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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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每年都會來一次。


    隻要正常地活著,我們經曆的夏天次數會和年齡相等。能迎來一百個夏天的人並不算太多,就日本人的平均壽命來估算,我們在死前大約會經曆八十次夏天。


    我不太清楚「八十」這個數字是多或少。中島敦(注1:日本小說家,生於一九〇九年,死於一九四二年。)說過,要是什麽都不做,人生未免太長;但真要做什麽,卻又未免太短。八十次夏天,對於無法享受夏天的人來說太多,對於能夠享受的人則太少。相信就是這麽回事。


    我度過的夏天還不到二十次。這些夏天之中,沒有一次是完全一樣的。每一個夏天各自有著不同的光芒,沒有哪一個比較好、哪一個比較差,就像雲朵的形狀也沒有優劣之分。


    我就像玩彈珠遊戲那樣,把手上有的夏天在眼前一字排開,這樣一來便發現其中有兩個夏天的顏色特別不一樣。


    一個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另一個是一九八八年的夏天。前者是我人生中最熱的夏天,後者則是我人生中最冷的夏天。一個有著像是把天空與大海的藍色濃縮而成的深藍色,另一個則有著琥珀般淡淡的晚霞色。


    *


    接下來,我打算談談我人生中最熱的那個夏天。


    *


    話說回來,凡事都有所謂的順序,我想還是得先從這個夏天之前的來龍去脈說起。季節從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回溯一小段日子,來到同一年的三月二十日。那一天是美渚南國中的畢業典禮。


    故事就從這裏開始。


    *


    我用冷水洗完臉後,照照鏡子檢查傷勢。眼睛上方多一道一公分左右的裂傷,並且滲出了血,除此之外沒有特別醒目的傷痕。


    臉的右側有一大片胎記。這不是傷痕,並非最近才出現的,而是從我一出生就有。


    我上次照鏡子已是超過一個月前的事,現在總覺得胎記變得比當時還要深。當然,這終究隻是我這麽覺得。由於我平常都會避免長時間麵對鏡子,偶爾像這樣仔細觀察自己的臉,便會為胎記的存在感震懾住,但相信實際上應該沒有任何改變。


    我看著鏡子好一會兒。胎記藍黑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隻有這一塊皮膚已經死去,既像塗上一層爐灰又像發黴;如果湊得更近去看,也有點像是魚鱗。連我自己都覺得這塊胎記令人很不舒服。


    我用製服袖子擦幹弄濕的臉,拿起放在架子上的長筒走出洗手間。或許因為在氨水味很重的地方待久了,總覺得外頭的空氣有種淡淡的香甜。站前廣場上,有幾個學生和我一樣把裝了畢業證書的長筒抱在脅下,並排坐在長椅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車站的門一打開,便有一股暖爐的熱氣溫暖地迎接我。我本來打算在這裏等到列車快要進站,但站內空間原本就狹窄,現在更被參加完畢業典禮而四處玩到很晚的學生們擠得水泄不通,非常吵鬧,讓我覺得很不舒服。我把溫暖和寧靜放在天平上衡量後,決定早一步走向月台。


    三月中旬的夜晚還很冷,我想扣起外套的扣子而伸手摸向胸口,發現第二個鈕扣不見了。我不記得有學妹跟我要,多半是在扭打時扯掉的吧。


    打架的理由我已經忘了,即使想起也隻會對自己感到傻眼。


    畢業典禮結束後,我本來和一群朋友在慶祝,但聚在一起的這群人本來就是一群血氣方剛的不良少年,如今還帶了酒精飲料來,實在很不妥。本來隻是在聊些沒營養的話題,卻在不知不覺間爭執起來,大打一場四對三的架。四個人那方是求職組,三人這邊則是升學組。


    對我們來說打架並不稀奇。不,豈止不稀奇,若回顧過往,就發現我們每次迎來換季的時期,便會像發情期的貓一樣大打出手。說不定我們是透過打架這種方式來揮開各種煩惱,例如鄉下小鎮特有的閉塞感,或是對未來隱約懷抱的不安等等。


