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很冷。東京難得氣溫驟降,走出家門立刻覺得撞到一麵由冷空氣凍結成的牆壁。吐出長長一道白色氣息,彷佛看不見的圍巾包覆住臉。我比平常提早出門十五分鍾,快步走到集合地點。


    位於大川端river city腳下的佃公園,井然有序。春天的隅田川沿岸,堤防上的步道綻放染井吉野櫻,是當地著名的賞花景點。不過那時候才二月初,樹梢上連花苞的蹤影也沒有。


    我看見直人跟淳已經到了,書包放在陽光照耀的木頭長椅上。另一位壯碩的朋友沒有現身,說不定再也看不到他了。阿大人在月島警察局的偵訊室裏。心裏油然升起一股不安,最後十公尺我小跑步前進。


    「早。現在阿大的情況怎樣?」


    直人有些焦躁地撥撥少年白的頭發。


    「不知道。我也是早上才接到消息。」


    我把書包扔到椅子上。


    「你有問原因嗎?」


    直人突然垂下雙眼,一副很難啟齒的樣子。


    「阿大家很慘。他爸因為突然的意外死了,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他跟他弟良平又被警察叫去問話。等一下去學校的路上,如果有記者過來問東問西,老師要我什麽都不要說。」


    「反正每次有事情發生,有關的人都變成寶,這就是日本新聞的生態。」淳語帶嘲弄地說。


    「假如記者把麥克風遞到你麵前,你又會對著攝影機說什麽?」我似乎沒注意到自己的口氣變得強硬。


    淳眼鏡底下的目光銳利,一腳踢向地下的石子。


    「我會說出他爸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會說那種人死了活該。你跟直人心裏也這麽想的對吧?」


    我不像淳那麽有勇氣,隻能低頭看著河麵。摩天大樓底下、日複一日流動不息的隅田川平靜無波,像一大塊鉛板。


    我們背起書包走去學校。橫越小型運河上紅色的橋,從佃跨到月島,淳盯著手機螢幕。


    「還有一點時間,要不要去阿大家看看?」


    阿大家就在去學校途中、西仲通的巷子裏,


    「好,應該沒關係吧?」直人有點猶豫。


    心裏害怕老師或警察可能正在阿大家,嘴巴說出來的話卻完全相反。


    「去看看好了。到時候怎麽樣的話,我們假裝經過的路人就好。況且去的話,說不定可以知道些事情。」


    我們逆向走在上班族前往月島車站必經的文字燒街上。這條路一堆文字燒店鋪,十分出名,不過這幾年一家家改建成普通民宅,變成每天通勤的上班族居所。雖然地價下跌,市民又開始回流市中心,街道的景象仍能清楚劃分成三類:


    首先是第一批出現在佃島、一百公尺以上的高級摩天大樓。億萬豪宅裏,每間房子每個月都得花三十萬以上的貸款,大概要像直人家那麽有錢才住得起;再來是月島叮內中等程度的公寓。最近這類房子吸引不少在大企業工作的白領階級;最後一種位於西仲通巷內,自明治或大正時期殘存到現在、屋頂是磚瓦或銅板的木造平房。


    穿過裝飾藝術風格的路口,西仲通上停了好幾輛電視台的采訪車。一群不用上班的家庭主婦,以及老人們站在路邊交頭接耳,並不時注意巷裏的情形。我因為緊張而四肢僵硬,壓低音量對淳開口:


    「我們還是要靠近阿大家嗎?」


    淳看來也冷靜不到哪裏去。他點點頭說:


    「都已經過來這裏了,去看一下啦!」


    頂著少年白的直人也點頭讚成。


    我們轉進寬約一點五公尺、中間屬低窪地帶、鋪著水泥的小巷。巷內的光線突然從白天變成傍晚,到處是不同電視台架起的鎂光燈還有吆喝聲。巷子裏中間左右的地方有一塊空地,空地前圍了好幾道禁止進入的黃色封鎖線。


    空地中央有一個鎖死的水龍頭。小時候我常跟阿大拿鋁製大水盆過去裝水,當成遊泳池玩。麵對空地的三間大雜院,最靠右邊的就是阿大家。傾斜的木造牆壁經年累月下滿是髒汙,接近地麵的地方長了一堆綠色苔蘚,屋齡至少有五十年。他家隔壁早就沒有人住,破掉的窗戶裏到處是四處散落、沾滿灰塵的家具,封鎖線外站著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警察。淳戳了我幾下。


