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以為人在這種時候就算想睡也睡不著,但衝了個熱水澡,換好衣服躺到床上後,眼瞼立刻變得沉重,讓我昏睡了六個小時左右。


    醒來之後,心情意外地不差,甚至還覺得這幾個月來每次醒來都會有的沉重感消失了。我起身查看手機,並沒有來電,看來少女似乎還不需要我。我再度躺下,仰望著天花板。


    明明是開車撞到人的隔天,為什麽我的心情會這麽好?我的心情從昨晚沉重的後悔急轉直下,如今甚至覺得舒暢。我聽著水滴從集雨管一滴滴落下的聲響,茫然思索了一會兒,得出了一個結論。


    我多半是擺脫了持續往下掉落的恐懼。在那些過得怠惰的日子裏,我受到一種像是自己在慢慢腐爛的感覺折磨。滿心都在害怕自己到底會掉到什麽地方,到底會變得多差。然而昨天的車禍,讓我一口氣就掉到了最底層。


    實際掉到該掉落的地方後,就會發現從某種角度來看,這裏其實是個非常宜人的暗處,畢竟在這裏不需要擔心會繼續往下掉。比起無窮無盡往下摔的恐懼,摔在地上的疼痛至少比較具體,也比較容易忍受。


    我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了。由於沒有能夠辜負的期待,也就不會失望。


    所以我樂得輕鬆,再也沒有什麽比早已馴服的心灰意冷更靠得住。


    我走到陽台上抽了一根煙。五公尺外的電線杆上停著幾十隻烏鴉,有幾隻在四周飛來飛去,發出像是喉嚨哽住的叫聲。


    香煙前端一公分處化為灰燼時,隔壁陽台傳來女生說話的聲音。


    「晚安,家裏蹲同學。」


    我往左一看,一名戴著眼鏡、留著鮑伯頭的女性,穿著睡衣對我輕輕揮手。


    她是住在隔壁就讀藝術大學的女生。我不記得她叫什麽名字,這不是因為我跟她不熟,而是內向的人就是很不擅長用名字記住人。


    「晚安,家裏蹲同學,」我也這麽響應:「你今天起得還真早啊。」


    「你那個,給我,」藝大生說:「你嘴上的那玩意。」


    「這個?」我指了指自己嘴上的香煙。


    「嗯,那個。」


    我從陽台邊伸出手,把抽到一半的香煙遞過去。另一頭的陽台還是一樣擺滿了盆栽,弄得像是一片小森林。擺在左右兩端的小腳架發揮了花架的作用,正中央放著一張紅色的花園椅。這些草木似乎都得到了適切的照顧,和持有者不同,充滿生機。


    「你昨天好像一整天都出門去了。」她把煙留在肺裏不呼出來,對我說:「明明是個家裏蹲同學。」


    「很了不起吧?」我說:「對了……我正想找你。記得你有訂報紙,沒錯吧?」


    「嗯,雖然我隻看其中一版。這又怎麽了?」


    「我想看今天的早報。」


    「這樣啊。那你過來我這邊,」藝大生說:「我正好覺得差不多該找你了。我想找你談夜間散步的事。」


    我繞到玄關,進了她的房間。這是我第二次進入她的房間,上次是進去陪她喝悶酒,不過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住在那麽雜亂的空間裏。


    我不會說那叫髒。東西算是經過一定的整理,隻是房間的大小和物品的數量不搭調。她應該是那種不忍心丟掉東西的人,和除了最基本的家具以外什麽都不擺的我,正好是兩個極端。


    今天藝大生的房間還是一樣沒整理,而且不但沒整理,東西甚至比以前更多了。她的房間還兼作畫室,所以牆邊偌大的書櫃上擠滿了畫集與寫真集等資料,還有大量的唱片。書櫃上則有一路堆到天花板的紙箱,不難預料一旦發生大地震,後果將慘不忍睹。


    另一邊牆上則貼著法國電影海報與三年前的月曆,角落掛著軟木板,上麵用圖釘雜亂地釘著許多藝術照片。兩張桌子當中的一張放著大台計算機,桌前有削到一半的鉛筆與畫筆等繪畫用具;另一張桌上則很幹淨,隻放著一台木製機殼的唱盤機。


    我坐在陽台的椅子上,利用夕陽的光線,從頭到尾把早報上的每個字都看過一遍,但還是找不到和我引發的車禍有關的報導。藝大生也從我身旁湊過來看報紙,並說出她的感想:「我好久沒看報紙了,果然還是不怎麽有意思呢。」


