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七日的傍晚,我和初鹿野前往「美渚夏祭」的會場。初鹿野穿上隻在三年前穿過一次的浴衣,我則換上在附近買來的便宜甚平(注5:一種和服便服,於現代通常為男性或兒童在夏天所穿著的家居服。),兩人踩著木屐走在暮蟬鳴聲灑落的昏暗鄉間小徑上。深藍色的浴衣,將初鹿野的肌膚襯托得更加雪白。


    當我們漸漸接近會場,先是聽到仿佛震動地表的太鼓聲,接著陸續聽見笛聲與錚聲、擴音器引導民眾的聲音,以及人潮的喧囂。指定做為停車場的鄰近國小前有著大排長龍的汽車,車龍更過去一點的地方,則可以看見做為會場的公民館廣場。


    正好在我們踏進入口時,會場射出宣告開幕的小小煙火。四周人們都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仰望天空,看著空中剩下的白煙。緊接著,會場內湧起掌聲。


    會場正中央搭起了高台,掛著燈籠的繩子從柱子呈放射狀往外延伸。廣場長邊的兩側都有林立的攤販,短邊的一邊是入口,另一邊則架起巨大的舞台。觀眾席上已有幾十人甚至幾百人占好了位子,「美渚夏祭」的執行委員長正在舞台上致詞。


    我翻開入口處發放的節目表,查看今天的節目。我所料不錯,吾子濱人魚傳說的朗讀以及〈人魚之歌〉的演唱都完完整整地保留下來。相信應該是找到代打了吧,說來也是當然的。節目表的角落有著今年美渚小姐的照片,她的確是位漂亮的女性,但實在太活潑,感覺不適合演人魚。隻是話說回來,要不是看過千草扮演的人魚,也許我就不會這麽想。


    我們在攤販買了薄煎餅和炒麵,來到舞台前觀賞小朋友的拔刀術演武、國中生的管樂社演奏、社會人士團體的舞蹈與民謠、藝人的陀螺藝曲等表演,一個小時轉眼間就過去了。等抽獎開始,我們便離開座位,從人潮中穿出,來到停車場在花圃邊坐下,從遠處看著會場的喧囂。


    在美渚小姐的朗讀即將開始之際,手背上傳來一陣冰涼的感覺。起初我以為是錯覺,但看到初鹿野仰望天空,讓我知道不是隻有我有這種感覺。之後不到一分鍾就下起了雨,雨勢不是很大,卻是一旦掉以輕心轉眼間就會把人淋成落湯雞的雨。眾人都跑向帳棚或公民館內躲雨,再不然就是跑向停車場,轉眼間會場內的人變得寥寥無幾,還聽到工作人員用擴音器宣布舞台表演中止。


    我和初鹿野在公民館的屋簷下躲雨。細小的雨點讓燈籠與攤販散發的燈光暈開,將會場染成一片暗紅色。我發呆看著把墊子舉到頭上跑走的女生、撐著傘悠然行走的老人、完全不把下雨當一回事的小孩,還有趕緊收拾攤位的商人,忽然間聽到一陣歌聲。


    〈人魚之歌〉。


    歌聲不是來自舞台,而是來自身旁。


    我和初鹿野對看一眼。她難為情地微微一笑,停下歌聲,像要掩飾害羞似地說道:「雨好像不會停呢。」


    「別管了,繼續唱。」我說。


    她微微點頭,接著唱下去,歌聲傳遍蘊含雨水的空氣。


    這是我第三次聽她唱〈人魚之歌〉。


    第二次是一個月前,在廢棄旅館的屋頂。


    第一次是六年前,在山頂的廢棄神社。


    *


    那是我還稱初鹿野為「班長」時所發生的事。


    記得一九八八年的夏天,對我來說既是最差勁的夏天,也是最棒的夏天。之前也說過,我在這年夏天罹患嚴重的自律神經失調症,怕冷得連在七月的大白天都得蓋上羽絨被才能入睡。寒冷日益增長,後來甚至惡化到讓我無法正常生活。我去到即使搭公車與電車往返都得花上三小時的大學醫院,掛了身心內科的門診,醫生的診斷結果說,原因出在壓力上頭(想也知道)。醫師說我需要的是定期就診以及長期休養,於是我搶先一步迎來了暑假。