    這多半會是我們最後一次以這種陣容打架——互毆結束後我忽然想到這一點,因而感到莫名感慨。到頭來,這場架也沒有個明顯的勝敗,而是以兩敗俱傷的形勢收場。眾人解散前,求職組的四人對升學組的三人破口大罵,尤其是被打得最慘的那一個,還大喊說絕對要給對方好看。這個結局實在非常符合我們的關係,我的國中生活就這麽宣告結束。


    當我總算坐上到站的列車,在視野角落見到兩位站在斜前方的車門旁、年紀大概二字頭前半的女性指著我。身材高瘦的那位戴著沒度數的眼鏡,矮胖的那位則戴著口罩。


    她們以背後說人閑話時特有的音調竊竊私語,相信話題就是我的胎記。這是常有的事,我的胎記就是這麽醒目。


    我用腳跟往座椅一踹,用「你們有什麽意見嗎?」的眼神瞪了她們一眼,兩人便尷尬地撇開目光。四周乘客露出欲言又止的眼神看著我,但終究沒有人說話。


    我閉上眼睛隔絕外界資訊。受不了,下個月我就是高中生了,到底打算繼續這種可笑的言行到何時?隻是小小看對方不順眼,便動輒想以打架的態度來應對,根本是浪費體力、時間與信用。以後我得漸漸學會忍耐或四兩撥千斤的應對態度才行。


    我前幾天收到美渚第一高中寄來的錄取通知單,真不枉費我拚命念書。美渚第一高中是縣內屈指可數的升學高中,我打算在這間高中重新來過。從我之前就讀的美渚南國中升學到美渚第一高中的人寥寥無幾,也就是說,高中裏幾乎沒有人知道國中時代的我。我若要重新開始,相信這將是個絕佳的機會。


    國中三年來,由於我動不動就出手的個性,多次卷入打架與爭端當中。無論打贏還是打輸,我都一定得蒙受某種不利。真是受夠了,我希望從高中起,能度過一段與爭端無緣、低調又平靜的學生生活。


    我之所以去考美渚第一高中,是因為覺得一間學校的學力偏差值越高,爭執就越少。雖然學力與人格未必成正比,但有越多東西可以失去的人就會越討厭麻煩,這點應該是肯定的。


    根據傳聞,美渚第一高中與其說是高中,還不如說是補習班,功課與預習會壓得學生喘不過氣,沒有閑功夫參加社團或玩樂,根本過不了什麽像樣的青春歲月。但我覺得這樣一點問題都沒有,因為我本來就不認為自己有辦法享受平凡的青春。和班上同學建立良好的關係或是交到很棒的女朋友等等,這樣的生活和我無緣。


    隻要有這個醜陋的胎記,人們就不會真正接納我。


    我輕輕歎了一口氣。


    話說回來,我心想剛才指著我的那兩個女人運氣真好。畢竟對下半張臉沒有自信的人可以戴口罩,對上半張臉沒有自信的人可以戴眼鏡,但對於右半張臉沒有自信的人卻什麽辦法都沒有,真不公平。


    列車發出刺耳的聲響停下,我一下到月台就聞到淡淡的春天夜晚氣息。


    一名四十幾歲、頭發斑白的站務員,站在剪票口前等候。他邊接過我的票,邊不客氣地盯著我臉上的胎記。他似乎是最近才來的站務員,每次我通過剪票口時他都是這個樣子。我本來打算今天一定要說他幾句而停下腳步,但又注意到身後有人等著要通過,於是改變了心意,直接出站。


    站前的商店街很冷清,一個人都沒有,隻有我的腳步聲回蕩在街上,幾乎所有店家都拉下鐵卷門。並非隻有晚上才這樣,這條街的顧客都被兩年前在郊區新蓋好的那棟購物中心搶走了,轉眼間就失去市中心的地位,淪為一條鐵卷門大道。運動用品店、咖啡館、電器行、肉鋪、相片館、和服店、銀行、美容院……我邊走邊看著各店鋪褪色的招牌,想像鐵卷門後