    「你看那邊。」


    淳指著自來水管對麵的地上。濕透的灰色水泥地板上,有個用白色粉筆描成的人形,看起來又矮又圓。昨天晚上的溫度在零度以下,阿大他爸一定很冷吧!我們才停下腳步,警察立刻過來關切。


    「趕快去上學。這裏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離開前,我們最後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阿大家。不知道為什麽,他家門口的燈泡還亮著。阿大、良平還有阿大媽媽,今天早上發現倒在地上的爸爸:心裏是什麽感受?光是這麽想,眼睛裏電燈泡的影像突然搖晃起來,我差點哭出來。


    我們往回走到西仲通。三個人因為阿大家的事情,心情沉重到無話可說。拖著腳步往學校方向前進,突然遭到閃光燈強烈攻擊,眼前突然伸出一管槍口似的麥克風。


    「你們跟嫌犯同校,有看過他嗎?他是怎麽樣的人?」


    妝化到無懈可擊的女記者,一口氣講了一串。我們被五個大人團團圍住,淳的臉色頓時變了。


    「不說名字比較好對不對?」我慌慌張張地說。


    女記者調整了一下脖子上大型蝴蝶結般的披肩後繼續。


    「這不是現場轉播,之後我們會剪掉。你們見過他對吧?」


    「我們是阿大的朋友。」


    扛著大台攝影機的攝影師湊了過來。我知道攝影機正在照我,於是垂下眼睛。


    「阿大很胖也很大一隻,可是他不會使用暴力。雖然他常常挨打,他也不會隨便揍人發泄。阿大絕對沒有殺了他爸爸!」


    這種時候往往很自然地順著情緒把話說出來。說完最後一句話,我的眼睛早已盛滿淚水。淳在背後像潑對方冷水似地丟出一句:


    「你們毫不關心阿大被揍得有多慘,結果他那個可惡的老爸一死,就扛著攝影機趕過來。大人的工作真辛苦呀!」


    女記者好像習慣了冷嘲熱諷。她不理會淳的挑撥,眼神銳利地看著我。


    「小野同學家的情況怎麽樣?」


    三個人互看了幾眼。學校不準學生亂說話,但我們想幫阿大忙。剛才沉默不語的直人開口:


    「阿大的媽媽負責養家,他爸爸的工作不太穩定,而且不管有沒有工作,每天都在喝酒。」


    不管大街小巷,肯定有這種一大早開始大吼大叫、怒氣逼人的家夥。聽說阿大他爸在築地市場送貨或打掃,反正就是打零工。


    「你對這次的事情有什麽看法?」


    一副想打探消息的嘴臉。


    「我們什麽事情都不知道。為什麽阿大的爸爸會死?」


    我也是一口氣講完一串。


    這次換女記者跟她的同伴麵麵相偅穿牛仔褲的年輕男人對記者點點頭。


    「昨天半夜,喝醉的小野浩太先生遭到兩個兒子棄置家門口。早上發現的時候,小野先生已經死了。警方還沒公布確切經過,但死因很有可能是凍死。」記者說。


    「這樣啊。」淳的聲音黯淡下來。他想了一會兒說:「所以是意外囉。並不是阿大為了殺人才把他丟在外頭,根本是他爸醉到不省人事。」


    第一節課,學校臨時把學生集合起來。冬天體育館的地板超冷,頭頂上的擴音器傳來校長呼吸跟說話的聲音。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內容,不過是要我們尊重生命之類,一成不變的話語。


    回到教室,我們的導師又依照慣例,用他不冶不熱的口氣為我們複習校長說過的話。班導的綽號叫做「半調子(ryman)」,絕對不是那個數學家黎曼(注10),而是sry man的簡稱。他是個比起教學生,更重視去秋葉原購買限定版鋼彈塑膠模型,根本就是個領死薪水的老師。他跟學生之間隻存在業務上的關係,我們既不把他放在眼裏,但也不至於瞧不起他。因為在毫無關係的情況下,也沒必要多去理會。


