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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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霧子開始當筆友是在十二歲那年的早秋。當時再過半年就要畢業了,但我因為父親工作上的關係,必須離開先前就讀的小學。轉學,這就是串起我和霧子之間這段緣分的契機。


    十月底,最後一個上學的日子。家裏說好要晚上出發。這原本應該會是很寶貴的一天,但我本來就隻有兩個還說得上是朋友的朋友,其中一個因為身體不舒服而缺席,另一個則因為全家去旅行而缺席,所以這天我是一個人度過。


    自從在四天前的歡送會上,收到幾乎隻是同樣幾句話重複的贈言板和枯萎的花束後,班上同學每次見到我,都會露出一種像是想說「咦?你還沒走啊」的表情,教室也成了一個讓我待不下去的空間。我痛切地感受到,這個班上已經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沒有一個人為我轉學這件事難過。這個事實既令我覺得寂寞,同時卻也帶給我勇氣。這次的轉學不會讓我失去任何事物,反而還會提供我新的緣分。


    我心想,到了新的學校就要好好和同學們相處。因為我希望如果將來又得轉學,到時候至少能有兩、三個人為我惜別。


    課上完了。我把課本之類的東西都塞進書桌抽屜後,就像情人節放學後還很不幹脆地硬要賴在教室裏不走的男生一樣,無意義地在書包裏亂翻一通。我並未成熟到能夠毫不抱持指望(說不定最後會有人對我說幾句溫暖的話〕。


    就在我正要放棄最後一個上學日能以溫馨的回憶收尾時,我感覺到有個人站在自己的正前方。我看到深藍色的百褶裙,以及一雙纖細的腿。我若無其事地抬起頭,不讓對方發現我在緊張。


    站在我眼前的,既不是我從三年級就暗戀的青山幸,也不是每次在圖書館見到時都會歪著頭對我微笑的望月沙耶。


    「可以跟你一起回家嗎?」


    日隅霧子以正經八百的表情這麽問我。


    霧子這個女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切齊在眉毛上方的瀏海。她是個內向的女生,隻會用小得像是講悄悄話的音量說話,隨時隨地都低著頭露出生硬的笑容。成績也很平凡,在教室裏是個不起眼的同學。


    以前幾乎從未和我講過幾句話的她,偏偏在今天來找我說話,讓我滿心覺得不可思議。我暗自失望,心想如果來找我的是青山幸或是望月沙耶就好了。但我也沒有理由拒絕她的邀約。我回答說:「是沒什麽關係。」霧子就維持低著頭的姿勢,微笑對我說:「謝謝你。」


    回家的路上,霧子始終不說話。她一副非常緊張的模樣走在我旁邊,不時還欲言又止地窺視我的臉色,但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明天就要離開這塊土地的人,會有什麽話要對一個以前也並不特別要好的對象說嗎?何況我還是第一次和同年紀的女生兩個人一起回家。


    我們彼此都扭扭捏捏,結果連一句話也沒說,就走到了我家。


    「那我走囉。」


    我輕輕揮手,背向霧子,手伸到玄關門把上。到了這個時候,她似乎才終於下定決心,抓住我的手製止我,並說了聲:「等一下。」她那纖細又冰冷的手指讓我不知所措,忍不住過度冷漠地問了一聲:「怎麽了?」


    「那個,我有一件事想拜托瑞穗同學,你願意聽我說嗎?」


    我搔了搔後腦杓。這是我感到為難時的習慣動作。


    「聽是沒問題啦……可是我明天就要轉學了,會有什麽事能為你做嗎?」


    「有啊。不但有,而且這件事隻能拜托明天就要轉學的你。」


    她一直看著自己抓住的手,說出這樣的話。


    「我會寫信給你,所以希望你能回信,然後我就會再回信給你。」


    我思索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想跟我當筆友?」


    「對,就是這樣。」霧子說得有點難為情。


    「為什麽找我?我覺得找要好的朋友寫,應該會比較開心吧。」


    「可是,寫信給住在附近的人也沒什麽意思吧?我從以前就很向往寫信給住在遠地的人。」


    「可是,我沒有寫過信。」


    「那就跟我一樣-我們一起加油吧。」


    霧子抓著我的手上下搖動,並這麽說道。


    「等一下好不好,突然拜托我這種事……」


    但是到頭來,我還是接受了霧子的請求。對於除了賀年卡以外從未寫過什麽信件的我而言,這種落伍的想法反而顯得新鮮又耐人尋味。也有一部分是因為我第一次被同年紀的女生認真拜托,因而衝昏了頭所以無法拒絕。