    的光景。設置在商店街正中央的人魚石雕已經嚴重風化,憂鬱地望向故鄉。


    就在我走過服飾店與和果子店之間的香煙鋪時——


    店門前的公共電話突然響起來。


    電話鈴聲像是等了我幾十年,在這仿佛命中注定的時機響了。


    我停下腳步,看著黑夜中發出淡淡光芒的電話機液晶熒幕。擺著公共電話的電話亭是比較老舊的形式,沒有門也沒有燈。


    我本來就知道盡管相當罕見,但的確有人會打電話到公共電話。還記得國小時朋友從公共電話打一一〇惡作劇,結果立刻有回撥的電話打來,讓我們嚇了一跳。我因此好奇地去查資料,才知道每一具公共電話都有電話號碼。


    鈴聲一直響個不停,像在主張說「我知道你在那裏」,以堅定的意誌死纏爛打地響個不停。


    理容院的時鍾指著九點三十八分。


    若是平常的我,應該會當作沒聽見而直接走開,但這個公共電話鈴響的情況就是有種不一樣的感覺,讓我覺得「這通電話是要打給我的,不是打給其他人」。我環顧四周,周遭仍然隻有我一個人。


    我戰戰兢兢地接起電話。


    『我有一個提議。』


    話筒另一頭的人什麽開場白都沒說,就說了這句話。


    是女性的聲音,年紀大概是二十幾或三十幾歲吧。她說話的方式很鎮定,像要把每一個音節都好好說清楚似的。從呼吸聲就聽得出這不是自動語音,話筒另一頭有著活生生的人。她似乎是從室外打電話來,聽得見風聲呼呼作響。


    我心想,也許這名女子湊巧知道公共電話的號碼,所以打來嚇嚇行人;也可能是躲起來觀察接電話的人,看他們對這番突兀的發言有什麽反應,以此取樂。


    我不回答,靜待對方出招。


    結果,女子像講悄悄話似的,輕聲細語地說道:


    『你應該有一段放不下的戀情,對吧?』


    我歎了一口氣,心想誰有那個閑功夫奉陪啊,粗暴地掛斷電話後往前走。背後再度響起鈴聲,但我連看都不看一眼。


    *


    三名高中男生蹲在路上喝著罐裝啤酒,把路堵住了。這種光景在美渚町並不罕見。這裏說好聽是個海邊的恬靜鄉下小鎮,鎮上開的卻盡是小酒館或居酒屋之類的店家,一處娛樂設施都沒有,所以年輕人全都無聊得要命。這些渴望刺激的家夥為了省事地排遣無聊,就沾染了煙和酒。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這個鎮上偏偏有豐富的管道能讓未成年人買到這些東西。


    我不爽繞一大圈過去,所以想從他們旁邊穿過,結果,這時其中一人正好要站起來,我的腳便碰到他的背。他的反應很大,抓住我的肩膀拉住我。我今天已經大打過一場,本來不打算把事情鬧大,但他揶揄我的胎記,讓我怒氣上衝,不由自主地出了手。


    但我運氣不好,這個人似乎練過格鬥技,當我知道自己被他打回來的下一瞬間,人已經倒在地上。他們低頭看著我,似乎在罵各種難聽的話,但我意識朦朧,感覺像身在遊泳池裏一樣,聽不清楚他們說了什麽。


    等我能夠起身時,那三人都已經消失,剩下的隻有空啤酒罐。我手撐著膝蓋想要站起來,被打到的眉心冒出一陣像是被人拿插花用的劍山用力壓的疼痛,因而忍不住發出呻吟。


    我躺下來,看著夜空好一會兒。雖然看不見星星,但不時可以從雲層的縫隙間看到月亮。我伸手往後麵口袋一摸,發現錢包不出所料地不翼而飛,倒是塞在內側口袋裏的香煙還留著。我從皺巴巴的煙盒拿出彎曲的香煙,用打火機點燃。


