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初鹿野一起上下學的那陣子,初鹿野家的玄關養著金魚。


    那是三隻小小的和金(注4:最早傳進日本的金魚品種。),是初鹿野從撈金魚的攤販撈來的。金魚缸和小西瓜差不多大小,波浪綠的花紋中有著淡淡的藍色,也就是有這些藍色才將水草的綠色與金魚的紅色襯得更加鮮明。


    當時我一直不進初鹿野家的家門,但對這三種顏色的對比卻記得格外清楚。多半是因為初鹿野開門現身時,我不好意思和她四目相交,每次都把視線瞥向後頭的金魚缸。


    夏天時還有三隻金魚,等冬天來臨時隻剩下一隻。而且,最後一隻也在他(或是她)來到初鹿野家即將屆滿一年時死掉了。以撈金魚攤位上的金魚來說,我想這幾隻金魚已經算是很長命,想必是得到了細心的照料。


    也不知道為什麽,初鹿野的雙親後來仍繼續將那個沒有金魚的魚缸擺在玄關。的確,即使沒有金魚,從窗戶射進的陽光照在金魚缸上,照出的藍色光影與鬆藻在水中緩緩搖曳的模樣,本身就已非常美麗。但知道金魚還在時是什麽模樣的我,每次看到失去了紅色的金魚缸,就不由得陷入有些悲傷的心情。


    從此以後,每當我感到空虛寂寞的時候,腦海中就會浮現這個比喻:「這豈不就像失去了金魚的金魚缸?」


    *


    隔天早上,我搭上從站前出發的公車,前往美渚中央病院。我遲疑了一會兒,最後決定不買花。依我個人的經驗來看,再也沒有哪種探病用的禮物會比花更難處理。


    公車上全是老年人,年輕人隻有我一個。雖是開往醫院的公車,不可思議的是車上沒有一個人的健康狀況顯得不好,但想來應該不至於所有人都和我一樣是去探望親友。記得曾看過一本書中寫說,一名老人被問到:「身體怎麽樣?」老人就開玩笑地回答:「要是身體再好一點,就得去找醫生來啦。」也許,眼前的情形就類似這個場麵吧。搭上這班公車的,是一群還剩下足夠體力用自己的腳上醫院的人。


    抵達醫院後,我並未直接去櫃台,而是走向停車場外圍的吸煙區。吸煙區是一間有玻璃門的組合屋,似乎是從很久以前就蓋好的,天花板已經油亮泛黃。我先確定四周沒有人,然後在這裏抽了兩根煙,又在醫院外慢慢繞了一圈,讓心情鎮定下來。然後,我去到櫃台申請會麵許可證,深呼吸一口氣才走向電梯。


    當我來到病房,初鹿野正蹲在床邊整理包包裏的東西。她今天穿的不是病人服,而是麻紗襯衫搭上一件淡藤花色、款式清爽的裙子。我叫了一聲「初鹿野」她就用力回過頭來,眼神發亮地喊著「檜原同學」站起來。沒錯,不能忘記,我在這裏是檜原裕也。  「你今天也來看我嗎?」


    初鹿野對我一鞠躬。從她喪失記憶以前的情形,實在無法想像她會有這種反應,簡直和剛認識我沒多久的初鹿野一模一樣。


    「是啊。你身體怎麽樣?」


    「已經健健康康了。」她坐到床上,對我笑了笑。「還好你上午就來。要是下午才來,也許我們會錯過。」


    「錯過?你該不會已經要出院了吧?」


    「是啊,我就在今天早上拿到了出院許可。」


    我心想這可真是奇怪。以前我曾讀過企圖自殺者的手劄集錦之類的書,根據書上的說法,自殺失敗而被救回來的人,有一部分會以醫療保護住院的形式,被關進隔離病房數周至數個月之久;至於再度自殺的可能性較高的人,身體甚至會遭到束縛。


    從醫院這種寬鬆的應對態度來看,怎麽想都覺得初鹿野的落海是被當成不小心發生的意外來處理。畢竟她本人目前非常平靜,或許負責這起事件的人認為,與其對一名才十六歲的少女烙上企圖自殺者的烙印,還不如當成意外處理,對她會比較好。也說不定負責人真的以為落海隻是意外。


    初鹿野抬頭看了看時鍾說:「再一個小時左右爸爸就會來接我,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搭我們的車一起回去?」


    我不怎麽想和她的父親碰麵,但又不想辜負她的好意,於是點了點頭。「謝謝,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我架起立在牆邊的折疊椅,放到床邊坐了上去。初鹿野想起什麽似地雙手一拍,打開冰箱拿出兩個杯裝的水羊羹,把其中一個給我。我向她道謝,接了過來。


    把空了的杯子和塑膠湯匙丟進垃圾桶後,初鹿野歎一口氣說:


    「昨天檜原同學回去後,我一直在讀日記。看樣子除了檜原同學以外,我還和荻上千草同學以及國小同班的深町陽介同學來往比較密切。」


    「是啊,你說得對。」我邊掩飾內心的動搖,邊點了點頭。


    「我們四個人每天晚上都聚集在廢墟,一起觀測天文,不是嗎?」


    「對啊。起初隻有你一個人,有一天深町也加入了,隔天又多了我和荻上。」


    「每天晚上碰麵,也就表示我們還挺熟的吧?」


    「算是吧,雖然不完全是興趣相投,但氣氛的確挺親密的。」


    「檜原同學,我問你喔。」她直視我的眼睛說。「為什麽隻有檜原同學肯來探望我,其他兩個人卻連聯絡都沒有呢?因為荻上同學和陽介同學已經受不了我了嗎?」


    從昨天她告訴我日記的存在以後,我已料到她遲早會問起這兩個人。初鹿野讀過這半個月來的日記,對於一同觀測天文的成員中另外兩人不但不現身,甚至完全不聯絡的情況,當然會產生疑問,所以,我早就針對這個問題事先準備好答案。


