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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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圖:排骨


    從前幾天就下個不停的雨,到了下午總算停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到處都是積水的道路上,接二連三有騎著腳踏車的小朋友從身後超越我。有個小朋友大聲喊叫著伸手一指,原來那個方向有一道大大的彩虹。我停下來看了這道彩虹幾秒鍾,接著準備繼續往前走而放低視線時,小朋友們已經不見蹤影。


    我心想,也許這些小朋友是去找彩虹的腳。


    有個迷信是說,彩虹的腳藏有裝滿黃金的甕,但我不太喜歡這個故事。我不喜歡美麗的事物底下埋著美麗的事物這種想法,是那種認為櫻花樹下埋著屍體的人之一。


    純粹美麗的事物會讓我擔心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有人為了償還這種美而吃虧。我心想,如果彩虹底下是墓地就好了。我希望那鮮豔的七彩光芒,是幾十個、幾百個骨灰壇帶來的。這樣一來,也許我能比較天真地接受彩虹的美。


    我來到鎮立圖書館,在這裏再次見到那個尋找幽靈的女生。當我拿起百圓硬幣,站在自動販賣機前選飲料時,看到另一台販賣機前站著一個撐陽傘的女生。她和我一樣拿著百圓硬幣,以仿佛麵臨人生重大抉擇似的表情看著自動販賣機。她注意到我的視線後,拉起陽傘朝我臉上看過來。


    「啊,大哥。」她睜大眼睛,然後微微一鞠躬。「午安,真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碰到你。」


    「所以你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找幽靈?」


    「其實呢,那倒未必。」她把抱在脅下的包包舉給我看。「我今天借的兩本書都是和幽靈有關。」


    「了不起。」我表示讚賞。


    「你一定覺得我像個傻子吧?」她噘起嘴。「沒關係,因為事實上我就是個傻子,而且在校成績也不怎麽好。」


    「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是真的覺得了不起,你不要這麽自卑。」


    她默默瞪著我好一會兒,忽然放緩表情,指了指人行道上一張麵向圖書館的長椅。


    「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聊一會兒再走?」


    我們從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並肩坐在長椅上慢慢喝。圖書館後麵的林子裏,傳來幾乎令人耳朵痛的蟬鳴聲。


    「對了,你認為幽靈是什麽樣的東西?」我問。「每個人對幽靈都有不同的想法吧?有人說幽靈會在人身邊保佑人,也有人說幽靈會心懷怨恨咒殺人,還有人說幽靈不會幹涉活人,就隻是存在於世。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不是說過嗎?我並非真心相信有幽靈。不管是ufo還是uma之類的都可以,什麽都行。」她一臉不在乎的表情這麽說。「隻是……你不覺得美渚町這個地方,和幽靈有關的故事特別豐富嗎?所以我就決定尋找幽靈。」


    「那麽,我換個問法吧,你希望幽靈是什麽樣的東西?」


    她喝了一口飲料,抬頭看著天空。濕潤的嘴唇被陽光照得發出閃閃白光。


    「我想想……以我來說,我希望幽靈是種受了很多苦,怨恨活人、為自己的際遇悲歎的東西。」


    「為什麽?」


    「如果是這樣,不就會覺得活著還稍微好上那麽一點嗎?」她說話時仍然仰望著天空。「如果幽靈全都是露出一臉安詳的表情照看著活人,我應該會很羨慕他們,而想加入他們吧。」


    「原來如此,有道理。」


    似乎是我的讚同讓她很高興,她晃了晃長椅下的雙腳。


    「雖然等我年紀大了,也許會說出完全相反的看法。」


    「為了肯定迫在眉睫的死?」


    「就是這麽回事。」她在陽傘下露出微笑。「大哥,你真的有試著聽懂我這種怪人說的話耶。」


    「我覺得自己隻是很自然在跟你聊天。我們會聊得來,多半是因為你不是怪人,再不然就是我也是怪人。」


    「是後者,肯定是。」


    她嘻嘻笑了幾聲。


    「說到這個,」我說。「有一件事我忘了說。我的年記沒有大到讓你叫『大哥』,我跟你同年。」


    她盯著我的臉打量。


    「我還以為你比我大了兩、三歲呢。」


    她視線遊移地小聲說道。


    「……可是,我可以當作你年紀比我大嗎?」


    「是沒關係,可是為什麽?」


    她從我身上移開視線。「一想到我在跟同年齡的男生說話,我就會緊張得連早上吃的東西都幾乎吐出來。」


    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好吧,那就當作我年紀比你大。」


    「好,這樣會幫了我很大的忙。」她閉上眼睛歎一口氣,然後重新打起精神,開朗地說:「大哥,我也想聽聽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隻有我說自己的事情太不公平了,你也說一些吧。」


    我思索一會兒。我很不擅長說自己的事情,畢竟我是以「根本沒有人會關心我」的前提活著,所以我在「自己的事情」這方麵的庫存,比起常人極端地稀少。


    到頭來,我也別無什麽像樣的話題可說,所以決定把眼下最關心的事情攤開來說。「我最近常常深夜去看星星。」


    「哎呀,好浪漫呢,真沒想到大哥竟然有這種興趣。」


    「不,這不是我的興趣,我隻是陪人看星星。」


    「哼?好像很開心嘛。」她以鬧別扭似的表情說。「反正大哥一定是跟女生一起去看星星吧?」


    「有女生,也有男生。」


    「你果然有很多朋友。」她垂頭喪氣。「我覺得被背叛了。」


    「話先說在前頭,包括你在內,我的朋友一共隻有五個人。」我苦笑著說。「我們這群人是烏合之眾,認識所有成員的隻有我一個,我每次都忙著居中協調。」


    她盯著我的臉打量。


    「你看起來就不適合做這種事,一定很累吧?」


    「是啊,累得要命。」


    她聽了立刻笑逐顏開。


    「誰叫你要碰這種自己不習慣做的事,活該。」


    「一點也不錯。」我表示同意。


    我回家後把廣播轉到音樂節目,一直在讀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即使窗戶全部打開,還開了電風扇,我仍然熱得流汗,在上衣弄出汗漬。吃完晚餐、泡完澡後,我立刻鑽進被窩。午夜一點,枕邊鬧鍾的鈴聲響了,我慢慢起身,迅速做好準備,走出家門。


