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惡的叛徒櫻桃!什麽天使啊?陰險奸詐、鳩占鵲巢的偽善女!)


    枇杷踩著廁所拖鞋在黑暗的夜路上狂奔。


    (是說、是說……她偷了我的家!搶了我的容身之處!警察先生……那家夥就是犯人,就在我家裏。來人啊!不管是誰都好!)


    枇杷不知為何右手握著自己的筷子就跑出來了,她剛才完全沒想到要把它扔掉。腦中隻有怒意和震驚的情緒在翻滾沸騰,她無法接受事實。


    (大家是怎麽了?被櫻桃那種人欺騙,把自己的親生女兒趕出去,未免也太扯了吧?這要是民間故事,早就豎起一家全滅的旗標了啦!話說,什麽木瓜醫生、芒果醫生啊!看你們那得意忘形的樣子!你們是健治和秋枝吧!再說為什麽要把小孩取名為希有為和枇杷啊!太有挑戰性了吧!就算是果農也不太可能取這種名字吧!)


    枇杷不甘心又悲傷,不明白怎麽會發生這種事。她在柏油路上狂奔,腳下的橡膠鞋底啪噠作響。她忍不住眼淚盈眶,淚水模糊了視野。於是便用掛在脖子上那條幾乎接近抹布的毛巾擦擦眼角。


    她確實沒有工作。


    明明老大不小了,還成天無所事事、渾渾噩噩地假裝自己是小孩子,過著不負任何責任的生活。


    枇杷自己也知道這種生活方式不正確。


    可是,自己好歹有派上用場不是嗎?而且他們之前不都容許她那麽做嗎?她有幫忙打掃,也會洗碗盤;雖然煮飯不怎麽樣,但不論是洗衣服、拔草,還是鄰裏互助會輪流分配到的早晨倒垃圾工作她都有在做,那真的很辛苦也很麻煩;宅急便她也收了好幾次;也曾幫家人到區公所辦理戶籍移動,或是去申請銀行和保險的變更地址文件,並將一切打點好讓家人隻須簽名即可。哥哥不也說有枇杷在生活更輕鬆嗎?櫻桃也說廚房總是亮晶晶的,讓她很高興,煮起飯來更有幹勁。


    那些全都要當作沒發生過嗎?為了自己的方便就假裝忘記那些事,把枇杷排除掉嗎?


    如果「為家人做家事」這樣的存在意義不被承認的話,那枇杷真的就沒有容身之處了。這個世上沒有地方是她可以待的。


    她已經無處可去了。


    (朝野!)


    她在翻騰的胸中聲嘶力竭地呼喊摯友的名字。


    (聽我說!我現在落到這步田地!不覺得很誇張嗎?我被趕出家門了喔!不覺得很過分嗎?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啦!)


    雙腳不顧一切地在黑夜中奔跑,極其自然地穿過一條又一條路——每條都是以前常走的路。這條從小學三年級起,走過無數次的路,就算閉著眼睛也能前進。枇杷東彎西拐,以最短路徑斜穿過市區。


    這種時候枇杷最想傾訴、最想倚賴的對象當然非朝野莫屬。


    可愛的清瀨朝野是她唯一的摯友,是這個世上唯一對彼此無所不知的好友。對枇杷來說,隻有朝野能讓她傾吐重要的事情。


    (朝野,朝野,我被騙了!被那個叫櫻桃的家夥擺了一道……!)


    騙人?朝野瞠大一雙大眼睛的臉龐浮現在眼前。攏起柔順長發的她,肯定會板起美麗精致的五官,跟枇杷一起大罵吧。


    『那算什麽?差勁透頂,真不敢相信。她徹底惹火我了!』


    ——她一定會這麽說。朝野絕對會這麽說。


    『枇杷,我們去平常那家餐廳吧。喝喝飲料,然後再仔細研究對策。絕對要她好看!』


    你會說的,對吧。


    「……呼……呼、呼……呼……」


    衝出家門後,枇杷持續跑了約十五分鍾左右吧。


    她氣喘如牛,迅速確認左右有無來車。通紅的臉上汗水淋漓,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十字路口,來到一條兩旁並列著大小相似的獨棟房子的道路上。家家戶戶的圍牆、籬笆和車庫有如一堵牆似地逼近枇杷眼前。


    她在單行道上前進,不久便看到一個與平房占地別無二致的平麵計時停車場。隻有那裏能夠一眼望見夜空——不知名的夏季星座、閃爍著燈光穿過黑雲上方的飛機,與魚板型的半月。


    奇怪?她錯愕地停下腳步。


    (這裏有這麽窄嗎?)


