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暑假開始前的這幾天,我把賭局拋諸腦後,專心讓自己活得像個高中生。從某個角度說,這是一件很簡單的工作。我過去對那些家夥厭惡之餘,心中卻又懷抱著向往,現在隻要模仿他們即可。就像學一種與母語差異越大的語言,越容易意識到文法的存在,我對於他們之間的不成文規則,遠比對自己所屬集團的不成文規則知道得更多。


    我開始和千草、永泂以及他們的朋友們一起行動,轉眼間就習慣並融入班上。讓我確信自己的人生已和以往完全不一樣的契機,則是在暑假前的最後幾天所舉辦的球類大賽。報名時還無法確定比賽當天是否已經出院的我,是被登記為壘球賽的候補選手。


    我上場的機會在第一場比賽中突然來臨。當我在第四局上半擔任代打而站上打擊區時,觀眾席突然熱鬧起來。我想知道發生什麽事而轉頭一看,發現這些嬌聲加油的聲浪似乎是針對我而來。尤其是已經輸掉比賽而回來的班上女生排球選手更是活力充沛,還齊聲呼喊我的名字,搞得我在打第一球時用力地揮棒落空,但加油聲變得更大。


    我放過第二球的壞球不打,找回了幾分冷靜。第三球太在乎要投進好球帶,反被我揮出的球棒擊中球心,白球被藍天吸了過去。我想起國中時代假裝身體不舒服而從學校早退後,常跑去鎮上唯一的打擊練習場,和那些壞朋友賭些小東西。我事不關己地心想,當時的經驗可說是第一次發揮了作用。


    我在二壘悠哉地停下腳步,回頭朝觀眾席上一瞥。我明明不是第一個打出長打的人,觀眾席上卻掀起了仿佛我擊出勝利打點似的歡呼。連我從來不曾說過話的女生,都喊著我的名字揮手。


    看來深町陽介這個人相當受到這個班級歡迎。


    結果,我們的奮鬥落空,一年三班在所有球類比賽都是打到第二場就退敗,直到閉幕典禮都無事可做。班上有一半學生跑去看其他班級的比賽,其他人則留在教室,享受著這場慶典的氣氛,聊得十分熱絡。


    我也和永泂天南地北地閑聊時,有一群在比賽中為我加油的女生互相頂來頂去地跑來,對我問起各式各樣的問題,例如我住在哪裏、有沒有兄弟姊妹、為什麽整整住院三個月、功課要不要緊、參加哪個社團、有沒有女朋友等等。每次我都不知該如何回答而向永泂求助,但他都說「被問的是你啊」,不肯幫我解圍。


    人潮散去後,之前待在人群外的千草來到我身旁坐下,對我問起和先前那些女同學一模一樣的問題,我隻得把幾分鍾前回覆的答案複述一次。等千草離開後,我問永泂:「我們的美渚小姐到底想做什麽?」結果他給了一個我有聽沒有懂的回答:「誰知道呢?也許是想確定這些問題由她來問,答案是不是也一樣吧。」


    就這樣,我一步步追回三個月份的落後。我還訂了暑假計畫,例如答應要陪千草練習「美渚夏祭」的朗讀,也和永泂他們約好要去海邊玩,簡直像在訂立別人的暑假計畫。初鹿野仍持續缺席,我右前方的座位始終空著,但我特意將空位激起的種種聯想從腦海中揮開。所幸在我開始上學的第二天後,笠井就不曾再找我去問話,我也不曾再聽見公共電話的鈴聲。


    七月十八日,結業典禮結束,暑假終於開始。我的心情萬裏無雲,因為這個暑假是我成功做完該做的事情之後才迎來的假期。雖然不太能說我已經盡力,但相信就我而言,已算是做得很不錯了。


    當然,我內心深處有另一個自己,對這場太過極端的逆轉大戲發出冷笑。無論是個性或能力,我應該從十四歲之後就沒什麽改變,但胎記一消失便被吹捧成這樣,不免讓人覺得到頭來人還是全得靠外貌。但換個角度來看,也可以當作是每天隻顧著念書的住院生活,讓我的個性在無自覺的情形下有所改善,或者有可能純粹是這間高中的學生跟我很合得來。我得出的結論是,等胎記恢複之後再來悲觀也不遲。


    *


    暑假的頭兩天,我盡情享受了久違的獨處時間。就像對音樂家而言,聽音樂的時間和不聽音樂的時間有著一樣重要的意義;對我而言,獨處的時間也和與別人一起度過的時間有著一樣重要的意義,甚至還更加重要。我決定把這兩天用來培養對人群的想念。


