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後,檜原來到我家。門鈴每隔十秒鍾就被按響的情形重複很多次,我也早就聽見了,但是無法將門鈴聲與它代表的含意連在一起,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察覺到有訪客上門。


    我從被窩裏慢慢起身,走出拉上窗簾而昏暗的房間,邊因為光線刺眼而眯起眼睛邊走下樓梯。我從門鈴的按法聽出來者是檜原,他會不先聯絡就直接找上門是很稀罕的事。我心想,也許他已經搶先一步察覺到初鹿野或是千草出了事,又或者對這兩者都察覺到了。


    我一開門,檜原就逼向我,他臉上罕見地有著不解與著急。


    「你知道多少?」他問。


    「我想由你開始說會比較快。」我走過他身旁來到外頭,在玄關前麵的階梯坐下。「你知道多少?」


    檜原用有話想說似的眼神瞪了我好一會兒,但後來還是死心地垂下肩膀,在我身旁重重坐下。


    「昨天中午左右,千草打了電話給我。」檜原從口袋裏拿出香煙,用煩躁的動作點火。「雖然我跟她交換過電話號碼,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我。我嚇了一跳,問說:『怎麽回事?』千草說:『檜原同學,你聽我說,要仔細聽好我接下來說的話。』我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但還是先答應再說。」


    所謂中午左右,多半是我抵達千草家之前吧。她不但留給我一封信,還透過打電話給檜原的方式留下訊息。


    檜原接著說:「她說的話很短,我聽得似懂非懂。『接下來也許會發生幾件奇妙的事情,可是,請你不要責怪任何人。』千草是這麽說的。我問:『就這樣?』她回答:『就這樣。』緊接著電話就掛斷了。她的口氣讓我很好奇,可是,那天是天文觀測的好天氣,我心想等晚上見了麵再直接問她本人就好。」


    「奇妙的事情?」我複誦他的話。「荻上是這麽說的沒錯吧?」


    「對,一字一句都沒錯。然後昨天晚上,沒有一個人出現在廢墟。我心想,這會不會是千草所謂『奇妙的事情』?可是,我又覺得這個想法不太貼切。該怎麽說呢?我覺得照千草的個性,應該不會用『奇妙的事情』來形容這種事態,而會有不一樣的說法。然後我想到,說不定你們三個人沒出現,隻不過是已經發生的『奇妙的事情』所造成的影響之一。」


    「所以,你打了電話給荻上。」


    「對,我等到今天下午打電話到千草家,但是沒有人接電話。這下子我開始有了不好的預感,每隔一段時間就打電話過去。直到傍晚左右,總算有人拿起話筒,接電話的人似乎是千草的母親。我問千草現在人在哪裏,她回答得吞吞吐吐,感覺似乎非常慌亂。我直覺想到,她多半是真的發生了很不妙的事。我一說我是千草的好朋友,千草的母親就情緒崩潰似地哭了起來。我這才知道,千草在今天早上因為溺水意外過世了。」


    「溺水意外?」我忍不住反問。千草應該是在我眼前變成泡沫消失,可是會有明確的死因,隻可能是她的遺體被人找到了。「到底是在哪裏?」


    「聽說是被衝上隔壁鎮的海岸,發現者立刻叫了救護車,但已經太遲。千草的母親似乎為女兒意外死亡而得辦理的手續忙得不可開交,接我電話時,是她正好回家拿需要用到的東西。我太過震驚,連致哀的話都說不出來。千草死了?我簡直無法相信,可是同時,內心深處卻覺得一切都說得通。我心想:啊啊,原來所謂『奇妙的事情』,就是指這件事啊。」


    檜原抽完第一根煙,立刻又點燃下一根煙,仿佛想用煙來掩飾自己的感情。


    「我怎麽想都覺得,千草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若是如此,她的死有可能不是溺水意外,而是自殺。可是,我根本想不到千草有什麽理由非死不可。雖然她的戀情的確無望得到回報,但她不是個會為了這種理由自殺的女生。我忽然想到你也許知道內情,所以打電話給你,但那時候你不在家。然後,我就打電話到初鹿野家。」