    明明是深夜,一路上卻到處有蟬在叫。也許路燈的燈光,加上不管多晚都不會徹底消退的暑氣,讓蟬以為現在是白天吧。又或許是一群在白天沒有機會鳴叫的蟬,到了夜晚才努力想把落後的部分追回來。最近經常可以看到一種現象,就是一到酷熱的顛峰時段,蟬就會一起停止鳴叫。說來也是當然,蟬多半不太能適應極端的酷熱吧。


    坦白說,今年夏天熱得不正常,電視新聞幾乎連日在播報更新最高溫紀錄的消息,大人們也異口同聲地說這輩子第一次遇到這麽熱的夏天;再加上梅雨時期的降雨量隻有正常的一半以下,導致全國各地都出現幹旱現象,部分地區還實施了夜間停水措施。最近之所以常常聽見救護車的警笛聲,也許是中暑昏倒的人變多了。


    我用手揮開不時會不知道從哪裏沾到的蜘蛛網,一路往前走著走著就來到初鹿野唯的家。我所料不錯,荻上千草已經在門旁等候,一發現我就微微對我揮手。千草外出時都會一板一眼地穿著製服,但多半是想到這麽晚了還穿著製服在外麵遊蕩,反而顯得可疑,所以她今天穿的是有著細條紋的襯衫連衣裙。


    「你今天穿便服啊?」


    我一指出這一點,千


    草就拉起連衣裙的裙擺,露出為難的表情問:


    「會不會很奇怪?」


    「不奇怪,你穿這樣很好看。」


    「是嗎?好看嗎?」


    千草左右微微搖擺著身體,笑了笑。


    我和千草針對連日的酷熱聊了一會兒,就看到後門無聲無息地打開,初鹿野從門後現身。初鹿野看看我的臉,然後將視線移到千草臉上。千草微笑著對她說「晚安,初鹿野同學」,初鹿野就默默地微微一鞠躬。


    三人到齊後,我們前往鱒川旅館。打開通往屋頂的門,便看到已經早一步抵達的檜原裕也正在組裝天文望遠鏡。他看到我們來了,隻「喔」了一聲算是打招呼,然後對初鹿野招招手說:「初鹿野,快來幫忙。」


    初鹿野站到望遠鏡旁,檜原就開始下令。「來,觀景窗的調整方法就和我上次教過你的一樣,你今天應該可以一個人調整好吧?」


    初鹿野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和千草隔了一小段距離,看著默默調整天文望遠鏡的初鹿野,以及看著她調整望遠鏡的檜原。千草頻頻從旁瞥向我的臉,露出百感交集的表情。


    「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種情形呢。」


    沒錯,到底是怎麽會變成這種情形?


    我回溯記憶,回想起成了整件事開端的那一天。


    *


    時間回溯到我和初鹿野通了電話的那一天,也就是初鹿野身處的無人車站的公共電話,和我家的電話同時響起鈴聲的那一天。


    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能和初鹿野好好說上幾句話的機會,便將我這幾年來一直藏在心中的心意告訴她。盡管在我聽見她的回答前電話就掛斷了,但看來存在於我們之間的誤會,似乎獲得一定程度的化解。畢竟我因此得知初鹿野並不是討厭我,也讓初鹿野知道我並不是可憐她,光是這樣就已是前進一大步。


    這天晚上,深夜兩點整,我來到初鹿野的家。


    初鹿野不到五分鍾就從後門出來,認出我而停下腳步。


    我輕輕舉起右手打招呼,她露出有話想說的表情一直看著我,但她的表情當中並沒有以前那種敵意或厭惡。換個角度來看,甚至像是單純在掩飾難為情。


    「好,我們今天也一起去看星星吧。」我說。「就像有流星的那一晚一樣。」初鹿野以拿我沒轍的表情微微聳肩,不說「好」也不說「不要」,隻是默默踏出腳步。到了這時候,我才第一次不是跟在她身後,而是走在她身邊一起前往廢墟。


    初鹿野坐在屋頂的椅子上仰望天空,我不著痕跡地對她問說:


    「你這麽喜歡看星星,為何不用天文望遠鏡?」


    「我想用啊。」她回答得很坦白。「可是,那很貴。」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忽然想到一件事,說道:「說到這個,我有個朋友有一架還挺貴的天文望遠鏡呢。」


    初鹿野果然上鉤了。「……真的?」


    「是啊,要不要我去借?」


    她不說話。但我心想,既然初鹿野沒有當場否定,多半等於是答應了。沉默隻是她以她的方式所能表達的最大抗拒。


    「好,包在我身上,我會在明天晚上之前準備好。」


    我並未指望能得到什麽像樣的回應,但初鹿野目送兩顆流星劃過天際後,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謝謝你。」


    「不客氣。」我誇張地一鞠躬。「沒想到你會對我道謝。等我回家,就把剛剛那句話寫進日記裏吧。」


    「是嗎?」


    初鹿野看似不高興地撇開臉。


    翌日早晨,我揉著惺忪睡眼,在大熱天底下走去檜原家。


    店麵屋簷下整排盆栽裏的花都枯萎得慘不忍睹,隻有爬在窗格上的牽牛花很有活力地開出藍色與紫色的花朵。淡米褐色的砂漿牆似乎已多年未重新漆過,四處可以看到發黑的地方與龜裂。店麵入口處掛著寫有「居酒屋」的大燈籠,門外的白色霓虹燈招牌上則以深藍色的字體寫著店名「潮騷」。裝設在二樓外凸窗下方的空調室外機,發出喀啦作響的怪聲。


    也因為現在還不到早上十點,蟬鳴聲還不大。我打開咿呀作響的門,繞到住宅那一邊的玄關,按響門鈴。我數了三十秒後,又按一次門鈴,但沒有人回應。


    住家後門的方向傳來熟悉的引擎聲。我過去一看,就看到檜原在東西堆得亂七八糟的車庫裏維修速克達機車。他多半是在換機油吧,隻見機車旁隨手放著機油加油罐、套筒扳手、截短的寶特瓶等工具。


