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從遊泳池爬上岸來,身上的皮膚會對冰涼的水有反應嗎?如同麵對三十五度的炎熱天氣,不過等同北部地方夏天的模樣罷了。身上像是隻穿了件未經漂白的毛衣,一麵離開月島國中校門,一麵感受到白色開襟襯衫碰觸到皮膚的灼熱感。還沒到中午,太陽已經來到天空正中央。柏油路上是幾具矮小卻真實存在的倒影,淳、阿大、直人還有我,一共四個人,似乎能聽見黑影傳來燒焦的聲音。最胖的影子開始拿出毛巾擦汗。


    「我們趕快去sunkus(注8)吧,我快溶化了。」


    「你是雪人哦?一整天裏有半天曬在陽光底下,體重跟著減半。」


    淳嘲笑著。他每次都繞著肥胖兩個字打轉,發揮賤嘴的功力。沒人反對阿大的提議。身體冷卻後,不太有乾渴的感覺,但是遊完泳喝的飲料,冰涼到連牙根都會刺刺的。


    跨過朝汐運河,一路往清澄通前進。月島車站裏,手扶梯的出口旁,又開了一家新的便利商店。我們都會到這裏大口吃著美味的冰淇淋或剉冰,而且每次都會在商店麵前空間寬廣且種滿行道樹的人行道旁逗留。


    直接坐在營養不良的擇樹下,嘴裏喝著飲料,身上吹著自隅田川而來的熱風。身穿某所私立國中製服的美少女經過眼前,加上淳一針見血的笑話,這樣的夏天午後簡直是棒呆了。


    走進擁擠的店裏,還有人站在書報架前看免錢的雜誌。我們各自買好東西,走出店外,像是圍著櫸樹般席地而坐。我盯著直人手上的飲料。


    「你能喝這個嗎?」


    直人手裏並非健怡可樂,是醫生禁止他喝的普通可口可樂,而且還是零點五公升保特瓶裝。對於患有糖尿病的直人而言,絕對是不能碰的飲料。直人滿不在乎地別過臉。


    「沒關係。遊泳完後的可樂,說什麽也戒不掉。我決定等一下回家不吃下午茶的蛋糕。」


    簡單來說,直人家很有錢,家住在佃島的超高大廈。跟朋友玩耍後回到家的下午,美麗的媽媽會幫他煮一壺熱奶茶。


    「什麽跟什麽,我家零食永遠是三時的家庭號仙貝咧。」


    「別那麽貪心,仙貝已經很棒了,你把仙貝剝一半沾醬油試試看。反正你跟英式下午茶無緣啦!」


    淳打斷阿大的話,眼鏡裏的兩隻銳利眼睛不層地看著他。就算不銳利,看起來還是一樣冷酷。阿大沒理會淳,握住一公升的麒麟檸檬汽水,垂直瓶身往嘴裏送,有如暢通水管般的氣勢。


    「不要講到我的病嘛,說些輕鬆的事吧!」直人說。


    擦擦嘴巴,阿大點頭。


    「一年真的過得好快,又快到煙火晚會了。去年才剛上國中,現在已經國二哩。」


    淳和我互看一眼。八月第二個禮拜六,附近的晴海碼頭將舉辦東京灣煙火晚會。前半個暑假的重頭戲,就是這個眾集東京一半人潮的煙火晚會。以彩虹大橋為背景,八十分鍾毫無間斷施放星火或尺玉(注9),聲光效果十足。


    「今年不知道搶不搶得到那邊的頭等座位。最近誰去看過了嗎?」


    淳看著我們,但沒人吭聲。


    「傍晚天氣好像會變涼快,要不要去看看?哲郎、淳,你們沒問題吧?直人,你呢?」阿大問。看來有些擔心很容易疲倦的直人。


    「那我等一下回家吃完飯會早點睡午覺,你們出發前打電話給我吧!響一聲掛掉就好,然後我會直接下去找你們。」


    「got it!」


    阿大模仿電視台宣傳活動裏耳熟能詳的台詞。已經快接近十二點,四個人家裏應該都準備好午餐。我突然有種奇妙的想法湧上來,認為各自家中的午餐菜色大不相同。全日本的家庭各自開飯,數千萬種類不同、媲美天文學的午餐。


