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無限寬廣。


    不對,看來有這樣的感覺,隻是因為站在起點上沒動的關係。


    冷死了。冬天的體育館,尤其是早上,膝蓋以下就特別冷。我也想要像女孩子們那樣,用小毯子把腿包起來。冰冷的空氣從下擺咻地竄進來。我身後的龍汰也不斷喊著好冷好冷好冷好冷,沒想到他突然說:「唷,校長的領帶花色好像蝦子。」害我笑出聲來。「你笑太大聲了啦!」哎呀,因為真的很像蝦子啊。


    全校朝會簡直就是眾人懶散氣氛的大集合。根本沒有人在聽你說話好嗎,校長!


    認為製服隻要夠短,或是大件就好的家夥真是蠢。現在這時代的立領學生服,明明應該要穿得很華麗。我心想。然而他們卻連「華麗」是什麽意思也不懂。偶爾還會有些家夥,以為穿得像不良少年就很帥。莫名其妙!醜爆了!你們真的是平成年(譯注:一九八九年起至今)出生的人嗎?立領學生服不能太短、也不能太長,可以稍微短一點點,褲子要比標準再寬一點點,然後利用開襟毛衣或襯衫點綴;扣子開兩顆,再用腰帶或不太粗的鏈子,或智慧型手機的保護殼增添色彩。胸前一袋挾著發夾已經太過時了。不行。出局。


    我用手指整理對棒球社社員而言過長的黑發。用nakano四號造型發蠟固定得直挺挺的頭發,經常被女朋友沙奈一句「好惡心!」就用掌心咚咚地壓扁。如果我能夠留長頭發,我也想燙像龍汰那樣的爆炸頭,或是有空氣感(我說空氣感時,龍汰說:「是指外星人嗎?」——當時我認為那家夥是從蠢蛋星球來的外星人)(譯注:空氣感和外星人兩者的日文發音類似)的蓬鬆發型。雖說那樣一點也不適合戴棒球帽。


    「本校文武雙全,學業與社團活動均創佳績。」


    我不討厭校長裝模作樣的說話方式。用那種方式說話,才能夠保住校長的威嚴吧。這麽一想,我覺得自己好像非得看著他不可。「我們有好成績又不是為了你。」我聽見龍汰小聲地說。「蝦子。」他補-這句,害我又笑了出來。


    「你們還年輕。還有活力。今後不管做什麽都能夠辦到。也就是說,你們現在是一張潔白的畫布。」


    十七歲。高中二年級。潔白的畫布。他經常這麽說。我們的確還年輕,也有活力,是白淨的畫布,但是我們又沒有拿著畫筆,也沒有想畫上什麽東西,所以一點意義也沒有。


    這裏的確是升學高中,不過我沒打算念醫學院。如果可以的話,我隻希望去念東京普通水準的私立大學,每天開心玩樂。不用有什麽特別的成就也無所謂,反正我應該都能夠順利過關斬將。在喜歡玩鬧、時髦又醒目的朋友包圍下,在班上也屬於最「上層」的集團,運動也全都玩得不錯,學弟妹常起哄鼓噪地說我「好帥!」,女朋友沙奈也稱得上可愛。我想這種情況,今後仍會持續下去。


    「沙奈的裙子好短!」「你不可以看!」


    我拍了龍汰的腦袋。「什麽嘛,穿那麽短就是要給人看的呀。」龍汰胡亂搓揉著頭發一邊說。沙奈口袋露出的手機吊飾是米妮。我的是米奇。我雖然反應過掛這個很丟臉,但是女孩子在奇怪的地方就是特別固執。


    這座體育館裏有超過三百張潔白畫布,每個人都想在上麵畫畫嗎?這些家夥頂著相同的發型,準備做點與眾不同的事展現個性,結果還是一樣,所有人都不曉得該做什麽才好。潔白的晝布擺在完全的黑暗中也隻是一片黑,沒辦法畫上任何東西。


    「接著,是今天要接受表揚的學生們。從麵對我的左手邊開始。」


    校長轉過身背對我們,短短的手臂指著站在舞台上的學生,依序介紹。男子排球社,啊,桐島果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孝介和某個矮小的家夥。女子排球社、壘球社、管樂社、桌球社、電影社。


    電影社?