    這年夏天和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夏天都不一樣。眼中所見的景象和身體感受到的感覺間有著太大的差距,讓所有事物看在我眼裏都失去真實感。難得可以放長假,我卻沒有心思出去玩,可是,即使待在家裏也無法專心看書。總覺得我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重複看一卷錄影帶。錄影帶的內容我已經忘了,隻記得是一出外國電影。


    在我開始請假正好過了一周的那天,我一如往常地待在房裏,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時,聽見了敲門聲。敲門的力道拿捏得很好,不會太強也不會太弱,更以勉強能夠維持連續性的慢節奏,敲得有如一段音樂。我從不曾聽過這麽細膩的敲門聲,也確定門外的人不是母親。


    我問門外:「是誰?」結果門就緩緩打開,一個穿著白色可愛連身洋裝的女生現身。她以不碰出聲響的動作輕輕關上門後,轉身麵向我一鞠躬。


    「班長?」我甚至忘記寒冷而起身問道:「你來做什麽?」


    「來探望你。」初鹿野對我微微一笑,放下書包,在我的被窩旁邊跪坐下來。「還有送已經累積很多的通知單給你。」


    我趕緊檢查自己房間的狀況。由於這幾個月來,我從不曾找朋友來房間,因而完全沒有打掃的習慣,房內非常淩亂。我暗自歎息,心想要是事先知道她會來,一定會整理幹淨。然後我再看看自己的穿著,心情變得更加消沉。初鹿野的穿著打扮非常得體,甚至可以就這麽穿去參加畢業典禮,我卻隻穿著皺巴巴的睡衣,再披上一件顏色不搭的外套,看來很丟臉。


    我再度鑽進被窩,想躲開她的視線。


    「是老師拜托你送來的嗎?」


    「不是,是我主動提議的。因為我擔心陽介同學。」


    她從書包裏拿出透明資料夾,小心翼翼地取出仔細折好的b3大小再生紙,檢查上麵的內容無誤之後,放到我的書桌上。然後,她再度在我身旁坐下,一臉像是寫著:「那麽,我們進入正題囉?」的表情看著我的臉。我心想,提問攻勢要來了,她想必要問我為什麽一直不去上學?為什麽夏天卻裹著羽絨被?這是什麽樣的病?為什麽我會患這種病?


    但初鹿野出乎我意料之外地什麽都不問,而是拿出封麵沒寫名字和科目的筆記本翻開來讓我看,並針對這一周課堂上所教的比較重要的部分為我講解。


    她到底在打什麽主意?我狐疑之餘仍乖乖聽她說,過不了幾分鍾就聽得入迷。對於一整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的我而言,從活生生的人口中述說的新知識,正是最需要的刺激。


    初鹿野解說完一遍後,把筆記本收進書包,說聲「我會再來」就回家去了。她才剛離開,母親門也不敲便走進我房裏。


    「這不是很好嗎?竟然有人來探望你。你可要好好珍惜那樣的朋友啊。」她很開心地這麽說。


    「她不是我朋友。」我淺淺呼出一口氣。「她是班長,所以對誰都很好。」


    這不是青春期少年常見的那種掩飾難為情的說法,而是當時我和初鹿野之間的關係,確實稱不上是友情。隻是因為升上四年級後,我和初鹿野的座位離得很近,所以交談的機會增加了,但這種關係隻限定在教室裏,而且在六月換座位之後,我們就沒怎麽說過話。


    初鹿野來探望我,確實讓我由衷開心,而且她為我講解我請假時學校的課程內容,也讓我打從心底感激。但是,一想到她是基於同情才這麽做,就讓我感到沒趣。說穿了,隻因為她是「班長」,才會「好心善待可憐的同班同學」。相信看在她眼裏,我就是個需要憐憫的弱者。


