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母親打電話來,已經過了三天。


    從那之後,父母雙方都沒有任何聯係,千星也沒辦法確定兩人離婚協議的狀況。


    就在某一天的中午。


    千星低頭看著蒲公英色的盤子,兩眼瞪成鬥雞眼,眉間皺成一團。


    盤子的邊緣是鋸齒狀的,看起來就像真的蒲公英。光看這個盤子,真的可愛到令人會心一笑。


    隻要盤子上沒放著那些切細的綠色物體。


    更甚者,隻要那些表麵鮮豔光滑的綠色物體,不是名叫青椒的蔬菜就好。


    不,就算它叫做青椒,隻要吃起來不像青椒也好。


    「千星小姐,您可以不用勉強自己吃下去啊。」


    雖然安藤太太這麽說:


    「不,我會吃完的。」


    千星依舊表情堅決地回答。


    「至少讓我煮一下如何呢?隻要撒上柴魚就能減輕苦味,會變得很好吃喔。或是放進番茄和培根之後,用橄欖油炒一下也不錯。又或者是切碎揉進絞肉裏麵作美式肉餅,就吃不出青椒的口感跟味道了……您也不需要特地生吃自己不喜歡吃的食物啊。」


    三天前,千星忽然對安藤太太說,希望她之後每天都要在配菜中加入青椒。安藤太太至今還弄不清楚千星為什麽這麽做。


    第一天千星順利吃下燉煮過的青椒,第二天的青椒鑲肉也過關了,第三天則是加了茄子、青椒以及占地菇的和風義大利麵。直到第四天,也就是今天,千星要挑戰生的青椒。


    「如果上頭沒有青椒的味道,怎麽能算得上是克服青椒呢?」


    於是千星便拿起筷子,夾起一塊沾上一點點義式沙拉醬的青椒絲,送進口中。


    吃起來果然還是很苦。


    雖然千星頓時呻吟了一聲,但還是好好地嚼了嚼,吞了下去。


    再一口。


    又是一口。


    「千星小姐,您的臉色不太好喔。」


    「抱、抱歉……那麽我就保持笑容好了。」


    千星揚起微笑,再次夾起青椒絲送入口中。並且保持笑容嚼著口中的青椒。


    吞下去之後,再次笑了笑。


    「……您也不需要一邊笑著一邊吃青椒啊……」


    安藤太太低聲咕噥。


    看來這麽做也行不通。


    (真困難呢。)


    不過隻要能喜歡上青椒的味道,一定就能神情自若地吃下去吧。


    千星接到母親電話的隔天早上,她從陸的手中接過報紙,同時也因為他的鼓勵再次振作起來。從那之後,千星下了一個決心。


    她想變堅強。


    即使未來父母離了婚,她也能堅強地笑著度過。


    自己要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人。沒錯,就像小陸可以送報貼補家用,她也想變得和他一樣。


    千星也拜托安藤太太,以後她不隻是要自己收拾餐具,還想幫忙做家事。


    雖然安藤太太一開始說著:「不能讓小姐做這種事!您幫我收拾餐具就很夠了。」拒絕了她,不過──


    「我在東京的時候,父母都不願意讓我做家事。我是真的想學會生活的基本技能。」


    千星認真地拜托安藤太太。


    「真是拿您沒辦法。您可要好好做學校的作業啊。」


    於是安藤太太便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而千星的目標,也包括了克服討厭的食物。


    我要在這個夏天裏吃得下青椒!


    千星再次瞪向盤中滿滿的青椒。


    蒲公英色的盤子配上翠綠的青椒,視覺上的確是一道美饌佳肴。千星隻能一麵用眼睛欣賞,一麵一口接一口地嚼著青椒。


    最後,千星終於將最後一口青椒吞下去。


    「多謝招待。」


    她最後的微笑,才真的是打從心底露出笑容。


    安藤太太則是──


    「哎呀,裏頭裝了整整三個青椒的分量耶。您真的全部吃完了呢。」


    她佩服地這麽說道。


    而其他的菜單則是雞肉蒸飯、香橙水菜香菇湯等等,每一道都非常美味。千星也有幫忙切蒸飯裏的紅蘿卜和蓮藕。


    千星也曾在學校的料理課上和同學們一起做菜,不過千星隻有負責一些無聊的工作,像是削芋頭的皮、篩粉、清洗用完的廚具和餐具等等。所以能有一位像安藤太太這樣資深的幫傭一邊教導她,一邊自己切菜、調味,真的非常新鮮又有趣。


    若是爸爸媽媽離婚的話,至今的生活一定全都為之一變,甚至之後可能不會再有任何快樂的事物。千星明明是這麽想的,不過──


    (小陸送報紙給我之後,我就變得很積極,安藤太太也教了我家事呢。)


    她的心中依舊塞滿對陸的感謝,以及甜蜜無比的心情。


    隔天早上。


    千星一如往常地待在圍籬入口附近等著陸。山頂微微顯露光芒之時,陸騎著腳踏車到來。


    「早、早安。」


    千星走到信箱旁,低下頭打招呼,陸則是略帶羞澀地低了低頭回應。


    「今天也是好天氣呢。」


    「……嗯。」


    自從陸送報遲到的那一天之後,兩人互相多了點問候。


    陸的態度相當冷淡,即使開了口,也隻有短短幾個字;千星則是緊張過度,吞吞吐吐的,馬上就沉默下來。


    不過打從那一天起,確實能感受到兩人之間起了某種變化。


    而且感受到這點的不隻是千星,陸應該也察覺到了。


    即使陸的發言總是短暫又冷淡,他依舊回應了千星。而且偶爾陸看起來也想和千星說話。當他將報紙遞給千星的時候,總是盯著千星的臉,接著又急忙移開視線。要騎腳踏車離去的時候,途中也會回頭看向千星。


    每當千星與陸對上眼,她的心髒彷佛就要從口中跳出來,陸也驚得勾起眉頭,馬上轉開了臉。


    (剛剛,小陸看向我了!)


    千星腦中一片空白,雙頰燙得彷佛快融化脫落了。


    她臉紅心跳地回到家中,快步登上階梯。她將報紙攤開在地毯上,報紙的內容看起來似乎比平常還要來得甜蜜許多。


    她還想跟陸說更多的話。


    她想多瞭解陸一點。


    這樣的心情日漸高漲。但是陸必須在固定的時間內送完報紙,千星也不能留住他太久。


    而今天她一如往常地,從陸的手中接過報紙後,正打算向他道謝。而就在此時──


    「……我看了、那篇小說。」


    陸依舊錯開視線,低聲說道。


    「咦?」


    千星心中一驚,回看了陸。而陸依舊掛著沉悶的表情:


    「……就是、報紙上連載的那篇……」


    陸該不會是因為千星說很期待那篇小說的後續,才提起興趣看了小說吧?