    我一大早搭上下行列車(注3:由東京開往其他縣市的列車稱為下行列車。),但沒有決定要在哪一站下車,隻是專心看著窗外流過的風景。每過一站,乘客人數就漸漸減少,年齡層漸漸上升,聽得見的方言腔調越來越重。最後,車廂裏隻剩下我和兩名講話我完全聽不懂的老人。他們下車後,我也在下一站下了車。


    我看了看車站前的導覽板,知道這座小鎮是條溫泉街。我在多處溫泉中挑了規模最小、費用最便宜的一間進去,大廳裏隻有一台電源沒打開的夾娃娃機以及一處小小的商店。小型的露天浴池中沒有別人,我在裏頭悠哉地泡了一個小時。鳥、蟬、水聲、藍天與積雨雲——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轉眼間,兩天就這麽過去了。隔天我計劃要和永泂他們去海水浴場,這是暑假最大的樂趣之一。雖然我從以前就幾乎每天都會去看海,但從不曾和好幾個朋友一起去過海水浴場。再下周我則答應要陪千草練習「美渚夏祭」的朗讀。接下來的時間我尚未排定行程,但光是這兩件事,就足以和我國中時代整整三年的暑假所獲得的樂趣匹敵。


    我想,我完全得意忘形了。


    這天晚上,當家中的電話響起,我腦中浮現的是千草的臉孔。結業典禮結束的那一天,她跟我分開時,在我耳邊輕聲念出一串數字。那是她家的電話號碼。


    「因為誰也不能保證不會有急事要聯絡……」


    她這麽說,然後問了我的電話號碼,所以我一直在期待她哪天會打電話來。


    我完全放下戒心,所以從話筒聽到那女人的聲音時,仿佛遭人用鈍器在後腦杓敲了一下,受到極大的衝擊。換成是以前的我,根本不可能發生這樣的失誤。我自認隨時都設下防線,讓自己能夠承受來自任何角度的心理層麵上的打擊,但這幾周平靜的生活,似乎讓我的防線完全鬆懈下來。


    『好久不見。』她說話的聲調很響亮,如果不知情,幾乎會誤以為是哪家客服打來的電話。『不是班上女生打來的電話,是不是讓你大失所望?』


    「沒有,我早就料到你差不多該打電話來了。」我嘴硬地不肯承認。


    『是嗎?』她嘻嘻笑了幾聲。『最近過得如何?和初鹿野同學處得好嗎?』


    「你明明掌握了我的所有現況還故意這麽問吧?」


    『我是想知道你自己如何看待現況。』


    我握著話筒的手加重了力道。


    「就跟你知道的一樣,初鹿野喜歡上我的可能性連萬分之一都不到。即使我腦袋遲鈍,也總算明白了這一點。你從一開始找我打賭時,就已知道我沒有勝算。」


    『冤枉啊,我自認為已盡可能讓這場賭局公平了。』


    「你要怎麽說都無所謂。順便告訴你,我不打算放棄賭局。雖然我沒有勝算,但我不會白白輸掉這場賭局,而是要在期限內盡可能地利用這個狀況。」


    『是,我明白。在賭局結束前的日子你要怎麽過,都是你的自由。』她並未顯得不悅,淡淡地這麽說。『趁現在多嚐點甜頭,也是一種很好的選擇。』


    她的說法讓我覺得事有蹊蹺,但我尚未把這種不對勁的感覺化為明確的言語,她就轉換了話題。


    『對了,說來非常過意不去,但我有一件事忘記跟你說明。』


    「是『第二件事』吧?」我訂正。「你忘了說明的事情還真多,這是哪門子公平的賭局?」


    她完全不在意,繼續說道:『是有關賭局的參加費用。


    』


    「參加費用?」


    『請你想像一下撲克牌遊戲。』她舉例說道,『關於你贏得賭局後可以得到的東西,我已經說明過了;然而關於你輸掉時要失去的東西,我還沒跟你說。我去掉你的胎記不是為了做慈善。我付出這些勞力,說起來就像是為了參加賭局所付出的費用。然後說老實話,你要付出的參加費用,我也已經收下了。』


    「我可不記得。」我搖搖頭。「你從我身上搶走什麽?」


    『一點點靈魂。』


    這個不常聽到的字眼,讓我稍稍晚了一步才聽懂。


    靈魂?