    「孝介成了代理社長呢。話說回來,最後那個看起來糟透了!」


    好像直接穿著爸媽買給他的尺寸偏大的製服哩。龍汰笑著。的確。桌球社兩個女生的裙子,也幾乎快和襪子連在一起,電影社的兩個男生也是——咦?那兩個家夥好像和我同班吧?我記得他們兩個總是在看我不懂的電影雜誌,原來是電影社的,原來我們學校有電影社啊。


    校長一一介紹並表揚每個社團的功績。這種時候,明明有這麽多學生在場,但棒球社社員們打嗬欠、點頭打瞌睡的模樣,不曉得為什麽看來像浮雕一樣。我沒有特別找尋剃得很短的和尚頭,但他們看來就是像浮雕。


    「不過啊,沙奈的腿真漂亮呢。」


    「叫你別亂看啊!」


    你想要自己獨占好東西嗎?也借我嘛!龍汰發出愚蠢的聲音。我心想,這麽大聲會被沙奈聽見啊用你的腦袋想想好嗎笨蛋!不過我又想到,她聽到這種話反而會很高興吧。我知道她就是這種女孩了。很膚淺。


    「有個叫做『電影甲子園』的全國高中電影比賽,電影社在這場比賽中獲得評審特別獎。接著,我把獎狀內容念出來。」


    甲子園。我的耳朵聽到這個字愣了一下。


    感覺有幾顆變成浮雕的和尚頭也稍微動了一下。


    影響能否闖進春季選拔賽的地區大賽兩戰兩敗,所以棒球社沒能夠上台接受表揚。我們沒有想要打進甲子園。隻是,以棒球社這種情況,明年的全縣大賽應該也小會獲勝——這種顯而易見的自暴自棄,包圍著棒球社所有人。我嗅到這一點時,覺得他們已經沒救了。這所學校的棒球社缺乏熱情。


    校長說了什麽,在學生之間引起騷動和笑聲。那個笑法讓聽者不舒服。「片名好爛!」龍汰咯咯笑。從電影社兩人用力握緊拳頭的樣子看來,大概是得獎作品的名稱被念出來了吧。一定是讓人聽起來覺得丟臉的超窘片名吧。我心裏雖這麽想,但老實說我一點也不住乎。


    校長說,你們才十七歲,今後想要做什麽都可以,也擁有希望、夢想和一切。事實上他錯了。既然我們的掌心將來可能握住任何東西,也就是說現在是空的。


    「你——蹺——掉——社——團——嗎?」


    以小小步伐走在我身旁的沙奈突然湊近盯著我的眼睛。刻意往上拉的睫毛,和藍色眼線圍繞的大眼睛,驟然闖入我的視線。


    沙奈和我並肩而行,仿佛把放學後不平靜的氣氛拆成兩半。我們原本就很醒目,兩個人走在一起更加引來眾人的目光。我雖然介意,但並不討厭。簡單來說,我們就是有型的男生和可愛的女生正在交往,兩人一起走在路上,大家當然會盯著看。高中就是這麽狹隘的世界。


    「啊,該怎麽說咧。」


    我重新將沉重的包包背上肩膀,一邊含糊回答。棒球社的製式包包大又鼓,而且很重。這個黑底餘色字的包包,一看就知道是棒球社,我真不想用。


    「一起回家吧。」


    這是女朋友的請求喔。沙奈仰起臉,露出楚楚可憐的眼神,一邊小踱步蹦蹦跳跳。她的裙擺也跟著有節奏地擺動。校園裏許多學生一邊閑聊,一邊追著球,或揮舞球拍。我有時會覺得這些人真是笨蛋。又不能靠那些吃飯,也不是要去參加全國大賽,想交朋友有同班同學也就夠了,每天汗流浹背的究竟有什麽好處呢?


    這種時候,我的腦海中一定會浮現隊長發旋的形狀。他向學弟低頭鞠躬,說:「請你至少要來比賽。」那個人真沒自尊啊。


    我國中時已經小有名氣。運動神經優異,棒球之外的運動也樣樣精通,我隻是偶然選了棒球社而已。不用那麽努力,也能夠鏘~地把球打出去,輕鬆得分。我隻是為了繼續聽到「好厲害!宏樹!」「高手!」「王牌第四棒!」才會繼續打棒球。所以進了高中,想說總之就選棒球社吧。雖然沒有明確的測驗過,不


    過一進社團,我立刻就發現大多數社員都比我差。當然也包括學長在內。


    隊長曾來找經常蹺掉社團活動的我,說:「請你至少要來比賽。」我看著眼前隊長的發旋,隻說了一句:「好啊。」回答「好啊」就夠了嗎?我這麽想,不過沒說出口。


    「好冷哦。」


    沙奈以為了服裝搭配而非禦寒用的粉紅色圍巾將嘴巴完全遮住,邁開大步走。她像小朋友一樣走路蹦蹦跳跳,每次一跳,圍巾就會往下掉。「嘴巴喊著冷,可是內褲都快露出來了喲。」我說著,想要掀開她的裙子。「不可以在這種地方啦。」沙奈開心地笑著。


