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開門就聞到一股異味,是一種像是蔬菜腐爛的臭味。我脫掉上衣和襪子丟進洗衣機,去到客廳一看,見到媽媽拿折起的坐墊當枕頭睡在那裏。茶幾上滿是落花生的殼,自打翻的茶杯倒出來的日式燒酒流滿整桌,從桌緣一滴滴往下滴。客廳的電燈四周有著小小的飛蛾飛來飛去,開著沒關的電視播映著新聞節目。


    我拿抹布擦拭茶幾,榻榻米浸濕的部分則拿揉成一團的廚房紙巾一再拍打。我在廚房與客廳之間來來去去時,媽媽仍然沒有要醒來的跡象。桌上沾黏的汙漬讓我覺得不管怎麽擦都擦不幹淨,擦到一半就放棄了。


    打開冰箱一看,裏頭有變黑的大白菜、來不及吃的蘿卜、保存期限過了足足一周的雞蛋,還有袋子打開沒封起的豆芽菜。我用平底鍋把凍得硬邦邦的豬肉解凍,同時切起蔬菜時,媽媽才總算醒過來,從客廳用酒嗓說了聲:「給我水。」


    我倒一杯冰水端去給媽媽,她起身一口氣喝完之後,隻說一句「不好意思」又再度倒下睡著了。


    我吃完晚餐,正在洗碗盤時,媽媽走進廚房來。她站在我身旁,並未幫忙洗碗盤,隻是以惺忪的睡眼一直看著我的側臉。然後,她花了三十秒才總算注意到自己兒子身上發生的變化。


    「哎呀,你臉上……」


    「嗯。」我回答。「今天早上醒來一看就不見了。」


    媽媽把臉湊過來,仔細端詳我的臉,多半是懷疑我動了化妝之類的手腳吧。


    她仔細觀察一遍後,開心地拍拍我的背說:


    「那不是很好嗎?以前那些治療的成果出來了,不枉你跑了這麽多家醫院。」我心想,別說傻話了,這可不像青春痘或雀斑啊。明明每位醫師都一臉複雜的表情,委婉地說我隻能妥協,和這個胎記一輩子相處下去。他們甚至還說,即使移植健全的皮膚,同個部位再度冒出胎記的可能性也很高。這樣的胎記在一夜之間治好了,媽媽卻說是「治療的成果出來了」嗎?


    「你不覺得不可思議嗎?我最後一次去皮膚科已經是兩年多前的事吧?」


    「是啦,的確很不可思議。而且,即使真的是治療的成果顯現,但如果是慢慢痊愈還可以理解,一夜之間就治好實在太不合常理,隻能說是奇跡。」


    媽媽喝一口茶杯裏的酒,抓起三粒落花生扔進嘴裏。


    「可是啊,陽介,胎記都消失了,你就幹脆忘記有過這麽一回事吧。人遇到過度的幸運時,最好的方法是不要打草驚蛇。就是因為硬要把事情鬧大、想要查明原因,才會白白糟蹋這般幸運。這種時候隻要擺出一臉『這點幸運沒什麽了不起』的表情就好。」


    我心想媽媽這番話有道理,但這種說法隻在無法確定幸運的原因時才能成立,而我的幸運有著明確的原因。


    「你就乖乖為這件事高興吧,不可以害怕空歡喜一場之後會很沮喪。背起沮喪的風險去空歡喜,才是最聰明的做法。」


    我不回答,指了指媽媽手上的茶杯。「你不是說從七月起要戒酒嗎?」


    「這是熱開水。」媽媽撒了個明顯的謊。「隻是熱開水。」


    我搶過茶杯,一口氣喝幹。喉嚨發燙,一股酸臭的芋頭味道在胃裏擴散,讓我覺得有點想吐。這種東西到底哪裏好喝?


    「你這個壞孩子。」媽媽邊說,邊再度把燒酒倒進我還給她的茶杯裏。


    「這隻是熱開水。」我裝蒜地這麽說。


    我在被窩裏躺下,閉上眼睛,但眼瞼下頻頻閃現幾小時前發生的事,讓我覺得自己多半睡不著。我來到客廳,從放在櫃子第二層的一整條煙裏抽出一包後,回到自己的房間關掉燈,點著煙。為了不讓煙彌漫在房裏,我拉開紗窗,探頭到窗外,聞到一股潮濕土壤的氣味。


    初鹿野的臉烙印在我眼底,揮之不去。她臉上有著很大的胎記,一片與原本我臉上的胎記一模一樣的藍紫色胎記。


    我先不去想她臉上是如何出現那塊胎記,畢竟那說不定是自然發生的,也說不定不是。雖然我並非完全不知情……但不管怎麽說,這個問題不是我現在就想得出答案。現在我該想的是,因為某種理由出現在她臉上的胎記,帶給她什麽樣的影響。


    初鹿野在那個公園裏試圖自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導致她做出這種行為的原因,真的是那片胎記嗎?她是因為感歎自身容貌衰退,才會想上吊自殺?


    即使說得保守點,仍然可以說初鹿野是全鎮最美的女生。每個人都崇拜她,每個人都嫉妒她,每個人都羨慕她。她對此應該頗有自覺,絕對不是個看不懂別人的細微感情變化的女生。她的美貌突出得足以扭曲「美貌」這個詞的定義,對此她不可能不知道。


    這樣的美貌受損,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感覺?我完全無法想像。若說過去長在我臉上的胎記像是舊榻榻米上的汙漬,那麽她的胎記就像是純白禮服上的汙漬。即使汙漬本身的顏色與大小都一樣,意義仍然不同,後者所造成的精神損害遠非前者能相比。即使初鹿野因為胎記而對自己的未來悲觀,也是在所難免。


    但同時,我又對自己得出的結論感到不對勁。初鹿野真的會為了這點事情而動起自殺的念頭嗎?美貌隻不過是她的魅力之一。從我剛認識她的那時候起,她就擁有不像國小生的敏銳洞察力。她的發言富含機智,學力很高,運動神經也很出色。她讀過很多書,還精通連爸媽都不知道的古老樂曲。即使說得保守點,她豐富的感性應該在我的二十倍之上。


    這樣的她,會隻因為美貌受損這樣的理由就想自殺嗎?