    一提到初鹿野的名字,檜原先前一直維持一定語調的嗓音出現了起伏。他看起來與其說是悲傷,還不如說是在對某種事情生氣。


    「接電話的是初鹿野的母親。我問初鹿野在不在家,結果又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我跟打給千草的時候一樣,說是初鹿野的好朋友,但她母親很小心提防。同樣的問答重複了半天,突然換一個年輕女人講電話,多半是初鹿野的姊姊。她問了我幾個問題,確定我真的是初鹿野的朋友。她一確定我不是在說謊,就道歉說:『對不起懷疑你。』然後把初鹿野發生的事情解釋給我聽。」


    檜原說到這裏停頓了一會兒,像是在窺伺我的反應。


    「初鹿野和千草,分別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發生一樣的溺水意外。」我替他說下去。「就是這樣吧?」


    「到底發生什麽事?」檜原把煙丟到腳下,一腳把煙蒂踩得破破爛爛。「我看你應該知道些什麽吧?」


    「不,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可是,你至少心裏有個底,不是嗎?」


    「不知道。」我搖搖頭。「檜原,不好意思,我想一個人靜一靜。畢竟很多事情我都還沒有辦法接受,腦子裏的念頭也還沒整理好。要是想到什麽事,我會主動聯絡你。所以,今天可以請你先回去嗎?」


    檜原仿佛想看穿我的心思,仔細觀察我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然後,他可能從中看出由衷悲傷的情緒,死心似地歎一口氣。


    「我會用自己的方法去查她們兩人發生溺水意外的原因。我會徹底查下去,直到查出我能接受的答案為止。若是我查出千草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為事件,我就會找出那個凶手,要那個人嚐盡苦頭,視情況也不惜讓那人有和千草一樣的下場。」


    檜原站起來,把破破爛爛的煙蒂踢進排水溝。


    「等你有那個意思,記得聯絡我。那我走啦。」


    「嗯,知道了。」


    他回去之後,我再度躺進被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千草的死已成為眾所周知的公開事實,讓我陷入一種身體有一部分被挖空似的感覺。


    我對檜原說自己知道的不比他多,當然是謊言。至少對於千草死亡的真相,我連細節都很清楚。不但知道,而且從某個角度來看,無異是我親手殺死她。


    千草在道別之際給我的那封信裏,針對初鹿野想贖的「罪」寫得清清楚楚。千草為了我,獨自去查那空白的四天裏發生什麽事,而她查出的多半是真相。


    『我想我本來應該早點把這件事告訴深町同學。』信上是這麽寫的。『但我害怕你會把我想成一個試圖踢掉競爭對手的壞心女生,所以一直沒告訴你,對不起。』


    我讀到這裏,隱約懂得初鹿野為什麽非得在這個時間點自殺不可。


    在那段天文觀測的日子裏,初鹿野大概比任何人更加樂在其中。


    多半也正因為這樣,她才會覺得,不能隻有自己一個人繼續活下去吧。


    *


    我站到洗手台前,打開油性筆的筆蓋,把筆尖往眼角一按。我靠近鏡子仔細看了看,這個黑點非常自然地融入我的皮膚當中,相信看在不知情的人眼裏,必會以為那真的是淚痣。


    從檜原跑來我家已經過了兩天,這段時間裏,我一直把自己關在拉上窗簾的房間裏,一心一意針對已經過去的種種捫心自問。我是不是不該把初鹿野從房間裏帶出來?初鹿野會再度走上自殺這條路,會不會是因為我多管閑事?我真的沒有辦法救千草嗎?要是我再早一點放棄初鹿野,是不是至少能保住千草的命?招來這個最壞結果的人,會不會根本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一旦開始想,就再也停不下來。我覺得自己這些日子以來所做的一切,全都適得其反。


    我一整


    天躺在被窩裏看著天花板,似乎懂了初鹿野之所以把自己關在昏暗房間裏的理由。一旦遭後悔的漩渦吞噬,腦子就會受到一種無力感主宰,懷疑無論做什麽是不是都隻會讓事態惡化,變得連要走出自己的房間都非常困難,然後就會始終甩不開一種對於死亡的隱約向往,簡直像是被人施了詛咒。


