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社團活動結束得早。壘球社一到白天時間變短的秋天,就會改變訓練內容,到了冬天則會進行挑戰自己的個人訓練。我今天也在時間之內完成所有訓練,正回到更衣室換製服。即使時序已進入冬天,訓練過後仍會滿身大汗。我用檸檬香的噴霧噴身體,聞到些許刺鼻的味道。啊啊,一天又結束了。


    「哎呀,累死人了!」


    做完訓練清單的社員們接二連三走進更衣室。「辛苦了。」大家互相打招呼。


    「啊,那個借我。」


    倏地從我手中拿走噴霧的人當然是繪理香。「流汗害我脫妝了。」她邊說邊對自己噴檸檬香氛。


    胸部好像變大了一點。脫到隻剩內衣時我心想。同時也想起最近交往的男朋友。他長得很不錯,又是醒目的類型。我看看鏡子:不過我也很可愛啊,我們應該很登對吧。啊啊,夠了夠了,這樣好丟臉。


    「對了,你不覺得隻有我們的訓練清單特別辛苦嗎?怎麽搞的?」


    繪理香用襯衫唰地遮住有漂亮馬甲線的緊實腹部,一邊皺起眉頭。她的手臂和雙腿上都有適度的肌肉,體型真的很漂亮——並非就一位女性而言,而是以一位壘球選手來說。


    「真的。」


    噴霧還我。我伸出手。繪理香替那顆黑色的野狼頭重新抹上發蠟。那個男性化的發型真的很適合繪理香。


    「不覺得隻有我們的練習次數逐漸增加嗎?到底是怎麽搞的,麻煩死了……我們的程度沒那麽差吧?」


    繪理香一古腦兒地說出想說的話,快動作換好衣服。「但我可不會認輸的哦。掰啦!」然後留下一如往常的招呼和健康笑容,便離開了更衣室。我想起前陣子她露出比平常更深的酒窩,說:「我最近交男朋友了。」社團活動之後,她好像會和男朋友一起去麥當勞念書。某個社員說:「繪理香真的總是很有精神呢。」


    不是因為程度不好,反而是因為程度太好,所以練習內容很多。那是因為教練對你允滿期待。


    但我還沒有成熟到能夠一邊接過噴霧,一邊微笑說出這種話。這一點對所有社員來說也適用。但我曾經發誓絕對不告訴她。我不太會形容,總之就是自己以外的他人受到矚目,會讓我不甘心又煩躁。


    最後我對著鏡子確認發型,確定已經把製服穿得很可愛。「辛苦了。」我隨口打了招呼,打開更衣室的門。


    「啊。」


    梨紗一如往常地倚著牆壁站在門外。


    「慢死了!」


    她一邊甩動掛著兩個大布偶的包包,一邊嘟起嘴唇。「我常在想啊,那個最早出來的短發女孩很漂亮耶。」欵,雖然胸部平了點就是。說完,梨紗頑皮地笑了起來。


    我知道梨紗在班上很醒目。不隻是梨紗,經常和我在一起的沙奈、小霞也都擁有引人注目的外貌。對女孩子來說,高中生活最重要的就是至少要擁有外貌。在這一點上,我總覺得自己很幸運。如果我的長相是細細的單眼皮、微胖、頭發油膩,不管我的內在多麽有趣,也交不到朋友。


    「才六點半?」


    說完,我暗自歎息著,又要吃麥當勞套餐了嗎?我的男朋友孝介和梨紗的男朋友桐島同學同樣隸屬排球社,所以我們兩人總會一起等男朋友結束社團活動。我們會在教室或麥當勞,總之就是能夠大聲說話的地方隨意殺時間。等到時間差不多了,再去杜團休息室接男朋友。我問:「為什麽要做到這種地步呢?」梨紗手指玩弄著栗色的頭發,一邊回答:「當然是為了當個可愛的女朋友啊。她的睫毛像夏日的向日葵一樣往上翹,眼線也畫得很精致。被他這樣楚楚可憐的眼神一望,我隻能回答:「這樣啊。」和梨紗這種女孩子交往,可見桐島同學應該相當好色吧。雖然我不曾和他講過話。


    「今天也去麥當勞等嗎?」


    我記得出示折價券可以用一百兀買到雞塊。正要打開手機的app時——


    「不用了。」


    梨紗說。哦?難道我剛剛踩到她的地雷了嗎?我慢條斯理地抬起頭,梨紗的睫毛還是穩固且整齊地往上翹著,酒窩也一如往常地替她的可愛增色。


    「小桐他好像不去社團活動了,以後我也不用再等到晚上了。」


    真對不起喔。梨紗雙手合掌。雖然我真的有點生氣,但這也不是梨紗的錯,向我說對不起、跟我道歉也沒意義。話說回來,可愛的女生就是很會說這種話吧?說了就不會有人責怪你了吧?好像隻要長得可愛,就可以耍任件吧。


    這些想法我全都沒說出口。


    「這樣啊。那麽你今天是特地等我羅?隻要發訊息告訴我就好了呀。」


    我彎下眉毛微笑。


    「那麽明天見嘍。對了,我們這一組的創意舞蹈情況不妙耶,得加油了!」梨紗提高語尾說完,便轉身回家。發型、化妝、製服的穿法、說話方式、用詞、走路方式、使用的物品,全都好可愛。梨紗知道怎麽做能夠讓自己看起來可愛,也知道自己的方法很有效。


    我望著梨紗逐漸遠去的背影,心裏這麽想。高中生真是不平等。以人格來說,班上或許有很多人比梨紗有魅力,卻因為外表不夠有吸引力,於是大家都輸給了梨紗。


    可是那個妝要花多久時間才能夠做得出來呢?我一麵想著,決定還是等等孝介吧。雖然我並沒有打算當個可愛的女生,但是我喜歡看到孝介從社團休息室裏出來,傻呼呼地喊著「實果!」的樣子。孝介穿立領學生服很好看。嗯,他長得不錯又醒目,像單純的高中男生一樣,什麽也沒在想,我就是喜歡他這一點。


