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渚第一高中指定八月一日為全校返校日。學生必須在上午九點以前返校,有一段比平常長一些的級任導師通知事項時間,然後是三十分鍾的休息時間。十點起則要在體育館聽校長講話,結束後一回到教室就要開始進行對大部分學生來說最重要的事項——校慶的相關討論。從各班要舉辦的節目、進行分組(有需要的話),到下次集合的日期與時間等等,全都必須在這一天之內決定,因而有些班級甚至會討論到最終離校時間的傍晚七點半為止。


    意外的是,校長講話不到十分鍾就結束了。當我們從蘊含全校學生的體溫而悶熱不已的體育館回到教室,期待接著要開始進行校慶準備的第一階段討論時,我探出上半身對隔壁的千草說:


    「好像會討論很久,我們開溜吧。」


    千草眨了幾次眼後,笑咪咪地說:


    「十分鍾後,校門旁邊見。」


    千草在我耳邊這麽說,迅速收起東西,以非常不著痕跡的動作溜出教室。由於她離開得光明正大,盡管吸引了幾個人的視線,但她的態度極為自然,目擊者似乎都各自做出一番解釋來說服自己。


    隻有坐在我前麵的永泂產生疑問。「荻上是身體不舒服嗎?竟然會早退。」


    「也許吧。」我一臉不知情的表情回答。「說不定隻是蹺課。」


    「怎麽可能?」永泂挑起一邊眉毛笑了笑。「全班離這個字眼最遠的就是荻上。」


    「說得也是。」


    我對永泂表示讚同,抓起書包站起來。


    「喂喂,該不會連你也要早退吧?」


    「我身體不舒服嘛。」


    我擋開永泂的追究,溜出教室。為了不被老師撞見,我經由與通向體育館的走廊相連的樓梯下樓,把室內鞋塞進鞋箱,一手提著室外鞋,走不用從教職員辦公室前麵經過的迂回路線來到校舍外頭。


    千草明明先離開教室,卻比我晚到校門。看見她一認出我就小跑步朝我跑來的模樣,讓我有種無以言喻的不對勁感覺,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麽事情讓我覺得不對勁。


    「對不起我遲到了。」千草氣喘籲籲地說。


    我們並肩跨出腳步。由於校舍的窗戶全都打開,這一帶也能夠微微聽見從窗戶泄出的鼓噪聲與笑聲。


    「我這輩子第一次上學上到一半就溜走呢。」


    「反正這一天根本不算在出席日數裏,蹺了就贏了。」


    「深町同學真是個壞人。」千草一臉看似覺得好笑得不得了的表情。「那麽,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裏?」


    「誰知道?我還在想。」


    「不然,我們先找個地方坐坐,兩個人一起慢慢想吧。」


    我們看到公車等候處就走了進去。這個有屋頂的老舊候車處,正適合用來邊躲太陽邊想事情。由於一、兩個小時才會有一班公車,我們也不會被誤以為是要搭車的乘客而造成司機的困擾。鍍鋅波紋鐵皮製的牆壁上有很多破洞,到處都貼著二手車收購業者與小額信用貸款的傳單,還有馬口鐵製的招牌,貼得整麵牆仿佛成了一幅鑲嵌畫。


    我看著坐在椅子上的千草伸直雙腳,這才注意到自己剛才到底是覺得哪裏不對勁,是她的裙子比平常要短。雖說比平常要短,但頂多隻到膝上十五公分左右,穿這種長度的裙子的女生,在美渚一高裏要多少都找得到。但平常穿起製服可說是一板一眼、絕不馬虎的千草這麽穿,就給人非常新鮮的感覺。


    以前我不曾深入想過膝蓋這個部位的美醜,隻做出粗或細之類的概略分類,但在看到千草膝蓋的瞬間,不得不改變原本的想法。膝蓋也和眼睛、鼻子和嘴巴一樣,是個人差異極端明顯的身體部位之一。區區幾公厘的差別就會給人大不相同的印象,是個纖細且表現力強大的部位。而千草的膝蓋在我過去所看過的膝蓋當中,有著最理想的形狀。她的膝蓋沒有一絲皺紋,描繪出優雅的曲線,讓我想到燒製得極為精美的白瓷花瓶。


    「那也是為了『讓爸媽失望』的行動一環嗎?」我看著她的膝蓋問道。


    「啊,原來你發現啦?」千草像要隔開我視線似地把書包放到膝蓋上。「就是這樣,我故意弄短的,但總覺得很不自在。」


    「你穿成這樣感覺好新鮮。」


    「對不起,讓你見笑了……」千草按住書包,像鴿子喝水似地連連低頭道歉。


    「你的腳這麽漂亮,應該要多點自信。」


    「會嗎……謝謝你的誇獎。」


    千草仍然低著頭,有點難為情地道謝,始終不移開放在膝上的書包。


    「國中三年級的某一天,我忽然發現自己極為平庸,多得是人可以代替我。」


    我被乃木山他們攻擊的那一晚,檜原離開後,千草對我說「請你帶壞我」。我原本以為她要跟我絕交,這句話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把不禁從嘴上掉落的香煙踩熄,在腦海中重複一次她的話。


    ——請你帶壞我?


    「對不起,這麽說你一定聽不懂吧?」千草撇開目光,用食指搔了搔臉頰。「我照順序解釋。雖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讓你了解……」


    於是她開始斷斷續續地說明,說到在她國中三年級的某一天,去上麵試技巧的講座,結果促使她發現,原來她沒有任何一句話可以用來描述自己這個人,不由得驚愕不已。她說,那是她第一次發現,自己以前隻是聽爸媽的話度日,自己從未做過任何一次稱得上是選擇的選擇。


    「說穿了,我是個空殼子。」千草的聲調像在念已經寫好的文章。「雖然我從來不曾失敗,但也從來不曾成功。雖然我可以代替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可以代替我。雖然誰都喜歡我,但我無法變成任何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荻上千草就是這樣一個人。」


    她目光低垂,露出自嘲的微笑。


    「當然,大多數人多多少少都有這種情形,隻是程度不一。可是在眾人之中,我的平庸極為突出。每當朋友們說起過去的經驗,我都感到很不自在,覺得有人在背地裏嘲笑我,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受到指責,似乎有人指責我說:『你從各方麵來說都缺乏人生經驗,隻是個空殼子,沒有任何一件事可以用來描述自己。』」


    她似乎在回想當時的痛苦,語尾微微沙啞。


    「我身邊也有很多像我這樣沒有內涵的人。我以前就讀的參葉國中,簡直是一間搜集了過著無趣人生的少女之標本的學校。學生們都是些這樣的人,對於走在事先鋪設好的軌道上從未抱持任何疑問,隻是決定要坐在第幾車廂的哪個位子上,就誤以為自己做出什麽重大的人生抉擇。然而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她們似乎覺得自己是頗有個性的人。看在我眼裏,隻覺得她們暗中有了協定,彼此間強硬地形塑出一種『我們很有個性』的假象。」


