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子照出來的未必就是真相。人照鏡子看自己的臉時,光線會先在鏡子上反射,接著在角膜經過一次折射,通過瞳孔後在水晶體內再度折射,然後才投影到視網膜上,轉換成神經訊號,傳達到大腦的視覺中樞。但這些訊號在送進意識之前,卻會被一種叫做「自戀」的強力濾鏡給扭曲。


    嚴格說來,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能客觀看待自己的人。人的眼睛隻會看到自己想看的部分,然後根據這些部分建構出對自己有利的全景。人麵對鏡子時,會在無意識中維持能讓自己照起來最美的角度與表情,注意力還會集中在自己臉上最有自信的部分。說「我拍照不好看」而排斥照相的人當中,過半數都隻是把和鏡子共謀打造出來的最佳畫麵當成自己,而無法接受自己原原本本的模樣。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


    大多數人在達到通達事理的年齡之前,都不會發現這個濾鏡存在。不幸的人——從某個角度來看則是非常幸運的人——則是一輩子都不會發現。小時候每個人都是公主、每個人都是王子,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竟然不是灰姑娘,而是她的姊姊。但隨著年紀增長,會漸漸感覺到自我認知與他人評價之間有著落差,讓人們不得不慢慢修正認知中的自己:我不是公主,我不是王子。


    我察覺到這點,是在國小四年級的初夏,為了決定九月教學成果發表會上要演什麽戲而進行討論的時候。在這之前,我隻把臉上的胎記當成大了點的痣,即使班上同學拿胎記取笑我,我也覺得這就和戴眼鏡或身材肥胖沒什麽兩樣,並未當成什麽嚴重的事;即使有人幫我取了跟外貌有關的綽號,我也不怎麽厭惡,反而覺得這證明我和他們之間什麽話都能說,還因此高興。


    導火線是一個男生的發言。


    「《歌劇魅影》怎麽樣?」


    他舉手發言,然後指了指我。


    「看,陽介超適合演那出戲裏的歌劇院怪人。」


    幾天前的音樂課上,我們看了三十分鍾的《歌劇魅影》。這出音樂劇裏,歌劇院的怪人為了遮住醜陋的臉而戴著遮住右半張臉的麵具。他應該是看到那個樣子,才會聯想到我的胎記。


    相信他隻是想開個小玩笑,實際上也有幾個人小聲竊笑,我自己同樣佩服地心想:「原來如此。」


    然而,當時公認個性溫和、年紀三字頭後半的級任導師,聽了這個男生的玩笑話卻當場震怒。他用力拍桌子,用顫抖的嗓音說:「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不能說,你連這都不懂嗎?」甚至揪起這名開玩笑的學生的衣領,讓他站在講台上,對他大聲訓話。訓話一直持續到宣告營養午餐時間開始的鍾聲響起,那名同學被罵得哭紅了雙眼,教室裏的氣氛極為沉重。本來發表會的準備時間應該非常開心,結果卻弄得似乎是我讓這種氣氛全毀了。


    我在隻聽得見餐具碰撞聲的教室裏明白了:啊啊,原來我臉上的胎記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事,而是足以讓大人真心感到同情的致命缺憾。我所懷抱的缺陷,和肥胖、戴眼鏡或有雀斑之類有著可愛一麵的缺陷,根本不在同一個次元。我是個「可憐」的人。


    從這一天起,我變得異常在意別人的眼光。一旦開始在乎,就發現注意我臉上胎記的人比我想像得更多。這有可能是我想太多,也有可能是級任導師那充滿正義感的發言成了導火線,將許多同學對我臉上胎記的認知轉往壞的方向。不管怎麽說,此後我對自己臉上的胎記厭惡得不得了。


    我在圖書館查過消除胎記的方法,但我臉上胎記發生的原因,似乎和太田母斑或異位性蒙古斑這種常見的先天性胎記不一樣,事實上等於無法治療。雖然聽說也有自然痊愈的案例,但那些奇跡全都是發生在比我淡得多的胎記上。


    小時候媽媽帶我去過各式各樣的醫院,但全都徒勞無功。之後的幾年來,我的胎記都不曾在家族間變成討論的話題。但看到我在十歲的初夏,突然熱心地查起自己的胎記,母親再度帶我去各式各樣的醫院。我還清楚記得無論哪一家醫院都放著大同小異的音樂盒音樂,候診室裏的人全都有著一眼就看得出來的皮膚問題,而且每個人似乎都各自在找症狀比自己嚴重的病患,從中得到小小的安慰。


    我在皮膚科得知許多人的問題更嚴重,但這也未能安慰我,反而讓我因知道世上存在許多沒天理的疾病而厭煩。我的情況的確不是最糟,但以後未必不會變得更糟。


    隨著視線恐懼症惡化,我的舉止也變得越來越可疑,讓周遭人們更加當我是個異類,而這又導致我更加害怕別人的視線——這種惡性循環持續下去,很快的我即使去上學也幾乎不再和任何人說話。我困在大家都認為我很惡心的被害妄想當中,無論多麽可親的微笑亦無法相信。


    有一天晚上,我因為一股原因不詳的寒氣而醒來。沒有感冒的跡象,室溫也在二十度以上,但就是有股無法忍受的惡寒襲向我。我趕緊從櫃子裏拿出羽絨被蓋在毛毯上,再度鑽進被窩裏。


    寒氣到了隔天早上仍未消散,由於實在太冷,我請假不去上小學,再隔一天則在不得已之下穿著寒冬用的外套去上學。母親懷疑我是自律神經失調,帶我去各式各樣的醫院看診,但醫師並未提出比「暫時不去上學」更好的解決方案。所幸除了寒氣以外,我沒有什麽明顯的症狀,隻要穿得夠保暖,就不會妨礙到日常生活。


    我這一年的暑假就這麽搶先一步來臨了。


    那是個冷得像是結了冰的夏天。夏蟬齊聲鳴叫,我卻裹著厚實的棉被,喝著熱騰騰的茶;到晚上更煮了大量熱水,抱著熱水袋發著抖睡覺。雙親一出門工作,我就會悄悄溜到庭院,呼吸外麵的空氣,但看到我大熱天還穿著兩件外衣的模樣,相信左鄰右舍都覺得我有問題。