    不過發生了這種事,我總算看清他並不關心我們。結束十分鍾左右的訓話(就是站在講台上照本宣科),立刻上起社會課。現在的國中生不得不知道民主主義是什麽東西。


    班上大部分的人都假裝沒事,下課時間也沒人提起阿大。如果換做是其他學校的學生打架,或是在便利商店偷東西,大家大概會當成茶餘飯後的八卦。不過,現在如果是同學家死了人,再怎麽樣也笑不出來,更何況殺死父親的人是昨天一起打打鬧鬧的同班同學。我們班如履薄冰地度過一整天,好像隻要有人不小心說了不該說的話,全班立刻會從冰上沉人海裏,不安的眼神在彼此之間傳遞。


    淳、直人還有我三個人,放學後來到辦公室,不抱期待地站在班導的辦公桌前。桌上放著像是從遊樂場的幽浮抓娃娃機抓到的,前不久某部科幻電影裏的人物模型。電影內容反正就是外星人、小精靈還有外星球之類。


    「現在沒辦法見到阿大嗎?」我首先提問。


    穿著button-down格子襯衫、灰色毛衣的班導神色有些困擾。


    「現在連校長跟我都見不到他,你們就算過去了也沒用。」


    「他在月島警察局裏對不對?到了晚上要怎麽辦?」直人問。


    「我也不清楚。警方大概傍晚以前會繼續問訊,然後再送小野同學去少年觀護所吧。」


    「這樣喔。」悶不吭聲的淳開口,睜大眼睛盯著班導,像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標本箱裏的昆蟲。「雖然見不到麵,還是可以寫信給他對嗎?犯人就算關進牢裏也可以收到信,電影裏都這樣演的。」


    班導露出不耐的表情。


    「寫不寫是你們的自由,但我不能幫你們送信。」


    「我懂了。我們自己會送到警察局,不會麻煩到老師!」淳的聲音既尖銳又清楚。


    回到教室,我們聚集到淳的座位前。鋁窗外,棒球社跟足球社的人在操場跑步。學校發生事情,他們也沒辦法大刺刺地在操場中央進行練習比賽吧?我瞪著白紙,雙手交握胸前。


    「每次都跟阿大打打鬧鬧的,我不知道要寫什麽。才一天就發生這種事……」


    大夥沉默不語至少過了二十分鍾。偶爾班上女生打開後門,看到我們三個人之間氣氛不對,拿走忘在教室的東西後立刻跑出去。攤在桌上的稿紙是一片白色沙漠,範圍比寫作文的時候還要寬廣。


    「不行,一定寫不好。」我說。


    「沒關係啦,寫得好也不見得寫得多啊!我們現在就想想有什麽話想對阿大講,一條一條寫下來好了。」淳看著別處回答。


    不愧是聰明的淳。


    「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們都是好朋友。」直人說。


    我用鉛筆標好號碼,寫下直人說的話。


    「第二,我們很擔心你;第三,需要什麽東西嗎?」淳說。


    我繼續寫下第二、第三點,自己也想到了第四點。


    「寫『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可是我們相信你!』怎麽樣?」


    「很好啊,寫吧!」


    淳紅了眼眶。我因為流淚把字寫得歪七扭八,但還是努力寫下第四點。三個人陸陸續續說出想告訴阿大的話,沒多久已經列了十七點,寫滿三分之二的稿紙。


    「這樣應該可以了。」淳說。


    我們完成寫給阿大的信。白色稿紙上,用很醜的字寫下一堆廢話。我重新念了一次,確定沒有寫錯,結果大哭起來。我把信交給淳,他念著念著也哭了。直人看著我跟淳,自己也在掉眼淚。我們在最後一行留下各自的簽名。


    「我們去便利商店買信封。」


    沒有勇氣紅著眼睛走出學校,我們跑到廁所洗了好幾次臉。水很冰,可是讓我們冷靜不少。結果不止眼睛是紅的,連臉頰也被冷水凍紅了。我們戳著彼此的臉大笑。這種時候,笑或哭都沒有差別。什麽也不做的話,大概會崩潰吧!