    站起身,拍去製服褲子上沾的灰塵,把保特瓶丟到指定的垃圾桶,再懶懶散散地晃到十字路口。


    「那是什麽東西?」


    說著,我指指十字路口轉角的電線杆。釘在水泥電線杆、凹凸不平又髒兮兮的的告示板上貼了一張白紙。大概經過無數日曬,白紙右下角已經掀起。淳跟我走近電線杆,盯著a4尺寸白紙裏的內容。


    尋人啟事


    赤阪一真(akasaka kazuma,六十一一歲)


    身高體重:不到一百七十公分、五十二公斤。


    失蹤前穿的衣服:格子睡衣,外加白色睡袍,穿了一雙夾腳拖鞋。


    昨日有人目擊他在築地國立癌症中心前乘坐計程車,之後在月島車


    站附近下車。因身體狀況欠佳,若不盡快接受治療,很可能有生命


    危險。如有任何線索,請立即致電,時間均可。


    最後一行共有兩支刻意加粗字體的聯絡電話。尋人啟事下方有一張半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照片,應該是在病房拍攝,衝洗出來直接貼在尋人啟事單上,然後大量影印。


    照片拍得不怎麽樣,看過去跟漫畫一樣非白即黑,完全看不清楚以窗戶為背景的臉龐長什麽樣子。頭發像小雞身上的胎毛,稀疏得可以,背後朦朧的光線圍繞著光禿禿的頭顱。淳這時候開口:


    「唉,還真的留電話了。一定會被惡作劇電話灌爆。」


    認真看過尋人啟事的直人回過頭,語氣有些激動。


    「我比你們更了解醫院裏的事,很多病人在那裏自殺或是逃走。我能體會這個人的心情,希望快要死的時候不要待在醫院那種水泥殼子裏,而是可以留在自己想去的地方。」


    直人的話,彷佛逃亡病人死前的最後告白,現場的氣氛似乎嚴肅過了頭。


    「說得也是。都夏天了,還是外頭的感覺比較好。」阿大嚼著口香糖說。


    「煙火晚會也快到了。『啪』地一聲來得快,去得也快。」淳輕描淡寫地回應。


    我們這群裏隻要有人認奠起來,其他人很自然地啟動「過分認真很白目」的語氣,將氣氛導回正常狀態,好比一艘有著搞笑外表的急救船,救起載浮載沉的直人。


    路燈一亮,我們穿越清澄通,手僅舉到跟肩膀同高默默告別。因為天氣很熱,加上傍晚又要見麵,我們並沒有很認真地說再見。我看著他們伸出沒被曬到的手掌正麵,然後拖著疲憊的身軀各自回家。


    其實我覺得那不是真的累,不過是裝出來的罷了。


    快要五點的時候,我的手機響起。下樓走到隅田川堤防後方的停車場,牽出我的腳踏車。淳的腳踏車和阿大的淑女車已在堤防口等候。即使到了傍晚,還是覺得氣溫超過三十度,隻有日照的角度改變,迎麵而來的風依舊炙熱如中午。


    「天氣那麽熱,直人那家夥沒事吧?」


    阿大把腳張開一百三十度,跨坐在降到最低的座椅上。


    「沒關係啦!不要太去注意他身體的情況比較好。」


    拿出短褲口袋裏的手機,按下代表直人的快速鍵。待鈴聲響了一下,再快速掛斷電話。


    「離吃晚飯隻剩下一點時間,我們快走吧!」


    三台腳踏車並列騎在不常走的隅田川沿岸。經過頭頂上的高架鐵路,從月島跨進佃島,景色立即變得很複古。曆經數百年、斜掛在佃煮屋門前大型遮雨布般的布簾招牌,住吉神社的鳥居和儉樸的正殿。河上停滯不前的一整排船屋,是黑色河水上的青春痘,產生巨大的突起。常常有電視台的外景隊,前來這塊東京裏的江戶地帶取景。


    爬上佃公園的斜坡,穿出兩旁櫻花樹築起的隧道,便是一棟棟高樓聳立的高級住宅區。那裏無論是地上鋪的石頭,或是路旁的護欄,全都經過設計,屬於寧靜祥和的社區。


    三個人站在skylight tower一樓看起來十分高檔的家庭餐廳


    門口等直人。直人騎著同款trek腳踏車,自四十樓屋頂搭乘電梯來到光線充足的門口。雖然同個款式,他的腳踏車車身全是碳纖維,前後輪都有碟煞。輕型腳踏車的價錢、比賽專用的車體。門口的玻璃自動門左右開啟,傳來直人細小的聲音。