    她一句接著一句說下去:


    『再進一步補充說明,我現在還隻跟你收取參加賭局的費用而已,這和我加注的賭金是兩回事。說起來,加注的籌碼已經押在賭桌上。但如果你輸了,這些籌碼就通通歸我所有。』


    「那會怎麽樣?」


    『你知道漢斯·克裏斯汀·安徒生的《人魚公主》吧?』


    「《人魚公主》……」


    我並未詢問這和我輸了這場賭局的損失有什麽關係。


    也因為生在這個熟悉人魚題材的鎮上,讓我得以瞬間聽懂她的意思。


    人魚公主雖然得到人類的外表,卻沒能和王子結婚。最後她有什麽下場?


    她變成泡沫消失。


    『祈禱你有好表現。』


    然後她一如往常,唐突地掛斷電話。


    就這樣,我總算明白自己所處的立場。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才注意到心中的優先順序已經變了。


    坦白說吧,當我不得不再度麵對初鹿野的問題時,最先想到的是:「虧我正要和永泂還有千草培養感情,竟然跑來礙事。」


    沒錯,初鹿野是我當初參加這場賭局的目的,但這時候,我已經想疏遠她了。坦白說,我不想再為了初鹿野煩惱,已經受夠了。


    以前我是喜歡初鹿野哪一點?說不定隻要是對我好的人,不管是誰我都會喜歡。現在也一樣,我不就漸漸受到名為「荻上千草」的女生所吸引嗎?我豈不是已經覺得,要是有空去追初鹿野,還不如把時間用來和永泂還有他那群朋友一起玩耍。


    如果要為自己辯護,那是因為我這輩子第一次受到人們吹捧,腦子裏一團亂,變得無法認清事物的重要性,因而犯下錯誤。這種念頭愚蠢得就像為了解決指尖的疼痛,便把整個手腕切斷。也不想想我當初之所以會想成為一個像樣的人,就是想成為一個配得上初鹿野的男人。不知不覺間,手段卻變成目的,我迷失了最重要的事物。


    盡管處於混亂狀態,我的雙腳仍然走向初鹿野家。我的確想和永泂他們建立交情,但要是死掉,有再多交情也沒用。我沒有選擇,除了得到初鹿野的愛以外,別無活命的方法。


    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八點,我走過橋時,一輛兩節車廂的列車從底下通過。列車開遠後,有一陣短暫的寂靜降臨,但隨著耳朵漸漸習慣寂靜,又逐漸聽得見蟲鳴聲。


    我沒有任何像樣的策略。我覺得無論是誰,都不可能打動現在的初鹿野,她已經完全封閉自我。她躲進殼裏,拒絕一切溝通;對人生絕望,甚至還上吊。現在的我,又能對這樣的她說出什麽?


    真要說起來,重要的不是說出什麽話,而是話是誰說的。國小時代的我之所以會從「我覺得深町同學臉上的胎記很棒」這句話中得到慰藉,是因為說這句話的不是別人,而是初鹿野。即使別人對我說出一樣的話,相信聽在我耳裏,也隻會覺得是安慰人的話語。就是因為出自沒有必要討好他人或取悅他人的初鹿野之口,那句話才有真實性。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一個人不覺得我的胎記惡心——她讓我相信了這件事。


    我有辦法做到同樣的事情嗎?即使我說「我覺得初鹿野臉上的胎記很棒」,也實在無法指望能發揮什麽效果。更根本的問題是,我真心覺得她臉上的胎記很棒嗎?那天晚上,我看到初鹿野被月光照亮的臉時,覺得重要的事物被玷汙而顫抖是不爭的事實。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不就為了臉上的胎記消失而欣喜?去掉胎記以後,首次得到充實人生的我,如何能肯定初鹿野的胎記?


    這是死胡同。前往初鹿野家,就像是主動去接受死刑宣判。即使能夠見上她一麵,多半也隻是再次確定初鹿野是多麽討厭我這個人。回憶將被塗上汙泥,我將會失望,切身體認到我已經永遠失去我最喜歡的女生。


    腳步很沉重,每走一步,步伐都縮得更小。即使如此,隻要我一直走下去,無論要花多少時間,總有一天會抵達目的地。當我站到初鹿野家的門前時,是抱持豁出去的心情按下門鈴。我並未擬訂任何策略,完全沒想過如果是初鹿野的雙親出來應門該捏造什麽借口才好,也沒想過如果對方隔著門鏈對我說「你不要再來了」該怎麽辦。我隻覺得,管他去。


