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畫架上的素描本裏,有一名留著長發、文靜纖細的女孩子,她那靦腆的眼神,正注視著陸。


    陸為她畫上眼鏡,更加深了她內向、清新的印象。


    自從上周──雨後的早晨,陸與別墅的女孩交談之後,他就專心一意地畫著女孩的身影。


    在那之前,他越是想畫好,那張內向又文靜的微笑就更加遠去,令他急躁得不得了。


    那天早上,陸鬱悶地出門送報。


    而女孩也一如往常,怯生生地從圍籬走出來。


    她沒有戴上眼鏡,把頭發綁成兩束,還穿著水滴圖樣的雨靴。


    當她見到陸,便害羞地揚起微笑。


    不過陸見到女孩沒戴眼鏡的臉龐,似乎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女孩見狀,笑容馬上僵在臉上,變得有些不知所措。


    陸趕緊遞出報紙,而女孩接過報紙的同時,露出有些緊張的神情:


    ──我、我的隱形眼鏡不小心衝掉了,所以、所以拿到新的鏡片之前,我才戴上眼鏡的……


    她這麽說完,臉蛋頓時染上紅暈。


    陸見到這樣的她,立刻感受到某種衝擊。就和第一次見到她戴眼鏡的時候一樣。


    她現在的確沒戴眼鏡。


    但是現在的她,卻和戴著眼鏡的時候一樣可愛。


    她害羞的樣子,帶了點稚氣,帶了點清純,令陸怦然心動。


    原來如此。自己太在乎眼鏡和臉的協調感了,其實這根本隻是細枝末節。


    她的外貌看起來,就隻是個平凡女孩。


    所以陸再怎麽正確地描繪她,紙上的畫像就隻是個印象薄弱、隨處可見的少女罷了。


    但隻要在上麵增添一點由內而發的自然魅力──


    陸現在一定可以畫好她,畫好這位讓陸心動不已的女孩!


    原來如此。陸有如大夢初醒一般:


    「啊,喔喔。」


    這麽低語著。


    女孩按照慣例,小心翼翼地雙手接過報紙。


    「謝謝你。」


    然後低頭道謝。


    她的模樣,是那麽靦腆、那麽文雅。


    陸覺得這次一定可以畫好她的畫。


    雖然她沒有戴上眼鏡,但是她穿著雨靴,將長發束成兩束垂在胸前的模樣,看起來也非常可愛。不論她的外貌如何改變,都不會影響到她周遭那股純淨的氣息。


    果然,還是拜托她當模特兒好了。


    陸衝動地想說出口,但是當他開口說了句「那……」,口中支支吾吾了一陣子,後麵的話便堵在喉嚨,消失無蹤。


    別太得寸進尺。


    陸默默地警惕自己。


    他握緊腳踏車的握把,踏上踏板後:


    「眼鏡……還挺適合你的。」


    他丟下這句話,接著快速踩動踏板離去,不讓女孩見到自己熱燙的臉。


    陸不但沒能拜托女孩當模特兒,還吐出了他人生中最丟臉的台詞,不過他並不後悔。


    陸的胸口隱隱作痛,心情卻非常平穩。他相信現在的自己,一定可以畫好女孩的畫。


    而他現在也獨自一人待在美術教室,心滿意足地在素描本上畫著女孩。


    戴著眼鏡的她。


    綁著兩支辮子的她。


    戴上草帽的她。


    怯生生地仰望著陸的她。


    嚇得睜大眼的她。


    雙手抱著報紙,神情靦腆的她。


    怯懦地望著陸的她。


    陸揮動炭筆,畫出腦中的模樣。


    一個又一個的女孩,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素描本上。


    還不夠──陸還能把她畫得更有魅力。他的腦中塞滿那女孩的身影,他想徹底畫出女孩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氣質。


    走廊另一頭的體育館傳來了各式各樣的聲音,劍道社竹刀的碰撞聲,籃球社的籃球彈跳地板的聲音。但陸彷佛隔絕了這些聲音,心無雜念,持續地畫著畫。


    此時美術教室的拉門忽然被拉開,門口出現了涼加的身影。


    「你又來了。你最近好像每天都待在這裏嘛。有村除了畫畫以外,沒別的興趣了嗎?」


    涼加步伐輕巧地靠近陸,彎下腰打算偷看素描本裏的畫。


    陸一蓋上素描本,涼加立刻麵露不滿:


    「唉呦,你這樣感覺很差耶。」


    她這麽抱怨。


    「反正你又在畫那些無聊東西,什麽草或樹啦、蘋果之類的。我明明說願意當你的模特兒的,誰叫你要拒絕。」


    「……」


    「模特兒的事,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喔?」


    陸表情冰冷,不發一語。涼加見狀,則是垂下唇角,高高吊起眉頭:


    「哼!之後你就算跪下來求我給你畫,我也不理你啦!」


    她故意大聲地這麽說。


    陸隻希望涼加趕快回去,越快越好。


    陸要是待在公寓裏,母親就會在大白天,一邊塗指甲油,一邊用手機打給男人聊天。


    陸隻要一開始畫畫──


    「你真的很陰沉耶。這種興趣那麽沉悶,你還想繼續下去啊?」


    母親就會調侃陸,接著開始抱怨那些拋棄自己的男人們。


    「你可不能成為那種男人啊。」


    然後話鋒一轉,開始說教。等她念到情緒一上來:


    「反正你也會拋棄我對不對!不然你跟我待在一起,怎麽會連笑一笑都不會。」


    最後開始痛哭。


    陸就是為了避開母親,才來到寧靜的社團教室。結果和母親同類的涼加還來糾纏他,陸實在是快受不了了。


    陸已經皺起眉頭,默默不語,擺明就在告訴她:你很礙事,拜托不要再管我了。但不知為何,陸越是憤怒地遠離她,她就越要靠過來。


    涼加的容貌、性格都相當引人注目,也很受男孩子歡迎。搞不好是因為她怎麽樣都勾不起陸的興趣,一個不滿之下,才卯起勁想讓陸成為自己的俘虜。


    自己怎麽樣也不會喜歡她的。陸是否該直截了當告訴涼加?


    不,要是這麽做,涼加肯定會把同班的女同學們一起卷進來,大鬧一場。這樣又會煩上一陣子。


    看來自己隻能保持沉默,直到涼加氣得離開為止了。陸坐在椅子上,不悅地撇過頭,涼加馬上又繞到陸的正麵。


    她手上拿著門票,在陸的鼻子前晃來晃去。


    「有村,我就告訴你,我這個暑假的目標吧!」


    她露出小惡魔般的笑容。


    陸根本不想知道。


    不過在他說出口前,涼加眼中一亮,這麽宣言道:


    「我一定要讓有村笑出來!」


    陸這下實在傻了眼。


    「莫名其妙。」


    他這麽低喃。沒想到涼加卻露出爽朗的笑容:


    「因為有村老是悶著一張臉,我想看到隻有我能看到的笑容嘛!」


    她答道。


    接著又急忙改口:


    「那、那個,隻有我能看到的意思是、也就是說──唉喲!你也該察覺到了吧!我都表示得這麽明顯了,你不會不懂吧?你要是敢說不懂,我就當場吻你喔!」


    她滿臉通紅地大喊。


    陸則是啞口無言。


    陸怎麽可能不知道。他當然了解,涼加是在追求自己。


    他就是不想讓涼加誤會,才一直擺出冷淡的態度。結果她竟然來這招!