    我心想,明天放學後去見初鹿野一麵吧。不管我要思考什麽問題,都欠缺太多材料。先實際見一麵,聽聽她怎麽說,弄清楚一切之後,再決定今後的方針。


    盡管十分不安,但決定要去見初鹿野之後,我發現自己頗為興奮。無論形式為何,接下來我又能再度參與她的人生。在國小畢業的那一天,我本來以為隻要分隔兩地,很快就能忘記初鹿野,但實際分開後,這三年來我對她的思念不減反增。


    從某個角度來看,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來臨。


    我撚熄香煙,來到客廳將煙蒂丟進煙灰缸,然後在梳妝台前跪坐下來,看著這張不再有胎記的臉。


    什麽都沒有的人有著唯一一個優勢,那就是沒有任何失去了會煩惱的事物。隻要擁有一個重要的事物,人就會一直受到害怕失去這項事物的恐懼所折磨。


    證據就是我現在感到害怕,害怕胎記回到臉上,害怕自己回到原本慘澹的生活。


    *


    隔天早上,我來到一年三班的教室前忽然停下腳步。


    我從以前就很害怕打開教室門的那一瞬間,隨著年紀漸漸增加,這種傾向也越來越明顯。


    有些事情會在一夜之間完全改變,而打開門的瞬間,就會揭曉這種改變。例如昨天還很祥和的氣氛,今天就變得劍拔弩張;昨天還是班上核心人物的學生,今天卻受到排擠;昨天還很和善的朋友,今天卻設計想陷害我……總而言之,一件事直到昨天都沒變,不代表今天也不會改變,所以每當我早上站在一扇門前,都覺得自己像在掀開海邊的石頭,底下可能出現寶石般漂亮的貝殼,也可能爬滿惡心的海蟑螂。


    我小小深呼吸一口氣,打開教室的門。雖然沒看見千草,但永泂一看到我就朝我招手。我點點頭,先把書包掛到自己的桌旁再走向他。


    永泂和包括他在內的三男兩女集團談笑著,看來他是想幫我打進這個圏子。我知道他這種行為是出自善意,而且對於處在我這種立場的人來說,最需要的也就是這樣的場合,但我心中還是覺得有些厭煩,因為我不喜歡像這樣很多人一起談天。


    「你是深町同學,對


    吧?」問話的是女生中個子很高、五官深邃的那位。「你的傷已經好了嗎?看你好像住院很久。」


    「已經完全沒事了。」我回答。「到六月底時,傷勢幾乎都治好了,我是在等期末考結束。」


    五人一同大笑,永泂朝我胸口輕輕一頂,說:「真有你的。」


    「我們正在討論試膽的事。」說這話的是個短頭發、皮膚有點黑,一副棒球校隊模樣的男生。「你有沒有聽說過山腳下那個廢墟的傳聞?」


    「啊啊,不就是有個紅色房間的廢墟嗎?」


    我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五個人都不笑了。


    我心中暗自緊張,擔心自己是不是說錯話。


    「紅色的房間?」永泂問。


    「對,廢墟深處有個紅色的房間。」


    「我第一次聽說。」說話的女生和先前那個女生形成鮮明的對比,她的個子嬌小,五官柔和,眼鏡下的雙眼閃閃發光。「那是什麽?」


    「也沒什麽好玩的,隻是角落有個用噴漆噴成紅色的房間。在光線太暗的地方看到會有點嚇一跳,但就隻是個紅色的房間而已。」


    「你還真清楚。」短發男生這麽說。「你該不會進去過吧?」


    刹那間我有所遲疑,但還是坦白回答:「嗯,我國中的時候朋友帶我去過。」


    「我想聽你說得詳細點。」戴眼鏡的女生說。


    「那個房間正中央有張椅子,上麵坐著一個假人。」我的舌頭慢慢變得靈活起來。或許是多虧胎記消失,我和往常不一樣,能夠自然地跟上談話。「不知是誰會定期幫她換衣服,有些日子是穿一高的製服,有時候又換成泳裝。」


    短發男生雙手一拍。「這不是很有意思嗎?我突然想去了。」


    「還不隻是這樣。」看到他們五人的反應,我又更進一步說道:「旁邊的房間裏有一張很舊但還算幹淨的床,床的四周丟著各種剛用過沒多久的東西。」


    聽我這麽說,三個男生發出歡呼,戴眼鏡的女生則皺起眉頭,但也不像是完全無法接受的樣子。


    隻有高個子的女生似乎聽不懂,天真地問:「是什麽東西丟在那裏?」


    「應該可以肯定不是拉炮或賓果卡吧。」先前一直不開口的一名皮膚很白、臉孔中性的男生,小聲地這麽回答。「也不是裝點心的袋子。」


    「雖然我不太懂,但你是不是在嘲笑我?」高個子的女生瞪著他。


    「就今晚吧。」永泂說。「我等不及了,我們今晚就去看看。深町,你可要幫我們帶路。」


    「今晚?」我回問。「呃,不好意思,今天放學後我……」


    「哎,剛剛被叫到的是不是深町同學?.」戴眼鏡的女生手放在耳朵邊這麽說。


    我們一起閉上嘴,校內廣播的確反覆叫到我的名字。


    「聽這聲音是笠井。」白皮膚的男生說。


    「虧我們聊得正起勁。」戴眼鏡的女生噘起嘴。「深町同學,慢走。」


    我正要離開時,永泂朝我的背影開口。「試膽你今天是去不成了嗎?」


    「很遺憾。」我點點頭。「而且,現場都是沒有去過的人,你們也會比較緊張,感覺比較刺激吧。」


    我離開教室後,暗自鬆一口氣。


    看來這次的石頭底下不是海蟑螂,而是貝殼。


    *


    「你明白自己被叫來的理由嗎?」


    我過去至少被問過同樣的問題三十次。你覺得你為什麽被叫來?你知道我想說什麽吧?你說得出自己哪裏不好嗎——真不知道老師們是從哪裏學來這種拐彎抹角的說法,是上過這種研習課?還是罵過很多學生便自然學會了?


    笠井的態度與昨天判若兩人,顯得極為冷淡。他一手手肘撐在桌上拄著臉,就像有半天沒抽煙的尼古丁成癮者,神經質地用原子筆連連敲打桌麵。


    「不知道。」我回答。雖然不知道原因,但笠井似乎在對我生氣,這種時候最好別亂說話,應該要先看對方怎麽出招。


    「是嗎?」他一副遺憾的模樣搖搖頭,轉動椅子麵向我。「不過,你再想清楚一點。要是什麽事都沒有,你怎麽可能會被找來?我也不是閑著沒事做啊。」


    「那就請老師說清楚。不管我怎麽想,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至少我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麽會被人責怪的事。」


    教職員辦公室早上有許多學生進出,好幾個人都在偷瞄我和眼神凶狠的笠井對峙的場麵,這種狀況實在很難令人樂觀看待。我希望能在同班同學目擊這個場麵之前,就先解決一切。


    「就算是這樣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笠井的嘴輕輕碰上咖啡杯。「也對,那我就省事點,直接問吧。你知不知道你右前方的那個座位是誰的位子?」


    說是要省事,但這個問法仍帶著誘導的意思。但話說回來,我也不能不回答老師的問題。我回想昨天教室裏的情形,坐我前麵的是永泂,右邊是千草,右前方的座位應該是空的。


    「不知道,那個人昨天好像缺席。」


    「沒錯。」笠井點頭。「然後,這位同學今天也要缺席。剛才家長打電話來了。」我看不出他想說什麽。昨天才第一天上學的我,和這位常請假的學生之間,到底能扯上什麽關係?