    我忽然想起初鹿野唯。


    從國小四年級到六年級的這三年,我都和她同一班。那時候,每當我像現在一樣跟人打架而受了傷,初鹿野都會設身處地為我擔心。明明身高比我矮了將近二十公分,卻還特地踮起腳尖,輕輕摸著我的頭,開導我說:「不可以再打架了喔。」然後伸出小指,逼我跟她打勾勾。這就是初鹿野的作風。我心不甘情不願地伸出小指打勾勾後,她會心滿意足地露出微笑。雖然我從不曾遵守約定,每次打完勾勾沒幾天就會弄出新的傷,但她仍不厭其煩地試圖說服我。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我周遭的人當中,隻有初鹿野有好好把我當成一個人看待。


    她是個很漂亮的女生。我和初鹿野都是引人注目的小孩,但引人注目的理由完全相反。我引人注目是因為醜,她引人注目是因為美。


    從某種角度來看,在那間大部分小孩都不怎麽起眼的偏鄉國小裏,有個像初鹿野唯這般兼有完美容貌與能力的少女實在很殘忍。很多女生在拍大合照時,都會避免站在初鹿野旁邊;也有很多男生單戀初鹿野,然後又逕自失戀。


    初鹿野光是存在,就讓人們放棄許多事物。和她同個班級的小孩,都切身體會到這世上有著無論如何抗拒都絕對顛覆不了的差距。大多數人都是等上了國中,真正開始投入學業、社團活動或戀愛,才漸漸察覺到這種不合理,但她光是存在,便讓大家在一瞬間明白這個道理。以國小生的年紀而言,當時便知道這個真相未免太早——隻是我拜這個胎記所賜,搶先一步知道了。


    初鹿野這種有著壓倒性存在感的女孩,竟然和我這樣的男生很熟,一直讓周遭人們覺得不可思議。不管看在誰的眼裏,初鹿野和我都是完全相反的人;但從當事人的眼光來看,我會說無論是我還是初鹿野,即使理由完全相反,但「沒被當人看待」這點卻是一樣的。這種疏離感正是把我和她綁在一起的絲線。


    我已不記得我們在一起時曾聊過什麽,感覺應該都是些沒營養的話題。不,或許也沒聊些什麽,大部分的時間隻是兩個人一起發呆吧。不可思議的是,和初鹿野獨處時的沉默並不會讓我尷尬,反而像悄悄在確定彼此間的親密,讓我覺得很自在。當她默默眺望遠方時,我會注視她的側臉,怎麽看也看不膩。


    隻有一次對話我記得清清楚楚。


    「我覺得深町同學臉上的胎記很棒。」


    那是我針對胎記說了些自嘲的話之後,初鹿野回應我的話。沒錯,記得我不經意地脫口而出:「真虧你能和我這種人在一起啊。」然後,她就這麽回答我。


    「很棒?」我反問:「怎麽聽都像諷刺啊。你看清楚,明明就惡心得嚇人吧?」


    初鹿野把臉湊過來,近距離仔細觀察我的胎記。


    她露出傻子似的正經表情,仔細看了足足幾十秒。


    然後,她的嘴唇忽然往我的胎記輕輕一碰。


    沒有半點猶豫。


    「你嚇了一跳吧?」


    她露出慧黠的笑容。


    她說得沒錯,我嚇得要死。


    當時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反應才好,初鹿野則是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也就沒給我機會知道她這般舉動的含意,又或者可能什麽含意都沒有。不管怎麽說,這件事並未導致我們的關係產生變化,之後我們仍是好朋友。


    我想她並不是喜歡我,純粹是當時的初鹿野無處釋出善意或親切這類情緒,所以才那麽做。她一旦貿然將這種情緒分享給他人,對方就會反應過度、高興得昏了頭,或是誇張地感謝她,因此她多半是想盡量找個不會有什麽反應的對象來宣泄這種情緒。


    初鹿野不知道。她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是如何撼動我的心。


    我國小畢業後,和大部分班上同學一樣就讀美渚町內的公立國中。美渚南國中是一間有人會在走廊上騎機車、老師被學生從陽台推落、整間體育館都被人用噴漆塗鴉的學校,如果是正常人去讀,相信要不了兩周便會發瘋,但我本來就不正常,所以沒事。