    「要不要我幫忙?」我問了一聲。


    檜原回過頭來看到我。「喔喔,是深町啊?」他瞪大眼睛。「你竟然會找上門來,還真是稀奇……啊啊,你該不會是來報三天前的仇吧?」


    「這也不壞。」我撿起放在倉庫角落的扳手,用扳手一端敲了敲手掌。「可是,我今天來是有別的事。檜原,記得你有天文望遠鏡吧?」


    「是啊,我有。怎麽了?」


    「我想跟你借用一下。」


    他用手臂擦掉額頭上的汗。


    「你沒頭沒腦地說什麽?也不想想你之前是怎麽嘲笑我的興趣,現在卻對天文觀測有興趣啦?」


    「我不記得自己嘲笑過你。還有,對天文觀測有興趣的不是我,而是我有個朋友喜歡看星星。」


    檜原半張著嘴,仔細打量我一會兒。


    「不好意思,我不想借。那是我的寶貝,我不想讓什麽都不懂的外行人碰。」


    檜原說完就回去忙自己的事了。他關掉加熱的引擎,戴上塑膠手套,取下排油螺栓,放寶特瓶去接滴下來的機油,等舊機油滴完後,再鎖緊螺栓,打開加機油的蓋子,把新的機油從加油罐倒進去,然後蓋上蓋子,發動引擎,又放著一段時間。由於我國中時代幫忙過他很多次,已經完全記住這些作業程序。


    「我無論如何都得借到。我會給你該有的謝禮,前幾天那件事也一筆勾銷。我會小心使用,不會弄壞。」


    「你知道怎麽用嗎?」


    「我馬上去學。」


    「學好了再來。」


    「我急著用。拜托,我是認真在求你。」


    「竟然對人這樣千拜托、萬拜托,真不像你會做的事。」檜原語氣頗為意外。「該不會是和女人有關吧?」


    「從某些觀點來看是沒錯。」我含糊其辭地答道。


    「那我更不能借你。我不希望我的寶貝望遠鏡被拿去吸引女人的注意。」


    我微微聳肩。「有個以前很照顧我的女生現在非常沮喪。她平常會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卻隻為了看星星而在深夜出門。她好像隻有在仰望星空的時候,心情會變得平靜。我希望能助她一臂之力。」


    檜原關掉機車引擎,打開機油蓋,用抹布擦過,然後再度檢查裏頭的機油量,確定已補充足夠的機油後,他緊緊關上蓋子,脫掉塑膠手套。


    檜原把機車挪到車庫後頭停好,搬了一張豎在牆邊的折疊式桌子過來,在我麵前架好。他在這張滿是刮痕的木桌前單膝跪下,然後卷起袖子,肩膀往前挺出。


    「你聽好,規則很簡單。」檜原說。「我們現在來比腕力。你要挑戰幾次都行,隻要你贏過我一次,我就把天文望遠鏡借給你。」


    「比腕力?」我問。「我哪裏會有勝算?」


    「要出借天文望遠鏡的人是我,規則當然要對我有利,不然還有什麽意義?」


    「這樣對我太不利了。我從國中畢業典禮到上個月中旬一直在住院啊,全身上下都生鏽啦。」


    「那你就死心吧,我不打算改變條件。」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在桌前單膝跪地,依


    序看了看檜原的肩膀、上臂與下臂。檜原不愧是以健身當興趣的人,每個部位都鍛煉得非常結實。他就是那種明明不是運動社團的人,卻能在體能測驗的好幾個項目中,都拿到全學年頂尖成績的家夥。和他比腕力,我不可能會有勝算。


    但我仍然不能劈頭就放棄。我手肘撐在桌上,握住檜原的手,左手抓住桌子邊緣。


    「準備好了吧?」檜原問,我點點頭。


    檜原一說「開始」,我就卯足全身力氣灌注在右手,但檜原文風不動。這不是誇飾,真的是連一公厘也沒動,就好像他的手被螺絲鎖在桌上。檜原露出悠閑的笑容,手腕輕輕一使力,我的手腕立刻被拗得後彎,一口氣被壓到最底。「第一勝。」他數著。我整隻右手發麻,全身噴汗。「我們開始第二場吧。」檜原說。


    等比完第十場,右手已經違背我的意思發著抖,指尖更使不上力。手肘內側痛得像是發炎,肩膀以下劇烈發熱。


    等手臂的酸麻微微退去,我又學不乖地把手肘放到桌上。檜原對自己的勝利已有十足把握,比到一半就一臉不在乎的表情找我說話。


    「你是在哪裏認識那個女生?」


    「那個女生?」我抬起頭問。從額頭流下來的汗水,沿著臉頰流到脖子上。


    「就是三天前的晚上,差點被牽扯進你和乃木山他們那場打鬥的那個女生啊。」


    我試圖看準他說話的瞬間偷襲,但他早已看穿我會這麽做,我加重手上力道的瞬間,就被更強的力道推回來。我啐了一聲,回答他的問題:「你是指荻上啊?她隻是我的同班同學,就坐我隔壁。」


    「隻是個同班同學,你卻會跟她一起在深夜去看星星?」


    「星星?」我歪了歪頭。「啊,你該不會誤以為我是和荻上去看星星吧?她和這次的事情沒有關係,想看星星的是另一個女生……」


    我說到這裏,檜原手上的力道忽然減弱。雖然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但總之我未放過這一瞬間,把剩下的所有力氣都灌注下去,扳倒他的手。


    接下來好一陣子,檜原都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那比到一半忽然癱軟的手。


    「……畢竟我們講好了。」檜原搔了搔脖子後麵。「沒辦法。雖然我很不情願,但還是會借你望遠鏡。」


    「謝謝。」我擦了擦臉上的汗,邊用左手按摩整隻右手邊道謝。


    「隻是,我有個條件。如果你不答應,這件事就當作沒提過。」


    「隻要不是太離譜的要求,我都打算答應。」我說。「是什麽樣的條件?」


    「用望遠鏡的時候,一定要讓我同行。」


    「等一下,這我會很為難。」我趕緊搖頭。「我會好好學習怎麽使用天文望遠鏡,拜托你不要跟來。」


    「不行,隻有這件事我不能退讓。」


    「有你這樣的家夥在,她會怕的。」


    「能跟你要好的女生,跟我應該也能要好吧?」


    「我跟她是老朋友了,你不一樣。」


    我們一直僵持到中午,但檜原無論如何對這一點都不肯退讓。於是我借用檜原家的電話,打電話到初鹿野家。


    接電話的是初鹿野的姊姊,綾姊。


    「可以麻煩你請唯同學來聽電話嗎?隻要說是有關望遠鏡的事,她應該會從房間裏出來。」


    『望遠鏡?』綾姊不明就裏地反問。『算了,沒關係,雖然我搞不太清楚狀況,但既然小陽這麽說,我就幫你說說看。你等一下。』


    不到一分鍾,初鹿野便接起電話。『……換我聽電話了。』


    「我從好消息說起。」我說。「經過一番交涉後,對方總算肯借我望遠鏡……然後是壞消息,望遠鏡的主人是個男生,他說除非有他同行,不然就不準我們用望遠鏡。我覺得他人不壞,但如果你不喜歡,我是打算拒絕。你想怎麽做?」