    「然後呢?」我催他說下去。


    「這樣啊?這樣你還不懂?」


    笠井搔了搔頸邊的發際,露出沒轍的表情歎一口氣。


    「從很久以前,對方就提出強烈的要求,說不管哪一班都好,請我們把她調到別班去,還說她不能說出理由,但總之萬萬不要留在這一班。當然,要是我們對學生這種任性的要求全都答應,那可會沒完沒了。一旦答應第一個例外,就得答應第二個,最終便得答應所有人的要求不可,事情就是會這樣。所以我一直安撫她,請她想辦法忍耐一年。她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看起來是答應了。」


    笠井在說明時,仍然睜大眼打量著我的舉動,仿佛在等我不小心露出什麽馬腳。


    「然而今天早上,我接到了電話,這下才總算知道她為什麽這麽排斥這一班,又為什麽直到前天都還願意忍耐著來上學。」我默默等他說下去。


    「根據她母親的說法……」


    笠井終於觸及整件事的核心。


    「初鹿野唯似乎是絕對不想待在有深町陽介在的班級。」


    我落入一種像是整個肺都被掏空的感覺當中。


    「你對初鹿野做了什麽嗎?」


    我吐出變得稀薄的空氣,吸進辦公室裏澱積的空氣,這才總算開了口。


    「初鹿野唯?初鹿野唯在我們一年三班?」


    笠井哼了一聲,多半是覺得我在裝蒜。


    「班級名冊應該在四月就已經交給所有學生啦,你一次都沒看過嗎?你住院的時候明明有得是時間。」


    各式各樣的念頭從腦海中閃過,但我小心不讓這些念頭顯現在臉上,隻說:「原來是這樣。」


    「然後呢?」笠井立刻追問。「我重新問你一次,你對初鹿野唯躲著你的理由,知道些什麽嗎?」


    昨晚的光景反射性地掠過我的腦海:長長的石階、冷清的神社公園、搖晃的秋千、堆起的舊書、摩擦作響的繩子,以及她臉上的胎記。


    我再度想到胎記,導致回答有所延遲。笠井並未錯過這個反應,逮住我這不到一秒的不自然停頓,看穿了我並非完全不知情。


    「我才想問呢。」我盡力說得自然。「我和初鹿野自從上了國中以後,再也不曾聯絡。國小時,我們有一段時間經常在一起,但我想當時我們對彼此來說都是好朋友,我想不到她有什麽理由要躲著我。」


    「


    那你要怎麽解釋初鹿野缺席的理由?」


    「我怎麽知道?請老師去問她本人。」


    笠井用原子筆截了截自己的太陽穴。


    「我知道搬出以前的事情對你不公平……可是,我既然知道你在國中時代鬧出的諸多問題,就沒有辦法不起疑心。這你應該懂吧?」


    我心想,原來如此。笠並會如此斷定,原因應該就出在這裏。他腦中肯定已經編織出一個故事,例如我和我的那群壞朋友,在國小時曾霸淩過初鹿野。


    「我明白老師的意思,我被懷疑也是難免的。」我退讓一步地說道,「可是,至少關於這件事,我敢斷定一定是誤會。請老師再跟初鹿野談談。」


    「我當然是這麽打算。」


    談出結論之後,正巧上課鍾聲響起。


    「你可以回去了。」笠井說。「雖然我以後多半還會找你來問話。」


    我默默轉身背對他,離開辦公室。


    一回到教室坐到座位上,千草就一副有話想說的表情窺探我的臉色。因為才剛被笠井找去,讓我的警戒心變重了,心想說不定她也一樣會從我意想不到的角度指控我。


    「早安。」我以打招呼先發製人。


    「早安。」


    千草對我點頭,她打招呼的模樣顯得有些生分。


    「昨天很謝謝你。」我懷著戒心道謝。


    「不客氣。」千草幾乎是機械式地回話。


    我們之間產生一陣令人不自在的沉默。


    我最先想到的是,我霸淩初鹿野這種毫無根據的謠言可能已經傳開了。接著我還想到另一個可能性,擔心是不是我無意中惹得千草不高興,於是回顧起自己的行為。結果,千草一副滿不在乎的態度說:


    「深町同學,你剛才好像很開心嘛。」


    她這麽一說,我想起自己被叫去辦公室前,和永泂他們聊廢墟的事情聊得很熱絡,是後來遭笠井逼問,讓我早就把先前聊得樂昏頭的心情拋諸腦後。


    知道千草不高興的原因,讓我鬆一口氣。想來她要麽是討厭永泂那些朋友,要麽就是討厭他們聚在一起時形成的某種氣氛吧。而我融入他們當中,讓她看不順眼。


    「我們是在聊廢墟的話題。」我跟她解釋。「他們說要去那邊試膽。我國中的時候也做過類似的事情,就告訴他們廢墟是什麽樣的地方。他們聽得很開心。」


    「深町同學要跟他們一起去嗎?」


    「沒有。他們有邀我,但我今天放學後有別的事情要忙。」


    「原來如此。」


    她清了清嗓子。


    「這個,深町同學,我們重來一次吧。」


    我歪頭納悶,千草露出非常討喜的笑容說:「早安,深町同學。」


    啊啊,是這麽一回事啊?