    「你想太多了。」我露出微笑安慰她。「首先是深町,他似乎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我邀他來探望你,他隻說『現在最好讓她一個人靜一靜』,都不聽我的話。他似乎還想阻止我來探望你呢,也不知道該說他慎重,還是太愛操心。然後是荻上,她說要當交換學生,從九月起就要搬去加拿大。我聽說這件事時也嚇了一跳。荻上說她從以前就很向往去加拿大,仔細想想,荻上的英文的確是比其他科目要好,不是嗎?她之所以直到出發前才透露,多半是討厭道別時弄得哭哭啼啼的。」


    初鹿野思索似地垂下視線,經過兩次呼吸的沉默之後,她閉上眼睛,露出微笑。


    「檜原同學好善良。」


    「這話怎麽說?」我裝蒜。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


    初鹿野似乎決定不再追問這個話題。


    「不過該怎麽說?總覺得好意外。看日記的內容,會覺得檜原同學給人的印象更冷漠,嘴巴也更壞一點……可是像這樣麵對麵說話,就沒有那種感覺。」


    「因為在醫院,我才會客氣。」


    「你是顧慮我,怕說話刺傷我吧?」


    我思索著如果是檜原,這種時候會怎麽回答。


    然後,我這麽回答:


    「對啊,沒錯。要是你又自殺,我就傷腦筋了。」


    結果初鹿野的表情突然一亮。


    「你願意這樣坦白對待我,我也自在得多。」


    初鹿野拍了拍自己右側的空位,要我坐過去。


    「這邊請。」


    我照她的吩咐,在她身旁坐下。由於床邊有著防止病人摔下床的安全護欄,能坐的空間十分有限,兩個人一起坐著,肩膀就會緊貼在一起。像這樣並肩坐在一起,便會徹底凸顯出我和她的身型多麽不一樣。我們之間的差異是如此明顯,令我覺得仿佛我的身體設計圖是用直尺和鉛筆畫的,她的身體設計圖則是以雲尺和製圖筆繪製而成。可是,明明她的身體線條設計得如此仔細,皮膚卻剛好相反,白得仿佛忘記指定顏色。我的皮膚在這一個月來,已經完全曬成小麥色。


    「檜原同學,請你告訴我。」初鹿野雙手並攏放在大腿


    上,身體微微前傾,自下方看著我的臉。「請把我忘掉的種種告訴我。隻看日記寫的內容,總是有限。」


    「不用那麽急。」我用開導的語氣說。「你現在隻要專心讓身心都好好休息。沒有人會催你,你慢慢想起來就行了。」


    「可是,我總不能這樣一直給大家添麻煩吧?而且……」


    「而且?」


    初鹿野默默站起身,手放到窗框上仰望天空。


    「說這種話也許會被你罵。」她回過頭來,露出仿佛在強調這是玩笑話的笑容。


    「如果我的記憶恢複,導致我再度嚐試自殺,我想下次一定不會再失敗。而且,我覺得這是一種解決的方法。畢竟我的煩惱會消失,也不會再有人被我牽著鼻子走。」


    我不由得站起來,抓住初鹿野的肩膀。初鹿野似乎嚇一大跳地縮起身體,但我自己多半比她更吃驚。我的意識跟不上行動。喂,我到底想做什麽?可是我尚未思考,身體就先有動作。等我的雙手繞到她背後,才總算搞懂自己接下來要犯下什麽樣的過錯,但已經太遲了,下一瞬間我已從正麵緊緊抱住初鹿野。


    我心想,這世上還有什麽比我現在的舉動更卑鄙的行為嗎?竟然冒充別人,抱住自己單戀的女生。這是完全違規的行為,不管講什麽借口都沒用。等她恢複記憶,一定會非常看不起我。


    但我同時又想到,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麽好在意的?隻剩下十天。再過十天,我非得離開這個世界不可。至少容許我撒這麽一點謊,又有什麽關係?讓我最後獲得一點點幸福的回憶,不至於會遭天譴吧?


    「檜、檜原同學?」


    初鹿野像要問我用意何在似的,戰戰兢兢地叫了我的名字——不,是叫了他的名字。她窘迫得全身僵硬,但仍未推開我,而是輕輕摸了摸我的背,想讓我鎮定下來。可是這完全是反效果,我的手臂尋求著她的溫暖,用更強的力道緊緊絞住她的身體。


    「你什麽都不用想起來。」我在她耳邊說。「一個人會忘記一些事,是因為這些事應該要忘記。所以,你根本不必硬要想起來。」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她的臉仍然埋在我胸口,陷入了思索。


    「可是,我很不安,總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什麽非常重要的事。」


    我搖搖頭。「這是常有的錯覺。不管是多麽用不著的垃圾,剛失去時總會莫名不安,越想越覺得自己丟掉的這個東西,是價值大得無與倫比的寶物。可是真的去翻垃圾桶,把東西找回來一看,就會發現那終究隻是垃圾。」


    初鹿野難受地扭動身體,我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以超乎想像的力道絞住她,趕緊放鬆力氣。


    「對,這樣就不要緊。」初鹿野鬆一口氣,身體放鬆下來。


    「不好意思。」我先道歉,然後說下去:「真要說起來,人多多少少都是一邊忘記一些事情一邊活下去。真的什麽都記得住的人,隻有那麽一小撮而已。可是,誰也不會抱怨這一點。你知道為什麽嗎?我想這是因為,大家都知道,到頭來所謂的回憶隻不過就像獎杯或紀念品,當下這一瞬間才是最重要的。」


    我慢慢放開緊緊抱住初鹿野的手,她搖搖晃晃地往後退,癱坐在床上,然後以恍惚的表情看著我的臉。幾秒鍾後,初鹿野忽然回過神來,似乎在擔心是不是被人看見而一再四處張望。她慌亂的模樣讓我感到很新鮮,忍不住嘻嘻笑出來。


    「我說啊,初鹿野,現在還是暑假。而且不是普通的暑假,更是十六歲的暑假。你不覺得有空為了失去的記憶不痛快,還不如好好享受當下這一瞬間來得明智嗎?」


    初鹿野看著自己的膝蓋,思考我所說的話。


    過一會兒,她開口說:


    「……的確,也許檜原同學說得沒錯。可是,說要享受當下這一瞬間,我還是不知道具體來說要做什麽。」


    我立刻回答:「我會幫你。不,讓我幫你吧。」


    初鹿野對我的反應之快嚇了一跳,連連眨眼。


    「我有個很單純的疑問。」她撥著頭發問:「你為什麽願意為我做到這個地步?」


    「要我告訴你也行,但是我想,你聽到答案多半會後悔,覺得早知道就不問。」


    「沒關係,請你告訴我。」


    「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喜歡你,而且不是對於朋友的喜歡,而是對於一個女生的喜歡。所以,我想盡可能幫你,也希望盡可能讓你喜歡上我。」


    我對自己這個人感到十分傻眼,心想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冒用朋友的名字哄騙女生,還趁亂說出以往無論如何都不敢表白的真心話。我所做的事,和那些利用自己在公司或大學的立場,還先打了「喝醉」這劑預防針才向女生求愛的人,幾乎沒有什麽兩樣。


    「等一下,請你等一下。」初鹿野露出可以解釋成憤怒,也可以解釋成快要哭出來的複雜表情,以非常錯亂的模樣說:「可是……這本日記上,寫說檜原同學好像是受到荻上同學吸引……」


    「那不隻是寫這日記的人這麽想嗎?但其實不是這樣。我從認識你的那一天,就一直深深受到你吸引。」


    初鹿野開口,似乎想說些什麽,但這些話尚未通過喉嚨就散得七零八落。她收集這些碎片,等待言語再度成形,然而話語一旦失落,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初鹿野開始凝聚新的話語,然後到了某個階段,仿佛有所確信似地睜大眼睛、抬起頭來。她雙手撐在床上站起身,朝我倒過來。我來不及細想便接住她苗條的身體,牢牢抱住她。


    「我決定不想起來了。」初鹿野以微微暈開的嗓音說。「反正根本不會有什麽回憶能比現在這一瞬間更美妙。」


    我像誇獎小孩子似地摸摸她的頭。「對,這樣就好。」


    初鹿野像要確定我的存在,在我懷裏連連喊著「檜原同學、檜原同學」。每當她這樣呼喚這個不屬於我的名字,我的胸口就一陣絞痛。


    初鹿野放開繞在我身上的手,用手掌擦去眼角的眼淚。風從窗戶吹進來撥動她的頭發,緊接著好像靜止的時間又開始流動,一陣陣蟬鳴聲回到我耳中。直到這一瞬間來臨之前,我都隻聽得見初鹿野的聲音。


    「檜原同學,請你幫我。」初鹿野一隻手按住飄起的頭發,開口說:「請你讓我有個美好的十六歲暑假,哪怕隻有最後十天也好。」


    「好,包在我身上。」


    我牢牢握住初鹿野伸出的右手。


    在她父親來接她之前,我們都未放開手。


    *


    翌日,我收到一封信。我從信箱抽出信封,翻過來看到寄件人的名字時,當場倒抽一口氣。


    是荻上千草寄來的信。


    看樣子並不是死人寄信來,信封角落貼著指定寄達日期的貼紙,郵戳是八天前蓋的。八月十四日是千草勸我放棄初鹿野的那一天,翌日的八月十五日,千草把寫了初鹿野過去的信交給我。但看來除了那封信之外,她似乎還另外留下一封信。


    千草應該多得是機會,為什麽不直接把這封信交給我?是考慮到在和我說話之前就死去的可能性,以防萬一才事先寄出一封信嗎?可是,即使真是如此,她為什麽非得特地指定在八天後送達不可?


    我為了尋求答案,回到房間打開信封,拿出一張折好的信紙。這是我很眼熟的信紙,和我在十五日那天收到的信所用的信紙一樣。我坐在椅子上閱讀信紙上的內容。


    『相信深町同學一定覺得很不可思議,想不通為什麽會在這個時間點收到我寄的信吧?』信上是以這一句話開頭。『老實說,我也不太明白。場麵話是:「我認為在八月十五日左右,深町


    同學還在為初鹿野同學的自殺未遂還有我的消失而動搖,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打擾你,所以先隔個幾天。」但說不定,我真正的心意是希望這封信最好不要送到深町同學手上。這是為什麽呢?因為這封信上,寫著能讓深町同學和初鹿野同學兩個人都活下來的方法。』


    我把這段話重看三次,確定不是自己看錯,信上確實寫著「讓深町同學和初鹿野同學兩個人都活下來的方法」。


    我按捺急切的心情,先閉上眼睛深呼吸一次。


    文章還有下文:『隻是,從某個角度來看,這算是我的妄想。我沒有任何根據,而且即使我的預測完全猜中,深町同學你們都能活命的可能性也不到百分之一。所以,請你不要太過期待。』


    文章寫到這裏,空了一行開始新的一段,相信這代表從這裏開始要進入正題。


    『我曾經和電話中的女子交談過五次。電話大部分是在晚上打來的,唯有一次是在傍晚響起,那是七月二十九日的十七點整。至於我為什麽連時間都記得很精確,是因為我接起她打來的電話時,話筒另一頭傳來告知時間是十七點整的報時聲。鍾聲會聽得那麽清楚,也就表示她離喇叭相當近。』


    這麽說來,我才想到自己過去和電話中的女子交談時,都不怎麽注意她背後的聲響。如今注意到這一點而回顧過去,就覺得跟她講電話時,經常聽到類似風聲的雜音。


    『我先從結論說起,那個女人就在鎮上的某個地方。』文章還有後續。『當時我聽見的報時聲,明顯是〈人魚之歌〉的旋律。不用說你也知道,除了美渚町以外,沒有其他地方會采用那首歌做為傍晚的報時聲。還有一點,我聽到的不隻有〈人魚之歌〉。在電話快要掛斷時,我聽見話筒另一頭傳來列車煞車的聲響,大概是在十七點五分。深町同學也知道,經過美渚町的鐵路隻有一條,列車班次又非常少。能夠在那個時間,從近處聽到報時聲與列車煞車聲的地方,事實上非常有限。』


    我吞了吞口水,汗水從額頭滴到信紙上。


    『好,在這裏我就提出一個想得太過美好的假設吧:「那個女人打電話給我們時,一定會使用特定一具公共電話。」我當然幾乎沒有任何根據,隻是覺得每次都聽到大同小異的雜音,即使真是如此也不奇怪……那麽,如果照這個摻雜自身期望的觀察推論下去,就有個有意思的發現。十七點的報時聲,十七點五分的列車煞車聲——所在處能把這兩種聲音都聽得很清楚的公共電話,整個美渚町內頂多隻有四、五處。』


    我心想,可是……


    知道這點又能怎麽樣?