    母親知道我自律神經失調的症狀出自精神壓力,也就是起因於胎記,所以不會問我學校方麵的事情。


    「沒關係啦,你就好好休息吧。」她隻是這麽說。「不用覺得要趕快治好,反而應該要想想有什麽方法可以和這種寒冷的感覺共處。」


    如果這種症狀持續到冬天,我會變成怎樣呢?連在超過三十度的夏天都覺得酷寒,到了氣溫降到冰點以下的那天,或許我會凍死吧;也說不定反而會熱得受不了,脫光衣服在大雪中跑來跑去。


    但讓我知道這個答案的機會並未來臨。我請假不去上學後過了二十天左右,這股惡寒宛如沒發生過似地消失了。


    我隻能說,一切都是拜初鹿野所賜。


    *


    高中生活的第一天是從大晴天開始。我穿上純白的夏季製服,雙腳伸進新買的樂福鞋,打開門一看,蓄積在柏油路上的熱氣頓時籠罩住我。似乎是有附近的老年人在玄關前灑水,濕漉漉的全黑路麵閃閃發光。電線杆與樹木在地麵留下清晰的影子,空地上長得很高的蜂鬥菜讓四周飄散著一股青草氣味。


    五感接收到的資訊太多,讓我感到一陣輕微的暈眩。我今年就要滿十六歲,但夏天的開端仍讓我覺得那麽新鮮。我想自己今後也不會習慣。


    夏天這個季節帶來了過剩的生氣。太陽發出非比尋常的能量,雲雨毫不吝惜地將生命泉源散播到地上,草木像怪物似地生長,昆蟲發瘋似地嚷個不停,人類因熱得昏頭而跳起舞來。但這些過剩的生氣,同時卻讓人聯想到過剩的死亡。鬼故事之所以會成為夏日風情畫,不隻是因為鬼故事可以讓人忘記炎熱,多半是人們暗自明白,火焰燒得越旺就越快燒完;過剩的生氣是透過預支能量而來的,之後一定得要還清這筆債。


    不管怎麽說,這些過剩的生與死都太過龐大,令人無法記住到下一個夏天來臨,因而也就在不知不覺間加以矮化。所以,人們才會每年都被嚇一跳,驚奇地發現夏天原來是這麽強烈的季節。


    我似乎估計有誤,明明預留時間提早出家門,但等我抵達車站時,列車已經快要進站。站內的乘客全都已去了月台,還聽到列車煞車的聲響。


    我拿月票給站務員看,通過剪票口後,聽到身後傳來一個開朗的嗓音對我說:「請慢走。」回頭一看,才注意到說話的人就是平常會凝視我臉上胎記的那位站務員。


    我雖然覺得不太對勁.但還是上了列車。車廂內充滿摻雜汗味與煙味的臭味,讓我一大早就覺得無比厭煩。


    我環顧四周想找個空位,看到兩名靠在斜對麵牆上、穿著別校製服的女生當中的一個指著我。我邊歎氣地心想,她多半是在笑我的胎記,邊從正麵瞪了她一眼,結果對方似乎有什麽誤會,生硬地撇開目光,嘴角還露出靦腆的笑容。


    很少有人對我露出這樣的反應,因而打亂我的步調。剛才站務員對我打招呼的舉動也是,難道是世人在我住院的期間變得比以前溫柔嗎?我搖搖頭心想,不可能。也許大家都是為了夏天將要正式來臨而昏了頭。


    我搭了三站後下車,混在穿著同款製服的人群中,走過距離高中約有三十分鍾的路程。附近似乎有國小,沿途我和很多國小生擦身而過,其中三分之一看到我的臉,都很有精神地對我道早安。我感到尷尬之餘,還是對他們回道早安。


    離開車站後直線前進一會兒,在平交道更過去的一處巷道錯綜複雜的住宅區中,我看到了美渚第一高中。雖然我馬上就找到建築物,但校門卻小得幾乎令人誤以為是後門,第一次來到這所高中的人,都會為了尋找正門而沿著校地周圍那生鏽的圍籬走上好幾圈吧。


    整體都有點髒汙的四層樓校舍前方,掛著三條直式布條,上頭寫著幾個不怎麽起眼的社團爭取到的不起眼成績。不會淋到雨的屋簷內側髒得不得了,從正下方抬頭看去的寒酸感更是超乎想像。雖然我隻來過這裏兩次,但這間高中肯定與「華麗」二字相差十萬八千裏。


    當我差不多走到車站與學校的中間時,瞥見視野角落有奇怪的動靜。我停下腳步轉身一看,和低矮的道路反射鏡中照出的自己四目相對。原來那看起來像是在動的東西,似乎是鏡子裏的我。


    我正要再度前進時,有東西留住我的腳步。


    那是一種強烈不對勁的感覺。


    我停下腳步,將注意力掃向全身。我先是檢查服裝:製服穿得很整齊,上衣紐扣沒有扣錯一格,褲子並未穿反,腰帶也係得很牢。


    但我還是再度轉身,仔細看著鏡子。


    還是有東西不對勁。


    我停下動作,尋找這種不對勁的感覺從何而來。


    不用說也知道,這種感覺來自我鏡中的模樣。


    我也不怕手弄髒,用力擦了擦滿是塵埃的鏡麵後,再度和鏡子裏的自己四目相對。  然後,我懂了。


    鏡子照出的人物跟我很像,但不是我。


    鏡中的影像缺乏構成我這個人所需的一個決定性因素。


    可是,我心中有一個角落對這陌生的模樣感到懷念。


    因為,那是我不知道在腦海中描繪過多少次「如果我長成這樣該有多好」的理想中的自己。


    我臉上的巨大胎記,仿佛被衝洗掉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周遭所有聲響與風景都在一瞬間遠去,我陷入深深的混亂當中。


    有個男子從背後撞上我,讓我差點跌倒。我聽見對方道歉,但根本沒有心思去想這些。男子見我不理他,隻是一直看著鏡子,便露出狐疑的表情離開了。


    我戰戰兢兢地從各個角度觀察原先胎記所在的位置,確定不是因為光線的角度或鏡子模糊而產生的錯覺。


    我心想,不知道有沒有什麽保證準確的方法,可以分辨此時此地是夢境還是現實。夢到自己願望成真的情形絕對不算少見。許多夢境都是以人們的不安與願望交織而成的潛在意識為基底,例如克服自卑感的夢就是最典型的案例。在空歡喜一場之前,我必須先弄清楚當下所見的光景到底是不是現實。


    我試著閉上眼睛十秒鍾。隻要在夢中閉上眼睛或搗住耳朵來隔絕外界資訊,通常夢境就會中斷。這是常見的情況,不隻有我是如此。每當我做了惡夢,而且察覺到自己是在做夢時,我都會采用這個方法。


    但即使經過十秒、二十秒、三十秒,狀況仍未改變,意識依然極為清晰。


    我睜開眼睛,再度看向鏡子。鏡中照出的仍是沒有胎記的我。


    這不是夢——我暫時隻能這麽想。


    我再度自問:那麽,這是怎麽回事?