    「昨天很謝謝你。」


    「不客氣。」她心滿意足地眯起眼睛。「今後也請你不要客氣,盡管依賴我。」


    「我會的。對了,」我指向斜前方的座位。「那是初鹿野唯的座位,沒錯吧?」


    千草眨了眨眼睛後,連連點頭。


    「是啊,那是初鹿野同學的座位,但是你還沒……」她說到這裏,突然驚覺地抬起頭來。「你們該不會認識吧?」


    「嗯,我們是國小同學。」


    「原來是這樣。」


    千草捕捉到我表情的變化,語帶深意地點點頭。


    「從你的樣子看來,關係似乎不隻是『同學』這麽簡單呢。」


    「不。」我無力地搖搖頭。「就隻是普通同學。」


    上午的課我完全聽不進去,看著空白的筆記本,腦中反芻今天早上笠井跟我說的話。每到下課時間,千草就找我說話,但我隻能沒精打彩地回應她。


    第三堂課上課前的休息時間,我正為了體育課而換穿運動服的時候,不經意地對永泂問起:


    「永泂,關於坐你隔壁的那個女生,我有些事情想問你。」


    「你說我隔壁,是指初鹿野唯嗎?」永泂邊解開上衣的鈕扣邊反問。「那個臉上有一大片胎記的女生吧?」


    「胎記?」我不由得反問。


    永泂的回答令我相當意外。既然永泂知道這件事,表示初鹿野臉上的胎記是從更早以前就有的。


    「初鹿野怎麽了嗎?」


    「嗯,我跟她從以前就認識。」


    「哦?」他脫掉t恤,套上運動服。「你想問我什麽?.」


    我想了一會兒,更改要問的內容。「她的胎記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的?」


    「什麽時候開始?」永泂停下動作,陷入思索。「不知道啊,因為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已經有了。」


    「……原來如此,謝謝。」我對他道謝。


    「嗯。」永泂點點頭。


    如果他所言不假,表示早在今年四月時,初鹿野的臉上就已經有胎記。這讓我更加搞不清楚狀況。


    先整理一下吧。初鹿野說她不想見我,而且不是今天早上突然這麽說,而是從相當久以前——多半是從知道我和她分在同一班的那個時候起——就這麽想,並為此跑去求笠井。也就是說,初鹿野之所以躲著我,和昨晚發生的事情無關,不是因為我阻撓她自殺而生氣,又或者是被我目擊到見不得人的行為而沒有臉見我。


    那麽,初鹿野唯是為何憎恨起深町陽介呢?


    我很想說自己毫無頭緒,但其實有一個假設。


    初鹿野臉上的胎記,會不會就是從我臉上消失的那塊胎記?


    初鹿野的美貌,會不會是暫時被沒收,拿去當這場賭局的抵押品?


    現在回想起來,那女人在電話中提議要打個賭,卻完全沒要求我提供賭金之類的東西。然而,如果賭金已在我不知不覺間付出去,又會是什麽情形?而且還不是直接從我這邊收走,而是間接從初鹿野身上拿走。


    然後,如果那女人通知初鹿野,讓她知道自己的容貌被拿來當成賭局的抵押呢?從這邊開始已完全是空想,畢竟初鹿野臉上的胎記,早在我臉上的胎記消失前就已存在。我的假設若要成立,下列兩種前提之一必須成立:


    1電話中的女人能夠回到過去,收取賭局的抵押品。


    2電話中的女人從很久以前就知道我會參加這場賭局。


    光是在這個階段,邏輯就已完全瓦解,但本來不可能消失的胎記者消失了,事今還談什麽邏輯?對於和這場賭局有關的一連串事情追求合理性根本是白費力氣。與其拘泥邏輯,還不如從電話中的女人先前的言行來推測她的個性,單純評估「那女人可能會打的主意」。或許這反而是通往真相的捷徑。


    我開始想像:某天晚上,初鹿野獨自走在街上,聽見公共電話的鈴聲響起。她在冥冥之中的引導下拿起話筒,然後那女人告訴她說:『你的美貌被拿去當深町陽介參加賭局的抵押品。』初鹿野以為是惡劣的玩笑,皺著眉頭掛斷電話,但隔天早上在鏡子前呆住了。她臉上長出一片令人駭然的胎記——而且是有點眼熟的胎記,不管怎麽用肥皂洗都洗不掉。


    那天下午,她正煩惱著要不要去醫院時,那女人又打電話來說:『你臉上的胎記本來是長在深町陽介臉上。』


    推論到這裏,理所當然會產生疑問,那女人到底為什麽要用這麽拐灣抹角的方法?我站在那女人的立場來思考,然後得出這樣的結論:


    她也許是想考驗我,看看我能不能像以前初鹿野對我那樣,公平對待美貌受損的初鹿野。


    「深町同學。」千草戳了戳我的肩膀。「你要繼續想事情嗎?」


    我的思緒回到現實,也聽見教室內的喧鬧聲,不知不覺間已是午休時間了


    。


    「不。」我靠在椅背上,輕輕伸個懶腰。「該結束了。」


    千草微微一笑,半蹲半站地挪動桌子靠過來。


    我們兩人邊天南地北地閑聊邊吃午餐時,從福利社回來的永泂說聲「打擾啦」並把椅子放到我們對麵。


    「是啊,你打擾到我們了。」千草說歸說,還是把便當挪向自己身前,騰出空間給永泂。他們的感情真好。


    我們三個人一起吃完飯,永泂說:


    「你們不覺得大家今天有點心浮氣躁嗎?」


    「會嗎?」千草環顧四周。


    「深町,你才來上學第二天,也許看不出來,但大家明顯都有點心浮氣躁,因為大活動就快到了。」


    我回想七月的行事曆。


    「你說大活動……啊啊,是星期六的球類大賽?」


    「這可能也是一部分的原因。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件事。」


    千草代替永泂回答:「差不多要到『美渚小姐』的開票結果發表日了。」


    「喔,這樣啊。」我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我完全忘了有這樣的活動。


    「其實那等於是校內所有女生都參加的選美活動。真虧這種活動可以每年都持續辦下去。」


    「順帶一提,我當然是投給荻上。」永泂若無其事地說道。


    「這樣我會很為難。」


    千草瞪了永泂一眼,但他一副全然不介意的模樣問我:


    「深町,要是你的話會投給誰?」


    我的目光掃過教室內一圈後,重新看向身旁的女生。


    「也對……要是我有機會投票,可能同樣會投給荻上。」


    如果把初鹿野從候選人當中剔除的話——我在腦子裏加上這麽一句但書。


    永泂跟我勾肩搭背,一臉得意的表情對千草說:「我就說吧?」


    「為什麽是我?」千草臉頰微微泛紅地問。


    「因為你看起來很會遊泳。」我回答。


    「你在說什麽啊?」


    「意思就是說你最漂亮。」永泂擅自幫我意譯。


    「……那可多謝了。」


    千草微微歎了一口氣。


    每年八月二十六日到二十八日所舉辦的「美渚夏祭」有個慣例,會在第二天晚上由該年度的「美渚小姐」朗讀美渚町代代相傳的人魚傳說,並演唱〈人魚之歌〉。這個角色是整個慶典最亮眼的部分,必須由美渚町出身的未婚女性擔任,每年都從美渚第一高中選出——之所以會這樣,似乎是因為在這個鄉下小鎮,未婚是相當令人難為情的事,除了學生以外的女性都很忌諱擔任這個角色。以美渚小姐的身分站在大庭廣眾之下,也就等於大聲宣揚自己是未婚女性。


    再加上美渚町代代相傳的人魚傳說,和其他無數的人魚傳說一樣有著悲劇的大綱,因此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個魔咒,說獲選為美渚小姐的女性便會錯過適婚期。