    明明早就知道,卻還是嚇到了,枇杷不禁眨了眨眼。


    停車場隻停得下三輛車,而現在那塊空地沒有任何人使用,隻有麵向人行道的自動販賣機燈光照亮了道路。


    都看過好幾次了,還是每次都被嚇到。無論看過幾次,依然會被這裏的狹窄程度給嚇到,這件事本身也讓枇杷很驚訝。她被自然而然地跑到這裏來的自己嚇了一跳。她不僅吃驚、疲倦,還很痛苦。


    已經連站都站不穩了。


    「……嗚。」


    穿著運動褲的膝蓋跪到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枇杷從喉嚨深處發出呼喊。


    不停地呼喊著:「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啊啊啊啊啊—————!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嗚哇啊啊啊啊啊——————!」


    反正無論她再怎麽喊、怎麽哭,就算呼喚對方的名字,也不會有人來。枇杷心知肚明,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人會對她伸出援手。


    沒有任何人。


    「……留下來嘛……嗚!」


    留下來啦,笨蛋。


    「……為什麽?為什麽啊?怎麽了?到底怎麽了啦,朝野!……喂……!喂!喂……!我在、叫你欸……嗚!」


    淚如雨下的枇杷低垂著扭曲的臉,淚珠從鼻尖滴滴答答落到柏油路上,形成黑色的圓形痕跡。如果不癱跪在地,兩手撐在前麵,她好像就要在這空蕩蕩的世界、寂靜無聲的黑暗中崩毀了。好想吐。


    再怎麽哭泣、怎麽呼喊,也什麽都不會發生,什麽都不會改變,什麽都無法明白。


    朝野到底去哪裏了?


    在陽光照射下,穿著可愛泳裝歡笑的她,現在到底在哪裏?


    把我丟在這種地方,你到底怎麽了?你一個人究竟跑去哪裏了?


    枇杷在過去曾是朝野家的地方前麵蹲下。對喔,她想起來了。今天是八月十七日,一年過去了,已經過了這麽久啊。漫長的光陰就在她難以置信、完全無法接受的情況下流逝了。


    「……到底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去年的八月十七日。


    枇杷參加了研討會的聚餐,當時大家聊的全是求職話題。盡管大家說景氣逐漸好轉,但四年級還是有幾個人找不到工作,枇杷也是其中一人,聊天的氣氛相當沉重。教授回去後,她又跟著三年級的學生到連鎖居酒屋賴到清晨。


    枇杷根本不曉得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她得知消息,是在三天之後。


    那天下午,寫膩了履曆表的枇杷在客廳桌上打開筆電,準備繼續剛開始動筆的畢業論文。這時,朝野傳來了一封簡訊。她們好久沒聯絡了。


    自從朝野頂著額頭上的黑色記號現身的那一晚,已經過了將近兩個禮拜。她還以為朝野是顧慮還在忙於求職的自己,才會許久沒聯絡;或是跟前男友順利複合了。也可能正好相反,她說不定徹底死心了。不過可以肯定她現在也很忙吧。因此,枇杷姑且將沒消息當作好消息,沒有主動聯絡對方。


    順帶一提,朝野當然早就獲得眾人憧憬的知名大公司內定。畢業於一流大學、成績優秀、在國外長大、語言能力出眾、擁有超人一等的端麗容貌,加上父親的人脈——朝野仿佛「前途無量」四個字化身而成的人。


    枇杷一直覺得很奇怪,那樣的朝野居然會為了戀愛這種小事煩惱。不如說,連工作都還沒找到的自己,才需要跟


    朝野好好商量今後的人生才對。


    枇杷打開朝野傳來的簡訊,標題是「致各位朋友」。搞不懂她的意思。如果是有關失戀的喪氣話,之後再去家庭餐廳聽她當麵說吧。


    枇杷從頭開始閱讀那篇長文,起初還以為「這一定是在整人」。


    她思忖著,不知為何起身離開了椅子。


    這怎麽看都是個惡劣、低級,應該歸類為最差勁的玩笑。這種事到底是誰發起的?