    發生了什麽事?


    我拚命思索,但仍想不出任何像樣的假設。原因絕非隻是睡眠不足,我內心深處很清楚——也就是說,我知道除非對思考的前提做出重大變更,否則無論我怎麽煩惱都想不出答案。隻要我不相信某件離譜的事,無論我怎麽絞盡腦汁,都隻會在原地打轉。


    但我還無法肯定那件事。在聽到當事人親口說出來之前,我不能做出結論。


    我滿心想去個有公共電話的地方,但我對學校附近的環境不熟,不知道要去哪裏才找得到公共電話。話說回來,校內總不會連一具公共電話都沒有,也許乖乖去學校才是最好的辦法。不管怎麽說,我都不能呆站在人來人往的路上不動。四周已經沒有人影,要是再不離開這裏,我就要趕不及上課的時間。


    盡管心中還放不下,但我仍從道路反射鏡上移開視線,走向從住宅間露出一部分身影的校舍。


    明明是第一天上學,我卻沒有心思去想學校的事。我在充滿即溶咖啡氣味的教職員辦公室裏聽級任導師交代時,也一樣心不在焉。偏偏在這種時候,對方卻以過度熱心的口氣提出各式各樣的建議,例如「這個時期才要加入班上一定會很辛苦,但是大家人都很好,隻要你誠懇待人一定會順利」,或是「如果不在暑假開始前先跟大家打成一片,往後可是會很累人」等等。


    級任導師是個年紀三字頭後半、看起來很務實的男老師,抹發油的頭發十分油亮。他姓笠井。我們開始談話過了約五分鍾,一名體格壯碩的老師走過來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笠井便露出一副掃興的表情,吩咐我在原地等一下,然後就走出辦公室。


    笠井離開後,我未跟任何人說一聲便離開辦公室,走進教職員用的洗手間。我想檢查胎記是否仍然消失,滿心隻掛念著胎記會不會在我一個不注意時便恢複原狀。畢竟一個東西消失得越容易,也就越容易恢複。


    當然,結果證明這隻是我杞人憂天,胎記仍然不見蹤影。我往後一倒,背靠到牆上,就這麽一直看著鏡子。


    我已經好幾年沒有直盯著自己的臉看。


    我事不關己地心想,這張臉也沒那麽糟糕嘛。


    然後,我一步也離不開鏡子前,應該是有了一種強迫症,覺得哪怕隻是多看一秒,也要盡可能將這幅光景烙印在視網膜上。我害怕一旦撇開目光,胎記就會跑回來;擔心如果不像這樣一直照著鏡子,先習慣「沒有胎記的自己」,腦子就會去修正和現有的自我認知不一致的身體,重新製造出胎記。這樣的不安始終無法離開我的腦袋。


    當笠井打開洗手間的門叫我時,說不定隻過了短短幾分鍾,也說不定過了二十分鍾以上。「喂,深町。」我聽到他叫我,才總算回過神來。「原來你跑來這種地方啊?我知道第一天上學會緊張,不過你突然跑掉讓我很為難啊。」


    別說緊張了,我連接下來要見的那些人都沒放在心上,但也不想特地解釋。我為擅自離開一事道歉,笠井說:「不要把事情想得太難,總會有辦法的。」還激勵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不記得被老師叫上講台之


    後,在自我介紹時說了些什麽,多半隻是挑了些似曾相識的話來撐過場麵。我滿腦子都是消失的胎記,根本沒有心思去想這些。從導師笠井苦澀的表情看來,我的自我介紹多半非常無味,總覺得教室裏的學生們也在竊竊私語。


    我給同學們的第一印象糟透了。但話說回來,我本來就不指望能和這個班級打成一片。即使因此被大家討厭,我也不在乎。


    看來胎記消失並不是我的幻覺。第一次看到我臉上胎記的人,幾乎都會凝視好幾秒,又或者是撇開視線,再也不和我對看,但這次沒有一個學生做出這樣的反應,相信他們大概隻當我是個冷漠的男生。


    做完簡單的自我介紹,形式化的掌聲響起後,笠井指了指最後麵的空位,要我坐在那裏。隻有靠窗的兩排課桌椅是七人,其他五排都各是六人,我的座位就是在僅有兩套課桌椅的最後一橫列其中之一。


    我走向座位的途中,感受到和平常不同種類的視線。我不確定這單純是對晚了三個月才出現的同班同學這種特殊人物投來的好奇視線,還是對一個連自我介紹都做不好的人投來的責難眼神。


    平淡地宣布完聯絡事項後,早上的班會時間結束,笠井前腳剛走,第一堂課的老師就踏進教室,很快地開始上課。這位年紀二字頭後半、頭發以女性來說算短的英文老師,對於直到這個時節才首次出現在教室的新麵孔,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我也沒怎麽把課堂內容聽進去,一直看著純白的筆記本思索胎記的事。圍繞在自行車停車場四周的樹木傳來蟬鳴聲。周圍的同學們一律以正經的表情聽課,若有不懂的地方就會露出心神不寧的表情,而把不懂的地方搞懂後就會露出高興的表情,和我國中班上那些家夥大不相同。


    一堂課轉眼間便結束,來到下課時間。受到幾名好奇的同學包圍追問的情形並未發生,我也不找人說話,隻是獨自發呆。有幾個人不經意地偷看我幾眼,但也就隻有這樣。教室裏的同學有一半和朋友聚在一起聊天,剩下的一半則翻開筆記本或參考書。我很想去找公共電話,但要在不熟悉的校舍內尋找,十分鍾多半是不夠的,我隻得無可奈何地等待午休時間來臨。


    我不知該往哪看才好,於是望向右前方的空位。這個座位的主人似乎缺席,書桌抽屜裏空空如也。椅背上用油性筆寫著「1836」。這是什麽數字?不可能是座號吧?