    『隻要他肯借望遠鏡,要怎樣都可以。』初鹿野回答得很簡潔。


    「真的沒關係嗎?」為求小心,我又問一次。「那裏對你來說,不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嗎?被外人知道,你不會覺得抗拒?」


    『我沒什麽感覺,而且陽介同學就已經知道了。』


    「……也是啦,這麽說也沒錯。」


    初鹿野遠比我想像得更好說話,讓我覺得不解,同時又問了一個臨時想到的想法。


    「要不要我帶另一個女生去?和兩個男生在一起,你一定不太自在吧?」


    初鹿野用分不出是肯定還是否定的沉默回答我。


    「你在參葉國中,不就和一個叫荻上千草的女生同班嗎?」我問。


    『大概吧。』初鹿野回答。


    「我想帶她一起去,你介意嗎?」


    又是一段很長的停頓之後,初鹿野說:『隨便。』


    「好,我等一下就去邀荻上。今晚兩點我會去接你,你等我。就這樣。」


    最後,初鹿野小聲說一句:『……謝謝。』


    「不客氣。」我說完就掛上電話。


    「就這麽說定了。」檜原看準我講完電話的時機,這麽對我說。「要挑什麽地方看星星?」


    「你還記得鱒川旅館吧?她一直在那裏的屋頂看星星。」


    「啊啊,就是有『紅色房間』的那個廢墟?我們國中時常常跑去那裏玩啊。」


    檜原滿心懷念地點點頭。


    「可是,為什麽要特地跑去那麽危險的地方?」


    「初鹿野似乎很中意那裏。」


    「什麽跟什麽?這女的真奇怪。」他歪了歪頭。「算了,沒關係。隻要在深夜兩點多,待在鱒川旅館的屋頂就行了吧?」


    「對,麻煩你。」


    「好,畢竟我們講好了嘛。」他說。


    我和檜原道別後,從最近的公共電話打給千草。比腕力讓我的右手舉不起來,隻好用左手一個鍵一個鍵小心翼翼地按著。


    『喂?』話筒傳來千草的聲音。


    「你現在方便講電話嗎?」


    『深町同學?是深町同學吧?』千草的聲調突然一亮。『我當然方便講電話,請問有什麽事情?』


    「我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幫忙是嗎……反正一定是和初鹿野同學有關的事吧?』


    「沒錯,就是初鹿野的事。」


    我心想硬要隱瞞隻會適得其反,所以坦白說明狀況。


    「我打算今晚和初鹿野一起去看星星,但事情弄得有點複雜,有個姓檜原的男生也會跟來。可是,我覺得被兩個以前是壞學生的男生包夾,初鹿野多半會覺得很不自在。如果有像荻上這樣的女生在場,也許可以緩和這種感覺。所以,我想問問看你願不願意一起來。」


    『也就是說,我是你用來接近初鹿野同學的幌子?』


    「我覺得你這樣解釋也不能怪你,可是,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拜托。當然,如果你不喜歡,拒絕也沒關係。」


    千草深深歎一口氣。『……也是啦,畢竟當初是我自己跟你說,如果有任何我能幫忙的事,請盡管跟我說。好吧,我會幫忙的。』


    「謝謝你,我欠你一次。」


    『竟然這樣玩弄別人的感情,深町同學果然是天生的壞人呢。』千草用開玩笑的口氣這麽說。『可是啊,深町同學,有一件事要請你千萬別忘記。我也和你一樣,是個壞人喔。要是你太大意,小心我會把你從初鹿野同學的身邊搶走。』


    「我很清楚這個危險性,會小心的。」


    『不行,請你大意。』千草說完,嘻嘻笑了幾聲。『那我們要怎麽碰頭?』


    「深夜兩點多時,麻煩你在家門前等我,我會去接你。」


    『


    知道了,我等著。』


    「你有辦法溜出來,不被爸媽發現嗎?」


    『不用擔心。因為無論是爸爸還是媽媽,應該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在深夜外出。』


    我掛回話筒後,前往鎮上的小型圖書館,借閱天文望遠鏡的入門書籍,把整本書看過一遍。起初兩小時左右,我拚命跟上文字,但看著這些初次見到的諸多天文學術語與各種接目鏡款式的剖麵圖,就受到一陣猛烈的睡意侵襲,讓我在不知不覺間落入夢鄉。當我醒來時,窗外天色已經有些暗。我回到家和母親吃完晚飯後,躺進被窩又看起書來,接著小睡片刻,就到了正好該出門的時間。


    讓初鹿野與千草見麵本是最令我不安的事,實際上卻比我想像得順利許多。初鹿野試圖躲到我背後,千草則以極為自然的語氣對她打招呼。


    「好久不見,初鹿野同學。」


    初鹿野將嘴唇抿成一字形,微微點頭,感覺不像是心不甘情不願。雖然她看來頗緊張,但仍對千草的問候好好做出回應。


    「我萬萬沒想到會透過這種方式和初鹿野同學有所接觸,人與人之間的緣分還真是難以預料呢。」


    仔細想想,我住院的三個月期間,千草和初鹿野就坐在前後相鄰的座位上,理應多得是機會可以接觸。純就她們兩人現在的互動來看,初鹿野對千草似乎並未抱持不好的觀感;而千草麵對初鹿野,似乎也不覺得不好相處。盡管程度上有所差別,但她們基本上都是不會和同班同學要好的人,或許彼此對不少地方很有共鳴。