    想到等一下會被人狠狠嘲笑一番,枇杷就無法做出反應。鼻腔深處竄過一陣強烈的血腥味,也發不出聲音來,她就那樣呆站在客廳裏。自己究竟停止呼吸多久了?這時,鈴聲響起,不是來自手中的手機,而是家裏的電話響了。她沒由來地覺得那道鈴聲和平時不同,聽起來異常奇怪,是極為恐怖的聲音。直到現在,她仍記得自己當時反射性地不想接起那通電話。可是鈴聲響個不停,枇杷隻好勉強拿起話筒。她用平時的聲音應答,發現打來的是多年不見的國中同學。


    「喂、喂,枇杷?你收到簡訊了嗎?你知道詳情嗎?那是騙人的吧?是騙人的對吧?喂喂,絕對是騙人的吧?欸,告訴我那封簡訊是假的啦。喂,你有在聽嗎?喂,喂,喂?」


    ——就這樣,世界變調了。


    雖然變了。但是,枇杷依舊想不通。


    她完全無法接受。像這樣獨自被扔下,令她動彈不得。她無法習慣、難以置信,也無從理解。所以今晚她才又像這樣跑到這裏來,垂淚哭泣。


    (朝野,朝野,朝野,朝野!)


    她忍不住頻頻呼喚朝野的名字,仿佛這樣可以喚回那張消失的笑臉。


    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就在她這麽想時——


    「……唔!」


    頸後的寒毛一下子全豎了起來,枇杷立刻抬起哭泣的臉。她察覺到背後有人的氣息。


    她嚇得轉過頭的那一瞬間,雙方正巧對上了視線。有個家夥站在馬路對麵的電線杆陰影處,悄悄窺視著蹲在清瀨家舊址前哭泣的枇杷。


    連忙躲回電線杆陰影處的家夥身穿水手服,從電線杆後方隱約露出了一截飄起的百褶裙裙角。雖然對方試圖躲起來,但枇杷看到了,一清二楚。劉海剪齊的超長直發,八成是假發。由那可悲地從電線杆露出的結實身形來看,此人絕對是個男的。


    「……啊……」


    ——是那個變態。


    她感到頭腦深處分泌出不可思議的液體。


    腦子宛如麻痹了一般,枇杷活像匹野獸似地彎腰起身。就像突然進入體重減半的獎勵關卡,又像被吊在半空中,身體非常輕盈。她一點也不害怕。不知為何她認為自己無所不能,感覺任何事都做得到。現在的她不受血緣、法律或是道德束縛,什麽都能做。


    那正是她認識的變態。


    是自己一直在找的那個變態。


    是搶了她照片的那個變態。


    沒錯,終於讓我找到了,一直在尋找的,就是你這個家夥啊——


    「嗚嗚嗚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啦啊啊啊啊啊啊~~~~~~!」


    她從丹田發出怒吼聲,對著半月叫道,心情愈發熱血沸騰——


    「找到你啦混帳啊啊啊啊啊啦啊啊啊啊!」


    「唔……!」


    枇杷爆炸似地飛奔過去,變態也急忙從電線杆後方竄出,試圖逃離衝刺而來的枇杷。在夜晚的住宅區,變態拖著一頭彗星般的假發,身穿可疑的水手服裝扮,打算揚長而去。枇杷不顧一切地追趕在後,男人的腳程雖然快,但自己絕對不會放過他,絕對要讓他吃不完兜著走。


    枇杷踩著廁所拖鞋,追著逃之夭夭的男扮女裝變態,可是距離似乎慢慢拉開了。於是枇杷下了個賭注,畢竟再追下去遲早會被甩開,所以她必須想辦法先繞到前麵堵人。


    她從小就跟朝野一起在這附近到處玩耍,每條巷子的詳細地理位置她都了若指掌。枇杷頻頻確認逐漸遠離的變態前進方向,接著心一橫,側身鑽進兩戶人家之間的狹窄縫隙。


    將視線從那家夥的背影移開需要勇氣,但自己有勝算。她在一片漆黑中踩著碎石子前進,中途來到一條狹窄的私有道路上,然後又轉進兩戶人家之間的夾縫裏。雖然多少發出了一些聲響,不過反正誰也不會出來察看。