    (哇啊──怎麽辦?)


    千星的臉頰頓時熱燙了起來。陸記得千星說過的話,對那篇小說有了興趣,還願意告訴千星。千星實在太開心了。


    「故事很棒對不對?」


    她微笑地悄聲說道。


    「……是啊。」


    陸低聲回答後,含糊地丟下一句:「再見。」接著便用力踏上踏板離開,離去的速度比平常還要快。


    瘦弱的背影伴隨著輪胎碾壓泥土的聲音,漸漸遠去。


    千星此時想起今天還沒對陸道謝,於是將報紙抱在胸口,大聲地吶喊:


    「謝謝你送報紙來!」


    陸沒有回頭。千星也不知道她的聲音究竟有沒有傳達到。


    (我明天也會等著你的


    。)


    千星再次抱緊報紙,心中帶著滿滿的幸福,甜甜一笑,回到了家裏。


    她踏著輕盈的腳步,一階一階地走上樓。


    她打開房門,跪坐在薄薄的地毯上,灘開略帶餘溫的報紙,以及色彩繽紛的廣告。


    然後她在報紙的旁邊排放著剪貼簿、口紅膠、剪刀以及簽字筆。


    地板上彷佛綻放多采多姿的花朵們,千星光是看著這樣的景象,就忍不住心中的興奮。


    她閱讀著報紙,世界也隨之寬廣了起來,令她起了各式各樣的想像。


    以雙眼、雙耳以及肌膚,去體驗那些未知的場所、未知的聲音、未知的氣氛,拓展自己的世界,獲得新知。


    千星當然也見到令人哀傷、令人恐懼的事件。


    更看到了令人欣喜的報告,溫馨的小故事,又或者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情報。


    人生諮詢欄中,老師今天的回答依舊明快俐落;四格漫畫也讓人不禁一笑;連載小說的劇情,則是在描述總是吵架的兩個人,終於將自己的心情傳達給對方,溫馨的發展令人心頭一暖。


    「三郎先生和若子小姐能夠好好相處,真是太好了。」


    千星鬆了一口氣,忽然想起今早與陸的交流,雙頰頓時一熱。


    (小陸、也在看、同樣的故事啊……)


    陸讀了今天的章節,會有什麽感想?千星如果也能主動把話題接下去就好了。不過千星可以好好對話嗎?他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奇怪的女孩子呢?


    (雖然很想和小陸說更多話……應該……沒辦法吧……他和我不一樣。畢竟小陸明明隻是中學生而已,卻已經在幫忙媽媽,每天早上送報紙,忙碌地工作……)


    她覺得這樣的陸很偉大。


    同時也很羨慕陸。


    (小陸的媽媽一定很需要小陸……)


    千星有時候會想像陸的母親與陸的生活。


    他們雖然不是大家庭,但一定是既安穩又溫馨……互相需要,互相支持……他們的家裏,一定充滿著溫和的氣氛。


    「真好。」


    千星羨慕不已,忍不住喃喃自語。


    (如果小陸的家裏真的是這樣就好了……)


    如果小陸過得很幸福的話,就好了……


    ◇◇◇


    陸實在不想見到母親,所以送完報紙後,就直接到學校,一個人待在美術教室裏畫圖。


    他在畫布上塗上溫和的夕陽色彩,同時腦中浮現了純白緞帶搖曳在空中,令人憐愛的模樣,以及那頭楚楚可憐的黑色長發。


    那位靦腆的女孩子,白皙的肌膚,嬌小玲瓏的身軀……


    母親被男人拋棄之後,她歸來的那個夜晚,哭泣不已的母親攀附在陸的身上。


    ──笑一笑嘛。陸,為什麽你都不笑呢?


    母親這麽搖著陸,責備著陸。陸的世界中,彷佛每個角落都充斥著黑暗,以及空虛。


    他一生都必須身處在這樣的黑暗當中嗎?


    自己隻能置身其中,以這顆乾涸空洞的心活下去嗎?


    這真的稱得上「活著」嗎?


    自己有理由活在這個世界上嗎?


    直到深夜快逼近淩晨時,母親的情緒才終於平穩下來。她雙手攀在陸的脖子上,睡得像孩子一樣。陸也懶得拉開母親,就這樣靠在牆上,直到天明。


    當時再過不久就到了送報的時間,陸原本打算不睡覺的。沒想到接近天亮的時候,陸還是不小心睡著了。


    等到陸醒過來,距離出門時間已經超過三十分鍾以上。


    他完全遲到了!


    陸趕緊讓母親睡在地板上,蓋上毛毯,隻洗了洗臉就衝出公寓。


    他甚至忘記放鑰匙在家裏。


    反正陸就算放了鑰匙,母親也不會用。母親不論在家或外出,家裏的大門都是大開著的。即使母親外出了,也沒有小偷會闖進那麽破舊的公寓偷東西。萬一真的有小偷闖空門,家裏也沒什麽東西好偷的。


    陸騎著腳踏車,氣喘籲籲地趕到派報社。


    ──陸,你來得太晚了!


    店長這麽怒吼著。


    ──抱歉。


    陸一邊道歉,一邊將廣告一張一張塞進每份剛印好的報紙裏,整理完後放進腳踏車的籃子以及後座上。


    「小心別出車禍啊!你要是出事了,會給店裏添麻煩的!」陸的身後傳來店長的抱怨,接著他便使勁踏上踏板。


    他從以前到現在,一次都沒有遲到過。


    陸還隻是個中學生,這種窮鄉僻野也沒有別的地方願意讓他工作。所以他平常總是繃緊神經,小心翼翼地避免出差錯,以防自己被辭退。


    剛開始,陸還曾經在百元商店裏買了兩個鬧鍾放著,不過他從來沒讓鬧鍾響過。


    他總是在鍾響之前就自動醒過來,做好準備、則往派報社。然後收下報紙,送到每一間有訂報的家裏。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整整兩年以上。


    但是陸竟然還是遲到了。他很不甘心,同時又想起母親直到下次談了戀愛之前,都會待在家裏。他一想起這件事,胸口就一陣煩躁。


    要是母親又質問他為什麽不笑──


    陸光是想像母親抱著自己,哭著要自己笑的樣子,心中的煩躁更是劇增,彷佛有人狠狠抓傷了胸口似的。


    他忍不住恨起母親的幼稚與遲鈍。


    而自己竟然對唯一的血親產生這種情感。這樣的自己肯定已經崩潰了吧?或許自己已經沒辦法再跟任何人有所交流了。


    陸不曾想與誰有所連結。隻有獨自一人畫著圖的時候,才最能讓他安心。


    但是自己的世界,就好像是報紙的版麵一樣,粗糙乾燥,充滿著死氣沉沉的灰色。即使他再怎麽前進,依舊看不到盡頭,讓他再也走不下去。


    參雜憤怒的空虛充斥著陸的心頭,他隻能機械式地將報紙塞進一個個的信箱裏。


    ──今天怎麽比平常還慢?