    窗外還是一樣有蟬在叫,但比起一周前,數量已有顯著減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天黑的時刻也比之前早得多。雖然天氣還是熱,但最後一次經曆那種熱得受不了的日子,已是大約十天前的事。


    是夏天的尾聲會先到,還是我會先死去?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在夏天結束前離開這個世界。在積雨雲消失之前,在蟬全部消失之前,在向日葵枯萎之前。因為不管什麽時候,最寂寞的都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


    二十日早上,檜原打了電話過來。我連飯都懶得吃,但一聽到電話鈴聲,身體就自然而然動了起來。多半是我的身體還忘不了和初鹿野接通電話時的喜悅吧。


    打電話來的人是檜原。


    『這四天裏,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他說。『也多虧跑了這些地方,事情十之八九我都查出來了。』


    「十之八九?」我反問之餘,心想總不可能隻在短短四天內,就連我和電話中女人之間的賭局都被他查出來。


    『對。她們兩人墜海的理由,我差不多都知道了。我去查了千草和初鹿野她們兩個的經曆。』


    「你到底是怎麽查的?」


    『首先是關於千草。』他不理會我的提問,繼續說下去。『在她的經曆這方麵,沒有什麽特別可疑的地方。她以前似乎過著一種和爭執無緣的平穩生活,唯一讓我意外的是,千草從國小的時候開始,直到最近為止,似乎都過著坐輪椅的生活。聽說是發生意外導致她的腰椎受傷,連站久一點都不行,後來好不容易才能走路。』


    「那麽,」我催他說下去。「初鹿野這邊呢?」


    『正好相反。』他說話的語氣像在念出不祥的新聞。『我到處找初鹿野以前的同班同學打聽,但我一問起初鹿野,每個人的說法都一樣:「她以前不是現在這樣」、「她以前坦率又開朗,人見人愛」。似乎絕大多數人都認為,她之所以變了樣,原因出在她國中二年級的冬天臉上長出來的胎記。眾人的見解大致上是認為,初鹿野是從長出胎記之後,個性開始漸漸改變,過了半年後更變得不像同一個人……可是,其中也有人有不一樣的看法。這種說法說,初鹿野國中三年級的夏天,曾經沒有任何事先通知,就連續四天不去上學。而在這四天之後,誠懇開朗、人見人愛的初鹿野,就變成現在這樣沉默又陰沉的人。』


    話筒另一頭傳來他在沙發或什麽東西坐下的聲響。


    『照常理推想,前者的見解比較說得通,人的個性並非四、五天就會改變。可是,我就是覺得解開疑問的鑰匙,藏在這空白的四天當中……就結果來說,我的直覺猜中了。聽說初鹿野不去上學,是在暑假即將開始的七月二十日前後。我把目標鎖定在這個範圍,針對初鹿野身邊發生的事情徹底查個清楚。隨著調查範圍從她的班級、學年漸漸擴大到學校,我查到一起奇妙的案件。那是一起發生在隔壁鎮的案件,日期和她空白的四天當中的兩天重疊。聽說,有人在深山的廢墟裏發現兩具國中女生的焦屍。報紙上寫說那是自殺事件,她們還留下遺書。』


    我內心對他調查手法之高明驚歎之餘,說道:「那件事曾上了新聞,而且在學校的集會上也有老師提到,我記得很清楚。」


    『沒錯,那件案子在這一帶很有名。可是在這個時間點上,自殺的兩個人和初鹿野之間看似沒有任何關聯。但我就是有種奇妙的確信,覺得這兩個人的死,和初鹿野空白的四天之所以會重疊,絕對不隻是巧合。隨著調查進行下去,我所料不錯,果然找到把自殺的兩人和初鹿野串連起來的線——她們讀國小時,在同一間補習班上了一年的課。到這裏,我讓思考小小跳躍一下。假設在廢墟進行的這場淒慘的自焚行為,其實不是由兩個人,而是由三個人策劃出來的呢?如果本來會製造出來的焦屍不是兩具,而是三具,卻有一個人中途跑掉呢?』


    我說不出話來。


    ——檜原隻花短短四天,就查到這個地步?