    沭浴在夕陽底下的指甲閃閃發亮。我沒仔細看所以不很清楚,但今天應該也是塗粉紅色的吧。包裹著身體的膚色開襟毛衣,也同樣是偏大的尺寸,幾乎遮住裙子。從寬鬆的袖子底下露出的一點點手指,背在小小背上的eastboy學生書包,紅白格子的鞋帶,漂亮眼線環繞的雙眼皮,高八度的聲音,甜甜的說話方式,一切都經過計算。她渾身上下都宣示著:我是很可愛、很時尚、很醒目的女生喔。


    我的女朋友很可愛,的確很可愛。


    但是,或許,就隻是這樣了。


    「對了,今天體育課時大家都看到了。」


    走向腳踏車停車場,決定今天也蹺掉社團活動。我重新背好同樣沉重的社團包包。


    「宏樹超帥!足球也踢得好棒!龍汰同學、友弘同學等經常和宏樹在一起的男生真的都好帥呢!」


    嘿嘿,感覺地位就是不一樣呢。沙奈眯起眼睛,將粉紅色圍巾往上拉,遮住下巴。拉到那麽高就不可愛了。我隻是心裏這樣想,沒有說出口。


    「欸,因為我是全才啊。」


    吵死了!沙奈咯咯笑。塗了護唇膏的嘴唇水嫩閃耀。我想我有點喜歡這種嘴唇吧。


    「不過啊,那個是電影社的家夥吧?他超遜的,女孩子全都笑翻天了,真的!後來人家一起在聊他遜爆了的時候,發現他就在附近,嚇死人了!」


    他一定聽到了。沙奈邊重新拉好深藍色刺繡長襪,一邊說。我感覺心中有什麽東西一點一點地逐漸枯萎。


    「想到他拍電影時,說不定會把自己拍成足球球技超強就覺得惡心!」


    作品名稱很有羅密歐茱麗葉風格也超好笑。笑著的沙奈瀏海被風拂動,露出修整漂亮的眉毛。


    真美。山形的眉毛、清爽的頭發、洗練的眼線、粉紅色的臉頰和指甲和圍巾,都很美。


    但是呢,我偶爾卻又強烈地認為,沙奈真的很可憐。


    「我喜歡坐在宏樹後麵。」沙奈自行跨上我腳踏車的後座。短裙下擺的細白雙腿啪答啪答開合著。她笑著說:「內褲如果被看見了該怎麽辦?」


    沙奈今後也一定會以那種價值觀繼續活下去吧。我將手伸進包包深處,拿出腳踏車的鑰匙。「哇唔!單車雙載單車雙載!」沙奈很開心。總之呢,她就是先以遜不遜篩選人、區分階級,醒目的人是勝利組。她八成隻會這樣想事情吧。


    但是你自己也一樣吧。我看著自己在夕陽下伸長的影子,默默地想。


    我在最後一個座位睡覺,所以沒注意到。前麵那個座位的女生也真是的,幹嘛不叫醒我?雖然我們不曾講過話。她好像就是那位經常和誌乃在一起的管樂社社長?我不太清楚,不過如果她睡著了,我應該也不會叫她起來。


    抬起頭,我看到桌子旁小心翼翼地擺著一張升學誌願調查表。大概是為了不吵醒我,而悄悄放著的吧。潔白的紙上用冰冷的明體字印著第一誌願、第二誌願、第三誌願等。一瞬間我覺得好煩。班會還沒結束。


    「這個禮拜之內要把這張表繳回。遲交的人我會叫你放學後回家去拿來。」


    老師說完,龍汰和友弘那邊發出牢騷。「不可能不可能——」「我家單程就要花上兩小時耶!」「少唬爛了!」無可救藥的對答一來一往。


    升上三年級,除了文組、理組之外,還要分成國立大學誌願班、私立大學誌願班、其他等。想要進入專業領域和藝術大學的人被歸人「其他」,這種冰冷簡潔反而讓人覺得暢快。


    無論如何,老師就是希望我們考國立大學,因此即使知道私立大學推薦入學的技巧,也不願意告訴我們。總的來說,他就是用很老師的大人說法,謹慎委婉地要求我們「努力念書,考上國立大學」。謝謝老師,不過我隻要能夠進march大學聯盟(譯注:明治大學(m)、青山學院人學(a)、立敦大學(r)、中央人學(c)、法政大學(h))的哪一間都行。早稻田、慶應、上智也姑且考看看,如果偶然考上當然最好。人概就是這樣。