    隔天,還有再隔天,初鹿野都在差不多的時間來敲門,懇切又細心地為我講解當天的上課內容。我一直認為初鹿野這種善意,隻是有點擴大解釋她身為班長的職責。但她每天都來我房間、為我盡心講解,的確讓我無可自拔地受到吸引。要不是認定她對我的好是來自憐憫,我應該沒幾天便會被迷得神


    魂顛倒吧。


    以一個國小四年級的男生來說,當時的我對於戀愛感情有自覺到了令人不舒服的地步。若是換成一、兩個月前的我,相信隻會隱約有種氣悶的感覺,卻一直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過著悶悶不樂的日子。但打從我認為自己的胎記很醜以後,個性就變得過度內省,隻要一有空便會在腦中反覆把以前隻是隱約接受的種種,一一拿出來重新辯證一番,對這些事情都安上正確的名稱之後再放回去。戀愛感情就是我在這種重新辯證的過程中,在自己心裏發現的事物之一。


    每當初鹿野講解完當天上課的內容而回去之後,我就會感受到一種非常沒出息的心情。最大的問題在於,我就如同她的期望,實實在在地受到了撫慰。她明明隻是基於同情心才對我好,我卻為了她的微笑與一些小小的舉止而真心感動,這種狀況讓我覺得悲慘得無以複加。我希望她認為我是個學得很快的人,所以每天都暗中預習;到了學生放學的時間,則趕緊打掃房間,這樣的自己讓我覺得可恥得不得了。所以,我對初鹿野盡可能采取冷漠的態度,做為一種聊勝於無的抗拒,同時也是為了當她不再來我家時,自己不會變得寂寞。


    我一直心想,拜托,不要讓我懷抱無謂的夢想。既然不會變成我的,就不要進入我的視野裏。不要假裝是出於善心,而玩弄別人的心。但初鹿野根本不知道我這種心情,時而握著我的手,天真地笑說:「陽介同學的手,冰冰的好舒服呢。」時而為了詳細講解畫在筆記上的圖,趴在我身旁。這些舉動導致我怕冷的症狀顯著惡化。


    七月十三日是全校進行校內打掃活動的日子,一整天都可以聽見窗外傳來小孩子們大聲嚷叫的聲音。我心想,今天學校似乎沒有上課,初鹿野應該不會來幫我上課。但到了下午四點左右,正當我無所事事而開始心浮氣躁時,門鈴就一如往常地響起。過一會兒,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門。


    這一天初鹿野穿著白色沒有花紋的針織上衣,配上沉穩的淺綠色裙子。我心想打掃日應該有規定要穿體育服裝,也許她是先回家一趟,把弄髒的衣服換下來才過來的。


    「怎麽了?」我問。「今天應該沒有上課吧?」


    「嗯,可是,我還是跑來了。」初鹿野惡作劇似地微笑。


    「為什麽?」


    「隻是來探望你。」


    初鹿野一如往常跪坐到我枕邊,什麽也不做,隻是笑咪咪地看著我的臉。我感到無地自容,翻身背向她。


    「何必連這種日子也跑來?」


    「好像變成習慣了。而且,我擔心陽介同學。」


    我想她的話多半讓我非常開心,也正因為這樣,我才為了警惕自己,忍不住說出帶刺的話。


    我轉過身對初鹿野說:


    「你騙人,你隻是喜歡對我好的自己。」


    我本以為她會冷漠地否認。


    我本以為她一定不會放在心上。


    我本以為她會一笑置之,說「陽介同學真傻」。


    但初鹿野什麽也不說。


    她緊抿嘴唇,直視我的眼睛。


    她露出一種像是被人用一根很長的針慢慢越刺越深的表情。


    幾秒鍾後,初鹿野回過神來似地睜大眼睛,試著趕緊擠出笑容,不過,她的笑容極為生硬。


    她以令人分不出喜怒哀樂的表情,忍不住說:


    「剛剛那句話……傷我很深。」


    她慢慢站起來轉身背對我,連再見也不說就走出房間。


    起初我幾乎毫無罪惡感,甚至還得意地心想,初鹿野一定是被我戳到痛處才跑掉。但隨著時間經過,我心中鬱悶的感覺逐漸變濃。這種鬱悶感漸漸籠罩住整個房間,開始裏應外合地折磨我的心。


    該不會,我的猜測其實錯得離譜吧?


    如果初鹿野真的是為了自我滿足而利用我,那麽,無論被我說得多難聽,隻要四兩撥千斤又或是單純否認就好。所謂的偽善者,對於善意受到質疑的情況都擬了完善的對策。他們熟知如何應對能讓自己看來像個聖人,或是能夠掩飾住自己的別有居心。人就是這樣,聰明人更是這樣。


    但初鹿野被我這麽一說,似乎被傷得很深。


    這不就是她對等看待我的證據嗎?


    正因為她不是偽善,而是真心為我著想,才會覺得被我背叛了,不是嗎?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就是對為我盡心盡力的初鹿野,做出極為忘恩負義的舉動。


    我整晚都在被窩裏心煩意亂。


    ——非得對她道歉不可。


    等我下定這個決心,已經是翌日的早晨。


    我覺得講電話沒辦法好好把心意傳達給她,因此,當宣告正午的鍾聲一響,我就從衣櫃裏拿出牛角外套,披在厚實的毛衣上。我全身都散發出樟腦丸的衝鼻氣味,大衣口袋裏還放著去年冬天的袖珍麵紙與糖果。


    我很久沒有一個人外出,甚至光是外出這件事,對我來說也已經睽違一周之久。或許是由於長期待在昏暗的室內,無論是藍天、綠葉、耀眼的陽光、空地的雜草、蟬鳴聲、鳥叫聲,一切都超出我的想像,強烈地直逼而來。我毫無招架之力,為了世界竟是如此充滿刺激而受到震撼。我像要保護自己似地攏緊大衣,帽子深深壓低,在通往學校的路上踏出第一步。


    我之所以特地選這種不早不晚的時間出門,是想盡可能避開人們的目光。我的計劃很成功,這個時段的通學路上,除了我以外看不見一個小學生。我期盼就這麽一路去到學校都不要遇見任何人。


    我經過幾個大人身旁,每次對方都投以訝異的眼神,所幸一路上並未遇到同年紀的人。我成功抵達學校,抬頭往鍾塔一看,現在正好是午休時間。


    來到久違的校舍,感覺比以前要來得生分了些,我低下頭快步走向自己的教室,從開著的門往裏頭窺看,但沒看到初鹿野的身影。我隻好走進教室,詢問在角落聊天的女生初鹿野在哪裏,她們狐疑地看著我異常的穿著,告訴我初鹿野因為身體不舒服,請假沒來上學。


    我垂頭喪氣地走出教室,直到這時候才總算注意到走廊公布欄上所貼的幾十張照片。剛才從公布欄前麵經過時,我一直低著頭,並未注意到。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初鹿野的照片。這張照片拍得非常好,讓我忍不住停下腳步,呆呆看了半晌。


    看來那是五月的學年活動——遠足時所拍的照片。照片上各自標了號碼,把想要的照片號碼寫在紙上裝進信封便能購買。嚴格說來,那些照片也許主要是賣給來參加麵談的學生父母親。


    我依序看著公布欄上的照片,想找拍到初鹿野的照片。攝影師多半自認為公平地拍到所有學生,但隻有初鹿野出現在照片中的次數遠比其他學生要多。身為攝影師,想必會下意識地挑選能讓照片好看的拍攝對象。我每次看電視時也都會這麽覺得,例如在采訪國小的影片裏,大多會優先拍到「很有小孩子感覺的小孩」,以及「比較可能說出觀眾想聽的話的那種正經小孩」。至於比較會帶給觀眾不愉快的拍攝對象,則會被巧妙地擠出畫麵外。