    初鹿野則去念了一間遠地的私立國中


    女校——參葉國中,那是所謂的貴族女校。我不知道她在那裏度過了一段什麽樣的日子,不曾聽說過她的傳聞也不特別想知道。歸根究柢,我和她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後來我再也不曾見過初鹿野。


    我恍然大悟,心想原來如此。


    如果那個打公共電話來的女子說得沒錯,我的確有一段放不下的戀情——


    那麽,她指的想必就是初鹿野。


    *


    我抽完煙,結束這段多愁善感的回想。全身骨頭仿佛要散了,喉嚨有著些微的疼痛,說不定是感冒了。


    我心想,今天真是糟糕的一天。


    但我這倒楣的一天尚未結束。


    我再度踏上歸途,從一棟正在進行拆除工程的——隻是當時是夜間,一個工人都沒有——青年旅館旁邊走過時,意外發生了。


    建築物外圍設置了將近兩公尺高的鋼板圍籬。圍籬內傳來一陣嘩啦作響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我覺得奇怪,但還是繼續往前走,結果就聽到圍籬內傳來有東西砸下來似的巨響,緊接著一片鋼板猛然往我身上倒來。


    人在倒楣的日子就是會倒楣透頂。


    我為什麽沒有被壓扁?是誰幫我打了一一九?我在救護車來之前又在做什麽?這些我完全沒有記憶。總之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人在病房,雙腳都打上石膏固定。過一會兒,一陣讓我想大喊出聲的劇痛湧向全身,視野差點再度轉黑,並且冷汗直流。


    窗外聽得見晨間鳥兒清爽的叫聲。


    就這樣,我在即將升上高中之際,受了需要十四周才能痊愈的重傷。聽說我的雙腳都是複雜性骨折,醫生來不及等我清醒便把我抬到手術台上,還在腳裏打了鋼釘和鋼板。後來他們讓我看了光片,我骨折得非常徹底,徹底得甚至可以放到教科書上。醫生說我沒有生命危險,也不用擔心後遺症,但這次意外使我的高中生活起步大大延遲。


    我心想,也罷,我受傷住院並不稀奇。雖然我最快要六月底才能上學,到時候班上的人際關係應該已幾乎固定下來,但我本來就不打算在高中好好交朋友,所以這不是什麽問題。而且換個角度想,待在病房也許會比待在教室裏更能專心念書。


    實際上也是如此,我這三個月內認真得要命,邊用隨身聽聽喜歡的音樂,邊反覆看教科書,累了就果斷去睡,不取巧地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病房白得仿佛極簡藝術的展場,窗外也沒什麽值得一看的東西,相較之下教科書上的算式與英文還比較刺激。


    對於凡事都喜歡照自己步調進行的我而言,病房從某種角度來看是非常理想的念書環境,想來要比在學校忍著睡意拚命抄寫黑板上的文字或算式要來得有效率許多。


    五月底,同一間病房裏多了一個左手骨折、年紀大約在六字頭後半、姓「羽柴」的男子。他似乎頗欣賞默默念書的我,每次見到我都把一張臉笑得皺巴巴的,還對我說:「有什麽不懂的地方盡管問我。」我在英文文法方麵有很多地方不太明白,也就問了他幾次,結果發現羽柴先生的講解非常淺顯易懂,一般補習班講師根本沒得比。一問之下,他說他本來在當老師,床邊還堆了好幾本厚重的英文書。


    一個雨天的午後,羽柴先生不經意地問我說:


    「對你來說,你臉上的胎記是什麽樣的東西?」


    這是第一次有人從這樣的角度發問,所以我花了相當多時間才想到答案。


    「應該是萬惡的根源吧。」我說,「我認為隻要這個胎記消失,我現在懷抱的問題有八成都能解決。雖然遭人歧視或他人覺得我惡心都是問題,但最重要的問題是,這個胎記害我沒辦法喜歡自己。人沒有辦法為了不喜歡的對象努力,無法喜歡自己也就導致我沒辦法為自己努力。」