    『即使知道這點,也許還是無濟於事。』千草這麽寫道。『即使查出那個女人打電話的地方,而且她打電話時,深町同學還十分湊巧地正好在場,我也不覺得對方會答應和我方交易。不,豈止不會答應,甚至有可能反而惹火那個女人。又或者電話中的女子其實沒有實體,隻是一種概念上的存在,就算找遍整個地球也找不到。不管怎麽說,嚐試找出她,相信十之八九會徒勞無功;無論多麽努力,也可能會變成隻是平白虛擲剩下的時間。可是,即使如此,與其什麽都不做地迎來期限,這麽做會不會多少好一些呢?當然最好的方法,是以正當的手法贏得這場賭局。但考慮到初鹿野同學的現況,我覺得這個方法並不實際。當深町同學收到這封信時,初鹿野同學恐怕未必還活在這世上。隻是話說回來,即使初鹿野同學承受不了罪惡感而試圖自殺,電話中的女子也可能會為了和深町同學繼續這場賭局便救活她。』


    接著,千草這封信以這樣的文章結尾:


    『我有一大堆事情想告訴你,但我打算實際見個麵親口告訴你。真是不可思議,照理說文章應該比口頭更能正確地傳達事情,但每個人最終還是會比較相信口頭的說法。也許以言語來說,到頭來正確性並不是那麽重要。我就期待我們明天——對深町同學來說是八天前——能夠見麵。』


    我把這封信重看四次之後,折起來收回信封裏。


    千草直到最後關頭都還掛念著我的安危,讓我相當高興。但相信就如她本人所說,嚐試尋找電話中的女人,十之八九會徒勞無功。即使真的歪打正著地找到那個女人,昨天才剛因為「作弊」而受罰的我,不管說什麽肯定都是白說,怎麽想都不覺得自己有交涉的餘地。更根本的問題是,誠如千草所說,那女人未必是個實際存在的人物。


    不管從哪個觀點來看,要在剩下的十天內找出電話中的女人,請她放我離開賭局,希望都非常渺茫。與其把剩下的時間賭在這萬中無一的可能性而浪費掉,我更希望能把這些時間用在初鹿野身上。


    我已經受夠孤注一擲的賭博。


    我把信封塞進抽屜深處,走出家門。


    直到這時候,我才想起有件事忘記問電話中的女人。到頭來,那一天她之所以安排機會讓待在家裏的我得以和待在茶川車站的初鹿野通電話,是有什麽意圖?是想給我微微的希望,好加深我事後嚐到的絕望嗎?電話中的女人對此沒有任何說明,我總覺得怪怪的。雖然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才好,但總之就是想不通。


    *


    我在列車上搖晃三十分鍾,從車站換搭公車,在舊國道上開了十分鍾,下公車後又一手拿著地圖在河畔的住宅區走了二十分鍾,總算抵達初鹿野的祖母家。


    這是一棟非常老舊的兩層樓木造住宅,屋瓦四處都有破損,百葉木板牆越高處就有越多油漆剝落,廚房龜裂的拋光玻璃則用膠帶修補。玄關前的通道有著稍微長得太高大的樹木枝葉形成的隧道,彎腰鑽過隧道來到門前,就聞到一股摻雜著線香、米糠醬菜、雜煮、煎魚和藺草氣味的獨特味道。說穿了,就是老人家裏會有的氣味。


    昨天初鹿野和我分開前,交給我一張畫著如何走到她祖母家的地圖。


    「他們禁止我一個人外出,所以我恐怕很難主動去見檜原同學。雖然很過意不去,但可以請你來見我嗎?」


    我說我當然打算這麽做,初鹿野就鬆一口氣地露出微笑。


    初鹿野說她接下來得在祖母家過上一陣子療養的生活。這裏沒有任何事物會刺激到她,也不用擔心遇到認識的人而翻出記憶。另外,根據我向綾姊問來的消息,初鹿野失去記憶之前,似乎很親近獨自住在這個家裏的祖母;還說初鹿野曆經那空白的四天而導致個性大變之後,仍會定期獨自拜訪祖母家。相信初鹿野的雙親是把這件事也考慮進去,才會認為祖母家最適合讓她療養吧。據說初鹿野的祖母雖然和她兒子與媳婦合不來,對孫女卻還算願意敞開心房。


    我一按下門鈴就聽到地板咿呀作響的聲音,過一會兒,玻璃拉門打開,走出來的是一名大概七十幾歲的瘦削女性。她的頭發全白了,皮膚滿是皺紋,腰杆卻直得驚人。仔細看會發現,她臉上左右兩邊的皺紋不太一樣,右眼看起來像在瞪我,左眼則像是以中立的角度觀察我。她緊抿著嘴角,給人一種以這個年紀而言頗為聰慧的印象。


    這個人就是初鹿野的祖母。


    我正要開口說明自己是什麽人,她就搖了搖頭。


    「情形我都聽綾說了,進來吧。」


    初鹿野的祖母隻說了這句話,就背對我走進屋子裏,意思大概是要我跟過去。我說聲「打擾了」走進玄關,關上拉門,脫掉鞋子跟上她。在走廊上每踩一步,木紋合板的地板便咿呀作響。


    初鹿野的祖母拉開紙門進入和室後,在矮桌前坐下來。她看我不自在地呆站在紙門前,露出一臉傻眼的表情說:「你站在那裏做什麽?坐下來吧。」


    我在矮桌前坐下,問說:「請問唯同學呢?」


    「還在洗澡。她昨天大概是累了,一來到這裏馬上就


    睡著。」


    她說完,忽然想起什麽似地站起來,把我獨自留在房間裏走了出去。


    我環顧房內的光景,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巨大佛壇,佛壇上左右對稱地各放著兩顆小玉西瓜與帶皮的玉米。落地窗旁邊放著一張藤編搖椅,椅子上放著看到一半的書。年代久遠的櫃子上放著兩尊收在玻璃盒裏的日本人偶,掛在和室門上方橫杆的月曆停留在五月沒翻。房間收拾得很幹淨,但看起來不像有頻繁在打掃,比較像是因為不怎麽在這裏生活,自然而然變成這樣。