    出現在玄關的是初鹿野的姊姊,綾姊。


    「哦,是你啊?」看來她記得我。「這麽晚了,你來做什麽?」


    「我想跟唯同學說話,所以又來了。」


    「我不是說過,你最好別再跟她扯上關係嗎?」


    「綾姊。」我二話不說就打出王牌。「你知道唯同學曾經試圖自殺嗎?」


    綾姊的表情並未改變,但這反而述說出她的動搖。


    過一會兒,從動搖中恢複的她,嘴硬地說道:


    「我知道啊。可是,那又怎麽樣?」


    她關上身後的門,在右邊口袋裏翻找一番,然後又翻了翻另一邊的口袋,拿出皺巴巴的煙抽了起來。這根煙有著強烈得刺鼻的薄荷氣味。


    「坦白說,管她是不上學還是要自殺,我都懶得管。如果她不想上學,大可以不要去;如果想死,就盡管去死。」


    「……你明明不是真心這麽想吧?」


    「其實我還挺認真的。你叫深町陽介是吧?你有太過優秀的兄弟姊妹嗎?」


    「沒有。」我搖搖頭。


    「有那樣的妹妹,坦白說啊,真的會讓人想死。背地裏被人說:『妹妹明明那麽漂亮,姊姊卻挺平凡的啊。』這種壞話,我不知道已聽過幾百次。被人苦笑著說:『姊妹?是喔?一點都不像呢。』這樣的情形也不稀奇。親戚全都隻疼她,對我連看都不看一眼……可是,隨著歲月過去,我漸漸不在乎其他人怎麽看我了,慢慢能夠厚起臉皮,覺得他們愛怎麽想就隨他們去想吧。」


    綾姊望向遠方,把蓄積在肺裏的煙呼出來。


    「就算是這樣,我還是永遠會拿妹妹的人生來和自己的人生做比較。我卯足全力想抓住一個男人時,已經有十個男人想追她。偶爾有長得帥的男性來找我說話,第二句卻是『介紹你妹妹給我認識嘛』。我拚命念書才考上的高中,她卻拿來當備胎。這種情形你怎麽想?即使對方沒有惡意,正常人還是會希望她從眼前消失吧?」


    「……可是,就算是這樣,」我努力說下去。「難道你要說,就算你的親生妹妹自殺,你也無所謂?」


    「無所謂,我一定會覺得清靜多了。」她毫不猶豫地立刻回答。「所以呢,讓你大老遠跑來,這麽說實在不好意思,但可以請你回去嗎?」


    綾姊踩熄了香煙後,背對默默瞪著她的我,手伸向門把。


    「最重要的是,你能做什麽?」她回頭說。「之前我讓你見她,你不就無能為力嗎?你隻是來打亂她的心情,然後就回去了。可是,你還學不乖,又找上門來,那應該表示你手上有什麽王牌吧?」


    綾姊看到我陷入沉默,露出了冷笑。


    門在我眼前關上。


    我背靠在石牆上,仰望七月的夜空。盡管路燈就在身邊,卻看得見幾十顆星星。


    斜對麵的住家依稀傳來電視節目的聲音,更有燉煮咖哩的氣味不知道從哪裏飄來。


    我轉過上身,抬頭看向二樓窗戶。初鹿野的房間沒開燈,不知道她是已經睡了,還是在一片漆黑的房裏瞪著空中?多半是後者吧。雖然沒有根據,但我就是這麽覺得。


    我感到全身虛脫,好一陣子站不起來。我閉上眼睛,聽著夏天的蟲鳴,全身籠罩在一股舒暢的疲勞感中。


    我打著瞌睡,一周前的光景忽然從眼瞼底下複蘇。漆黑的房間、從開著沒關的門照進的光、摸著我臉頰的初鹿野、初鹿野被窗簾縫隙間的光照亮的臉、以張腿跪坐的姿勢哭泣的初鹿野、被抓傷的傷口流下的血……


    我在這裏把畫麵按停,往回倒轉幾秒鍾。


    總覺得事有蹊蹺。


    有個地方不太對勁,就像是整個管弦樂團裏隻有一件樂器沒有調音好那樣,那是隻有極為敏銳的人才不會忽略的小小不對勁。


    我仔細傾聽。


    真的隻有臉上的胎記不一樣嗎?除此之外都沒有什麽地方奇怪嗎?我在國小時代,多少次趁著她看向旁邊的空檔,看著她的身影看得出神,深深珞印在腦海中的模樣與她現在的模樣之間,是否有著無法隻用「成長」來解釋的改變?