    「唔。」羽柴先生應了一聲。


    「相對的,我又覺得自己是把所有責任都推給這個胎記,好讓自己不用去看那些不想看的東西。也許我把很多可以靠努力解決的問題,都推給胎記來蒙混過去……不論如何,這個胎記帶給我的都是不良影響,這點絕對錯不了。」


    羽柴先生點點頭說:「原來如此。還有呢?」


    「就隻有這樣,根本沒什麽好處。我不認為自卑感可以讓人成長,多半隻會導致人的個性偏差。雖然也有人能化自卑感為動力而成功,可是這些人在獲得成功後,也一樣會繼續為自卑所苦。」


    「你說得有道理。」羽柴先生說。「可是,我看著你就不會這麽想,而會覺得某種嚴重的缺點確實可以將人培養成一個思慮周延的人。雖然這得限定在敢正視自己缺點的人身上就是了。」


    「應該不是思慮周延,而是個性乖僻吧?」


    「這也沒有錯。」


    羽柴先生笑得一張臉皺巴巴的。


    他出院前送給我一本書,是查理·布考斯基的《ham on rye》原文書(注2:charles bukowski,德裔美國詩人、小說家,被譽為「美國下層階級的桂冠詩人」。《ham on rye》是他的半自傳性小說。)。後來我開始一手拿著字典,每天看五頁。


    結果我的高中生活從七月上旬才開始,正值學生們都從期末考的沉重壓力中解放,為了暑假的腳步漸漸接近而雀躍的時期。


    以高中生身分度過的夏天,有不少人稱之為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但夏天發出的光芒,是建立在從春天累積起來的基礎上。從隻有消毒水味與白色牆壁的世界突然被拋進夏天當中的我,宛如混進陌生人的生日宴會,感覺自己格格不入。


    我跟得上這個世界嗎?


    出院的星期天夜晚,我來到鎮外的海岸。我是在晚上十點左右鑽進被窩,但總覺得格外清醒,於是抓住手杖,走後門從家裏溜了出來。看來我對於翌日早晨就要開始的高中生活,也有著正常人會有的緊張。


    我在途中繞去一家商店,在自動販賣機買了香煙。一來到海邊,我就坐在防波堤上,看著上弦月微微照亮的海麵看了快要一個小時。我已經很久沒有看海,但沒有什麽重大的發現,頂多隻覺得海潮的氣味比平常強一些。


    回家的路上,我走在鴉雀無聲的住宅區,聽到遠方傳來微微的電話鈴聲。


    起初我以為鈴聲來自民宅裏。


    但隨著我的腳步前進,鈴聲越來越響亮。


    我在公車站牌旁邊的電話亭前停下腳步。


    鈴聲就是從這裏發出來的。


    以前也曾經有過類似的情形。


    當時我認為是有人惡作劇,並未放在心上。


    但是,自從我接了那通電話,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那名女子說的話在我心中的分量變得越來越重。


    你應該有一段放不下的戀情。


    那真的是惡作劇電話嗎?


    如果不是,那名女子是想對我說什麽?


    ——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我在那之後一直在等她的電話。


    我拿起話筒,聽到那個熟悉的女子嗓音。


    『看來你終於知道這不是惡作劇了。』


    我對三個月前的問題做出回答。「好吧,我有一段放不下的戀情。」


    『是啊,就是這樣。』女子說得心滿意足。『就是初鹿野唯同學。你還無法徹底對她死心。』


    即使聽她說出初鹿野的名字,我也不怎麽驚訝,畢竟她都能找出我的所在地而打公共電話來找我,就算知道我的初戀對象也沒那麽不可思議。


    「那麽,上次你說的『提議』是什麽?」我問。


    『喔?』女子的口氣顯得佩服。『都已是三個月前的事,虧你還記得這麽清楚。』


    「隻是湊


    巧記得。」


    『也罷,我就當作是這麽一回事吧。那麽,上次我沒機會說的提議就是……要不要來打個賭?』


    「打賭?」我回問。


    『深町同學。』她很自然地叫出我的姓氏。『十歲那年夏天,你喜歡上初鹿野同學。對於已徹底習慣各種偏見的你而言,完全不把胎記放在心上、對等看待你的初鹿野同學,簡直就是女神。你應該不隻有一、兩次,想將她占為己有。』


