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伯勞苦功高,朕聞名已久,還請安坐,朕有些事正好慢慢請教。”


    朱常洛擺出要跟他聊很久的架勢,這既是恩,也是信重。


    李成梁稍想片刻,就再次謝了恩,坐在劉若愚搬過來的軟凳上。


    頭發和胡子都花白了,但李成梁的精氣神確實還很足。


    不愧是一直活到九十的人。


    “鎮遼二十二年,將軍威名遠播內外。長子忠烈,捐軀沙場。其餘數子,皆為猛將。”


    朱常洛說了這句話,李成梁隻稱了一句不敢當。


    “令郎如楨,本掌南鎮撫司。”朱常洛又說,“朕擢其提督西司房,是另有重用。”


    “臣謝陛下信重。”


    西司房負責緝捕京城內外盜賊,自然不可謂不重要。但如果朱常洛真想重用他,可以去北鎮撫司。


    “自將軍卸任遼東後,這些年以來遼東一日不如一日,如今竟鬧出山海關民變。孤山堡匪患雖已剿除,朕心實憂遼東邊防。”朱常洛看著李成梁歎了一口氣,“隻可惜將軍年已七十五,朕如何忍心將軍再受累?”


    李成梁臉上沒有什麽神情變化,但眼神不免稍稍一凝。


    “臣骨立之老馬,確實難當邊防之重。陛下憂心遼東邊防,臣鬥膽有一言呈稟。”


    “寧遠伯請講。”


    李成梁看著年輕的皇帝:“遼東苦寒之地,驍將悍卒在內,虜族環伺於外。攻伐得不償失,守禦是為上策,經略則待一以貫之。臣昔年移建寬甸六堡,邊防局麵一改,遷居彼處者已數萬戶。然九年來,既有朝鮮數戰之刀兵之難,又有不得久任之將帥,遼東如今已亟待休養生息,重新整飭邊防。”


    朱常洛點了點頭:“謹受教,朕也是這麽想的。因山海關民變,彈劾馬林者眾,他的威望也不夠。除將軍外,要再找出一個熟知邊情、威望足以服眾的名將著實難了。”


    李成梁沒說話。


    遼東那邊,他的舊將不少。


    鎮遼二十多年,又是那裏的人,家中子嗣大多能征善戰,想再回到遼東,李成梁不能自請,暗示過自己的身體還行、對遼東有深刻認識就夠了。


    此前京城裏“淩迫皇權”的鬧劇,已經證明了新君是個擔憂權柄的人。


    這次能不能起用他去遼東,就看新君能不能信任他了。


    而剛才新君說的那些話,其實已經表明了他並不會首選李成梁。


    但李成梁並不急迫。


    除了他之外,誰都要擔心去了遼東坐不穩位置。


    九年換了八個總兵官,真是他們自己能耐的問題嗎?


    朱常洛隨後說出了不少人的名字,像是向李成梁一一請教他們的能耐,聽他點評。


    李成梁的資曆足夠他很坦誠公允地說出這些人的優缺點,包括是不是適合遼東。


    朱常洛歎了口氣:“如此看來,莫非除了將軍,鮮有人能鎮得住遼東諸將、打壓日漸勢大的建州女真?”


    李成梁心中一震:“陛下擔憂建州女真至此?”


    朱常洛奇怪地看著他:“不應擔憂嗎?大明的北境,諸族弱小才可稱安穩。寧遠伯滅了他們數部才多久,如今建州女真又日漸壯大。對了,昨日大典時觀那奴兒哈赤甚是恭順,聽說將軍與他誼同父子,不知將軍可知此人稟性?將來會不會為禍大明?”


    “臣……”


    李成梁有些為難,這話可不好答。


    說他不會有反意,那就相當於在新君麵前“為他作保”了。


    說他將來會有反意,那就意味著如果仍然要爭取遼東總兵之職,李成梁去了遼東之後就與新君的戰略意圖相悖。


    李成梁隻想去遼東過過無拘無束的晚年土皇帝生活,並不想繼續進取。


    現在也不能多想,他微微停頓就說道:“與他倒有血仇。他外祖父王杲作亂時,是臣親自領兵討伐,後被擒檻送京城處死。他親舅、祖父、生父都是臣在任遼東時下令平亂、死於戰火的。其時這奴兒尚幼,與其弟歸順,臣倒是收他們做了一陣家丁,頗有勇武。臣是帶他們到京城過,這回他來朝賀也到臣家中拜訪過,但誼同父子卻是謠傳。”


    “將軍觀其可有反意?”