    「等很久了嗎?」


    這麽熱的天氣,他身上的長袖風衣跟鴨舌帽顯得與季節不符。大家默默裝著沒事,麵向清澄通騎去。


    「我也很討厭自己穿得像球童一樣。」


    直人還是發現我們的表情。帶頭的淳把變速器往上撥了一格。


    「沒差。室外的紫外線很毒,在遊泳池的時候你還不是穿著衣服遊。」


    我們選擇騎在陰涼的地方。最近大江戶線的工程總算告一段落,清澄通恢複以往的平靜。兩旁不像銀座般盡是走在流行尖端的商店,而是酒館、理發店和舊書店之類恒久不變的老店。並排騎在至少四、五公尺寬步道的四個人之間,鑽過柏油路上吹拂著宛如文字燒鐵板散發出來的熱風——比體溫還要高的風。


    「媽的,好熱。」阿大抱怨。


    淳用力踩著踏板,加快速度。


    「雖然熱得要死,但感覺很爽。如果這條路有一千公裏遠就好了。」


    「對啊。學校跟生病都好像做夢一樣,現在騎在風裏才是真的。」鴨舌帽簷下的直人說。


    我想起之前老爸推薦我看的一本書。我騎腳踏車,所以我存在。其實書裏真正的意義再簡單不過。笛卡兒在他的作品裏寫得更簡單。


    我們的目的地在清澄通底端,距離目前所在位置約二點五公裏處。騎過月島橋,經過勝哄的警察局,就在填海地盡頭的豐海水產碼頭附近。雖然東京灣煙火晚會,在晴海碼頭的海上舉行,但每年看熱鬧的觀光客太多,沒入場券根本進不去。煙火結束的時候,連腳踏車都騎不了。人行道擠滿人潮跟攤販,馬路到處是疏導交通的路障跟塞成一團的車子,根本看不見地麵。所以每次我們都會跑去豐海町,隔著朝汐運河看對岸的煙火。那邊距離晴海碼頭不到四、五百公尺,煙火看得一清二楚。倒映海上的星光,好像光輝燦爛的瀑布由上往下降,是非常特別的景象。


    我們在並列一排冷凍倉庫的冶清街角,尋找去年淳在那裏設置的頭等座位。


    「還是老樣子嘛!」


    淳的手攀著塑膠外層剝落的金屬鐵網。網子的另一頭是工廠的腹地,和人一般高的雜草叢生。


    「哪裏是入口啊?」


    阿大東張西望。除了呈弧形排列的冷凍倉庫,附近一個影子也沒有。


    「沒關係,去年我有做記號。」


    淳沿著網子前進。我們把腳踏車鎖在離這兒有點遠的地方後再跟上去。大夥找了一下,發現掛在鐵網上生鏽的小鎖。


    「在這裏。」


    淳確認好路況,球鞋踩進草叢。這附近長滿野草,隻有這塊網子底下的地麵像凹了一個大洞。


    「走過去看看吧!」


    說完,淳蹲下來往裏頭鑽,阿大正準備接在淳之後。


    「你每次都很慢,走最後啦!現在還是白天,說不定會有人過來。」蹲在地上的淳說。


    結果我是第二個。低頭湊進地麵,整個肺好像充斥著野草的味道。我屏住呼吸,鑽過鐵網前進。一心想著趕快穿過這鬼地方,我跌跌撞撞地爬出草叢圍成的綠色地毯,探出頭來,淳看著我笑。


    「你看起來好像怕水沾到臉的小鬼。」


    怎麽嘲笑我都無所謂。其實我有點幻想自己身在科幻電影中,穿過異次元。上半身探出草叢外,我趕緊把腳抽離。蹲著穿過柵欄後的感覺很差。直人將帽子塞在牛仔褲口袋,和阿大一起前進。淳依然站在最前麵,這回挑戰的是穿過雜草叢林。


    那裏是一家大工廠後麵的空地。穿過網子的破洞,一旁是不知作何使用的不鏽鋼材料、金屬廢棄物以及汽油桶。腳下的碎石子被油汙染黑,像是裹了層青苔的土粒。我們慢慢地接近空曠的工廠。