    月島警察局在過了月島橋跟新島橋之後的勝哄六丁目前麵。那裏離學校有一點五公裏,我們仍背起書包走在清澄通上。最前方的天空還有一點點夕陽,但回頭完全是晚上的樣子了。月島是填海地,房子都不高,所以天空看起來特別寬廣。這天傍晚,天空清澈的程度,令人光是看過去便足以呆站原地,無法動彈。


    警察局是一棟白色、普通高度的建築,門口的停車場一半以上停著警車。我們向四處張望,跟腰間插著無線電的警官說明來意後,穿過敞開的玻璃大門,立刻來到櫃台。牆上的黑板寫著昨天交通安全示範區域內零人死亡、三人受傷。另外還有通緝犯海報以及更換駕照的順序等海報。我叫住櫃台裏麵向辦公桌的警官。


    「對不起,請問少年課的辦公室在哪裏?」


    中年警官放下原子筆走上前。


    「你們是月島國中的學生吧,有事嗎?」


    淳往後退了一步。


    「我們跟今天早上送來這裏的小野大輔同班,是他的好朋友。我們知道現在沒辦法見到他,所以寫了一封信。我們想把信交給阿大。」


    麵對我們認真的模樣,警官的態度也變了。他立刻去打電話。


    「你們等一下。」


    我們坐在大廳裏的黑色椅子上,等了十分鍾左右。樓上走下一個身穿深藍色風衣的男人,他看了我們一眼。


    「我是少年課的島田。」


    我們站起來向他點點頭。


    「你們是小野的朋友啊!」


    我們知道他正上下打量我們的發型、製服穿著樣子、書包背帶的長度。


    「可不可以幫我們把信交給他?」我問。


    少年課警官的頭型很像tim(日本搞笑團體之一)的鬆本,剪了一個小平頭,但瀏海非常挺。他露出困擾的表情。


    「今天他的情緒還有點激動,明天我看情況再拿給他。」


    我從書包裏拿出信封,交給島田警官。


    「抱歉。交給小野之前,我能不能先看過?」


    淳不服氣地瞪著他。我趕緊回答:


    「可以。請你告訴他,我們明天也會寫信過來。」


    說完準備起身離開,島田警官叫住我們,手中打開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的黑色記事本。


    「請告訴我你們的名字。」


    「有事情記得打電話給我。」


    我們結束四次送信到月島警察局的任務。島田先生告訴我們,已經完成偵訊阿大的工作,之後會送他到少年觀護所。問到觀護所在築地七丁目的地址,我們向島田先生道謝。後來淳也覺得島田先生是個好人,態度改變不少。


    築地在隅田川另一頭,每天送信的話有點吃力。雖然也不是不能走過去,還是有點困難,所以隔天以後我們都用寄的。


    讓我們耿耿於懷的是,阿大一封信也沒回。


    「一定是那邊管得很嚴,不準他寫信,認為他可能藉此請朋友湮滅證據之類的。」直人常這麽說。


    心裏雖然不這麽認為,但我保持緘默。


    兩個禮拜後,阿大離開觀護所,回學校上課。報紙隻管刊登事實,但周刊上還提到阿大的父親長期酗酒且有暴力傾向,清掃大樓維持家計的母親和阿大兩兄弟非常值得同情。


    而關於阿大的供詞,也是一時情緒激動的緣故,聽說為了保護弟弟才把過錯都攬在身上。最後警方並沒有起訴兩兄弟,也沒有將案件轉送家事法庭。觀護所希望他早日複學,所以第三學期快要結束前,阿大回到學校上課。阿大的態度變得冷淡而且沉默寡言,瘦了一圈的他,臉部線條十分明顯。


    自從那天早上,阿大就變了。


    這陣子發生了很多事,今天小野同學回到班上來,希望你們好好相處。班導機械性的處理態度我覺得很不錯。眼看第一堂課快要開始,阿大剛好走進教室,看也不看我們三個人,直接坐到位子上。


    坐立不安地結束六小時的課。放學的時候,阿大卻又不見蹤影。隔天早上,他也沒有出現在集合地點。我們三不五時找阿大說話,到了令人厭煩的地步。你看過信了沒?嗯。觀護所的人不準你寫信嗎?嗯嗯。阿大每次都緊繃著肩膀,給我們一個很短的應答聲。不止這樣,他上下學的時候會刻意避開我們,選別條路走。明明走在路上沒看見人影,到了教室竟看到他僵硬的身體麵對書桌坐著。


    阿大回來上課第三天的星期三,放學路上直人報了一個消息。


    「你們知道嗎?阿大最近跟a那群人混在一起。」


    「嘖,真的假的。阿大跟那種人在一起不就慘了?」淳說。


    大家口中的a叫做有野義美,是月島有名的有野三兄弟的老三。他是隔壁班的問題學生,關於他的八卦數也數不清。偷竊機車變賣,向流氓買興奮劑,還有為了比賽誰的腳力最強,踢爛學校將近十個小便鬥。這些謠言沒有任何證據,不過一旦扯上a,大概八九不離十跟他有關。無論哪個地方或哪所國中,總會出現幾群非常經典的不良少年。