    陸再繼續沉默下去,涼加搞不好真的會吻上來。於是他隻好歎了口氣,開口說道:


    「我知道……但是我根本沒那個意思,我光是賺生活費就已經忙翻了,


    不管是尾崎還是別人,我都不打算跟任何人交往。希望你能了解這點。」


    涼加頓時哽咽。


    「……你明明就有時間畫圖。」


    她低下頭,喃喃自語。接著又猛地抬起頭,抬起原本垂下的肩膀,將手上的門票推到陸的眼前。


    「這是演唱會的門票!有樂團要在市區的戶外舞台演出,我的朋友也會出場,這是他給我的。你和我一起去嘛!一次就好,讓我試試看,能不能抓住有村的心!」


    涼加彷佛是提出挑戰似的,注視著陸,接著又不安地垂下眉角,眼睛閃著淚光。而陸隻是默默地望著她,神情更是苦澀。


    ◇◇◇


    千星開始製作洋裝,過了幾天後的早上。


    陸送報紙來的時候,看起來樣子有點怪怪的。


    他不再看著千星的眼睛,遞報紙給千星的時候,態度更是比以前還要冷淡。


    (我該不會……對陸做了什麽失禮的事吧?)


    那副背影漸漸從視野中越變越小。千星目送著他,胸口隱隱刺痛。


    即使她回到二樓的房間,攤開報紙開始看,也不再像以前一樣興奮了。油墨的氣味刺激著她的鼻腔,心中的不安,使得身體彷佛即將從指尖緩緩滑落。


    (詩織婆婆等待回到東京的戀人,當時也是這麽寂寞、這麽不安嗎……?)


    千星睡前總會再次讀著詩織婆婆的日記,已經變成習慣了。


    她的腦中總是想著詩織婆婆,以及她的戀人,揮之不去。


    那些幸福的話語,描述著他們度過的每一天。


    逐漸高漲的,那些酸甜交織的情感。


    神聖的約定。


    但是這個約定終究沒有完成,詩織婆婆就在這個家中,孤苦無依地去世了……


    (不行,一想起哀傷的事情,心情會更難過。得想些快樂的事情才行。)


    千星收起報紙,改拿出縫紉用具一字排開。


    她攤開未完成的洋裝,綠色的地毯上彷佛出現了藍色的天空一般,漸漸安撫了鼓噪不安的心。


    (洋裝完成之後,就穿著洋裝去玩好了,一定會很愉快。如果能和小陸一起的話,一定會更愉快……)


    反正想像也不會礙到別人,千星便在腦中想像自己穿著手工的天藍色洋裝,和神情冷淡的陸走在一起。


    接著她帶著幸福的心情,開始製作洋裝。


    首先拿起珠針,仔細地固定好一塊塊剪好的布,再用縫線縫好。藍色的布塊上頭浮著一點一點的白色線條,看起來就像碎雨雲一樣,非常可愛。


    千星就這樣一針一針地縫著,直到安藤太太來告訴她,早餐準備好了,她才下樓走到客廳。


    早餐是自製的玉米麵包和優格,配上夏橙果醬、青椒與鯡魚的酸味沙拉,以及淋上甜甜番茄醬的歐姆蛋。千星吃完早餐後,把餐具收到流理台裏,拿起沾有洗潔精的海綿洗乾淨,再用乾布擦乾、擦亮。


    接著再刷洗流理台,拿起拖把擦地板。做完家事之後,千星感覺連內心都一起洗滌得乾乾淨淨。


    她回到房間,繼續做洋裝。


    她和安藤太太約好,午餐要一起烤酥皮牛肉餅。還要寫作業,寫信給朋友或家人。


    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忙碌也是一件好事呢。)


    千星笑容滿麵地把線打了個圓結,然後拿起外框又圓又可愛的線剪,輕輕剪斷線頭。


    酥皮牛肉餅烤得非常成功,刀子一切開外層的酥皮,薄脆的酥皮立刻碎裂,散發出陣陣奶油香。酥皮裏的肉餅內餡香味四溢,味道柔和,非常的美味。千星連淋上優格沙拉醬的青椒沙拉都吃得一乾二淨。


    下午,千星去了市區買東西。


    千星最喜歡的粉綠色簽字筆沒水了,所以她去了百貨公司的文具商場買了筆,順便補充明信片或信紙等等。


    買完東西後,千星直接上了屋頂,在咖啡廳買了檸檬口味的冰淇淋蘇打,上頭還飄著紅茶冰淇淋與薄荷葉。她一邊吃一邊休息,此時有一群看似是中學生的男孩子們,拿著裝有章魚燒、可樂的托盤走了過來,還一邊大聲聊天。


    (那身製服……和小陸穿的製服好像。)


    不過他們穿的,也隻是普通的白襯衫和黑色西裝褲。


    安藤太太說過,村裏隻有一所中學。陸應該也是念那所學校。


    (……有點想看看小陸的學校呢。)


    這個想法忽然湧上心頭。


    (去看看吧。)


    現在是暑假,學校裏應該沒什麽學生在。如果隻是在外頭稍微偷看一下……


    偷看人家的學校,感覺好像不太禮貌……可是……


    千星猶豫了一陣子──


    (嗯,還是去看看吧。)


    千星吃完檸檬口味的紅茶冰淇淋蘇打,然後站起身。


    千星搭著公車回到村裏,並且在寫了??中學的公車站下車。一下公車,學校的校門就在眼前。


    這所中學的外觀看起來很普通。棒球社的同學們正在寬廣的運動場裏練習,裏頭還有附設遊泳池的體育館,和一棟四層樓高的校舍。


    不過──


    (這就是小陸的學校啊。)


    千星揚起笑容,出神地看著校園。


    (運動場鋪著土呢……體育館也很大……啊,那邊有好多櫻花樹,還有網球場……)


    千星沿著圍牆走著,將校園的一切一一烙印在眼底。


    (小陸就是在這裏念書呢……)


    千星想起陸穿著製服的身影,心頭又是一陣小鹿亂撞。之前千星見到他的製服模樣時,被雨淋得濕答答的。不過那身簡單的白襯衫與黑西裝褲,一定很適合他。


    千星繞著校舍的周圍走了一圈,回到校門,仍然呆呆地望著校舍。此時,忽然有一位女孩子,穿著附有校徽的白襯衫,以及迷你百褶裙,從千星的身後走來。


    她長得很漂亮,身高很高,明亮的茶色短發剪得整齊又清爽。豔紅的雙唇閃著水潤的光澤。


    她應該是這所學校的女學生。


    女學生淡淡地看了千星一眼。


    而千星正站在校門正中央──


    「不好意思。」


    千星小聲地道了歉,急忙讓開路。


    女學生把千星從頭到腳瞧了一遍,接著露出不屑的表情,經過千星身旁,走向校舍。


    她搞不好把千星當成可疑人物了。


    千星不禁害羞了起來,離開校門。


    距離下一班公車,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於是千星慢慢地走回家了。


    ◇◇◇


    陸一臉陰沉地坐在美術教室的椅子上,翻看著素描本,上頭畫著的,就是住在那棟別墅的女孩。


    泛黃的紙張中,靦腆的女孩彷佛潔白的花兒,散發著一股羞怯又清新的魅力。


    他覺得這些畫,他已經畫得很好了。


    陸已經盡力描繪出他心目中最喜愛的,那位女孩的氣質。雖然不是全部,但也引出不少了。


    但他的心中仍然像是破了個洞似的。


    女孩每天早上在信箱旁等著陸,這件事陸也感到非常開心。


    陸見到女孩羞澀的微笑,聽見她悄聲說著:「謝謝你。」女孩的這些舉動,潔淨並安撫了陸的內心。對陸而言,清晨是他非常重要的時光,總是令他迫不及待。


    但是他現在見到女孩純淨的臉龐,卻會覺得痛苦。


    這一定是因為同班同學──尾崎涼加對他告白。


    陸沒辦法清楚地說明。當神似母親的涼加,她那宛如急流般的激烈情感衝擊了陸,反而使陸理解了一件事。對他來說,別


    墅的女孩果然隻是一個虛幻又不切實際的存在。


    涼加是現實,但別墅的女孩卻另當別論。


    即使兩人的對話增加,兩人的距離漸漸縮短。可是他們的關係,依舊隻停留在每天早上收送報紙而已。


    不論是那個女孩或是陸,他們一定不會再多踏出任何一步。


    涼加會邀請陸去聽演唱會。但是那個女孩一定辦不到,而陸同樣辦不到。


    陸甚至不知道女孩的名字。


    雖然他覺得這樣就夠了,但是不知何時開始,他漸漸不能滿足於這個關係,他卻又理解,這是無可奈何的──


    他就這樣背叛自己對女孩的期待,過了一天又一天。


    (要是再要求更多……一定隻會感到痛苦罷了……)