    「跟我爸說得一樣,很不景氣啊!」


    阿大拿毛巾擦拭被汗水洗過似的臉龐。遠處的確有機械運轉的聲音,但說不上是很有活力的工廠。到處散布的器材,看起來很草率。


    「對我們來說,不景氣才好呀。」


    說著,淳輕巧地跨過橫在水泥牆麵旁、和腰部一般高的柵欄,走進逃生梯。我們跟在後麵悄悄地行動。大約來到三樓的位置,抵達觀看煙火的絕佳位置。阿大一一看著我們,放低音量。


    「我們打賭看誰先衝到上麵的樓梯間,等一下回去就能喝可樂怎樣?第一名愛喝多少就喝多少喔。」


    我們發出氣音大喊,你推我擠地奔上樓。


    那時候其實是我最早到。阿大太重,淳個子太小而且跨步距離超短,直人腳力有限,所以就由各項條件平均的我獲勝。雙手往後、模仿洛基的姿勢一口氣跳兩格樓梯,就在這個時候,我居然看見兩個白色塑膠袋飄過來。樓梯間角落放著還算新的袋子。慘了,這裏好像有人,我立刻全身起雞皮疙瘩。半路緊急煞車,在後麵追趕的淳撞了過來。


    「你在幹嘛?擋到路了。」


    就在下一秒,淳好像也注意到了,閉上嘴從我身後望向樓梯間。阿大和直人喘著氣追趕在後。樓梯間的死角傳來嘶啞的嗓音。


    「你們不是工廠的人吧?」


    不是斥責的口氣。沒有責怪,反而一副無所謂的態度。我回過頭。阿大和直人似乎已隨時準備好往後逃。我看著淳,他點點頭。我躡手躡腳地連續踏上兩格樓梯,讓眼睛的位置跟樓梯間平行。三坪大小的空間進入眼簾,浮著油汙的地上疊了好幾片工業用的保麗龍,大概到我們膝蓋的位置。去年我們就是用這個代替墊子,鋪在地上看煙火。


    瘦弱的男人橫躺在保麗龍墊上,穿了一件白色睡袍。他好像很吃力地抬起頭看著我們。麵對麵的瞬間,我發現他是那張尋人啟事要找的、從醫院逃走的癌症末期病患。那個人低下頭,似乎鬆了一口氣。


    「原來是調皮的小鬼啊……我在這裏休息,你們能不能過去那裏安靜一點?」


    「您是赤阪先生對嗎?您的家人很擔心您,在月島路上貼著尋人啟事喔。您是不是從醫院逃出來的?」直人站在最後麵問。


    套著脫鞋的雙腳微微顫抖,赤阪先生撐起上半身。我驚訝地看著他濕潤的眼眶,像是剛從遊泳池爬上來、點完眼藥水的雙眼。


    「你們都知道啊!」


    站在第一線的我代表大家點頭。


    「這麽說也許太多管閑事,不過您是不是回去醫院比較好?」


    赤阪先生沉默了一陣,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們。他的眼神很奇特,彷佛是越過我們,眺望夏天的晚霞與東京灣平靜的海麵,又好像望進自己的頭腦裏。我突然覺得自己變成地上的電線、水泥樓梯,或是塑膠袋。我不是人,而是存在於這個地方的某種物體。


