩天下午兩點過後就說個不停(而且是全部的人),可能今天晚上西之園小姐到訪,加上男女分開活動,話題就更多吧,她們一定是聊些女人間的話題,況且現在時間還早。


    橋爪大概快厭倦沒有女人加入的安


    靜氣氛,不過是自己帶著男人們自成一群玩牌,如今也不好一個人跑回女人堆裏,想著想著,我覺得有點可笑。


    橋爪曾離開去上廁所,說不定是想趁機看看客廳的情形,但他出乎意料地快速歸隊,說完“我們繼續吧”,再度全神貫注。幾杯黃湯下肚,我變得有些醉醺醺,心情很好,我靠在沙發上,以最舒服的姿勢繼續遊戲,清太郎在那時開始有些意興闌珊,也許是聽他父親說朝海姐妹回房間的緣故,不對不對,我還是不要想歪的好。


    三十分鍾後,玩了一圈輪到清太郎當莊家,正當他大打嗬欠時,走廊傳來女人的聲音,真梨子、神穀以及西之園三位小姐總算走來看看,三個人臉紅紅的,一看就知道她們喝了不少酒。


    “你們在玩什麽?梭哈?”真梨子噗通一聲坐在我身旁。


    “two-ten-jack。”我認真地回答。


    “喔,怎麽玩?”


    “明天再教你。”


    “明天?”真梨子嘟著嘴。


    “你們聊完啦?”對座的橋爪用愉快的口氣問:“你們要把酒杯一起拿過來呀。”


    “已經喝夠了。”說話的人是擁有沙啞嗓音的神穀,她把雙手撐在橋爪的位子後麵,用像陶瓷娃娃般的臉蛋看著我們。


    西之園小姐雙手放在背後,一個人走到書櫃旁東看西看,我正想偷偷看她在做什麽時,真梨子開口說:“喂,讓我們加入好不好?”


    “好吧,那先兩人兩人一組,會的人教不會的人規則比較快。”橋爪丟出一張王牌,一邊輕描淡寫地說出提案。


    兩人一組,想也知道是我跟真梨子、橋爪和神穀,西之園小姐笑嘻嘻地走過來,坐在清太郎斜後方的椅子上。


    “two-ten-jack嗎?我會玩。”西之園說著,瞄起清太郎手中的牌,一直意興闌珊的清太郎態度突然一變,急忙端正姿勢,整個人看起來有精神多了,以前偷偷欣賞的她現在變成搭檔,我可以體會他的情緒轉折,甚至會心一笑。


    滝本再次送來冰塊和酒杯,他實在很懂得察言觀色,橋爪告訴他可以先去休息,滝本則低下頭,“那麽我先告退了。”說完便離開書房,除了我以外,沒人抬頭看他一眼,那時已經半夜十二點多。


    神穀留下一句“我去換件衣服”,然後走出書房,她十五分鍾後回來,穿著t恤和牛仔褲,頭發微濕,可能順便洗了澡,即使穿著普通的衣服,神穀看起來還是像個假人,修長的手腳動作起來特別醒目。


    遊戲繼續進行,原本清太郎負責計分,不知何時換成西之園小姐,她算得很快,讓在座的每個人嘖嘖稱奇,此外除了西之園小姐,其他兩位女性對遊戲興趣索然,真梨子和我、神穀和橋爪彼此緊靠著,我完全搞不懂靠那麽近有什麽好。


    半夜一點,清太郎站起來。


    “我……要先離開了。”他略顯生硬地說,當時我好像隻聽到他說這句話,不過清太郎是看著西之園小姐說的,我記得心裏還喃咕著清太郎果然不夠老練。


    西之園小姐取代離開的清太郎加入牌局,這時冰塊己融化得差不多,酒瓶裏的酒也快喝光了。


    半夜兩點,遊戲再度開始。


    開口的幾乎都是真梨子,但遊戲中的交談險些擦搶走火,我得一直保持清醒,以免發生尷尬情況。隻要西之園小姐坐遠一點,真梨子就立刻湊上去,這種行為的確居心叵測。所以當牌局告一段落,橋爪宣布今晚到此為止時,我鬆了一口氣。


    窗戶仍舊被風吹得嘎嘎作響,風雨又增強了,不過玩牌時我們並沒有注意。


    對了,有件事我忘了說,清太郎離開書房後不久,時間大約是一點多,突然停電,房裏瞬間暗下來,真梨子花容失色地尖叫並抱住我,害酒杯倒在我身上,褲子濕了一片。


    “跳電嗎?”橋爪發出聲音。“該不會是清太郎又在幹嘛吧。”


    這句話什麽意思?我心想,莫非清太郎擁有耗電的能力?