    「我們要想個辦法才行,阿大跟那種人不一樣。」我說。


    「可是,他現在覺得自己跟他們差不多啊!」淳回答。


    隔天放學,我們戰戰兢兢地走到隔壁班,準備把a叫出來談談。兩個小跟班走在a後麵,一同跨出教室。burberry v字領毛衣配上垮褲,拖在地上過長的褲腳早已破破爛爛,這是那群人的製服。a不懷好意地笑著。


    「想幹嘛?」


    周圍其他的同學害怕地四處走避。我鼓起勇氣。


    「我們要跟你說阿大的事。」


    a朝走廊吐了一口痰。


    「要講去別的地方講啦,要是在這裏出了什麽事,很難解決吧?」a看著其中一個跟班。「你叫阿大過去遊泳池後麵。」


    一群人接著移動到寒冬的遊泳池。


    遊泳池後麵有個抽水馬達室,a混混們坐在連結地麵的樓梯上。我們三個人站在終年毫無陽光、充滿黴味的空氣裏。阿大也到了。我們跟a混混們的人數變成四比三。阿大沒有看著我們任何一個。a兩隻手肘往後撐在樓梯上,斜傾著身體。


    「有屁快放。」


    「請放了阿大。」


    a聽了大笑。


    「阿大身上發生了很多事,不像你們這群人。而且他又不是貓,怎麽能想要就要咧。阿大,你說呢?」


    阿大誰也沒看,縮著壯碩的身軀,頭偏向一邊。


    「你們看。唉,不過阿大才加入沒多久,要他離開也不是不行啦!」


    a的臉上仍掛著奸詐的笑容。


    「真的?」直人趁機問。


    a笑得更開懷了。


    「這樣吧,你們一人出十萬,一共三十萬。既然要救朋友出來,三十萬很便宜吧?等你們湊好錢再告訴我。我先暫時幫你們保管阿大囉。走!」


    a和兩個小跟班離開現場,結果阿大還在原地。


    「走了,阿大。」a大吼著。


    阿大似乎想跟我們說什麽,最後還是跟-ha。


    「阿大還好吧?」我看著把手放進口袋的淳問。


    淳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回家跟我爸媽說,請他們借我們三十萬好不好?其實我也覺得這個價錢還可以。」


    「不行。這樣的話,不就跟你去寵物店花錢買小貓一樣?阿大也不會開心的。」我搖搖頭。


    「我不像你家那麽有錢,連十萬塊也出不起,我們得自己想辦法。」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那時候的我們,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星期六晚上六點,我的手機突然響了。一接起來,是阿大渾厚的聲音。


    「哲郎,是我。」


    「怎麽了?」


    「我有話要跟你說。我們約在佃公園見麵好不好?我也把淳跟直人叫出來了。」


    還有一個小時才吃晚飯,應該沒關係吧?我跑到廚房跟老媽說了一聲,下樓牽出我的腳踏車。根據氣象報告,氣溫都是在四月底開始上升。騎著腳踏車在大街小巷穿梭,有點溫度的風柔和地貼近臉頰吹過。我努力踩著踏板,沿著堤防邊稍嫌昏暗的步道前進。


    其他三個人已經現身佃公園的長椅旁。這樣才是四人小組呀!但我總覺得不太對勁。直人騎的是高檔碳纖維腳踏車,我跟淳的都是terk越野車(我的是藍色,淳的則是紅色)。到此為止跟之前一樣,卻不見阿大那台常常橫倒在地的淑女車,取而代之的是一輛從沒見過的腳踏車,好不耀眼地停在三個人麵前。