    我尋找著有沒有把初鹿野拍得更大的照片,結果無意間發現拍到我自己的照片。這完全是一次突襲,因為我大意地認為,反正我這種人的照片一定連一張也不會有。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在十分巧合的情況下才拍到的一張奇跡照片。我當然不是指這張照片拍得好看,而是指這張照片拍得奇跡般地不好看。照片裏是一種令人看了就毛骨悚然的深海生物。


    無論一個人多麽眉目清秀,偶爾還是會被拍出這樣的照片。尤其臉又是人身上活動劇烈的部位,無論是多漂亮的美女,也不可能在每一瞬間都是完美的美女,


    有時就是會拍出像是老了十歲、二十歲的照片,也有些時候會拍出像是胖了十公斤、二十公斤的照片。我的情形則是臉上本來就有胎記這個致命的因素,卻還拍下了將這個因素發揮到極致的醜陋照片,所以情況更是惡劣。本來攝影師應該會事先篩選掉這種照片,但多半是出了什麽差錯,不小心混進去。


    花樣年華的少女,會根據拍得奇跡般漂亮的一張照片,來建構心目中的自我形象,而我就以類似的愚昧,根據公布欄上這張拍得奇跡般醜陋的照片,一瞬間改寫心目中的自我形象。


    啊啊,原來看在旁人眼裏,我是這個樣子。


    我重新細看初鹿野的照片,接著朝自己的照片看去,然後自問:你覺得這兩個人相配嗎?你覺得自己能站在和她對等說話的立場嗎?你覺得自己有資格喜歡上她嗎?答案全都是否定的。


    我感覺地麵像是猛然傾斜似地腳下一晃,盡管勉強站穩腳步,緊接著身體又受到一股從未經曆過的惡寒侵襲。我全身劇烈發抖,無法好好呼吸。


    我步履維艱地回到家,把自己裹在被窩裏,等待顫抖平息。我的心重重受挫,脆弱得無以複加。好不容易等到惡寒消退,我從被窩裏爬出來,在昏暗的廚房倒了一杯水喝光,然後又立刻回到被窩裏。


    我把臉埋在枕頭裏,心想我要這樣活到什麽時候才行?即使這種寒氣消退,做為根本問題的胎記也不會消失,我還是得像這樣避開人們的目光活下去。


    我祈求著,拜托哪個人來幫我消掉這個胎記,但不知道自己是在對什麽祈求。隻要能實現這個願望,無論是神、女巫,還是人魚,我都無所謂。


    我就是在這時候想起廢棄神社的故事。


    那是一則平凡無奇的傳聞,是我有一次聽班上同學講起的。據說郊外的小山頂上有一間小小的廢棄神社,隻要孤身一人去到那裏,在午夜零時祈求,就會有天神出現,實現祈求者的願望——就是這麽一則離譜的傳聞。這則傳聞不知道是從哪裏傳出來的,但聽說在其他學校的學生之間也有內容完全一樣的傳聞,甚至有不少年輕的老師在小時候聽過同樣的傳聞。這則廢棄神社的傳聞雖然內容離譜,但在美渚町的孩子們之間,卻有一種始終無法徹底否定的神秘感而令人在意。


    但話說回來,都已是小學四年級生,照常理來說,不太可能會真心相信廢棄神社的天神會幫忙實現願望這種癡人說夢話的故事。但我長期待在家裏,導致視野變得狹隘,加上惡寒讓我的腦子蒙上一層霧,又才剛被打入絕望的深淵,即使隻有稻草也想死命抓住。對這樣的我來說,這則傳聞像天啟似地回蕩在腦海中。