    千草似乎擔心她說了這麽多,我會不會覺得無聊,頻頻窺看我的表情。我點點頭表示自己有在聽,要她繼續說下去。


    「這樣的關係讓我覺得有股寒意,所以突然改變升學的誌願學校。我覺得隻要去到別間學校,也許會有些改變。雙親當然反對,但我扯了各式各樣的理由,好不容易才說動他們。這是我第一次明白反抗爸媽的意思,滿心雀躍地覺得自己總算踏出人生的第一步……可是到頭來,即使我進到美渚第一高中,我這個人最根本的部分還是沒變,隻是從一個隨處可見的開朗女生,變成一個隨處可見的文靜女生。」


    千草說到這裏,抬起頭來直視我的眼睛。


    「深町同學,我想跳出這個框架。我不認為自己有任何勝過別人的地方,所以希望至少能做些讓人皺眉的事、做些會被老師責罵的事、做些會讓爸媽失望的事,來逃脫事先安排好的一切。不管是多髒的顏色都行


    ,我想要添加一些色彩,把我變成更純粹的我。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嗎?」


    她這番話多得是反駁的餘地,畢竟我從不曾覺得千草是個平凡的人,她比別人優秀的地方更是要多少我都列舉得出來。何況真正有個性的人,在這世上就隻有那麽一小撮,而且找我這個比她更平庸的人來幫她解決問題,也是錯得離譜。


    但我吞下這幾句已經衝到喉頭的話。那是最關鍵的當事人千草徹底思量一番後得出的結論,不是認識她還不到一個月的我可以用一般理論評斷的問題。既然千草說她想跳出框架,那就是正確答案。即使她是錯的,經過徹底思量後才犯下的錯誤,仍有著媲美正確答案的價值。


    「好,我幫你。」我答應了。「可是,要我帶壞你,具體來說要做什麽才好?」


    隔一會兒後,千草說:


    「明天——隻有那麽一天也沒關係,可以請你把我當成你國中時代的朋友看待嗎?我想體驗看看深町同學以前和朋友們度過的那種不健全的日子。」


    我心想,這點程度應該沒什麽關係。說老實話,我根本不希望千草跳脫框架,而且擔心我們兩人相處的時間越多,離別時會越難過。但如果隻有一天,應該差不了多少,以後多得是機會可以平反。如果這樣能讓她的心情好起來,陪她玩玩又有什麽關係?


    說不定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所說的「請你為我的自由祈求」就是這件事。


    「你想到什麽主意了嗎?」千草把放在膝上的書包輕輕挪到一旁,對我問道。


    我搖搖頭。「臨時想做壞事反而想不到。」


    「我們先限定一下狀況吧。」千草迅速豎起食指。「深町同學在國中時代,曾經和朋友擅自溜出學校嗎?」


    「多得數不清。」


    「其中有沒有哪一天讓你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回溯記億。


    「啊啊……對了,我國二的夏天時曾經裝病,第五節課就早退。我和朋友挑了不同時間各自早退,然後就像今天這樣,在學校外麵碰頭。」


    千草立刻追問下去。「請你把那天的情形詳細說給我聽。」


    「記得我避開旁人耳目,從自動販賣機買了香煙,然後在檜原的房間裏喝酒。啊,檜原就是昨天晚上唯一對你道歉的那個男生。他家是開居酒屋的,所以有很多酒可以喝。記得當時我們連酒該怎麽喝都不太懂,也不考慮步調就一直喝,兩個人都轉眼間就喝醉,還輪流在廁所嘔吐。」


    「好好喔,聽起來好開心。」


    千草莞爾地眯起眼睛,然後忽然想到什麽似的。


    「我們就來做這件事吧。」


    「你的意思是?」我問。


    「就是說,來我家喝酒。」


    「你是說真的嗎?」


    「是。不用擔心,我想我家應該有很多酒可以喝。」


    千草站起來,輕飄飄地跳到候車區外的太陽下,轉身對我小小招了招手。


    「我們走吧,深町同學。」


    走下一條長而彎曲的坡道後,海潮的氣味漸漸變濃。千草家位於一處巷道錯綜複雜的住宅區裏。


    昨天送她回家時我也想過,她家就是典型小有財富的人家。磚造風格的建築、整理得工整的草皮、洗得光亮的高級車、各種工具齊備的車庫、擺放很多有品味小東西的玄關,盡管每一樣都超出平均分數,但由於花費的金額要多不多、要少不少,反而清楚突顯出房子的主人有所妥協。這裏就是這樣一棟房子。當然如果拿來跟我家相比,他們家肯定是相當有錢。


    我在千草的帶領下從後門進到她家。這棟房子蓋在斜坡上,一樓和二樓都有玄關,麵向寬廣道路的二樓玄關被當成正門使用,麵向狹窄人行道的一樓後方玄關則似乎很少使用。若要不被千草的家人發現而溜進她家,這樣的房屋構造可說是再合適不過。


    走廊上沒開燈,我小心不要碰撞出聲響,跟隨千草的背影在走廊上前進。看來一樓與二樓的配置顛倒並不隻有在玄關這個部分,像客廳和廚房等等都在二樓,寢室與小孩的房間則似乎在一樓。雖然就隻是這樣,卻讓我有種不自在的感覺,好像在單行道上逆向行駛。


    進到千草的房間、關上門鎖好後,我深深歎一口氣。房間裏的冷氣很強,很舒適。她說「請坐」,於是我在咖啡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包括桌椅在內,整個房間的擺飾都以深咖啡色的家具統一。以十六歲女生的房間來說,也許太沉穩了點。還是說最近女生的房間都是這樣?


    「我偷偷帶了男生進家門。」千草說。「要是爸媽知道,事情就嚴重了。」


    「我會祈禱事情不要弄成這樣。」


    「而且我帶進家裏的男生,還是曾經是壞人的深町同學呢。」


    「我姑且先問問,要是被發現會怎麽樣?」


    「不會怎麽樣,隻是會變得非常尷尬。我想無論是爸爸還是媽媽,一定都不知道該怎麽對待我才好吧。這種情形也不壞。」


    「也是啦,對於一切都太過和諧的家庭來說,也許有時候真的需要一點混亂。」


    「是的,所以深町同學什麽都不用擔心。」


    千草打開小櫃子的門,拿出兩個純白的小酒杯,又從下麵的抽屜拿出一個水藍色的三合瓶(注8:即容量為三合的瓶子,一合為一百八十毫升。)。畫著人魚圖案的瓶身標簽上,以毫無特色的字跡寫著「人魚之淚」,那是美渚町居民無人不曉的地方特產酒。


    「不知道為什麽,我家常常收到別人送的酒,但家裏誰都不喝酒,所以越堆越多。廚房裏還有六瓶一樣的酒,想喝的話請自便。」


    「謝謝,不過我就別喝那麽多了。」


    我們互相在對方的小酒杯裏倒酒,然後不約而同地在咖啡桌前跪坐好,小聲幹杯。千草一口氣把整杯酒喝下去,皺起眉頭說「滋味好怪」,接著又從瓶子裏倒了第二杯。


    「瓶子這麽漂亮,我一直以為滋味應該更清澈一點。」


    「是啊,意外地辣口。」我也喝幹第一杯,斟好第二杯。「那麽,沾染未成年飲酒的惡習感覺怎麽樣?」


    千草正要端到嘴邊的小酒杯在胸前停下,她靜靜地微笑說:


    「非常興奮。」


    「太好了。」


    「……啊,對了,請你等我一下。」


    千草說完再度拉開小櫃子的抽屜,拿出一個小玻璃瓶放到咖啡桌上。


    「請你當煙灰缸用。你不是有在抽煙嗎?」


    「謝謝,可是我不是抽得那麽頻繁。而且要是在這裏抽,房間會沾上煙味……」


    「請你抽煙,我也想抽抽看。」


    我從書包裏拿出香煙,抽出兩根,一根遞給千草。


    「若葉。」千草念出煙盒上的字。


    「是三流貨色,難抽但是便宜。」


    我把打火機的火送到千草麵前,她戰戰兢兢地叼著濾嘴,把香煙前端往火湊。我指揮她說「吸氣」,香煙的紙卷微微發出紅光。


    千草吸進一大口,果不其然被嗆到了。她眼眶含淚地連連咳嗽好一會兒,怨懟地瞪著夾在手指上的煙。然後她吸了第二口,這次沒被嗆到,慢慢地把煙吐出來。我也把自己的煙點著,兩人默默抽著煙。


    「我覺得自己總算明白了。」


    千草邊學我用香煙敲敲瓶口邊緣甩掉煙灰,邊這麽說。


    「你明白了什麽?」


    「有時候你身上會有的氣味,原來是這個啊。」


    「我身上的煙味那麽重嗎?」我不由得嗅了嗅襯衫的衣領。


    千草嘻嘻一笑。「不會,氣味真的很淡,一般人不會發現。」


    我們抽完煙後,再度將酒倒進小酒


    杯裏。


    「你其實不必勉強自己喝很多。」看到千草立刻把第三杯喝光,我這麽說。


    「可是,既然都要喝,不就會想喝醉一次試試看嗎?」


    千草說著,斟好第四杯。


    油蟬在紗窗外鳴叫。由於室外很明亮,房內就相對的令人覺得昏暗。這是個典型令人感到慵懶的八月夏日午後,我們邊天南地北聊著邊一直喝酒。


    千草看似文靜,酒量卻很強,我跟著她的步調一起喝酒,卻早她一步開始覺得意識變得模糊。


    「深町同學,你怎麽了?想睡覺嗎?」


    也許是受到酒精的影響,千草心情非常好地對我這麽問。她明明應該是坐在我對麵,不知不覺間卻來到我身旁。但也說不定挪動位子的人是我,我對時間先後的記憶變得很模糊。


    「我好像有點醉了。」我說。


    「我可能也是一樣,總覺得好開心。」千草眯起眼睛,說話有點咬字不清。「深町同學、深町同學,人喝醉酒以後通常會怎麽樣?」


    「每個人不同,有人會變得極端不一樣,也有人完全不變。有人會愛笑,有人會愛哭。這就是所謂的酒品吧?有人會突然開始訓話,也有人會溫和得像是變成另一個人。有人會睡得很甜,有人會變得很愛找碴,也有人會愛亂摸別人……」


    「那我就是這種。」


    我尚未反問她是什麽意思,千草就像斷了線的傀儡般朝我的肩膀倒過來。


    「你這是?」我掩飾著動搖問她。


    「這就是我的酒品。」她以未能完全舍棄難為情的聲調回答。「我喝醉了便會想亂摸別人。」


    「我說啊,荻上,酒品這種東西不是自己決定的。」


    「不用擔心,事後我會跟你道歉。」


    我被她用這種聽不太懂的邏輯辯倒,為了掩飾微微上升的體溫又點了一根煙。


    「深町同學,你是那種喝醉了也不會變的人嗎?」千草問。


    「不知道。我以前頂多隻會喝太多而嘔吐,但都不曾好好喝醉過。」


    「你想哭、想生氣都可以喔!就算你亂摸我,我也不會在意……啊,要是對我訓話就有點討厭呢。」


    「荻上好像是喝醉了話就會變多。」


    我用這種說法把她的改變當成玩笑,千草不滿地用頭往我肩膀磨蹭。


    沒過多久,眼瞼越來越沉重。我事不關己地想著,看樣子我是屬於喝醉了就會想睡覺的類型,就這麽被吸進午後的瞌睡當中。


    當我睜開眼睛時,太陽已經快要下山,房間裏變得相當昏暗。小酒杯裏的酒幹了,發出衝鼻的氣味。


    臉頰有種碰到粗糙東西的觸感,我立刻想起自己是在千草的房間睡著了,趕緊跳起來,就聽到耳邊有人小小叫了「哇」一聲。


    「早、早安。」千草露出生硬的笑容。


    經過四、五次思考後,我總算理解自己處在什麽樣的狀況下。


    看樣子我是拿千草的大腿當枕頭睡著了。


    「原來我睡著啦?」我為了不讓她看出我的尷尬,揉著眼睛這麽說。「其實你大可以叫醒我。」


    千草微微清了清嗓子說:「……話說在前頭,是深町同學倒到我膝蓋上的喔。」


    「我嗎?」我試著回想自己睡著時的狀況,但記憶有些空白,到了某一段便中斷。「不好意思。你的腳會不會麻?」


    「不要緊。深町同學的酒量很差呢。」千草看我慌了手腳,笑逐顏開地說道。


    「是荻上的酒量太好。」


    我抬頭看看時鍾,時針指著傍晚七點半。


    千草的視線仍然盯著咖啡桌上的小酒瓶。「深町同學,那個……剛才很對不起。」


    「不,我才要說對不起。」


    我們互相低頭道歉後,出現一陣難以形容的沉默。我為了填補沉默想要點煙,但又在即將點燃時打消主意,把煙收進口袋裏。


    「差不多該去呼吸一下外麵的空氣了。」


    「這主意真不錯,就這麽辦吧。」


    千草露出一臉得救似的表情同意。


    夜晚的住宅區裏充滿各式各樣的氣味。魚、醬菜、味噌湯、馬鈴薯燉肉等各種晚餐菜肴的氣味,以及從浴室窗戶流瀉出來的香皂氣味,各種氣味接二連三乘著夜風飄來,刺激我的鼻腔,


    千草走在我身旁,腳步有點虛浮。雖然不到踉蹌的程度,但重心會左右搖擺。


    「該不會我睡著的時候,你也一直在喝吧?」我問。


    「誰叫深町同學都不醒。」


    「我不是怪你,是佩服你。」


    「這樣啊?要是想睡了,請你盡管說喔,酒量很差的深町同學。」


    千草說得十分得意。


    「好,夜晚終於到了,是壞人表現的時間。我們要做什麽樣的壞事呢?」


    「你不要太期待,我隻是個小混混而已。」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腳步自然而然走向熟悉的方向,不知不覺中走上通往常去的商店街的那條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朝同一個方向的人格外地多。每次有人追過我們,就飄來一陣止汗劑或防蚊液的味道。


    「是有什麽慶典嗎?」千草說。


    「也許是站前商店街的夏日祭典。這麽說來,印象中每年差不多都是在這個時期舉辦的。」


    「難得來了,要不要去看看?」


    「說得也是,目前我也想不到其他什麽事情可以做。」


    我們順著人潮前往會場。平常商店街沒有什麽人,到了夜晚就令人心裏發毛,但這一天卻被多達數十個甚至數百個紅燈籠點綴得光鮮亮麗。道路兩旁有著整排的攤販,四周擠滿鎮上的年輕人。