    檜原為了組裝天文望遠鏡早一步前往廢墟,所以距離他和初鹿野初次見麵還有一點時間。根據他的說法,天文望遠鏡的鏡頭與反射鏡很不容易適應夜晚冰冷的空氣,必須在觀測時間前一、兩個小時就先拿到戶外,讓鏡頭鏡片適應溫度,否則視寧度(注1:seeing,用於描述天文觀測的目標受大氣湍流的影響而看起來變得模糊和閃爍程度的物理量。)就容易不穩定。還有,觀景窗似乎也是在天還亮的時候會比較好調整。鱒川旅館對檜原而言也是個熟悉的地方,讓他一個人先過去應該不會有問題。


    最令人掛念的事,就是她們兩人對檜原會不會產生排斥反應。檜原即使是對第一次見麵的對象,也一樣會說出失禮的話或是幫對方取綽號,在惹人生氣這回事上,他的本領堪稱天才。要保護初鹿野和千草免於受到檜原那種天真的惡意所傷害,我就必須想辦法控製好他。我們一抵達廢墟,我就繃緊神經,準備因應他們三人的會麵。當然如果什麽事都沒發生,自然是再好不過。


    也因為帶著對廢墟還很陌生的千草,這天我邊用手電筒照亮地板,邊小心地在廢墟中前進。我們一抵達屋頂,我就關掉手電筒,對已經將天文望遠鏡組裝完畢、正在抽煙的檜原說:「不好意思,讓你久等。」


    「喔,你們來啦?」檜原熄掉香煙,將煙蒂丟進空罐,然後拿起放在腳下的手提燈站起來,走過來照亮我們三個人的臉孔。他應該是為了讓我們的眼睛盡量不要習慣亮光,所以提燈的亮度就像電池快要用完時那麽昏暗。


    檜原先是盯著千草的臉孔打量,幾秒鍾之後,淺笑從他的表情中消失。他雙眼圓睜,仿佛千草臉上寫著什麽寶貴的訊息似的,把一分一厘都端詳得清清楚楚。


    「我是檜原裕也。」他以硬是有些正經的態度伸出右手。「是深町國中時代最好的朋友。」


    「我是荻上千草。」千草戰戰兢兢地伸出右手握住檜原的手。我心想,也難怪她會怕,因為在她看來,多半隻覺得檜原是「那天圍住深町同學,想痛毆他一頓的那些人的同夥」。


    我在千草耳邊輕聲說:「不用那麽害怕,他沒那麽壞。」


    「沒錯,我沒那麽壞。」檜原複誦我的話。「就算壞,頂多也隻和深町差不多。」


    「是這樣嗎?那我就放心了。」


    千草以緊張尚未完全消退的表情微微一笑。


    接著,檜原把提燈湊近初鹿野的臉。我吞了吞口水,在一旁看著。檜原老實不客氣地凝視著初鹿野臉上的胎記。


    「你的胎記好糟,簡直像東海道四穀怪談。」(注2:日本歌舞伎名劇,劇中女主角阿岩被騙而服食毒藥,導致麵貌半毀。)


    要是檜原再多說一句冒失的話,我也許已經反射性地揍他一拳,但初鹿野搶在我握緊拳頭之前——又或許是為了製止我——若無其事地回答:


    「沒錯,這胎記很糟吧?」


    「不折不扣地糟。」


    檜原如此斷定,接著轉而凝視初鹿野沒有胎記的另一邊臉孔。


    「才剛覺得糟,結果臉蛋本身卻精致得不得了啊?真讓人搞不清楚你是美女還是醜女……算了,反正在我看來不管是美女還是醜女,都沒多少差別。」


    檜原右手搓著下巴這麽說。提燈的光照得初鹿野眯起眼睛,但至少她並未因檜原的發言感到生氣或是受傷,看來反而對他這種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的個性產生好感。也許對於懷抱強烈自卑感的人來說,像檜原這樣心直口快的人反倒比較好相處。現在回想起來,國中時代的我之所以選擇檜原為搭檔,理由之一也就出在這裏。


    千草把臉湊過來說:「檜原同學這個人似乎挺有意思的呢。」


    「是啊,先不說是好是壞。」


    「而且,他跟深町同學有點像。」


    「我跟檜原會像?」我忍不住回問。


    「是啊,身高差不多,眼神也很像。而且,總覺得你們給人的感覺一模一樣。」


    「是嗎……不怎麽令人開心啊。」


    千草鼓勵似地拍拍我的肩膀說:「不用擔心,深町同學比較帥。」


    「那真是謝謝你。」


    總之,最令我不安的因素暫且消失了,看樣子四個人相處起來不至於水火不容。初鹿野似乎對其他兩人並沒有不好的觀感,千草似乎也一樣。


    我想到這裏,忽然從客觀的角度看待自己,得到新鮮的驚奇感——真沒想到今天竟然會由我站上這種要在朋友之間居中協調的立場,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扮演這種角色。本來應該由一群人裏最有人望的人扮演的角色,卻偏偏由我來扮演。


    最先看見的是土星。檜原調整好望遠鏡之後,初鹿野、千草、我依序觀看。


    「要是視寧度再好一點,本來是連環縫都能看見。」檜原說。


    我回想起來這裏之前看過的書上所寫的內容,心想他說的應該是卡西尼縫。如果不把土星環當成一圈很寬的環,而是當成好幾圈窄環的集合體,構成主環的三個環,分別叫做a環、b環、c環,而a環與b環之間的巨大縫隙,就叫做卡西尼縫。


    為了不妨礙用望遠鏡仔細觀察的初鹿野,我們在幾公尺外的地方坐下來小聲談話。


    「說到這個,我從來沒問過,檜原你是怎麽開始天文觀測這件事?」


    「怎麽開始?」檜原後仰上身看著星空,陷入思索似地沉吟說道。「該怎麽說呢?我的情形是先喜歡望遠鏡,才開始看星星。」


    「這話怎麽說?」


    「就像有人對照片本身不講究,單純喜歡相機的造型;或是對音質本身不講究,單純喜歡真空管音響的外觀;或是對咖啡本身的滋味不講究,單純喜歡磨咖啡豆或手衝咖啡等等,說穿了就是這麽一回事。我從以前就很向往帶著天文望遠鏡到處跑,或是把它組裝起來這種事。」