    而且我希望能聽他多喊我一次「實果」,所以和孝介一起回家。搭電車時,孝介說「掰掰,實果,明天見」的聲音,是我心中的暗號。是提醒我回家、把「實果」藏進心底深處的暗號。


    隻要一到這個時間,我就希望盡可能不要回家,希望孝介多喊我一次「實果」,所以我等著他。


    我不想太早回家。


    我家信箱裏有一封信。


    雪白的信封,好像一碰就會弄髒。我到家時,天色已經完全漆黑,白色信封的本身好像會發出微弱亮光。沒有寫收件人。寄件人的地方,以流暢美麗的字跡寫著「宮部沙織」。


    是媽媽。真是的,又幹這種怪事。我的歎息中包含著無聲的言語。我壓抑著焦慮握著信封,把手伸向玄關大門。沒有寫收件人就把信寄出去,當然會退回我們家啊。到底要我提醒幾次才懂呢?雖然我這麽想,其實心中早已原諒媽媽了。我每次總是這樣:心裏某個部分總會選擇放棄。


    「我回來了。」


    「你回來啦——」


    媽媽的回應方式和平常一樣,總會把語尾拉長。聽習慣的溫潤聲音蓋過了我尖銳的聲音。


    「媽,你又做奇怪的事了。」


    「我問你——」


    ……喂。


    「你今天晚餐想吃什麽?」


    我尖銳的聲音再度被媽媽溫潤的聲音蓋過。你也稍微聽人家講話啊。我隻在心裏這麽說。我又一次原諒了媽媽。


    「……你不是已經買好材料了?」


    「嗯。我在考慮要煮咖哩還是生肉燴飯……兩種的材料差不多,媽媽都可以,所以想看看小薰想吃什麽。小薰,你要吃哪個?」


    我的內心確實有些動搖。


    小薰。


    小薰。


    「……牛肉燴飯。」


    我這麽說著,從頭上脫下尺寸有點大的開襟毛衣。頭發因靜電而啪嘰啪嘰地豎起。家裏即使開著暖氣,還是有點冷。


    錄放影機和電視的遙控器分別擺在電視上。我有點分辨不出哪個是哪個,不過還是選對了電視遙控器。我常常弄


    錯。握著比想像中更冰冷的遙控器,遙控器正好握在我的掌心裏,像是快被我的體溫融化。冰涼的,想要融入我的體溫。打開電視後,我和平常一樣選了不讓人煩惱的綜藝節目。看了這種節目之後,我心想,梨紗等人一定能夠繼續活下去。因為偶像和模特兒看起來也是隻要露出可愛微笑就好。藝人沒有意義的對話,即使閉上眼睛用肚臍眼都能模仿一遍,這反而讓人安心。


    就這樣,今天的我也一如往常地扮演完「我」的角色。接下來,屬於「小薰」的夜晚才正要開始。


    「咦?你說要吃哪個?」


    「生肉燴飯。」


    我轉小電視音量,大聲地說。媽媽似乎因為手不夠長,很難綁好圍裙的繩子。醜醜的蝴蝶結翹在媽媽豐滿的肚子後側。那個背影十分可愛。


    「生肉燴飯?」


    「對。」


    她確認了好幾次,讓我有些煩躁。我恢複電視的音量。


    「真難得啊。小薰,每次我這麽問時,你一定會說咖哩。」


    欺,每次都吃咖哩也會膩吧。像二月陽光般溫潤的聲音這麽補充。媽媽開始準備煮生肉燴飯。


    不是小薰喜歡的咖哩,而是我喜歡的生肉燴飯。


    啊啊。我心想。真糟糕。閉上眼睛。好久沒和孝介吵架了。他說:「下禮拜天社團活動休息,一起去哪裏玩吧!」明明我真的很開心,為什麽那家夥偏偏說想去新開的咖哩專賣店看看?那家店也真是的,為什麽偏要挑這個節骨眼舉辦開店折扣慶?


    我說,比起咖哩,我比較想吃生肉燴飯。也不曉得為什麽我們互不相讓,於是不知不覺吵了起來,結果甚至開始抱怨起對方。電車來了,孝介不耐煩地說:「我不懂實果。」我當時心想,這應該就是分手了吧。


    但是呢,我還是希望他能夠和平常一樣,溫柔地揮手說完那天最後的「實果」。實果。因為會帶著愛意呼喚這僩名字的人,現在隻剩下孝介一個人。


    電視上高亢的聲音,仍舊讓我覺得刺耳,藏在心中某處的厭惡情緒逐漸滿溢湧現。為什麽我不能更成熟呢?對繪理香也是,我應該把真正想說的話告訴她;孝介想吃咖哩的話,一起去吃不就好了嗎;我希望自己考慮得更周全。但是每次總是隻會這樣想,結果我還是沒有成長。「人類沒那麽簡單就成長吧?」我再一次檢視這個想法,同時讓疲倦的身體重重地陷入沙發裏。


    隨著媽媽菜刀的咚咚聲,夜漸漸深了。緩慢地、緩慢地,黑暗逐漸擴大,像是要吞下整座城市。光亮逐漸減退的聲音誘使城市通往黑夜。「馬上就煮好羅。」媽媽的聲音,是開啟漫長夜晚的信號。夜晚帶著滿滿的我無法解開的魔法,開始變黑。


    胸口好亂。


    今天也一樣,好痛苦。


    我的名字不是「小薰」。


    我最愛的父親為我取的名字是實果。實果。我記得應該是在我進幼稚園之前,也就是四歲左右,父親告訴我,他希望我擁有濃鬱又水嫩的幸福人生,就像結實累累果實一樣,所以取名實果。他摸著我的頭,把我像貓一樣柔軟的頭發撥得亂亂的。爸爸充滿疼愛地眯起眼睛看著我,眼神訴說著我很重要。我最喜歡倒映在爸爸眼中的自己。


    但是,我的名字,卻違反我的意願,擅自變成了「小薰」。我忘也忘不了,今年的一月二十一日。在柔軟白雪覆蓋下的城市的正中央,我一個人開始戴上「小薰」的麵具。


    媽媽和爸爸,是彼此第二場婚姻的對象。說穿了,就是兩個離過婚的人再次結婚。我不太喜歡離過婚這個詞,但是又很難用其他語匯說明。媽媽在和爸爸結婚的五年之前,與前夫離婚。