    當我完成找錯遊戲的那一瞬間,差點忍不住叫出聲音來。


    她的眼角有一顆淚痣。


    我讀過相當多與皮膚有關的書籍,所以知道後天長出痣的情形絕不算稀奇。然而她的那顆痣出現在眼角,我就不能隻用「巧合」兩字帶過。畢竟對於某個時期的我和初鹿野來說,淚痣是有著某種特殊意義的標誌。


    我回想起四年前的某一天,我和她之間的一段對話。


    「你的傷好嚴重。」


    初鹿野看著我膝蓋上的擦傷這麽說。她說得並不誇張,實際上傷口真的很嚴重。這是我和一個嘲笑我胎記的國中生打架時,被人從背後推倒而跌出的傷。


    「不會痛嗎?」


    「會啊。」


    「那你就應該表現出更痛的樣子。」


    「如果這樣能讓傷早點好,我是會這麽做啦。」


    初鹿野蹲下來,仔細看著我的膝蓋。她明明沒碰,我卻覺得癢癢的,於是說:「你不要一直盯著看。」


    初鹿野站起來,看著我的眼睛。


    「陽介同學,你不管多難受,都不會表現在臉上呢。」


    「不行嗎?」


    「不行啦。」她踮起腳尖,輕輕摸了摸我的頭。「一旦養成這種習慣,到時候就算真的遇到自己根本解決不了的困難,可能也不敢向其他人求助。」


    「這樣就好了。」


    「不行,不可以。」初鹿野搖搖頭,手放到我的雙肩上。


    「所以,當你真的遇到困難,可是又實在不好意思求助的時候,就給個信號吧。你覺得這樣如何?」


    「信號?」


    初鹿野從鉛筆盒拿出油性筆,對我說「不要動」,然後在我的眼角點了個黑點。


    「這是?」我問。


    「淚痣。」初鹿野說著收起筆。「你需要幫助的時候,就在眼角下麵點一顆痣。隻要我看到,就算你什麽都不說,我也會馬上去幫你。」


    「原來如此,是求救信號啊?」我搓了搓眼角,露出苦笑。


    當時我隻覺得這是個玩笑,後來我們之間再也未提到淚痣的話題,而且我不曾實際使用過這個信號,所以,我完全忘了有過這麽一回事。


    當然,初鹿野的淚痣也有可能不是用筆畫的,而是後天長出來的痣。也許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的誤會,她早就不記得四年前這個沒什麽大不了的玩笑。


    不過,現在即使是這樣也無所謂,哪怕是誤會也足夠了。無論初鹿野是有意還是無意,她就是在求救,而且還用了隻有我看得懂的信號,用了我們在精神連係上最為緊密的那個時候想出來的方法。現在的我有權這麽認定。


    先前的絕望已經煙消雲散,我覺得自己還能再努力一會兒。


    隔天早上,我被綾姊搖醒。


    「你該不會整晚都待在這裏吧?」她露出極為傻眼的表情這麽說。


    「似乎是。」


    「你白癡啊?」


    「似乎是。」


    由於睡在道路上,我全身關節都發出哀號,但不可思議的是,我的心情卻是晴空萬裏。我站起來伸了伸懶腰,聽見早晨的風搖響枝葉的聲音與小鳥的叫聲。現在大概是早上六點左右,空氣中尚未蘊含沉重的熱氣,淡淡的溫暖讓皮膚覺得很舒服。


    「我在等你。因為我覺得要接近唯同學,拉攏綾姊是最快的方法。」


    「你還沒死心嗎?」綾姊皺起眉頭。


    「是啊,唯同學需要我。」


    「哼~?那很好啊。」她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開。「再見,我趕時間。」


    「慢走,我在這裏等你回來。」


    綾姊瞪著我說:「你啊……」但說到一半,看到我未撇開視線,又把後麵的話吞回去。過一會兒,她死心似地歎一口氣。


    「我的睡眠不足,而且這情況還在持續。」綾姊指了指她沒有血色的眼角。「如果要問為什麽,是因為每天晚上兩點左右,後門就會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看樣子她似乎每天晚上都會溜出家門,不知道跑去哪裏。」


    「兩點?是深夜兩點沒錯吧?」


    「對。我不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她去哪裏,但對你來說,如果能知道她去哪裏,也許可以當作理解她的線索。」