    「所以美渚町的慶典不是隻有『美渚夏祭』啊。」千草稀罕地看著攤販這麽說。


    「是啊,人好多。」我踮起腳尖,望向商店街最裏頭。「不過到了『美渚夏祭』,大概會有比這多好幾倍的人來參加活動。」


    千草歎一口氣說:「我現在就開始緊張起來了。」


    我們暫且忘掉要做壞事這回事,從頭到尾逛過一遍攤販——炒麵、大阪燒、膨糖、捏糖人、棉花糖、刨冰、抽掛繩簽、釣水球、麵具攤、撈彈力球。千草在撈金魚的儺販前停下腳步,眼神閃閃發亮地看著在白色水槽中遊來遊去的金魚。


    一名小朋友在水槽前蹲下,以認真的眼神瞪著金魚。他把紙網伸進水中,激起漣漪,水槽中許多小小的紅色金魚逃向四麵八方。鮮豔的紅色呈放射狀散開的景象,讓我聯想到煙火。


    「深町同學、深町同學,有一隻金魚有點怪呢。」


    我站到千草身邊,往水槽裏仔細一看,發現她說得沒錯。在許多小型的紅色金魚中,混進一隻圓滾滾的胖琉金(注9:中國文種金魚經由琉球傳入日本,得名「琉金」。)


    「真的,還真稀奇。」


    我想和千草共享這種驚奇,視線朝她看去,但她專注看著水槽裏的金魚,並未注意到我的視線。


    我從旁看著千草的臉,在白熾燈泡的柔和燈光下盯著她的笑容,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個念頭,懷疑自己是不是正置身在一種自己根本配不上的幸福當中。而且,這個想法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盡管事到如今才發現未免太晚,但我仍立刻感到身體發燙,越想越覺得流逝的每一秒都是無可替代的珍貴時光。


    但同時,我也無法不去想,如果和我一起度過這每一秒的對象是初鹿野的話,那該有多好?如果在我身邊歡笑的是她,能讓我多麽滿足?


    無視眼前的女生,想著不在場的女生,這讓我感到愧疚,於是從千草身上移開視線,轉向撈金魚的小朋友身上。


    小朋友


    巧妙地運用和紙製成的網子。他試圖撈一隻金魚,但在即將撈到之際改變了紙網的角度,轉而去撈另一隻金魚。遭他放棄的金魚身上有著灑上白粉似的斑點,也許是生病了。


    他之所以避開有著白色斑點的金魚,多半不是想到它因疾病而短命的可能性較高,隻是隱約覺得那些斑點令他不舒服,並非抱持明確的歧視心態。


    我臉上還有胎記時那些躲著我的人,想必也是一樣的。他們並不是想到我基因上有問題,或覺得我罹患難以治療的疾病而躲著我,純粹是隱約覺得惡心、不想親近。


    為什麽人類盡管腦子裏明知這些事物在本質上沒有什麽差別,但就是會被這種微不足道的外表差異蒙騙呢?明知道在薄薄一層表皮底下,全都大同小異。


    但要是真有一天,人類無視本質、隻以視覺資訊判斷美醜的愚蠢改善了,那麽,我現在的這些感覺——無論是幾百隻金魚在白色水槽裏遊來遊去的美麗景象,還是看著千草的臉時內心油然而生的鮮明感受——都將從此消失。所以,我無法一概否定那種短視的想法。如果判斷的基準隻剩下本質,想必世界會枯燥無味得駭人。


    千草站起來說:「對不起,我有點看得出神了。我們去下一攤吧。」


    「你不玩撈金魚嗎?」


    「是啊,我不擅長養活的東西。」


    我們把儺販逛完一遍,兩人各買一杯堆得高高的刨冰,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吃。就在這時候,某個東西一瞬間闖入我的視野,讓我下意識地耿耿於懷。


    那是一種隱隱蘊含著不祥的預感,令我耿耿於懷。我想也不想就抓住千草的手,視線往四周掃動。我的預感是對的,前方幾公尺出現幾張熟悉的麵孔。


    是乾、三嶽、春江,也就是昨晚和乃木山一起試圖攻擊我的那三個人。他們並排坐在人行道的路緣石上背對著我,不知道在談些什麽。乃木山之所以不在場,不知是不是被我打傷的緣故。


    就他們談話的情形來看,他們似乎不是為了報複在找我,純粹是來逛祭典,令我暗自鬆一口氣。但話說回來,要是他們現在看到我,也許會鬧出麻煩來。


    「請問怎麽了嗎?」千草看看她被我抓住的手,又看看我的臉,露出有些緊張的表情這麽問。


    「是昨天那些家夥。」我放開她的手,壓低聲音說道。「看樣子他們不是在找我,不過一旦撞見,多半會很麻煩,還是趁現在回頭吧。」


    千草踮起腳尖,順著我的視線看去。


    「原來如此,是坐在那邊的那三個人吧?」


    「沒錯,他們還沒注意到我。」


    「深町同學。」千草朝我手上看了一眼。「你這杯刨冰可以給我嗎?」


    「刨冰?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千草未聽完我的回答,逕自從我手上拿走裝著刨冰的杯子,快步直直走向那三人。我來不及製止,下一瞬間千草就把刨冰往他們三人的背上潑下去。摻雜固體與液體的綠寶石色彩劃出一道拋物線,灑到他們三人身上。那三人發出分不清是慘叫還是吼聲的叫聲轉過頭來,千草麵對他們顯得一點都不畏懼,接著用拿在另一隻手上的那杯加了檸檬糖漿的刨冰從正麵潑過去。然後,她轉身跑過來,抓住看傻眼的我一隻手。


    「好,我們快跑吧。」


    的確,看來是沒有其他選擇。


    *


    我想我們應該跑了將近二十分鍾,不知不覺間已經回到一開始的商店街。慶典似乎早已結束,燈籠的燈光一個不留地消失,大部分攤販都開始收拾,人影十分稀疏。


    我最後再回頭看一次,確定沒有人追來後,我們在花圃邊緣坐下來喘口氣。心髒仿佛剛被釣上岸的魚兒一樣猛力掙紮,我全身噴汗,製服吸了汗水後那種硬邦邦的感覺很不舒服。


    我沒辦法責怪千草怎麽這麽亂來,甚至還對她的舉動覺得感謝,畢竟那三人被她從背後潑刨冰而慌了手腳的模樣實在令我痛快,而且,我好久沒有嚐到這種被人追得全力逃跑的興奮感了。


    「你下次要做奇怪的事情時,可要先跟我說一聲啊。」


    「對不起。」喘不過氣來的千草回答。


    「可是,剛剛那一下幹得好,幫我出了一口氣,非常有壞人的樣子。」


    「是嗎?太好了。」


    千草仍然低著頭,眯起眼睛。


    我渴得不得了,手撐在膝蓋上站起來。


    「我去買個飲料,你在這裏休息。」


    千草抬起頭來,默默點了點頭。我一路跑到幾十公尺外燈火輝煌的自動販賣機前,買了兩罐有著純藍標簽的運動飲料回來。千草要拿出錢包,我婉拒說「不用啦」,但她不肯退讓地說:「可是,我剛剛糟蹋了你的刨冰。」