    早起的老人這麽對陸抱怨著,他隻能低下頭,低沉又含糊地道著歉。直到送報量過了一半左右,陸終於來到那位女孩的家裏。


    四周圍著圍籬,古老又壯觀的宅邸。


    每天早上,那女孩都靦腆地站在圍籬外。而那一天她也在信箱旁邊,不安地低著頭。


    她或許是因為報紙沒有送來,而感到失望。


    她究竟站在那裏,注視著空蕩蕩的信箱,等了多久?


    正當陸的胸口一陣揪緊,女孩忽然抬起頭。


    她見到陸騎著腳踏車漸漸靠近,楚楚可憐的黑眸睜得大大的。


    她看起來嚇了一大跳,看來她是以為陸不會來了。


    女孩柔弱的雙唇微微張開,雙瞳瞪得越來越大,屏息注視著陸。


    陸一定讓她等了很久。


    陸再次懊惱自己不小心遲到的事,從籃子裏抽出報紙,遞向女孩。


    而這時候的她,就像第一次從陸手上接過報紙那時一樣,臉上滿是驚訝,抬頭望著陸。


    她一個勁注視著陸,陸也不自覺屏息,凝視著她小巧白皙的臉蛋。


    纖細的手臂緩緩伸出,潔白無瑕的小手從陸手上接過報紙的瞬間,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


    此時陸才注意到,女孩的雙眼有些泛紅。


    陸心中一驚。而就在此時,女孩的雙頰與柔唇彷佛漸漸融化似的──烏黑的雙瞳散發出清澈的光彩。


    她輕柔地綻放出滿是幸福的微笑。那抹笑容恰似悄悄開在山上的花兒,帶著一種不為人知的純潔美感,在陸的眼前緩緩綻放開來。陸的心中充滿悸動與驚訝,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陸不


    知道,為什麽她能笑得如此開心?


    是因為她一直等著陸送報紙來嗎?是因為她終於等到自己了?


    就隻是區區如此小事!


    ──謝謝你。


    女孩一如往常,羞怯地低聲道謝。但陸卻能感受到,她的語氣、聲音都蘊含著非比尋常的喜悅與感謝。


    明明隻是一份報紙而已!


    竟然能讓她雙眼發亮,染紅了雙頰,並且將陸遞給她的那份粗糙灰白的紙堆,相當珍惜地抱進懷裏,彷佛抱著什麽寶物一樣──


    這一刻,一股暖和的光芒照進陸原本空蕩蕩的內心,灰白無色的世界似乎頓時明亮了起來。


    因為女孩的那抹笑容。


    因為她非常珍惜地抱緊那份報紙。


    陸的世界彷佛被施了魔法似地──所有的景色,所有事物的意義,全都為之一變。


    一切都被她淨化了,變得清澈無比。


    陸想一直待在這裏,看著那張滿是幸福的笑容,卻又想立刻逃離她。他的心情自相矛盾,動搖不已。於是陸僵硬地低下頭,踩上踏板,前往下一個送報地點。


    從那一天開始,別墅的女孩在陸的心中,變成一個特別的人。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裏特別。


    畢竟陸至今不曾像在意女孩這樣去在意別人。但是那個女孩卻又和學校的同班同學不同,陸覺得她很重要。


    他開始在意女孩眼中的自己,非常不希望自己粗魯的言行讓她感到不悅。


    每當陸送報到別墅的途中,心跳會稍微加速;當他看見那個紅色的信箱,心跳就會漏了一拍;而他見到那女孩靦腆地站在信箱旁,呼吸更是幾近停止,接著一股熱流擴散在胸中。


    他想和她說更多的話。他想再多聽一聽她的聲音。


    這些想法比以前更加強烈,彷佛馬上就要脫口而出。陸對這樣的自己感到不知所措,同時試著想和女孩聊天,試了很多次都宣告失敗。而今天他們終於第一次有了像樣的對話。


    ──……我看了、那篇小說。


    女孩「咦」了一聲,嚇了一跳。應該是因為自己說得太突然了。


    陸一時後悔又焦急,又再次低聲說道:


    ──……就是、報紙上連載的那篇……


    陸總算擠出話語。而女孩露出困惑的表情,遲疑了些許之後:


    ──故事很棒對不對?


    她柔和地笑了。


    女孩的善解人意讓陸胸口一熱,同時也讓他心跳加速,不自覺害羞了起來。接著又忽然像是被潑了桶冷水,心中感到一陣寂寞,便淡淡地低語一句「……是啊。」後,飛也似地踏著踏板離去。


    陸能和女孩說到話,明明覺得很開心,但是為什麽自己卻覺得寂寞呢?


    這一定是因為,自己讀了女孩喜歡的小說,卻沒辦法和她抱持同樣的感想。


    那是在述說一個生長在戰後日本老街裏的大家庭,他們喧鬧又溫暖的日常生活。


    每個登場人物都是既單純又貼心,會哭、會笑,忙碌地過著生活──


    這樣普通又和平的故事,自己卻隻是用冷淡的眼神讀著文字,彷佛在看一個遙遠又虛幻的世界。


    不過這篇故事既然能讓女孩露出溫和的微笑,說出「故事很棒」這樣的評語,想必女孩一定與這篇故事有所共鳴。:


    女孩一定也跟小說裏一樣,有著能夠互相依偎的「家人」。


    (那女孩……和我不一樣。她是個大小姐,是在都市的富裕人家裏,從小備受寵愛地長大。)


    這件事實,令陸的內心逐漸冰冷下來。


    但同時,女孩卻又深深地拯救了陸。她就是在那樣溫馨的家庭裏長大,才會成長為能夠將這份溫暖分給他人的女孩。一想到這裏,陸的胸口便緊緊揪在一起。


    ◇◇◇


    千星一驚,薄薄的隱形鏡片便從千星的指尖落下,流進排水孔裏。


    夜裏。


    千星在洗手間裏拿下隱形眼鏡,以拇指和食指捏著鏡片,再用自來水搓揉清洗。沒想到在清洗的途中,卻發生了慘劇。


    「嗚唔……」


    千星失落地皺起臉,低頭看著排水孔。


    她第一次戴隱形眼鏡,是在中學二年級的春天。


    千星為了矯正散光,用的不是拋棄式的軟性鏡片,而是硬性鏡片,早上戴上晚上就一定要拿下來。千星剛開始戴的時候,還會在排水孔上鋪上專用的墊子,小心謹慎地洗著眼鏡。在她習慣之後,就不會每次都鋪上墊子。


    但千星之前就曾經不小心把隱形眼鏡衝走一次。


    之後她雖然警惕自己了一陣子,看來現在又鬆懈了。


    千星再怎麽盯著排水孔,衝走的隱形眼鏡也不會就這樣跳出來。


    於是她戴上眼鏡,歎了口氣。


    「又搞砸了……」


    竟然會再次犯同樣的錯,看來自己離獨立自主的女性還差得遠。又或者是該說服自己這是不可抗力,獨立自主的女性也是會弄掉或是弄破隱形眼鏡。


    千星百般無趣地胡思亂想,忽然驚覺了一件事。


    (明天早上該怎麽辦!)