    我對說完這句話就要離開的她深深一鞠躬。


    「謝謝你,綾姊。」


    「你也真傻,乖乖去找別的女人不就好了?」她的手放到我頭上,把我的頭發亂搔一通。「那我走啦,小陽。」


    綾姊甩動一頭發根已經長出黑發的咖啡色頭發離開後,我打了個大大的嗬欠。我終究不能在這裏等到深夜兩點,心想還是先回家好好睡一覺再說。


    我舉步走向自己家。走在早晨的空氣中,自然而然會挺直腰杆。一群脖子上掛著廣播體操蓋印卡的小朋友從我身旁跑過,水草在渠道清澈的水中搖曳。防災無線電播放著區內廣播,但破音太嚴重,我一句話也聽不懂。一直都是這樣,相信即使世界末日來臨,廣播一樣會用誰也聽不懂的聲音,告知世界末日的到來。


    家裏隻有媽媽一個人在吃早餐,爸爸已經去上班。媽媽問我跑去哪裏,我撒謊說:「去散步啊,因為我莫名其妙大清早就醒了。」她似乎接受了這個答案。我吃了最低限度的早餐後,衝個澡換上幹的衣服,睡了五個小時左右。


    我在正午醒來,打了通電話給永泂。


    「雖然之前說好今天下午要去海水浴場,可是我臨時有事。不好意思,你們五個人去玩吧。」


    『好遺憾啊,大家都很期待你來呢。』永泂對我突然的聯絡並不生氣,很幹脆地答應了。『晚來也沒關係,如果你能來的話,就打個電話給我。』


    「好。不好意思都要成行了才說。」


    我放下話筒,麵向書桌,開始做暑假作業的課題。哪怕生命的終結已近在眼前,隻要不是極為確定,我們還是不能拋下日常的義務。真是離譜的事。


    太陽下山後,我下樓去客廳吃晚餐。我坐在媽媽對麵,吃著因為放了太多高麗菜而幾乎沒有味道的炒麵。電視正在轉播棒球比賽,但我和媽媽都沒有支持的球隊,除非守備的一方表現得格外出色,否則基本上是為攻擊方加油。


    「不知道那些會支持特定球隊的人,是為什麽會喜歡那些球隊?」媽媽邊把燒酒往茶杯裏倒,邊這麽說。「總不會是球隊裏有認識的人吧?」


    「因為球


    隊的本部很近、因為有喜歡的球員、因為是這輩子第一次到現場看比賽的球隊、單純因為很強又或者因為很弱,理由應該有很多種吧?」


    「原來如此,真有意思。」媽媽似乎對我的回答感到佩服。「簡直就像談戀愛的理由一樣。因為家住得近、因為有喜歡的因素、因為是這輩子第一次親眼看到的女生、因為靠得住又或者是因為讓人沒辦法丟下她不管……」


    「這輩子第一次親眼看到的女生,這理由有點莫名其妙啊?」


    「會嗎?我倒是覺得很有說服力。」媽媽得意地提出自己的主張。「也就是說,他是在認識這個女生的瞬間,才覺得這輩子第一次見到了女生。他受到一種像是被雷打到的震撼,熱血流竄全身,心跳快得簡直覺得心髒不是自己的一樣,喉隴渴得不得了……然後,他才懂得這就是戀愛。」


    我露出苦笑。「這種台詞不適合邊拿著茶杯喝酒邊說啦。」


    「可是,你不覺得這樣反而有說服力嗎?至少比高中女生在時髦的咖啡館裏用滿懷夢想的眼神述說,要來得有真實性許多。」


    吃完飯、洗完碗筷後,仍剩下五小時以上的時間。我回到自己房間,做了幾項基礎的重量訓練後,把鬧鍾設定為午夜十二點,關上燈躺進被窩裏。


    然後,那個時刻到來。我為了跟蹤,穿上黑色上衣與顏色沉穩的牛仔褲,並把穿慣的運動鞋鞋帶牢牢綁緊,更戴上黑框眼鏡做為偽裝。眼鏡的鏡片已經蒙上灰塵,非得先吹氣然後擦拭很多次不可。這是我國中時代想用來遮住胎記而買的,但實際戴上去一看,才知道自己失算,藍黑色的胎記和鏡框的顏色融為一體,反而讓胎記的麵積看起來更大,因而我之後一直把眼鏡放在書桌上。所幸,後來我的視力似乎沒有顯著的改變,鏡片的度數仍很合適。