    我在被窩裏針對這則傳聞尋思良久,過了一個小時左右,我從被窩裏起身,把錢包塞進外套口袋,走出家門。這時,時鍾的指針指著下午四點。


    要前往廢棄神社就得搭公車,所幸我原本就知道要在哪個公車站牌上車。我記得清清楚楚,母親帶我去隔壁鎮的大學醫院時所搭的公車,就會從這座廢棄神社所在的小山旁邊經過。


    我抵達站牌後過了二十分鍾左右,公車到站,車上隻有一對老夫婦。這對老夫婦又搭了兩站而下車之後,車上乘客就隻剩下我一個人。


    在抵達目的地之前,我坐在最後排的窗邊,看著窗外流逝的單調田園風光。或許是路況不好,公車頻繁以令人不舒服的方式搖動,司機則用小得聽不見的音量獨自嘀咕個不停。搭上公車應該還不到三十分鍾,我卻覺得漫長得像是兩、三個小時。不時看到一些陌生的民宅,更讓我擔心自己是不是搭錯車了。等看到廢棄神社所在的小山,我才鬆了一口氣,按了下車鈴。


    我把乘車券和車錢投進投幣機,正要下公車,司機狐疑地盯著我的臉問:


    「小弟弟,你一個人嗎?」


    我盡量回答得若無其事。「是的,本來說好奶奶會來公車站牌接我……」我說著朝公車站牌看了一眼,故意歎一口氣。「看來她還沒來,不知道是不是忘記了。」


    「你一個人不要緊嗎?」這名看起來五十歲上下的男性司機擔心地問。


    「不要緊,奶奶家離這裏很近。」


    司機似乎相信了,點點頭說:「是嗎?路上小心喔。」


    公車開走後,我把外套的帽子壓得很低,朝神社走去,沒多久就看到標示著上山入口的導覽板。根據導覽板上的說明,這似乎是一座標高隻有三百公尺左右的小山。


    上山之後,步道很快就來到盡頭,接下來是一條勉強隻能讓一個人通過的沙子路。路旁的樹木枝葉恣意生長,讓路很不好走,到處還有倒下的樹木堵住道路。倒下的樹木上除了青苔,還密密麻麻地長著陌生的紅褐色蘑菇。我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這些蘑菇,跨過倒下的樹木。


    當我好不容易來到山腰附近時,先前明明毫無下雨的跡象,現在卻忽然滴下一滴滴的雨點。樹木的枝葉成了雨傘,雨聲雖大,卻幾乎沒有水滴落下。但很快的雨越下越大,連先前由枝葉承接住的雨水,都一起往我頭上淋下來。


    要是立刻回頭就沒事了,我卻固執起來,心想好不容易來到這裏,不想白白回去,便往山上的方向跑,但山路遠比我想像得要長。當時我誤以為所謂的山路,就是從山腳到山頂的最短距離。當我來到神社入口處的鳥居時,毛料的牛角外套已經吸飽了水,差不多有原本的兩倍重。


    我用雙手撬開有點卡住的門,躲進神社的正堂,才剛坐到地板上而放鬆的瞬間,就遭到一股猛烈的惡寒侵襲。我把淋得全濕的大衣脫下來扔在原地,靠到牆上抱著膝蓋發抖。身處這種狀況,要等到午夜零時是不可能的;但要在這麽大的雨中下山,在站牌等待下一班公車,無疑是一種自殺行為。


    拍打屋頂的雨聲中,摻進了水滴滴落在正堂內的零星聲響。多半是到處在漏水吧,從天花板漏下來的水,漸漸積滿整片地板,一點一滴奪去我的體溫。在地板的冰冷與無助的感覺催化之下,我的身體發抖得更加厲害,牙齒震得格格作響,手腳由內而外冰冷發麻。明明是在七月,我卻幾乎要凍死。


    我後悔地心想,早知道就不該來的,但已經太遲了。我沒告訴任何人我要去哪裏,所以不可能會有人來救我。公車司機多半覺得我已經到達奶奶家,正和樂融融地吃著晚餐。如果真是這樣,不知道該有多好?