    宣告下課時間結束的鍾聲響起,走動的學生們都趕緊回到座位上。不知道是因為昨天睡眠不足,還是精神為早上發生的奇妙現象耗損過度,第二堂課開始沒多久,就有一股像是吸了水的毯子般沉甸甸的睡意湧向我。我告訴自己不能第一天上學就打瞌睡,捏住眉心拚命抗拒睡意,.但短短幾分鍾內,眼瞼就闔了起來。


    這段睡眠大約隻維持二十分鍾左右,我卻做了個格外清晰的夢。那是有關胎記消失的夢。我在洗手間洗完臉後抬起視線,在鏡子照出的臉上發現了胎記,垂頭喪氣地心想:「啊啊,那果然是一場夢。」


    夢裏的我沮喪之餘,心中卻也多少鬆一口氣。這是否表示無論是多麽厭惡的缺點,人對於長年屬於自己的事物,總是會產生眷戀?又或者是少了最大的缺陷後,導致我再也不能找任何借口而被這股沉重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如今擺脫了這種壓力才會鬆一口氣呢?


    手臂被戳的感覺讓我清醒過來。我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這裏既不是病房,也不是我的房間,而是教室。也就是說,叫醒我的人既不是護士,也不是爸媽。


    我朝右側看去,叫醒我的是隔壁座位的女生,她對我這個從第一天上學的上午就打起瞌睡的不像樣學生露出傻眼似的表情。我想知道自己大概睡了多久,坐起上身看看牆上的時鍾,發現第二堂課就要結束了,她叫醒我多半是為了讓我趕上下課前的起立敬禮吧。我輕輕低頭對她表示感謝,但對方的注意力早已移到黑板上,看起來也像是露骨地不理我,也許她是在表示:「我不接受你的感謝。」想來她叫醒我並不是純粹出於善意,而是防患未然,避免讓我被老師罵而導致整間教室的氣氛變得尷尬。


    我沒有移開視線,繼續觀察她的側臉。一頭垂到胸前的黑發披在形狀漂亮的耳朵上,清爽的臉部輪廓與苗條的頸子露了出來。乍看之下不起眼,但仔細一看會發現她的臉孔清秀得令人讚歎。美渚第一高中規定的水手服,穿在她身上顯得再好看不過。她瞪著黑板的表情認真得滑稽,給人一種頑固而不知變通的感覺。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學了茶道還是什麽才藝,姿勢顯得異常端正,但她坐著的高度卻又比周圍女生要矮。


    說穿了,她就是和我這種壞孩子最無緣的那類型女生,相信就連對筷子的拿法也會意見不合。


    課上完了。上課時做的夢害我心神不寧,我起身想去洗手間,照鏡子查看胎記在不在,但先前叫醒我的隔壁女生對我說了聲:「請問一下。」


    起初我沒注意到她是在跟我說話。如果扣掉初鹿野不算,過去曾主動找我說話的,隻有那些和我一樣受到社會或集團排擠的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我做夢也沒想到像她這種多半已經贏得同學和老師信任的學生會向我搭話。


    「你的傷已經好了嗎?」


    隔壁女生這麽問,態度自然得像是和老朋友說話。


    我在這段本來隻當成雜音的一部分而處理掉的說話聲中,發現某個和我關連性很強的字眼,趕緊在腦海中重新播放一整句話,然後想到這句話是針對我而說的可能性,這才戰戰兢兢地轉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我們視線交會。


    「你該不會……是在跟我說話吧?」我問。


    「是啊。」她深深點頭。「會妨礙到你嗎?」


    「不會,不是這樣。隻是……那個……」我說得吞吞吐吐。「我沒想到像你這樣的女生,在第一次見麵時就會跟我說話。」


    聽我這麽說,她思考了幾秒鍾後露出似乎有點被刺傷的笑容。


    「我看起來對別人那麽沒興趣嗎?」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麽是什麽意思?」


    「該怎麽說……我以為你討厭我。」


    她麵不改色地歪了歪頭問:「為什麽?對一個連話都沒說過的人,哪有什麽喜歡或討厭?」


    「那麽,你以後就會討厭我了。」


    她沉默了幾秒鍾,像是在推敲這句話的真意,然後眯起眼睛嘻嘻笑了幾聲,看樣子是認為我一臉正經地在說笑。


    「你的姿態放好低喔。」她說。「還是說,你不習慣被人喜歡?」


    「這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不曾有過被人喜歡的經驗。」


    「這樣啊?」


    她遮著嘴,很有氣質地微笑。看樣子這也被她誤以為是玩笑話。


    「我沒說謊,我真的沒有被人喜歡上的經驗。」


    「好好好,我明白。」


    她露出絲毫不相信的模樣點點頭。


    我按捺住不耐煩,微微歎一口氣。「那我問你,你很習慣被人喜歡嗎?」


    「不知道,因為我沒有這種經驗。」


    隔壁的女生以得意的表情這麽說。這當然肯定是謊話。她豈止不會是沒經驗,甚至每次搭電車或公車就讓好幾個人對她一見鍾情也不奇怪。


    我傻眼地接不下話時,她從書包裏拿出一張長方形的和紙放到我桌上。


    「這是?」我問。


    「許願掛簽。」她邊用指尖捏著自己的掛簽甩啊甩的,邊回答我。「就放在走廊上。我多拿了一張備用,這張給你吧。」


    「喔,許願掛簽啊。但陽曆的七夕在一周前就結束了,陰曆的又還太早吧?」


    「看在織女和牛郎眼裏,一


    周或一個月的時間,根本短得像是誤差。」


    「是嗎?」


    「就是這樣。既然我們都沒有被人喜歡的經驗,就對織女和牛郎許願,祈求有人喜歡上我們吧。」


    我看著這張淡藍色的掛簽好一會兒後還給她。


    「用不著,你盡管連我的份一起用吧。」


    「我說你啊,我也不認為織女和牛郎會實現我的願望。」她拿著筆,眼睛看著空中這麽說。「可是,這是個好機會,可以讓人想清楚自己在追求什麽。無論多麽幸運,不懂得自己渴望什麽的人,不管經過多久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所謂求神,就是為了讓人知道自己該實現什麽願望。」


    「不,我不是討厭求神。說老實話,我才剛實現一個願望。我長年來一直渴望的夢想,就在幾個小時前實現了。總覺得自己要是還想得到更多,必定會遭天譴。」


    「是喔,恭喜你。」她放下筆,小聲鼓掌。「真是太令人羨慕了……你的願望是傷勢痊愈,還是上高中?」


    「都不是,是更個人的願望。」


    「原來如此,看來我最好別問得太深入呢。」


    「你願意不問,那真是幫了我大忙。」


    「那麽,」她指了指我手邊的掛簽。「請你為我祈求吧。」


    「祈求什麽?」我問。


    她說,祈求自由。


    「請你為我的自由祈求。」


    這次輪到我推敲她這句話的真意。她平靜的笑容中,保有我可以認為這是沒有意義的玩笑話的餘裕,嗓音卻又帶著些許迫切。


    「我知道了。」


    我隻說了這句話,點點頭握住筆,然後問她: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千草,荻上千草。」她讓視線落到掛簽上這麽說。「而你是深町陽介。」