    我接過她遞來的五百圓硬幣,說:「那我們等一下就拿這筆錢去買些可以用來做壞事的東西。」


    「我讚成。」


    我們喝完運動飲料、丟掉空罐後,走進一家即將關門的超級市場買了煙火。然後,我們為了盡可能找出最不適合放煙火的地方,到處走了好一陣子。


    「幹脆回去我們白天溜出來的學校,在運動場還是校內哪裏放煙火,你覺得怎麽樣?」千草提議。「不覺得這非常像是壞學生會做的事情嗎?」


    「不壞啊。」我表示讚同。


    要闖入美渚第一高中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們攀過校門,光明正大地往裏頭走,校內似乎沒有裝設什麽保全係統。盡管校舍總應該上了鎖,但如果隻是在校地內遊蕩,多半不會遭任何人盤問。


    或許是因為有著學校就是擠滿老師和學生這樣先入為主的想法,夜晚的美渚一高籠罩在一種仿佛一切聲響都被校舍的牆壁吸走似地過剩寂靜當中。緊急逃生出口的綠色燈牌,在窗戶的另一頭發出妖異的光芒。


    走在體育館後麵的沙地上時,我腦子裏忽然回想起結業典禮那天早上和永泂之間的對話。


    「聽說遊泳校隊的那些人,有時候會擅自在深夜闖進去練習。」永泂睜大眼睛這麽說。「你也知道我們學校的圍籬那麽矮,要聞進來並不難。晚上基本上也沒有人在巡視,所以聽說除非運氣非常差,不然根本不會被抓到。我說深町,暑假期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闖一次看看?在一片漆黑的深夜遊泳池裏隨心所欲地遊泳的經驗,在其他地方可沒什麽機會能體驗。」


    「的確,聽起來挺有意思的。」我點點頭。「但是深夜的遊泳池,水溫可能會非常低,最好小心點。要是沒想清楚後果就跳下去,可會嚐到慘痛的教訓。」


    永泂沉思了一會兒。「聽你的口氣,簡直像是過來人啊?」


    「我是現學現賣啦,我國中時有朋友做過一樣的事情。」


    這當然是說謊,我國中時代曾受壞朋友之邀,深夜一起溜進遊泳池。那一天,天空一整天都布滿厚重的烏雲,遊泳池裏的水冰冷得無以複加。我們連衣服也沒脫就跳進去,十分鍾後凍得嘴唇發紫,全身滴著水,急著趕路回家。


    「水溫的問題我倒是沒想到。」永泂佩服地說。「看來有必要挑天氣特別熱的日子。這樣一來,八月初大概比較剛好吧……」


    我們說到這裏時,笠井就開門走進教室,這段對話就此中斷。到頭來,我們也就隻談過這麽一次溜進遊泳池的事情,之後永泂也不曾提起,我則已經完全忘記這回事。


    我並不是想遊泳,但這一天正巧是今年第一個酷暑的日子,正是個非常適合夜間遊泳的夜晚,而且遊泳校隊為了方便訓練,應該會維持遊泳池水的清潔。但話說回來,現在我身邊的人不是永泂,而是千草,我不能將她牽扯進深夜溜進學校遊泳池遊泳這種瘋狂的行為當中。


    但我認為即使如此


    ,光是在遊泳池邊走走,應該也夠有意思了,於是就把永泂告訴我的事情說給千草聽。結果她對這個荒唐的提議表現出非同小可的興趣,催我說:「我們一定要去,現在就去。」


    我們越過不到兩公尺的圍籬,下到遊泳池畔。理所當然,這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遊泳池染成深藍色而看不到底。夜風在水麵吹出小小的波浪,水波在邊緣撞散而輕輕作響,不時還有學校遊泳池特有的消毒水味直衝鼻腔。


    脫掉鞋子打起赤腳,就感覺到池畔的地麵有種要熱不熱、要冷不冷,帶著微溫而粗糙的感覺。我卷起褲管,把腳尖伸進月光下閃閃發光的水麵,冰涼得剛剛好的水讓我覺得非常舒暢。「這主意真不錯。」千草說著也脫掉樂福鞋與襪子,打起赤腳用右腳拇趾在水麵劃著橢圓形。


    我幹脆在遊泳池邊緣坐下,把膝蓋以下都泡進水裏。剛才跑來跑去而發燙的腳得到均勻的冷卻,讓我有種整個人都活過來的感覺。我全身放鬆,就像破了洞而不斷泄氣的救生圈一樣,在遊泳池邊慢慢躺下。


    接下來好一會兒,我就這麽聽著水聲、看著夜空。唯一亮著的停車場照明燈照不到外圍的遊泳池,即使比不上廢墟的屋頂,但這裏也有著用來看星星還挺不錯的環境。


    當我再度想起星星,就無法不想起一個人,內心因而蒙上一層陰影,但我強行揮開腦海中浮現的她。已經過去的事,再懊惱也無濟於事。


    我聽見遊泳池邊傳來輕輕的聲響。我尚未想到那是千草把脫掉的製服丟到地上的聲音,就聽到一聲響亮的水聲。濺起的水滴灑到我臉上,讓我趕緊坐起。


    起初我以為是千草不小心摔進遊泳池裏,但看到她脫下來放在遊泳池邊的上衣與裙子,就理解到她是故意跳進去的,而且,既然這些衣服放在我眼前,也就表示現在從水麵探出頭來的千草身上隻穿著內衣褲——不,搞不好連內衣褲都沒穿。


    我太過震驚,說不出話來。她到底在想什麽?


    「別嚇我。」我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我還以為你是滑倒了摔進去呢。」


    「對不起。可是,水很冰很舒服呢。」


    千草撥開瀏海這麽說。她白嫩的肩膀從水麵露出來,讓我不知道該把目光往哪兒放才好。


    我提不起勇氣和她一起遊泳,坐在池邊不知該如何是好。千草一路走到遊泳池畔,朝我伸出雙手。


    「請拉我上去。」


    我小小倒抽一口氣,小心避免視線交會地抓住她的雙手。但就在我要拉她上來的瞬間,她卻雙手用力一拉。我雙腳並未踩在地上,即使想站穩也是白搭,就這麽失去平衡地摔進遊泳池裏。


    夜晚的水中一片漆黑,讓我完全看不出哪裏有些什麽東西。我胡亂掙紮了一會兒才總算踩到池底,接著從水麵探出頭,用雙手擦了擦臉,四處張望想找千草,就聽到背後傳來笑聲。


    「我說你喔,要做這種事的時候,要事先……」我邊說邊回頭,發現千草的臉近在眼前。


    我們在極近的距離四目相交。


    這時千草臉上的表情,既不是歡喜也不是胡鬧,是我第一次看見的表情。如果一定要舉出相近的例子,我想那多半是驚訝的表情。就像整理倉庫時,找到一張以為小時候就弄丟的寶貴照片時會有的表情。


    經過一段長而短的沉默,又或者是短而長的沉默。


    我慢慢挪開視線,雙手攀在泳池邊。


    「我去體育用品室看看,說不定會有什麽好玩的東西。」


    「也對,如果有海灘球之類的就好了。」千草回答得非常自然。


    我在七月上課時就查看過,知道體育用品室的鎖壞了。無數浮板、助泳器、水道繩、地板刷等用品當中,摻進唯一一顆藍色海灘球。我把海灘球拿到清洗區用水管衝幹淨,然後往裏頭吹氣。把整顆海灘球吹飽氣並塞住吹氣口後,我為了鎮靜下來而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後才走出體育用品室。