    現在已經是晚上,不可能現在去做新的隱形眼鏡。


    隻要搭公車到市區,應該還找得到有在做隱形眼鏡的眼鏡店,但是最快也要明天開店之後才拿得到。


    千星的裸眼視力,左右眼都不到零點零四,要是不戴隱形眼鏡,她連三十公分外的文字都看不清楚。


    不過要千星戴著眼鏡去見陸,又覺得很丟臉。


    之前她有一次戴著眼鏡,從二樓房間的窗戶察看外頭的狀況,當時她剛好和陸對上眼,便急忙將窗簾拉上。那時候隻有短短一瞬間,陸應該也看不清楚千星的模樣。


    不過這次她戴眼鏡的樣子,陸一定會看得一清二楚。


    要讓陸見到自己不同以往的樣貌,可是需要相當大的勇氣。


    (而且我……根本不適合戴眼鏡……我的眼鏡還是黑框眼鏡,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愛……)


    千星現在突然後悔不已。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她應該去配一副鏡框比較可愛的眼鏡才對。


    千星戴起黑框眼鏡,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窺視自己的樣子。


    鏡中回看自己的,是一個土裏土氣、沒有半點魅力的女孩子。看起來就像出現在搞笑漫畫裏的那種,隻會埋頭念書的女風紀股長。


    「討厭!」


    千星猛地皺起臉。


    她雙手遮在眼鏡上,搗住自己的雙眼,蹲在洗臉台下呻吟著。


    「嗚嗚,這種醜女臉怎麽能讓小陸看見嘛!」


    ◇◇◇


    隔天早上──


    千星煩惱到最後一刻,決定隻戴上右眼的隱形眼鏡就出門。


    隻要一隻眼看得見,總會有辦法的。


    千星就保持一隻眼看得清楚,另一隻眼視線模糊的狀態準備出發。不過實際上,當她踏出一步,馬上就一陣頭暈,腳步不穩。


    她才走沒幾秒就覺得不舒服,癱坐在玄關前。


    (再、再待在這裏一下好了……)


    隻要閉上眼,就還撐得過去。


    等陸快來的前一刻再走出門,走到信箱旁邊,之後等著收下報紙就好了。


    這段時間很短,千星應該還能忍受這麽點不舒服。


    不過千星癱坐在玄關的時間,似乎比她預估的還要久。當千星打開玄關的大門時,陸已經騎著腳踏車來到信箱的旁邊。


    (糟了!)


    千星心急地奔出去。


    此時視線忽然一陣搖晃,她的身體也跟著向前傾。


    千星明


    明是直直地向前跑,腳步卻搖搖晃晃的,不聽使喚。千星甚至心想閉著眼走可能還比較安全,不過她還是想就這樣抵達信箱旁邊。而就在此時──


    削瘦的手臂支撐住搖晃不已的軀體。


    陸接住了千星。


    他見到千星的腳步實在不穩,似乎是看不下去了,便離開腳踏車跑上前來。


    千星使勁地撞進堅硬的胸膛,甚至聞到了襯衫上沾滿的汗水味。她頓時腦中一片混亂。


    (小、小陸扶著我……!小陸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小陸的味道──胸膛──)


    陸雖然外型瘦弱,但卻很有力。


    他穩穩支撐著千星。


    「……既然你身體不舒服,就不用特地出來等了。」


    低沉的嗓音淡淡地這麽說道。


    「不、不是,我不是身體不舒服,而是……」


    千星要是說出自己隻是有一邊眼睛沒戴隱形眼鏡,她就得詳細說明至今發生的事了。


    而且她也說不出,自己是因為不想讓陸見到戴著黑框眼鏡的醜樣,才這麽走了出來。


    沒錯,她絕對、絕對說不出口。


    要是說了,陸搞不好會覺得自己是個虛榮的女孩子,因此輕視千星。


    千星光是想像那個畫麵,臉蛋瞬間熱燙了起來。


    「你的臉很紅,果然是感冒了吧?」


    「不是的。」


    千星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在陸的眼中,似乎看起來真的很不舒服,所以陸扶著千星,送她走到玄關前。


    然後再回去腳踏車上,拿了報紙給千星。


    「謝、謝謝你……」


    千星拿著報紙,害羞地低下頭。


    「……沒關係。」


    陸悄聲低語道。他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便跑回腳踏車旁,踏上踏板離去。


    (給小陸添了大麻煩……)


    千星垂頭喪氣地走到洗手間,拿下右眼的隱形眼鏡,洗乾淨之後放回容器裏,然後戴上眼鏡。


    視野變得清晰,而鏡中映著一名戴著黑框眼鏡,神情沮喪的女孩子。


    千星垂著肩膀走回二樓的房間,攤開報紙。夾在報紙裏的傳單中,有一張眼鏡店的促銷傳單,這間眼鏡店似乎也在販賣隱形眼鏡。於是千星吃完早餐後,搭著公車前往市區。


    時間是早上,公車上塞滿了人,不過千星還是有座位可坐。


    公車搖搖晃晃地經過田野與田埂,穿過恬靜的鄉間小路。三十分鍾後,窗外終於出現了高樓大廈。


    公車停在一間百貨公司前,門口還掛著「夏季大特賣!」的橫幅。乘客幾乎都在這站下了車。


    傳單上的眼鏡店就坐落在市區中心的大路上,千星馬上就找到了。


    千星在店裏做了視力檢查,買了和衝走的隱形眼鏡同廠牌的鏡片。


    不過店家說這個廠牌的鏡片剛好賣完了,至少要後天才拿得到鏡片。


    「您要換成別的廠牌嗎?」


    「嗯……」


    千星很想趕快拿到新的隱形眼鏡。不過想到最後,還是現在用的牌子比較習慣。


    「後天再拿也沒關係。」


    到了隔天。


    千星戴著黑框眼鏡,坐立不安地待在庭院等著陸。


    昨天戴著單眼的隱形眼鏡,走路搖搖晃晃的,還給陸添了麻煩。所以千星今天早上下定決心,戴上了眼鏡。


    身上的衣服是千星很喜歡的白色洋裝,但她還是很擔心眼鏡和衣服究竟搭不搭,整體看起來夠不夠調和。


    千星雖然擔心,不過為了不錯過陸的送報時間,她比以往還要早出門,待在圍籬內側閑晃。接著,陸騎著腳踏車漸漸接近家門。


    插圖009


    千星的心髒忽然高聲鼓噪。


    她稍稍皺起羞紅的臉蛋,滿懷期待地站在信箱前。


    陸一看向千星的臉,睜大了眼。


    千星的臉頓時更加發燙,腋下滲出汗水。


    陸比平常更是專注地凝視千星的臉龐,千星不禁感到手足無措。眼鏡果然看起來很奇怪嗎?