    「嗯,我知道。」我說。


    下一堂課的下課時間裏,我們又天南地北地閑聊。根據千草告訴我的情形,所幸沒有哪一科的進度超過我自習的範圍。


    一到午休時間,我就率先走出教室,跑進洗手間,照鏡子再三檢查,確定臉上沒有變化。然後我撥開擠滿走廊與樓梯的人潮,來到一樓尋找公共電話。在辦公室前一台商品品項很少的自動販賣機旁,就有我要找的東西。


    接下來才是問題。我沒有任何手段可以主動聯絡她。我原以為隻要待在聽得見電話鈴響的位置,她就會聯絡我,但偏偏在這種時候,公共電話就像是死了似地保持沉默。


    我在對麵的飲水區坐下,擦了擦額頭冒出的薄薄一層汗水。窗戶旁有幾隻蟬競相鳴叫,自動販賣機前有學生先後走來,各自買了自己要喝的飲料。


    說不定問題出在這裏太過醒目。仔細一想,過去那名女子打電話給我時,都隻有我一個人在場,沒有一次例外。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麽話不方便讓除了我以外的人聽見?


    過了十分鍾左右,我覺得肚子有點餓了,看來差不多該暫時放棄等候,先去吃個午餐。我覺得不管在這裏等多久電話都不會響,因為此時完全沒有那名女子要打電話來時特有的那種不平靜感。


    我在二樓福利社買了賣剩的紫蘇飯團,去到洗手間確認臉上沒有胎記。這到底是我第幾次查看了?考慮到我過去都特意不看鏡子,光是今天我大概就照了平常兩年份的鏡子吧。


    我走出洗手間,回到四樓的教室。大部分學生都邊和要好的朋友談笑邊用餐,但我找不到千草的身影,也許她去找別班的朋友了。


    我一坐到座位上,前麵的男生就轉過上半身麵向我,一隻手肘撐在我桌上。那是個留長發、皮膚很黑、長相很可親的男生,從他身上肌肉的位置來看,多半有在練足球之類的運動。


    「你的春假好像很長啊?」他探出上半身,臉往我湊過來,距離我不到三十公分。「我說啊,你好像被荻上看上了耶?厲害厲害,真是太令人羨慕了。」


    他裝熟成這樣讓我愣住了,但還是回答:「隻是講了幾句話,不是看上吧。」這名男同學一副吊人胃口的態度搖頭說:「你不了解荻上千草這個人才說得出這種話……你跟她聊天時,不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嗎?」


    聽他這麽說,我回想起和千草幾段短短的對話,


    「的確是有點怪,她的應對太有禮貌了一點。」


    「就是這個。」他豎起食指,露出有點俗氣的笑容。「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千金小姐。雖然我不清楚詳細情形,可是聽說她家相當有錢。」


    這不難想像,千草的言行舉止透出一種教養很好的感覺,從根本上就和一般高中生不同,相信她一定是個和我們呼吸不同的空氣、吃不同的東西、在不同的思考方式下長大的人。


    「可是,我還真搞不懂。」我說。「為什麽有錢人家的女兒,會來上這種窮鄉僻壤的高中?」


    「我們也覺得這點很不可思議。到底為什麽呢?當作人生經驗的一環嗎?」


    「為了先習慣這種偏見,應該也是理由之一。」


    千草不知不覺間已經回到教室,站在那名男同學的背後說道。


    「喔,被聽見啦?」男生像要掩飾尷尬似的,露出誇張的震驚表情。


    「要背地裏講人壞話,麻煩找個不會被當事人聽見的地方說。」


    男生伸手梳了幾下後腦杓的頭發,然後擺出一副幹脆厚起臉皮的態度,靠到椅子上問道:「既然如此,我就幹脆問個清楚吧。荻上,你為什麽會念這種高中?」


    「這是人生經驗的一環。」千草一臉不在乎的表情回答。


    「你好像對我記恨起來啦。」他開玩笑地苦笑說:「放鬆一點嘛。你就是這樣,才會一直沒辦法和大家打成一片。」


    「我現在正在和這一位打成一片。」千草朝我一指。「是你在礙事。」


    「這可真是我不好,太不機靈了。」他聳了聳肩說。


    這時,我聽見教室一角一群四、五名男女生中的一個,朝我們這邊喊了一聲:「永泂,快點啦。」被人稱作「永泂」的他回應一聲後,拍拍我的肩膀說:「那我走啦,你就跟荻上好好相處吧。」說完,便走向他的那群朋友。


    我想他人應該不算太壞,對千草也並非抱持敵意。


    「他還跟你亂說了些什麽嗎?」千草問。


    「記得他好像說過,能和全校第一的美女同班真是光榮。」


    「他怎麽可能說這種客套話?」千草嗤之以鼻。「為了避免誤會,我先跟你說清楚,我家絕對不算有錢。傳聞屬實的時期早已經過去了,我家現在隻是一個非常平凡的家庭。」


    我邊想著她所謂的「平凡」和我心目中的標準有著多大的落差,邊咀嚼飯團,然後喝了口茶吞下去。千草從書包裏拿出便當盒,雖然她的便當盒看似已有些年代,卻是看上去就很高級的漆器。


    「你為什麽不跟他……不跟永泂說清楚?」


    「為什麽呢?」她歪了歪頭。「說不定我是想讓他們繼續誤會。也許我是覺得,讓他們以為我家很有錢、對我敬而遠之,這種狀態讓我很自在……倒是深町同學,我可以跟你一起吃午餐嗎?」


    我戰戰兢兢地反問:


    「我是無所謂……呃,不會妨礙到你嗎?」


    千草看似被我問得出其不意,表情當場僵住,然後才打從心底覺得好笑得受不了似的,雙手掩嘴發出笑聲。


    「這本來是我該問的問題吧?深町同學,請問我會不會妨礙到你?」


    「怎麽可能?我反而要感謝你。」


    「因為可以和全校第一的美女共進午餐?」


    「對。」


    「就算知道是玩笑,還是很令人開心呢。」


    千草把桌子挪過來,並把椅子放在距離我三十公分的位置,一隻手按著裙子坐下。有著兩條白線的領帶,隨著她的動作頻頻搖曳。


    我聽見她以耳語般的音量說了聲:「我開動了。」


    放學後,千草領著我去認識校內環境。我不知道她是自願這麽做,還是那個愛多管閑事的導師拜托她這麽做,但至少她看起來不像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