    霧子鬆了一口氣。


    「太好了。我一直好擔心要是被拒絕該怎麽辦呢。」


    她收下寫了我搬家去處地址的便條紙後,對我說:「等我的信喔。」然後微微一笑,背向我小跑步回家去了。連再見也沒說。她的關心多半是放在我寫的信,而不是活生生的我身上。


    轉學後沒多久,我就收到了信。


    「我認為我們首先該做的,就是先了解彼此。」她在信上寫道:「所以,我們就先自我介紹吧。」


    事到如今才和分隔兩地的同班同學互相自我介紹,說來還挺奇妙的,但除此之外也沒什麽事情可以寫,所以我也就順從了她的提議。


    開始當筆友後過了一陣子,我發現了一件事。雖然在我轉學前,根本沒和她說過幾句話,但從信上寫的內容看來,這個叫做日隅霧子的女生,在任何一方麵的價值觀似乎都與我酷似。


    「為什麽非得讀書不可?」、「為什麽不可以殺人?」、「什麽叫做才能?」我們都很喜歡再次從頭思考這些在早期教育階段就被大人強迫不準思考的事情,討論起「愛」來也同樣正經得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瑞穗同學對於愛有什麽看法呢?經常聽朋友說起這個字眼,但我到現在還是不太清楚它的意義。」


    「我也不太清楚。聽說基督教認為雖然同樣都稱為愛,但可以分為四種;而其它宗教聽說也把愛分成了好幾種,所以我對此束手無策。像我認為我媽媽對雷·庫德懷抱的感情確實是愛,而我爸爸對的馬臀皮鞋的感情也多半是愛,然後我寫信給你也是一種愛。有很多種。」


    「你若無其事地寫出這麽令人開心的話,謝謝你。聽了你的說法,我就想到我說的愛,和朋友說的愛,大概是不一樣的定義。也許就是因為如此,我才會覺得輕易說出這個字的她們很虛假。我說的是一種更具少女情懷、更浪漫的『愛』。就是在電影或書上常常可以看到,但在現實裏一次都不曾見過,和家人之間的愛或性愛也不一樣的『那個』。」


    「對於『那個』是否真的存在,我也是到現在都還半信半疑。不過如果你說的那種『愛』並不是真的存在,而是不知道從哪裏來的誰擅自創造出來的概念,我反而會覺得還挺感動的。從很久很久以前,愛就一再成為誕生出許多美妙的繪畫、詩歌與故事的契機。如果這是人造的,那麽我想『愛』也許就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或者是全世界最溫柔的謊言。」


    就像這樣。


    無論針對什麽話題談論,我們的意見就像出生時便離別的雙胞胎似的完全一致。霧子說這種奇跡簡直「就像靈魂的同學會」,這種形容對我而言同樣非常傳神。靈魂的同學會。


    我和霧子的關係越來越密切,但現實生活中我卻始終無法融入轉去的小學。一旦畢業升學後,我終於正式邁入孤單的學生生活。在班上我連一個說話的對象也沒有,在參加的社團活動內也隻有基本地交談,沒有任何一個能互相談論自己的對象,簡直比轉學前還不如。


    霧子升上國中後,一切似


    乎都往好的方向轉變,信上寫的盡是她過得幸福的證明。她交到好幾個很棒的朋友,每天都和社團的朋友在社團教室聊些沒營養的話題到很晚。她被選為校慶的執行委員,因而可以進去平常進不去的教室。還有和班上同學溜到屋頂上睡午覺,後來被老師罵等等。