    最後——


    「……唔喔!」


    不出所料,她成功地從狂奔的變態眼前跳了出來。也許是被突然自圍牆縫隙間冒出來的枇杷嚇到,變態短促地驚呼一聲。即使差點跌倒,他還是連忙改變前進方向,準備彎進t字路口的右邊,但枇杷連這點都預料到了。那裏是條沒有出口的死巷子。


    「受死吧,可惡的變態!」


    「……唔!」


    「把照片還來啊混帳!」


    她完全不打算放過這等待已久的機會。麵對將自己逼到牆腳的枇杷,變態似乎認為可以像上次犯案時一樣——用被派出所以「指壓」形容的神奇暴力行為壓製她。他轉身背對牆壁,伸出長臂想抓住枇杷的手,不過——


    「我早就看穿你的拳法啦!」


    不,其實她並沒有看穿,隻是今晚枇杷碰巧握著一個在對付指壓高手時方便至極的道具——世人稱之為「筷子」。沒想到,她之前模擬的作戰方式——不「輾過去」改「捅下去」,會化為現實。


    「嗚啊……!」


    我夾!枇杷的筷子前端在空中鎖定住變態的手,全力橫掃而過,緊接著瞄準變態的大拇指襲擊而去。


    吃我這招!使用筷子的禁忌之一:握住筷子!她將並攏的兩根筷子尖端全力戳過去,手勁相當紮實。變態按著被刺中的右手呻吟,背靠著牆。


    枇杷當然不會手下留情,果斷地刺向變態的臉。使用筷子的禁忌之二:用筷子插東西!不過很可惜,變態在千鈞一發之際逃掉了,筷子尖端刺中了牆壁。接著,枇杷改讓左右兩手各握一根筷子,哢!哢!哢!地緊追在後。變態拚命扭動身體想躲開筷子的攻擊,但今晚的枇杷正處於獎勵關卡狀態,她以一介失業者而言算得上靈活的身手窮追不舍。這時,左手的筷子掠過變態的太陽穴附近,使得他的假發滑落到肩上。枇杷舉起右手的筷子,在變態眼前幾公分處停下動作。右眼還是左眼?使用筷子的禁忌之三:舉筷不定——!我可不是在跟你玩喔!我真的會戳下去的,你這混帳!雖然枇杷沒有說出口,但在極近距離下狠狠瞪著對方的眼神似乎有傳達出她的決心。


    「……我投降……!」


    變態頂著滑落的假發,一屁股癱坐在地,對枇杷舉起雙手。


    披散在臉頰上的人工毛發掉了下來。見到那家夥的廬山真麵目後,枇杷不禁倒抽一口氣,放聲大喊:


    「ㄇ——『昴』?」


    變態,不對,昴不停點頭,接著他居然——


    「你是……錦戶小姐吧,是『枇杷』對吧。那個……你好。」


    我的個人資料完全曝光了。


    ***


    去年的八月十七日。


    朝野什麽都沒跟枇杷說,就一個人離開了。


    聽說她倒在伊豆海邊,被住在當地的女生發現——枇杷是在守靈時聽到這件事的,也就是收到簡訊的隔天晚上。


    『我們的女兒清瀨朝野,於8月17日去世了,謹以此形式通知手機通訊錄上的各位朋友。很抱歉這麽晚才聯絡大家,守靈及告別式的時間、地址——』


    談論著朝野死因的,大概是她的大學朋友吧。


    每個人都漲紅了臉嚎啕大哭。枇杷很想向他們確認:「剛才說的是真的嗎?」但他們不認識自己,所以枇杷終究沒有加入他們的對話,一個人走向殯儀館入口。落日籠罩


    的紫色天空下,從四處裝飾的花散發出濃鬱甜美的香氣。


    聽說是一個人遊泳不小心溺水的——一名中年女性如此竊竊私語,大概是清瀨家的親戚吧。她正覺得奇怪,又聽到另一群差不多年紀的人在擦身而過時說道:「真可憐,聽說是生病。腦子先天有缺陷,她自己隱約也察覺到了吧。」