    赤阪先生將手伸進睡袍胸口的口袋。


    「我看得見以後的事。醫生的治療,跟為了使病人心安而施予的粗暴行為沒有兩樣,兒子們隻會站在走廊外偷偷咒罵我。那不是我該回去的地方。」


    慢條斯理、不帶一絲無奈的口氣,赤阪先生說完話後露出了微笑。


    「跟我交換個條件好嗎?」


    說著,赤阪先生拿出口袋裏的紅色皮夾。


    「我想我快死了,所以帶了不少錢。」


    赤阪先生骨瘦如柴的手指打開皮夾翻找,抽出四張一萬塊鈔票。


    「如果你們不說出我在哪裏,這些錢就給你們……不然你們幫我買點東西過來,我可以再多給你們一點。怎麽樣?反正我也活不久了,你


    們就當作為了實現一個病人最後的願望,接下這個臨時的工作好嗎?」


    我轉過頭,四個人不安地你看我我看你。


    「我們要討論一下,請等一等。」淳說。


    我們走下一層樓左右的階梯,坐在階梯上。


    「見死不救的工作太誇張了。」直人小聲地說。


    「可是,一萬塊耶!我們也不用幹嘛,不要說出去就好了。這家夥真慷慨。而且,是歐吉桑的願望吧!」


    對於還不能打工的國中生而言,一萬塊的確是很大一筆錢,足足是我兩個月的零用錢。


    「這不是重點。」淳說。


    「什麽意思?」我問。


    「他的家人到處貼尋人啟事找他,假如打電話說我們找到病人,至少會有一筆謝禮,說不定比剛才的錢還多喔。」


    阿大露出充滿佩服的表情。


    「不愧是淳耶!那要誰來打電話?」


    阿大說完,胡亂掏出牛仔褲口袋裏的手機。淳阻止了他。


    「問題就在這裏。既然無論我們怎麽做都有錢拿,應該要仔細想想,兩種可能以外的其他情況才對。那個人穿著睡衣都能從醫院逃出去,我想他一定有別的苦衷。」


    「直人,你常去醫院,比我們都了解裏頭的情況對嗎?住院的感覺是什麽?」我試圖詢問一直悶不吭聲的直人。


    鴨舌帽下的直人臉色凝重。


    「我不會跟著你們起哄的。我能理解那個人的感受,而且他不像我還有救。如果我們打電話過去,他的家人就不會擔心,也能解決醫院那邊的情況。可是這樣做的話,又會犧牲掉那人剩下不多的自由,還有一個人度過的時間……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啦!」


    佇立在狹窄河道對麵的東芝大廈燈火通明,百合鷗和首都高羽田線的高架橋,像是高檔奢華的玩具,延伸至無限遠處,擴展到海另一邊的街道,那是座無憂無慮、如夢似幻的城市。那裏也有類似赤阪先生的人存在嗎?死前寧可孤獨一個人。


    「結果大人麵對自己的人生,還不是處處妥協?不管以後麵對到什麽,都盡力完成吧!」淳說。


    「現在要怎麽辦?」我盯住淳沒有表情的眼神。


    「煙火晚會前,那個人是自由的,但也不會放著他不管。等煙火晚會結束,我們就通知他的家人。你們覺得呢?順利的話或許會拿到兩份謝禮。阿大,你沒意見吧?」


    淳的腦筋動得員快,我完全對他刮目相看。從麻煩事中抽絲剝繭、衡量利害關係,最後俐落地提出解決方法。總而言之,他很聰明。但淳也因此常感到一股無人體會的寂寞感。


    「了解!」直人跟阿大異口同聲。


    就這樣,我們走回金主身邊。


    「後天……是東京灣煙火晚會啊!」


    赤阪先生側躺著說。我們講起去年發現這個秘密樓梯間的事情跟煙火晚會。直人和我坐在保麗龍墊附近,淳和阿大則靠在扶手旁的牆邊。赤阪先生有時候看起來很困,但重點時刻又不忘張開眼睛、適時做出回應。全新的一萬塊鈔票,眼看就快要掉進我們的口袋。


    對岸高樓群上方仍有些光亮,然而海上的天空已經一片漆黑。跟我們聊天的赤阪先生麵露疲態,令直人有些擔心。


    「後天下午我們還會再過來,您需要什麽東西嗎?我們等一下就去買。」


    看了看身邊的保特瓶跟塑膠袋,赤阪先生開口:


    「不了。我沒有胃口,水也還夠喝。我已經不想抽菸或喝酒了。」


    「請問……我聽說那種病會讓身體很痛,您不要緊嗎?」淳小心翼翼地問。


    淳沒有說出病名,關於這點我也很好奇。赤阪先生瘦歸瘦,但我一點也不覺得他像在忍受病痛。他的表情呆滯,卻又帶著某種幸福感。


    「你們不用擔心。」


    說著,赤阪先生把手伸進睡袍的胸前口袋。


    「我身上有醫院開的嗎啡,一次吃一點二公克,一天吃個兩次就不會痛。要是沒了那種藥,根本沒辦法像現在這樣跟你們說話。對不起,你們讓我一個人在這裏多留一會兒好嗎?我今天很開心,好久沒聊到病情或遺產以外的話題了。」


    我們對著躺在保麗龍墊上、眼角濕潤的赤阪先生點點頭,離開樓梯間。


    隔天持續著熱死人不償命的天氣。七月中的溫度計雖然還不至於到破表的地步,早上一過九點以後,確是貨真價實的烈日當空。吃完午飯,我們立刻到佃公園集合。在清澄通路上的便利商店買了飯團、涼麵、冰淇淋、巧克力,還有成人雜誌跟飲料,前往少有人煙的工廠。為什麽能這麽做?因為經費夠用。