    他能畫下女孩的畫,就應該感到幸運了才是。


    陸就這樣說服著自己。此時──


    「有村,我帶東西來慰勞你啦!」


    涼加露出大剌剌的笑容走進美術教室,並且亮出手上的手提紙袋。


    「我做了可可口味的蒸蛋糕,吃吧!」


    涼加在陸身旁拉了張椅子坐下,並且從紙袋拿出用保鮮膜包好的蒸蛋糕,排在桌子上。


    「……我已經說過,我不會去演唱會了吧?」


    「嗯,對啊。」


    「那你就──」


    趕快回去好嗎?陸正想直截了當地這麽說,不過涼加卻搶先一步,她凝視著陸,露出笑容。


    「你吃了這個,搞不好就願意去也說不定。我還沒使盡全力,才不會這麽簡單就放棄。」


    ──一次就好,讓我試試看,能不能抓住有村的心!


    幾天前,涼加眼神嚴肅地這麽說完,馬上又不安地含著淚光。而陸則是──


    ──不可能。


    他這麽回答了。


    他不會給涼加機會。他很明確地拒絕她,但是她又重新宣告:她會纏到她有機會為止,絕對不會放棄。陸更是為此困惑不已。


    涼加那毫不迷惘的熱情,悄悄動搖了陸的心。因為陸並沒有涼加那樣的熱情。


    涼加不管陸的表情有多難看,拆開蒸蛋糕的包膜,抓起蒸蛋糕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嗯──真好吃,可可好甜,蒸蛋糕也軟綿綿的,太棒了!有村竟然吃不到這麽好吃的東西,真可憐。」


    她的不屈不撓,實在令人敬佩。


    或許先跟她交往一陣子,她就會自己放棄了吧……


    涼加完全不聽人話,陸一直趕她也趕得很累了。而就在此時──


    「話說回來,那個『仙女』婆婆住的那間宅邸啊。」


    涼加像是想起了什麽,這麽說道。


    陸心中一驚。


    「不是有個女孩住進那棟房子嗎?聽說是老婆婆的親戚。」


    「……」


    「我剛剛在校門前碰見那女孩了。」


    陸心髒又是一跳。


    涼加口中的女孩,就是陸每天早上送報時見到的,那棟別墅的女孩子。


    涼加在校門前見到她了?


    為什麽她會在這裏?


    「她呆呆地看著學校裏頭,應該是覺得鄉下的學校很稀奇吧?」


    涼加的話語在腦中回蕩著。


    那個女孩該不會是來見陸的?不,不可能。她一定隻是恰巧路過而已。


    陸心中又是肯定又是否定,喉頭一陣乾渴。為了不讓涼加發現自己的動搖,他還刻意繃緊神情。


    涼加則是繼續大嚼蒸蛋糕,一邊說道:


    「她一眼就看得出來,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呢。我隻聽說那位大小姐留著黑色長發,她的皮膚好白,好像完全沒曬過太陽一樣,看起來很纖細又優雅,跟我們完全不一樣耶。感覺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陸的大腦頓時冷卻。


    方才的動搖彷佛是騙人的,整個人忽然冷靜下來。


    (沒錯,她和我們不一樣。)


    她就像涼加說的,是生活另一個世界的人。


    「……」


    悵然若失的情緒漸漸在體內擴散開來。


    我到底在期待什麽?


    陸隻是個送報生,女孩隻是住在送報地點的大小姐,他們的關係就僅止於此。


    陸隨意抓起排在桌上的蒸蛋糕。涼加則是驚訝地仰望著陸。


    陸撥開包膜,默默地咬著蛋糕。


    蛋糕濃鬱的甜味與口感,彷佛會噎住喉嚨。


    陸緊繃著臉,語氣低沉地說道:


    「……演唱會,幾點開始?」


    ◇◇◇


    『今天,我去了小陸讀的中學。我慢慢繞著圍牆走,一邊尋找小陸的身影。』


    夜晚──千星在剛買來的花朵圖案信紙上,編織著給陸的話語。


    沒有地址的信件,這已經是第七封了。


    這些信,都放進與信紙同樣款式的信封中,然後收藏在餅乾罐裏。這些餅乾罐外表是金色與水藍色,看起來非常漂亮。


    『校園裏種著一排排櫻花樹。如果春天到了,花瓣一片片隨風飛舞著,看起來一定很美。』


    『我在心裏想像著,小陸在這些地方讀書、吃便當、和朋友聊天。想著想著,心中滿滿都是小陸。』


    『我在校門前,和一位女學生擦身而過。她看起來又漂亮,身材又好,歲數和小陸差不多。我如果也能和小陸念同一所學校就好了……這麽一想,總覺得有點寂寞呢。』


    千星仔細地摺好寫完的信件,塞進信封,同時──


    (如果我和小陸念同一所學校的話,或許就能和他說更多的話了。)


    她默默地想著。


    要是兩人能分在同一個班級,可能可以一起享受學校活動,像是班際球賽或文化祭等等。


    她也有可能像現在一樣膽怯,隻敢遠遠地看著他。


    即使如此,要是能和陸待在同一所學校裏,一定會有很多「愉快」又「美好」的事情……


    千星躺在床上閉上眼,繼續想像著這些畫麵,感覺非常幸福。


    於是她在腦中默誦著那些詩詞。詩織婆婆寫在那本裹著天藍色書套,書套上刺有白花刺繡的日記本裏頭,那一句句詩詞。


    他究竟是誰?


    寄來神秘的信件。


    他究竟是誰?


    我的心將要融化。


    ◇◇◇


    隔天,從早上開始就下著雨。


    千星穿著那雙水滴圖案的雨靴,撐著紅色雨傘,等待陸的來訪。


    不久後,陸終於出現了,還全身裹著附有帽子的黑色雨衣。當他見到千星站在信箱旁,忽然皺起眉頭。


    「早、早安,今天下了雨呢,辛苦你了。」


    千星一開口搭話,陸聲音低沉地說道:


    「不會。」


    他這麽低語完,然後輕輕咬了咬薄唇,撇開視線,遞出報紙,馬上騎著腳踏車離開。


    「謝謝你。」


    即使千星道謝,他依舊沒有回頭。


    雨滴落在雨傘上,滴答滴答地彈開。千星聽著滴答聲,覺得很哀傷,整顆心像是被冰凍住似的。


    陸果然在疏遠千星。


    (我出來等報紙……果然是給他添麻煩了……)


    所以他才不願意正眼看著千星。


    千星渾身失去力氣,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中。


    她待在二樓的房間裏,即使翻開報紙,讀著報導,心裏依舊心寒又沉重。不禁開始胡思亂想,陸突然疏遠千星的理由。


    (我主動找小陸聊天,可能妨礙到他送報了。又或者是他覺得我每天都親自等報紙,太煩了吧?)