    「吾子濱的人魚傳說」說得淺顯易懂一點,就是把福井縣的「八百比丘尼傳說」與漢斯·克裏斯汀·安徒生創作的童話《人魚公主》加起來除以二而成的故事。「八百比丘尼傳說」是描述一名少女不小心吃了人魚肉而長生不老,出家後八百年來走遍全國;《人魚公主》是描寫一位人魚公主在十五歲生日時第一次離開海洋,結果和一名人類萌生禁忌的戀情。說得簡單點,把《人魚公主》當中的女巫換成八百比丘尼,就是吾子濱的人魚傳說。


    有趣的是,如果記載正確,吾子濱的人魚傳說早在安徒生創作出《人魚公主》的兩百年前就已經存在。另外,如果把這個故事拿來和《人魚公主》相比,故事不是由人魚的觀點而是從女巫的觀點來敘述,也非常耐人尋味。因此,美渚町的街上到處都設有人魚雕像,徒勞無功地試圖靠「人魚小鎮」的名聲招攬觀光客。但直到今日,我仍然不曾看過什麽像樣的觀光客人潮出現。


    據說八百比丘尼直到死前,都維持著十五、六歲的容貌;至於人魚公主和人類談起戀愛,則是在十五歲的生日。從這個角度來看,要朗讀吾子濱的人魚傳說,高中生也的確可說是最適當的年齡。


    我之所以覺得千草適合當「美渚小姐」,是因為她有點紅顏薄命的氣質,和吾子濱人魚傳說的悲劇氣氛頗為搭調。但我當然沒把這件事告訴她本人,畢竟被人這麽誇獎想必不會高興。


    永泂所料不錯,午休時間結束時,美渚小姐選美的開票結果以校內廣播的方式宣告。經過一陣吊胃口的停頓後,播音員念出當選者的姓名。


    『一年三班,荻上千草同學。』


    千草的表情當場僵住。


    一陣短暫的寂靜籠罩住教室,打破寂靜的則是永泂的掌聲。在他帶頭之後,整間教室到處都響起掌聲。


    從鼓掌的情形來看,班上的同學似乎都由衷祝福千草當選。她之所以當選,並不是有人特意要讓她難堪——我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國中時代曾親眼見過這種惡意——大家都覺得千草那種悲劇美少女的氣質,很適合擔任美渚小姐這種悲劇的女主角,所以才投票給她。就和我與永泂一樣。


    處在騷動中心的千草本人,卻是麵無血色地低著頭,不管我和永泂叫了她幾次都不應聲。於是,我決定改變刺激的方式。我先前都叫她「荻上」,現在則改成叫「千草」試試看。


    千草吃了一驚,抬起頭來。


    「對不起,我腦子裏有點亂。不要緊的。」


    「要是你討厭拋頭露麵,直接拒絕就好了,不會有人怪你的。」我說。


    「也不到討厭的地步,隻是有點嚇到。」


    「不用想得太複雜。」永泂開玩笑地說。「如果你無論如何都不想當,我可以代替你上陣。」


    「那限定未婚女性耶。」


    千草露出苦笑,但心情似乎因為永泂的玩笑而舒緩一些。


    但在這件事之後,千草有好一陣子明顯變得安靜許多,上課時也心不在焉地露出憂鬱的表情看著窗外。第六堂課都上完了,她仍未恢複正常。我對她說聲「那我們明天見」,她才像突然被拉回現實似地全身一震,但也隻硬擠出笑容說:「嗯,明天見。」


    這時我心想,她多半是非常不喜歡拋頭露麵吧。雖然後來知道這個推測錯得離譜,但也無可奈何,因為要憑那個時候掌握到的資訊就推測出她的真意,那才是有問題。


    沒錯,不隻是千草當選美渚小姐而臉色發白的理由,這時候我真的對於很多很多事情都不明白。盡管線索俯拾皆是,但我實在沒有心思一一停下腳步,思考這些線索有什麽含意。


    *


    要躲起來抽煙也是一件很費心思的事。鄉下地方就是人口雖少,卻很難找出不會被人看見的地方。到處都有渴望刺激的人,他們的興趣就是一整天坐在窗戶旁監看來來往往的人,一看到什麽異狀就高高興興地衝出家門。隻要有一個人跑出來,便會接二連三有人嗅到出事的味道而聚集。然後,無論他們發現的異狀是事實還是誤會,這些人都會站在那兒聊上足足一小時才離開。


    我踩熄香煙,走出氨水味很重的公園洗手間,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火燙的柏油路麵傳來幹澀的氣味,路旁的林子則傳來濃得令人喘不過氣的綠葉氣味。我用手擦去臉頰上的汗,再度朝初鹿野家走去。


    我想起了雨聲,而且不是小雨,是即使撐傘仍會讓膝蓋以下全濕的大雨。我第一次去初鹿野家時,正好是和現在差不多的季節,那是個天氣不穩定的七月中旬午後。


    那一天的天氣預報有誤,下起大雨。除了我這種幾天前忘了把傘帶回去,就這麽把傘留在國小裏的懶鬼以外,大部分學生都在學校等爸媽來接。


    初鹿野


    一向會把東西收好帶走,當然屬於後者,但她知道我有傘後,就一再說「如果你可以送我回家,我會很開心呢」。


    「你想想,要等到我爸爸來,還得在這裏等上兩小時,那多無聊?」


    所以,我就送初鹿野回家。大部分男生都放棄回家而前往體育館,大部分女生則三三兩兩地圍成一個個小圈子在聊天。沒有朋友的學生們逃進圖書館,一部分脫離常軌的家夥打著赤腳在運動場上奔跑。眾人各自找事情做,隻有我和初鹿野走向樓梯口。


    那時候,我們罕見地剛有過一場稱不上是吵架的小小爭執,彼此都覺得不便找對方說話。雖然我對她的怒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又找不出什麽方法開口,所以一直在找機會與她和好。


    我想她的心情大概也差不多,結果這時老天爺賞臉地下起雨。我在窗邊看著雨時,初鹿野維持比平常稍微遠一點的距離站到我身邊說:「天氣預報說錯了呢。」我說:「這下子我總算不會忘記把雨傘帶回家了。」


    幾分鍾後,兩人間的距離已一如往常。


    我走出樓梯口,撐開雨傘。初鹿野鑽到傘下,有點別扭地笑了笑。


    一離開屋簷,猛烈的雨點立即敲打著雨傘,每走一步都有水在腳下濺開每當風吹得雨傘晃動,便有大量的水流下來。平常被放學回家的學生擠滿的通學道路,現在除了我們以外,沒有一個人走在路上。


    要不是有這場雨,我想我們會再晚一點和好。


    比起右手偶爾被初鹿野的左手碰到的感覺,淋濕的鞋子那種濕暖的感覺更讓我印象深刻。在那之前,我幾乎不曾和初鹿野如此接近,但我那時候莫名地一直想著蟬。下著大雨的時候,禪在哪裏做些什麽呢?當然不隻有蟬,像麻雀、蝴蝶、貓或熊在做什麽,我也不知道,但我那時候就是特別擔心蟬。它們的生命不到一個月,卻被這場雨毀掉寶貴的一天,不知道是什麽心情?