    他說下去。『這個假設很有意思,但思考邏輯實在太跳躍,而且沒有任何證據。如果能知道遺書的內容便能揭露真相,但不巧的是我沒有這種權限。就在我快要死心時,一個朋友聽說我在找參葉國中的學生打聽,便聯絡了我。原來這個朋友的親戚是參葉國中的老師,還說如果我希望,可以安排我和這位老師見麵。得知這件事的隔天,我就去見這位老師,正經八百地把我這離譜的假設告訴對方。我本來以為會二話不說地遭到否定,但這位老師聽完我的說法,用兩根手指捏住眉心,揉了一次又一次,然後才說:「我不能透露任何事,可是,即使真的發生那種事情也不奇怪。」……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就算那位老師「不能透露任何事」,但一般人應該會用否定的口氣吧?』


    「沒什麽好奇怪的。」我說。「說穿了,不就表示你的想法正確?」


    檜原聽到我嘻嘻竊笑,憤怒地說:『有什麽好笑的?』


    「不,我不是在笑你,而是我花了一個月都查不出的真相,你卻隻花四天就找到了,這讓我覺得好笑得不得了。」


    檜原倒抽一口氣。『你果然早就全都知道了是吧?』


    「對。隻是等我知道初鹿野自殺的理由,已經是她跳海以後的事。到頭來,一切都為時已晚。」


    檜原所說的內容,和千草信上所寫的內容,大致上是一樣的。盡管針對謎團的切入角度和思考過程略有差異,但結論完全一樣。兩人的推理互相彌補了彼此推理的缺陷,如今初鹿野與隔壁鎮上國中女生的自殺有關,已經沒有懷疑的餘地。


    我止住笑聲,調整好呼吸。「檜原,雖然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但過不了太久便能和病房裏的初鹿野會麵。到時候你可以去探望她嗎?初鹿野很中意你。」


    『不好意思,我辦不到。』檜原冰冷地說。『目前我還沒確定千草那令人費解的死亡,和初鹿野的自殺未遂之間有沒有關係,可是有一件事我敢說,那就是每次初鹿野想尋死時,死的都不會是她自己,而是身邊的人……我推測是初鹿野邀千草一起自殺。這個推論也許是錯的,或許千草的死有著完全無關的原因,我想到的假設隻是一種穿靈附會的陰謀論。但不管怎麽說,已有三個和初鹿野關係密切的人死了,這是沒有辦法推翻的事實。』


    檜原停頓幾秒鍾,仿佛在等這句話充分滲透到我的腦海中。


    『我再也不想跟她扯上關係,你最好也別跟她牽扯得太深,不然,你說不定會變得跟其他三個人一樣……既然千草已經不在,我再去廢墟的屋頂也沒有意義。天文觀測的日子就這麽結束吧。』


    電話掛斷了。


    我放下話筒,回到自己昏暗的房間裏,再度躺進被窩。倒在房間角落的望遠鏡保護盒映入眼簾,是我們去看英仙座流星雨的那一天,檜原說「我完全忘了帶望遠鏡來隻會礙事」而寄放在我家裏。起初他連碰都不讓我碰一下望遠鏡,但最近終於讓他了解到我很熱心在學習有關天文望遠鏡的知識,使他願意把望遠鏡寄放在我家。


    我曾為了初鹿野,說什麽也要把這個望遠鏡弄到手,但事到如今,卻光是看到就覺得厭煩。那是我失敗的象征,是我落敗的象征。這幾天來,我一直努力不讓望遠鏡進入我的視野,但即使未直接看到,這個物體仍在房間角落持續散發出存在感。我心想,差不多該把這玩意兒還給檜原了。


    我終於動了起來,


    捧著裝了鏡筒和三腳架的盒子走出家門。屋外仍是豔陽高照,但陽光少了點力道,沒有那種像在炙燒皮膚的感覺。道路被拖拉機掉落的汙泥弄得髒兮兮的。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庭院在烤肉,一陣香腸的焦香味乘著要熱不熱的風迎麵而來。


    我牢牢握住望遠鏡的盒子,以免不小心摔下去,正要跨出腳步時,有一輛眼熟的藍色汽車停在我家門前。我所料不錯,從駕駛座下車的人是雅史哥。從他的模樣看來,似乎不是湊巧看到我而停下車子。