    初鹿野的祖母很快就回來,把麥茶倒進玻璃杯給我。我道謝後接過來喝了一口,然後問起:「可以請教您的大名嗎?」


    「初鹿野芳江。」她回答。「門牌上不是有嗎?」


    「請問芳江婆婆是怎麽聽綾姊說的?」


    「不就是我那個傻孫女去跳海,失去記憶以後跑回來?然後就說由我照顧她。」


    「原來如此。」既然她已經知道這麽多,在她麵前多半是不必顧慮太多。「順便問一下,她是怎麽說我的?」


    「說是個閑著沒事特地給自己找麻煩的男人。」芳江婆婆的嘴角揚起一公厘。「綾好像挺中意你啊。」


    芳江婆婆一瞬間露出的表情,和綾姊笑起來的表情一模一樣。我心想綾姊一定是像這位婆婆。


    綾姊多半未將我其實是披著檜原裕也皮的深町陽介這件事也告訴芳江婆婆。綾姊在這部分拿捏得很好,我冒名頂替的事還是別讓芳江婆婆知道,在各方麵都比較好辦。


    芳江婆婆抽出一根放在桌上的香煙,用火柴點著,接著以熟練的動作弄熄火柴的火、丟進煙灰缸後,深深吸了一口,然後緩緩吐出大量的煙。


    「要吃點什麽嗎?」


    「沒關係,不用了。」


    接下來直到芳江婆婆的香煙燒完,我們一句話都沒有交談。簾子另一頭傳來風鈴搖動的聲響,仔細一聽,隔著走廊的另一頭還傳來淋浴的水聲。兩種聲音都很清涼,但房間裏其實非常悶熱,因為佛壇旁邊那台曬著太陽的電風扇並沒有開啟,而且這個房間也不可能會有什麽空調係統。


    尷尬的沉默持續良久,由於紙門上方的掛鍾故障,讓我不知道正確來說經過多久,但體感時間感覺已有二十分鍾以上,就好像被關在房間裏的老舊時間在等著這一刻而大舉衝出來,填補了初鹿野現身之前的空檔。


    芳江婆婆仔細把抽完的香煙弄熄後,單手手肘撐在矮桌上,手掌托著下巴說:「我需要一個看守。」


    「看守?」我問。


    「就是看守唯。」芳江婆婆重說一遍。「如果唯的記憶突然恢複,到時候要是她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她也許會馬上想把失去記憶前的事情做完。」


    我點點頭。


    「可是,我沒辦法二十四小時一直照看著她,她應該也不希望這樣。我跟她都不喜歡如此不自由……所以,在我沒辦法看著唯的時候,就由你來看著她,如何?」


    「好的,我本來就這麽打算,白天就包在我身上……」


    「好,就這麽說定。」她一臉就等我這句話的表情,笑得嘴角上揚。「你現在回家去拿換洗衣物和盥洗用具。」


    我的理解速度跟不上事態發展,疑惑地歪了歪頭。


    「呃……請問是什麽意思?」


    「你不是願意當看守嗎?你姓檜原是吧?你從現在開始被我雇用了。雖然我隻出得起跟零用錢差不多的酬勞,但相對的,三餐我都會讓你吃好料。隻要待到暑假結束就好,麻煩你待在這個家裏,就近看著唯,別讓她動什麽不好的念頭。」


    「您是說真的嗎?」我忍不住問。


    「要讓年輕男女同住一個屋簷下,我當然也會抗拒。可是……綾幫你掛保證了。」  「您問過初鹿野的意思嗎?」


    「我這就問。」


    正好這時走廊地板傳來咿呀聲,紙門拉開來,穿著寬領t恤與短褲的初鹿野,一隻手拿著浴巾站在門後。


    「奶奶,熱水器可能故障了,蓮蓬頭隻出冷水……」


    初鹿野說到這裏就說不出話來,看著我的臉發出尖銳的「哇」一聲退到走廊上。


    「檜、檜原同學?你已經來啦?」初鹿野在紙門後這麽說。「對不起,可以請你在那邊等一下嗎?我馬上準備好。」


    「我好像來得太早了一點。要不要我去外麵等?」


    「不用,你在那裏等著就好。真的馬上就好。」


    我聽見初鹿野慌慌張張跑上樓的聲響。


    她離開之後,四周仍然留有甜美的香皂氣味。


    「錢就不用了。」我說。「能得到待在初鹿野身邊的權利,本來甚至由我付錢都不過分。等初鹿野回來,我先跟她說一聲,然後馬上回家去拿行李。」


    「你肯接下這份工作是吧?」


    「是。還請多多指教,芳江婆婆。」


    「哼。」


    芳江婆婆哼了一聲,閉上眼睛。她這種樣子和綾姊一模一樣,我重新體認到她果然和初鹿野姊妹有血緣關係。


    過了二十分鍾左右之後再度現身的初鹿野,從先前居家的穿著,換成有領子的無袖襯衫。她的頭發還沒全幹,微微帶著水氣。


    「久等了。」她在矮桌前坐下,心浮氣躁地看看我,又看看芳江婆婆。「你們在聊些什麽?」


    我暗暗朝芳江婆婆看去,但她露骨地撇開目光,仿佛在對我說:「你自己解釋。」  我想了一會兒,然後問說:「初鹿野,你聽我說,如果我接下來要在這裏住上一陣子,你怎麽想?」


    「咦……」初鹿野張大嘴巴,當場僵住好幾秒。「這是怎麽回事?」


    我窮於回答,總不能坦白說:「是婆婆拜托我看著你,別讓你自殺。」我再度朝芳江婆婆送出視線求救,她就一副拿我沒轍似的表情幫了我一把。


    「是我請他住下來的。因為有很多事情需要人幫忙,像是打掃家裏,還有采買東西之類的,我正缺苦力。而且有這小子在,唯也就不會無聊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太突然了……」初鹿野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這麽說。  「哎呀,你不喜歡嗎?今天早上你不是還那麽期待這小子來?」