    明明是下午三點多,但視野差得多次看到汽車亮起大燈照明。上下坡的時候還好,但一進到平坦的道路,不到五分鍾我們就被車子濺起的泥水潑到三次。第一次是走在靠車道側的我擋著,讓初鹿野並未被弄得太濕,但第二次我們兩人全身都被潑濕,感覺撐傘真像個傻子,到了第三次則已經什麽感想都沒有。


    但我仍未放開雨傘,因為這是讓我能和初鹿野相互依偎的免罪符。多虧這場足以遮住視野的大雨與沒有別人在場的狀況,讓我得以忘記胎記的存在,言行舉止都不用多所顧慮。我心想,要是世界一直是這樣,那該有多好?就是因為各種東西都看得太清晰,人才會活得這麽辛苦。如果世界更昏暗、輪廓更模糊,說不定人就不會那麽仰賴眼睛看到的印象,而是會更加慎重地判斷事物。


    「就是這裏。」


    聽初鹿野這麽說,我停下腳步。門邊有著五顏六色的繡球花盛開,被雨點打得頻頻搖曳。看來這裏就是初鹿野的家。


    「謝謝你送我回家。」她說著,朝我一鞠躬。


    「到頭來撐傘也沒意義啊,弄得像穿著衣服遊泳過。」


    「沒關係,因為我很開心。」


    初鹿野拉開拉門,正要走進去時,忽然又打消主意似地轉過身來。


    「你可以進來躲雨喔?」


    「謝謝,不過我家用跑的一下子就到了。」


    我並未說:「要是你帶著臉上有這種胎記的男性朋友進家門,你爸媽的臉色大概不會好看。」


    「這樣啊,說得也是。」初鹿野用食指搔了搔臉頰。


    「嗯。那我走了,明天見。」


    我說著正要離開,初鹿野的指尖揪住我的衣袖。


    她把嘴湊到我耳邊輕聲問:「你不生氣了?」


    「我從一開始就沒生氣。你呢?」我反問。


    「我也是,從一開始就沒生氣。」


    初鹿野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放開我。


    「回家路上要小心喔。」


    「嗯,你也要小心別感冒。」


    我和她道別後沒過多久,雨勢就開始轉弱;然後不到五分鍾,雨就完全停了。但我並不會想說,要是在學校裏多等一會兒就不用淋濕了。


    這件事成為開端,讓我們的關係有了小小的進展,證據是我們後來開始一起上下學。我每天早上都會先繞去初鹿野家,她一定會在我按下門鈴之後的十秒內出來。她一打開家門,我便會聞到一股不可思議的氣味從她家裏飄出來。不管是什麽樣的人家,都會有那個家特有的氣味,而初鹿野家的氣味讓我聯想到一種安詳的幸福(我知道這個說法很平凡,但我真的這麽覺得,所以也沒辦法)。我心想,如果幸福有氣味,聞起來應該就是那樣子吧。


    初鹿野穿上鞋子,照著穿衣鏡檢查完服裝和發型後,不忘對待在客廳的家人說聲「我去上學了」。她的服裝乍看之下很低調,但仔細一看會發現都是些當地買不到的款式,穿在她身上顯得清新脫俗。對她母親而言,初鹿野應該就像個洋娃娃。要是有個這樣的女兒,相信買起東西也會更起勁。


    我每天早上都會去初鹿野家,但從不曾超出玄關的範圍。要是我說我想進去,她應該會讓我進家門;要是她請我進去,我想我應該也會進去,但我就是不覺得有這個必要。我覺得,輕易發展成會出入彼此家裏的關係,反而有點可惜。因此,我從不曾見過她的雙親。我一直覺得,不必讓他們知道女兒有個朋友臉上有著這麽令人不舒服的胎記,讓他們難過。


    當時的我,為什麽對於和初鹿野之間關係的進展抱持如此慎重的態度呢?現在回想起來,我多半是不希望兩人間某種令人自在的心電感應是源自密切的關係。說穿了,我希望把我們的關係定義為「明明關係不親密卻能理解彼此」,而非「因為關係親密所以我們才能理解彼此」。我們兩人的距離越遠,越能強烈感受到把我們連係在一起的那條絲線。


    雖然說不出有什麽明顯的改變,但睽違四年再次來到的初鹿野家,卻給我一種陌生的印象。整體都有褪色跡象的木造日式住宅雖然維護得很周到,但仍逃不過經年累月的風化,四處都有損壞的痕跡。


    我懷著與當時相差十萬八千裏的沉重心情按響門鈴,接著整理好上衣衣領,等待有人來開門,但一直沒等到任何回應。我再次按了門鈴,靠在柱子上等待。


    門鈴旁掛著門牌,以莊嚴肅穆的字體寫上全家人的姓名。庭院最前麵的一棵格外高大的樹似乎是蟬最中意的地方,從樹上灑下的蟬鳴聲幾乎足以撼動樹幹。我想到下著豪雨的那一天,也許那些蟬就是在這棵樹上躲雨。我差點忍不住伸手去拿書包裏的香煙,但誰也不能保證初鹿野的母親不會在我剛點著煙時就出來。我站在幾乎灼燒皮膚的強烈陽光下,耐著性子等人來應門。


    過一會兒,我聽見有人慢慢走下樓梯的聲響,打開門探出頭來的是一名年約二十歲出頭的女子,一頭波浪卷的咖啡色頭發發質非常差,皮膚也因為化妝而受損,上衣皺巴巴的,全身上下都給人一種不幹淨的感覺。我想像了一下這位穿著居家服的女子與初鹿野之間的關係,懷疑她是初鹿野的朋友,但立刻又想起門牌上的名字。這名女子多半是初鹿野的姊姊吧。


    她揉著眼睛,以還想睡的嗓音問:「有什麽事?」


    「請問唯同學在家嗎?」我問。


    「誰知道呢,大概在吧?」她打了個大大的嗬欠後,湊過來打量我的臉。「你是唯的男朋友嗎?」


    「不是。」我明白地否認。


    「不然是跟蹤狂?」


    「隻是普通朋友。我們讀同一間國小。」


    「朋友……是吧?」


    她以嘲弄的語氣這麽說,伸手在睡得頭發翹起的後腦杓上用力搔了搔


    。


    「假設你真的是她朋友,那你更不應該見到現在的她。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才好,但總之這裏已經沒有你所認識的初鹿野唯。」