    看著這樣的信,讓我覺得不應該用如實寫上自身淒慘現狀的信來回複。我既不希望讓她對我有無謂的顧慮,也討厭被她認為是個懦弱的人。


    如果我向她坦白自己的煩惱,相信她應該會設身處地地聽我訴說。但我要的不是這種情形,我想要在霧子的麵前耍帥到底。


    於是,我決定在信裏寫下謊言。我在信上寫出了虛構的校園生活,佯裝自己過著不輸給她的充實生活。


    起初這種行為隻不過是逞強,後來卻漸漸成為我最大的樂趣。看樣子我是學到了演戲的樂趣。我極力排除不自然的部分,在不至於脫離「湯上瑞穗」真實性的範圍內,描寫出最棒的校園生活,並藉由這樣的行為,在信裏創造出另一個人生。在寫信給霧子的時候,我就得以成為理想中的自己。


    無論春夏秋冬、不分陰晴雨雪,我都會寫信,然後再投進街角的一個小郵筒。每當收到霧子的信,我就會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開信封,把臉湊上去嗅信上的氣味,坐在房間床上邊喝著咖啡邊品味信上的文章。


    在我們開始當筆友的第五年,十七歲的那年秋天,我最害怕的事發生了。


    「我想直接跟你見麵說話。」


    信上這麽寫道。


    「有些事情就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在信上寫出來。我希望我們能看著彼此的眼睛,聽著彼此的聲音,好好聊一聊。」


    這封信讓我非常煩惱。想直接見一麵聊一聊,這樣的心情我並非未曾想過。我的確滿心想知道這五年來她有什麽樣的改變。^


    然而一旦做出這種事,就會暴露出我先前寫在信上的事都是謊言的事實。相信心地善良的霧子不會為了這件事責怪我,但她應該會失望。


    我精心揣摩,設想如果隻需要扮演一天的話,自己能否徹底扮演好虛構的「湯上瑞穗」?但無論謊言的細節架構得多麽嚴密,長年孤獨的混濁眼神與若隱若現中缺乏自信的舉動,終究無法成功掩飾。到了這個時候,我才後悔先前並未認真地過活。


    我還在想著有什麽好借口可以拒絕她的邀約,結果幾周過去,幾個月過去。後來有一天,我想到就這麽讓關係漸漸淡去,也許才是最好的選擇。一旦告訴她真相,先前那種自在的關係多半就會結束,另一方麵,因為擔心謊言被拆穿而提心吊膽地繼續當筆友也十分痛苦。


    正好那陣子我忙著準備考試。於是我毅然決然地決定停止持續了五年的筆友關係,幹脆得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想到與其被她討厭,不如主動斷絕關係。


    而在收到想要見麵的信的下個月,我又收到霧子寄來的信。在收到對方的信後,間隔了五天以上再回信,這樣的默契是第一次被打破。相信她多半是因為沒收到我的回信而擔心吧。


    然而,我甚至沒將收到的信拆封。下個月又收到了另一封信,但我還是置之不理。我並非未曾感到難受,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就在我不再寫信的隔周,我交到了朋友。說不定正是因為我太依賴霧子,才妨礙到自己建立正常的交友關係。


    時光飛逝,我也漸漸失去了檢查信箱的習慣。


    我和霧子的關係就這麽結束了。


    讓我再次寫信給霧子的契機,則是一位朋友的死。


    四年級的夏天,由於和我一起度過大半大學生活的進藤晴彥自殺,讓我開始把自己關在公寓裏不出門。我沒拿到上學期的幾個重要學分,肯定會留級,但我並不特別放在心上,總覺得事不關己。


    對於他的死本身,我幾乎完全不覺得難過,因為早已有了預兆。


    從我剛認識他,進藤就一直想死。他一天抽三包煙,大口大口地喝純的威士忌,每天晚上都騎著機車飆車。他搜羅了大量的美國新浪潮電影。


    所以當我知道他的死訊時,甚至覺得這樣還挺不錯的,因為他終於去了他想去的地方。我沒有一絲一毫覺得「早知道就該對他好一點」或「我為什麽沒能看出他在煩惱」的後悔。他肯定是希望能在傻笑度過的日常當中,不經意地消失。


