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你到底有多脆弱啊!)


    枇杷在心裏暗自咒罵,躡手躡腳地爬上玄關前的台階。


    她進入門廊屋簷下,悄悄打開門,從身體能通過的最窄縫隙迅速溜進門內,然後再以同樣謹慎的動作關上門,輕輕上鎖。


    那一聲不響、不疾不徐的身手好似「女太極拳好手」或是「女竊賊」,也可能是「會使太極拳的女竊賊」,但以上皆非正確答案,因為這裏是她家。


    淩晨三點,錦戶枇杷才返回家裏。


    她輕聲脫掉愛用的褐色橡膠廁所拖鞋,踏上玄關。此時還不能掉以輕心,她得在不被熟睡的家人發現自己半夜偷溜出去的情況下,回到自己房間才行。


    今晚的東京是個熱帶夜,悶熱到小籠包都能蒸熟的程度。在如此悶熱不適的三更半夜裏,枇杷獨自騎著腳踏車在街上繞來繞去,現在剛回到家。她自己也覺得這樣的行為很不正常,因此放輕手腳,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靜靜地穿過家裏的走廊。


    她熱得要命,掛在脖子上用來擦汗的毛巾早已濕透,t恤也濕答答的,整個人上氣不接下氣、腳步蹣跚。


    (慘了,頭昏眼花……)


    不快點補充水分的話,說不定會筋疲力竭地直接倒下。


    原本打算回房間的她改變了路線,在一片漆黑中鬼鬼祟祟地前進,從客廳往更裏頭的廚房走去。


    打開冰箱後,她發現裏麵有啤酒,雖然不是特別想攝取酒精,不過因為近在眼前而且冰得恰到好處,所以便順手拿起。


    枇杷就這樣站在黑漆漆的廚房一隅,啜飲啤酒。冰涼的感覺幾乎沁入牙根,嘶嘶作響的碳酸刺激著喉嚨。看來枇杷似乎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口幹舌燥,她忘我地一口接著一口,咕嘟咕嘟地將啤酒灌下肚。


    她一口氣灌下半瓶左右的份量後,就這麽靠在牆上,抵著牆一屁股滑坐在廚房地板上。她差點就要打出嗝來,連忙用拳頭捂住嘴,熟練地讓啤酒的氣味無聲地從鼻子送出。


    在這麽熱的天氣,全身汗水淋漓又口幹舌燥的狀態下,痛快地猛灌一瓶沁涼的啤酒。


    即使如此,枇杷還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現在的心情完全無法發出「好喝!」「哇~讚啦!」「噗哈~!」諸如此類的讚歎詞,一點也不覺得幸福。


    她板著臉又喝了一口酒,然後將罐底的圓形凹陷處抵在膝頭。


    問題在於今晚仍舊一無所獲。即使有啤酒也無法排解她心頭的鬱悶。枇杷在黑暗中縮起身子,腦袋垂靠於套著運動褲的兩膝間。


    (又沒抓到……)


    好似有一團比黑暗更加深沉的昏晦之物從頭上滴落般,苦澀的心情逐漸填滿胸口,讓枇杷更加鬱鬱寡歡。


    事情是從四月底開始的,至今已過了三個月以上。我整整三個月都在做這種事嗎……?真的假的?


    竟然如此虛度光陰,連枇杷自己都有些訝異。這麽做真的好嗎?隻是不斷空轉、空轉再空轉,回過神來已經八月了!別說逮到人了,連個影子都沒看見,根本毫無成果可言。做這種事果然沒用嗎?太過有勇無謀,太沒計劃性了嗎?枇杷對此絕不放棄,但是又想不到其他方法。


    明明想在八月十七號以前將這件事解決掉的。


    她一直在找某個家夥,一心想在那天之前把人找出來、逮住他,還要狠狠地教訓他一頓。


    枇杷無論如何都想把被那家夥搶走的東西拿回來。


    ***


    和那家夥相遇,是在春天快結束的時候。


    櫻花早已散盡,種植於綿長的人行道兩側的樹木枝頭開始冒出鮮嫩綠葉。


    時間大概是剛過深夜一點半,枇杷離開附近的家庭餐廳,一個人踩著腳踏車準備回家。


    人煙稀少的住宅區裏,連一點微風吹拂的聲音都沒有,四周鴉雀無聲。肌膚接觸到的空氣溫熱得令人不舒服。一台紅綠燈上掛著「故障」的牌子,綠、黃、紅色的燈同時一閃一閃地發出刺眼光芒。枇杷抬頭仰望,內心隻覺得這景象很少見,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搞不好其實是對即將來襲的事態的警告。可惜她當時沒有察覺,也完全沒有提防。


    這裏是東京板橋區。


    這塊幽靜到幾近無趣的住宅區,正是錦戶枇杷的家鄉。


    她從出生就一直住在這裏。這一帶雖然也屬於東京都,卻有許多占地廣大的獨門獨戶房屋林立。這裏對枇杷而言就像「後院」般,她熟知每一條小巷子。除了最近忽然開始興建的大樓區一帶,由於變化太大還來不及更新資訊外,這個不算大的市區的地理位置幾乎都儲存於枇杷的腦中。她於此土生土長,而這裏又可說是她的後院——即使閉上眼睛她也能順利走回家。