    「奶奶,不要說啦……」初鹿野以雙手食指比叉,阻止祖母發言。「呃,我是完全沒關係。隻是怕這樣會給檜原同學添麻煩。」


    「那就說定囉。」芳江婆婆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我向初鹿野說:「我要先回家一趟拿需要的東西,三小時內應該回得來,我希望你在這裏等我。」


    「嗯,好的,我送你到公車站牌。」


    初鹿野朝芳江婆婆瞥一眼,像在征求她的同意。


    「去吧。」


    芳江婆婆像要趕我們走似地揮了揮手。


    一走出家門,初鹿野立刻問我說:


    「說真的,你們談了些什麽?」


    「我是被雇用當你的看守。也就是,該怎麽說……」


    我正思索著要如何含糊其辭地蒙混過去,初鹿野就露出微笑。


    「嗯,畢竟我是自殺未遂的人嘛,難怪奶奶會擔心。」


    「你能看得這麽開,我就好辦了。」


    「檜原同學。」初鹿野靦腆地說。「既然你被雇用來當我的看守,可要時時刻刻看著我喔。」


    「嗯,隻要你不討厭的話。」


    「那當然。檜原同學,你會討厭這樣嗎?」


    「怎麽可能?不管是以什麽形式,能獲得繼續待在你身邊的理由,我都很開心。」


    初鹿野停下腳步,踮起腳尖,摸了摸我的頭說:「這樣很乖,很好。」我有種懷念的感覺。還是國


    小生時,她動輒會這樣摸我的頭。多半是即使失去了記憶,這種習慣動作還是會保留下來。


    我在公車站牌前和初鹿野道別,然後又花一個小時左右回到自己家。家裏沒有一個人在,我寫了一張便條放在茶幾上,說要在朋友家住個十天左右。我國中時代曾頻繁地在檜原家過夜,相信爸媽不會覺得奇怪。對於要不要把千草寄來的信帶去,我猶豫了一會兒,但難保不會陰錯陽差地被初鹿野看到,所以我決定把信留在家裏。我把最低限度所需的換洗衣物和盥洗用具塞進包包,快步走出家門。


    我在正午時分回到初鹿野的祖母家,吃過放滿配料的中華涼麵後,芳江婆婆要我們打掃家裏。所有有水的地方都由芳江婆婆負責,和室、書房、儲藏室、走廊與樓梯則由我和初鹿野合力打掃。我們換上不怕弄髒的衣服,準備好裝了肥皂水的水桶與裝清水的水桶,把所有房間的窗戶都擦過。水桶的水轉眼間就變成全黑,我們得一再去換水。


    擦完窗戶後,我們拿起撣子,把整個房間的灰塵都撣掉,接著用掃把將灰塵集中起來清掉,再用抹布擦拭每一塊榻榻米。準備好的垃圾袋裝滿棉絮與灰塵,光看就讓人想打噴嚏。


    「感覺好像真的被雇來當幫傭呢。」初鹿野看著手腳著地擦著榻榻米的我,眯起眼睛說道。


    初鹿野早已習慣打掃和室,教了我很多要領,例如最好用掃把順著榻榻米的縫隙掃過,還有榻榻米很怕水等等。她即使喪失記憶,對於打掃步驟之類的事情卻還記得,讓我心生疑惑地詢問。她停下動作,「唔~」地一聲思索起來。


    「我也不太清楚。隻是,這幾年新學到的知識,還有高中怎麽去,這些我幾乎全都想不起來。所以我想,自己大概隻是忘了這幾年來發生的事。關鍵似乎不在記憶的性質。」初鹿野說。


    「到什麽時候的事情你還想得起來?」


    初鹿野看著空中,翻找記憶。


    「我能清楚想起的,是到國中一年級的秋天或冬天那陣子。從那之後到現在的記憶,全都消失了……我想我的人生,就是從那陣子開始變得不順利吧。」


    我震驚地抬起頭來。「那麽,現在的初鹿野,實質上就像個國中一年級生吧?」


    「嚴格說來應該不是,不過大致上這樣看待我並沒有問題,檜原學長。」


    初鹿野說完嘻嘻一笑。


    我們擦完走廊和樓梯,最後去打掃玄關。我們先用掃把掃掉沙塵,然後灑水,再用刷子用力刷洗地板。水三兩下就變得又黑又濁。我們把打掃用具收進儲藏室後回來一看芳江婆婆也已經打掃得差不多了。


    大掃除剛結束,芳江婆婆就拿了竹籃給我們,要我們去采收家庭菜園裏的蔬菜,像是長滿小刺的小黃瓜、發出青草味的番茄、須很長的玉米。要用的菜都采收完後,接著是幫花澆水。我用接了水管的灑水器,把水灑向許多連名稱都不知道的植物,庭院裏因而出現一道小小的彩虹,讓初鹿野開心地拍手。我關掉水龍頭、把水管卷回去時,還聽到水從枝葉滴下的聲響。


    晚餐用了大量剛采收的新鮮蔬菜,吃完飯、連衣服都洗完後,芳江婆婆坐在窗邊的搖椅上翻開晚報。我和初鹿野在一旁等她下達下一道指示,芳江婆婆說:


    「今天你們自由了,愛去哪兒就去吧。」


    我們麵麵相覷。「要不要先出去再說?」初鹿野問,我表示讚成。


    我們沒決定要去哪裏,並肩走在黃昏的鎮上。圍繞整個鎮的林子裏,傳來麵臨夏季的尾聲而活得倉促的暮蟬大合唱。明明還不到七點,四周卻已染上鮮豔的夕陽色彩。不是在大都會裏看見的那種火燒似的紅色夕陽,而是一種會從所有事物當中悄悄奪走現實感的橙色夕陽。


    我們就在這有如置身於久遠回憶當中的光景裏,漫無目的地走著。在商店門口的長椅坐下來,喝著從店裏買的彈珠汽水時,我發現一件事。


    試著回想,從走出家門到現在大約三十分鍾左右裏,初鹿野從不曾走在我的右側。雖然不知道她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但多半是不想讓我看見她有胎記的那一邊臉。