    「可是,如果隻是這樣,應該持續不了多久吧?畢竟這個興趣這麽費事。」


    「就是費事才好啊。你等一下從望遠鏡看到的光景,跟我從望遠鏡看到的光景,雖然看見的東西一樣,意義卻完全不同。這就和自己釣到的魚吃起來格外美味是一樣的道理。


    我付出多少勞力,我的腦子就會幫我美化多少。這些行星、恒星本來就很美,再看到美化過的模樣,又怎麽可能不迷上?」


    「認識平常的你,可真想不到你會說出這麽棒的意見。」我嘴上說笑,但心中的佩服並非虛假。「對了,我想聽聽你的看法……你覺得初鹿野為什麽會喜歡星星?」


    「初鹿野?啊,那個有胎記的女生嗎?」檜原坐起上半身,看向初鹿野熱心看著望遠鏡的背影。「這個回答說起來很平凡,我想以她的情形來說,應該是先有黑暗,後來才有星星吧?」


    「……原來如此。」


    這說得通。有了胎記讓她喜歡上黑暗,而她試圖在黑暗中找出有趣的事情,最後就遇見星星。我心想,相信有相當一部分是這麽回事。隻是話說回來,初鹿野開始對星星產生興趣的時期,遠比她臉上長出胎記要早,所以檜原所說的這個理由,多半隻是種種促成「喜歡」的原因之一。


    「當然說到底,『喜歡』的理由全都是事後安上去的。」檜原補上幾句話。「喜歡星星的人生下來就是會喜歡上星星,就這麽簡單。」


    「有道理。」我表示讚同。


    千草接在初鹿野後麵看望遠鏡。「好棒。」她發出歡呼。「深町同學、深町同學,這好棒喔!」


    在千草的催促下,我也站到望遠鏡前,湊過去看鏡頭。


    一片漆黑之中朦矓浮現一個球體,以及圍繞這個球體的巨大光環。這極具特色的形狀連幼稚園的學童都知道是什麽,但像這樣透過望遠鏡的鏡頭看到真正的影像,就覺得是一種惡劣的玩笑。這世上可以有這種形狀莫名其妙的東西存在嗎?我是因為從小就接受過教育,知道土星是這樣的形狀,但什麽都不知情而發現這玩意兒的人,真不知道會是多麽驚訝?


    我正為土星的模樣震攝時,檜原在我身後說:


    「見到你這樣看著望遠鏡,我就想起校外教學那一天晚上的事。」


    「……你還是一樣個性很糟耶。」我小聲回答。


    「你們在說什麽?」千草果然對這個話題表示出興趣。


    「沒有,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檜原起勁地說了起來。「國中三年級校外教學的時候,我們過夜的日式旅館有個露天浴場。在第三天夜晚,我們發現隻要從房間探頭拿望遠鏡看,就可以看到連接女性室內浴場和露天浴場的樓梯。我們隔天就在當地弄來了雙筒望遠鏡,當天晚上便關掉房裏的燈,大家輪流偷看。是不是啊,深町?」


    「是喔……原來深町同學也會做這種事情。」


    千草對我投來摻雜輕蔑與取笑的視線。


    「有什麽辦法?在那種狀況下,要是隻有我一個人說不看,反而會被人懷疑有鬼吧?」我辯解之後,對檜原做出反擊:「說到這個我才想到,檜原從以前就有這種毛病,一有他中意的女生在場,就會千方百計捉弄我。」


    「那是你誤會了。」檜原立刻回答。「我隻是喜歡捉弄深町。」


    「你們感情真好。」千草掩嘴微笑。


    我和檜原一副「這恐怕很難說吧」的模樣聳聳肩。接著,我們三人的目光望向又黏著望遠鏡不放,怎麽看都看不膩的初鹿野。


    「她那麽喜歡星星嗎?」檜原用壓低到初鹿野聽不見的音量對我問。


    「是啊。畢竟她可以隻為了看星星,每天晚上都跑來這裏。」


    「每天晚上?多半是另有目的吧?」


    「不是,不會有。我敢斷定。」


    「是喔?真是個怪女生。」


    檜原盯著初鹿野的背影打量,仿佛想鑒定些什麽。


    「喂,阿岩。」他叫了初鹿野一聲。「你看土星也差不多看膩了吧?」


    初鹿野把眼睛從鏡頭上移開,麵向檜原搖搖頭說:「不膩。」


    「是嗎?可是我膩了。所以接下來,我要你把望遠鏡對到月球表麵上。你知道怎麽用嗎?」


    「……大概。」


    「好,那就交給你,等你對準月球表麵再跟我說一聲。」


    初鹿野深深一點頭,小心翼翼地開始調整天文望遠鏡。


    「喔喔,有好好用觀景窗,果然有一套。」檜原說得十分快活。


    「你不是說天文望遠鏡是你的寶貝,不想被什麽都不懂的外行人碰嗎?」我問。「如今竟然讓第一次見麵的女生碰。」


    「不用擔心,她不會弄壞。」檜原說得自信滿滿。


    「我好歹有認真在學,還連星象圖怎麽看都學了。」


    「你真用功。可是你動機不純,我不能相信你。」


    初鹿野花費很多時間,似乎讓檜原看不下去。檜原拿起貼著玻璃紙的手電筒站起身,來到初鹿野身旁指揮她。「你真笨。要先用低倍率的目鏡,等到對焦以後,再把倍率調高就好。」


    「我又不知道目鏡怎麽換。」初鹿野不滿地抱怨。


    「問我不就好了?你白癡啊?」


    「……要怎麽弄?」初鹿野戰戰兢兢地發問。


    我和千草站在後麵,旁觀他們兩人調整望遠鏡。


    「有個人懂自己喜歡的東西,感覺好棒。」千草喃喃說道。


    「也對,我就沒辦法像那樣徹底投入某一件事裏。」我說。「我想,多半是沒有辦法那麽相信自己的興趣吧。」


    「我懂。一想到自己一定會在某個階段膩了或者挫敗,就忍不住有所保留吧。」看著一副不耐煩的模樣指揮初鹿野的檜原,以及不甘心但仍乖乖聽話的初鹿野,我忽然覺得胸口隱隱作痛。那是一種我以前不曾經曆過的不可思議感覺,在這個時候,我還無法自覺到那是一種叫做「嫉妒」的情緒。我對自卑感體會得很深,但由於先前對自己這個人徹底死心,也就不會特意去比較別人和自己,所以一直過著和嫉妒特定的某個人這種情緒無緣的人生。因此,我才會不明白該為這種這輩子第一次產生的情緒安上什麽名字。