    我猶豫了良久,但總覺得千草隻穿內衣褲,而我全身上下都穿著衣服有點不公平,於是也脫得隻剩一件內褲跳進遊泳池裏。這一跳濺起了水花,嘩啦嘩啦落到遊泳池邊。我把海灘球高高往上拍起,千草就高高興興地趕去追球。


    看著千草白嫩的背,讓我又感到一陣頭昏眼花,但時而和她玩海灘球、時而隨興地遊泳,過不了多久我就連那些念頭也漸漸不在意了。千草裸露著在深夜遊泳池裏遊泳的模樣實在太美,讓我無法把她當成情欲的對象看待。美這種東西一旦超越某個界線,就會跳脫各種欲念。


    我們在遊泳池裏玩耍的時候,千草有幾次直接叫了我的名字「陽介同學」。不可思議的是,聽她這麽叫我並不覺得突兀。以這時候我們所感受到的一體感而言,她不直接叫我的名字反而不自然。


    我也試著叫她「千草」。我叫起來十分習慣,仿佛隻是自然而然地隨口而出。


    千草要我再叫一次。


    「請你再叫我一次。」


    我照辦了。


    我們最後在自行車停放處點起線香煙火。我身上的衣服和頭發還在滴水,在幹燥的柏油路麵滴出黑色的痕跡。浸濕的上衣與內衣褲奪走體溫,讓我覺得有點冷。由於沒有點火用的蠟燭可用,我用打火機烤了烤兩根長牡丹(注10:線香煙火的一種,將一根根用紙包住火藥而成的煙火紮成一束,形狀也較細長。)的前端。兩根都點著後,我把其中一根交給千草。


    前端的火延燒到火珠上,在黑暗中接連開出無數朵菌絲般的火花。曆經牡丹、鬆葉、柳、散菊等各種煙火型態後,火珠結束了自己的職責,輕輕落到地上,碰到從我們身上滴落的水,發出「嗤」一聲輕響。


    我們就這麽一直默默點著煙火。在遊泳池裏大玩一陣的疲勞,讓我們兩人話都變少了,但這不是那種會令人尷尬的沉默。


    當最後兩根煙火開始綻放火花,千草叫了我一聲「深町同學」。不知不覺間,我們又變回叫對方的姓氏。


    「你現在在想初鹿野同學吧?」


    我不否定,而是反問:「你為什麽這麽想?」


    千草嘻嘻一笑。「會是為什麽呢?不過,我不好的預感通常很準。」


    我認命了,老實回答說:「荻上的直覺是對的。」


    「你看,我猜中了吧?」千草用笑鬧的語氣這麽說。「說得再深入一點,不隻是現在,今天你和我一起的時候,應該曾有好幾次想起初鹿野同學。」


    「對,這你也猜對了。」


    「『如果我眼前的女孩不是荻上千草,而是初鹿野唯該有多好?』你是這麽想的,對吧?」


    千草的煙火火珠在燒完之前就掉落,唐突地迎來結束。


    「今天很謝謝你陪我做這些任性的事。」她不等我回答,又說道:「能和深町同學一起度過這一整天,讓我非常開心。」


    我的煙火依然持續在綻放火花。


    「可是,深町同學,如果有事情讓你掛心、有人讓你掛心,就請你不要管我,先去解決這些問題。你還放不下初鹿野同學吧?所以才會像這樣,明明眼前有個女生卻頻頻陷入沉思,不是嗎?」


    她撿起已經完成任務的煙火,收進袋子裏,再把袋口綁死,慢慢站起來。


    我們默默走向校門。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千草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正確的,無論我說什麽,聽在她耳裏多半隻覺得是借口。


    「……你應該還沒把能為她做的事情都做完吧?」千草忽然這麽說。「那麽,你就應該先把這些事情都做完。」


    我們走出校門後,千草停下腳步朝我一鞠躬,像在告訴我說,送她到這裏就好。


    「我今天真的很開心,謝謝你給我這麽美妙的一


    天。」


    「我也很開心,今天是很棒的一天。」我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謝謝你。」


    千草聽我這麽說,露出由衷喜悅的微笑。「深町同學,我們約定過,我要做奇怪的事情時要事先告訴你,對吧?」


    「是啊。」


    我不明白她說這句話的意圖何在,總之先點了點頭。


    「那麽,我現在就要做一件有點奇怪的事情。」


    我尚未回問,千草就整個人倒向我似地拉近彼此間的距離。她微微軀起腳尖,嘴唇輕輕往我脖子上一碰。


    我感覺得到血液往上衝,臉立刻開始發燙。


    「如果有任何我能幫忙的事,請你盡管跟我說。」千草在我耳邊輕聲細語。「哪怕會變成送鹽給敵人,但隻要能幫上深町同學的忙,我就無所謂。等你把這些事情全都做完後,如果還對我有那麽一點點興趣——到時候,請隨時來找我,我會耐心等著。」


    千草說完這幾句話,就逃跑似地離開了。我宛如稻草人般呆呆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即使已經看不到她的背影,我還是一直動彈不得。


    直到這時候,我才懂得之前千草所說的「殘忍的事情」是什麽意思。那根本不是在說笑,我是在毫無自覺的狀況下對她做了很過分的事。


    這個從意料之外的角度出現的新事實,讓我除了窘迫還是窘迫。雖然我早就猜到她對我頗有好感,但做夢也沒想到那是一種如此具體、對異性而生的好感。


    我花了足足五根煙的時間,一直在腦子裏反覆想著千草的話。但至少現階段,我對她的心意還沒能那麽簡單就得出答案。


    但我想到有一件事她說得非常有道理。


    我並不是已把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我的心中還留有小小的可能性。


    我下意識地不斷去想這一點,卻又遲疑著不敢讓這個想法浮上意識。我害怕執行這件事的過程中自已必須背負的風險,所以故意把這件事排除在選擇之外。


    我必須再度麵對這個可能性,必須將這個躲在意識角落的選擇挖出來,讓它見光、從正麵看向它。


    千草說的就是這麽一回事。


    這天晚上,我前往位於美渚一高旁邊的神社公園。


    我一階一階踏穩腳步,沿著很長的石階往上爬,坐到了之前初鹿野所坐的秋千上。生鏽的鐵鏈尾端發出咿呀的聲響。初鹿野綁在秋千橫杆上的繩子已經被人解開,也說不定是她自己來收走的。


    我在這裏想了一整晚。


    我能做什麽?


    初鹿野在尋求什麽?