    大學啊。


    我把調查表翻麵擺在桌上,拿出ipod。不管了。我戴上耳機。聽著友弘大力推薦而借給我的不知名藝人專輯,一邊環視教室。


    蝦子校長,這張升學誌願調查表就是潔白的畫布吧。


    現在我看到的所有背影,每個人都好好想過自己想要的未來嗎?我隱約聽見老師的聲音,於是轉動ipod的轉輪調大音量。


    龍汰和友弘是否也曾好好想過要進哪一所大學呢?那兩個家夥大概會說:「我要選其他!」然後鬧始說要成為美容師雲雲吧。欵,不隻是他們兩個,沙奈或是那一群女孩子,大概也有自己的想法吧。


    除了這個教室之外,此刻在教室內麵對黑板的上百個背影,踏上上百種未來,將會分成上百條道路。一想到這裏,高中真的很像樂園。


    我們沒辦法永遠像現在這樣,住他人的保護下生活,我的目標是無論如何念一間東京還不錯的私立大學。但是。


    上了大學後,我能——


    「宏樹。」


    雙耳的耳機被拔下。教室的聲音又慢慢回到耳裏。我被帶入了現實。


    「你怎麽一直發呆,居然連最後敬禮時也坐著沒站起來?」


    應該沒人發現吧。友弘嗬嗬地笑著。等我注意到時,班會已經結束,有些人抓著包包急忙趕去參加社團活動。坐在我前麵的女生也早就不在了。


    「你在聽什麽?」


    友弘湊近看著我的ipod,「這不是我借你的專輯嗎?radwimps(譯注:日本四人組搖滾樂團)!他們的歌詞超讚對吧?」他一下子興奮了起來。老實說我沒怎麽聽進歌詞。「你聽到哪一首?第三首?這首超讚吧!」友弘眼睛閃閃發光,不斷說著超讚、超讚。


    「我們去ktv好了!聽說今天半價喔。」


    「你沒收到折價券的訊息嗎?」龍汰靠過來。「喂,我現在超想去ktv的!」友弘的眼睛更加閃閃發光。我背起沉重的棒球社包包,再度和龍汰兩人共乘一輛腳踏車。腳踏車穿過與棒球杜練習的操場反方向的校門。


    「你的包包好重啊!」


    我故意把腳踩在地而上沙沙地摩擦,讓重心往後,一邊壞心眼地嘻嘻笑,找龍汰的麻煩。


    在我的身後,夕陽下的操場傳出棒球社的喊聲。黑色的大包包很重。聲音逐漸變小,終至消失。與馬路摩擦發出危險聲響的腳踏車輪胎,帶我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很幹脆地遠離一直保護著潔白畫布,避免被弄髒的高中。


    從龍汰騎的腳踏車後座回望的高中,仿佛直挺挺插在地球上一樣,絲毫也不動搖。張著眼睛看不見的根保護著我們的場所,無論用多麽炎熱的夕陽照射,也絲毫不融化。


    與輕鬆踩著腳踏車的友弘相反,龍汰果然騎得相當吃力。「騎快一點啦!」「閉嘴!」兩人熟悉的背影,穿著熟悉的立領學生服,守護著高中生的界線。這些家夥對於脫掉這身製服後的未來,有什麽想法呢?


    脫下立


    領學生服後,已經沒有人會逼你念書,就像突然被放出鳥籠一樣自由,凡事都能夠自己選擇,到時候,我將從哪裏開始排順序呢?


    什麽東西要排住最優先順位?在這排戰一列的一切事物中,我該選擇什麽才好?


    「到了!」


    龍汰突然踩煞車,我的臉啪地撞上他的背。「痛死了!對了,我昨天買了保險套,所以現在沒錢!」龍汰沒頭沒腦地說著,把腳踏車鑰匙交給我。「你老是說保險套好貴、保險套沒了、保險套買了、保險套保險套保險套保險套,說個不停,真像魯夫啊。」「不是吧,魯大的橡皮人意思跟這不一樣吧!」(譯注:保險套和橡皮的日文發音相同。魯夫是日本知名動漫畫《航海王》(又名海賊王)中的主角,吃了橡膠惡魔果實,所以變成橡皮人。)