    看到三包塞滿東西的塑膠袋,隻見赤阪先生微微一笑。


    「你們買那麽多東西過來也是浪費,幫我解決掉吧!」


    買來的東西當中,他隻喝了一罐運動飲料。雖然才剛吃完午飯,我們還是很餓,國中生永遠處於饑餓狀態。四個人像橫掃大街小巷垃圾袋的清潔車,大口大口吃起來。這種時候,阿大是眾所矚目的焦點。嘴裏塞滿金槍魚沙拉口味的飯團,一邊灌進可樂,接著又是一口泡菜涼麵、一口抹茶冰淇淋。阿大麵前很快有座空塑膠袋跟空瓶空罐堆成的小山。赤阪先生看著我們吃,臉上的表情津津有味。看別人吃東西居然會快樂,真是怪,大概是止痛藥的效果太好了吧?


    一個半小時左右,我們起身準備回家。赤阪先生難掩失望表情。


    「你們幫我把上麵那些袋子丟了好嗎?隨便找個公園的垃圾桶丟就好。」


    「好。」


    直人率先行動,跳上幾個階梯去撿塑膠袋。袋子裏有好幾球哈密瓜大小、用報紙裹起來的硬塊。直人提著塑膠袋回到樓梯間,我聞到一股類似夏天公廁發出來的臭味。


    「抱歉,得好好謝謝你才行。」


    直人害羞地笑了。


    「不客氣。不用給我錢喔!因為我也常住院,也會擔心您想上廁所的時候該怎麽辦。您的身體還好嗎?」


    「我沒事。最近什麽也沒吃,體重越來越輕了。再過不久,大概會被風吹走吧……」赤阪先生望向樓梯間扶手對麵的遼闊天空。「總覺得自己能飄在那樣的天空裏呀!」


    說著,赤阪先生對我們微笑。也許是臭氧層破洞、紫外線變多,又或者亞熱帶的氣候本來就是這樣,這段時間裏,東京夏季的天空,像極了南邊度假勝地拍攝的廣告場景,是不合雜質的藍。我看看赤阪先生,又看看天空。無法理解為什麽天上的藍會使人流淚,但直人的反應比我還要直接。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黑色長袖t恤,流下了眼淚。


    「不要這樣說,還要……」


    我知道直人接下來想說什麽,他希望赤阪先生要更堅強地活下去。直人才說出幾個字,似乎立刻發覺那樣說也無濟於事。


    「還要……還需要什麽嗎?什麽都可以喔,我們會幫您準備的。」


    赤阪先生勉強抬起頭,又躺回保麗龍墊上。


    「謝謝,可是我已經沒什麽東西想要了。」


    阿大拿著毛巾擦臉。淳垂下呈滿淚水的雙眼。


    直人提起裝滿排泄物的塑膠袋,像提著戰利品似地帶頭走下逃生梯。


    煙火晚會當天早上起床便覺得心情特別不一樣。我做了一件以前遠足前也不會做的事。我走到七樓的房間窗戶,確認隅田川對麵、銀座上空的天氣,有幾片小小的雲朵飄浮著。夏天的早晨天氣異常晴朗的話,下午通常會很慘。看樣子,今天將會是極度適合施放煙火的大晴天。


    星期六遊泳池沒有開放,我們總有點坐立不安。一方麵想到期待已久的煙火快要開始,另一方麵也擔心赤阪先生的身體情況,以至於心情的起


    伏從未停止。


    四人集合在佃公園一座江戶時代複刻燈塔紀念碑時,已經傍晚五點,天色還是很亮。月島車站周邊,到處是身穿浴衣的年輕女孩,佃大橋已出現人潮,整個町喧鬧不已。阿大、淳還有我,三個人站在腳踏車前麵,眺望隅田川河口。河川給人的印象多半是安靜,但東京的河川不太一樣。平日每十分鍾都會傳來引擎聲,其實還滿吵的。特別是煙火晚會的時候,水上巴士和小行遊船穿梭其中,多到需要進行交通管製。