    大概過了三、四個小時,不知不覺間雨聲已經減弱,僅不斷聽見水滴從一片葉子滴落至另一片葉子上的餘音,至於雨本身應該已經停了。正堂裏一片漆黑,連自己的手掌都看不見。


    我的體力已經耗盡,一步也走不動。意識朦朧,我連自己是誰、為什麽待在這裏都想不太起來。唯一能夠確定的,隻有幾乎令人凍僵的寒氣與身體的顫抖。


    然後,我聽見敲門聲。雖然我聽過這樣的敲門方式,但意識中始終未描繪出是在何時、何地聽見的。過一會兒,拉門拉開,我的視野立刻籠罩在強光之中。我差點要陷入恐慌,但一知道是有人拿著手電筒進來,安心的感覺立刻讓我全身虛脫。


    「你果然在這裏。」


    是個女生的嗓音,而且這個嗓音我格外耳熟。我想抬頭看清楚,但照向我的手電筒燈光太耀眼,讓我睜不開眼睛。


    她收起雨傘、甩掉雨水,走到我身前蹲下來,並把手電筒的燈光朝向地板。這麽一來,我總算能看見這位來接我的人物長什麽樣子。


    「陽介同學。」初鹿野叫了我一聲。「是我。」


    我懷疑起自己的眼睛。為什麽初鹿野會在這裏?她為什麽知道我在這裏?不,更根本的問題是,她為什麽會來找我?她不是身體不舒服,請假沒去上學嗎?她是一個人爬上山來的?在這種深夜嗎?


    但我已經沒有力


    氣一一問出這些問題,初鹿野看出我嚴重虛弱,手放到我肩膀上說:「你在這裏等我,我馬上去找人來幫忙。」


    說著,她抓起雨傘和手電筒,想跑出正堂。


    但我反射性地抓住初鹿野的手不放。我拉住她,牙齒格格作響地說:


    「好冷。」


    初鹿野回過頭來,看著我的手遲疑一會兒,不知道該拉開我的手去找人幫忙,還是先留在這裏照顧我。


    結果,初鹿野選擇後者。她丟下雨傘和手電筒,回握我的手蹲下來。她願意留下來讓我鬆了一口氣,當場坐倒在地。


    「很冷嗎?」她確認似地問我。


    我點點頭,她就把雙手繞到我背後,讓自己的身體緊貼我。


    「你不要動喔。」她說著,憐惜地撫摸我的背。「會慢慢暖和起來的。」


    起初,她被雨淋濕的身體讓我覺得好冰冷,甚至覺得:「喂,拜托別這樣,這豈不是害我更冷嗎?」但沒過多久,我對這股冰冷的感覺就漸漸麻痹,接著有股熱流從她的皮膚內側慢慢透過來。我全身緊繃的肌肉,被這股熱流慢慢舒緩開來,受損的各種身體機能也漸漸重新開始活動。我從內冰冷到外的身體,花了很長的時間,逐漸找回人類該有的溫度。


    「不會有事的。」初鹿野溫暖我的時候,一再重複說這句話。「一定不會有事。」


    她每次說出這句話,都強烈地鼓舞了我。我像個傻子似地心想,既然她說不會有事,那就不會有事。


    不知道就這樣過了多久。


    突然,我注意到身體的感覺已恢複正常,我感受到七月平均該有的氣溫。盡管淋濕的衣服讓我覺得有點冷,但也就隻有這樣。


    初鹿野似乎感覺到我不再發抖,問說:


    「你還冷嗎?」


    其實我已經不冷了,甚至還在流汗,但我回答「還有一點冷」,想再多感受一下她的體溫。


    「這樣啊?要是你趕快暖和起來就好了。」


    不知道初鹿野是否看穿了我的謊言,她說完這句話,摸了摸我的頭。


    我盡情享受完溫暖後,輕輕從她身上放開雙手。


    「班長。」


    我叫了她一聲。


    「什麽事?」


    「對不起。」


    隻是這麽一句,她就明白我想說的話。


    「我沒放在心上啦。」她說得很開心。「不,老實說,我好像有點介意。我被陽介同學狠狠刺傷了,這是千真萬確的。可是,我原諒你。」


    「……謝謝。」


    聽我道謝,初鹿野用雙手摸了摸我的頭。


    「陽介同學,我之所以每天去你家找你,是希望你來上學。」


    「為什麽?」


    「你覺得是為什麽?」她微微歪著頭露出微笑。「陽介同學,你聽我說。你也許不知道,但我很喜歡跟你說話。喜歡單方麵聽你說話、喜歡單方麵說話給你聽,也喜歡跟你什麽都不說,就隻是待在一起。要是你不在了,我會非常寂寞。」


    她說到這裏,先是停頓一會兒,然後低下頭小聲說道:


    「所以,請你不要擅自消失……我可是很擔心的喔。」


    「對不起。」


    我隻說得出這句話。


    即使走出正堂,四周光線也沒什麽改變。雨完全停了,雲也已經散去,月亮露出臉來,但要現在走下山,多半是有困難。而且,即使下得了山,也得等到明天早上才有公車。結果,我們就在這間廢棄神社裏度過一晚。


    我到現在還清清楚楚記得,當時初鹿野坐在我身旁,指著夜空教了我許多星星叫什麽名字。當時的我,對她說的知識連一半也聽不懂,但每當她說出那些魔法咒語般的星星名字,都讓我的身體被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填滿。


    「對了,班長不是身體不舒服,請假沒去上學嗎?」我問。「你會不會不舒服?」  「別擔心,我說身體不舒服是騙人的。其實我是被你的話刺傷,所以很沮喪。」


    「不好意思。」我道歉。


    「我原諒你。」她眯起眼睛。「……然後呢,我無所事事地待在家裏時,接到陽介同學的媽媽打來的電話,問說:『請問我家兒子有沒有去府上打擾?』所以我知道你溜出家門,跑去其他地方。」


    「可是,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


    「你還記得大概在春天,我們交談時,我曾經提過一次這間廢棄神社的事嗎?」


    我忍不住拍一下手。


    「啊,聽你這麽一說……」


    「我一直以為你不喜歡這種超現實的話題,所以看到你對廢棄神社的話題有興趣,讓我相當意外,也就留下很深刻的印象。當我聽說陽介同學不見了,忽然想起我們當時的對話,然後就想到你說不定會在這裏。」


    「要是我沒在這裏,你打算怎麽辦?」


    「我本來打算要在午夜零時,祈求陽介同學打起精神來。」


    初鹿野說完,起身哼著歌。那是一段憂鬱又帶著幾分鄉愁的旋律,是〈人魚之歌〉。在這之前,我從不曾見過她獨自唱歌的模樣,所以聽到她的歌聲如此之美,不由得說不出話來。她的歌聲讓我聯想到井底那種極為清澈又冰冷的水。等她唱完,我一鼓掌,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後來,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什麽也不說,就這麽看著夜空。初鹿野說:「我們進去吧。」我們便回到正堂躺在地板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題,看到開著沒關的手電筒燈光漸漸變弱。電量很快就用完,室內變得一片漆黑。我們自然而然地伸手互握,等待早晨來臨。


    從這一天起,我所處的世界開始有了完全不一樣的意義。在這之前,由「我」和「除此之外」構成的世界,變成由「我」和「初鹿野」以及「除此之外」所構成。而要證明這個世界是個值得活下去的地方,隻需要初鹿野一個人就已經足夠。


    人們也許會笑說,這就像是一種印痕作用,也就是剛出生的小鳥會認定最先看到的東西便是自己的父母親那種現象。看在旁人眼裏,可能會覺得我隻是個被困在孩提時代記憶當中的傻瓜。但不管別人怎麽說,我都不在乎。我想我到死為止,都會是這段記憶的幸福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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