    千星忽然有衝動想對陸解釋,自己隻有今天和明天會戴著眼鏡,後天就會戴回隱形眼鏡了。


    陸直到看見千星滿臉通紅,這才發現自己看得太過頭了,便有些尷尬地移開視線,遞出報紙。


    「謝謝你。」


    千星雙手接過報紙,低頭道謝。而陸則是:


    「不會。」


    他這麽低語,然後低頭回禮。


    然後再次看了看千星的眼鏡,馬上又移開視線,匆忙地離開了。


    今天他們什麽話也沒說到。


    千星失望地垂下了肩膀。


    千星上午做完剩下的作業,而下午的點心時間,她捏起冰在冷凍庫的麝香葡萄。


    她把一顆顆冰得硬邦邦的綠色顆粒放在手掌上,頓時一陣涼意擴散開來。她輕輕滾了滾,剝下葡萄的外皮。


    把晶瑩剔透的果實放進口中嚼碎,有著雪酪一般的清爽滋味,再加上果肉柔軟的口感,吃起來非常奇妙。冰凍的果實留下略帶刺激的涼意,在口中緩緩融化,也令千星感到愉快。


    「這樣的吃法還真奇特呢。」


    安藤太太主動向千星搭話。


    「報紙上麵有介紹過,說是把各種東西冰起來吃,意外的很好吃呢。」


    「那麽冷凍庫裏的年輪蛋糕、紅豆麵包、奶油麵包、哈密瓜麵包、水果瑞士卷、巧克力牛角麵包,還有棉花糖,全都是千星小姐放進去的嗎?」


    「是啊。」


    千星雙頰泛紅,悄聲答道。


    因為冰葡萄剛好正中千星的喜好,她就想試試看其他的食物,結果就把手邊拿得到的東西全都用保鮮膜包起來,放進冷凍庫裏了。


    全部吃完應該要花上好一陣子。


    「簡直像是小學生的暑假小實驗呢。」


    安藤太太麵露微笑地這麽說。千星再次羞紅了臉,縮起頭假裝要扶正眼鏡。


    ◇◇◇


    到了隔天早上,千星戴著眼鏡現身,陸依舊直盯著她瞧。


    「……」


    陸明明可以開口問千星戴眼鏡的理由,但是他隻是默默凝視著千星的眼鏡附近,看得千星更加羞澀。


    這搞不好比穿著泳衣讓人看還要害羞。


    「那、那個、今天……午後好像會下雨喔。」


    千星尖起嗓音,刻意不提眼鏡的事。


    (我好像老是在說天氣的事呢。)


    不過她本來就不知道該跟陸聊些什麽,更別說是在這緊要關頭了。


    而陸則是:


    「是啊。」


    淡淡地低語,將報紙遞給千星之後便離開了。他在踏上踏板之前,再次仔細地瞧著千星的眼鏡周圍。


    「謝、謝謝你。」


    千星刻意深深地低下頭,不想讓陸繼續看下去。不過千星一時低過頭,眼鏡滑了下來,她急忙單手壓住眼鏡。


    到了當天下午──


    (明天又可以戴回隱形眼鏡了。)


    千星撫著胸口,搭公車前往市區。


    早上明明晴朗無比,不知何時開始,天空烏雲密布。可能就像天氣預報說的那樣,會有落雷也說不定。


    (如果能在那之前回到家裏就好了……)


    但是眼鏡店裏比想像中還要忙碌,讓千星花了點時間。不過她還是順利湊齊左右兩眼的隱形眼鏡,請店員幫忙戴上後,笑咪咪地搭上公車準備回家。


    當公車一開動,雨滴便一滴滴敲打在車窗上。


    (啊,開始下雨了……)


    一開始


    還隻是滴滴答答的小雨,到後來雨勢慢慢轉強,雨滴啪噠啪噠地用力敲打車窗。千星不禁擔心車窗會不會就這麽被敲破,此時窗外忽然轟地閃過強光。


    「!」


    千星縮起身軀。


    打雷了!?


    下個瞬間,彷佛足以撕裂天空般的尖銳巨響傳進千星耳間。


    (討、討厭。)


    千星很怕打雷。


    千星覺得天空閃著光的樣子很漂亮,但是她受不了緊接而來的巨響。千星討厭很多種聲音,人們吵雜的聲音、怒吼的聲音、物品落下的聲音、東西破碎的聲音。其中千星又特別討厭打雷時那種魄力十足的音量。


    千星在椅墊上縮起身體,摀住耳朵。


    即使如此,落雷時彷佛能貫穿大地的巨響,依舊傳進她的耳中。


    千星光是在家裏聽見打雷聲,就怕得不得了。而她現在待在公車裏,更是怕得心髒都快跳出來了。她想像著落雷伴隨著激烈的聲響,眩目的強光,擊破公車車頂的畫麵,全身顫抖不已。


    聽說雷電會落在金屬上,而公車又全部都是金屬製的。


    (千萬不要落在這裏啊。)


    千星在心中拚了命地祈禱。


    她現在的心情就彷佛坐在遊樂園的雲霄飛車上。每當窗外閃過那妖異的光芒,千星的身體便反射性地一震,緊接而來的巨響更是讓她心跳加速。雨勢更是逐漸增強,毫無保留地打在車窗上。


    已經過了幾個公車站了?


    大雨與落雷不曾減弱。


    彷佛是被雷電追著跑一樣。


    再過四站,千星就要下車了。


    雖然千星有帶摺疊傘,但是她要是現在下了公車,根本沒自信能在這種大雷雨中走回家。


    要是這樣,她恐怕下不了公車,這也很令她困擾。


    (雨快點停嘛。)


    千星摀著耳朵,怯生生地望著窗外。此時一名男孩騎著腳踏車,奔馳在公車旁的模樣忽然映入千星眼底。


    該不會是!


    男孩身上穿著白色襯衫和黑色西裝褲,看起來像是學校的製服。


    (真的是小陸……!)