    一旦注意到這一點,我接下來也陸續發現她許多小小的用心。例如,初鹿野對我說話時,不太會改變臉的角度,似乎是極力想遮住胎記;另外在擦拭額頭的汗水後,一定會把瀏海撥回到左邊;而且,談話中不時會無意義地以左手捧著臉。


    我並不覺得她這樣很神經質,因為我以前和初鹿野在一起的時候,也隨時都待在她右側。因為我希望盡可能讓她記住我比較好看的部分。


    初鹿野打開彈珠汽水的瓶蓋,取出彈珠,以大拇指和食指拿著彈珠看向夕陽。我學著她仔細看彈珠,在這小小的鏡頭中、上下顛倒的景色裏,看見了橘色的海。


    「天色越來越快變黑了。」我說。


    「畢竟八月快要過去了嘛。」初鹿野在長椅上搖晃著雙腳回答。「再過不到半個月,就會連這些蟬鳴聲也聽不見吧。」


    初鹿野從長椅上站起身,把彈珠汽水瓶丟進回收桶,然後轉身對我露出微笑。「可是,白天變短是好事。」


    「初鹿野喜歡晚上嗎?」


    「嗯,因為可以忘記自己的胎記。」


    「我倒是很喜歡你的胎記。」


    「謝謝你。可是,一定也有很多人討厭這胎記。」初鹿野的左手輕輕捧著臉頰。「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們再度開始散步。太陽下山後,地表剩下悶熱的熱氣。我們為了尋求涼爽,走進最近的一家超級市場。店內異常昏暗,冷氣冷得令人生厭。我們在賣場裏繞了一圈,然後爬上樓梯、穿過遊樂場,來到屋頂的停車場一看,天色已經全黑。周圍沒有其他比較高的建築物,從屋頂邊緣看去,可以將一整片住宅區裏的零星燈火盡收眼底。


    時間緩緩流逝。我們手肘撐在油漆剝落而會紮人的欄杆上,看著這片小小的夜景,天南地北地閑聊。待在夜晚的屋頂,就無法不想起我們四人聚在廢墟觀測天文的那些日子,但我努力不讓這些痛苦或難受的心情表現在臉上。


    初鹿野在糕點賣場買來了櫻桃麻糬,用牙簽插著一塊接一塊送進嘴裏。我不經意地看著她,初鹿野似乎有所誤會,用牙簽插起一塊櫻桃麻糬遞過來說:「檜原同學也要吃嗎?」我尚未伸手去接,她就把牙簽送到我嘴邊。她的舉動是那麽自然,讓我也理所當然地張開嘴巴。我心想,感覺就好像回到四年前的那個時候。當時,她也是這樣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做出讓我嚇破膽的事。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


    初鹿野說完,正要插起最後一塊麻糟。但或許是牙簽插不牢,櫻桃麻糟從她手上掉到欄杆外,承受著夜風吹拂掉到地上。


    我們回到芳江婆婆家後,聽她說熱水器似乎真的故障了,隻好拿著木頭澡盆和毛巾前往附近的收費澡堂。我們各自付三百圓給櫃台的老人,說好一小時後會合,然後我就和初鹿野分開了。但由於熱水實在太燙,我泡不到三十分鍾便起來。


    在初鹿野回來前,我坐在電風扇前麵發著呆看電視。電視上正在播放半個月前發生的現金搶案特集,其中一名犯人臉上似乎包著類似繃帶的東西,新聞節目為圖方便,就稱之為「木乃伊男」。我事不關己地想著,這還真是一起很有夏日風情的案件。


    初鹿野在約定好的時間五分鍾前回來了。她買來果汁調味乳,匆匆忙忙在我身旁坐下,也不說什麽,就朝電視看去。初鹿野喝完牛奶後,把瓶子放回自動販賣機的回收箱裏,然後似乎想到什麽,站到我背後用雙手輕輕搔著我的頭發。我也依樣畫葫蘆地回敬,她就覺得很癢似地笑了。


    涼爽的夜風中,我們悠哉地踩響涼鞋回去。一回到家,我們就從


    櫥櫃裏拿出棉被,各自鋪好床。芳江婆婆睡在二樓的寢室,我和初鹿野則睡在一樓的和室,兩人間隻隔著一道紙門。


    芳江婆婆趁初鹿野蹲著點蚊香時,在我耳邊小聲說:「話先說在前麵,這棟房子裏隻要有一點聲響,我就會聽得很清楚,你可別動歪腦筋。」


    我聳聳肩膀。「我知道。」


    芳江婆婆拉上用來隔間的紙門、上去二樓後,我躺進被窩裏,關掉電燈。由於白天被使喚著做了很多事,身體非常疲憊,但光是別人家的氣味就已讓人心神不寧,再想到初鹿野便待在幾公分外的紙門另一頭,更讓我清醒得睡不著。


    我閉上眼睛,專心聽著單調的蟲鳴聲,等待睡意來臨。這時,初鹿野從紙門後小聲叫了我一聲。


    「檜原同學,你醒著嗎?」


    「我醒著。」我也小聲回答。


    「你不覺得這樣很像校外教學嗎?」


    「要來丟枕頭嗎?」


    「這是男生會想到的主意呢。」


    初鹿野笑得很開心。她似乎是待在離紙門很近的地方說話。要是說話聲音傳到二樓去就不好了,所以我也靠近紙門,盡可能放低音量。


    「那麽,女生會想到什麽主意?」


    「那還用說?女生會聊自己第二喜歡的男生。」


    「第二?」


    「對,第二。因為最喜歡的對象絕對會和別人重複。要是遭到競爭對手敵視會讓人很困擾,為了避免這種情形,大家都絕對不說自己最喜歡的男生是誰。至於第二喜歡的對象,即使和別人重複,也不至於讓氣氛變得劍拔弩張,不是嗎?所以,有時候偏偏隻有班上最受歡迎的男生,一次都不會被大家提起。」