    我的親生母親則是在生下我的時候過世。所以我不曾見過母親,也曾經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拋棄的孩子,但是看到父親的眼睛後,我便覺得無所謂了。我是父親的孩子,和父親一起生活,這樣就夠了。再者,我想我的親生母親,應該和我一樣可愛吧。


    我偶爾也會說「我想要媽媽」,讓父親很困擾。我永遠忘不了當時父親的表情。


    在離家有點遠的義大利餐廳第一次見到現在的媽媽時,我便確定他們會再婚。父親凝視媽媽的眼神,像在守護真正重要的東西,充滿無盡的愛意。就像他看著我的時候一樣,憐愛又溫柔,眼角擠出了魚尾紋。


    倒映在父親溫柔濕潤的雙眸泉水中的媽媽,果然很美。


    我想要叫這個人媽媽。父親愛的人,我也愛她。


    我當時很喜歡這個自己第一次擁有的「母親」。我想按照父親的意願,喜歡這個媽媽。


    然後,理所當然地,媽媽那邊也有個親生女兒。


    她就是小薰,我的繼姐。


    我當時九歲,小薰十一歲。我們分別是小學三年級和小學五年級。我喜歡躲避球和棒球,小薰擅長鋼琴和書法。我當時就常覺得這個姐姐的頭腦真好。比起念書,我這雙被泥土弄髒的手更適合打球。


    對於這一點,父親絲毫不覺得丟臉。我很清楚,無論是對親生女兒的我或是繼女小薰,他都給予同樣的愛。但是媽媽就不同了。不,也許認為「不同」的人隻有我。但是,我隱約地、些微地,卻又確實感覺到不同。她對我和小薰的愛並不對等。我心中某處莫可奈何地覺得「這也是沒辦法」,卻又無法接受這點。


    進入同一所高中後,我也加入了小薰所屬的壘球社。我加入不是因為小薰。而足高一同班的繪理香主動找我一起進去。繪理香從入學典禮時就很醒目,我一直很希望能夠和她成為好朋友,所以很開心繪理香找我一起。後來繪理香告訴我:「我也是因為你很醒目,才會找你。」


    我勉強考上與小薰同樣的一所高中,不過我在運動方麵的表現,仍舊比念書出色,還和繪理香一起被稱為是眾所期待的一年級新生,這讓我有些自戀。我當時看不起小薰,覺得她一定是個隻會念書的書呆子。


    小薰是第四棒。


    雖然聽小薰提過社團活動的事,但不曾聽她說過自己很活躍,所以以為她的壘球一定打得沒多好。現在想想真是愚蠢。小薰和我不同,她隻是不會自吹自擂罷了。


    小薰以第四棒的身分活躍的比賽,媽媽隻來看過一次。我在防護網後側聲嘶力竭地加油著。


    媽媽的眼裏,一定沒有我。


    時序是秋天進入冬天。風隱約帶著紅葉與白雪的味道,拂去城鎮的暖意。在覆蓋大地的白雪之中,高三的小薰正全力準備人學入學考試。她做為目標的大學,水準果然很高。小薰似乎想選擇那兒的教育學係。小薰眯起柔和的雙眼皮,說希望將來能在眾多學生的包圍下教授英文。媽媽鼓脹著臉吃著咖哩,說好期待。小薰真的笑得很溫柔。感覺是在微笑。


    媽媽一邊用湯匙舀起咖哩,一邊開心地說:「這幾次模擬考的成績也很不錯吧?」小薰優雅地用而紙擦著嘴邊,「也許能夠獲得老師推薦。」她說話的態度始終平靜穩重。父親什麽也沒說,隻是笑著。不,也許說了「加油」吧。不過我想,他多少有些在意沉默地吃著咖哩的我吧。直到現在,我才察覺當時那個視線的意思。我想其實他說的是「不要緊」吧。


    小薰喜歡的咖哩,對我來說有點太辣。


    一月十九日。大學入學考試的日子。


    媽媽和我住玄關處目送小薰出門。那天真的很冷,剛起床的我身上隻有一件膚色的棉質t恤,所以一心隻想快點回到有暖氣的客廳裏。


    媽媽簡直像自己的孩子要上戰場一樣,用力握緊小薰的手,不斷地說:「隻要按照平常那樣就沒問題了。」小薰開朗地笑著說:「別擔心。」但看得出來她其實很緊張。


    父親將我在耶誕節送他的褐色蓬鬆圍巾,拉到嘴唇的上方


    保暖。他站住稍遠的地方,像高中生一樣招手叫我過去。


    「你媽媽很喜歡你。」


    父親這麽說。我發現自己很久沒有好好看看倒映在父親雙眼中的自己。「媽媽有些時候比較脆弱,懂嗎?就隻是這樣而已。」父親嗬嗬笑的麵影,殘留在我的心中。「時間差不多了。」他催促著小薰。我呆站在原地一會兒,很快就因為寒冷而退回客廳。還因為這樣的事讓父親擔心,我覺得自己好沒用,好可悲。


    我好想哭。


    小薰用力握著媽媽給她的禦守,坐上父親的車出發。他們雖然趕著出發,其實距離考試開始還有充裕的時間。他們算準了路上會積雪,所以輪胎已經安上了雪鏈。媽媽半開玩笑地笑說:「這麽一來,隻要年輕人不要胡亂開車撞到你爸他們,就不會有問題了。」我也笑了。我想我應該有好好的笑吧。


    沒想到,媽媽的話一語成讖。


    對方似乎無照駕駛。而且還喝了酒。那輛車毫不猶豫地狠狠撞上小心翼翼開在積雪路上的父親他們。僅僅是碰的一聲,便把一切都撞飛。沒有半個人獲救。愚蠢的年輕人們,父親,小薰。聽說小薰的手裏還緊握著那個禦守。禦守上是母親的字,寫著:「必定上榜!」


    媽媽突然就壞掉了。


    她把我給忘了。她忘了「實果」,開始叫我「小薰」。


    我的小薰在這裏,爸爸和實果不曉得去哪裏了。他們開車出去,兩個人不曉得逃到哪兒去了……都不回來。為什麽呢?小薰,你覺得呢?