    千星讀到一半,便放棄看報紙,打開縫紉機,車著做到一半的洋裝。


    她車著洋裝,卻覺得那針頭彷佛是刺在自己的胸口,既刺痛又哀傷。


    雨天持續了數日。


    千星依舊每天撐著傘,等待著陸。陸也仍然繃著一張臉,遞報紙給千星,接著馬上騎著腳踏車離開。千星光是道謝就費盡了力氣。


    沒讀完的報紙堆積在房間角落,洋裝也做到一半就停住了。就連安藤太太教導千星做家事的時候,她更是心不在焉。


    安藤太太見到千星沒精神,覺得應該是因為千星的父母不能來別墅。


    千星的父母是為了討論離婚事宜,才把千星一個人趕到別墅。安藤太太似乎早就知道這件事,或是直接從兩人口中聽說了。她很同情千星,總是善解人意地為千星做了她喜歡的菜,或是找千星一起烤餅乾、烤派。


    千星不再寫信給家人或朋友。她要是現在寫信,一定隻會吐苦水。大家要是收到這種信,隻會心情不好,會給大家添麻煩。


    明明她一定要笑,現在卻笑不出來。


    之前她明明還有很多暑假計畫,現在卻無事可做,隻能呆呆地坐在床邊,聽著雨聲。


    冷凍庫裏還有很多冰凍的哈密瓜麵包,或是年輪蛋糕,她就一點一點地咬著點心,當作消遣。


    千星原本以為冰凍的麵包會硬邦邦的,實際上卻不然。當她一咬下麵包,滿滿的內餡立刻包裹住牙齒。


    雨滴使得氣溫漸漸下降。這涼爽的天氣裏,這些冷凍的點心令千星渾身冰冷,口中卻留下滿滿的甘甜。要是在炎熱的天氣中,愉快地吃著這些點心,奇妙的滋味一定更顯得美味。


    就在千星心寒無比之時,安藤太太給了千星一張門票。


    「百貨公司舉辦了螢火蟲的攝影展喔。雖然螢火蟲的季節已經過了,這裏應該還有很多村裏的照片,你一定會看得很愉快的。」


    一直待在家裏,也隻會讓安藤太太擔心而已。所以千星編起頭發,穿上及膝的裙子,出門了。


    雨靴實在和衣服不太搭,所以千星穿上茶色的鞋子代替涼鞋,這樣汙漬也不會太明顯。


    攝影展是在百貨公司的頂樓舉辦。


    這裏的空間比千星想像中來得寬敞。賣場的標語則是「螢火蟲之村」。


    展場除了螢火蟲的照片以外,也有很多白天的風景照。就如同安藤太太所說的,能見到這個村莊各式各樣的風景。


    這條小溪、這條小路、這座森林,千星全都知道。


    照片中,螢火蟲站在細致的葉片上,散發出柔和的光芒,非常美麗。


    其中還有幾張照片,是大量的螢火蟲飛舞在水麵上,感覺非常的夢幻。千星停在照片前一陣子,立刻就看得出神了。


    (真美……)


    簡直像是星星在跳舞。


    其中,千星停留最久的照片,是一張包圍在森林中的沼澤,耀眼的螢火蟲就在沼澤上滿天飛舞。


    不知道是不是相機的效果,無數的螢光映照在沼澤的水麵上,使得整個沼澤閃閃發光。


    在詩織婆婆的日記裏,寫著她在沼澤邊,初次遇見那位戀人的事。


    這個沼澤一到晚上,就會有螢火蟲聚集。而當時,在午後明亮的陽光下,一名肌膚白皙,眼神溫和的青年,就坐在沼澤邊看書。


    (說不定照片中的這個沼澤,就是詩織婆婆遇見戀人的那個沼澤?)


    千星看了看照片的標題。


    『牧神與仙女』


    上頭是這麽寫的。這讓千星嚇了一跳。


    (仙女?)


    安藤太太說過,詩織婆婆曾經被稱作「仙女」!


    也可能隻是偶然。不過『牧神與仙女』這個標題,和螢火蟲的照片乍看之下毫無關聯,其中一定有某種特別的意義。


    甜美的幻想一個個浮現:千星更是心跳加速。


    千星這麽想像著。大量的螢火蟲閃爍著稍縱即逝的光輝,四處飛舞,詩織婆婆就在螢光的照耀下,注視著最愛的人,幸福地微笑。


    明明千星一次都沒見過詩織──她的腦中卻能毫無障礙地,浮現出詩織婆婆的樣貌。


    或許是因為日記中寫著:「他稱讚我:『詩織既嬌小又可愛。圓圓的大眼,低低的鼻尖,我都很喜歡。今天穿的紅色和服也非常適合你。』」


    一名嬌小玲瓏的女子,穿著紅色和服,帶著天真無邪的眼神,靦腆地微笑著。沒錯,詩織婆婆一定就是這樣的人。


    千星看著照片,胸中悸動不已,雙頰發熱。她的心彷佛與想像中的詩織婆婆重疊在一起。


    她實在太喜歡他了。所以她就前往那個沼澤,去見那個總是在沼澤邊讀書的他。


    一開始,詩織光是躲在樹木後偷偷瞧著他,就幸福得歎息連連。


    詩織總是害羞地不敢踏出樹木。某一天,他忽然主動向詩織搭話,令她樂得快飛上天了。


    『幸福得快要飛上天,一定就是指這種時候。我漸漸喜歡上那個人,再也停不下來了。』


    『一想到他,心中彷佛有隻螢火蟲翩翩飛舞。一想到明天也能見到他,我就好開心、好開心、開心得不得了。』


    千星的耳邊,彷佛能聽見詩織的聲音。


    聽得見她滿載著喜悅,甜蜜無比的語氣。


    (詩織婆婆或許沒辦法和戀人結合……但是詩織婆婆真的很喜歡他……)


    千星慢慢覺得,這樣就夠了。


    就像牧神與仙女──要是她能談一場戀愛,一場彷佛神話一般的,美麗又溫和的戀情,那她一定會非常的幸福,幸福到別無所求。


    此時,千星忽然想起,陸遞出報紙時,那張色澤偏黑又冷淡的麵孔。


    她的胸口瞬間冷卻了。


    (我跟小陸不是情侶,更稱不上是朋友……)


    詩織隻敢躲在樹蔭下,望著坐在沼澤邊讀書的他。而千星也和詩織一樣,遲遲不敢踏出那一步。


    不,她曾經踏出了那一步,也感覺兩人的心漸漸靠近了。


    但是現在,陸卻漸漸離千星而去。


    若是千星再踏出一步,兩人的距離會再度縮短嗎?


    千星想這麽做嗎?


    八月已經過了一半。


    千星在那個家裏,隻能再待一周左右。


    (我或許做了什麽事,讓小陸感到不愉快。不過……要是就這樣分開的話,感覺好寂寞……)


    千星該怎麽做,才能讓陸再度看著她?


    千星該怎麽做,才能讓陸像以前一樣,願意繼續短暫的對話?