    遲到的直人從後麵叫住我們。


    「我來了。去之前先討論赤阪先生的事情吧!」


    三個人看著戴了另一頂帽子的直人。


    「晚上我們就陪他好好看煙火。我想今天的救護車會忙翻,明天一早我再找個電話亭打一一九。這樣可以吧?」淳說。


    「不聯絡他的家人嗎?」阿大問。


    「赤阪先生好像不想見到他們,不要再想錢的事了。」


    阿大點點頭。


    「好。既然決定好了,我們就開開心心地過去吧,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煙火晚會耶。臉色太難看的話,給赤阪老伯看到也不好。喂,直人,開心一點,要笑啦!煙火都被你弄濕了。」


    直人揉揉眼睛,破涕為笑。


    我們繞了一點路。每個人都想把赤阪先生給的錢花個精光。清澄通沿路的攤販早早開始營業,我們沿路買到手軟。炒麵、奶油馬鈴薯、烤花枝、大阪燒、膨糖、糖蘋果、棉花糖、剉冰、彈珠汽水和瓜拿那汽水。路上也有幾家販賣二手電視遊戲的攤子,淳蹲在紙箱前麵翻找,買了超多一塊三百元的第一代sega saturn主機專用惡搞遊戲。


    帶了比昨天更多的食物抵達秘密樓梯間,時間已接近七點。從樓梯間往外看,漆黑的天空下,晴海碼頭公園人山人海。帶頭打破沉默的是阿大。


    「晚安。期待已久的煙火晚會就快要開始囉。赤阪先生,要不要吃點東西?」


    阿大肥厚的雙手將零嘴放在麵前。赤阪先生的心情看起來不錯,可是笑容有點勉強。


    「您還好嗎?」直人擔心地問。


    赤阪先生凝視樓梯間的水泥天花板,喃喃自語似地說道:


    「就快到啦,我知道沒剩幾天了。」轉過頭,看著我們買來的零食。「唔,好懷念。我想吃膨糖,能不能分成小塊給我?」


    直人飛身到膨糖前麵,掰碎後遞入他口中。赤阪先生閉上眼睛,嘴裏嚼著焦糖碎片。


    「好甜喔,小時候一點都不覺得呢!你常住院,該了解我的話吧……」


    說著,赤阪先生邊抖著身體,邊撐起上半身,好像用盡全身的力氣。直人立刻扶住他。


    「最後我還有一件事情要說。連續劇上那些快死的人,通常不都是手足無措嗎?其實不對。我看過許多病痛纏身的人,太了解了。」


    淳目不轉睛地看著赤阪先生。


    「難道您是醫生?」


    赤阪先生這回真的笑了。


    「沒錯。我是個不懂得注重身體健康的醫生。我看過的病患,大部分早有覺悟,麵對親人懷抱感激之情,抬頭挺胸地迎向另一段旅程。他們幾乎不是有錢有名的人。我總懷疑自己能不能像他們一樣,結果當死亡降臨在我身上的時候,卻是用這樣的形式麵對。」


    一枚大型煙火射向夜空,接著傳來轟然巨響。樓梯間角落頓時大放光明;恢複漆黑時,歡聲雷動的聲響依舊持續不墜。我背對煙火,看著赤阪先生。一個接一個打上天際的煙火,五顏六色的光芒,照亮他瘦弱的臉龐。


    「事到如今,在你們麵前逞強也是多餘,也沒那必要再勉強下去。我希望不要麻煩到任何人,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結束。能在最後遇見你們,看到那麽盛大的煙火,我心存感激,謝謝你們。」


    赤阪先生向我們道謝,但其實我們什麽也沒做。第一次為了別人對我說謝謝而哭泣。淳、阿大跟直人絕對也跟我一樣。擦去臉上的淚水,煙火晚會仍進行著。當盛開的煙花伴隨海風成為煙霧的時候,天空仍清楚地留有殘影。視覺暫留的情況下,另一發煙火又散了開來。東京灣的夜空彷佛白晝。


    這個世界也像煙火一樣吧?某個人消失在世界上,當大家還記得他的名字時,又有新的生命誕生。然後,世界在喧鬧中帶著愚蠢繼續運轉。之後我們五個人默默地看著煙火。瞬間消逝的火花,產生莫名的力量,讓平常多話的我們沉默下來。