    小薰,你覺得呢?


    小薰,你覺得呢?


    按照醫生的說法,這是精神打擊過大所造成的現象。媽媽照自己的想法改變大腦裏的事實,這種症狀,通常發生在不擅長控製自己精神的人身上。我凝視著窗外飛舞的白雪,想起父親最後的笑容,以及以低沉嗓音溫柔說出的那句:「媽媽有些時候比較脆弱,懂嗎?」「能夠治得好嗎?」我問。醫生隻說了一句:「很難。」當時我不可思議的冷靜。


    現在,在走廊上等待著的媽媽,究竟等待著誰呢?


    小薰。


    我被置換了。媽媽把我和小薰對調了。位媽媽心中,「不希望消失的人」是小薰,「代替小薰消失也無所謂的人」是我。


    我是「丈夫的拖油瓶」。


    雖然感到很寂寞,但是對我來說,媽媽是我僅存的家人了。即使媽媽僅存的家人是「小薰」,但對我來說,媽媽仍是我唯一的——


    「你要不要緊?」


    醫生的話讓我回過神來。「不要緊的。謝謝。」我向醫生道謝後,失魂落魄地跑向待在走廊的媽媽身邊。「媽。」「怎麽了,小薰……媽媽哪邊很奇怪嗎?」「沒有,沒事。」我這麽說完笑了笑。下次應該能夠笑得更真誠吧。


    媽媽露出像吸飽陽光的蓬鬆柔軟棉被般的笑容,說:


    「我們把爸爸和實果放在記憶裏,兩個人堅強地活下去吧。」


    當時,我決定直到媽媽過世為止,都要以「小薰」的身分活下去。每次看到媽媽的臉,我總會想起父親的臉。在父親如泉水般溫柔蕩漾的眼中,倒映著他深愛的媽媽。我覺得自己一定也要珍惜她。不管是以什麽形式,我都是她最後僅存的家人了。


    我不曉得自己能夠以「小薰」的身分在媽媽麵前生活多久,不過以後再開始過著如果實般濃鬱而水嫩的幸福人生,也不算遲。


    「實果!我絕對做不到啦!」


    咚。梨紗撲上我的背。


    「吵死了,梨紗!你不記住動作,我們怎麽開始?」


    「我們跳不出小霞或實果的那種感覺嘛!」


    「什麽叫我們?你把我也算進去了嗎?」沙奈也開始發牢騷。創意舞蹈這種東西,每次練習總會因為看到自己的姿勢太難看而沮喪。對於青春期的女孩子來說,這是最可怕的一門課。欸,不過我和小霞跳得還像樣,所以還好——我有點得意。


    大約在兩個禮拜前的課堂上,老師拍手說:「創意舞蹈要分組練習並演出發表,所以全班先分成三組。好,開始。」當時的氣氛瞬間緊繃,我看見所有女孩子都在轉頭。分成三組也就是每組六個人。我們集團有四個人,所以隻要再拉兩個人進來就好——梨紗的想法一目了然。


    一般人或許覺得很無聊,但是對女孩子來說,集團就是世界。隻要能夠進入醒目的集團,就能夠和醒目的男孩子交流,從而也能夠順利度過各種場麵。畢竟不醒目集團的創意舞蹈,就算是觀看的人也會覺得慘不忍睹。屬於哪一個集團,也決定了自已所處的地位。


    然而有時也會產生莫名其妙的想法:隨便哪個人都好,我想要一個獨一無二的死黨。不想笑的時候可以不笑,想法不一致的時候可以不認同,能夠很普通地做這些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偶爾也想要這樣的好朋友。我們隱藏這種心情,染頭發、做指甲、把裙子弄短,大聲談笑著一點也不好笑的事物。


    「怎麽分組?」


    先開口的梨紗果然掌握了主導權,打造出「以我的意見為準」的氣氛。「給你們五分鍾時間,快點決定組員。」老師大聲說。那位老師明明以前也體驗過我們這種心情,卻還限製五分鍾,太過分了。


    乖乖牌的同學們說話時還要選擇詞匯,太麻煩了。遜咖同學畏怯客氣地說:「我們就這樣組一組,別擔心。」然後六個人一邊互換視線一邊遠離圈圈。大家一定很討厭成為剩下的、必須被迫加入我們四人集團的兩個人吧。當然啊,我也討厭這樣。讓人家覺得「為什麽上個體育課還要別別扭扭」的就是我們嗎?我並無意這麽做。雖然梨紗或沙奈或許真的表現出「你們這些人的地位和我們不同喔」,這類過於女性化的氣氛。


    結果和我們四個人分配在一組的,是平常總是湊在一起的誌乃和管樂社社長兩人組。誌乃以前也是醒目組,起初也和我們混在一起。有一天,梨紗突然說:「我討厭她!」沙奈也跟著附和:「奇數很麻煩。」從此之後,在連我也不知情的時候,她就像玩彈額頭遊戲一樣被淘汰了。氣氛莫名尷尬。但如果要把四個人跳的部分和那兩個人跳的部分分開,又會讓人說話。


    體育館外傳來「快跑快跑!」「龍汰遜斃了!」「少羅唆,宏樹!」等男生特有的聲音。和女孩子不同,感覺他們總是想到什麽就直接說出口,即使其中有些尖銳的交鋒,也不以為意。偶爾聽到哨音響起之後的哇哇大喊,一定是進球了吧。我的眼前浮現男孩子豎起一根手指大喊「太好了!」的姿態。


    真羨慕啊。我心想。能夠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著,真叫人羨慕。梨紗和沙奈也總是大聲哇哇說話,看起來過得很單純,但女孩子絕非表麵上看起來的這樣。


    真希望能夠遠離這顆凡事都必須算計的腦袋。


    我發著呆望著操場,哨音突然響起,男孩子開始集合。看到這個場麵,我才注意到體育課結束了。女孩了們也開始整隊敬禮。「謝謝老師。」我沒把頭低下,一邊心想:老師明明也沒教我們跳舞啊。