    「是的,我明白。」我點點頭。「但我還是有事情想找唯同學問清楚,所以才會登門拜訪。」


    「你在這裏等著,我去幫你傳話。」


    「我想直接問她本人。如果方便,可以請你轉告她『深町陽介來了』嗎?」


    她大幅度搖搖頭說:「她現在似乎誰也不想見。」


    「這我也明白。但我想見她的程度,超出她不想見我的程度。」


    一陣漫長的沉默。她的眼神讓我看得出她在打量我。


    「也好。」她哼了一聲。「我們也真有點受不了她了。你叫陽介是吧?如果有什麽你做得到的事情,盡管放手去試。雖然我想八成是沒用。」


    「謝謝你。」


    我對她道謝後,再度看向門牌。「唯」的名字上麵有個名字是「綾」,那名女性的名字似乎是「初鹿野綾」。


    「我一直在睡,畢竟我很久沒放假了。」


    綾姊走在前麵,對她平日白天就在家睡覺的情形做出辯解。


    「我有將近半個月都在研究室裏過夜,直到昨晚才總算告一段落,還以為這下子能放心地睡一覺,結果你就跑來按門鈴,害我整個人都醒了。」


    「對不起。」我先道歉再說。


    「明明等到假日再來就好,你連這幾天都不能等嗎?」


    「不能。」


    她忽然把臉湊到我胸前嗅了嗅。「你是不是有點煙味?你不是高中生嗎?」


    「我爸媽都抽煙,我想應該是煙味沾到我身上。」


    「算了,我沒打算針對你個人的問題說三道四啦。」


    我們爬上樓梯來到一個房間前,綾姊停下腳步。


    「這裏就是唯的房間。」她說。「你不會現在才說要回去吧?」


    「當然。」


    綾姊粗暴地敲了敲初鹿野的房門。


    「唯,你在吧?」沒有回應。


    「情況特殊,我非得打開你的房門不可。」綾姊一再敲門。「我從現在開始計時一分鍾,等我數完,無論如何都要開門。這不是嚇唬你,我真的會開門。知道了嗎?」


    還是沒有回應,綾姊用房間裏的人也聽得見的音量啐了一聲。


    「似乎是裝作沒聽見。她對全家人都是這樣。」


    初鹿野竟然會不理睬家人,我一時間還真難以想像。盡管從昨晚的重逢,就讓我充分體認到她已經變了樣,但如今重新從她的家人口中聽聞現況,讓我不得不承認初鹿野真的變了。當初有誰會料到初鹿野竟然會變成家裏的麻煩人物?


    我用手表正確地計時,結果綾姊在五十二秒時就說「我進去了」然後打開房門。我傻眼地心想她的態度真強硬,同時跟了進去。依她的作風,即使房門上了鎖,她肯定也會硬撬開來。


    房裏暗得一點都不像是白天,是個非常悶熱、令人不舒服的空間。窗簾全都拉上,房裏也沒開燈,但從打開的房門斜斜照射進來的光線照亮了室內。這是一間以花樣年華的女生房間而言十分罕見的和室,還聞得到淡淡的藺草香氣。


    初鹿野背對我躺在被窩裏,灰色襯衣下露出纖瘦的肩膀,白嫩的大腿從薄薄的棉質短褲延伸出來,亮麗的黑發灑在白色床單上,描繪出平緩的曲線。光是看她的背影,就讓我看出她在四年前就仿佛已經達到極致的美,之後仍無視極限,持續變得更加精練——隻有一個地方例外。


    房門在我背後關上,回頭一看才知道綾姊讓我們兩個人獨處。她機靈得過頭了。


    「有什麽事?」初鹿野以為進房的是綾姊,背對著我這麽說。


    「是我。」


    一陣漫長的沉默。


    大白天待在陽光被遮住的房間裏,讓我想起國小時舉辦過的電影放映會。我們在拉上黑布幕的體育館裏看的那出電影,內容我早已忘得精光,但即使是無聲的場麵仍始終有著沙沙作響的噪音,這點讓我印象格外深刻。當電影播完,黑布幕拉開,陽光從窗戶照射進來時,本來十分熟悉的肋木、籃球架、攔球網、夾在天花板上的排球等等,都讓我覺得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就好像黑暗與膠卷勾結,塗改了整個空間的意義。


    本來單調的蟬鳴聲,發出「嘰」一聲卡住似的聲響,暫時停止不叫。初鹿野慵懶地翻身,仿佛覺得耀眼似地仰望我。隨著翻身的動作,她一頭柔順的頭發灑落到臉上,襯衣的肩帶也滑下來,但她全不放在心上。


    盡管因為光線昏暗讓我看不清楚,但她臉上依然有胎記沒錯。


    初鹿野以緩慢的動作起身,踩著病患般搖搖晃晃的腳步走來,直到幾乎感受得到彼此體溫的極近距離才停下腳步。


    她慢慢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頰。纖細的手指十分冰涼,在臉頰到眼睛下方之間的區塊來回撫摸。她一再搓揉我的臉,仿佛在找某種不存在於那裏的事物。也許她覺得隻要這樣一直搓揉下去,麵具就會被搓掉,讓那片熟悉的胎記出現在我臉上。起初她隻是輕輕撫摸,但手指漸漸地越來越用力。


    忽然間,我臉頰上竄過一陣滾燙的感覺。我很快知道是她用指甲抓了一把,疼痛讓我的表情扭曲,初鹿野立刻回過神來縮回手,退開幾步跌坐在榻榻米上。自窗簾縫隙間照射進來的光線,照亮了她沒有胎記的那一側臉頰,我看見她眼角下有一顆淚痣。


    我聽見啜泣聲。隻見初鹿野張腿跪坐著低下頭,壓低聲音哭泣。看樣子她哭泣並不是因為傷害我而產生罪惡感。


    我耐心地等她哭完,怎麽想都不覺得有其他更好的做法。我用指尖摸了摸被她抓傷的部分,發現傷口微微滲血。由於室內實在太悶熱,我便在未拉開窗簾的狀態下打開窗戶。我明白初鹿野喜歡陰暗的心情。就像我以前曾在大雨中覺得有所依靠,相信她也在陰暗中找到這種依靠。