    我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自己也許打開一扇不可以打開的門。


    而我這種預感,將在不遠的未來應驗。


    「深町同學,你怎麽了嗎?」我突然不說話,讓千草不安地問。


    「沒有,我隻是覺得怪怪的。」


    「就是說啊……感覺怪怪的。」


    初鹿野回過頭來,朝我們瞥了一眼,隨即又將視線拉回望遠鏡上。


    在天空開始染上紫色的淩晨四點左右,我們離開廢墟,若無其事地跟彼此道別,回到各自的家。


    但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因緣——又或許應該說是星星在穿針引線——後來我和初鹿野以及千草、檜原這四個人,每天晚上都會不約而同地跑去廢墟一起看星星。


    最令我意外的是,明明沒有人請他這麽做,檜原仍然每天晚上都在同一時間來到廢墟屋頂,事先把望遠鏡組裝好。當然,我想這不是純粹出於善意的行動,有大半是用來和千草見麵的借口。雖然我不知道他有幾分真心,但檜原似乎對千草頗有好感,有事沒事就想從我這邊問出和千草有關的消息(雖然我每次都避重就輕地帶過)。


    至於千草每天晚上都來到廢墟,根據她本人的說法是為了避免讓我和初鹿野獨處。有一次,我看準初鹿野和檜原熱衷於調整望遠鏡的空檔,詢問千草為什麽願意每天晚上都來,結果她一臉不服氣的樣子瞪了我一眼後,輕輕把額頭往我肩膀上一撞。


    「那還用說?當然是為了阻止深町同學和初鹿野同學兩個人幽會啊。」千草說得臉不紅氣不喘。「你連這個都不懂?」


    「……我從以前就一直想問,我到底有哪裏好?」我問。「關於這點,我就是怎麽想都想不通。」


    「請你自己想,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


    」


    千草說著,把臉撇向一旁。


    至於最關鍵的初鹿野本人……根本不用別人拜托,她自己本來就會每天晚上來到廢墟屋頂。我一直以為這樣的她,會願意默認我們這三個礙事的人存在,全是拜天文望遠鏡之賜。但最近,我這個想法慢慢改變了。


    搞不好,說不定,一個沒弄好——


    初鹿野的目的也許不是望遠鏡,而是檜原。


    讓我開始有這個想法,起因於我們過起這種天文觀測的日子好幾天時所發生的一件事。當時,我和千草一起站在後麵,看著檜原與初鹿野組裝天文望遠鏡。不知不覺間,初鹿野已經變得像是檜原的助手,會在他的指揮下更換鏡頭、調整觀景窗或是比對星象圖等等,而且她做這些事時,眉頭連皺也不皺一下。初鹿野看起來對於這些工作很樂在其中,而檜原也把初鹿野當成一個喜歡天文的同好,對她寄予信任,本來說不想讓別人碰的望遠鏡,都隨她愛怎麽用就怎麽用。


    檜原準備就緒,把站在後麵等著的我們叫過去時,忽然從遠方傳來一陣汽車引擎聲。檜原豎起食指要我們安靜,閉上眼睛仔細傾聽。


    「在往我們這邊靠近。」檜原啐了一聲。「聽引擎聲就知道,多半是平常聚集在山路上吵鬧的那些家夥。也許他們是來試膽還是幹嘛。」


    檜原說得沒錯,汽車的引擎聲過一會兒在建築物附近靜止,聽得見有人下車、關上車門。從說話嗓音聽來,多半是三、四個二十幾歲的男生,似乎正朝我們這邊走來。


    「我們最好躲起來。」我說。「讓那種家夥撞見,事情會很麻煩。」


    「畢竟我們這邊有兩個女的啊。」檜原朝初鹿野和千草看了一眼,搔了搔頭。「沒辦法。深町,你去找個地方把她們兩個藏好,不管是垃圾子母車還是焚化爐裏麵都行。我趁這個空檔收拾望遠鏡。」


    「好,知道了。」我點點頭。「初鹿野、荻上,跟我來。」


    千草乖乖跟在我身後,初鹿野卻呆呆站在原地,似乎在思索些什麽。


    「初鹿野,快點。」我說著,要去抓她的手,她卻躲過我的手,跑向檜原身邊,幫忙他拆解望遠鏡。


    相信初鹿野多半是想到,不如先把望遠鏡收好,再四個人一起找躲藏的地方,這樣效率還比較好。她是在情急之下,判斷她不會妨礙檜原,反而可以幫助他快點拆解完,所以才會無視我,跑去幫忙檜原。這是非常自然的想法。


    即使明知如此,當初鹿野躲過我的手跑向檜原時,我仍然感受到一種無以言喻的不安。總覺得她的行動當中,蘊含某種比表麵含意更深沉的意義。


    到頭來,那些來試膽的家夥並未來到屋頂,隻在一樓閑晃三十分鍾左右,打破幾扇玻璃窗就回去了。在等待他們離開時,我們都擠在一起躲在屋頂的建築物後方,屏氣凝神地一動也不動。等車聲漸漸遠離,我們才鬆一口氣,站出來伸了伸懶腰。或許是因為剛擺脫緊張的情緒,讓我們的心情莫名高昂,我、檜原和千草都莫名其妙地笑了,初鹿野的表情中看似也少一些平時的僵硬。


    從這一天起,我開始小心留意初鹿野和檜原的互動,於是發現她在檜原麵前會頻繁露出各種在我麵前絕對不會顯露出來的表情。一旦開始在乎,就接連發現各式各樣初鹿野對檜原另眼相看的證據。看樣子初鹿野受到檜原吸引。她對檜原有好感的態度表現得十分明顯,連我這種對旁人心意相當遲鈍的人都看得出來。隻要在檜原麵前,初鹿野的笑容就會明顯增加;一旦離開檜原,初鹿野的表情就會露骨地黯淡下來。