    這附近從以前起就是公認治安良好的區域,就算年輕女性半夜獨自在外行走,而且行動符合正常範圍(比如沒有喝得爛醉如泥,也沒有因為低頭玩手機或聽音樂而渾然忘我),基本上不會出什麽事——理應是這樣才對。至少在那個夜晚之前的二十三年來,身為當地居民的枇杷是這麽認為的。


    那天枇杷並不急著趕路,隻是悠哉地踩著腳踏車踏板。


    忽然間,她的視線被閃著白光、佇立於人行道一角的自動販賣機吸引過去,嚇了一跳。


    「哇啊!」


    枇杷不小心驚叫出聲。因為貼在販賣機上的偶像海報幾乎跟真人一樣大,害她以為有個人站在那裏。


    當然,枇杷馬上就發現是自己看錯了。她嘟噥了聲「搞什麽啊」便將視線從笑容滿麵的偶像身上移開。竟然嚇我,害人家不小心叫出聲來了啦,真丟臉。好險沒人看見……


    就在她微微鬆了口氣的瞬間——


    有個人冷不防地伸出手,探向枇杷放在腳踏車置物籃裏的布製托特包。


    枇杷沒有像剛才一樣發出單純感到訝異的驚呼聲,畢竟此刻的驚訝程度非同小可。


    聽說人類這種生物一旦過度驚嚇,評評直跳的心髒就會通過脖子直竄腦門,撞擊頭蓋骨內部並在那裏劇烈跳動。枇杷還是第一次體會到這種事。不,可是,心髒?跳到頭裏?怎麽可能啊。當下,她連如此冷靜思考的能力都被突發事件給奪走,腦袋完全無法運轉。視野急遽縮小,控製髒器的管線像是斷掉般讓肺部停在膨脹的極限狀態,嘴巴也毫無意義地張著。她就是這麽震驚,隻顧著震驚,震驚到忘記抓穩手把,連車帶人橫倒在地。


    枇杷維持著跨在坐墊上的姿勢,雖然勉強用一隻腳踩地,但依舊失去平衡跌了一跤。托特包也從腳踏車籃裏飛了出去。


    剛才伸手要拿枇杷包包的,是個留著一頭陰森長發、穿得一身黑的女人,看上去就很危險。


    淩亂的頭發、質地單薄的黑衣、遮掩起來的臉孔、隨著喘息上下起伏的肩膀、格外高大的身軀——在在散發出令人不舒服的氣息。「不想與對方扯上關係」的指數瞬間破表。如果真的有測量這種情感數值的器具,指針應該會像下麵的毛發一樣卷曲起來才對。那女人一邊揮灑著極度「令人不想扯上關係」的氛圍,一邊用惡心的前屈小跑動作朝枇杷的包包直奔而來,活像隻習得了蟑螂高速移動技巧的蛞蝓。


    飛揚的百褶裙底下露出了異常蒼白、光滑的小腿,讓人下意識冒出「好惡心!」的感想。雖然現在沒有閑工夫管這些,枇杷還是忍不住這麽想——惡心得渾身直打哆嗦,這感覺幾乎打破了自己心目中史上最惡心的紀錄,甚至惡心到令人升起一把無名火。這家夥是怎樣?到底在搞什麽?愈看愈惡心耶!為什麽會惡到讓人作嘔?她還好吧?枇杷不由得像這樣替她擔心起來。


    接著,枇杷看見那個惡心的家夥用比一般女性還要大的手,一把抓住自己的包包。


    那一刹那,


    她總算——


    「……噫呀~啊啊啊啊~~~!」


    發出有如吹壞的笛子般的尖叫。


    包包雖然是雜誌附錄送的(而且還是去年的),不過裏麵放了皮夾、智慧型手機和家裏鑰匙。枇杷不顧一切,擒抱似地縱身撲向犯人抓起的包包。


    小偷!強盜!扒手!滿腔怒火和恐懼幾乎要炸裂開來,她早已失去了冷靜,隻是卯足全力想搶回包包。無奈犯人也不肯放棄,兩人你拉我扯後,開始打轉,就這樣在自動販賣機的光源照映下旋轉著糾纏在一起。


    兩人在氣息交織的極近距離無意間對上視線的瞬間,枇杷再次發出慘叫。


    「啊呀啊啊啊~~~!」


    這家夥到底是怎樣……令人全身起雞皮疙瘩!毛骨悚然!此刻毛孔同心協力張開的程度教人歎為觀止。因為、因為——


    (這家夥根本是個男的嘛!)


    早知道對方是男性,自己就不會這麽頑強抵抗了。因為比力氣她贏不過對方,肯定會輸的。枇杷感到全身血液突然倒流。難怪我會覺得那麽惡心,因為這家夥是個變態啊。


    他的長發異常蓬亂;仔細一看,身上穿的還是水手服!不管是臉的輪廓,還是搶包包的手,以及那大聲喘氣的聲音,都顯示他徹頭徹尾是個男的,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枇杷心想著剛才應該要逃跑才對,她不曾有過如此具體且強烈的後悔。她無法壓抑這股情緒,覺得好想哭。我可能會被強暴?不,更糟的情況還可能被殺掉。趕快逃吧,得逃走才行!但是被這種人搶走包含所有個人資料的皮夾、手機和鑰匙真的好嗎?這樣也不太好吧!