    但問題在於被留下的我。進藤的離開,對我是非常慘痛的損失。無論是在好的方麵還是壞的方麵,進藤都是我的支柱。他比我怠惰、比我自暴自棄、比我悲觀,有著這麽一個和我一樣欠缺人生目標的人陪在身邊,讓我覺得舒坦多了。隻要看著他,就能夠覺得:「連這樣的家夥都活在世上了,我也得想辦法活下去才行啊。」


    進藤死去,讓我頓失心靈依靠。心中隱約產生一種對外界的恐懼,變得隻敢在深夜兩點到四點的這段時間出門。一旦硬要外出,就會不停心悸,陷入過度換氣的狀態而引發暈眩,嚴重時手腳與顏麵甚至會發生麻痹與痙攣現象。


    我把自己關在拉上窗簾的房間裏喝著酒,一直在看他生前最喜愛的電影,除此之外的時間都在睡覺。跨坐在進藤機車後座上到處跑的那些日子讓我覺得好懷念。我們老是做一些沒營養的事,像是在臭油味很重的深夜電玩遊樂中心裏不斷往大型遊樂機台內塞硬幣、花一整個晚上去海邊卻什麽也沒做就直接回家、一整天在河邊打水漂,又或者是騎著機車在街上到處吹肥皂泡泡。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多半就是一起度過了這種不精采的時光,才加深了我們的友誼。如果我們的關係再健全一點,他的死應該就不會帶給我這麽深沉的寂寞了。


    我心想,怎麽不幹脆把我也拖下水就好了。要是進藤邀我,我多半會和他一起笑著往穀底跳下去。


    但也許進藤就是知道我會奉陪,才一句話都沒跟我商量就去尋死。


    當蟬死得差不多,樹木也染上紅色時,秋天來了。這是十月底的事。


    我忽然想起了與進藤閑聊過的一段談話。


    那是個晴朗的七月午後。我們在悶熱的房間裏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天南北地聊天。桌上的煙灰缸裏堆成一座小山,幾乎隻要抽掉一根就會崩塌,煙灰缸旁則有像保齡球瓶一樣擺得整整齊齊的空罐。


    蟬停在窗邊電線杆上發出剌耳的鳴聲。進藤撿起一個空罐,到陽台朝蟬扔了過去。離目標差了老遠的空罐掉在道路上,發出鏗鏘的聲響。進藤咒罵了一聲。


    就在他拿起第二個空罐時,蟬就像是故意嘲笑他似地飛走了。


    「對了,」進藤拿著空罐呆站在原地說:「錄取與否的通知差不多該收到了吧?」


    「我什麽都沒提,你就應該要猜到啦。」我拐了個彎回答。


    「沒上啊?」


    「對啦。」


    「我放心了。」和我一樣連一間公司的錄取資格都沒拿到的進藤說道:「順便問一下,後來你有去應征別家公司嗎?」


    「沒有,我什麽都沒做。我的求職活動已經進入了暑假。」


    「暑假啊?這個好。」


    「我也從今天開始放暑假吧。」進藤這麽說道。


    電視上正在轉播高中棒球賽。一群比我們小了四、五歲的棒球少年,在觀眾的加油聲下活躍著。比賽在雙方都未得分的情形下,打到了七局下半。


    「問你一個怪問題。」我說:「進藤你小時候想當什麽?」


    「高中老師啦。我不是講過好幾次了嗎?」


    「啊啊,你確實講過。」


    「現在回想起來,我想當老師,就和獨臂人想當鋼琴家一樣啊。」


    如同當事人所說,進藤這個人怎麽看都不適


    合當老師。隻是如果問我他適合什麽樣的職業,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如果是要當「千萬不可以變成像他這樣」的這種負麵教材,相信再也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人選了,不過目前世上並不存在負麵教師這樣的職業。


    「其實也不是沒有獨臂鋼琴家啦。」我這麽說道。


    「也是啦。順便問一下,你以前想當什麽?」


    「這個嘛,我什麽都不想當。」


    「鬼扯。」進藤頂了頂我的肩膀後說:「小孩子不都會被大人弄得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會有夢想嗎?」