    「累死人了!」


    梨紗帶頭走出體育館。陽光比平常更炫目,能感覺到接下來是午休時間的雀躍氣氛,充盈所有的校舍。夾在小霞腰際的時尚格子毛巾晃動著,於是我忍不住用男生的角度觀察起她:這女孩真的長得很漂亮呢。


    「我們去福利社買優格吧!」


    「小霞還是一樣蘆蒼口味,對吧?」沙奈笑著說。我不自覺撤了謊:


    「我有點累,先回去了。」


    「咦?實果,要不要緊?」即使聽到卷翹睫毛的女孩這麽說,我也會懷疑你真的擔心嗎?欵,雖然我真的是裝病啦。我在心中這麽想,仍把雙手舉到麵前合掌拜托,說:「等一下拿錢給你


    們,麻煩請幫我買。」


    「好,你要什麽口味的?」


    「……生肉燴飯。」


    「啥?」


    「騙你的。幫我買藍莓的。」


    「實果有時也會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呢。」小霞笑著。她們三人快步朝福利社走去。我聽見遠處傳來男孩了大喊「豬排三明治!」的聲音。


    我喜歡午休時間的教室。溫暖又溫馨。


    現在的我是「實果」。一邊拆開包著小便當盒的繽紛餐巾,我突然有這樣的想法。


    午休時間的教室和上課時完全不同。風貌、笑聲、景色的色彩都回來了。隻要繼續看著操場,等一下就會看到男生集團帶著足球出現。體育課上足球,午休時間也流行踢足球。男孩子真單純。這麽說來,為什麽男孩子們總是在第二節或第三節的休息時間就把便當全部吃掉了呢?肚子真有那麽餓嗎?所以多出來的午休時間就拿來踢足球,踢到筋疲力盡,下午再來睡午覺是吧。很蠢,但又有點羨慕。


    窗外射進來的陽光柔和、圓潤、滑順、清爽、輕盈地進入我的視線範圍內。受到陽光輕撫的教室,變得比平常更加閃亮。這裏塞滿了三十六個人的未來。我想著不符合我身分的事。太陽的位置很低,能夠直接照射到我。我一邊啪嘰啪嘰地彈射著靜電粒了,一邊脫下開襟毛衣。教室比想像中更溫暖。


    「到了!」


    喀啦!教室的門被用力打開,我看見雙手各拿著一個優格的梨紗站在那裏。是藍莓的沒錯吧?她確認著一隻手裏的優格。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梨紗像在唱歌一般,邊說邊把優格遞給我。「謝謝。」我微笑,拿起筷子說:「那麽,開飯吧!」「不對不對不對不對錢錢錢錢。」含稅一百二十六元。看到梨紗小家子氣的要求,沙奈笑了。我、梨紗、沙奈、小霞,隻要我們四個人湊在一起,無論發生什麽事都會全力大笑。


    「話說回來,剛剛沙奈真的很過分呢!」


    梨紗打開小便當的蓋子,一邊忙碌地動著形狀好看的嘴唇說話。她的手工便當透露著:這孩子是家人寵愛的獨生女。


    「選好優格在收銀台前排隊時,她很大聲地說,剛才體育課時看到有個很遜的男生!」


    「喂,我又不是故意的!」沙奈也笑了。


    「然後啊,那個就是……」


    梨紗環顧教室,確認當事人不在場後,繼續說:


    「我們班那個電影社的!」


    羅密歐茱麗葉那僩!沙奈插嘴。這時兩人笑得更厲害了。


    「全校朝會時他們不是被請上台去嗎?我們住收銀機前排隊時,笑說他們上台的樣子好蠢,結果他們就排在前麵!讓人超尷尬但又超爆笑的!」


    我,瞬間還愣住了!梨紗當時的表情也很難看!他們兩個笑個不停,我卻笑不出來。小霞也一樣坐位旁邊沒有笑。


    拍電影不是很厲害嗎?甚至還得獎了,至少比你們都有出息啊。


    但這話可不能說啊。我心想。如果是繪理香的話,這種時候大概會玩弄著眉毛上方的瀏海,說:要說嗎?應該會說吧?不小心就說了。


    「想到什麽說什麽」和「忍耐」,哪一種做法才像大人呢?生活在狹隘的世界裏,讓我愈來愈弄不清楚了。「對了,創意舞蹈的曲子該怎麽辦?」或許像小霞這樣若無其事地轉變話題,才是最像大人的做法吧。


    我不甘心自己無法對繪理香說出真心話,卻又能說出我要吃生肉燴飯而不是咖哩,但問題是,我也說不出:「『小薰』已經不在了,我是實果喔。」我呢,該怎麽說,想要成為更有內在,人人都會覺得有內涵的人。


    就像小薰那樣。


    某一班的男孩子們抱著足球飛奔進校園裏。仿佛我也從陽台勇敢地跳下去,跟著一起去了。雖說這絕對不可能發生。


    一到冬天,操場的土變得比夏大更堅硬。穿著釘鞋在操場上奔跑,似乎能夠從大地上獲得生命力,而繼續跑到天涯海角。雖然僅隻是感覺上如此。


    練習從暖身運動的慢跑、伸展運動開始,住投接球、打擊之後,就是一連串的基礎訓練。慢跑、肌力訓練、衝刺、肌力訓練、投球、打擊……每側人的訓練清單不同,每個人的辛苦程度也不一樣。壘球社就是所謂的「女子棒球社」,所以很辛苦。——我的腦中浮現小薰一臉認真說這番話的臉龐。清麗整潔的眉間皺起,露出傷腦筋表情。但那張臉很快就消失了。


    在截至目前為止的人生中,我不曾實際感受過挫敗。外貌如此,在是否漂亮的這一點上,我鮮少有「輸了」的感覺。但是我覺得自己輸給繪理香。盡管我的發型弄得多可愛、做了指甲彩繪、化妝或是豐胸,仍然絕對得不到那家夥擁有的東西。