    公車碰到了紅燈,停了下來。


    陸則是在公車旁使勁地騎著腳踏車,在燈號變換前的最後一刻衝過馬路。


    他的頭發和襯衫都被雨打得濕淋淋的,黏在細瘦的身軀上,看起來比平常削瘦,也更顯得勇猛有力。他繃緊了臉,雙眼尖銳地眯起,像是從正麵挑戰著這陣大雨,奮力地前進。


    紅燈轉為綠燈,公車再次駛動。


    千星原本摀著耳朵的手貼在車窗上,身軀前傾,拚命地想找出陸的身影。


    當她見到那副熟悉的背影時,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與他擦身而過的瞬間,千星見到他沾滿雨水的側臉。他神情險峻,看起來非常有男子氣概,千星不禁心中一陣鼓噪。陸在這樣雷雨交加之中,傘也沒撐就奮力向前進。千星為此感歎著,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要是千星打開車窗呼喚著陸,他聽得見千星的聲音嗎?


    在這個瞬間,千星已經忘記討厭的雷聲。


    她心中滿懷著衝動。就算雨滴淋濕了全身,雷電擊中了身軀,她仍想不顧一切地奔向陸的身邊。但是公車卻立刻越過了陸。


    (小陸──)


    這一刻,她的心彷佛被千刀萬剮似的。


    (希望小陸能平安回到家裏。希望雨能早點停。希望雷不要打在小陸身上。希望小陸的腳踏車不會因為天雨路滑,發生車禍。)


    千星注視著濕透的車窗,拚了命地祈禱。


    當千星抵達公車站時,雷電已經逐漸遠去,大雨也停了大半。


    (小陸已經回到家了嗎……)


    千星想起陸在雨中瞪著前方,騎著腳踏車,險峻又剽焊的身影,千星的心底依舊刺痛不已。


    這份痛楚肯定是來自於自己的懦弱。陸很堅強,他能一個人穿梭在那樣的大雨當中,相較之下自己卻顯得弱小許多,沒辦法與陸對等而立。


    沒有鋪上柏油的泥土路吸收了雨水,變成軟軟爛爛的泥濘,涼鞋以及裙襬都沾滿了泥巴,看起來更顯得悲哀。


    ◇◇◇


    (我想畫那個女孩。)


    陸在雷電交加的雨勢中,咬緊牙根騎著腳踏車,同時懊惱地想著別墅的女孩。


    今天,陸在學校的美術教室裏,畫了那女孩的畫。


    他將素描本立在畫架上,用炭筆細細描繪著女孩的身影。細長的黑發,白皙的肌膚,以及嬌小的身軀。


    陸平常是不畫人物畫的。


    同班的涼加雖然常常湊過來這麽說道:「你就以我為模特兒畫看看嘛!」不過陸總是冷冷地忽略掉她,涼加便會憤怒地吼著:「小氣!」


    ──反正你一定是因為畫得太糟,才不想給人看吧!


    就算涼加再怎麽激他,他還是一點都不想畫涼加。


    不隻是涼加,學校的每個女孩子也都一樣。


    但是當陸在家裏,用廣告紙的背麵畫著村裏的風景,或是在學校的美術教室裏,麵對著畫布,腦中都會浮現著一個畫麵。早晨寒冷的空氣中,那位靦腆害羞的女孩子站在紅色的信箱旁,長發微微隨風搖蕩著。


    他想畫,想畫那細致的發絲,纖細的軀體,嬌小玲瓏的柔唇,水汪汪的眼瞳。


    這樣的想法數次閃過陸的腦中。


    而當女孩第一次戴著眼鏡等待陸的那一天,想畫她的欲望便悄悄地成形了。


    女孩戴著大大的黑框眼鏡,害羞染紅了雙頰。當陸見到這樣的她,心中不知為何起了強烈的動搖。


    和平常不一樣──


    光是這些微的不同,就讓陸的心髒鼓噪不已。他直盯著女孩,甚至到了有點失禮的程度,女孩則是害羞地垂下視線。


    她的表情比平常更加成熟,更加可愛。陸想畫下這張臉,這樣的心情猛烈地湧上心頭。


    陸送完報紙之後,在派報社換上製服,抵達學校之後,他將素描本立在畫架上,專注地畫著女孩的畫。


    發型大概是這個樣子。


    雙唇、眉毛則是這個樣子。


    眼鏡深處的雙眸帶著圓潤的光彩,顯得有些靦腆、內向。


    女孩今早的樣貌在陸的腦中一浮一沉,她若即若離的氣息,令陸感到焦躁不安。


    陸完成之後,卻不禁咬緊牙根。畫中的女孩,比陸實際上看到的樣子還要缺乏魅力。


    (她才不是這個樣子!)


    那個女孩的眼神,應該更純粹,嘴唇也更小、更柔軟──


    (根本完全不一樣!)


    結果陸畫不出滿意的成品,將畫好的成品全部撕破了。


    於是到了今天早上,別墅的女孩再次戴上眼鏡,站在信箱旁。


    沒錯,就是這張臉。陸再度怦然心動。


    果然真人看起來最好,要把這張臉牢牢刻在腦中才行。特別是眼鏡那部分的平衡感,要好好看個清楚。


    陸眯起眼直盯著女孩瞧。不過似乎看得太過頭,女孩可能誤以為陸在瞪她,便尖起嗓音小聲地說:「今天午後似乎會下雨喔。」


    不過陸根本沒聽進去。


    他急躁地將報紙送出去,然後使勁踩著踏板離開。一心隻想趕快送完報紙到學校,今天一定要完成女孩的畫。


    但是到最後,他還是從素描本上撕下了一頁又一頁的圖畫。


    不隻如此,陸從學校回家的途中,忽然降下陣雨,天打雷劈。慘兮兮的爛天氣,感覺就像是自己現在的心情。陸皺緊眉頭,瞪著大雨,奮力騎著腳踏車。


    雷電閃爍了數次


    ,轟然巨響隨之而來。每當雷響貫穿耳朵之際,陸心中的焦急與煩躁更是熊熊燃起。


    (明明都那麽努力看著她了,為什麽還是畫不好!)


    他在心底大吼。


    腦中的女孩,楚楚可憐,富含魅力。但一將她化為圖畫,就顯得平凡,失去女孩原有的光彩。


    陸心浮氣躁,想放聲大喊。


    他明知道在雨中騎得太快很危險,卻還是強行越過公車,在燈號轉紅的前一刻越過了交叉路口。


    無法順利畫出心中的美,這份憤怒逐漸轉化成欲望,深深燒灼著陸。不論如何,他都想畫好她。


    (該怎麽樣才能畫出來?)


    女孩若是能站在自己眼前──或許能完美表現出她的魅力。


    該請她當模特兒嗎?