    「綾同學要找你過去。」雅史哥說著,指了指副駕駛座。「趕快上車。」


    我點點頭,坐上他的車。


    *


    「我話先說在前麵,你問我也是白問。」


    雅史哥從煙灰缸裏塞得像向日葵種子一樣密的煙蒂裏,挑出相對還剩下比較多煙葉的一根煙,用手指摘出來,叼在嘴上用雪茄打火機點著,然後一臉覺得難抽的表情皺起眉頭,呼出一口煙。


    「我隻是被綾同學拜托,要我來接你,詳細情形一概不知道。她在醫院等你,你有什麽事情想問,到時候再問她就好。我隻聽說綾同學的妹妹住在那家醫院,而且謝絕會客的情形從今天開始解除。」


    「也就是說,綾姊是想讓我見初鹿野……讓我見她的妹妹?」


    「就說我不知道了。」雅史哥叼著煙,不高興地回答。「也有可能隻是綾同學離不開醫院吧?」


    我點了點頭。他說得沒錯,綾姊也可能隻是想找我直接說話,但又非得照顧初鹿野不可,不能離開醫院,所以才拜托雅史哥帶我過去。


    車子開上蜿蜒而狹長的山丘道路,來到一間有著茂盛林子包圍、規模小巧的醫院。雅史哥在圓環放我下車,說:「我有一大堆事情得回研究室處理,回程你自己想辦法。」說完就連忙開車離開。我找了找綾姊,但沒看到像她的人影,心想與其到處亂找還不如在這裏等,於是在入口前的花圃邊緣坐下,把望遠鏡的盒子放到膝上,等待綾姊出現。


    醫院前有一條大河流過,河堤外的河畔被和人差不多高的草木覆蓋住,讓人分不清楚哪裏是地麵、哪裏是河川。堤防上的馬路也大多都受到路旁茂盛的雜草侵蝕,讓人難以行走。河的另一頭可以看見綠意盎然的群山,從山腳到山腰有著整排的鐵塔。我在等綾姊出現的時候,視線也沒特別聚焦在哪個地方,隻是發呆看著這片恬靜的風景。


    過一會兒,綾姊從正麵入口處現身。她穿著皺巴巴的t恤、裙擺起了毛邊的牛仔裙,臉上的妝有點花,頭發也一團亂,看起來比上次見麵時老了三歲。


    「不好意思,突然找你來。」綾姊對我露出疲憊的微笑。「之後也得補償一下雅史才行呢……我們走吧。」


    「請等一下。」我趕緊拉住她。「你找我來,是要我去見唯同學吧?」


    「那還用說?還是你有其他親朋好友住院?」


    「不是這樣。隻是,我覺得我去見現在的唯同學,會不會隻有反效果?你跟她本人說過我會去見她嗎?」


    「沒說過。可是不用怕,你放心。」綾姊對我笑著,眼神卻很空洞。「現在的唯,心情似乎非常平靜。我已經好幾年沒看到她這麽平靜的模樣。隻是……」


    她說到一半,改變主意似地停下來。


    「……不,與其由我口頭解釋,不如你直接去見她比較快。」


    我一通過大門,醫院特有的那種摻雜消毒水味與病患體味的空氣立刻籠罩住我。走廊的日光燈發出慘白的光線,將本來就陰森的醫院內部營造成一處更令人不舒服的空間。亞麻地板四處泛黑,櫃台前老舊的沙發也滿是修補的痕跡,破舊得無以言喻。


    我在櫃台辦理了會客許可證之後,在綾姊的帶領下走進電梯,來到四樓。綾姊在一間房門開著未關的病房前停下腳步,默默朝室內一指。由於角度的問題,從我站的位置看不見整個室內的情形,但門口掛著一塊寫有病患姓名「初鹿野唯」的牌子。掛牌的地方還有三人份的空間,但現在都空著,相信這代表這間病房是四人房,但現在隻住了初鹿野一個人。


    我手按胸口,深呼吸一口氣,朝寫著初鹿野名字的牌子又看了一眼,下定決心踏進病房。狹小的病房內,四角都擺有病床,從入口看去,初鹿野就坐在右手邊深處的病床上。她穿著淺藍色的病人服,正專注看著一本厚厚的筆記本,似乎未注意到我的來訪。我心想,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麽看得這麽專心,於是悄悄走過去,看了看她手上的東西。雖然來不及看清楚內容,但看得出上麵列著很多段手寫的簡短文章。