    「可是我真的沒有。」


    電視傳來歡呼聲,看來是比賽有了進展。球打在護欄上,外野手拚命去追。二壘跑者已經一腳蹬在三壘壘包上,球傳到遊擊手的手上後,他放棄回傳本壘。


    播報員說他們得到了寶貴的一分。


    「對了,你國中時代不是參加棒球校隊,而且還是縣內知名的投手嗎?」進藤說:「我聽國中時代的朋友說過,有個姓湯上的左撇子,明明才二年級,卻離譜地老是能把球送到正確的位置。」


    「應該就是說我吧。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就隻有控球力特別突出。可是,我在國二的秋天就退出了。」


    「是受傷還是怎麽了嗎?」


    「不是。這說來有點奇妙……我國二那年夏天,在縣內預賽的準決賽中贏得了勝利,那一天我的確成了英雄。這樣聽起來像是在往自己臉上貼金,但能贏得那場比賽,


    幾乎全是我一個人的功勞。那間國中的棒球校隊能留到準決賽,真的是很罕見的事情,所以學校動員所有人來幫我們加油,每個見到我的人無一不稱讚我。」


    「從現在的你看來,完全沒辦法想象啊。」進藤十分懷疑地說道。


    「我想也是啊。」


    我露出苦笑。也難怪他會這麽說。連我自己也是每次回顧時,都覺得很不踏實。


    「我在學校裏沒幾個朋友,是個不起眼的學生,突然在這一天成了英雄。感覺實在棒透了。可是啊,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回顧這一天,突然湧起羞恥的感覺。」


    「羞恥?」


    「對,就是羞恥。我覺得自己很可恥。覺得『這有什麽好樂得衝昏頭的?』」


    「這也沒什麽奇怪的吧,那種狀況下會高興得衝昏頭也是當然的。」


    「也是啦。」我這麽回答。進藤說得沒錯。當時我沒有任何一個不該衝昏頭的理由,大可坦率地為此高興。但就是有某種東西從意識底層冒出來,拒絕我這麽做。我的心情就像氣球被灌得太飽而脹破似的,一瞬間萎縮下來。


    「總之,在我有了這個念頭的瞬間,就越想越覺得一切變得非常可笑。然後我就想到:『我不想再丟人現眼了。』兩天後,決賽的當天,我搭上第一班電車,結果卻是跑


    去電影院。我在那裏連續看了四部電影,還記得因為冷氣開得太強,始終在摩擦手臂取暖。」


    進藤捧腹大笑:「你是白癡啊?」


    「我是個大白癡。可是,就算時光倒流,再給我一次同樣的機會,我想我還是會做出一樣的選擇。比賽結果當然是以懸殊的比數慘輸了,不管是隊員、教練、班上同學、老師還是爸媽,全都氣得不得了。他們問我不去參加決賽的理由,我回答說:『弄錯日期了。』結果這似乎是火上加油。暑假剛結束的第一天,我就被帶到隱密的地方圍毆,鼻梁骨折,有點變形。」


    「你是自作自受。」進藤這麽說。


    「一點也沒錯。」我表示同意。


    電視上的比賽似乎也分出了勝負。最後一棒打者隻打出了不怎麽樣的二壘方向滾地球。兩隊球員行禮後互相握手,輸掉的那一隊想來應該是教練教他們要這樣做,始終擠出令我覺得惡心的笑容。總覺得很病態。


    「我從以前就是個沒有任何欲望的小孩,」我說:「完全沒有任何想做什麽或想得到什麽的想法。我做事隻有三分鍾熱度,很難熱中於一件事情,不管做什麽都無法持續。像七夕要交的許願掛簽,我也每次都交白卷。我們家沒有所謂的聖誕禮物,但我從來不曾對這點感到不滿,甚至覺得其它家的小孩好可憐,每年都得決定自己想要什麽東西才行。就算拿到壓歲錢,我也隻交給我媽媽,請她拿去補貼當時我去上的鋼琴班學費。而且我會去上鋼琴班,也隻是想減少待在家的時間。」