    包包好重。我隻想早一些進包廂坐進沙發裏,因此不自覺就加快腳步。「記得秀出手機上的折價券喔!」龍汰一邊說,一邊把立領學生服的扣子全部解開。看來他流了一身汗。


    一位看起來像店長的胖子店員站在櫃台那兒。每間包廂都傳出難聽的歌聲。我的聲音聽起來也像那樣嗎?一想到這就有點沮喪。店員看到穿著製服的我們,露出「啊」的表情,拿出一張白紙。


    「請問有空的包廂嗎?」


    我們一共三位。友弘一邊秀出手機上的折價券畫麵一邊說,那位店員把白紙和筆推向我們。


    「你們是那邊那所高中的學生吧?之前曾經有人做出踰矩的行為,所以進入本店之前,必須請各位同學留下姓名。」


    麻煩你們了。店員麵無表情地說。真麻煩。友弘一邊說,一邊以難看的字跡寫上我們三人的名字。你這家夥,我的姓是菊池,不是菊地!


    包廂裏的味道難聞到足以滲入衣服的布料。電視上正播放著女藝人以尖銳聲音發表評論的畫麵。


    我把沉重的包包放在沙發上,轉動肩膀。骨頭偶爾發出喀喀的聲響,相當暢快。


    一如往常的放學後時光開始了。我鬆了一口氣,又仿佛一個一個放棄了什麽,卻覺得很安心。我的每一天沒有任何改變。


    「這麽說來,我們學校有人做出踰矩行為啊?」


    是我們同年級的嗎?友弘很快喝下他點的qoo white water。


    「啊啊,是管樂社的。管樂社的。」


    「管樂社?龍汰知道?」


    「隻是聽來的,聽說他們帶著樂器跑來ktv就大聲吹奏起來了。」


    「那樣當然不行吧!」友弘咯咯笑。


    「看不出來那位社長會做這種事。」


    我接過友弘手上的white water。ktv的免費飲料吧,不管是可樂或是什麽,喝起來都像摻了水。


    「那位社長,挺可愛的呢。」


    龍汰不曉得為什麽透過麥克風說話。


    「我們放學後打籃球時,望向音樂教室,一定會看到她對著外頭練習樂器!」


    沒想到我會喜歡那一型的女生吧。已經有個完全不同類型女朋友的龍汰笑著說。他血管鼓脹的手腕上,綁著幸運繩。那一定是女朋友一邊想著他這個保險套人、一邊編成的吧。一這麽想,就替那條幸運繩感到難為情。


    友弘很快地點了歌,以中等音程不斷唱著跟青春叛逆有關的歌詞。隻要相信就會發光。大致上是這類內容。歌曲結束後,究竟該相信什麽才好呢?


    「對了。」


    我一口喝光white water。


    「桐島為什麽退出社團活動?」


    友弘唱到副歌了,所以龍汰大聲地問。


    「好像是和孝介不合!再加上隊長不是個討人喜歡的位子!」


    「咦?」友弘看到空杯子,瞬間漏了歌詞。


    「那家夥很熱血,可能因為這樣才不合吧。」


    反正他又不靠排球吃飯。龍汰說完,打開點歌本,像是要終止和我的對話。「安室的訪談真糟糕,這種人居然當媽媽了?」


    我覺得煩躁。無論是沙奈對於電影社所說的那些話,或是說出反正桐島又不靠排球吃飯的龍汰,或是管樂社,或是升學,令部綜合起來都讓我感到煩躁。雖然我也不知道這種感覺是否就是煩躁。


    友弘的音量大到不用麥克風也無所謂。音樂錄影帶播放著各種的色彩,像是要與他的音量對抗,我那隻沉重的黑色包包在那些光的照射之下,不斷變換顏色。但最強的果然還是黑色。


    最強的果然還是黑色。


    「守住宏樹!守住宏樹!」


    龍汰一麵大步奔跑,揚起沙塵,一邊這樣喊著。我一一穿越阻擋我行進的腳,運球推進。對於男生來說,擁有不差的球技果然重要。


    「龍汰完全追不上!」「羅唆!」友弘從外頭湊熱鬧。「可惡!這家夥!」龍汰一邊說話、一邊拚了命要跟上的樣子,很像小型犬。我心想,幹脆故意製造個空檔給他好了。


    我一邊閃躲龍汰,一邊人範圍地環視操場。雖然我不是足球社社員,無法看見所有人的動態,不過


    啊,看到了,那家夥可能連一次都不曾碰過球。「這邊這邊!」友弘大喊,但我忽視他。電影社的那個,叫什麽名字我忘了,沒戴眼鏡的家夥。另一個電影社的上次很誇張地踢空,還被沙奈笑過吧?