    該怎麽辦才好?我要放開手?還是拚死不放?就在幾近狂亂的思緒使她出現猶豫的那一秒鍾,枇杷想起了自己不能放手的唯一理由。


    皮夾裏有那個。


    『我希望枇杷帶著這個。』


    ——對啊。


    不行,我不可以放棄,千萬不能放開手,打死都不放開。「……要、要錢的話——」


    她以尖銳的哭聲說著。


    「全、全部……都給你……!想要手機的話也可以拿去!」


    枇杷拚命提出請求。她是真心這麽想。如果這樣能解決事情就該偷笑了。


    「如果你要、要我不報警,我就不報警……!所以請還給我!把手放開!」可惜對方似乎不領情。他以單手抓著包包,同時舉起另一隻手。枇杷半是放棄地看著他的動作,難看但奮力地縮起身子,以求就算被揍也能盡量減輕傷害。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沒有被揍飛,取而代之的是手肘附近被人抓住。男人的拇指就那樣按上枇杷的肘骨,輕柔的觸感甚至讓人感覺到一股不符合當下情況的溫柔。枇杷才察覺到不對勁,對方的拇指便用力一壓,一陣電擊般的尖銳疼痛從肩膀傳至胸骨正中央,眼前變得一片空白。枇杷不曉得對方做了什麽,但可以確定自己遭遇了令人恐懼的疼痛。


    「噫——噫噫噫噫……!」


    膝蓋無力地彎曲,枇杷即使整個人失去重心癱坐在地,依然沒有放開包包。


    接著,對方將手搭上她的肩膀——他要勒我的脖子嗎?死定了。枇杷害怕得死命甩頭,這次拇指深深地嵌入鎖骨上方的空隙,傳來了「啪唧、劈哩」宛如氣泡之類的物體爆開的清脆聲,但聲音來源不知為何並非鎖骨,而是來自眼睛深處。感覺就像從兩耳後方沿著頭皮被套上一條令人痛不欲生的帶子般,但對方明明沒有碰裏。


    「噫——噫噫嗚嗚嗚啊啊……!」


    枇杷再也撐不住,趴倒在路麵上。屁股左邊大概被對方的膝蓋按住了,恐怕是拳頭的部位正緊貼著自己右腰上方。對方沒有施加打擊而是觸上,然後直接將全身的重量壓了上來。那一瞬間,枇杷在眼底看見了竄起的火柱,還浮現出「天誅!」這個詞,但實際上當然沒有發生這種事。


    她已經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如奔流般從屁股往下竄的疼痛寒冷刺骨,由腰部往上攀升的疼痛則灼熱難耐,令人聯想到萬馬奔騰的畫麵。氣勢磅礴的馬蹄從頭頂往腳尖踐踏而過,奪走了枇杷靈魂裏能夠繼續「努力」的東西。


    她覺得渾身無力。那家夥用膝蓋壓著枇杷的屁股,在她頭頂翻著包包。枇杷淚眼汪汪地拚命扭動身體,想要看清那家夥的動作。對方打開了枇杷的皮夾,但卻看也不看放在裏麵的幾張千元鈔票,也無視提款卡的存在。


    「……隻、隻有那個……」


    她沒辦法好好說話。


    那家夥從皮夾裏拿出的是收在夾層裏的一張照片。隻有那個不行,隻有那個東西不能再失去了,住手。是因為看穿枇杷的心思所以才要搶走嗎?對於枇杷之外的人而言,那東西明明毫無價值,但他偏偏要搶那個,隻鎖定那個。


    住手。


    「……唔……!」


    枇杷不顧幾乎要脫臼的肩膀,奮力伸出手,在空中徒然劃出一道有如漫畫中描繪的美麗弧線。幹脆利落得教人絕望。照片被搶走了。


    重量自枇杷的屁股上消失,皮夾和包包被扔在一旁;手機被拿走了——才這麽一想,便發現對方將手機丟向遠處。枇杷就這樣凝視沿著拋物線飛去的長方形精密機械,她甚至沒有餘力思考對方把手機丟遠的意圖,因為她光是用眼睛追逐掉落地點就已竭盡全力。


    在這之後的幾分鍾內,枇杷犯了幾個錯誤。


    手機這種東西其實怎樣都無所謂,她應該丟下一切,立刻去追那家夥。


    就算男性的腳程比較快,用腳踏車或許還追得上,但腳踏車的存在早被她拋到了九霄雲外。她腦中一片空白,竟然當場確認起皮夾裏的東西。照片果然被搶走了,她感到自己渾身顫抖,就連發稍都抖動不已。然後枇杷撿起包包,驚慌失措地想往那家夥跑走的方向追過去。不,還是要去報警?啊,手機……不對不對,怎麽辦才好——她猶豫不決地來回走動好幾趟之後,忽然想起倒在地上的腳踏車。於是枇杷扶起腳踏車,但因為用力過頭而使之倒向另一邊。她改變主意,先不管腳踏車,走向了手機掉落的樹叢。


    枇杷在堆滿枯枝的杜鵑花叢深處根部找到了手機,她一把抓起,拍掉上頭的土後,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周遭鴉雀無聲,連個腳步聲都聽不到。


    這短短的幾分鍾,豈不是讓人溜得無影無蹤了嗎?