    我隻想要第四棒。


    我對自己也不是很了解,但我隻想搶下繪理香的第四棒。


    所有人排成兩列一邊慢跑,一邊喊口號。我不想輸給身後洶湧而來的棒球社男生的聲音,所以我也大聲喊。「哦?」旁邊的繪理香露出小朋友發現有趣事物的表情,也跟著我一起大喊。我不想輸給校門對向專用練習場傳來的棒球杜聲音,也不想輸給網球社的嬉鬧聲,更不想輸給管樂社的音樂聲和足球社的哨音,我甚至心想:「怎麽可以輸給你們!」


    最後我和繪琿香變成在音量上相互較勁,四周的社員們開始竊笑。我像個笨蛋一樣張大嘴巴,同時心想:「啊,電影杜的。」他們正扛著大型攝影機拍著操場。那個一定是電影社的吧,正住拍攝耶,那個場景裏也會有我的聲音。我心裏想著,嘴巴則喊得更大聲。「吵死了你!」繪理香狠狠打我的頭時,慢跑正好結束。「你是怎麽搞的!」短短的野狼頭抖了抖。可惡,這發型今天也很適合她。


    伸展完畢後,訓練清單換成了投接球。我用眼神對繪理香示意。繪理香投出的球最爽快。啪地隔著手套震撼著手掌心。球直直朝著我手掌心最寬闊的地方襲來。這樣真的很暢快。操場上響起無數次直爽的聲響。


    「實——果!」


    繪理香.邊投著堅硬的球,一邊以略大的聲音喊道。那家夥叫我的名字拉長音時,通常隻表示有事拜托。接著是一來一往的對話。


    「幹——嘛?」


    「我,今天有事,所以社團活動要提早離開!」


    「所、以?」


    「幫我跟指導老師說。」


    「才不要!」


    聽到我的反應,繪理香的球漏接了。「為什麽!」繪理香弓著背去追往後麵滾去的球。


    「幹嘛這麽難相處啦!」


    繪理香跑回來。弄髒的紅色運動外套下擺沾著泥土。我們是壘球社。


    「那種事情你自己去說啊!」


    「……可是!」


    「自、己、去、說!」


    「……但是!」


    就在繪理香像小鬼一樣糾纏不休時,「打擊!」我聽到隊長的聲音。這家夥搞什麽?半路要落跑還要我幫她說。這種人居然還是無可取代的第四棒?


    接下來的「打擊」訓練撿球時,繪理香悄悄來到我旁邊,刻意壓低身體。感覺很不舒服。


    「我說的有事,其實是要和男朋友約會……我沒辦法麵不改色地向指導老師請假嘛。」


    「……你這話是認真的嗎?」


    「如果指導老師問我所謂的有事到底是什麽事,我應該會笑出來。」


    這是我說謊時的壞習慣。繪理香嘴邊露出微笑。


    「而且等一下的基礎訓練,我的訓練內容多又吃力,我超想蹺掉的。」


    繪理香不討人厭。所以我忍不住想挖苦她。


    因為你受到眾人的期待啊,你


    是第四棒啊,所以訓練內容當然比其他人更多。如果是我,我會為了訓練內容增加而高興,因為我想回應教練的期待,因為我想守護第四棒的這個位置。


    正當我又把所有想說的話全往心裏吞時,輪到我上場練習了。「麻煩您了!」我突然大聲一喊,繪理香嚇了一跳,稍微往後退了一些。「實果,你嗓門好大啊。」我才不管背後的人怎麽想,總之我一心朝著球的方向飛奔而去。隻有這種時候,我才能夠忘記各種事情。


    蹬著堅硬的大地,我向右向左跳躍。


    雙腳用力一蹬,大地會把我彈射出去。一次又一次,用力地用力地,我感覺到能量,飛奔而去。球落進手套的瞬間,比什麽都要愉快。我甚至覺得自己或許就是為了這個才繼續打壘球的吧。或許外表看來狼狽不堪,但我一點也不在乎。這一點讓我覺得愉快。運動外套每天被泥土弄得髒兮兮。總覺得小薰的運動外套比我的還要幹淨。媽,我的外套你也有好好洗,對吧?


    這項訓練有些吃力。但是我仍繼續飛奔著。「再一球!」遠處傳來指導老師的聲音。好!我在心中鼓起幹勁,為了接住飛球而狂奔。那顆球,我一定要接到。要接到。要接到。要接到。接到。接到。要接到接到接到接到接到。


    這樣一來,媽媽也會來看我比賽了。


    在我歪一邊的腦袋裏,浮現媽媽來看小薰比賽時的場景。我當時甚至不是正式選手,而是站在防護網後側的角落,和繪理香一起大聲加油。「我們想看!想看!想看!想看第四棒打擊!」喊到聲音都啞了。小薰站上打擊區。我們喊叫得更大聲。我的視線角落,捕捉到了媽媽雙頰泛紅、大聲喊叫的身影。


    我叫得那麽大聲,也因為希望能夠得到媽媽的注意。


    「小薰,加油!」


    媽媽以我不曾聽過的音量大喊,小薰也敲出意外響亮的金屬聲。


    對於小薰來說,這種飛球大概算不了什麽吧。


    飛球啪答一聲重重落在地向上。「宮部,你在做什麽!」指導老師吼叫。我沒有回答。


    我想奪走的,不是繪理香背負的第四棒,而是小薰背負的第四棒。


    我連飛球都接不到喔,媽媽。


    可是,我希望你看著我。


    看到我站在操場上動也不動,指導老師也放下手中的球棒,大喊:「喂,宮部!」但是,我動不了。我突然感覺連背後的繪理香也神經緊繃了。繪理香在我的後麵。我無法轉身。


    「怎麽了?」


    繪理香語帶困惑地問。我無法轉身。


    「實果?嘿!」


    ……停止。


    「喂!」


    小薰,咖哩和生肉燴飯,你要吃哪個?