    接住!


    我把球踢出去給他。「喂!」聽見友弘大喊。


    在場所有人露出「啊」的表情,朝球的方向追去。成為眾人目標的電影社像是突然被抓到把柄一樣反應遲鈍,無法順利接到球,結果球被另一隊的人搶走。「龍汰,快上!」球馬上就被傳回來。球便在同樣那幾個成員之間前進著。


    「你在搞什麽啊,宏樹!」


    別出錯啊!友弘發出尖銳的聲音。剛剛的失誤被算在我的帳上了嗎?我在腦中確認後,咚咚地敲了敲鞋麵包覆的腳尖。犯了那樣的錯,卻沒有人告訴他「別出錯啊」,真是有點寂寞呢。看著電影社的家夥,我心想。犯錯的人明明是自己,卻連這點也被抹去,當作自己不存在一樣,還被女生們那樣嘲笑,真有點可悲。


    風快速吹過汗濕的皮膚。


    但是,那些家夥能夠將那種心情瞬間全部消除。


    和我比起來,到底是哪一邊比較可悲呢?


    哨音晝破天際地響起,比賽結束。我雖然貢獻了兩分,不過最後龍汰用力亂踢的那球似乎得分了,所以我們這一隊輸了。勝負如何其實我一點也不在乎。「太好了!贏宏樹那隊了!這是第一次吧?」龍汰一邊用體育服擦汗,一邊嚷嚷著。聲音好吵。


    簡單集合、隨便行個禮後,隊伍解散,結束了這堂體育課。我馬上看到同隊的電影社家夥就在我附近。我想起他沒能夠好好處理我的傳球,還直接被得分的場麵。看著全黑的後腦勺,我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對他說聲「別放在心上」。我記得他的名字應該是前田涼也,剛剛確認過他運動外套上的繡字。


    許多人跑過我身邊。我能看見前田髒兮兮的運動鞋踩著小步伐前進。出錯也別在意,隻要對他說這句話就好。我舉起右手,準備以食指碰碰他單薄的肩膀。這時候——


    「涼也!」


    背後一個充滿活力的聲音超越了我。前田轉身,他的視線也越過我。


    「武文。」


    「你還在慢吞吞的做什麽?今天開始拍攝喔!」


    前田睜大了眼睛。仿佛通往某個寬廣世界的門打開了,前田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此時的我感覺到了光,仿佛看見開啟的大門後側泄出的光線。「我知道啊。」說完,前田和名叫武文的男生一起快步離開操場。


    那是不曾見過的表情。我


    隻看過他們兩人在教室角落低調讀著雜誌的身影。盡量避免出鋒頭,不想讓任何人注意到,攤開雜誌,聊著隻有他們兩人才懂的話題,我隻見過他們這副模樣。


    風並沒有推著我的背前進,僅是吹拂著。我總覺得好煩躁。雖說我也不知道這樣的感覺,是否該稱為煩躁。


    「宏樹!」


    我看見沙奈揮舞著毛巾,從體育館跑過來。三個女生很體貼地先一步回教室去。「腿真漂亮!」龍汰每次都是這一句。說完便和友弘一起去廁所。


    「你找那個人有事?」


    沙奈的視線一瞬間看向前田。


    「不,沒有。」


    「對吧,嚇我一跳!」


    總覺得真不像你會做的事。沙奈天真無邪地笑了笑,「然後啊——」接著開始小聲地說:


    「我爸媽今天出門不在家喔。」


    他以隻有我聽得見的聲音,紅著臉小聲地說。小毛巾遮著嘴巴,轉開視線。大概是害羞吧。


    「所以呢,怎樣?」


    我的腦中開始計算保險套到底還剩下幾個。大概連一個都不剩了吧……用完的話,再向那個保險套人討就行了。「好啊。」我僵硬地回答完,「我今天有小考,會留晚一點。那我們門口見。」沙奈說完,便轉身離開。


    她大步奔跑的同時,毛巾也跟著搖晃,小小的身體逐漸遠去。綁在較低位置的兩束栗色頭發也左右搖擺。


    哎。


    天空非常晴朗。有著我輪廓的陰影清楚投射在操場上。我低頭看著有自己輪廓的影子。像是要把影了烙印在地麵上一樣,我一直凝視著影子的輪廓。


    比起校長那番隨處可聞的演說,或者說我們是潔白畫布雲雲,或是退出社團的桐島,或是沙奈對電影社的批評,或是說反正桐島又不靠排球吃飯的龍汰,或是管樂社練習的事情,或是升學誌願調查炭,或是體育課的足球,或是名叫武文的男生的呼喚,或是前田回答「我知道啊」時的表情。