    一陣涼風吹進來,吹得窗簾鼓起,書桌上厚厚的筆記本也被吹得翻開頁麵。初鹿野站起來闔上被風掀開的筆記本,塞進抽屜裏,然後翻找著最下層的抽屜,拿出一樣東西再度走回我麵前。我心想不知道她這次要做什麽而緊張起來,但她手上拿的是ok繃。初鹿野小心翼翼地把ok繃貼到我的傷口上,小聲對我道歉:「對不起。」


    我覺得她現在應該肯聽我說話。


    「我聽說你之所以請假,是因為不想去有我在的教室。是真的嗎?」


    「是真的。」她回答。看來她哭過一陣子之後,心情已經穩定下來。「既然你知道,事情就簡單了。我連你的臉都不想看到,你回去吧。」


    雖說早有覺悟,但親耳聽到她說出拒絕的話語,我還是感到一陣心痛。


    「可以至少告訴我理由嗎?.」


    「沒有理由。你沒有錯,隻是我討厭你。」


    她的口氣極為冷漠,我追問下去:


    「你昨天晚上為什麽想做那種事?」


    她不回答這個問題。


    「是因為『那個』嗎?」我問。


    「你不必知道。」初鹿野回答。「……你的胎記治好真是太好了。那麽,再見。」


    她說最後那句話的口氣並未帶刺,但我仍然覺得胸口微微刺痛。換成是以前的她,絕對不會用「治好」這種說法。


    我背對初鹿野要走出房間,但打開房門往外踏出一步時,又回過頭來提出最後一個問題:「初鹿野,你還記得我們國小的時候,你對我的胎記說過什麽嗎?」


    初鹿野緩緩搖頭。


    「不記得。」


    最神聖的記憶遭到否定,讓我心灰意冷,逃命似地離開她的房間。等在外麵的


    綾姊以眼神問我:「怎麽樣?」我無力地搖搖頭。見狀,她露出「所以我不是說了嗎?」的表情聳聳肩。


    *


    我和綾姊坐在簷廊上,並肩抽著煙。


    「她的胎記很嚴重吧?」綾姊說。「那是在她國中二年級的冬天突然長出來的。就是那塊胎記讓唯整個人變了。記得是在國中三年級的夏天吧?從那個時候起,她突然開始會無故不去上學。雖然勉強湊足了出席天數,最後總算是能畢業,但她考到的高中似乎比她的第一誌願要低一階,真的是向下沉淪。這也證明人的容貌有多重要啊。」


    國中二年級的冬天……我在腦海中複誦這句話。即使電話中的女人從當時就知道未來的我會參加賭局(又或者她能回到過去收取賭局的抵押品),以將胎記種到初鹿野臉上的時間而言,一年半前未免太早。我覺得胎記是從自己臉上轉移到她臉上的想法,也許是想太多了。


    「你最好別再跟她扯上關係。」綾姊把香煙塞進蚊香罐。「你們以前也許是好朋友,但她現在跟行屍走肉沒兩樣,再跟她見麵隻會毀掉你的回憶而已。」


    她要我抽完這根煙就回去,然後就離開了。我又抽了一根煙後,把煙蒂丟進罐子裏,輕輕摸了摸臉頰上的ok繃,接著便離開初鹿野家。


    在回家的路上,我聽見住宅區角落的電話亭傳來鈴聲。我已經不會感到吃驚,直接走進電話亭拿起話筒。


    「喂?」


    『好,正式見過初鹿野同學後,你有什麽感想呢?』女子說。『你能夠去愛現在這個醜陋的初鹿野嗎?』


    我用甩的把話筒重重放回原位,走出電話亭。我能夠去愛現在這個醜陋的初鹿野嗎?我心想,當然能了,我又不是因為她的容貌完美才喜歡上她。問題不是我能不能去愛有胎記的她,而是她能不能愛沒有胎記的我。


    鎮上的喇叭播出〈人魚之歌〉的鈴聲,告知現在時刻是下午五點,但距離能看到晚霞大概還有一小時以上。大群烏鴉飛過杉樹林上方,暮蟬發出清新的鳴叫聲。附近的兒童保護會成員拍響響板,呼籲居民小心火燭。


    仔細想想,過去的情形才是異常的吧。我之所以能和初鹿野親近,是許許多多的巧合累積而成的結果,本來她這樣冷淡對待我才是理所當然。像我這樣的人竟然想去安慰初鹿野,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何況我還想將她占為己有,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來被初鹿野拒絕對我造成非常大的打擊。我覺得自己是個無可救藥、沒有出息的人。先前閃閃發光的過去褪了色,甚至讓我懷疑那會不會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或許我對初鹿野而言,本來就是個不值一提的朋友。


    我完全喪失自信,已經開始放棄贏得賭局——ok,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的夢想不會隻因為少了胎記就實現,事情沒有這麽簡單。這場賭局我從一開始就沒有勝算,你是明知道這一點還找我來參加吧?


    但隻要厚起臉皮、換個想法,就會發現我雖然痛切體認到自身的無力,卻也可以說是得到一個很大的機會。目前我在學校的立場不算太差,隻要趁現在先和千草與永泂這些班上同學建立起堅定的信賴關係,即使胎記變回來,也許我仍然能和他們維持同樣的關係。沒錯,胎記消失的現在是個絕佳的好機會。


    那女人說期限是八月三十一日,也就是說,我還剩下一個月以上的緩衝時間。她給我的時間還算充足。


    我開始夢想著千草與永泂仍願意接納胎記恢複的我,夢想著忘了胎記的存在,和班上同學們相視歡笑的自己。


    相信那樣的未來一定也不壞。


    *


    我的想法太天真了。電話中的女人在講解賭局時,多半是有意地漏了提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完全沒有提及我賭輸時必須支付的代價。她知道要是她說清楚了,我就不會參加賭局。


    想想人魚的故事吧。不是吾子濱的人魚傳說,也不是八百比丘尼傳說,而是漢斯·克裏斯汀·安徒生的童話。


    安徒生的一生充滿挫折與失戀,尤其早期的作品當中更有著強烈的悲劇傾向,往往以主角的死亡來收場,《人魚公主》就是個典型的例子。當年安徒生的才能得不到肯定,生活也窮困到極點,看在這樣的他眼裏,即使覺得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脫也沒有什麽好不可思議的,相信他就是把這種厭世的美學反映到作品當中。


    根據我的記憶,《人魚公主》的故事是這樣開始的。


    人魚公主在十五歲的生日那天,第一次來到海麵上,結果喜歡上一位船上的王子。人魚不能在人類麵前現身,但人魚公主無法割舍這段戀情,於是她去拜托女巫,拿她美妙的嗓音來換人類的姿態。女巫警告她說:「一旦王子和其他女子結婚,到時候你就會化為海中的泡沫消失。」


    我所陷入的狀況不就是這樣嗎?


    童話《人魚公主》的結局是如何?


    不用說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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