    女子說到這裏停頓了一會兒。


    『……但對當時的你而言,初鹿野同學實在太遙遠。你心想「我沒有資格喜歡她」,用這種想法壓抑自己對初鹿野同學的感情。』


    我不否認,催她說下去:「然後呢?」


    『你雖然想著「我沒有資格喜歡她」,同時卻又有另一種想法:「要不是有這個胎記,也許我和初鹿野的關係會不太一樣。」』


    「對,我想過。」我坦白承認。看來果然連我的胎記都瞞不過她。「可是,不管是誰都有過類似的想法吧,例如覺得要是身高再高一點就好了、眼睛再大一點就好了、牙齒再整齊一點就好了。不會這麽想才奇怪。」


    『那麽,我就實際去掉你的胎記試試看吧。』女子打斷我的話。『如果你能夠因此得到初鹿野同學的心,這場賭局就是你贏,胎記會永遠從你臉上消失。相反的,如果初鹿野同學的心意沒有改變,這場賭局就算我贏。』


    我按住眉心,閉上眼瞼。


    這女人到底在說什麽?


    「這胎記不會消失。」我說得很氣憤。「過去我也接受過各式各樣的治療,但都完全沒有效果。這是一種很特殊的胎記。所以,這賭注不成立。而且我從國小畢業和初鹿野分開以後,已經三年沒見到她,我連她現在過著什麽樣的日子都不知道。」


    『那麽,等到胎記消失,你也偶然和初鹿野同學重逢時,就視為你接受了這場賭局,這樣可以吧?』


    「好。雖然那也要這種奇跡真的發生才行。」


    女子哼笑了幾聲。『那麽期限……就給你五十天吧。再過幾個小時便是七月十三日,如果以這一天做為賭局開始的日子,期限就是到八月三十一日。請你在期限之內,和初鹿野同學發展出兩情相悅的關係。』


    電話唐突地掛斷,我在公共電話前麵呆站良久。


    我想到凡事也許真有個萬一,把臉湊向停在路燈下的汽車後照鏡仔細觀看,但胎記依然留在我臉上,也沒有任何變淡或是縮小的跡象。


    那果然隻是惡作劇。多半是有個熟知我過去的人,以異常的熱忱與講究到病態的手法,想玩弄我的心情。雖然這個說法有點令人難以置信,但除此之外別無其他解釋。畢竟跟我有仇的人多得是,而且在這個缺乏刺激的情形已經嚴重到不是「無聊」二字可以形容的鎮上,會為了短暫的興奮而做出超脫常軌舉動的年輕人也不在少數。大家就是閑得沒事做。就算有人隻是為了嘲笑我而查出整個小鎮的公共電話號碼,也不是多麽奇怪的事。


    我歎一口氣,手撐在膝蓋上。或許是住院的這段日子裏體力變差,我覺得疲勞忽然湧向全身。


    我對頗為沮喪的自己嚇了一跳,並且為時已晚地對特地照鏡子查看的自己感到自我厭惡。


    原來我還沒能死心嗎?


    我回到家,先衝了個熱水澡後再次鑽進被窩。枕邊的鬧鍾顯示為淩晨三點。照這樣看來,我大概會從第一天上學就開始打瞌睡。


    我閉上眼睛,等待意識盡快中斷。偏偏在這種時候,鬧鍾秒針走動的聲響宛如節拍器般強烈地主張自我存在感,而我的呼吸也像是要和秒針同步似地漸漸加速。我伸手挪動鬧鍾的角度,但沒有效果。盡管窗戶全開,房間裏卻異常悶熱,讓我越來越渴。等我好不容易睡著時,天空已泛起魚肚白,早晨的鳥兒與暮蟬都開始鳴叫。


    睡眠隻有短短幾十分鍾,但我的人生就在這段微乎其微的空白意識當中,產生重大的改變。


    奇跡就是會避開人們的耳目,悄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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