    枇杷用微微顫抖的手抓住車把,匆忙騎向那家夥可能離去的巷子。她使勁地踩著踏板,就算在這種緊急時刻她還是沒來由地想著「腳的動作真順暢啊?」這種事情。就像幫生鏽的零件上油一樣,有種關節轉動得比平常更為順暢的感覺。視野也更為清楚,寂靜無聲的深夜住宅區輪廓異常鮮明地躍入視野中。


    結果她還是跟丟了那家夥,變態的氣息消失無蹤。枇杷改變行進方向,死命騎向派出所。


    她拉開玻璃門。


    「我被搶了啊啊!」


    她泫然欲泣地這麽控訴。


    截至目前為止的遭遇已經夠慘了,之後卻更慘,實在慘不忍睹。


    她被搶走的東西是一張相片。是張別人穿著套裝的求職用證件照。


    那個東西對枇杷以外的人並無價值,所以不管她再怎麽說明,警察都無法明白事情的嚴重性,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但是,就算如此——


    「不是朋友在跟你惡作劇嗎?就像是整人節目的升級版那樣。現在的瘋狂年輕人不是都會用『堆特』?投稿到電腦上嗎?」


    警察叔叔這麽說道。對正在哭泣的被害者這樣說不會太過分了嗎?另外,雖然她不想吐槽,不過「堆特」是什麽鬼啊?她怕會混淆話題所以才當作沒聽見,可是這也太扯了吧。枇杷氣不過,抓狂地說道:


    「絕對不是!而且我沒有朋友!」


    「欸,真可憐,為什麽啊?」


    「這種事根本無所謂吧?」


    枇杷生氣得太陽穴的血管不停抽動,隻差沒噴出血來。她聲嘶力竭地喊著並傾身向前,幾乎從派出所的小椅子上跌落,她以雙手用力抓住辦公桌邊緣。盡管知道這種事不是大聲說就說得通,她還是無法控製自己不大吼大叫。


    這可是一生一次的大事件,而且她許久沒跟家人以外的人講話了,現在又心浮氣躁。不僅聲音格外尖銳,語尾還像個弱者似地發顫。都做到這個地步了,警察看起來依舊毫無緊張感。枇杷希望對方能以相同的幹勁質問自己,但他還是一副平靜溫和地說:「可是啊——」


    「這件事很奇怪耶?那個陌生男子不搶皮夾也不搶手機,隻抽走一張照片……喂,你覺得這是為什麽啊?」


    「不知道!所以我才要請你們調查啊!」


    「……我再問一次,你沒受傷吧?」


    「沒有又怎樣?沒受傷就不行嗎?沒受傷不是比較好嗎?」


    「話不是這麽……」


    「腳踏車『喀鏘!』地倒下去!還被按到超痛的穴道,從眼睛裏發出奇怪的聲音!最不可思議的是現在肩膀、眼睛還有全身上下反而輕鬆得不得了,身體狀態絕佳,不過這隻是碰巧啦!」


    「哦——」


    警察同意似地點了點頭,將一份文件挪到手邊。


    「『反而狀態絕佳』……」


    他特別強調那句話,以清晰的筆跡做起紀錄。從他的模樣可以明顯感受到「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企圖。開什麽玩笑。枇杷站起身,慌張地伸手張開五指。


    「請、請等一下!我剛才說沒有受傷,身體狀態反而很好對吧?那個,其實呢……」


    她擺出有如*金剛力士的阿形,又像是母親沉迷了一年以上的《所有運動都能透過dvd一看就懂!美木良介的深呼吸減肥法!一周見效呼吸課程》書籍封麵那樣的姿勢,斬釘截鐵地開口。(譯注:佛教寺院常於山門兩側彩繪金剛力士,作為門神。右方的金剛力士為開口,代表阿形。)


    「——是騙人的。」


    「哦?騙人的?」


    「其實……某個類似肋骨的地方?感覺好像處於一種斷了?的狀態?我有種……隱約的、預感……?也說不定?之類的。」


    她揚起目光偷覷對方,以怯生生且惹人憐愛的姿勢用雙手按壓胸口部位。結果——


    「那要叫救護車嗎?」


    眼見警察伸手就要拿起電話,懂得察言觀色的枇杷立刻放棄作戰,死心地坐回椅子上。


    「……沒事了。」


    「我想也是。你剛才說犯人穿著水手服?」


    「對!沒錯!」


    她重新振作起來,像搖滾樂團的樂手一樣瘋狂點頭。她轉念一想,與其控訴犯人施暴,強調變態的危險性還比較簡單明了。


    「那件水手服布料很薄,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很像cosy!超變態!那是赤裸裸的犯罪者啊!那家夥看起來就很危險!」