    當天空開始染上淡紫色,我得出一個結論。


    *


    即使是在門窗緊閉的房間裏仍然聽得見蟬鳴。耳熟的聲響中,摻進了直到昨天都還不曾聽見的寒蟬鳴聲。


    我盤腿坐在自己房間的床上,茫然看著窗外的飛機雲。拖成直線的兩條白色直線,正好將被窗框裁切出來的長方形藍天分成兩等分。


    過一會兒,當白天的蟬鳴聲中止,暮蟬開始合唱,我才總算下定決心起身。桌子上放著一把老舊又沉甸甸的不鏽鋼熨鬥。我把從供電用熨鬥架延伸出來的插頭插上,把旋鈕轉到最大,等待熨鬥加熱。


    花了足夠的時間加熱後,我抓住熨鬥柄,把熨鬥麵朝向自己。整排的蒸汽排氣孔讓我聯想到水果的種子,仔細想想,我以前從來沒有機會從下方仔細觀察熨鬥。盯著這有如西瓜切片的不可思議形狀看了一會兒,額頭上的汗就順著瀏海滑落,發出清脆的聲響蒸發,冒起一縷輕煙。


    房間裏染上淡淡的夕陽色彩。


    以前我因為覆蓋半張臉的胎記所帶來的自卑感,一直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喜歡初鹿野。反過來說,也就表示隻要沒有胎記,我就能得到受初鹿野喜歡的資格。


    但這也許隻是我單方麵的誤會。四年前固然有可能真是如此,但至少就現階段而言,胎記消失這件事,從不曾有助於我與初鹿野之間關係的進展。不,豈止沒有幫助,胎記消失更成為妨礙我與初鹿野之間關係進展的要因。


    我為了確定笠井那番話是真是假而去初鹿野家拜訪的那一天,她在拉上窗簾的房間裏,一再揉搓地撫摸我的臉,就好像是在尋求本來應該存在的胎記。搞不好初鹿野現在最需要的,不是溫言安慰她的人,而是有著同樣傷痛的同伴——我回顧那一天的光景,忽然有了這樣的念頭。


    然後,往這方向一想,就覺得電話中那女人創造出來的這個狀況,在很多方麵也說得通了。她說她已盡可能讓這場賭局公平,而我一直以為就現況而言,我的勝算實在太低,但說不定她說得沒錯,賭局真的很公平。也就是說,她有可能確實已為我這一方準備了獲得勝利的途徑。


    起初我一直認為,胎記消失便去除我與初鹿野之間的障礙,但事實有沒有可能正好相反?胎記消失,會不會讓我和初鹿野之間曾經存在的紅線也跟著消失?如果這場賭局的本質,不是在於我「能否透過去除障礙的方式,成就本來無法成就的戀情」,而是那女人「能否透過增加障礙的方式,讓本來不會挫敗的戀情挫敗」呢?


    這場賭局給了我一張暫時沒有胎記的臉,隻有主動放棄這張臉,我與初鹿野之間的關係才會有所進展——那女人故意營造出這種狀況。她是在考驗我,能不能為了心愛的女子,放棄已經得到的理想容貌。如果試著這樣去想,又會是如何呢?


    假設這個想法正確,那麽,我就必須再度找回失去的醜陋。我必須對電話中的那女人證明,對我而言,沒有任何事物值得放在比初鹿野更優先的位置。


    但說要找回胎記,如果隻是跌打造成的傷痕,轉眼間就會痊愈。我需要的是會半永久留存的醜陋刻印。於是我想到的,是用熨鬥恪印的方法。


    在曾經有胎記的地方,製造出一大片燙傷。


    如果這時候的我還剩下一點正常的判斷力,多半能夠站在客觀的立場,明白企圖透過用熨鬥燒傷臉的方式來吸引初鹿野的注意,是多麽愚蠢的想法。但賭局剩下的期間之短,加上昨天千草帶給我的混亂,讓我的視野變得相當狹隘。說是錯亂也不為過,我被一種天真的想法給蒙蔽了,以為伴隨強烈疼痛的挑戰一定能夠得到回報。


    汗水讓我握著熨鬥的手變得滑溜,頻頻顫動。我想疼痛的高峰多半一瞬間就會過去,之後才是問題。要是太快做出冰敷之類的適切處置,好不容易弄出來的燙傷馬上會痊愈。如果要讓燙傷像以前那片胎記一樣,變成我不可分的一部分,就必須以最高溫度確實地燒灼臉頰,然後至少一個小時置之不理,不去冰敷燙傷。一想像那一個小時的情形,就讓我腿軟。


    即使如此,我的決心仍未改變。雖然進展不快,但我已漸漸將自己融入燙傷臉頰的景象當中。當這種過程進展到某個階段,就會忽然把這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的情形而接受。或許也可以說,我是合理地發瘋了。


    我閉上右眼,正要將已經加熱到足夠溫度的鐵板貼上去時……


    電話響了。


    要是鈴聲再晚個十分之一秒響起,我想熨鬥應該已烙上我的臉頰。我在幾乎把眉毛燙卷的驚險距離停下手。


    鈴聲是從位於一樓走廊的屋內電話發出的。雖然我無法斷定,但從這個時機與鈴聲的響法來判斷,多半就是找我參加這場賭局的那女人所打來的電話。


    我把熨鬥放回熨鬥架上,跑下樓去接電話。


    「喂?」


    沒有回答。


    換成是平常,她都會單方麵說起自己要說的話,但這次話筒卻未傳出任何聲音。即使聽不見聲音,卻也不是沒有人在,我從電話另一頭確切感受到活人的聲息。這個人似乎一直不說話,在傾聽我的呼


    吸聲。


    沉默持續良久,正當我等不及而準備開口時,話筒另一頭的人以就像cd播放完最後一個音軌十分鍾後,突然毫無預兆地播放出隱藏音軌那樣的唐突,出聲說了話。


    『你……是誰?』


    不是每次打電話來的那女人的嗓音,但這個嗓音我並不陌生。


    一瞬間後,我的腦子裏填滿問號。


    「初鹿野?」我問。「該不會是初鹿野吧?」


    我聽得出對方倒抽一口氣。這個反應讓我確信打電話來的人就是初鹿野。


    『你是怎麽……』疑似初鹿野的人說:『怎麽打電話來這裏?』


    我重複想著這句話的意思。怎麽打電話來這裏?這個說法很奇妙。這豈不是說得像是我打電話給她嗎?


    『回答我。』初鹿野說。『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你人在附近嗎?』


    看樣子我們的認知之間有著某種致命的出入。我邊整理思緒,邊為必須弄個清楚的各個事項訂定出優先順序。


    「初鹿野,你冷靜下來,仔細聽我說。」我以安撫的語氣這麽說。「剛才你不是問我『怎麽打電話來這裏』嗎?該不會說,你沒打電話,隻是接起電話吧?」


    初鹿野的回應是一陣像是在思索的沉默,我把這種沉默假設成肯定的答覆,繼續說下去:


    「我也一樣。我是待在自己家,聽到電話鈴響才接起電話,」接起來卻聽到初鹿野的聲音。對了,你現在人在哪裏?不在家裏嗎?」


    『……茶川車站。』


    「茶川?」


    『幾年前廢棄的鐵路上其中一個無人車站,簡單說就是陽介同學不知道的地方。』初鹿野說明得心不甘情不願。『我在這邊遊蕩,結果公共電話突然響起。我一接起來,就聽到你的聲音……現在到底是什麽情形?』


    原因我當然知道,是那個找我參加賭局的女人搞出來的把戲。雖然我對她這麽做的方法和目的都不清楚,但總之這種不合理的狀況能夠發生,唯一可以想見的原因就是她從中安排。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在這個時機做出這樣的安排,說不定是那女人看不下去我試圖為了初鹿野而找回自己的醜陋,才決定給我一個小小的機會。