    比起那些,最讓我煩躁的,是在腦中計算保險套剩餘數量的自己。


    「真拿你沒辦法。」


    龍汰給了我一個保險套。我原本以為這家夥買的東西八成是便宜貨,沒想到是還不賴的東西。「這也是為了女朋友嘛。」龍汰抬頭挺胸,得意洋洋地說。我稍微吐槽他:「這不是一定要的嗎?」從棒球社的製式包包裏找東西很麻煩,這個包包真的又大又重。


    黑底金字的沉重包包。棒球社隊長的聲音和表情在我腦海中蘇醒。


    好啊——個屁。我到底在說什麽鬼話。


    沒參加社團活動的家夥,現在已經開始乖乖念書準備考試了。放學後,在教室看見他們兢兢業業念書的姿態:心想,這個人也有想上的大學,以及了了大學之後想做的事啊。或許不是每個人都一樣,不過至少他們的想法比我更具體。


    脫下這身製服,等於踏進全新的世界。不再是曖昧模糊的,而是清楚明確的。在焦距能夠確實對準之前,我能夠把自己的事當作自己的事思考嗎?


    「那我們門口見。」


    沙餘留下惡作劇般的微笑,大步跑出教室。滿是塗鴉的拖鞋有些過人。脫下西裝外套,隻穿著開襟毛衣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其他高中的學生。


    十七歲這個季節就快要結束了。


    我模模糊糊、毫無頭緒地想善這些事情。


    一個人踩在充滿橘色光芒的走廊上,走向鞋櫃。每住熟悉的走廊上踏出一步,包包就會沉重地壓在肩膀上。管樂社演奏的某首輕快音樂,在我的四周咚咚跳躍著。我聽見來自四麵八方的聲音和腳步聲。操場上變得很熱鬧。網球社的女生穿著短裙開心地歡笑著。


    各種聲音和某些人的話語在耳中融化,濃稠地混合在一起。


    我究竟對什麽感到如此焦慮呢?無論回顧什麽,都覺得煩躁,但是為什麽煩躁呢?對於什麽感到煩躁?我不知道。我對於所有看到的、聽到的,都感到煩躁,啊,可是我雖然這麽想,但我絕對——,


    「菊池。」


    對方從轉角處突然現身。右肩上掛著和我一樣的包包。和我一樣因為重量而傾斜身體保持平衡。


    「隊長。」


    我小聲說,就像從沒有關緊的水龍頭流出的細小水流一樣。他那身即使在冬天也一樣曬得很黑的皮膚還是沒變。


    好久沒見麵的隊長眼睛,看起來像是看著我,又像是完全沒在看我。我直覺地認為不會再從他嘴裏聽到「最近好嗎?」這類禮貌性問候了。


    好久沒像這樣麵對麵站著。站在我麵前的人,看起來不像是當時對我低頭的隊長。製造出橋色夕陽的空氣粒子一顆顆在我和隊長之間彈跳後消失。


    隊長像在仔細咀嚼腦中的想法,慢慢深呼吸了幾次後,開口說:


    「明天有練習賽哦。」


    隊長隻說了這一句,把手擺在我的肩膀上,沒再說什麽就離開了。沉甸甸的黑色包包感覺莫名變重了。擺在我肩膀上的手還是一樣的黝黑,很溫暖。


    隊長果然沒看向我。沒看向我的眼睛。


    隊長仍在參加社團活動。明明已經快要大考了,引退賽明明早就結束了。


    幾個急急忙忙要趕去參加社團活動的學生,與我擦肩而過。許多喊叫聲從操場上傳來。我在想,自己會不會就這樣被這個逐漸變重的包包壓垮呢?校長那番隨處可聞的演說、說我們是潔白的畫布雲雲、退出社團的桐島、沙奈對電影社的批評、說過反正桐島又不靠排球吃飯的龍汰、管樂社練習的事情、升學誌願調查表、體育課的足球、名叫武文的男生的呼喚、前田回答「我知道啊」時的表情,這些是什麽?算什麽?浮現又消失、浮現又消失、浮現又消失。