    她明明隻要這樣,就滿足了。


    千星買了攝影展的導覽書,離開了會場。她漫不經心地逛著雜貨專櫃、文具賣場,然後到了地下的食品賣場,買了果凍要送給安藤太太。當她走出百貨公司時,天空已經染上夕陽的色彩。


    雨也停了,明天一定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太好了……一直下雨,小陸送起報來也很辛苦……)


    明天再努力一下,試著找陸聊天好了。


    千星在公車站等著公車,一邊打開導覽書。


    裏頭介紹幾位攝影師的小檔案。而拍了那張「牧神與仙女」的風景攝影師,已經去世十年以上。「牧神與仙女」這個標題,是取自於岡本加乃子的小說。


    (下次讀看看好了……)


    千星一邊這麽想著,一邊望著導覽書。而就在此時──


    她聽見女孩子談笑的聲音。


    街道的另一頭,一對和千星年紀相仿的男孩與女孩緩緩走來。


    男孩推著腳踏車,神情沉悶,而他身旁的女孩津津有味


    地對男孩說話。女孩想抱住男孩的手臂,男孩製止了她,不過──


    「又沒關係,今天是出來約會耶。」


    女孩這麽說完,再次強行抱住男孩的手臂。


    就在這瞬間,千星與男孩對上了眼。


    (小陸……)


    千星驚愕地瞪大雙眼,陸也訝異地回看著千星。


    插圖010


    抱住陸的女孩,就是千星之前在陸的中學前麵,與她擦身而過的那一位。因為她長得很漂亮,身材又很好,千星對她印象很深刻。而女孩今天穿著小可愛與短褲,更顯得身材傲人,婀娜多姿。


    (她是小陸的女朋友嗎?小陸有女朋友?)


    而且看起來這麽漂亮,個性又活潑,和千星完全相反──


    陸很成熟,就算有女朋友也不奇怪。不過千星至今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可能性。


    事實突然擺在千星眼前,她才發現自己的感情,不過隻是天真的妄想罷了。羞恥與淒涼壓得千星麵紅耳赤。


    千星縮著身軀,低頭看著腳邊。而陸並沒有上前搭話。


    「去聽演唱會之前,我想去吃漢堡。」


    女孩甜膩的聲音傳進千星耳中。


    兩人就這樣經過千星身旁。


    千星緊緊抱著導覽書,拚命祈禱,希望陸和他的女朋友趕快離開。


    ◇◇◇


    「剛才待在那個公車站裏的女孩子,就是那個東京來的大小姐嘛。有村認識她嗎?」


    兩人在速食店,買了漢堡和可樂的套餐。一坐下來,涼加露出不悅的表情,這麽說道。


    涼加直到走進店裏之前,還緊抱著陸的手臂,臉頰蹭著陸的肩膀,整個人黏在他身上。現在卻連語氣都低沉下來了。


    陸還來不及回答──


    「你們認識,對吧。」


    涼加語氣憤慨地質問陸。


    「有村和那女孩,一看就知道態度怪怪的。那女孩會在學校外麵偷看,也是想去見有村吧?你和那女孩是什麽關係?」


    「……我隻是常送報給她而已。」


    陸皺起眉頭,語氣嚴肅。


    「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


    陸的表情和語氣冷冰冰的,看起來十分僵硬。涼加似乎也有些膽怯,於是閉口不語,隻是不安又擔憂地注視著陸。


    陸光是要壓抑心中暴躁的情緖,就費盡力氣了。根本沒餘力顧慮涼加。


    沒想到會讓那女孩看見他和涼加手挽著手的樣子。


    陸是自己決定要答應涼加的邀約,去聽演唱會。別墅的女孩和自己處在不同的世界,他不能誤解女孩的溫柔與純粹。


    女孩不管麵對誰,一定都像對待陸那樣,既親切又純潔。


    陸一直這樣說服自己,盡可能地避免與女孩接觸。


    但是女孩見到涼加與陸手牽手,瞪大雙眼直盯著兩人,彷佛受到很大的打擊。陸見到這樣的她,也同樣動搖不已。


    他有種錯覺,彷佛腳下的地麵逐漸崩毀。各式各樣的藉口在腦中快速盤旋著,但是喉嚨卻像塞住了一樣,怎麽也說不出口。


    不,陸要是找了藉口,就更顯得他卑鄙、滑稽。


    別墅的女孩,並非陸的戀人,或是朋友。


    這點他心知肚明,但是卻感覺好像有支怪手在體內到處破壞,煩躁遲遲無法平穩下來。


    就在此時──


    「騙人──你真的和有村在約會啊?涼加真行!」


    班上的幾名女孩子忽然一起出現。


    這群女孩和涼加很親近,在校內也相當引人注目。


    「等──你們為什麽……」


    涼加慌張地站起身。


    「你問為什麽──涼加,是你自己傳了簡訊,說等一下要跟有村約會啊,簡訊裏還塞滿發亮的表情符號。我們剛好在附近的遊樂場,想說乾脆大家一起來看看嘛。」


    「沒錯沒錯,除非親眼看見,不然我才不相信你有辦法追到有村咧。我一直覺得你絕對辦不到。」


    「我也這麽以為。我想說就算是涼加出馬,也不可能追到有村的。」


    「真不愧是涼加。你當初誇口說這個夏天一定要追到有村,你還真的成功跟有村約會啦。」


    「唉──看來打賭是涼加一個人大獲全勝呢。」


    涼加見到好友們開始胡鬧調侃,於是:


    「別、別說了。我才不是──唉喲!總之你們快走開啦,別妨礙我們!」


    她拚了命想趕走她們。


    陸默默地站起身。


    涼加聽見拉開椅子的聲音,猛然抬起頭看著陸。


    「有村……那個、這是……」


    陸把涼加給他的門票放在桌上。


    「我想起來我還有事,你跟朋友去聽吧。」


    他低沉地說完,轉身離去。


    涼加的好友開始嚷嚷:


    「等等、有村你生氣啦?」


    「這下完蛋了。」


    「什麽啊?小山不是跟你說想一起去聽這個嗎?」


    涼加追到店外。


    「有村,等等……!打賭是、我不小心太得意──因為我以前就對有村──」


    涼加抓住陸的手臂,而陸毅然決然揮開她的手。


    涼加當場僵在原地。


    「女人一碰我,我就全身不對勁。你以後還是無視我就好,我也會這麽做。」


    陸這麽說完,跨上腳踏車,踩動踏板。


    腳踏車突破了那一陣陣溫熱的風,陸奮力地騎著腳踏車,一個勁地往前衝。憤怒彷佛即將撕裂他的喉頭,刺穿他的身體。


    這憤怒,是來自於對涼加以及其友人的憤慨?抑或是對自己本身的厭惡?陸無法分辨。


    陸很清楚,涼加隻是因為自己對女孩子沒興趣,硬是想勾起自己的興趣。她和好友們也經常半開玩笑地玩起戀愛遊戲。而陸也對涼加沒什麽好感,所以他不覺得自己被騙了。


    陸是了解涼加的企圖,才刻意接受她的邀約。


    但是所有事情都發生在最壞的時間點上。陸不滿於自己現在的遭遇,厭惡頹廢的母親。而自己明明是刻意上了涼加的賊船──卻又單方麵把涼加當成惡人,藉機逃走。到了最後,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想幹什麽。他氣自己的卑鄙,厭惡自己的無能。這些情感全部攪和在一起,讓他忍不住想詛咒這世上的一切。


    濕黏的空氣,纏繞在喉嚨以及手臂上。


    連呼吸都覺得痛苦。


    發熱的腦袋完全無法冷卻。


    夕陽漸漸轉為夜色,陸飆著腳踏車,追過景色轉黑的速度,一口氣衝回村子。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來到那棟爬滿藤蔓的古老宅邸前。


    二樓的窗戶是亮著的。他望著那扇窗,胸口緊緊揪著。


    那是那個女孩的房間。


    太好了……她平安回到家裏了。


    窗簾隱約透著光。陸仰望著那盞溫和的光芒,頭腦漸漸冷卻,發狂的心逐漸平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湧上心頭的哀傷。


    他想見她。


    見到她之後,他想為自己冷淡的態度道歉,想找理由解釋,自己為何會和涼加手牽手。


    但是道了歉,找了藉口,又能怎麽樣?陸的耳邊,彷佛響起了自己揶揄自己的聲音。那女孩是住在別墅的大小姐,和自己不一樣。她有著像樣的雙親,夏天一結束,她就會回到父母的身邊。


    你想用你那醜陋的情感,玷汙那女孩嗎?