    枇杷從沒聽說朝野生病的事,所以那絕對是搞錯了。再說,患有那種危險疾病的人怎麽可能十幾年都在打網球。朝野從小就很認真練球,高中時代還留下了相當不錯的成績。


    所以,病死的說法不在考慮範圍內——可是,伊豆,大海。不可能,絕不可能。


    十項全能的朝野唯一的弱點就是遊泳,她絕對不會靠近海邊或是遊泳池。之前網球社集訓隻不過是住宿地點位在河口湖畔附近,就讓她害怕厭惡得直說「湖畔?怎麽辦?我不要!」。她本來就很討厭所有近水的地方,枇杷認為她是真的很害怕。


    那樣的朝野有可能專程跑去伊豆的海邊嗎?枇杷完全無法想像她那麽做的理由。朝野甚至沒有一個人去旅行過。就算她一時心血來潮踏上初次的個人之旅,也沒有理由選擇去伊豆。枇杷既沒聽說伊豆有她認識的人,也沒聽她說過想去那裏,更別說一個人下去海裏遊泳了。就算她的死因是不幸被海浪卷走,她會倒在海邊的理由仍是無解。畢竟朝野絕對不是那種會在沙灘上悠閑漫步的人。


    朝野守靈當天,枇杷穿的是麵試套裝。


    因為母親的喪服尺寸太小了,她穿不下。反正套裝是黑色的,跟製服的感覺差不多,她覺得應該沒問題。


    守靈在某個聽都沒聽過的埼玉郊外市鎮舉行,搭電車單程就要一個小時以上。


    看到殯儀館門口的牌子上以大字寫著「清瀨朝野儀」的那一刹那,枇杷震驚得無法呼吸,心想早知道就不要穿這樣來了。


    比想像中更為現實。全都是真的。


    朝野躺在棺材裏,全身圍繞在五彩繽紛的花朵中。臉上化著漂亮的妝,頭發梳理整齊,怎麽看都像是在沉睡而已。上了淡玫瑰色腮紅的臉龐沒有任何傷痕,表情也非常平靜,但是她並不是在睡覺。


    這已經不是朝野了。


    隻是一具屍體。過去曾是朝野的沉默肉塊,正一分一秒地逐漸腐朽,早已失去生命。


    枇杷靠上前,慢慢探頭往棺木裏看。真的,這不是朝野。明白這一點之後,她頓時感到血液沸騰。(啊啊……)好想對她說點什麽,(為什麽……)可是什麽也說不出來。(會變成這樣……)枇杷腦中沒有任何話語。(為什麽……)頭腦發麻,思緒停止。(騙人……)動彈不得。(……)被解剖過了嗎?腦子被拿出來了嗎?(……)可是從旁觀察完全看不出來,也不像溺斃的樣子。


    然而,無論如何,朝野都已經不在了。到處都找不到她,再也見不到她。那個朝野,從小一起玩到大的那個孩子、那個她,你——居然已經不存在於這世上的任何角落,就這麽消失了。


    (……)


    毫無真實感。


    枇杷甚至不曉得該懷抱什麽樣的感情才好,怔愣在那裏。自從收到簡訊以為是整人遊戲的那一刻起,她就無法動彈。一切是那麽令人難以置信,就像騙人的一樣。她希望這隻是一場夢,希望可以當作不曾發生過,完全無法接受眼前的現實。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得繼續活在朝野不存在的世界裏。到底該如何是好?她真的完全沒有概念。


    清瀨家的叔叔阿姨看起來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但是並沒有哭。


    「枇杷,不好意思讓你大老遠跑一趟。謝謝你一直跟朝野這麽要好,你們是最好的朋友呢。」


    他們特意過來溫柔地向枇杷搭話。


    枇杷問不出口,朝野究竟出了什麽事?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離叔叔、阿姨忙著招呼別人的地方有段距離之處,朝野的妹妹夕香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並排的折疊椅角落座位,一條手帕掉在腳邊。枇杷心想,她也不能問夕香。