    我一個人來到操場上,夕陽包圍住我的全身。夕陽的光線就像人的手掌心一樣,有著與體溫相同的溫暖,確實地碰觸著我的身體。雖然很溫柔,似是我開始感到悲傷。


    在來自各個方向的各式各樣喊聲之中,我甚至不曉得自己能不能筆直地前進。


    來到體育館附近時,我看到扛著大型攝影機的兩人組正匆匆忙忙進人體育館內。電影社那兩個人的背影,與在教室裏保持低調,或追著足球時的樣子完全不同。他們扛著大型器材前進。


    啊。


    喀啦。我看兒攝影機的黑色鏡頭蓋掉在地上。他們兩人似乎沒發現,直接進去體育館內。要拍排球社嗎?我走上前,彎下腰,幫他們撿起鏡頭蓋。


    把手伸向鏡頭蓋時,背上沉重的包包重重落下。


    我想起前田說完「我知道啊」離開我的表情。那兩個家夥要拍攝沒有桐島的排球社嗎?用那個發光的表情看著鏡頭。


    我慢慢打開體育館的大門,看到在裏頭活動的羽球社和桌球社,電影社的人正在和指導老師說話。應該是在取得拍攝許可吧。但是在體育館裏活動的,怎麽不是排球社呢?我對於不熟悉的景象感到困惑,同時靠近電影社的人。在這之前,我先聽見指導老師的聲音。像液體一樣流進我耳裏的聲音,緩緩抵達我的心。


    「過去一直是排球社的隊長桐島來拜托我……因為市民體育館的排球球網壞了,所以希擎讓排球社使用這裏。其實要去市民體育館真的很麻煩,我們希望兩個社團能夠輪流使用這個場地,但對方都那樣拜托了,我們也隻好答應讓出來。不過最近沒有人再來拜托了,所以又恢複兩社輪流使用。我稍微打聽過,聽說桐島好像退社了?」


    掌心滲出汗水。什麽也追不上我心髒跳動的速度。


    羽球社的喊叫聲撼動耳膜。


    我像被釘住一樣呆立在現場。在這座體育館內,隻有我一動也不動。


    桐島,你打


    排球的時候,大概也有這種表情吧。我心想。全力從事自己想做的事情時,大概任誰都會有這種表情吧。被某個東西浸泡得濕答答的心髒遭人一擰,像擠蜂蜜一樣擠出的情感衝人血管裏。


    鏡頭前羽球社的身影,一定遠比這雙眼睛所看到的更美麗。然而,盯著那個鏡頭的電影社兩人的側臉正在發光。


    就像光一樣。


    我很緊張。要找平常根本沒打算交談的兩人說話,讓我手心冒汗,手指顫抖。我拚命鼓起勇氣,好不容易能夠咚咚地戳戳他的右肩。


    光回過了頭,照亮了我。


    「這個,大概是你掉的。」


    我僵硬地說完「失陪了」後,背對著前田走開。


    包包好重。


    也包好重。


    包包好重。


    隊長剛才並不是看著我,而是看著我的包包,看著我黑底金字的沉甸甸的包包。所以他沒有看著我的眼睛。我想起隊長在沉默時不斷反複深呼吸的樣子。


    就像我在體育課結束後想對前田說話一樣,隊長也來找我說話。我當時覺得前田很可憐,希望多少替他打氣,所以伸出了手。隊長一定也是一樣,覺得我很可悲,那對雜亂眉毛底下的眼睛正告訴我:「你總是帶著這麽重的包包來上學啊,已經夠了。」


    隊長過去總會告訴我所有練習日期、比賽日期。但是明天有練習賽的事,我不知道。


    已經夠了,別放在心上。隊長把手擺在我的肩膀上。


    擺在我肩膀上的手掌溫度,比夕陽、比任何東西都更加暖和。


    如果一開始就有心要蹺掉社團活動,根本不需要帶著這麽重的包包來學校。我像個傻瓜一樣每天確實把器材帶來,卻蹺社敷衍過去。


    我最害怕的,或許是發現自己認真做了之後,卻什麽也辦不到。


    我領悟到自己事實上無法麵對、也無法逃離被人稱為潔白畫布的人生、桐島、管樂社練習的事情、名叫武文的男生的呼喚、前田回答「我知道啊」時的表情,因此感到焦慮不安,煩躁不已。


    我的背沐浴在光之中。


    不要緊的,你可以重來。我要對桐島這麽說。你和我不同,你一路走來始終真心麵對應該麵對的事物,所以如果隻為了一點小事就放棄,未免太可惜了。我要這麽告訴他。我朝著校門反方向邊走邊這麽想。背部沭浴在光之中,我重新將耀眼的黑色包包背上肩,朝校門反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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