    無計可施下,大家隻有靜靜等待,不久滝本拿著手電筒過來。


    “是跳電嗎?”橋爪問:“隻有一樓嗎?”


    “不是。我剛才巡過一遍,好像是停電。”


    “哇!”真梨子又在大叫。


    “是因為台風嗎?”被真梨子強行抱住的我說。


    接著滝本說要去拿蠟燭,便消失在走廊上,這時書房還是一片昏暗,但在此之後,燈就亮了。


    “太好了。”真梨子離開我的懷抱說。


    “停電警告嗎?”橋爪說。


    當電力公司發布停電通知前,會用短時間停電提醒用戶,雖然無法肯定現在是不是,但我的確聽過這種說法,不過也或許是打雷所致。


    停電的時間沒有超過十分鍾,之後也沒再停了,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反正曾發生過這件事。


    我在一陣騷動後去上廁所,剛好在走廊遇到滝本,不知他在走廊上的櫥櫃前做什麽。


    “我要拿蠟燭,但好像用不著了。”他解釋著,蠟燭好像就放在櫥櫃裏,我抬起頭看到他打開嵌在牆壁上的木盒子。


    “唉呀,原來是這裏燒斷了。”我看著裏麵的開關,一共有五個黑色開關,上頭的膠帶仔細寫著“一樓北側”、“一樓南側”、“二樓”、“樓梯·走廊”、以及“三樓”,我說得那麽詳細,各位該不會覺得這些東西很重要吧?其實還好,不過還是先解釋清楚。


    言歸正傳,半夜兩點牌局結束,留在書房的隻剩下橋爪和神穀,其他三人,也就是西之園小姐、真梨子和我離開那裏,上樓前經過大廳,外麵的風雨聲非常清楚。


    “現在到哪裏了呢?”西之園小姐抬頭看著天井,她指的是台風的動向。


    “應該快接近了。”


    “玻璃窗應該夠堅固吧。”真梨子說。


    “不用擔心啦。”


    三個人的房間都在二樓,西之園小姐住在另一間客房,互道晚安後(意外的是真梨子異常成熟地走在走廊),我打了個冷顫,獨自回房。


    坐在床上,我歎了口氣,感覺有點頭痛,這表示酒還喝不夠,但我還是決定要忍著點,拉開窗簾往窗外看,隻看到樹木劇烈搖晃,雨點斷斷續續打在玻璃上,庭院的燈已關,沒辦法看到遠一點的地方。


    想抽煙卻又苦於頭痛,所以我決定先去洗澡。


    可惜這段記憶已經模糊,隻依稀記得我在洗頭,然後看著洗臉台前的鏡子,感歎自己長了白頭發。


    結果我還是沒能和西之園小姐說說話,唉,沒辦法,其實我沒什麽特別的話要跟她說,更不了解自己在想什麽,我隻是情不自禁被她一舉一動牽引。


    不可思議的是,我這樣獨自冷靜想想,其實不見得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但因為我真的缺乏這種經驗,所以才會顯得手足無措。我心想這種時候最好還是先睡吧,擦著剛洗過的頭發,我從浴室走出來,看見真梨子躺在床上。


    7


    風勢越加強勁,屋內聲響不斷,好像坐著渡輪在大海中飄搖,我悠哉地躺在頭等客房的床上抽煙,心想著這麽大一艘船還不至於淹沒在海裏,就算滅頂,沉下去的時候運氣糟一點的話,我想沉睡深海裏,我沒有坐船出國的經驗,充其量不過坐渡輪去北海道,船行駛在汪洋大海中是什麽感受?夜半的暴風雨一定非常可怕吧。


    除了床頭夜燈,我把屋內的燈都關了。邊桌上我的電子表顯示著三點二十一分。0、3、2、1,如果再多一個4就是順子了,我在無聊空想著。


    石野真梨子呼呼睡去,這個未婚妻比我小十歲,不過也三十歲了,對她來說,我大概就是最後一艘船了吧。


    名為人生的航海,每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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