    初鹿野的行動漸漸變得越來越明顯。在屋頂觀測星星時,她開始纏著檜原不放。我不知道她這種行動是出於戀愛之情,還是出於同樣喜歡天文的同伴情誼,但至少初鹿野聽檜原講授天文知識時,要比和我獨處時開心多了。當我注意到這個事實時,頓時感到眼前一黑。後來,每當我看到他們兩人肩並著肩親熱地談話時,心悸就停不下來,並感受到一種仿佛落入陰森海底的絕望。


    我心想,這豈不是和安徒生的《人魚公主》一樣嗎?我明明是想獲得初鹿野的愛,才不惜賭命去除胎記,並試圖把她從絕境中拉出來,卻發現這項功勞被別的男生搶去。這就和想得到王子的愛,不惜賭命得到人類的模樣,結果從絕境救了王子的功勞卻被另一個女人搶走的人魚公主相同。


    但我不能責怪檜原。他並不是主動引誘初鹿野,隻是對這個和他一樣對星星有興趣的女生產生好感,親切地回應她的要求而已。


    在這段天文觀測的日子,我和檜原也漸漸找回國中時相處起來很舒服的那種關係。說來令人懊惱,但我似乎就是很中意檜原這個男生。到頭來,最了解我的人就是檜原,而最了解檜原的人就是我。要我恨他實在太難了。而且,把初鹿野和檜原這兩個本來不可能有交集的人串連起來的不是別人,就是我。這是我自己播下的種子。


    雖然我滿心想搶回初鹿野,但看著初鹿野熱心聽檜原說話的模樣,就覺得自己隻是個礙事的人。事到如今才硬要把他們分開,多半隻會讓初鹿野難過。我每天都去圖書館,想盡可能追上檜原的天文知識,但隻靠這種臨時抱佛腳的學習根本無濟於事。我學得越多,反而越是深深體認檜原的知識量有多麽驚人。


    要說有什麽不幸中的大幸,就是檜原並非受到初鹿野吸引,而是看上了千草,但我又覺得,認為這是一種幸運的自己實在沒出息得不得了。要是千草喜歡檜原,我就好辦了——當我發現內心深處有這樣的願望時,簡直羞恥得想找個洞鑽進去。


    屋頂上的四個人當中,就屬我腦子裏想的東西最為陰險。我好不容易才得到平凡的外貌,心卻醜陋得遠非常人所能相比。當我臉上還有胎記時,從不曾有過這種情形。自從我開始認為,也許連我這樣的人也能得到一些東西的那一瞬間起,心中便產生欲望。現在就是這種欲望擾亂了我的心。


    我和千草並肩坐下,喝著她準備的冰紅茶,看著初鹿野和檜原隔著望遠鏡相互依偎的模樣,深深歎一口氣。


    「世事就是不盡人意呢。」千草推知我的心情而說出這句話。


    「是啊,不盡人意。」我說夢話似地複述千草的話。


    「一切都微妙地錯過了,要是能來個機器神(注3:deus e maa,語出古希臘戲劇。意指在場麵陷入僵局時,突然介入而解決一切難題的外力。)解決這一切就好了。」


    「是啊,真希望祂能幫忙轉一下兩個箭頭的方向。」


    「兩個?」


    千草對於檜原指向她的箭頭毫無自覺,不由得疑惑地歪了歪頭。


    「真不知道事情為什麽會弄成這樣。」我自顧自地發著牢騷。


    「……深町同學似乎不喜歡這樣,但我很喜歡這種關係。」千草回答。「當然最重要的理由,是因為能和深町同學在一起。可是,不隻是這樣。該怎麽說呢?我們這四個人在一起時,我就可以做我自己。」


    我想了一會兒後,說道:「是啊,雖然不想承認,但我對你的說法也有同感。」


    「沒錯吧?」千草眯起眼睛。「雖然不知道會持續到什麽時候,但我喜歡這樣的時光。如果可以,希望這種時間能持續得越久越好……當然,如果深町同學願意選擇我,那又另當別論。」


    每當千草這樣對我表明好感,我的胸口就一陣隱隱作痛。我無法承受她的心意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在於,她喜歡上的並不是本來的我。從某種角度來說,我等於是一直在欺騙她,這種罪惡感讓我的胸口隱隱作痛。


    「荻上。」


    我再也忍不住,繞了個圈子開口,又或者該說是自白。


    「如果你現在看


    到的我其實是假象,你會怎麽做?例如說,如果我的臉其實醜得讓人無法直視,你認為我們還能發展出像現在這樣的關係嗎?」


    千草睜大眼睛,歪了歪頭。


    「啊,你該不會是指胎記吧?」她若無其事地說道。「如果那樣就會討厭你,我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喜歡上你啦。我反倒希望深町同學能變回以前有胎記的模樣,這樣我就不用應付那麽多競爭對手。」


    看到我震驚得說不出話,千草覺得好笑似地笑著說:


    「你以為我連這點事情都不知道嗎?話說在前頭,就如同你很希望了解初鹿野同學,我希望了解你的程度應該不會輸給你。」


    「……我越想越受不了自己膚淺的想法。」


    我雙手撐在地上,仰望天空。


    千草早已察覺,而我也隱約猜到。我們都知道這樣的時間不會持續太久,在不遠的將來一定會維係不下去。


    八月七日是新月。拿著雙筒望遠鏡往夜空看去,可以觀察到從織女星與牛郎星之間流過的銀河當中,散布著許許多多星團與星雲。


    八月十二日晚上,我們沒帶天文望遠鏡和雙筒望遠鏡,爬上鎮上最高的山丘,躺在路上看著英仙座流星雨。就是訓導主任遠藤提醒我們不要錯過的那場流星雨。由於從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四年,流星雨的母天體斯威夫特·塔特爾彗星回歸所造成的影響,讓英仙座流星雨的數量遠超過往年的紀錄。在迎來流星雨高潮的十二日夜晚,平均每小時更可以觀測到五十顆以上的流星。我心想,有些人也許一輩子也不曾看過這麽多流星吧。初鹿野露出天真的笑容看著夜空的模樣,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一直以為這是她的心病逐漸痊愈的證明。


    八月十三日下雨,我們各自度過睽違已久的一個人夜晚。


    八月十四日下了比前一天更大的雨。


    八月十五日,初鹿野暗自跳海。


    我們四個人這段短暫的交友關係,就這麽宣告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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