    「你的腳會痛的話請盡管說,不要客氣。」千草說。


    「我想應該不要緊。」我在原地踏步幾下,確認傷勢恢複的情況,沒有感到疼痛或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走廊上全開的窗戶外頭,傳來運動社團的呼喊聲、金屬球棒的擊球聲、管樂社練習長號的音樂聲、熱門音樂社亂七八糟的吉他調音聲。全國高中體育大賽的預賽與全國高中藝文競賽的日子將近,放學後的校內充滿活力,甚至令人覺得悶熱成這樣反倒自然。  「對了,荻上,你不用參加社團活動嗎?」


    「不用擔心。」千草手按胸口搖了搖頭。「我名義上是參加花道社,但社團活動隻是大家聚在社辦裏聊天……倒是深町同學,你已經決定好要參加什麽社團了嗎?」


    「我想應該哪個社團都不會參加吧。」


    「也對,你的傷才剛好。」


    「不,傷已經沒事了,我隻是想像不出自己在社團裏好好表現的模樣。」


    「你想太多了。」


    「也許。可是,我不好的預感一向很準。」


    千草停下腳步,仰望我的臉。她一度想開口,但又打消主意似地閉上嘴巴,想了一會兒後,才挑選好遣詞用字,說道:


    「深町同學,其實啊,我同樣屬於遲來的人。我的身體有些問題,一直到五月初都沒能來上學。我開始能用自己的腳走路,也是最近的事情;直到半個月前,我都還得坐輪椅。所以,我很了解你束手無策的心情,就是會有一種被整個世界丟下的感覺吧?」


    千草呼出一口氣,露出微笑鼓勵我。


    「可是,我保證。深町同學不會有問題的,你一定可以過得很好。雖然我沒有根據,但就是這麽覺得。」


    「謝謝你。」我對她道謝。「我比較有精神了。」


    我們再度前行,在繞行校舍一圈的途中和許多人擦身而過,但沒有一個人像我臉上還有胎記時那樣頻頻偷瞄我。但或許隻是因為我心情好,也就不怎麽在意別人的視線。不管怎麽說,這肯定是多虧胎記消失的緣故。沒想到隻是容貌小小改善,世界竟然會變成一個待起來這麽輕鬆的地方,讓我嚇了一跳。


    繞完校舍內一圈後,我們在樓梯口換好鞋子,走到外頭。我們來到校舍後麵,看過社辦大樓與第二體育館的位置後,千草拍拍我的肩膀,指了指一個運動場上的人。轉頭一看,隻見永泂正一隻手拿著運動水壺朝我們揮手。他正如我所料是參加足球校隊,穿著沾了泥土的白色練習衣。


    「我想他是在等你回應。」千草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我半信半疑地揮揮手,永泂就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豎起大拇指。緊接著教練發出號令,他趕緊和其他隊員一起跑了過去。


    「他不是壞人。」千草說。「隻要對他愛背地裏說人閑話這件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好。」


    「看來是這樣。」我點點頭。


    校內導覽是在傍晚七點多結束。天色已經全黑,夜晚的昆蟲開始鳴叫,運動場上亮起夜間照明燈,管樂社也轉為全團練習。


    我們走在通往校門的直線道路上,我對身旁的千草道謝:


    「今天很多地方多虧你幫忙,謝謝。」


    「哪裏哪裏,你耐心讓我這個閑人多管閑事,我才覺得開心呢。」千草誇張地對我鞠躬。「而且就算沒有我,我想應該也會有別人來做我現在做的事。」


    「怎麽可能?今天來找我說話的隻有你跟永泂而已。」


    「可是,大家都一副很想跟你說話的樣子喔。」


    「跟我說話?」我忍不住驚訝地發出疑問。「是對我有什麽意見嗎?」


    「深町同學真的很悲觀呢。」


    千草笑得很開心。


    我們在河邊的道路上默默走了一會兒。路旁有一半的防犯路燈要不是不會亮就是頻頻閃爍,亮著的地方則能看到飛蛾和金龜子交錯盤旋飛舞。自附近田地裏發出的青蛙叫聲不絕於耳,遠方則傳來列車慵懶的煞車聲,煎魚的香氣從民宅的抽風機飄過來。


    我感慨頗深地想,真是做夢也沒想到會在上學的第一天就跟別人一起回家。


    來到我們要分開的地方,千草先是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叫了我的名字。


    「呃,深町同學。」


    「有什麽事嗎?」


    我正經八百地回應,千草仿佛覺得好笑似地眯起眼睛。


    「如果你遇到什麽傷腦筋的事情,請不要客氣,盡管跟我說。到時候,我會陪你一起傷腦筋。」


    「原來如此。所以不是幫我解決嗎?」


    「對。因為能為別人做的事情,其實隻有一點點。」


    「有道理。」


    我對千草表示讚同。


    *


    說不定,我有辦法正常過活。


    我悠閑地走在鴉雀無聲的站前大道上,開始有了這個念頭。千草和永泂看似都對我有好感,而且班上看起來沒什麽壞人,課程進度我應該也跟得上。雖然隻經過第一天,我還不能斷定,但目前沒有任何令我擔心的要素。


    ——不,我有唯一一件擔憂的事,那就是擔心胎記恢複。


    「深町同學不會有問題的。」千草這句話讓我由衷感到開心,但她之所以說得出這種話,是因為不知道我真正的模樣、不知道我的醜陋,而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一直維持這種短暫的模樣。要是我無法在期限內打動初鹿野的心,我的臉就會變回原來的樣子。


    要是明天胎記回到我臉上,千草看到我的臉會怎麽說?她還是會跟今天一樣,對我保證說「深町同學不會有問題」嗎?


    又或者千草說得沒錯,一切隻是我太悲觀,無論臉上有沒有胎記都沒有太大差別。而且追根究柢來說,我未必是如自己想像中那麽有問題的人,單純隻是以前環境不好的可能性並非為零……


    又是一貫的原地打轉。無論怎麽想破頭,我都猜不出別人到底如何看待自己,但我還是無法不去想。


    我等電話鈴聲等得心焦,有一大堆事情非得找那名女子問清楚。賭注的勝利條件「兩情相悅」是要達到何種程度的好感才算達成?更根本的問題是,初鹿野幾時會出現在我麵前?我應該主動去找她比較好嗎?