    「我是實果!」


    喊完我便順勢跑出去。和剛才一樣,大地從腳底支撐著我產生力量。我就這樣衝出操場。「實果!」繪理香對著我的背後大叫,想阻止我。


    媽,回憶,是因為想起來了才叫做「回憶」喔。


    我已經不在乎運動外套有沒有洗了。


    請你看著我。


    我沒換衣服,就穿著運動外套走在回家的路上。刺骨的冰冷空氣穿透運動外套,刺激著我的皮膚。我什麽都不管就抓著包包跑出來了,所以不清楚包包裏是不是所有東西都帶齊了。但不管怎麽說,還是很慶幸記得把包包帶出來。


    我收到繪理香和隊長的訊息。「怎麽回事?」「實果,如果有煩惱的話,請告訴我。我們明天一起去向指導老師道歉。」寫著這些內容。我沒有回訊。


    穿著沾滿泥土的運動外套在街上走,我感覺回家的路比平常更親切。掉落在馬路上的煙蒂、牆壁上充滿藝術風格的塗鴉等,感覺和我莫名的搭調。我沒有打算去什麽地方,隻是準備漫步回家。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在這種時間像這樣漫步了。我為了「這個時段居然有這麽多時間」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而感動著。繼續走路回家好了,雖然可能會很累……不對,如果連電車一站的距離都嫌累,這算什麽壘球社員啊。以前小薰她……大概沒說過這種話吧。


    啊,明天我該怎麽辦?呼。我歎氣。參加社團活動大概會很尷尬。真不想見指導老師。讓繪理香和其他人看到這個樣子的我……我原本想要一直以成熟姐姐的風格闖蕩江湖的啊。欵,雖然慢跑時也突然大喊啦。但剛才的我真的超幼稚。直接跑掉,我到底在想什麽?演連續劇嗎?


    鞋子後側因為不斷踩踏,已經完今磨平了。走在寧靜的住宅區裏,啪答、啪答地踏出沒有幹勁的未來。手表的指針跑動得比腳步聲更慢。啪答、啪答。夕陽西下的速度,比我腳步聲的節奏更加緩慢。


    已經十二月了,夕陽還很溫暖,讓我無法盡情地沉浸於感傷之中。如果天氣再冷一些的話,或許就更適合落下一滴眼淚了。


    狹小的公園裏,孩子們高聲尖叫嬉戲著。啊,用那種方式蕩秋千很危險,爸媽沒告訴你嗎?那個男生十分鍾之後一定會哭。


    嗡、嗡、嗡。


    手機隔著運動外套單薄的口袋震動著。是誰呢?繪理香或隊長打來催我回訊嗎?梨紗嗎?會不會是孝介?如果是群組訊息,我會想殺人。雖然覺得讀什麽都很麻煩,我還是從稍微進了點沙子的口袋裏拿出手機,以熟練的動作掀開上蓋。


    「媽媽的生日」


    我停下腳步。


    我設定過這個嗎?行事曆的提醒功能,不是隻用來記錄還cd的日期、或換隱形眼鏡的日子嗎?我究竟是什麽時候設定了這個?或許是父親還活著的時候吧?


    我站在原地,凝視著手機書麵。媽媽的生日啊。我完全不記得了。可是媽媽也一樣。媽媽也不記得我真正的生日吧。


    但是,我現在是小薰,是媽媽唯一的親生女兒小薰,是會念書也擅長運動又體貼媽媽的獨生女小薰。既然這樣,我至少得買個生日禮物才行。這樣說服自己的同時,我也希望哪一天能夠以「實果」的身分,買生日禮物送給媽媽。


    陽光雖然溫暖,不過氣溫逐漸下降了。運動外套的質地過於單薄,風一灌進來就覺得好冷。我想快點回到有暖氣的家裏。


    可是。


    我啪地合上手機收進口袋,轉身朝著與家反方向的花店走去。


    我知道我家附近有花店,不過之前從來不曾進去過。日野花店。好小的花店……日野這個名字曾經多次聽孝介提起,不曉得和那位日野有沒有關係?別再想孝介了,這樣好沒用啊。


    難以言喻的濃鬱氣味毫不客氣地衝人鼻腔。我不喜歡這個味道。大量的花朵淹沒了小小的店。照理說,店裏全是美麗的東西,但為什麽會有這個味道?和我一進店裏就皺眉頭一樣,年輕的男性店員也皺著眉頭。這家夥究竟怎麽回事?他的表情像在責怪我一身髒兮兮地走進花店來。


    是是、真是抱歉啊,我買完馬上離開。我一邊想著,一邊在店裏逛著。第一個吸引我目光的是華麗的黃玫瑰,但是還是別買吧,我記得黃玫瑰的花語是「逝去的愛」。


    苦惱到最後,我叫住年輕男店員。他轉過看起來無精打采的背影。看,又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了。


    「不好意思,我想買花送給母親當生日禮物。」


    「是。」


    「可以請你幫我挑一束花嗎?」


    「好的。」


    我猜這位店員一定會想:「居然要我幫你挑?你不愛你媽吧!」——先別說花了,他名牌上的照片,和現在的臉完全不一樣呢。


    我在腦中狠狠地毒舌著,一邊等待花束完成。全靠店員的品味決定,總覺得有些不安,但這也沒辦法。我的身體已經一點一點開始接受,剛剛還覺得那麽令人不快的花香味了。


    「請問——」


    店員,你已經是個大人了,別發出那種沒自信的聲音可以嗎?


    「是您母親生日要用的,對吧?」


    ——更要命的是,你是不是一拍攝完名牌用的照片後,就把頭發整個剪掉了啊?我覺得現在的發型比較適合你喔。


    「您需要加上卡片嗎?」


    「啊……好。」


    這家夥也會出點好主意嘛。


    我從店員的手中接下卡片,開始覺得親切。那是一張有著可愛粉紅色玫瑰花邊的普通卡片。隻要在to____和from____畫了底線的地方填入名字,並且在__years!!的地方填上年齡,就完成了。


    我努力想要寫出和小薰一樣漂亮的字。to saori、from kaori……我突然覺得原本在手中循環的血液,瞬間凝結。


    我停下手上的動作。


    我,不曉得媽媽的年齡。


    「卡片,這樣就可以了嗎?」


    不行。完全不行。


    我也和媽媽一樣。


    我也沒有好好看著媽媽。


    或許在媽嗎眼裏,我是「丈夫的拖油瓶」,但是在我眼裏,媽媽也隻是「父親的新歡」而已。


    「讓您久等了,您的花。」


    原本已經不覺得不舒服的味道,一下子又湧入腦中。


    如果我穿著肮髒的運動外套抱花回家,可能會不經意地弄髒花瓣。我把空了一格沒填的卡片折得小小的,扔進花店的垃圾桶裏。對不起喔,店員先生。我不會再上門光顧了,所以請你別露出那麽驚訝的表情。