    「然後,對方還留著一頭長發是嗎?」


    「對!有如栗山千明的惡心版!有這麽長,這麽長喔!劉海剪得齊齊的,像這樣『唰!』地直直留到腰部左右!我猜那八成是假發!」


    「然後,被他以指頭按壓後讓你的身體變好了?」


    「對!……個頭啦!」


    她忍不住像舞獅般瘋狂扭動身體,搖頭否定。


    「為什麽?為什麽說那是指壓?那是暴力行為吧?你快點派巡邏車出去,拉起警戒線抓人啦!對、對了,還得去現場才行!」


    「會啦會啦,不過在那之前,來,這個文件。你是錦戶枇杷小姐吧。枇杷……呃,二十三歲,沒錯吧?嗯,和父母住在一起?嗯,然後現在沒·有·工·作。啊啊——待業中啊……」


    「待業中又怎麽樣?對沒工作的人做什麽都沒關係嗎?因為沒有工作,所以在路上被人踩屁股、照片被搶就非得忍耐不可嗎?」


    「加上沒有朋友……」


    「那有什麽問題嗎?啊!你為什麽要補上一句『可憐人』?請你不要在筆錄加上個人主觀意見!」


    「……」


    「也請不要用那種看見可憐蟲的眼神看我!」


    在那之後——


    報案單正式提出,警察還送自己回家,並保證之後會加強附近巡邏,但——


    枇杷在黑暗的廚房一角緊抱著膝蓋,思考報警之後徒勞無功的這三個月。


    她沒接到犯人遭捕的通知。不過她打從一開始就懷疑警察無意辦案,所以才會自己出門去找那家夥。等找到人後,不論死活她都要把相片拿回來。


    因為這樣,從那天開始枇杷就以那家夥可能出現的地點為中心,騎著腳踏車於深夜的住宅區四處徘徊。


    她的具體目標是要將對方輾過。


    經過再三考慮,她認為即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也能做到這點。反正也不想碰到他,幹脆心一橫全力輾過去。她要不停地來回輾壓,直到對方再也站不起來,然後再趁機把被搶走的東西拿回來。是個相當簡單明了的計劃。


    可惜前景不太樂觀。她自行認定犯人是當地人,而且時常在附近街上走來走去,所以才會以事發現場為中心四處搜尋,但說不定這樣的假設是錯誤的。


    如果那是一樁變態遠道而來享受女裝強盜樂趣的隨機犯案的話——可以想像那變態持著suica輕巧地跳上電車,混入毫不在乎他人的乘客中,於月台上露出惡心微笑的身影……「今天要到哪條街上去欺負沒工作的人呢?」……這幅畫麵清晰地浮現,令枇杷不禁打了個冷顫。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枇杷這幾個月就等於是白白浪費力氣和時間在錯誤的目標上了。


    (距離十七號還有……咦!騙人,隻剩下一個多禮拜了啦!)


    ——怎麽辦?


    黑暗中,枇杷以腦海裏的日曆拚命重新數著日子。重新數數或許就會增加幾天——這樣微小的期待在數到第三次時輕易破滅了。怎麽可能增加啊。


    埋在兩膝間的腦袋垂得更低了。


    (……話說回來,其實怎樣都好啦……)


    就算放聲大叫,也不會有人出現。


    枇杷維持著目不轉睛地凝視自己下半身的奇異姿勢,在一片漆黑中緩緩眨眼。現實中果然不存在正義英雄,這個世上根本沒有會前來拯救尖叫女性的人。


    說得也是。在這種三更半夜裏聽到外麵傳來尖叫聲,不管是誰都會當作沒聽見,然後迅速檢查家裏的門窗有沒有關好吧。大家都是這樣,自己也會這麽做。事實上枇杷過去一直都是這麽做的,也因為這樣她才會失去。


    所以事到如今,不管她再怎麽大聲求救,也不會有人伸出援手,而她沒有資格對自己所處的現實怨天尤人。


    就在這個時候——


    「……」


    天花板傳來了輕微的聲響,是從二樓發出的。枇杷抬起頭,像小動物一樣停止動作,側耳傾聽。還聽得見,並不是她的錯覺。


    父母的寢室在一樓,所以製造聲響的不是哥哥,就是小天使櫻桃起來上廁所吧。


    不管是誰,她都不想被發現自己都幾點了還在外麵遊蕩的事。枇杷拿起夾在膝蓋間的啤酒罐,悄然無聲地站起身,再次屏住氣息,小心翼翼地往自己位於一樓西側盡頭的房間前進。


    ***


    隔天天亮時。


    熱得睡不著的枇杷從床上一躍而起,大叫著:「怎麽回事啊?」才剛起床她就快發飆了。


    現在正值盛夏。沒開冷氣


    的三坪大洋房,溫度和濕度差不多可以直接開設三溫暖了。


    在濕熱難耐的房間裏,枇杷茫然地坐在床單上一動也不動。長發貼在黏膩的皮膚上,渾身不舒服地發癢。鬆垮垮的t恤和愛穿的運動褲也被汗水浸得潮濕沉重。


    再加上「嘰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噪音。


    「……炒菜……?」


    窗外的蟬鳴聲,音量大到讓聽者幾乎跟著不安起來。這裏又不是午餐時間的中華料理店廚房,真是吵得要命。雖然跟蟲子計較也沒用,但好歹也該克製一下吧。是說真的好熱喔,而且渾身無力。


    枇杷將糾結的長發抓得更亂,一邊慢吞吞地從床上爬起來。接著她看了看時鍾,時間剛過中午十二點。她張大嘴巴伸了個懶腰。


    她走出房間,一手從t恤衣擺下探入,搔著冒汗的肚子,赤腳啪噠啪噠地穿過靜悄悄的走廊。先去廁所,再去洗把臉。貼著藍色磁磚的空間,讓人感覺比房間涼爽許多。


    她隨意將亂糟糟的頭發綁起來,開始刷牙,接著用微溫的自來水嘩啦啦地洗臉,還借用了點母親的化妝水和乳液。瓶子上以華麗的字體寫著「五十歲以後的肌膚適用!」。算了,無所謂。