    如果開口問他們原因,身為局外人的自己將一腳踩進沉浸於悲傷中的家屬心裏,是非常自私的行為。現在她不能將自己的感情強加於人,比起朝野家人的心情,她是如此微不足道。枇杷將疑問吞回肚子裏,撿起掉落的手帕遞給夕香。


    還是高中生的夕香一臉蒼白,但和叔叔、阿姨一樣沒有哭。原本學芭蕾的她,後來改跳hip-hop,還把頭發燙成了蓬鬆的爆炸頭,不過為了避免太顯眼,她現在將頭發整齊地編起,耳朵上的耳環也全都拿掉了。


    看到枇杷的臉,她微微揚起上唇嘴角,低聲說了句:「不覺得這很奇怪嗎?」隻見她豎起了食指向空中轉動著,應該是指現在播放的曲子。枇杷也有同感,因此以同樣的手勢輕輕點頭回應「對啊」。


    會場一直重複播放著*《年輕人們》這首歌。就曲調而言,這或許是在年輕人的葬禮上常用的曲子吧。但這首歌實在一點都不適合朝野。歌詞聽上去也滿不合時宜的,說什麽「然而——為什麽——」「還要繼續奮鬥下去——」之類的,簡直是對合眼躺在花床上、再也無法開口的朝野補了最後一刀。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個狀況根本沒有「希望」了。(編注:演唱團體the broadside four為日劇《年輕人們》所唱的同名曲,內容是勉勵年輕人努力向上。)


    「你果然也這麽想。要不要去拜托他們換首好一點的曲子?這也算是為了姊姊。」


    「對啊,這首歌未免也太……該說不適合呢,還是——」


    「一直這樣反覆聆聽,感覺愈來愈鬱悶了,搞不好會發瘋。」


    「……你最近吃得下飯嗎?還好吧?」


    「謝謝,我沒事。親戚的阿姨們拿了一堆東西過來要我吃這吃那的,我跟媽媽他們一起拚命吃了很多。枇杷才是,臉色好糟喔。那邊的房間有準備吃的,你去吃一點吧。好像有海苔卷。」


    「嗯,那我去拿一些,然後今晚就直接回去了,畢竟明天還得早起。」


    「你明天也會來嗎?」


    「嗯,我會來。」


    枇杷和夕香握手如此約定。而隔天枇杷也確實依約出席了告別式。


    體型相近的嫂嫂——之後被稱為櫻桃的人——聽說了這件事,晚上特地把喪服和鞋子送到家裏來,讓枇杷穿去參加告別式。枇杷還向母親借了珍珠項鏈和包包。一看到那套麵試套裝,就會令她聯想到守靈的種種,每次在衣架上瞥見掛著的套裝,她的胸口就會感受到與看見門前牌子時一樣,使人喘不過氣來的鬱悶感。自此之後,枇杷再也沒穿上那套衣服。


    殯儀館內流泄出女聲演唱的西洋歌曲,以鋼琴和弦樂的優美旋律伴奏。出棺前,站在親屬席稍微外側一點的夕香悄悄靠了過來,對枇杷說:「我請他們換了音樂。」


    「昨天啊,我半夜跟堂兄弟姊妹們開車回家一趟,去姊姊房間找了張不錯的cd帶來請他們放。比守靈的時候好多了吧?」


    「嗯,我覺得好多了。幹得好,夕香,這很有朝野的風格。」


    「啊——太好了……啊,這個,是我在找cd的時候發現的。」


    夕香從製服口袋拿出一個信封遞給枇杷。


    「看看裏麵。」


    打開後,裏麵放著一張朝野的照片,是貼在履曆表上的尺寸。她穿著麵試套裝,化著淡妝,頭發紮成一束,露出端莊清秀的微笑。


    「啊……」


    枇杷之所以忍不住叫出聲,是因為那張相片裏的朝野眉心有個黑點。


    但那不是為了遮住『肉』字而自己畫上的愚蠢黑圓點,而是被針刺出來的小洞。看著就讓人覺得痛,枇杷用指尖輕撫過那邊。還好吧?痛


    不痛啊?很痛苦嗎?會不會很難受?