    東京灣煙火晚會結束後,我們又在樓梯間等了一個小時左右。嘴巴上說要等人


    潮散去再走,其實覺得這時候離開赤阪先生不太妥當。時間超過九點半,聽見赤阪先生睡去的呼吸聲,我們終於躡手躡腳地往下走。


    站在工廠裏的鐵絲網前,直人叫了一聲,翻著牛仔褲口袋。


    「糟了,我忘了拿手機。你們先去牽腳踏車,我去拿手機。」


    不待我們開口,直人獨自沿著貨艙往裏麵走。我們目送他跑上逃生梯,接著鑽進網子下麵,爬出冷凍倉庫群的街道。


    沒幾分鍾,直人就回到鎖腳踏車的地方,手裏是最新款的i-mode。


    「找到了。」


    「赤阪先生怎樣?」淳若無其事地問。


    「跟剛才一樣啊!」


    淳心事重重地點點頭,跨上腳踏車。騎乘在煙火晚會結束後的喧鬧中,我們朝著月島前進。


    隔天早上,四個人又相約見麵。八點半,吃完早餐就出門的大家,約在月島車站前的sunkus集合。旁邊剛好有公用電話,淳理所當然將成為打電話叫救護車的那個人。


    接通電話,淳像是按照反覆練習的說詞,冷靜地開口:


    「豐海町大倉工廠逃生梯內的樓梯間,有一名重症病患,請立刻前往救援。」


    再次報上確切地址跟工廠名字,淳掛上電話。這麽做應該不會暴露我們的身分吧?隻要淳出馬,任何事情都能處理得迅速確實。走出電話亭,淳叫住我們。


    「我們去見赤阪先生最後一麵吧!救護車跟腳踏車的比賽耶。」


    我們趕緊跨上車,火速奔馳在早上的清澄通。之前從來沒騎得那麽快過,隨著速度慢慢增加,胸口竟非常苦悶。或許我的心情更希望能早一步抵達目的地。


    救護車趕來之前,我們已經來到工廠裏頭。五分鍾後,三名身穿藍色製服的救護人員通過鐵絲網和雜草,抬著擔架上樓。過了不久,救護人員走下樓梯,撐出身體對留在地麵的人員打了一個叉。不對,赤阪先生好像不見了。樓下的人員轉開無線電。


    「發現疑似病患留下的痕跡,但人已經不見了。」


    工廠四周陸陸續續前來一些人。淳轉頭望向直人。


    「直人,你昨天跟赤阪先生說什麽?」


    直人的雙眼充血,但不像是在哭。


    「我想了一整晚,我不會後悔。昨天我回去樓梯間是為了要告訴赤阪先生,我們會叫救護車過來。我希望他至少有權力選擇最後想待的地方,這樣做比較好對不對?」


    沒有人抱怨。太陽下山以前,我們騎著車在豐海町和勝哄打轉,尋找赤阪先生的下落。身上就算已經流了五公噸汗水,阿大也沒有半句怨言。


    赤阪先生的遺體被人發現時,已經是煙火晚會兩天後的星期一。


    一位晨跑的老人發現穿著睡衣的男子倒臥豐海運動公園外、朝汐運河旁的樹叢裏,立刻打電話通知月島警察局。


    由於之前警方已經掌握近來失蹤人口的情況,很快確定這名男子就是赤阪先生,當天便聯絡了赤阪先生的家屬,遺體暫放築地的某家醫院。


    光是坐起來都很吃力的赤阪先生,真的很難想像他到


    底是怎麽來到運動公園。從樓梯間到那裏的直線距離,少說有三百公尺以上。然而選擇不在樓梯間靜待生命結束,我想正是赤阪先生的作風。如果待在那裏,既造成工廠的困擾,警方看到塑膠袋之類的東西,也會發覺有人暗中接濟,說不定還會找上我們。


    在不帶給任何人困擾的情況下,選擇自己最後的容身之處。大多數的人抬頭挺胸迎向另一個旅程。如今,我已不太記得赤阪先生的模樣,他的話卻像煙火施放後留下的殘影,停留在我的心裏。


    自從救護車來過後,工廠的人把鐵絲網底下的坑洞補了起來。我們用零用錢買的花,隻好放在掛在網子上那把生鏽小鎖的下麵。


    白色的雛菊花束旁邊,是直人獨自尋找、最後在日本橋水天宮舉辦慶典時買到的膨糖。


    注8:sunkus:日本連鎖便利商店名。


    注9:尺玉:日文讀音為shakudama,直徑三十公分、重十一點二五公斤的煙火。發射高度約二百五十公尺,綻放時的直徑約三百公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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