    這時候,初鹿野總算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全身一震,迅速闔上筆記本,不想被我看到似地放到枕邊。


    初鹿野和我四目相交後,露出害羞的表情朝我深深點頭。


    她這種反應,讓我有種說不清的不對勁感覺。


    「初鹿野。」我好不容易擠出的聲音,簡直不像是自己的嗓音。「你該不會……」  「那、那個,對不起。」初鹿野打斷我的話。「在開始談話前,我有一件事非得先問個清楚不可……」


    她露出惶恐得令人憐憫的模樣低下頭,接著用全身慢慢呼吸一口氣之後,鑽牛角尖似地開口。


    「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視野中的景象漸漸失去色彩,同時,我受到一種直接撼動意識似的耳鳴侵襲。


    初鹿野天真地對說不出話來而呆呆站在原地的我說:


    「——我現在待的地方是病房,我現在睡的這個是床,窗外可以看到的樹是櫸樹,季節是夏天。這些知識沒有受損,你也看到我可以清楚地說話表達,可是,就算照鏡子,我也不覺得鏡子裏的人是自己,感覺像在看年紀比我大了幾歲的親戚。」


    無論看在誰眼裏,這顯然都是失憶症——嚴格說來是逆行性失憶症——的症狀。多半是精神創傷引發的逃避反應,再不然就是腦部缺氧導致的記憶障礙。


    但這些事不重要,我關心的不是她失憶的原因,而是這種症狀有可能帶來的未來。  「所以,你是誰、你跟我有什麽樣的關係,我都不明白。虧你特地來探望我,真是對不起。」


    為此欣喜是很不莊重的,這我當然再清楚不過。


    但是,搞不好……說不定……


    如果她的記憶障礙不是暫時性的,而是今後還會持續好一陣子……


    深町陽介,不就可以和初鹿野唯從頭來過嗎?


    但我的期待,被初鹿野的下一句話輕而易舉地擊潰。


    「隻是,失去記憶之前的我似乎每天都不間斷地在寫日記。姊姊幫我帶來的行李裏就有這本日記。說是日記,其實寫得很平淡,和條列式的備忘錄沒什麽兩樣……啊,所以我話先說在前麵,我知道自己落海不是意外,而是自殺,這件事你不用勉強隱瞞。」


    初鹿野說著,露出豁達的笑容。


    我朝她枕邊的筆記本看了一眼,仔細一看就發現這本筆記本頗眼熟。靠綾姊的幫忙進到初鹿野房間的那一天,這本筆記本就以翻開的狀態放在桌上。相信她當時便是在桌前寫日記,直到我要進房間為止。


    初鹿野每天毫不間斷地寫日記,這個事實讓我頗為吃驚。我一直以為她對自己的人生已經毫不關心。正要自殺的人,會每天寫日記嗎?還是說,正因為是要自殺的人,才會每天寫日記?


    初鹿野注意到我的視線,挪動了身體的位置,擋在筆記本與我之間。


    「日記我還隻看了這幾天的份,但初鹿野唯這個人,似乎有很強烈的自殺念頭呢。雖然我還沒看到日記裏提到自殺原因的部分,但想也知道是為了臉上的胎記而憂鬱吧。會喪失記憶,多半是逃離自殺念頭的最後手段吧?真是沒出息。


    」


    她說話時一直低著頭,這時抬起頭來,從瀏海底下看著我的眼睛。「呃,我想差不多該請教一下你的大名……」


    「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吧?」我隻想把宣判的那一瞬間往後延遲一秒也好,於是回答得含糊其辭。「你不是看了日記嗎?」