    「這個想法真有意思。」


    「是真的啦。我周遭就有幾個早熟的女生,在國小畢業典禮的前一天向男生告白,可是每個人告白的對象,都和校外教學裏所說的『喜歡的男生』不一樣。」


    「也就是說,校外教學裏聊的那些話,其實像在刺探彼此的底細嗎?」


    「就是這麽一回事,若是傻乎乎地說實話也沒有任何好處。不過這隻是國小時的情況,國中的校外教學又是如何,我就不清楚了。」


    我停頓一次呼吸的時間,然後說:「那麽,初鹿野在國小的校外教學,也說了自己第二喜歡的男生嗎?」


    「那是秘密。」


    「都已是國小的事情,不用保密吧?」


    「不行。因為現在的我,腦子還是國中生。」初鹿野越說越小聲地說完後,故意扯開話題似地問我:「男生是什麽情形?總不會從回到寢室直到就寢的一個小時裏,一直在互相丟枕頭吧?」


    「男生也沒什麽兩樣啊,大家第一天都在說自己喜歡的女生……隻是我們所說的,倒不是第二喜歡的對象。」


    「你們都老實說出最喜歡的女生是誰嗎?」初鹿野顯得很吃驚。


    「老實說,這可能有點語病。我不知道是不是男生一般都這樣,但我周遭那些家夥,都是說『我沒有看上哪個女生,但如果一定要說,大概就是她吧』,然後說出最喜歡的女生名字。」


    但是,當時我並未加入談話的圈子,自己一個人鑽進被窩裏。


    「男生真可愛。」初鹿野說。


    「也是啦,跟女生那樣比起來,也許還算可愛。」


    初鹿野煞有深意似地小聲清了清嗓子,然後問:


    「檜原同學,你有沒有看上哪個女生?」


    「我沒有看上哪個女生,但如果一定要說,大概就是初鹿野吧。」我笑著回答她。  「你呢?」


    「我喜歡陽介同學。」


    這一瞬間,我產生被她看穿真麵目的錯覺,當場背脊發涼。但仔細一想,就知道不是這樣。對現在的初鹿野來說,身邊的「男生」隻有檜原裕也和深町陽介,她隻是把這兩人當中並未被選為第一的那個人,列為「第二喜歡的男生」說出口。


    但即使隻是這麽一句從對話的脈絡中偶然產生、沒有意義的話,能從初鹿野口中聽到「我喜歡陽介同學」這句話,仍讓我無法不歡喜。我把她這句話深深記在心裏,不隻是文字和旋律,連抑揚頓挫都仔細記住,還佐以聽見這句話時心中萌生的幸福錯覺。


    這時,我忽然想起電話中女人說過的「懲罰」。她說:『今後禁止你在初鹿野同學麵前說出自己的真實身分。』但除此之外,沒有更進一步的詳細解釋。可是,即使不直接揭露自己的身分,仍然多得是方法可以讓初鹿野知道我是深町陽介。若使用這種間接的手段揭曉我的真麵目,也算是犯規的行為嗎?追根究柢來說,那女人用「禁止」這個說法,背後又有什麽含意?是單純意味她對這種行為設下了罰則?還是說——就像《人魚公主》裏的女巫所做的那樣——這意味著她讓我根本不可能在初鹿野麵前揭露自己的身分呢?


    我決定用一個灰色地帶的手法來測試。步驟是這樣的,我問初鹿野她國小的時候,家裏是不是有養金魚。如果她說有,我就說中金魚的名字叫做「火乃子」。即使她問我怎麽會知道,我仍堅稱「因為覺得會叫這個名字」。這樣一來,就不是我直接揭露自己的身分,而初鹿野則會納悶我為什麽知道金魚的名字。當然隻是這樣,並不構成我就是深町陽介的證據,但這可以成為讓她起疑的契機。


    我將這個計劃付諸實行。


    「初鹿野,我說啊。」


    「什麽事?」


    「你國小的時候——」


    這一瞬間,喉嚨竄來一陣劇痛,那是一種像被人用燒紅的火鉗插進喉嚨裏亂攪一通似的劇痛。我的喉嚨哽住,連哀號都發不出來,當場冷汗直冒,忍受著這種痛楚。


    「你怎麽了?」初鹿野從紙門另一頭問。「是有哪裏會痛嗎?」


    我很想說不要緊好讓她放心,但我既無法回答,也無法動彈。大概是聽不到我的回答而不安,初鹿野輕輕拉開紙門,問:「檜原同學,你怎麽了?」她看到我按住喉嚨縮起身體,就來到我身邊坐下問:「你還好嗎?」還擔心地伸手撫著我的背好幾次。


    痛楚本身雖然劇烈,但並未維持太久,不到一分鍾就漸漸消退。但這一分鍾裏,我似乎流了多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大量汗水,上衣都濕透了,喉嚨也十分幹渴。


    「……我已經沒事,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我對初鹿野微笑。「我去喝個水。」  我站起來,她也擔心地跟過來。


    「你真的不要緊嗎?不用去醫院嗎?」


    「嗯,我隻是腳抽筋而已。」


    我在廚房喝了三杯水,心情變得平靜一些。


    再度回到和室後,初鹿野仍然一直在我的被窩旁邊問:「你還好嗎?會不會痛?」即使我說自己完全沒事,仍無法讓她相信。過了三十分鍾左右,她才總算從我身邊離開,回到自己的被窩。


    「晚安,檜原同學。明天見。」


    「嗯,晚安。」


    我離開紙門,回到自己的被窩,再度閉上眼睛。


    盡管最後起了些波濤,但整體而言,我這一天過得非常非常幸福。我在漸漸沉沒的意識中心想,要是明天、後天、大後天都是這麽幸福的日子就好了。隻要能夠如願,要我奉上所有幸運都行,反正我隻剩下幾天的性命。我並不是奢求更多幸福,隻要到這個暑假結束為止,都能一直過著像今天這樣和初鹿野相視而笑的日子,便已心滿意足。


    但這個世界,就是會把改變給予祈求穩定的人,而把穩定給予祈求改變的人。完全的平靜在這一天就已經結束了,翌日,在我一下子沒看著她的空檔,初鹿野就聽見一個萬萬不能聽見的聲響。


    沒錯,那是黑暗中響起的電話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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