    水藍色y型車身、二十六英吋輪胎,而且前後輪都有裝碟煞盤。後避震是氣壓與螺旋彈簧並用的款式。所有的零件都和競賽用腳踏車一模一樣。車子橫杆上貼著giant。


    這是一台超棒的天藍色腳踏車。空中僅存的一點點夕陽斜射在車身上,金屬車架的轉角,折射出粉紅色的光芒。


    我停下腳踏車,坐在步道的石頭上。


    「很棒的腳踏車耶!阿大,怎麽會有這台車?」


    淳起身坐到我旁邊,或許想看阿大怎麽回答。直人也直接坐到地上。阿大坐在木頭長椅中間,呆呆望著新腳踏車。


    「今天下午,岩田車行打電話來說要送腳踏車過來。」


    這家車行在清澄通上,我們都會牽腳踏車去修理爆胎或其他毛病。


    「我告訴他家裏沒有人買腳踏車,然後順便問了一下車子是什麽款式。結果他說是一台捷安特。因為訂購的人要求很多,花了他們一個多月的時間才改裝好。」


    這麽一來,購買日期應該在那件事發生以前。


    ,普通的就好。我一邊說,我爸還一邊點頭。」


    歎了一口氣,阿大依舊仰望天空,眼淚往耳朵方向流。


    「他好像想給我個驚喜,可是明明沒錢啊。這台腳踏車完全符合那時候我提出的條件耶,很好笑吧?他隻付了一萬塊訂金,之後還有十八個月的分期付款。花一年半的時間買一輛腳踏車喔,以後我要打工才還得起。」


    我也忍不住哭了。淳扶正眼鏡,他的眼睛已經都是淚水了,還在逞強。阿大看著天空。


    「我恨我爸。那天晚上他也很可惡。每個家庭的星期天晚上,都會有種不一樣的感覺對吧?因為明天又是新的一個禮拜。結果他半夜回到家把我們叫醒,看著我們就開始罵,說什麽我媽沒有女人味,我是飯桶,我弟是沒用的娘娘腔。我跟我媽想要阻止他,卻被他揍個半死。後來到了半夜兩點,他終於醉倒在地上,還大便在褲子上喔。我那時候心想,拿抹布把大便擦掉,讓他直接睡在那個臭死人的地方。明天又是快樂的星期一……」


    三個人默默聽著阿大的聲音,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


    「我阻止想幫我爸換褲子的媽媽,叫良平幫我把他搬到外麵。他身上真的很臭,我還裝了一桶水澆在他身上。我爸的身體蜷成一團,但看起來沒事,所以我跟弟弟直接回房間睡覺,沒想到隔天早上他竟然死了。我嚇了一大跳,可是沒有哭,因為從此以後我就自由了。這麽想很爛,但是我真的鬆了一口氣。」


    夜晚降臨,包圍了整個天空。遠方傳來佃大橋上來往的汽車聲。公園裏的夜燈好刺眼。


    「我爸真的很可惡,人都死了才送我這種禮物,想恨他都沒有那麽容易。看著腳踏車,好幾次我都想到他溫柔的時候。也想過乾脆把車子丟進隅田川算了,但我辦不到。我一邊哭,一邊從車行把車推回家。我第一次發覺,原來我爸已經死了。淳、哲郎、直人,你們相信嗎?」


    阿大再也不掩飾,在我們麵前哭個不停。


    「那種爸爸也有對我好的時候。我殺了我爸。我知道如果他還活著,他一定也會這麽做。我殺了人。你們跟我在一起,絕對會發生不好的事。我看了好幾十遍你們寫來的信,我卻連回信也寫不出來。我再也不能跟你們做朋友了。」


    阿大吼叫著抱頭痛哭。我們站起來靠近阿大,將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肩膀。有好一陣子,我們也隻能陪他一起哭。淳壓抑住啜泣聲。