    從花店到家裏的距離應該非常近,但不曉得為什麽我覺得好遠。啪答、啪答。我的腳步聲節奏更慢。夕陽已經完全西沉了,我感覺隻有自己一個人被全世界拋下。照理說司空見慣的景色,唯獨我的身影形單影隻。隻有我被時間的洪流丟下。


    早知道不要走一站的距離回家。


    直到剛剛還吸收大量水分維持生命的花瓣凝視著我。讓我想起父親的雙眸。


    我莫名地想哭,仍咬著下唇忍耐。在這種地方、以這副模樣哭泣的話,如果遇到鄰居該怎麽辦?再怎麽不計形象也要有個限度。再說我根本不曉得自己為什麽要哭。我仰望天空,避免讓眼淚落下。天空仿佛將全世界的顏色都吞了進去而搖動著。看起來就像在忍住眼淚。


    到家了,我卻不曉得為什麽覺得那兒不是自己的家。我呆立在玄關前三分鍾左右。突然看向信箱,又看到一封雪白信封。拿出來一看,上麵沒有收件人名字。又退回來了。是媽媽寄的吧。想到這裏,我突然深刻地覺得非得快點進門不可。雖然有些不耐媽媽又做出這種事,不過,必須待在媽媽身邊的責任感,終究還是戰勝了一切。


    我終於把手伸向玄關大門。一打開門,就會看到好幾雙鞋子擺在那裏一如往常,聽見客廳傳來重播連續劇的聲音。媽,你的圍裙又沒綁好了。我看著鬆垮垮的蝴蝶結,說:「我回來了。」


    「回來啦,今天還真早呢。」


    媽媽背對著我站在廚房裏。我知道自己心中某處鬆了一口氣。「嗯,今天不用參加社團活動。」我撒謊。媽媽今天的聲音也一如往常的圓潤。今天晚餐吃什麽呢?


    我把原本抱著的花束隨手擺在餐桌上,先去換衣服。我知道花朵的香氣已隱約蔓延到了客廳裏。總之,先換上幹淨的衣服再說吧。覺得以髒兮兮的模樣出現在媽媽麵前,對「小薰」很不好意思。


    「媽。」


    剛換上的衣服,由於一直晾在戶外,所以有些冰冷。


    「信又退回來了喔。」


    「哎呀,這樣啊。」


    媽媽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回答。雖然隻是背影,但我知道她臉上的表情並不住意。


    我用手指摸摸信封,裏頭不是空的,似乎裝了兩張左右的信紙。拿起信封對著光看,隱約可以看見和媽媽聲音一樣溫柔漂亮的字跡,浮現在信紙上。


    我感覺到手掌心滲出的汗水。心想,問問看吧。


    「……媽,這封信到底怎麽問事?常常退回來……是你寄的吧?」


    「是啊。」


    對於媽媽不以為意的同答,我隻感到一絲絲的氣憤。不是「是啊」吧,你不寫上收件人名字的話,信無法寄出去喔。


    「這封信寫了什麽?」


    這次我以要求他好好回答的語氣問道。咚咚咚。不規律的菜刀聲音停止。


    「小薰,你還記得實果嗎?」


    咕。我感覺全身的血管在鼓動。


    「很久以前呢,她和爸爸去了哪裏就沒有回來……兩個人都是。」


    「我還記得。」我小聲回答,還加上一句「怎麽可能忘記?」血液咕嚕咕嚕地在體內奔騰。我無法繼續站著,在沙發上坐下。


    「媽媽,一直很擔心……小薰很溫柔,所以你過去一直沒有提這件事,但是……我還是會覺得寂寞。」


    太不像話了。


    「於是我寫了信。寫給爸爸和實果。可是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所以沒辦法寫上收件人……總之丟進郵筒試試看吧。媽媽果然很笨吧。」


    原來是這樣啊。我回答。聲音變得好細好細好細……就像拉長的蜂蜜一樣。不要緊吧?我的聲音沒有顫抖吧?


    我凝視著媽媽仍然背對著我的背影。人不像話了。我想要緊緊抱住媽媽渾圓的背部,想要直接感受那個像生命之丘一樣的背部體溫,想看清楚她的臉。然後我想告訴她。


    我在這裏。


    實果,在這裏。


    「……明明不可能寄到,媽好笨啊。」


    說完,媽媽轉過身來,以不自然的開朗表情想說些什麽,卻在開口之前注意到擺在餐桌上的花束。


    「哎呀,是花!小薰,這……」


    「媽,今天是你生日啊。」


    我微微一笑。感覺嘴唇不自然地抽動,牙齒喀喀打顫。我的臉頰有沒有顫抖呢?小薰是不是也是這樣溫柔微笑呢?我的視線微微地搖晃,逐漸扭曲。


    「你還記得啊,小薰?」


    「當然。」


    再撐一下,再撐一下。


    「哎呀,你這孩子真是……謝謝。我會努力讓它不要枯萎的。」


    「嗯。」我說完,就往廁所去。衝進廁所去。


    眼淚馬上就流了出來。


    「小薰。」


    隔著門,我聽見媽媽的聲音。


    「今天的晚餐——」


    「吃咖哩。」


    我顫抖到無法好好說話。


    小薰喜歡的咖哩對我來說有點太辣,但是我已經不在意了。


    明天也一樣,把頭發剪到比繪理香更短好了。從小薰和繪理香手上搶走第四棒,讓教練給我比繪理香更嚴苛吃重的訓練內容,每天認真練習,繪理香會說:「怎麽搞的這麽認真!我也要!」練到肚子餓到極點再同家吃媽媽做的咖哩。即使有點辣,隻要肚子夠餓,我就能夠大口大口地吃下去吧,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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