    「是啊,從日記上看來,願意來探望我的人似乎寥寥可數,所以我已經猜到了大概。隻是,我沒有把握。」


    這時,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我提著的東西上。


    「……這個東西……」


    初鹿野指了指裝望遠鏡的盒子。


    「你該不會是檜原裕也同學吧?」


    一陣漫長的遲疑之後,我慢慢點了點頭。


    這時初鹿野露出的笑容,是一種很特別的笑,一種從未對我露出的笑。


    我心想:啊啊,原來她在檜原麵前會這樣笑啊。


    *


    結束這場漫長的會麵,走出病房後,似乎一直坐在外麵等待的綾姊艱辛地站起來。  「小陽,你辛苦啦。不,還是該叫你小裕?」


    我深深歎一口氣。「你全都聽見了嗎?」


    「我好久沒看到唯那麽開心。你真的想到一個很有意思的點子,檜原裕也同學。」  搭電梯下到一樓後,我去櫃台歸還會麵許可證,然後走出醫院。不時可以聽見圍繞醫院的林子裏傳來暮蟬與烏鴉交雜的叫聲。根據入口前的公車站牌時刻表,距離下一班公車還有二十分鍾左右。


    「……我該怎麽辦才好?」我問綾姊。「總不能一直自稱是檜原裕也。」


    「我有幾件事想跟你問清楚。」綾姊說。「檜原裕也就是前幾天打電話來我家,對唯的事情問東問西的那個男生吧?」


    「是的。」


    「從剛才的反應看來,唯似乎很親近這小子。」


    「是啊。她喪失記憶前,唯一有好感的對象就是檜原。」


    「唯一?小陽不也很受她喜歡嗎?」


    「我隻是沒被她討厭。可是,檜原不隻是沒被她討厭,一定還受她喜歡。」


    「嗯?」綾姊含糊地點點頭。「那麽,檜原裕也從打了那通電話以後就完全不聯絡,這是為什麽?」


    我想了一會兒後回答:「這陣子我和唯同學,每天晚上都去廢墟屋頂觀測天文,這件事你知道吧?」


    「嗯。檜原裕也不就是裏麵的成員之一嗎?」


    「你說得沒錯。此外,觀測天文的成員當中,還有另一個叫做荻上千草的女生。唯同學自殺未遂的隔天,這個女生像要追隨唯同學似地跳海自殺身亡。檜原認為,荻上的死,責任在唯同學身上。」


    「等一下,這話怎麽說?」綾姊歪了歪頭。「就算唯跳海,為什麽這個叫荻上的女生就非得跟著跳不可?」


    「這隻是推測。」我先加上這句開場白,才開始解釋。「去年夏天,隔壁鎮上發生一起兩名國中女生自焚的案件。檜原懷疑唯同學和這件事有關。之所以會這麽說,是因為唯同學正好就在這個時候,事先並未通知就連續四天不去上學,而且有不少同學說在這四天過後,她就像變了一個人。」


    綾姊停下腳步思索。「……也就是說,獨自從集體自殺中活下來的唯,又想做出一樣的事情,而把那個叫荻上的女生給牽扯進去。是這個意思嗎?」


    我佩服地點了點頭。不愧是初鹿野的姊姊,腦筋動得很快。


    「當然,這隻是檜原擅自這麽認為。我敢確定唯同學的自殺未遂和荻上的死,沒有直接的關係。」


    「原來如此。」綾姊閉上眼睛思索一會兒。「總之這樣一來,那個叫檜原的男生已經放棄唯了,沒錯吧?所以他也不會來探望唯。」


    「應該是這樣。」


    「可是唯不知情。她還沒察覺到自己唯一能夠敞開心房的男生,已經棄她而去。畢竟眼前出現了一個自稱是檜原裕也的男生嘛。」


    我垂頭喪氣。「對不起,我不該說那種謊話。」


    「會嗎?我倒是覺得這個主意挺不錯的。」


    「你是說真的嗎?」


    「當然。還是說,你現在要回去病房跟她說『剛才我說的全是謊話,我不是檜原裕也,而是深町陽介。真正的檜原裕也再也不想見到你』?」她覺得好笑似地笑了。「有什麽關係?反正唯看起來好開心,而小陽不也有甜頭吃嗎?萬一你的身分被拆穿,隻要好好解釋,我想即使有可能無法讓她原諒你,但至少能讓她接受這件事。」