    走到初鹿野家隻花費不到二十分鍾。圍繞住家的石牆上,不隻開了南側的正門,在東側也有個小門,可以想見初鹿野從住家後門出來後,就是從這裏出入。我特意未選擇躲在門外,而是躲在門的內側,因為這裏不但有路燈照不到的影子遮蔽,還正好有合適的灌木,很適合躲藏。


    時間慢慢過去。這是個悶熱的夜晚,即使隻是躲起來不動,也讓我全身都流出薄薄一層汗水。由於悶熱的緣故,讓我等初鹿野時被蚊子叮了好幾次,光是雙腳似乎就有十處以上被叮,再加上好幾隻螽斯從很近的地方發出刺耳的聲音,讓我渾身不舒服。但即使想換地方,當初鹿野從後門出來時,能躲在她死角的地方就隻有這個位置。因為不知道她何時會出現,讓我連煙也不能抽。我後悔地想著,早知道就該先噴防蚊液。


    綾姊說得沒錯,初鹿野在深夜兩點多現身。後門無聲地打開,一個有點像是夢遊症患者的女生走出來。她的服裝和上次有點像,亞麻襯衣搭配吸汗材質的迷你裙,腳下穿著看起來很不好走的平底涼鞋。如果想在夏天的夜晚走去遠處不會穿成這樣,看來她的目的地就在附近。


    要跟蹤初鹿野很簡單。除非覺得有人在跟蹤自己,否則人走路時不會特意查看身後,也不會突然奔跑。我隻需要跟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並壓低腳步聲就夠了,甚至不用躲起來。


    當我看出她要去哪裏時,不由自主地覺得這是命運的安排。走過田邊的道路、穿過幾條隧道後,她開始偏離道路,往斜坡走下去。再過去隻有森林。


    換成是常人,也許在這裏就會感到害怕,但我認得這條路。


    穿過森林後,會來到一條早已沒有人使用的廢棄道路。沿著這條積滿泥土和落葉的道路走下去,會在路旁看到一座跨越河川的紅色橋梁。但那要稱之為「橋」,不免讓人有點抗拒,因為這座長年被棄置的橋梁不僅生滿鐵鏽,木造的橋板還有一半以上都已經腐朽掉落,剩下的隻有大約十五公分寬的鐵骨與欄杆,而且都是處於隨時折斷也不奇怪的狀態。


    初鹿野輕而易舉地走過這座橋。


    再過去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那是我之前曾和永泂他們聊過,那個有著紅色房間的廢墟。


    說得精確一點,那棟建築物的名稱叫做「鱒川旅館」。鱒川旅館盡管現在已淪為爬滿藤蔓的廢墟,但過去似乎是一間氣氛很好的日式旅館,生意相當不錯,但由於房客睡著時未撚熄香煙而引發火災,導致大量房客被燒死而倒閉——隻要是美渚町的學生都聽過這則傳聞,但這當然隻是太閑的學生想出來的胡言亂語,實際上是因為業績低迷,經營者連夜逃跑而已。這裏曾有一段時期遭到壞學生當成據點使用,玻璃窗全都被打破,還被亂丟垃圾、到處遭人用噴漆塗臘。但自從建築物嚴重風化,四處都有地板破洞、天花板剝落之後,就連壞學生也不來了。


    初鹿野隻靠著手電筒的光芒,在廢墟中輕而易舉地前進。她肯定已經走得非常習慣。建築物風化的情況比我以前來的時候更加嚴重,走廊是還不要緊,但房間滿是破洞。初鹿野在廢墟中筆直走向樓梯,爬上二樓、三樓。三樓往上的樓梯前拉起一條鐵鏈,上頭掛著「閑雜人等請勿入內」的牌子,她跨過鐵鏈,繼續往前進。


    屋內滿是家俱、剝落的天花板、棉被與榻榻米等各種東西,散亂得無法收拾,但屋頂則一改這種麵貌,還留有這間日式旅館正常營業時的模樣。如果她不是要從這裏跳樓自殺,那麽這裏肯定是她的最終目的地。


    屋頂正中央擺著一張椅子,是一張眼熟、有扶手的椅子,也許是有人從「紅色房間」裏搬出來的。初鹿野坐在椅子上,雙手放到扶手上,伸展雙腳,換成放鬆的姿勢。這裏是她的貴賓席。


    這是一幅奇妙的光景,也是一幅會讓人產生鄉愁的光景。毫無情調可言的屋頂正中央,孤伶伶地放著一張有扶手的椅子,一名穿睡衣的女生坐在這張椅子上看星星。一切都那麽不自然,卻又奇妙地搭調。這種毫無脈絡可循的感覺,就像睡著時所做的夢。要是不小心闖進別人的夢裏,想必就是這種感覺。