    枇杷將乳液抹到臉頰上,無意間與鏡中的自己對上視線。麵無表情的蒼白臉龐。枇杷並不是很想看到那張臉,於是轉身背對鏡子。


    這個時間,家裏除了枇杷以外沒有其他人,大家都去上班了。所以她沒有在t恤底下穿上內衣,就這麽大剌剌地踏進客廳。


    她打開麵向庭院的窗戶,隻留一道紗窗。打開電視後,就看到一名跑到日比穀公園做現場直播的年輕氣象預報員,反覆說著:「很熱,真的很熱。」


    「嗚哇,看起來超級熱,簡直就是烤箱嘛。」


    枇杷坐在地板上對著電視嘀咕,她最近突然變得會跟電視說話。她以遙控器稍微提高電視音量後,拿起疊放在沙發上的報紙當作扇子往臉上扇風。


    家裏當然有冷氣,但隻有她一人在時她不會開,這是枇杷的鐵則,也是她身為失業者的矜持。


    她就這樣盯著殘酷的現場直播好一會兒。畫麵從日比穀公園轉到台場的海邊,看起來像是高中生的情侶牽著手,不顧衣服會被浸濕,跑到海水直達膝蓋處的位置嬉鬧歡笑。在這樣熱死人的天氣裏還真是辛苦你們啦。接著來到練馬光之丘的現場,記者正在詢問一名遮陽帽的帽簷幾乎覆蓋住整張臉、撐著陽傘的太太。「您這樣好像戴著麵具呢。」「我還想幹脆穿上*波卡罩袍呢。」「咦?穿運動短褲……嗎?」「波卡罩袍。」「運動短褲?」「……好熱!你好煩喔!夠了!」記者激怒民眾做什麽呢?直播畫麵又切換到熊穀車站前,看到在毒辣的陽光下,皮膚黝黑的記者大叔展露笑容,枇杷終於膩了。(譯注:波卡罩袍「ブル力」是伊斯蘭國家的女性傳統服飾,日文發音與運動短褲「ブルマ」相近。)


    她讓屁股一點一點地朝前方滑動,直到整個人懶洋洋地癱在地板上。汗水不斷沿著枇杷白皙的頸項滑落。她用毛巾擦了擦,然後「哈啊」一聲歎了口氣。


    也沒什麽有趣的節目,算了,先把該做的事做一做吧。


    她鞭策懶散的身體站起來,首先前往廚房。跟平常一樣,水槽裏留著枇杷沒有參與到的早餐碗盤。


    枇杷重新將頭發好好綁成一束,戴上橡膠手套。這是待業者能為家人做的為數不多貢獻之一。


    她在海綿上沾了點洗碗精,轉開水龍頭,開始清洗早餐碗盤。


    枇杷獨自站在水槽前,氣勢洶洶地清洗碗盤。除了碗盤,還有瓦斯爐、鍋架、排水口、濾網和水槽等等……這些現在全都由枇杷管轄。她分別使用好幾種海綿,順利地進行打掃工作。先衝掉水槽裏殘留的洗碗精泡沫,再噴上酒精,接著用幹抹布擦掉水槽周圍的水分,還有濺到地板上的水,最後她放下抹布——


    「……好,結束!」


    廚房的部分就此完成。她脫掉內側較滑的橡膠手套,掛在水槽邊緣。


    她思考著下一步要做什麽,這才想起自己起床之後什麽都還沒吃。


    枇杷打開冰箱,看到了睡前沒喝完的那瓶啤酒,毫不猶豫地一把抓起,直接站在原地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盡管味道變質了,但好歹也算冰涼的飲料。


    她用毛巾擦拭濕潤的嘴角。好,重新開始,今天失業者該做什麽好呢?接下來打掃浴室吧?然後把晾幹的衣物摺好,再洗另一堆衣服並拿去外麵曬。這種天氣應該傍晚就會幹了吧。等陽光沒那麽烈,再到院子裏拔拔雜草。


    「嗯,先把洗衣機空出來,在那之前就隨便吃點什麽……」


    她一邊在腦中思考大致的順序,一邊用眼睛尋找食物,在放餐具的櫃子找到了土司。


    枇杷拿著土司袋和啤酒罐晃回電視機前坐下。她打開袋子隨手拿起一片土司塞進嘴裏,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覺得口幹舌燥時,她就咕嘟咕嘟地灌下早已沒氣的啤酒。


    她叼著土司抬起屁股,靈巧地脫下運動褲。因為她已經熱到再也無法忍受下半身包在褲子裏麵了。她隨意將脫下的褲子卷成一團,當成枕頭躺下,就這樣繼續吃著土司配啤酒。她臨時起意掀開了t恤下擺,將啤酒罐放到肚臍上方。比預期來得刺痛冰冷的刺激惹得她「呀!」地大叫一聲,隨即挪開。


    ——這就是今天的失業者。


    應該說,她今天也一樣沒工作。


    錦戶枇杷自從大學畢業之後,就一直這樣賦閑在家。


    但是,大家什麽都沒對她說。家裏的事她也有盡量幫忙,所以勉強算是派得上一點用場……大概吧。自己應該有借口留在這裏才對,她有付出寄居者應有的代價——枇杷心想著。


    這些都是她替靠著父母的錢才能念到大學,畢業後又不去工作,隻知道努力做自家警衛的自己所找的借口。


    順帶一提,她隻給了父母「我沒有找到工作」這樣的解釋。


    「喂,枇杷,你沒問題吧?」


    「嗯,應該沒問題,從今以後我也會依照自己的步調繼續努力。」


    枇杷微笑著靜靜這麽說道,母親聞言點頭同意:「也對,從現在開始也不遲,你還年輕嘛。」父親也說:「這個年代找工作真的不簡單。」


    父母大概一廂情願地以為,女兒至今仍不屈不撓地運用網路之類的工具持續在找工作吧。


    但是他們都誤會了。


    實際上,做完家事以後,枇杷總是無所事事、渾渾噩噩地度日,根本沒在找工作。也就是說,大部分的時間都被她浪費掉了。


    她沒有什麽興趣。許多家裏蹲常有沉迷網路遊戲、偶像或動畫之類的行為,但這些她都不感興趣,她真的就隻是無所事事、渾渾噩噩地過日子而已。然後在無所事事的空檔做些家事,到了半夜再一個人出門追捕變態——偷偷溜出家門,騎著腳踏車穿梭於夜晚的住宅區。