    「不會發生不好的事,因為最糟的情況已經過去了。」


    老是挖苦人的淳,此刻的口氣竟如此溫和。


    「如果你爸真的恨你、你媽還有你弟,管他變成骨頭還是妖怪,我們都會把他打倒。你爸一定是很了解你,所以才會送你這輛腳踏車。」我也忍不住發表感言。


    直人押著太陽穴。


    「啊,哭太多頭好痛喔。喂,阿大,下個禮拜不要去找a他們,回來我們這裏啦!」


    阿大搖搖頭。


    「來不及了,你們看。」阿大卷起左手袖子,手肘內側有塊燙傷的痕跡。「這是他們那群人專屬的記號,沒有那麽容易去掉。要退出那個團體的話,會被揍得很慘。」


    淳濕潤的眼睛望著我,我點點頭。


    「阿大,你已經夠努力了,現在輪到我們對付他。」


    好幾次的深呼吸後,恢複友情的四個人各自道別。雖然遲了三十分鍾才回到家,我把阿大的事情告訴爸媽,他們也能理解。老爸要我好好支持阿大,我一定會的。


    星期一放學,我們四個人一起去隔壁班叫a出來。四張因為緊張而抽搐的臉似乎很滑稽。a對我們笑著。


    「幹嘛,錢準備好了嗎?」


    「我們沒錢,可是要把阿大要回來。我們找地方談談。」淳說。


    a跟他的同夥好像很吃驚。


    「什麽嘛,想反悔啊!那就不能在學校裏囉?五點acene保齡球館的停車場見,別想落跑。」


    「我們不會逃走,你們才不要落跑咧。」直人用發抖的聲音丟下最後一句。


    我們沒有回家,而是來到西仲通一家不起眼的文字燒店。雖然住在月島,並沒有常常去吃文字燒,不過今天就是想吃。我們點了蝦卵配起司麻糬還有咖哩配王子麵兩種口味。阿大非常得意地用七秒喝光整瓶麒麟檸檬汽水。距離跟月島第一不良少年們的決鬥,我們還剩下一點時間。


    比起想到我們跟阿大分開將近一個月,不管遇見再怎麽可怕的一群人,都無所謂了。五點十分前我們離開文字燒店,肩並肩走在西仲通上,朝運河旁的保齡球館前進。


    東京acene一向沒什麽生意,這個時候的停車場也是空空如也,除了我們,不見半個人影。


    「你們真的來啦!」手長腳長的a說。


    和我們麵對麵的五個人以a為中心。超大尺寸的垮褲、毛衣,加上一件外套,看起來很邋遢。a盯著自己的指甲,令人不舒服的笑容從未停止。


    「怎麽樣啊,阿大?」


    阿大挺起胸膛走上前,九個人裏頭最高也最胖的就是他。


    「我要退出,跟他們三個人在一起。今天你們想怎樣都行,就是不許對他們動手。」


    阿大似乎已經做好最壞打算。眼看a那群人團團包圍上去,一下子縮短跟阿大的距離。


    「等一下。」淳大聲製止。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舉了起來。「動手之前先聽聽這個。」


    說完,淳按下手機的放音鍵,手機擴音器傳出a的聲音。


    「這樣吧,你們一人出十萬,一共三十萬,既然要救朋友出來,三十萬很便宜吧?等你們湊好錢再告訴我。我先暫時幫你們保管阿大囉。」


    聲音到此結束,淳對我點點頭。我拿出月島警察局島田先生的名片,跑到a麵前交出去。少年課第二組,警視廳巡察部長。看到貨員價實的名片,a的臉色丕變。


    我走回原位並舉起手機,直人也這麽做。三個人分別按下放音鍵。


    「這樣吧,你們一人出十萬,一共三十萬……」


    三隻手機略有差距地傳出a的聲音。


    「那時候淳用手機錄了你的聲音。這應該是很光明正大的威脅吧?你們如果想早點解決,我們也可以請島田主任過來。」我說。


    「不隻是手機,這個檔案還存在我、直人還有哲郎的電腦裏。你們最好不要對阿大下手。」淳說。


    淳看看我跟直人,我們對他點點頭。


    「不過,你可以揍我們一拳,隻有一拳。另外,你們還想在學校生存下去吧?所以從明天開始,阿大跟你們一點關係也沒有。這樣可以嗎?當然我們也不會去少年課告狀。」


    耐著脾氣、仍保持奸笑的a丟了一句「知道啦」,然後分別揍了我們一拳。一拳招呼在臉上,皮膚好像燙傷一樣發熱。不過想到阿大,一拳根本算不了什麽。臉頰發熱的四個人,不慌不忙地在acene留下我們的足跡。


    或許並沒有那麽悠哉,但腦海中浮現惡漢在荒野決鬥中獲得最後勝利的背影。離開停車場,四個人毫無例外地拔腿就跑。迎麵而來彷佛春天的微風,我們笑了。


    「那個人聽到自己聲音的時候,表情還真有趣耶。」淳說。


    「對啊!」


    之前淳把這段錄音傳到我跟直人的手機裏,之後把檔案備份到電腦簡直輕而易舉。蠻力可能比不過,但頭腦可不會輸給那些家夥。


    回到西仲通,各家商店已經開始做生意,文字燒店到處出現排隊人潮。仰望聳立在佃的摩天大樓,我們在微風中宛如看見,天藍色腳踏車橫過清澈的空中。


    我們相信那不是幻覺。阿大、淳、直人還有我。我們四個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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