    我停下腳步。本來隻想兜個小圈子就回去,但我似乎在不知不覺間迷路了。這裏是一條欠缺照明,窄得無法容納兩輛汽車交錯而過的小路,雜草在兩旁的護欄下恣意生長。從方位來看,這條路並未偏離原本的道路太遠,我心想遲早會走到認識的路上,也就繼續往前走。


    我遊蕩了四十分鍾左右,總算來到一處眼熟的地方,看來我是繞了一大圈回到高中。關門的時間早就過了,除了一樓的辦公室以外,校地內的燈光全都已經熄滅,有幾個地方可以看到微微溢出的逃生門指示燈光。


    我是在這時候才知道高中隔壁有一間神社。我彎過轉角,想從校舍正麵繞過去時,一座火紅的鳥居映入眼簾。鳥居兩旁有著狐狸神像,更過去則有一條寬廣的石階往上綿延數十階,頂端附近又有一座更大的鳥居。


    照理說,我應該沒有力氣去爬這座說不定有幾百階的石階。我對神社並不特別感興趣,也不認為這會是通往車站的捷徑。


    但我就像冥冥中受到某種引導,跨出了


    腳步。


    爬石階累翻了我,畢竟我已經走了好幾十分鍾的路,上衣也被汗水弄得全濕。石階兩旁有著成排的高聳杉樹,有些地方還可以看見樹根將石階推得往上挪移。爬到八十階左右我就不再數了。我低下頭,雙手撐在膝蓋上,讓腦袋放空,一心一意往前進。雖然出現腳上傷口開始疼痛的前兆,但都已來到這裏,總不能平白折回去。


    爬完最後一階後,我來到一處比二十五公尺遊泳池再寬一些的平地。這裏似乎是一座兼作公園的神社,聊備一格地在角落設有秋千、溜滑梯與長椅等休閑設施。從長椅底下都被雜草淹沒這一點看來,多半沒有多少人會來這裏。


    回頭一看,便能將美渚一高附近的風景都盡收眼底。我在石階坐下,重重呼出一口氣,眺望著下方的校舍、住宅區與超市。夜風吹在汗流浹背的身上,感覺非常舒服。


    盡情欣賞完這片小小的夜景後,我正準備簡單繞神社一圏就回家而起身時,背後傳來些微聲響。那是一種仿佛生鏽的金屬相互摩擦,令人本能感受到恐懼的聲音。


    我說服自己,那隻是風吹得遊樂設施咿呀作響,慢慢吞下口水,然後環顧四周。


    當我知道這奇異的聲響是怎麽來的,差點忍不住驚呼出聲。


    是有人坐在搖蕩的秋千上。


    雖然天色太暗,讓我看不清楚這人的臉,但從個子看來,似乎是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女生。她穿著皺巴巴的鬆垮白色上衣與短短的裙子,看起來像是直接穿著居家服就出門了。一個做這種打扮的女生,在這種時間、這種地點一個人坐在秋千上,這幅光景十分奇妙。


    我並未懷疑她到底想做什麽。


    這個女生往後仰,看著上方。


    她的視線所向之處,有著一條繩子。


    這條從秋千的橫杆垂下的繩子,綁成的形狀正好像是體操比賽用的吊環。但秋千的橫杆上有個吊環未免太奇怪,而且以吊環來說,這環的直徑也太大。


    一眼就看得出綁這繩圈的人,就是坐在秋千上的女生,而且她是打算把自己的頭伸進繩圈裏,以吊掛在空中。繩子並不是綁在秋千板的正上方,而是從橫杆正中央垂下,繩圈下麵高高堆起一疊像是從附近垃圾場撿來的舊書。這堆用來當踏腳台的舊書,放在比繩子稍微靠後的位置,隻要先把脖子伸進繩圈,再輕輕走下踏腳台,就能用全身體重去壓迫頸部。


    她現在正準備付諸實行。隻見她慢慢走下秋千,脫掉涼鞋,打著赤腳,小心翼翼站到舊書堆上之後,伸手抓住繩圈,把脖子套進繩圈裏。


    一陣格外強勁的風吹起,樹林沙沙作響。


    她似乎尚未發現公園裏有除了她以外的人在場。我悄悄踏出腳步,慢慢接近秋千。無論是要說服她,還是要硬拉她下來,我都希望能先移動到當她想不開時,能立刻應對的位置。


    汗水輕輕沿著脖子往下流,我將意識專注在聽覺上,小心別發出腳步聲。感覺螽斯的叫聲變得更大聲,我仔細傾聽以單調的節奏反覆鳴叫的蟲鳴聲,對於時間與距離的感覺漸漸變得模糊,隻覺得一不留神就會跌倒。


    我感受著這種像是頭暈前兆的感覺,一寸一寸往前挪動。


    短短幾公尺的距離,卻讓我覺得遠在天邊。


    當我好不容易正要進入安全範圍時,她忽然發現有人影靠近,視線從正麵望向我。我想她應該不是想不開,而是嚇了一跳,不小心做出錯誤的判斷。


    證據就是她的身體第一次往後倒了。如果她是想搶在被我阻止之前自殺,應該要往前方傾斜。或許她是被我的出現嚇了一跳,而想先擺脫繩圈、走下踏腳台,但大概太過慌張,沒能順利鬆開繩圏,反而失去平衡,導致繩圈牢牢陷進她的脖子裏,同時她的腳則按照原訂計劃走下了踏腳台。這一跌導致舊書堆崩塌,讓她的腳踏了個空。


    繩子拉得緊繃,發出幾聲悶響。


    我之所以沒能立刻行動,是因為在我感受到非得救她不可的使命感之前,就先受到非得立刻逃離這裏不可的恐懼感侵襲。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遭遇人麵臨死亡的場麵,我覺得一旦伸出援手,就連自己都會受到某種逼她尋死的黑色事物汙染。所以,在我以理智壓抑住身體這種反應、讓身體有所動作之前,出現了一些延遲。


    我趕緊跑過去,右手繞到她大腿後方,將她整個人抱起;左手則在她頸邊摸索,抓住了繩子。但這繩圈似乎是在她將全身體重壓上去時拉緊了,我遲遲解不開。她連連劇烈咳嗽。


    我亂無章法地解著繩結,她在我懷裏掙紮起來。她掙紮的力道很強,強得令我懷疑她小小的身體哪裏藏了這種力氣。光是按住她就讓我竭盡全力,也就更難解開繩結。我越是不耐煩地加強手臂力道,她越是拚命掙紮。