    但即使我把這些臆測說出來,肯定也隻會加深初鹿野的混亂。我正思索著要如何卸下她的警戒心,初鹿野就說:『所以你也不知道原因嗎?』接著似乎就要掛斷電話。


    「等一下,算我求你,不要掛斷電話。」我懇求她。「一下子就好,請你聽我說。你不是快要轉學了嗎?有些事情我要在你離開之前告訴你。隻要兩分鍾就好,你也不用回答,隻要願意聽我說就好。」


    我沒得到回應,但她也沒有要掛斷電話的跡象。我鬆一口氣,靠著走廊的牆壁在原地坐下。從位於走廊盡頭的廁所小窗照射進來的夕陽,在另一邊的牆上照出我的影子。


    「你也知道,我臉上的胎記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切入正題。「本來這胎記是治不好的。我找過很多位醫師,他們全都放棄了,還不約而同地說些『你隻能和這片胎記一起活下去』之類的話。我臉上的胎記就是那種胎記……可是,就在短短一個月前,事情突然有了轉機。」


    我說到這裏停頓了一會兒,仔細傾聽話筒另一頭傳來的聲音。還聽得見些微的雜音,電話並未被掛斷。


    「要說清楚這整件事會非常費事,而且,我想不管我怎麽解釋,都不可能正確把我所經曆的種種告訴你又不讓你誤會。總之我遇見了一個人,請這個人幫我治好本來應該治不好的胎記——隻是,我付出了莫大的代價來交換。再過一陣子,我就必須把一種再寶貴不過的東西交給這個人。當然,這是我憑自己的意誌做出的行動,因而責任全都在我身上。」


    我下意識地以右手摸著以前胎記所在的那一帶。


    「可是——說來奇妙,坦白說,最近我已不再覺得自己的胎記有那麽不好。這胎記足足跟了我十六年,我也差不多漸漸開始接受胎記的存在,甚至對它有了感情。那麽,你覺得我為什麽還不惜付出莫大的代價來去除胎記?」


    我短短深呼吸一口氣,然後說:


    「因為我希望初鹿野喜歡我。」


    一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我感覺到四周的空氣微微多了些滋潤,飄出一種像是小小果實裂開的氣味。耳朵後麵那一帶漸漸發燙起來,心髒脈動的速度加快。盡管初鹿野並不在我眼前,我卻用沒拿著話筒的手遮住嘴邊,掩住發紅的臉。


    「總之,隻有這件事我說什麽也要告訴你。」我加上這幾句話。「隻是從你的反應來看,我覺得隻要沒有胎記就能讓你喜歡上我,似乎隻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把想說的話都說完後,我閉上眼睛,窺探對方的反應。電話依然維持在通話狀態,但我聽不到任何聲響。說不定初鹿野並不是默默在聽我說話,隻是沒把話筒掛回去,自己就先離開了——當這樣的不安開始從我腦海中抬頭時,我忽然聽到一道微微清了清嗓子的聲音。


    『你聽得見嗎?』她問。『你還在嗎?』


    我立刻回答。「在電話掛斷之前,我會一直在這裏。不管要等多久。」


    『這樣啊。』


    一陣像是思索的沉默過後——


    『我不懂。』初鹿野以蘊含著不解的聲音說。『我一直以為,陽介同學是憐憫現在的我才會對我那麽殷勤,一直以為你隻是在同情和過去的你麵臨同樣問題的我。』


    「我才不是那麽偉大的人。」


    『嗯,真的是這樣呢。』


    她的聲調並未改變,但我腦海中浮現初鹿野在話筒的另一端忽然露出微笑的模樣。


    『……老實說,我到現在還是喜歡你這種個性。』初鹿野認命似地這麽說。『我並不是討厭你了。至於我為什麽討厭待在你身邊,這全是我個人的問題。』


    「個人的問題?」


    『看著陽介同學,讓我嫉妒得發瘋。』初鹿野仿佛覺得自己可恥似地淺淺歎一口氣。『我不是指我羨慕你的胎記治好了,我想說的是,你是個堅強的人,能夠接受胎記活下去;而我是個軟弱的人,沒辦法接受胎記,不到半年就沉淪到底。傷我最重的不是別人,就是這件事實。我若待在你身邊,永遠會被迫察覺到自己有多麽軟弱。我就是討厭這樣,才想跟你保持距離。』


    初鹿野說到這裏沉默了幾秒鍾,我仿佛看得到她緊閉雙唇,用指尖揉搓著自己臉上胎記的模樣。


    『現在,這個胎記已經不是什麽大問題。我這種隻因為一個胎記就毀掉自己人生的軟弱才是問題。看著現在的你,讓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因為自己實在太悲慘。』


    這時我插嘴說:


    「首先,我想初鹿野誤會我了。如果我看起來像是接受了胎記活下去,那隻是誤會。其實我無時無刻不受到自卑感折磨。每次看到自己映在鏡子上的臉,就覺得要是可以投胎轉世重新來過,那該有多好。」


    我把話筒換到左手,右手把玩著電話卷線。


    「我不是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克服的。對當時的我來說,你一直是我心靈的一大支柱。因為你接受了我,我才有心思接受自己的胎記。以前我一直覺得臉上的胎記髒得不得了,是從你碰觸過的那一瞬間起,我才覺得那隻不過是一片變色的皮膚。對我來說,初鹿野唯這個女生就是如此重大。」


    『……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這樣。』初鹿野的語氣顯得懷疑。


    「也難怪你會這麽想。因為我在你麵前,一直盡力裝出一副冷漠的態度。」


    『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承認自己的內心深處,強烈渴望著和別人交流。而且,我更害怕自己對你


    的暗戀之情,被你本人或旁人看出來。我覺得有人會嘲笑我說:『你以為像你這樣的人,有資格喜歡初鹿野唯嗎?』所以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都極力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


    沒錯,對我來說,深町陽介不能喜歡上特定某個女生。他必須是一個不會喜歡上任何人,也不會被任何人喜歡,獨自照自己的步調活下去的人。


    「可是我一旦和你分開、回到家後,就會一次又一次在腦子裏反芻那一天我們兩人之間的對話,烙印在記憶當中。如果當天發生了特別開心的事,我還會特地寫到日記裏,日後再回頭來看。這樣聽起來多半很傻,但當時的我,就是透過這麽做,才好不容易撐過那段差點被自卑感壓垮的日子。我們上了國中後分隔兩地,但每次遇到難過的事情,和你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所留下的回憶,仍是我的心靈支柱。要不是認識了你,我想我打腫臉充胖子的情形遲早會撐不下去吧。」


    過一會兒,初鹿野說: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啊。』


    這時,我聽到話筒另一頭傳來一種像是警報的小小聲響。


    「什麽聲音?」我問。


    『電話的警告音,我想應該是告知硬幣快要用完的聲音。』她回答。『這通電話也許快要結束了。』


    「喔,是這麽回事啊?」


    雖然覺得依依不舍,但我想告訴她的事情都說了。


    「謝謝你沒有掛我電話。能和你說到話,我很開心。」我對她道謝。


    緊接著,電話掛斷了。


    通話結束後,我仍然一直待在電話機前不動。


    我就和那個時候一樣,沉浸在與初鹿野談話的餘韻中,久久不能自已。


    接下集《那年夏天,我撥去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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