    她的一天就是如此而已。


    過著這種生活的女人自然不會有男朋友,也沒有朋友。她沒有想要的東西,也沒有想做的事。


    父母沒有向待業中的女兒要求生活費,所以自己需要支付的頂多隻有手機電話費和國民年金。


    其實枇杷的帳戶裏有筆金額不小的存款,部分來自從高一暑假到大學四年級辛苦存下來的速食店打工費。她以前曾努力工作到賺取了必須繳交所得稅的巨額。現在當然已經用掉不少,但還剩下對同齡者而言十分可觀的金額。不過她會有這麽多存款,主要還是因為大學畢業時,奶奶說著「這些給你當嫁妝」而贈與她一百萬圓。那筆錢她當然不敢擅自動用,而且她現在也毫無嫁人的跡象,就跟關東壤土層一樣堅定不移。就算枇


    杷不工作,在經濟方麵她也幾乎無須顧慮。


    話雖如此,枇杷也不認為這種生活是「好的」,她知道再這樣下去是不對的。四肢健全的成人基本上就該賺錢養活自己。而她也明白要打破這種「常識」,終日無所事事、渾渾噩噩地賴在家裏,就要有相應的理由。


    而那個理由就是——替忙於工作的家人減輕負擔,努力做家事。


    所以枇杷每天都將廚房擦得一塵不染。她還會打掃浴室、洗衣服,也會拔拔庭院裏的雜草,像這樣「依照自己的步調繼續努力」。


    剛從大學畢業,淪落為一無是處的失業者時,枇杷也曾試著幫忙煮飯,但過了大約一個禮拜之後,她就被父母以「希望你別再插手家裏飲食方麵的事」斷然拒絕了。


    咦?為什麽?枇杷的疑問隻得到了「很難吃」……僅僅三個字的回答,不過那已足夠讓她心服口服了。


    為錦戶家的生活帶來更多變化的事,發生在兩個月前左右,那時即將進入梅雨季。


    枇杷有個幾年前就結婚離家,大她六歲的哥哥,名叫希有為。他為了存錢買房暫時回到了老家和他們同居。錦戶家十分寬敞,而且也有多餘的房間。


    一起住進家裏的嫂嫂智惠理表示願意負責煮飯的工作。而她確實擁有足以一手包辦料理的好廚藝,不論是手法、菜色,還是味道都無可挑剔。


    「你是出現在錦戶家的天使!」父母對智惠理讚不絕口,早早就把煮飯的事交由她全權負責。高興地接下這份工作的智惠理不久便獲得了*櫻桃……小天使櫻桃的綽號。如此這般,錦戶家又多了一個綽號取自水果名的成員。(編注:智惠理日文讀音為chieli,音似樓桃cherry,顧得其名。)


    順帶一提,父親、母親、哥哥,以及櫻桃都是牙醫。開始同居後,原本在不同診所上班的哥哥和櫻桃,也都轉到父母親經營的診所工作。


    聽說輪到兒童患者看病時,父親會變身為*「木瓜醫生」,母親則是「芒果醫生」,哥哥是「奇異果醫生」,櫻桃就是「櫻桃醫生」,他們甚至還會戴上代表自己水果的紙製頭冠,營造歡樂的診療氣氛。那好像是櫻桃想出來的點子,廣受患者好評。不愧是櫻桃!果然是天使!這樣的稱讚在錦戶家愈發高漲。(編注:爸爸於日本昵稱為papa,故取名papaya木瓜;媽媽昵稱mama,諧音mango芒果;希有為發音與kiwi奇異果同音。)


    如果硬要枇杷評論的話……「在你們幫長男取名希有為這種奇特名字的時候,就該想到那樣的未來啦!」


    唉,坦白講她隻是嫉妒,總覺得有點被疏遠的感覺。除了自己以外的家人如此團結,讓人怪寂寞的。


    (總覺得最近隱約有種……櫻桃in!枇杷out!的發展呢……)


    枇杷枕在脫掉的運動褲上,豎起膝蓋,雙腳張開呈菱形。她對股關節的柔軟度很有自信,恥骨漸漸逼近眼前,連她自己都覺得這是身體的最終形態。


    她像海獺一樣把吃到一半的土司放在肚子上,小口啜飲變溫的啤酒,然後瞥了一眼牆上的時鍾。再過一會兒就去整理待洗衣物吧。


    再五分鍾。這段時間就穿著內褲盡情地無所事事、渾渾噩噩吧——


    「枇杷?」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她嚇了一跳,心虛地一躍而起。枇杷先前完全沒有注意到,櫻桃不知為何站在客廳門口。


    「啊咧……?」


    「什麽『啊咧』,這是怎麽回事?這裏是地獄嗎?這種天氣你怎麽不開冷氣?你會中暑死掉哦?而且為什麽隻著穿內褲?呀——!到底為什麽啊?」


    櫻桃尖叫道。她那頭及肩的鮑伯頭柔順清爽,身上還穿著可愛的白色無袖洋裝,怎麽看都不像剛從烈日底下回來。嗯?她是第一次看到失業者的私生活嗎?