    (不行。)


    他怎麽能拜托別墅的大小姐做這種事?這個村子很小,一下就會傳得眾人皆知。他不能給女孩添麻煩。


    而且她這麽害羞、內向,怎麽可能會答應當模特兒。


    ◇◇◇


    隔天的天空,晴朗無雲,是一望無際的蔚藍青空。


    地麵還有些濕潤,綠草及藤蔓上還留著些許雨珠。


    千星昨天回家時,在村裏的雜貨店買了藍色的雨靴,上頭還有白色的水滴圖樣。她穿上雨靴,身上則是葡萄綠的t恤,配上深藍色的過膝喇叭裙,在外頭等待著陸。


    頭發綁成兩束馬尾,垂在胸前。


    這樣就算下了雨,也不怕衣服會噴上雨水或泥巴。當然她雙眼也戴好隱形眼鏡了。


    陸終於出現了。


    他的臉一如往常的冷淡,不過看起來沒有受傷,也沒有感冒。千星小小地鬆了口氣。


    千星的雙頰自然而然地揚起微笑。


    但是陸見到千星時,似乎嚇了一大跳。千星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陸瞪大雙眼,專注地看著千星。


    特別是眼睛周遭,他看了好一陣子。


    看起來似乎是在疑惑,為什麽千星今天沒有戴眼鏡──是不是該跟陸說明一下?不過現在講好像也有點晚。


    陸甚至忘記拿報紙,看著千星的臉看到出神。


    千星不禁膽怯了起來。


    「那、那個……」


    她怯生生地低語道。


    陸這才回過神來,趕緊從腳踏車的籃子裏抽出報紙,遞給千星。


    千星雙手接過報紙,同時:


    「我、我的隱形眼鏡不小心衝掉了,所以、所以拿到新的鏡片之前,我才戴上眼鏡的……」


    小小聲地說道。


    對方明明沒有開口問,自己卻好像在找藉口一樣,感覺非常、非常地丟臉。千星感覺臉紅得快燒起來了。


    陸則是有些心不在焉:


    「啊,喔喔。」


    他這麽回答道。


    這句「喔」,不知道是表示他理解了,還是隻是隨口應了句而已?


    千星有點想聊聊自己昨天打雷的時候,見到陸騎著腳踏車的事。不過留他太久,可能會害他送報遲到,又會給陸添麻煩。


    千星將留有餘溫的報紙抱在胸前:


    「謝謝你。」


    說完,接著低頭道謝。


    「……」


    陸似乎低聲說了些什麽。但是在千星回問之前,他一如往常地微微低頭回禮。


    不久後,陸要踏上腳踏車的踏板前──這次他微微低下頭,用千星聽得見的音量,悄聲說道:


    「眼鏡……還挺適合你的。」


    然後他移開視線,轉眼間就跑得不見蹤影。


    千星抱著報紙,在原地恍惚了一陣子。


    (……剛才、小陸、說了什麽……?)


    千星的耳中,再次響起那冷淡低沉的嗓音。


    ──挺適合你……


    ──還挺適合你的。


    (適合、他是說眼鏡嗎……?那副黑框眼鏡……!他說那副像風紀股長的醜眼鏡,很適合我!)


    千星一陣混亂,不知道該開心還是該傷心。


    不過那個沉默是金的陸,是特地開口稱讚千星。


    (也、也對,他稱讚我了呢……)


    就算千星不喜歡戴著眼鏡的自己,一向冷淡的陸卻注意到千星的裝扮(?),稱讚她很適合。


    千星應該感到喜悅才是。


    疑惑散去之後,甘甜的心情湧上心頭,甜得有如蜂蜜似的。千星穿著水滴雨靴的雙腳猛地跳了起來。


    「好開心。」


    泥巴頓時噴得到處都是。


    但是──


    「小陸,我好高興、好高興喔!」


    千星依舊開心地跳來跳去,回到家中。


    這一天她不管是剪報,或是幫忙安藤太太做家事,都掛著滿臉笑容。


    下午,千星幫忙安藤太太一起整理倉庫。


    先在庭院鋪上塑膠布,再從倉庫搬出古老的壺、掛軸或書本,排在上頭。


    「太陽出來之後,曬乾了泥土,真是太好了。」


    安藤太太這麽說道。


    從倉庫接二連三搬出來的物品中,看起來不像骨董,價值也不高。高價的東西在這個家的原屋主──詩織婆婆去世時,就有骨董美術商跑來買走了。


    剩下留在倉庫裏的東西,大部分都不怎麽值錢。


    「雖然千星的父親說,不必要的東西可以丟掉,不過還是沒辦法這麽做。而且這些東西有沒有必要,還是見仁見智呢。」


    安藤太太緩緩說道。這些話語,令千星心頭一暖。


    這些物品當中,有一塊天藍色的布匹。


    千星將布攤開來,長寬都相當有分量,或許原本是打算用來縫製窗簾的。雖然顏色有些褪色,卻也有另一番風味。


    (看起來就像是從夏天的天空剪下來的呢。)


    千星看著布匹看出神了。


    「我可以拿這塊布嗎?」


    她雙眼發亮地問著安藤太太。


    今天早上的報紙上,刊登了夏季洋裝的做法。上頭的說明和食譜一樣詳細,千星還做得來。


    千星這麽一說,安藤太太則是:


    「哎呀,要做手工的洋裝啊。感覺真不錯!」


    她眯起眼這麽說道。


    「當然可以,這布隨您想怎麽用都可以,我記得這裏還有縫紉機。」


    安藤太太回到倉庫中。


    然後馬上就走出來:


    「千星小姐,有了、有了。」


    她的手上還拿著手提式的縫紉機。


    千星還擔心,萬一是腳踩式的縫紉機該怎麽辦。這台縫紉機看起來型號老舊,但還是電動式的。安藤太太另外還找到了縫紉箱。


    箱子很大,箱外雕著花朵,拿起來相當沉重。打開箱蓋,裏頭裝著剪刀、針、尺,基本的東西應有盡有,還有拉煉和鈕扣,絲線的種類也很豐富。


    這樣一來,也不需要補充道具或材料了。


    (如果能在暑假結束前做完就好了。)


    千星想像著天藍色的布匹變化成洋裝,然後穿在自己身上,陶醉在幻想當中。


    (真想穿去給小陸看呢。)


    加油吧!


    千星把縫紉機、縫紉箱,以及天藍色布匹搬進二樓的房間。


    不過搬著縫紉機上樓的時候,倒是有點辛苦。


    「呼──」


    縫紉箱、天藍色布匹、縫紉機──千星將這些東西一字排開後,吐了口氣,接著唇邊輕輕揚起。


    千星打開素描本,看著今天剛貼上去的洋裝做法。


    上頭寫著,就算沒有版型也能做。


    千星將洋裝做法那一頁攤開,接著打開縫紉箱,再次確認裏頭的物品。


    箱子是三層式的,第二層塞滿了線團和紐扣,難怪會那麽重。第三層則是放了一疊毛氈和布塊,不過布塊的最下麵似乎放著別的東西。


    (是書嗎……?)