    夕陽時分,女孩在公車站裏,茫然地瞪大雙眼,注視著陸。


    當陸和涼加手牽手經過她的身旁,她抱緊手中的導覽書,傷心地垂下視線,低頭不語。


    陸不想再讓女孩露出那種表情。


    隻有那個女孩,陸絕對不想傷害她。


    陸懷抱著肝膽倶裂的痛楚,一味地凝視著女孩房間裏的光芒。


    ◇◇◇


    隔天早上的天空,還有些陰暗。


    千星站在信箱旁,睡眠不足使得她的眼角有些泛紅。


    昨天她回到家裏之後,開著燈,趴在床上,一直想著陸的事。


    陸有女朋友。


    所以千星繼續等著陸,對陸來說,隻會令他厭煩罷了。


    但是,當她從陸手中接過報紙,總是溫暖了她的心。


    當時她接到母親的電話,知道這個夏天以後,父母就要離婚了。隔天早上,是陸為她送來了報紙,千星才能再度露出微笑。


    所以她直到最後一刻,都想為了這件事向陸道謝。


    千星不會再期待能與陸親近。至少在她還停留在這裏的期間,能繼續親手接過報紙。


    她在陸的麵前,要裝作若無其事。


    千星這麽說服自己,並且望著陸平常來訪的方向。


    到了山頂顯露光芒的那一刻,陸騎著腳踏車現身了。


    千星抬頭挺胸,打起精神。


    (要好好地……露出笑容才行。)


    臉頰繃在一起,一動也不動。這樣不行。


    陸在千星麵前停下腳踏車。


    原本千星還擔心,萬一陸說起昨天的事該怎麽辦。不過他卻緊閉著嘴,默默地抽出報紙,遞給千星。


    千星接過報紙,抬起唇角。


    「謝謝你。」


    然後低頭行禮。


    陸也微微低下頭回禮。


    接著轉開視線,踩動踏板離開了。


    (正常地收下報紙了……但是不能露出那樣無力的笑容,明天要笑得更開心才行……)


    千星輕輕將報紙靠在臉上。上頭還留有淡淡的餘溫。


    ◇◇◇


    到了隔天,再隔一天,兩人的交流依舊是尷尬不已。


    陸緊閉著嘴,神情嚴肅地遞出報紙。千星則是接過報紙,僵硬地露出笑容,低頭說著:「謝謝你。」


    陸點頭回禮之後,緩緩離開。


    沉重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千星看不見陸的身影為止。所以她除了道謝以外,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我果然還是給他添了麻煩,讓小陸不開心了……)


    她不要再繼續等下去,可能會比較好。


    以前千星隻要見到陸的身影,心裏就會暖暖的。但是現在見到他,卻痛得胸口快喘不過氣來。


    她也沒心情看報紙了。


    千星回到房間,心情沉重地翻起詩織婆婆的日記。上頭記載的戀情,有如夏日的陽光,既閃耀又清澈,令千星揪心不已。就在此時──


    千星在天藍色的書套裏,找到一個白色信封。


    千星拆下書套,看了看信封。信封外頭一片空白,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都沒有寫。


    信封裏頭放著兩張信紙。


    一開始,千星和當時翻開日記時一樣,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壓抑不住好奇心,打開了信紙。信紙上寫滿了詩織婆婆的字跡。


    『給最愛的你:』


    開頭是這麽寫的。千星屏息,繼續讀下去。


    『這個夏天,你教了我很多很多事。


    逐漸西沉於山脈之間的夕陽,色彩竟是那般豔麗;盛夏的綠草,散發熱情的香氣;溫和的夜色包圍著肌膚,頂著滿天閃爍的星空,耀眼動人。直到這個夏季之前,我對這一切真的是一無所知。


    我甚至不知道,在這個養育我成人的村莊裏,竟然隱藏著世上最美麗的地方。』


    這是詩織婆婆寫給戀人的信。


    信封上沒有注明寄件人,一定是因為她不打算寄出這封信。


    就像千星寫了數封信給陸,卻不寄出去。


    她隻是想將快要滿溢而出的心情,寫在某個地方,保存起來──像這個樣子──


    『世界是如此多采多姿。這一切的景象令我的胸中激昂不已。但同時,我的眼中映照出來的,卻是帶著寂寞神色的你。


    我們一起度過了這個夏天,不曾分離。


    如同牧神與仙女,純潔且幸福。


    夏季即將結束。


    這些回憶塞滿了我的心。』


    (牧神與──仙女!)


    這句話,和螢火蟲沼澤的照片標題一樣。千星看到這裏,心中一驚。


    該不會,拍下那張照片的人,就是詩織婆婆的──


    『因此──』


    第一張信紙就寫到這裏。千星看了第二張信紙,再次倒抽了一口氣。


    上頭隻寫了一句話。


    『我們必須就此離別。』


    體內的溫度,彷佛一口氣直衝頭頂似的──千星感受到這樣的衝擊,她看著最後這句話,久久無法動彈。


    詩織婆婆究竟是何時寫下這封信的?是他離開村子之前?又或者是在等著不再回歸的他之後?千星已經無從得知了。


    但是,千星從這句短短的「必須就此離別」,感覺到各式各樣的情感──不停地撥動千星的心弦──


    同時,千星也發覺了。屬於她的離別,即將到來。


    (夏天一結束,就再也見不到小陸了。)


    這是無法避免的。但要是她在臨別之際,依舊隻能對陸露出僵硬的笑容,她一定會留下遺憾。


    她一定沒辦法再次閱讀那些陸送來的報紙,以及滿心期待剪貼下來的素描本。


    千星再次開始製作那件做到一半的洋裝。


    每天一點一滴地用縫紉機車著邊線,縫上拉煉,衣襟縫上蕾絲,配上飾扣。洋裝逐漸接近完成。


    她和陸的交流仍舊尷尬。但是在最後一天,她想穿上這件天藍色的洋裝,笑著從陸手中接過報紙。


    也戴上草帽吧。


    因為那頂滿載回憶的帽子,正是千星與陸相遇的契機。


    ◇◇◇


    午後,陸待在學校的美術教室,晚上則是在狹窄的公寓。他在素描本、廣告或是影印紙的背麵,畫滿了別墅的女孩。陸一直不停地畫著她。


    他已經很久沒和女孩說過話。每當他將報紙交給女孩,就為了避開女孩的視線,撇開了眼,騎著腳踏車離去。


    回到公寓,醉醺醺的母親會吐著混身酒氣,緊緊纏著陸。


    「我愛你,我最愛的真的隻有你喔,陸。」


    她一次又一次地重複。


    「為什麽你不笑?為什麽你不對我溫柔一點?」


    然後用指甲在陸的肩膀與背脊抓出一道道傷痕,接著放聲痛哭。


    「你一定很鄙視我,很恨我對不對?你一定覺得我生下了父不詳的小孩,隻是個墮落的女人對吧?」


    陸既沒有揮開母親的臂膀,也不出口反駁,隻是放空了心,像個人偶一樣任她擺布。


    自從陸將門票還給涼加之後,她也不再來美術教室了。


    所以陸能安安靜靜地待在美術教室,一味地畫著圖。


    別墅的女孩,他也不需要知道她的名字。


    對女孩而言,他隻是個冷漠的送報生。


    即使如此,他也能畫著她的畫。


    這樣,就足夠了。


    在那女孩滯留在別墅的期間,他想畫下更多女孩的身影,就是多上一張都好。


    ◇◇◇


    夏天即將結束。


    離別的日子悄悄地接近。


    千星在回家前兩天晚上,終於做完了洋裝。


    「完成了。」


    千星蹲在地板上,雙


    手將洋裝展開來看。


    彷佛從天空剪下來的清爽藍色,遮住了天花板的燈光。衣襟的白色蕾絲,以及袖口的泡泡袖都縫得很漂亮,飾扣閃閃發光。


    千星站起身,站在鏡子前,拿起洋裝比了比身子。


    腰際的裙襬彎起美麗的波浪。


    (太好了……趕上了。)