    總之——


    「讓、讓你見笑了……」


    枇杷連忙站起來,將被自己當成枕頭的運動褲穿上。就算是同性,就算是嫂嫂,隻穿著一條內褲的模樣被人看到還是很難為情。結果她因為太慌亂一時沒穿好,單腳在原地跳了幾下,顯得更加羞恥。


    櫻桃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副糗樣。


    「枇杷居然穿那種內褲,真可憐……」


    櫻桃竟以沉痛的口吻這麽低聲說道。


    「啊?」


    「有點舊了,唉——好像也褪色了……」


    「不對、不對!」


    總算重新套上運動褲並使勁拉到肚臍上的枇杷搖了搖頭。被人家說內褲很舊是少女之恥,她絕不能苟同。


    「那不是舊,是故意設計成這種簡單樸素的顏色啦。這家夥一生下來就是這模樣了,請不必擔心!」


    「嗯嗯,這樣啊……下次網購的時候我幫你一起買吧……」


    「不用啦!呃,要給我的話,我就收下好了。可是我不需要!呃,但給我的話,我還是收下吧。可是我不……搞什麽啊!我怎麽會無意識地重複循環?好可怕……」


    「嗯嗯……」


    「……能不能請你不要含著眼淚溫柔地看著我?對了,你為什麽在這個時間回家?錦戶診所有那麽閑嗎?」


    「咦——早上我不是說了嗎?」


    「早上我還在睡啦——」


    「咦?是嗎?」


    櫻桃移動到窗邊關上窗戶,裙子隨之輕飄飄地揚起。接著,她用遙控器打開冷氣。


    「我今天下午請假,因為有事要回娘家一趟。呃,欸?天啊!討厭——!」


    「這次又怎麽了……我到底是多惹人厭啊……」


    「枇杷的午餐該不會是土司和啤酒吧?」


    「咦,不行嗎?」


    「又不是生病的猩猩——!土司至少也烤一下吧!啊啊~真是的,身為人類,不要喝隔夜的啤酒啦——!」


    「……你又知道生病的猩猩是什麽樣子了?」


    「你那副露出內褲吃東西的邋遢樣,對觀者來說還比較痛苦呢!來,拿來拿來!不要吃那個了,我簡單煮些素麵,我們一起吃吧!」


    「欸~……?」


    素~~麵~~……?


    枇杷心想「與其吃那種東西,療養食物還比較好呢~」,不過手中的土司和啤酒很快就被拿走了。


    枇杷原本以為自己不喜歡素麵。


    「我開動了。」


    「我開動了。哇喔……好厲害,配色好漂亮。」


    「嘻嘻,對吧對吧?」


    雖然櫻桃嘴裏說是簡單煮,但她迅速做好的素麵看起來多少還是花了點心思。


    煮好的白麵以一口大小分別卷好,整齊地排在竹篩上。她和母親過去常做的方式一樣,沒有將麵浸過冰水,使得醬汁不至於變得太淡。此外,她還準備了冷麵醬汁、青蔥佐料、份量十足的生薑末、院子裏種的紫蘇,以及用辛香料醃漬的小黃瓜,加上醋醃小番茄。夏意濃厚的白、綠、紅擺盤鮮明地映入枇杷眼簾。


    剛才枇杷吃到一半就被搶走的土司也被對切,不整齊的切麵烤成了金黃色,當作一道配菜端上桌。這樣的菜色搭配或許有點怪,不過抹上許多奶油的土司相當美味。


    兩人在餐桌麵對麵坐下,滿足地吸著素麵,片刻之後——


    「枇杷,你昨天……應該說是今天淩晨到外麵去了對吧?」


    「啊。」


    「你好像常做些奇怪的事呢。」


    ……曝光了。


    盡管她故作平靜地吞下口中的素麵,內心卻相當動搖。為什麽?她是從二樓窗戶看到自己進出大門嗎?


    「嗯……我跟朋友……約在家庭餐廳碰麵……」


    「原來是這樣啊,你有男朋友啊


    ?」


    「欸欸?沒、沒有啦!是女生!」


    「哦——?」


    櫻桃沒有進一步追問,讓她暗自鬆了口氣。


    去家庭餐廳這件事不完全是信口開河,她的確去了那裏,真的。之後才展開慣例的追捕變態巡邏行動。


    「話說回來,今天天氣真好呢。雖然非常熱,不過很有『這就是夏天!』的感覺。枇杷打算一直窩在家裏嗎?」


    「沒有啊,我等一下會去拔草。」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啦。不是有更有趣的活動嗎?比如去遊泳池之類的。呃,你可以跟在家庭餐廳碰麵的朋友,一起盡情享受夏天啊?你還年輕,這麽熱的天氣穿比基尼一定很舒服喔。」


    「……遊泳池啊。」


    在蔚藍的天空下,水麵波光粼粼。氯的氣味、眾人的喧鬧聲、老師的哨子、蜻蜓、龜裂老舊的水泥牆壁——


    (我從來不做那種事。)


    鼻腔深處感受到一股強烈的生薑香氣,讓枇杷突然很想哭。


    她不小心想起了清瀨朝野的美式主張,就連聲音都清楚地在耳邊回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聆聽陌生電影的原聲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竹宮悠由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竹宮悠由子並收藏聆聽陌生電影的原聲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