    千星撥開布塊,拿出來的不是書,而是一本日記。日記外層套了書套,書套是手工縫製的,天藍色的布底上還刺了純白的花朵。千星翻開封麵,藍色墨水在頁麵上勾勒出日期與文字。


    (這該不會是、詩織婆婆的日記……?)


    千星看了看日期,這似乎是詩織婆婆十六歲時寫的日記。


    (我不知道能不能看……)


    不能隨便亂看別人的日記,她應該原封不動地放回縫紉箱裏。


    不過詩織婆婆已經去世了。


    而且千星非常在意內容。


    千星一次也沒見過詩織婆婆。詩織婆婆去世時雖然有舉行喪禮,但是儀式是不公開的,所以千星也沒辦法參加。千星自從來到這個家裏之後,忽然對這名女性產生了興趣。詩織婆婆一個人獨自生活在這麽可愛的房子裏,千星很想知道這樣的她,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村裏的人都稱她為仙女。明明是村中第一的美人,為什麽沒有結婚?


    她獨自一人生活,會不會寂寞?


    她一個人,是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她是什麽時候在書桌抽屜寫下那段詩詞?又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寫下的?


    若是能了解年輕時的詩織,或許能循著線索,得知詩織婆婆之後的事。


    千星遲疑地再次打開蓋上的日記封麵,翻開泛黃的頁麵。


    詩織和千星一樣,是就讀女校。從她細致的文字中,可以看得出她的性格相當認真。她活潑地在日記中描寫了學校的生活。


    詩織每天在生活中的體驗、想法,幾乎和千星相差無幾。她會和朋友一起去賞花,或是討論喜歡的書──裏頭還寫著:「??雖然這麽說,但我其實是這麽想的。」不過她最後還是說不出口,沮喪了一陣子──又或是打了蛋,發現裏頭有兩顆蛋黃,感覺很開心。


    千星對詩織婆婆的生活感同身受,而同時:


    (為什麽詩織婆婆隻留下這本十六歲時寫下的日記呢?)


    千星從日記裏得知,詩織是手工藝社的社員。那麽詩織應該是把這個縫紉箱放在身邊──而且是放在每天都能看得到的地方。


    她竟然會把少女時代的日記放在裏頭。


    這一定不是偶然。


    十六歲時寫的這本日記,對詩織來說一定相當特別。


    而千星繼續讀下去,便發現了原因。


    詩織十六歲的夏天,她戀愛了。


    對方是一位大學生,因為身體不好,所以從東京來到這個村裏靜養。詩織是在森林的沼澤邊,認識了正在看書的他。之後兩人又碰了幾次麵,漸漸的,他們相戀了。


    日記中的文字,一點一滴地描寫著詩織對他的煩惱與心動,看得千星雙頰發熱,心髒跳個不停。


    雨天時,兩人會共撐一把傘去散步。雖然她很擔心會被人看到,擔心得心髒都快停了。但是她仍然開心得不得了,臉和腦袋都燙得像是發燒一樣,簡直快昏倒了。


    詩織在學校的圖書館裏,找到他正在看的詩集,她一邊看,心中一邊小鹿亂撞。她把這本詩集借回家,在家裏獨自朗誦出聲,心跳更是加速,酸澀又甜蜜的心情塞滿了胸口。她為他在手帕上刺繡。當他收下那條手帕時,她是多麽的幸福。


    感覺彷佛能飛上天似的。


    千星能體會這種心情。


    光是見到對方的身影,就會臉紅心跳;光是聽見對方的聲音,就開心得快要停止呼吸,世界更是顯得閃閃發亮。


    在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沼澤邊,詩織與他互訂終身。


    他治好病之後,一定要回到東京去。但是他和詩織約好,他一定會再來見詩織。


    詩織是這麽回答的:『我會為了你做一套新的洋裝,一邊做一邊等著你。等到你來見我,我會穿上這套洋裝迎接你。』


    但是日記上,並沒有寫到兩人之後的事。


    日記就在這裏,結束了。


    但是詩織婆婆終其一生都沒有離開這個村子,也一直保持單身。由此可以得知,他並沒有來迎接詩織婆婆……


    詩織婆婆究竟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等著他?千星一想到這裏,胸口便一陣刺痛。


    (詩織到死前的那一刻,是否還是相信他、等著他呢……?)


    所以她才不結婚,一個人住在這個家裏嗎?


    千星隻讀這本日記,也得不出答案。


    這本日記裏,隻封存了那段閃閃發亮的戀情。


    詩織婆婆想用這塊天藍色的布匹,做出什麽呢?


    ──我會為了你做一套新的洋裝,一邊做一邊等著你。等到你來見我,我會穿上這套洋裝迎接你。


    千星回想起這段文字,胸口揪得緊緊的,塞滿了甜蜜與哀傷。


    詩織婆婆的心意並沒有得到回應。


    但是這本日記裏的情感,非常專注且純粹,美得彷佛能把人吸進去。


    詩織婆婆把喜歡的詩詞,寫進了日記裏。


    標題是──「他究竟是誰?」


    千星看到這個標題,馬上就發現,這是寫在抽屜裏的那段詩詞。


    這是一位俄羅斯詩人的作品,他還是「喀秋莎」、「燈火」這兩首俄羅斯民謠的作詞者。這些事,都是他告訴詩織婆婆的。


    詩織婆婆經常朗誦這首詩。隻要朗誦這首詩,她就覺得能更接近他一點。


    千星也開口朗誦出聲。


    「夕陽時分,有一位年輕人,


    經過我家門前。


    他向我看了看,


    一句話也沒說。


    他究竟是誰?


    為何看著我?」


    「每當我走出家門散著步,


    他便跳起舞來唱起歌。


    每當我在木門邊與他道別──


    他便轉過身去,深深歎口氣。


    他究竟是誰?


    為何而歎息?」


    千星張開柔唇,淡淡地歎息。稍縱即逝的氣息中,蘊含著一絲甜蜜。她腦中的身影,不知何時從詩織婆婆的戀人,換成了陸。


    「他究竟是誰?」


    「豔陽因他而黯淡。」


    「他究竟是誰?」


    「寄來神秘的信件。」


    「他究竟是誰?」


    「我的心將要融化。」


    每當千星呢喃出一句詩詞,腦中就會浮現那名削瘦的男孩。浮現他淺黑的膚色,他成熟的表情。


    (小陸究竟是誰呢?)


    當千星腳步不穩時,用強韌的手臂擁抱她的陸。


    在雷雨交加中,身穿學校製服,嚴肅地瞪著前方,騎著腳踏車的陸。


    當千星戴上眼鏡時,專注地看著她的陸。


    千星想更認識陸。不隻是身為派報生的他,單純身為中學生的他──千星還想知道更多、更多不知道的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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