    最近她連露出笑容都很勉強。不過現在鏡中的她,臉上浮現著淡淡的微笑。


    「啊,不過萬一尺寸不合,該怎麽辦?」


    沒錯,試穿之前,衣服都還稱不上完成。


    當千星一陣摸索,正要寬衣解帶時,桌上的手機彈奏出輕快的旋律。


    千星將脫到一半的室內服套回身上,拿起手機。


    (是爸爸……)


    心髒頓時一陣冰冷。


    之前媽媽打電話來的時候,曾經這麽說過:


    『我會再叫那個人打電話給你。』


    要千星自己考慮,要冠哪邊的姓。


    ──你已經是個大人了,自己可以決定吧。


    嚴肅的語氣,彷佛漆黑的波浪,一陣一陣襲來。


    千星並沒有忘記那句話,偶爾想起來的時候,更是覺得心頭狠狠揪在一起。


    但是從那天之後,爸爸和媽媽都沒有再聯絡千星了。千星以為應該是要等到自己回家後,三個人坐在一起,由他們當麵告知。


    她以為她待在這個宅邸的時候,應該還能過得很安心。


    要趕快接電話。


    但是一陣顫栗從拿著手機的手爬到頸子。她頓時有種衝動,想把手機丟出去。


    隻有現在──至少在這個充滿溫馨氣息的地方──她不想聽見那些醜陋的言語。


    但是電話響個不停,千星隻能顫抖著手指,按下通話鍵。


    「千星嗎?我是爸爸。」


    千星的身體縮成一團。而那蘊含著怒意的恐怖嗓音,傳進了千星耳中。


    「後天傍晚,我會派車去接你。還有,我今天已經把離婚協議書交出去了。」


    銳利的痛楚,貫穿了心髒。


    父親怒火中燒地繼續說道:


    「千星回來之後,也看不到那個女人了。她昨天就請人把喜歡的家具全都搬走,擅自搬出去了。但是她卻說不願意扶養千星,說什麽你這個年紀已經不需要母親了,我一個人也能養好你。」


    這些話語緊緊抓住千星的心髒,彷佛快將心髒給擠碎了。


    ──你已經是個大人了,自己可以決定吧。


    媽媽在電話中是這麽說的,但是她卻不願意帶走千星。千星聽見這件事,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把女兒丟給我,竟然還敢找律師,跟我要了一大筆贍養費,這女人還真有臉這麽做。」


    媽媽把千星丟給爸爸照顧,也讓爸爸很生氣。


    不管是爸爸還是媽媽,都覺得千星隻是個累贅!


    「那家夥至今沒有離婚,就是為了等待一個機會,可以從我這裏榨取最多的贍養費。千星現在待的那棟房子,我本來打算當作別墅使用。結果現在為了支付贍養費,必須賣掉那棟房子。虧我還重新整修了一番,全都白費了。」


    父親的話語,一次又一次地擊潰了千星。


    她知道父母的感情早就降到冰點。


    她也知道他們互相討厭。


    但是父親從來沒有在千星麵前,這麽赤裸裸地臭罵母親。


    她一點都不想聽這些話。


    (而且這棟房子──要被賣掉了!)


    這樣一來,她再也沒辦法回到這裏了。


    她原本還期待,明年夏天再回來這個村子,或許會再見到陸。但這個心願也狠狠地遭到扼殺。山頂隱隱顯露的晨陽、削瘦男孩騎著腳踏車的身影,全都漸漸遠去,消逝在黑暗之中。


    父親掛掉電話之後,絕望彷佛漆黑的潮水般,一次又一次地襲上心頭。千星跪在地板上,再也站不起來。


    爸爸和媽媽離婚之後,這個三人家庭就會消失無蹤!


    她也沒辦法再回到這個溫暖的地方了!


    ◇◇◇


    陸送完晚報,一回到公寓,就發現房子的大門大開,母親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


    地板散落著餐具、點心的袋子,以及脫下亂丟的女性衣物,但是原本排開在地板上的整組名牌化妝品、美甲用具全都不見蹤影。


    陸一見到這個景象,就知道母親離家出走了。


    她又找到新的男人了。


    昨天晚上,母親一邊哭喊著:「陸,我愛你。」一邊緊緊攀在陸的身上。她留下的爪痕,依舊活生生地殘留在肩膀及手臂上。


    ──我愛你,我愛的隻有你。我受夠其他男人了,隻要有陸在就好。


    他並不相信這番話。


    但是每當母親離去,一股無可救藥的空虛感,便會席卷全身。心中有如沙漠般乾涸,漸漸變得空洞無比。


    他沒力氣整理亂七八糟的房間,靠著拉門滑坐在地。


    到他死之前,這種事還要重複多少次……


    ◇◇◇


    千星彷佛擱淺在岸邊的魚兒一般,痛苦地喘著氣。她坐在書桌前,打算寫信給朋友。


    千星的腦中充滿著「愉快」又「美好」的回憶,過得很有精神。她已經等不及暑假結束,迫不及待想見到學校的朋友們──


    但是當她攤開粉色的信紙,在桌上排開顏色美麗的簽字筆,手指卻使不上力,連筆都握不住。


    (要笑啊。)


    掛著陰沉的表情,會給大家添麻煩的。


    (一定要笑。)


    她雖然拚命地在嘴角用力,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為什麽笑不出來?我一定要笑啊。我要是露不出笑容,就沒有任何價值了!)


    搞不好,我的笑容其實都隻是笑僵在臉上罷了。


    她隻是拚命的想要保持微笑,實際上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所以,就算她和爸爸、媽媽三個人待在一起,房子裏卻總是陰暗無光。她連撫慰兩人的心都辦不到。


    所以──爸爸、媽媽才不需要我。


    胸口彷佛被千刀萬剮。她隻能不斷地責備自己。


    我明明是爸爸跟媽媽的孩子,卻沒辦法維係兩人的感情!


    ◇◇◇


    陸在髒兮兮的房間裏,攤開了素描本。但他的眼瞳依舊空無一物,內心乾枯又冰冷。


    朝陽曾經照耀他的世界。但是現在卻彷佛報紙的版麵,既灰暗又粗糙。


    他又被母親舍棄了。


    她下次何時會回來?不知道。


    或許她不會再回來了。


    但是陸的心中卻沒有一絲哀傷,隻是變得空無一物,逐漸冰冷。


    世界漸漸沒了色彩。


    他甚至畫不出畫。


    所有他想畫的、那些美麗的事物,都從他的心裏消逝而去。


    ◇◇◇


    披著草綠色窗簾的房間中,千星雙手趴在書桌上,渾身顫抖,默默地想著。


    連血肉相連的父母,都不願意愛我。會有別人願意愛這樣的孩子嗎?


    我連卑微的笑容都擠不出來。在這一生之中,真的還有人會需要我嗎?


    就算是一個人也好。


    隻要有這樣的一個人,或許能撫慰這足以撕裂身軀的痛楚。


    她或許就會覺得,自己是個被需要的人。


    但是這種人根本不存在。


    (因為我一直在說謊。明明不想笑,還是掛著笑容。大家一定都知道──大家一定早就看穿了──我這個人,隻是個騙子。)


    為什麽她連這種時候,


    都哭不出來?


    為什麽她明明痛苦得不得了,卻仍然打算露出微笑?


    為什麽她會幻想,以為隻要笑得完美,就會有人愛她?