    「這個跟小紙條和優待券那些東西一起被隨便釘在姊姊房裏的軟木板上。連自己的臉都毫不在乎地刺下去,該說很像她的作風嗎……我想這大概是姊姊留在這世上最後的倩影。」


    「這樣啊……嗯,我想也是。」


    這也是留在枇杷記憶裏的朝野,最後的身影。圖釘的痕跡和那天黑印記的位置驚人地吻合。


    那天在家庭餐廳裏嬉鬧歡笑,竟然是枇杷最後一次見到朝野。


    她想都沒想過,朝野會就這麽消失。


    「遺照在爸爸的強力推薦下,使用了成人式的相片。不過要是有底片或檔案,這張求職照也很不錯呢。那張妝太濃了啦,而且和服還是黑色加銀色的,看起來就很豔麗,有種演歌歌手的感覺。」


    「她那樣像演歌歌手的話,我不就……怎麽說呢,就是幼蟲了嗎?毒蛾之類的。」


    「枇杷超可愛的好不好,成人式穿的和服還是清新的黃綠色。這張照片是用剩的求職照,是她特地到據說技術很好、想當女主播的人都會光顧的知名相館拍的。」


    「搞什麽啊,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相館的事……那家夥是怎樣?明明滿不在乎地說『求職不過是一種形式嘛~嘿嘿』,結果實際上卻很拚嘛。」


    「哈哈,姊姊就是這種人,很愛麵子。這個,不介意的話能不能請你收下?」


    「要給我嗎?」


    嗯,夕香點點頭。


    「我希望你能帶在身邊。」


    才這麽說完,夕香的眼眶突然無預警地湧出大量淚水。她的表情沒變,也沒有發出泣聲,有如呼吸般自然。


    枇杷從包包裏拿出皮夾,將收下的照片珍重地放進夾層。她不打算裝飾起來,而是要一直帶在身邊,她要跟朝野永遠在一起。這是她表達自己心意的方式。


    「謝謝——」


    夕香眼淚也不擦,便漂亮地一個轉身揚起裙擺,跑回父母親身旁。姊妹倆長相不太相似,但跑步的姿勢卻一模一樣。


    這時,枇杷忽然注意到有個男子正注視著自己。


    那是一個身材高瘦,眼皮厚重得看起來睡眼惺忪,給人樸素印象的年輕男子。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就佇立在不遠處直盯著枇杷看,還心浮氣躁地朝夕香跑走的背影瞥了好幾眼。


    枇杷心想,那人是誰啊?


    一群同齡的男女團體從神秘男子和枇杷之間穿過。她聽到其中一人冷淡地低語:「那是昴嗎?」神秘男子嚇得肩膀抖了一下,隨即垂下頭安靜地轉身離去。那群人露骨地看著他離去的方向竊竊私語。「他來幹嘛?」「虧他還敢來。」


    「真不想讓他見到朝野。」


    至此,枇杷大致理解了。


    剛才那個人就是昴。


    朝野曾屢次提議「我想介紹你們認識」、「一起吃個飯嘛」、「我想讓你見見昴」,但因為枇杷從未答應,所以這還是她第一次親眼見到本人。


    (……他有來喪禮啊,就算兩人最後沒有複合……)


    她下意識地想追上逃也似地快步離去的黑西裝背影。


    (話說……根本、根本就是你造成……!)


    差點衝上前的枇杷突然停住,因為腳下的高跟鞋尺寸有點小,壓迫著腳趾,陣陣發疼。


    可是,還好有停下來,幸好她有停下來。想到這裏,枇杷沒來由地握緊顫抖的拳頭。追上去之後自己到底想做什麽?她到底想衝著昴的背影說什麽話呢?


    都是你傷害朝野,所以朝野才會——之類的?


    原來自己一直都是這麽想的嗎?


    枇杷打著寒顫,呆站在原地。不能這麽想,絕對不能照著這個思路鑽牛角尖,不要深究這件事。她堅決地告訴自己,不要那樣想,不要那樣想。她不願意那麽想。


    自己並不曉得朝野為什麽會遭遇這種事,因為不清楚,所以不能隨意猜測。八月十七日,清瀨朝野一個人倒在伊豆的海邊。


    這就是她所知道的全部,可以想的隻有這件事。絕對不能從那裏偏離,否則就會開始胡亂思考自己根本不願去想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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