    進藤關掉電視,將cd播放器的電線插上插座,按下播放鈕。是尼爾·楊的《tonight’sthenight》,是他最中意的cd之一。


    「你真是一點都不純真的小孩,聽了真不舒服。」第一首曲子播完後,進藤說道。


    「可是,當時我一直以為這霞才正常。」我說:「大人這種生物,對傲慢的小孩會開罵,但對沒欲望的小孩就不怎麽會罵,所以我花了不少時間才注意到自己很奇怪……我現在遇到的問題,多半就是這個。我想麵試的主考官多半也看出來了,看出我不但不是真心想工作,還不想要錢,甚至不想得到幸福。」


    進藤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在想自己是不是說了無趣的話。


    就在我為了改變話題而想隨便說點話時,進藤開口了。


    「可是你不是和筆友通信得很開心嗎?」


    「……筆友啊。我的確有過一段時期在做這種事啊。」


    明明一刻也不曾忘記,我卻像是事隔多年才想起似地這麽說道。


    進藤是唯一知道我和霧子在當筆友、且在信上寫的全是謊言的人。一年前我去參加啤酒節時,喝醉酒又被太陽曬昏頭,才不小心脫口而出。


    「的確,要說我沒有樂在其中,就是騙人了。」


    「你這個女生筆友,叫什麽名字來著?」


    「日隅霧子。」


    「對了,就是日隅霧子,那個被你單方麵停止通信的女生。真是可憐,就算你不理她,她還是不屈不撓地繼續寫信給你好一陣子吧?」


    進藤咬下一口牛肉幹,並用啤酒灌進肚子裏。


    然後說:


    「吶,瑞穗,你應該去見日隅霧子。」


    我以為他是說笑,嗤之以鼻,但進藤的眼神很認真,充滿了信心,他確信自己剛剛說的話是個絕妙的主意。


    「去見霧子?」我用諷剌的口氣說:「然後為五年前的事向她道歉,跟她說『請你原諒我這個騙子』?」


    進藤搖了搖頭。


    「我要說的是,不管你寫在信上的事情是謊話還是事實,你說過的那種……對了,就是『靈魂的交流』,能夠如此交流的對象可不是那麽容易找得到。你可以對自己和那個叫霧子的女生之間的相配度更有信心一點,而且你們從姓氏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yugami』和『hizumi』都是『歪』的訓讀啊。」


    「不管怎麽說,已經太遲了。」


    「我看未必。在我看來,如果真的是心意相通的對象,五年、十年的空窗期根本不成問題,完全可以像昨天才一起聊過天似地歡笑。我覺得光是為了確定日隅霧子對你來說是不是這樣的對象而去見她一麵,其實也挺不壞的。說不定可以形成一個契機,讓你找回失去的欲望。」


    我不記得後來是怎麽回答,想必是含糊其辭,不再談論這個話題。


    我心想,就去見霧子一麵吧。有一部分是因為我想珍惜進藤送給我的話,另一部分是因為失去了好友而覺得寂寞。不過最重要的原因則是因為我切身體會到「喜歡的人不見得會一直活著」這件事。


    我鼓起勇氣走出家門,開快車回到老家。從房間的衣櫃裏拿出一個長方形的餅幹盒,將霧子寄給我的信照日期順序排到床上。但就隻有那幾封不


    再回信後霧子仍然寄來、我卻根本沒拆封的信件是怎麽找都找不到。我到底放到哪裏去了?


    我在這個飄散著懷念氣味的房間裏,一封一封地重看這些信。花了五年累積起來的信件合計有一百零二封,我以回溯時間的方式,從最後一封信看起。


    等我看完她寄給我的第一封信,太陽都下山了。


    我買了信封和信紙,回到公寓寫信。我的手還很熟悉收件人的地址。


    想要告訴她的事情有一大堆,但我想到最好的方法還是實際見麵告訴她,所以隻簡單寫了幾句話。


    「五年前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有事瞞著你。如果你還願意原諒我,十月二十六日請來公園一趟,就是我們以前小學上學途中的那座兒童公園。我會等你一整天。」我隻寫下這些,就把信投進郵筒。


    我不抱指望,自認是不抱任何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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