    明明這種事,根本不可能。


    「可是……我哭不出來……我哭不出來啊……流不出眼淚……」


    陸無力地靠在染有茶色汙漬的拉門上,望著丟在榻榻米上,純白無垢的素描本,默默地想著。


    自己即使被母親拋棄,內心卻沒有任何感受。真的會有人願意去愛這樣冷酷的自己?他能夠碰見一個人,讓他光是想到對方,胸口便會充滿悸動,內心變得柔和,絕對不想失去她──他能碰見這樣的人嗎?


    他能為了那個人,露出真心的微笑嗎?


    不論他怎麽想像,內心依舊文風不動。


    他的腦中,隻浮現了自己。自己在無止盡的沙漠之中,麵無表情,宛如人偶似的,獨自一人走下去。


    不論對方如何懇求自己笑,自己就是笑不出來。


    「……我這個人,這一生一定都笑不出來。」


    千星的眼中,浮現了一個身影。早晨耀眼光芒的另一端,有一個男孩子,肌膚淺黑,麵無表情地騎著自行車,為她送來了報紙。


    削瘦修長的手臂,遞出了溫暖的報紙。


    陸的胸口,一個景象漸漸複蘇。有一位女孩,留著長長的黑發,帶著靦腆的眼神,神色羞澀地站在信箱旁,等待著陸。


    那女孩從陸的手中,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接過報紙,然後用她細微悅耳的嗓音道謝,文靜有禮地彎下腰──


    (小陸和我不一樣,他幫著媽媽,出外工作貼補家用,被媽媽需要……)


    (那女孩和我不一樣,她出生在一個美好的家庭,像樣的雙親養育著她,是個純真的大小姐。)


    (小陸一定是和媽媽一起,幸福地生活。)


    (那女孩生活的世界,一定非常溫馨又平穩。她的家人一定深愛著她。)


    隻要這麽想──心裏就彷佛有了救贖。


    不論自己身處的世界,是多麽冷酷;不論自己這個人,究竟有多麽沒用、滿是缺陷。但是這個世界並非隻有殘酷、黑暗以及扭曲,還存在著那樣清新、溫暖的人──這世上依舊存在著被他人需要、喜愛的人。


    希望小陸──


    希望那女孩──


    千萬、千萬要過得幸福。


    插圖011


    隻要「他」過得幸福,她就還能擁有希望,去相信神明仍然為這世上,準備了各種愉快、美好的事物。


    隻要「她」過得幸福,他就還能相信,這個世界依舊美麗。


    自己過得悲慘也沒關係。


    自己充滿缺陷也無所謂。


    所以,希望他──她──沒有痛苦,沒有哀傷,能包圍在溫柔與愛情之中。


    兩人在即將崩潰的時刻,千星想著陸,陸想著別墅的女孩,他們默默祈禱著對方的幸福。冰冷的夜晚,就這樣過去了。


    ◇◇◇


    隔天,冷得彷佛秋天提早來臨。厚重如鉛的烏雲降下了雨水,這雨水也非常冰冷。


    千星整個晚上都趴在桌上,因此發燒倒在床上。


    千星整張臉滾燙不已,呼吸急促。安藤太太拿起冰涼的毛巾,放在千星的額頭上。


    「我等下就去藥局買退燒用的貼片,這樣您躺著也比較好翻身。」


    千星聲音虛弱地道了歉。


    「沒關係,看起來不像是感冒。您今天就好好休息,這樣明天要回去的時候,才會有精神。」


    安藤太太溫柔地眯起眼,走出房間。


    床邊的小桌子上,放著報紙。


    安藤太太知道,千星總是很期待報紙的內容,所以幫她拿到房間裏,等她身體好了就能拿來看。


    (我明明隻能再待在這裏兩天……今天卻沒辦法親自去跟小陸拿報紙……)


    千星不在的話,陸會怎麽想?


    他或許會鬆一口氣吧。


    大雨不停地下,連雨聲聽起來都這麽地寒冷。


    (小陸已經送完報紙了嗎……)


    要是一直下雨,陸會淋濕的,腳踏車的輪胎也會打滑,好危險。真希望明天雨趕快停。


    (神啊……希望禰別讓小陸那麽辛苦。)


    千星閉上眼,不斷地想著陸。


    ◇◇◇


    (今天沒有見到她。)


    陸送完早報,回到派報社,脫下濕透的雨衣。此時店長忽然出現,他告訴陸,明天是最後一天送報紙到那棟別墅。


    明天,留在那棟別墅的大小姐,就要回到東京去。


    而且聽房仲說,那棟別墅可能要賣掉了。


    這兩個訊息,都讓陸的心陷入一片漆黑。


    所以今天早上,那女孩是因為忙著準備回東京,才沒有待在信箱旁邊嗎?


    要是別墅賣給別人的話,他恐怕再也看不到,那道羞怯又溫柔的身影。


    「你和別墅的大小姐,感情好像不錯啊。」


    可能是某個人見到他和那女孩說話,跑去向店長告狀。店長麵不改色地警告陸:


    「對方可不是你能隨便出手的。雖然明天是最後一天送報到那間別墅,不過你還是要跟對方劃清界線啊。」


    「……」


    這件事,陸再清楚不過了。


    「……我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他淡淡地答道。


    ◇◇◇


    (明天……是最後一天能見到小陸……我一定要早起,親手從陸的手中接過報紙……)


    到了夜晚,千星的臉龐與身體依舊滾燙。


    關了電燈之後,整間房間黑漆漆的。千星時不時地望著身旁的鬧鍾。


    (我要笑著……最後一次……向陸道謝……)


    千星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但是當她睜開眼睛,耀眼的陽光已經穿過床邊的窗簾,照耀了整個房間。


    千星慌張地從床上跳起來。


    她左右拉開草綠色的窗簾,望著庭院,太陽已經日上三竿了。


    她望向鬧鍾,當她看到短針指著七的數字,頓時屏息。


    七點了!


    送報的時間早就過了。


    (我明明把鬧鍾設定在四點半的,為什麽!?)


    是她睡昏頭,不小心把鬧鍾按掉了嗎?


    至今她明明都是在鬧鍾響之前,就醒過來了。


    千星在睡衣上披上毛背心,戴上眼鏡,打開房門,一個勁地衝下樓梯。


    身體還很沉重,隱隱發熱。


    千星套上鞋子奔向信箱,途中還差點滑了一跤。當她見到信箱口中塞著彎曲的報紙,她的心都涼了。


    (還是來不及……)


    她連最後的報紙,都沒辦法從陸的手中接過。


    (我再也見不到小陸了……)


    千星哽住喉嚨,雙腳發軟。


    她怯生生地從信箱抽出報紙,而報紙早已冰冷。


    她彷佛抱著遺骸般地抱著報紙,回到家中。


    安藤太太站在玄關:


    「唉呦,千星小姐。您怎麽會穿成這樣跑到外頭去呢?如果您這麽想看報紙,跟我說一聲,我就會幫您拿過去啊。」


    她這麽說完,用手摸了千星的額頭,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


    「看來已經退燒了。我已經幫千星小姐整理好大部分的行李了,到傍晚之前,您就可以隨意渡過。您現在吃得下早餐吧?我馬上幫您準備,您就去洗個臉,換件衣服……千星小姐?」


    千星抱著報紙,微微顫抖著。安藤太太見狀,頓時皺起眉頭。


    「怎麽了


    ?千星小姐,您身體還有哪裏不舒服嗎?」


    我想見陸……


    無論如何,我都想見到他,向他道謝。


    我知道,我這樣隻會給陸添麻煩。


    即使如此──隻要最後一次就好──


    千星抱著報紙的手忽然握緊,拚了命地擠出聲音:


    「安藤太太……請你告訴我,小陸的家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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