    朱常洛根本不用避諱這麽問他。


    作為大明的皇帝,擔憂潛在的敵人很正常。說建州女真可能為禍大明的,也不是隻有皇帝。


    李成梁聞言搖了搖頭:“臣豈能妄言?以臣之見,隻要遼東邊防穩固,便無需多慮。現如今,建州衛恭順臣服,臣也不能疑其或有反意便勸諫陛下早做防範。若本無反意卻逼反了他,以遼東如今之亂象,反會邊患不止。”


    “將軍說得也有道理。”朱常洛點了點頭,“不論如何,遼東邊防是必須整飭好的。他會不會為禍大明,至少於大略上要多加防範。”


    李成梁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一句:“隻要臣仍在,諒那奴兒也不敢作亂。”


    朱常洛心中不以為意,但表麵上還是十分開心地點了點頭:“故而將軍務要保重身體才是。將軍一生為國,朕禦極後,待明年改元,諸戰敘功,另有恩賞。”


    “……臣愧不敢領。”


    “朕豈會薄待有功之臣?”


    李成梁知道和他的對話差不多就到這了,心裏終究開始不痛快起來。


    另有恩賞的意思,就是不準備起用他了。


    仍舊是像過去這些年一樣,一邊好好地將他在京城養起來,一邊又提防著他擁兵自重。


    李成梁告退後,心裏默默地歎氣。


    看了看在遠處與定國公徐文璧相談甚歡的沐家小子,李成梁有些鬱鬱不平。


    大概隻有開國的時候,立下了偌大功勳之人才能像沐家一樣永鎮雲南。


    而他其實也有永鎮遼東的可能,隻不過……雲南太遠,遼東太近。


    戎馬一生,長子戰死,而他李成梁所獲,區區一伯爵而已。


    作為數朝以來唯一因武功而封爵的武將,李成梁威震當世,卻與今日敷衍的眾勳臣格格難入。


    乾清宮的正殿裏,朱常洛也望著李成梁離開的背影。


    如果他還年輕,還有一些意氣,朱常洛自然不會放著他不用。


    但李成梁如今的心態真的不一樣了,放棄自己一手移建的寬甸六堡,便是明證。


    他也有太多“虎子”、“舊將”,甚至包括那努爾哈赤。


    朱常洛要掀起的巨大波瀾在大明內部,信重這樣的李成梁,實在有“黃袍加身”的隱患。


    當那些官紳和遼東鐵騎做不出來嗎?


    這樣的事,還是不要考驗人性的好。


    朱常洛更願意恩威並施後,看看李成梁的兒子們有沒有能夠跟上他思路和節奏的,成全一段厚待功臣的美名。


    “排宴!”


    時近正午,賜宴開始。


    人這麽多,正兒八經要聊的事,自然不會是在這個場合。


    皇帝隻是先表明一個親近宗藩勳戚的態度。


    這個時候,十家晉商的家主已經等了快五個時辰,粒米未進。


    而後竟有一個司禮監大璫過來了,笑著說道:“陛下有旨,你們雖不能登堂入室,但既然奉詔入宮,也不能餓著。”


    “草民不敢……草民謝陛下隆恩。還未請教……”


    “咱家王安。”


    “原來是王公公當麵,草民惶恐……”


    王安笑了笑,指著送來的幾個食盒:“先用吧。知道你們恭謹,用完了先準備好,未時三刻陛見。”


    這種善意讓十人受寵若驚,一瞬間不知道放鬆了多少。


    未時三刻嗎?


    雖然還要等一個時辰,但能得到皇帝親自召見,從如今得到的“款待”來看,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就是還不知道皇帝要他們做什麽。


    乾清宮那邊,皇帝著重的一些宗藩、勳臣、國戚得以列席殿內,其他人則在罩房。


    賜宴吃個樣子就好了,午時三刻未至,所有人就都做好了告退的準備。


    但是最終,有些人被司禮監的小太監們留下了,帶去了乾清宮旁邊嘉靖十六年才修起來的養心殿。


    李成梁不在此列,他隻是深深地凝視了一番,而後帶著疑惑離開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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