    如果對路途中的各種危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裏的確是最適合看星星的地方。既沒有樹木或電線遮住視野,也不用擔心光害。我學著她仰望夜空,看到幾百顆星星填滿視野。從住宅區走來這裏不用三十分鍾,星星卻變得這麽清楚。也或許是因為在黑暗中走了一段時間,讓眼睛能夠捕捉到平常看不見的小小光芒。


    我從屋頂上的建築物陰影處窺看初鹿野,她坐在椅子上不動。抽完五根紙卷煙的時間緩緩流過。


    我聽見了歌聲。


    起初歌聲很小聲,有所保留且沙啞,後來漸漸變大,最後轉為清楚的歌聲。是一首旋律憂鬱,但又帶著點溫暖的歌。


    〈人魚之歌〉。


    美渚町裏沒有一個人沒聽過這首歌。


    我仔細傾聽初鹿野的歌聲。清澈的歌聲就和樹林的沙沙聲與蟲鳴一樣毫不造作,滲透進夏天夜晚潮濕的空氣當中。


    我心想,這天晚上的所見所聞就當成我一個人的秘密吧。雖然我起碼有義務對綾姊報告初鹿野深夜溜出家門在做些什麽,但我決定連這個義務都放棄。


    這個美麗的秘密,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就夠了。


    上到屋頂正好過了一小時後,初鹿野慢慢站起身。我並未跟上她的腳步,因為我確信她不會在路上逗留,而會直接回家去。


    等初鹿野離開、隻剩我一個人時,我就坐到先前她坐的椅子上,依樣畫葫蘆地看著星星。我覺得椅子上還留有些許初鹿野的溫暖。


    隔天,還有再隔天,初鹿野都在差不多的時間溜出家門去看星星。我心想至少不要讓她受傷,所以趁白天時仔細檢查過整座廢墟,發現腐朽的地板就先踏穿,開出顯眼的洞,並從她每次走的路徑上除去玻璃碎片與木片。


    屋子裏散落各式


    各樣的東西,包括還裝有液體的寶特瓶、打破的碗盤、被撕開的窗簾、滿是汙漬的棉被、壞掉的電風扇、熒幕破了洞的電視機、不知道有什麽用途的繩子、大捆成人雜誌、破掉的日式雨傘。這裏變成昆蟲與老鼠的溫床也不奇怪,但不可思議的是連一隻蜘蛛都找不到。也許當一個空間完全死寂時,就連蟲子都不會來。


    這時候的我不會知道,但這一年——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對許多天文學家來說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夏天。一九九三年的三月二十四日,尤金·修梅克與卡羅琳·修梅克這對夫妻以及大衛·李維三人,在美國加州聖地牙哥的帕洛馬山天文台,於處女星座發現了棒狀的彗星。這顆彗星便以他們三個人的姓氏為名,命名為修梅克·李維九號彗星(sl9)。天文學家估算這顆彗星是在一九六〇年左右被木星的引力圈吸住,而在一九九二年左右破碎成二十個以上的碎片連成一串,並在一九九四年的七月十六日到二十二日這段期間,灑落在木星的南半球上。後來的幾個月裏,從地麵上用小型望遠鏡便能觀測到木星表麵產生的撞擊痕跡。這起天文學史上首見的事件,在電視新聞與報紙上都獲得大篇幅的報導,但我和初鹿野都不關心新聞,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情。


    就結果而言,這顆彗星的出現,奪走業餘天文學家的一大樂趣。sl9撞擊木星的事件,證實了先前隻被視為有可能發生的天體大規模衝撞地球事件是有可能實際發生的。從此以後,學術機關便加強對地球附近天體的監視,讓業餘天文學家要成為彗星的第一發現者變得非常困難。


    但即使初鹿野知道自己仰望的星空當中,發生了這種名留青史的事件,我想她多半仍不以為意。她對天文知識、天體觀測或是天文照片都沒有什麽興趣,隻是喜歡仰望夜空,呆呆看著連名字叫什麽都不知道的星星。


    今天她也看著夜空,在廢墟的屋頂上傾聽星星的聲音,我則躲起來看著這樣的她。我明知這樣不會讓狀況好轉,也意識到賭局的期限已經一步步逼近,但我就是不想跟她說話。我不想打擾她這個秘密的樂趣。


    夏天就這麽一天又一天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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