    當我的右手再過不了幾秒就會撐不下去時,繩結總算解開來。我鬆了一口氣,立刻全身虛脫,就這麽抱著她往前倒,整個人壓在她身上。


    當我回過神來時,她的臉近在眼前。


    多虧已習慣黑夜的眼睛與月光,讓我能夠看清楚她的臉。


    但我的常識不願意接受眼前景象,反而頑強抵抗自己的知覺器官接收到的資訊,直嚷著不可能會有這種事。


    但同時我腦中有另一個念頭。


    啊啊,這一刻終於到了。


    我叫出那個名字。


    足足有三年沒叫了。


    「初鹿野。」


    她睜大眼睛,瀏海因為汗水而貼在額頭與頸子上,又因為劇烈咳嗽而導致一雙眼睛水汪汪的。


    「……陽介同學?」


    初鹿野以沙啞的嗓音叫出我的名字。


    我們的呼吸都非常紊亂。起初我以為自己之所以說不出下一句話,是因為呼吸還很亂,但喘息緩下來後,我仍然無法開口。喉嚨就像喝下大量海水一樣幹巴巴的。


    我原本以為話語會滿溢而出,原本以為等我有一天和初鹿野重逢時,一定會有太多話想告訴她,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


    但實際上正好相反,張開的嘴連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我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


    初鹿野的臉上,有著巨大的胎記。


    「讓開。」她說。


    我回過神來,放開繞向她背部的右手,往後挪動身體站起來。初鹿野慵懶地起身,雙手撐在膝蓋上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髒汙。接著她又咳了幾聲,對於救了她的我連一句「謝謝」也不說,就從我身旁走向公園的出口。


    我無法追上去,甚至無法回頭,隻能像個傻子似地站在原地,呆呆看著秋千發出尖銳的聲響搖來搖去。


    我不知道自己發呆了多久。


    等我的腦袋總算開始運作時,已經看不見初鹿野的身影,接著我更產生一種錯覺,認為先前發生的事情隻是一場夢。但從橫杆垂下的繩子,以及散落在地麵的舊書,都不容許我做出這種解釋。它們堅定地主張,這裏曾有一個人試圖尋死。


    雲層遮住月光,公園籠罩在深沉的黑暗當中。過一會兒,秋千不再搖動,但生鏽金屬的摩擦聲似乎仍殘留在此處。


    遠方傳來電話鈴聲。


    我還來不及思考,腳就先動了起來。我以魯莽的動作跌跌撞撞地跑下石階,就算再次受到需要十四周才能治好的重傷都不奇怪。隻剩十幾階時,我一口氣跳下階梯,著地時整個人差點往前撲倒。我強壓住粗重的呼吸,仔細傾聽,想找出電話鈴響的位置。有個聲音在我腦海中說:


    「你在幹嘛?你最優先該做的事情是什麽?去追初鹿野難道不比找電話裏那個女人問清楚重要嗎?你是不是弄錯了優先順序?你真正該做的事情是什麽?自殺失敗之後得花上好一段時間才能重新下定決心


    終究隻是種概論,說不定初鹿野離開以後,馬上又會再找個地方上吊啊。而且,最重要的問題不是初鹿野逃避你,而是『你逃避初鹿野』。你看到完全變了樣的她感到退縮。你認為自己應付不了,所以退縮了。證據就是初鹿野對你連看都不看一眼而離開時,你確實鬆了一口氣。你放下心中的大石,心想還好她沒跟你說話。要是你現在不去追她,下次你也會繼續逃避,還有下下次、下下下次都是如此。這樣好嗎?你真的覺得這樣無所謂?


    再問一次,你最優先該做的事情是什麽?」


    我停下腳步。


    鈴聲是從街角的一個電話亭裏傳出來的。


    照理說電話亭的隔音效果應該相當好,為什麽在裏頭響起的鈴聲可以傳得那麽遠呢?但當我在有著整排路燈的下坡道遠方看見初鹿野小小的身影時,這個疑問瞬間被我拋到腦後。隻要全力快跑,說不定還追得上她,但我同時想到,就算追上了又能怎樣?我該對她說什麽才好?我該怎麽對待一個幾分鍾前還想自殺的女生?


    我把手放在門把上猶豫時,初鹿野的身影不斷走遠。正當我快要死心,覺得現在再去追也來不及的時候,正巧有一輛胡亂停放在路邊的自行車映入眼簾。我告訴自己說,想也知道那輛車有上鎖,沒用的,將自行車趕出意識之外。


    「喂喂!」


    腦子裏的說話聲放粗了嗓子。


    「你為什麽連試都不試一下就說得出那種話?你看清楚,那輛自行車哪裏有上鎖?想也知道是小鬼頭從自行車停車場偷出來,到處亂騎然後亂丟,當然不可能會上鎖。而且,你如果真有意思要追趕,就算先接了電話,聽那個女人說完再去追初鹿野,應該也辦得到吧?為什麽不這麽做?


    你就承認吧,你不想去追初鹿野。」


    初鹿野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我走進電話亭,無力地拿起話筒。


    『好了,你對胎記消失有什麽感想?』女子這麽說。


    「我已經忘了,因為發生了更嚴重的事情。」


    『原來如此。』她頗有深意地笑著。『不管怎麽說,賭約的條件已經齊全,胎記消失了,你也和心上人重逢。那麽,我就期待八月三十一日的結果。』


    我略微顫抖地歎一口氣。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什麽問題?』


    「初鹿野的臉上……」我說。「她那胎記到底是從哪來的?」


    喀啦一聲掛斷電話的聲音傳來。


    我放回話筒,靠在牆上往下滑,癱坐在地上,仰望著電話亭的天花板。


    不到五秒鍾,電話鈴聲再次響起。


    『我忘了跟你說一件很重要的事。』


    「放心吧,才不隻一件。」


    『十六歲生日快樂。』


    女子說完這句話就掛斷電話。


    「這可真是謝謝你。」


    我朝已經沒有通話對象的話筒說了這句話。


    我一走出電話亭,就翻找製服內側的口袋,拿出皺巴巴的紙煙盒,叼起一根壓彎的煙點燃。香煙濾嘴黏在幹渴的嘴唇上,撥下一層薄皮導致鮮血滲出,在白色濾嘴留下口紅般的血漬。


    我事不關己地心想,事情越來越棘手了,同時吐出第一口煙。


    十六歲的夏天就這麽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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