    「這很難說吧?」我歪了歪頭。「說起來,綾姊為什麽要把日記交給唯同學呢?讓她恢複記憶到底有什麽好處?你不覺得讓她就這樣把一切都忘了,對她來說才是最幸福的嗎?」


    「嗯,的確,也許你說得對。」綾姊承認。「可是,我希望她能從客觀的立場去回顧自己的人生,從第三者的觀點去看看失去記憶之前的自己,困在多麽離譜的想法當中。這是隻有記憶消失的現在才辦得到的事,不是嗎?」


    公車來了。我對綾姊一鞠躬,一腳跨上公車的踏階。


    「明天你也會來探望她吧?」綾姊在我背後問。


    我回頭說:「我來有什麽意義嗎?」


    「小陽,我跟你說。」綾姊為了不被公車引擎聲蓋過而提高音量。「我不是為了安慰唯而找你來。我才不是那麽好的姊姊。我隻是想知道,一個男生這種宛如童話故事似的好意,在這種沉重的狀態下,能管用到什麽地步。我隻是想看看這樣的關係最後會怎麽收場。」


    司機提醒我說要關門了,要我趕快上去。我走上踏階,在最近的一張座椅坐下,公車立刻就發車離開。


    我靠到椅背上,閉上眼睛,回想會麵時和初鹿野說過的每一句話。接著,我靜靜地確信自己明天又會來到病房。那是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誘惑。哪怕會演變成欺騙初鹿野或是利用朋友的情形,但一想到又能像四年前那樣,和她共度親密的時間,我就覺得其他的一切都無所謂。到頭來,千草說得沒錯,我的本質就是個壞人。


    等公車抵達我家旁邊的站牌,天色已開始變黑。我走在商店街上,就像之前那樣聽見了公共電話的鈴聲。我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這道鈴聲,那女人最後一次打電話來是什麽時候的事?多半是在暑假的第二天晚上,用《人魚公主》的比喻向我解釋輸掉賭局將會付出什麽代價的那個時候吧。


    『你是第一個使出這種招數的人。』我的耳朵一抵上話筒,就聽到那女人傻眼似地說道。『我萬萬沒想到你竟然會冒用別人的名義來接近初鹿野同學……這個手法不太公平啊。』


    「同時找荻上和我兩個人參加賭局的你,沒有資格跟我談論公平。」我反駁。「這不就表示,不管事態怎麽發展,就是會有一個人輸掉賭局嗎?」


    『如果你不希望荻上死掉,隻要愛她就行了。拋棄她的人是你。』電話中的女人說得仿佛所有責任都在我身上。『好……深町同學,我趁現在警告你,現在的你對初鹿野同學來說不是深町陽介,而是檜原裕也。即使你們之間因此發展成兩情相悅的關係,她愛的終究是有著你的模樣、像你那樣說話的檜原裕也。我不能承認這代表你獲勝。』


    「嗯,我知道。我假裝成檜原不是想贏得賭局,就隻是單純想這麽做而已。」


    她沉默一會兒後,說道:『這意思是說,你覺得輸掉賭局也無所謂?』


    「不是這樣,我當然怕死。可是,現在能就近看到初鹿野的笑容,讓我非常高興。我覺得隻因為這樣就高興得昏了頭,根本沒心思去想別的事,就這麽迎來結局,那也不壞。」我說著,獨自笑了笑。「雖然我想你是不會懂的。」


    『是嗎?』她回答得很冷漠,聲調卻讓我覺得比平常多了


    些煩躁。『不管怎麽說,你的所作所為是不折不扣的作弊行為,因此,我要你受到應有的懲罰。』


    「懲罰?」


    『今後禁止你在初鹿野同學麵前說出自己的真實身分。』她這麽宣告。『既然你說你是檜原裕也同學,我就要你當到最後。』


    「原來如此,『被奪走用來報上自己名字的聲音』啊,這可越來越像人魚公主了。」我說得仿佛事不關己。「這下子,我真的不可能贏得勝利。」


    『話說在前麵,先作弊的人是你。』她冰冷地撂下這句話。『那麽,我就期待八月三十一日的到來,披上檜原裕也同學皮的深町陽介同學。』


    我聽到電話掛斷的聲音。我放回話筒,再度走在夜晚的商店街上。


    於是,我必須以檜原裕也的身分,度過剩下的十一天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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