    「謝謝你的報紙。」我把報紙還給她。


    「不客氣。有你在找的報導嗎?」


    「沒有,沒看到。」


    「這樣啊,那真是遺憾。」


    「不,正好相反,找不到反而放心。請問電視也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你的房間連電視也沒有嗎?」藝大生感到傻眼後又說:「不過我也很少看,老實說我覺得用不著。」


    她在床下找了找,拿出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的電源。


    「當地新聞大概是幾點開始?」


    「我想應該差不多了。可是,你明明是家裏蹲卻想看新聞,真是奇怪。你開始關心社會了嗎?」


    「不是,是我殺了人。」我說:「所以我隻想知道這件事有沒有上新聞。」


    她直視著我,眨了眨眼睛。「怎麽回事?」


    「我昨晚開車撞到了一個女生。車速很快,快得夠撞死人。」


    「呃……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對。」我點點頭。或許是因為對方和我屬於同類型的人,讓我有種安心感,覺得什麽話都可以告訴她,於是我說:「而且我撞到她的時候,還喝威士忌喝得爛醉,完全沒有辯解的餘地。」


    她朝手上的報紙瞥了一眼。「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沒上新聞的確是說不過去啊。屍體還沒被人發現嗎?」


    「事情有點複雜。我大概還有九天左右的緩刑期間,在這段期間內,我的罪行絕對不會曝光。看到報紙後,我更確信這一點。」


    「嗯?我是不太清楚啦。」她雙手環胸說道:「但你有空跟我閑聊嗎?不是有些事情應該趁現在趕快做一做嗎?像是湮滅證據,還是逃走之類的?」


    「你說得沒錯,我有該做的事。可是,這不是我一個人就能解決的問題,我必須等待聯絡。」


    「……這樣啊。雖然我還有很多疑問,不過說穿了就是你是重刑犯,對吧?」


    「是的,不管事情怎麽演變都是如此。」


    我這麽一回答,藝大生當場表情一亮。她雙手抓住我的肩膀,以極度愉快似的表情搖晃著我。


    「跟你說喔,現在我高興得不得了,」她說:「我覺得整個人充滿了活力。」


    「你在幸災樂禍嗎?」我發出苦笑。


    「嗯。能夠知道你是個無可救藥的人渣,我真的好高興。」


    看到藝大生根本不考慮我的心情,不,是考慮到了我的心情卻還放聲大笑,讓我有那麽一點得到解脫的感覺。與其招來莫名其妙的同情或擔心,這種反應反而讓我舒暢許多。因為不管怎麽說,她現在就是對我懷抱著暢快的情感。


    「你從家裏蹲同學升格成殺人凶手同學了。」


    「不是降格嗎?」


    「在我心中是升格喔……欸,今晚我們也去夜間散步吧,把你寶貴的緩刑期間白白浪費掉,這樣很棒吧?隻要跟你在一起,我就會覺得很放鬆。」


    「好啊,這是我的榮幸。」


    「太棒了。要不要來幹杯?」她指了指放在書架前的酒瓶說道:「你應該也有很多想忘記,或是不想去想的事情吧?」


    「酒就免了。因為一旦收到聯絡,我就得馬上開車過去。」


    「這樣啊。那麽,不好意思要麻煩殺人凶手同學用水將就一下囉。因為這裏隻有水跟酒而已啊。」


    看著她把冰塊放進玻璃杯,倒進威士忌,讓我總覺得有些懷念。我一瞬間產生一種錯覺,以為自


    己身在圖畫故事書或繪畫當中。


    「不好意思,還是給我一杯好了,可以嗎?」


    「我從一開始就這麽打算了。」她利落地將威士忌倒進另一個玻璃杯後說道:「那


    玻璃杯的杯緣互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啊,還是第一次和殺人凶手喝酒呢。」她一邊把檸檬汁擠進玻璃杯,一邊這麽說道。


    「這種機會很寶貴,你要好好珍惜。」


    「我會的。」


    她說完開心地眯起了眼睛。


    我和住在隔壁這位家裏蹲的藝大生會熟識起來,是在我也像她一樣關在房間裏以後的事了。


    那一天,我躺在床上聽音樂。也不管會吵到鄰居,就大聲地放音樂放個不停,結果就有人用力敲了幾下門。會是來傳教的嗎?還是來推銷訂報?我決定先不予理會,但不管等了多久,敲門聲就是不停。我不耐煩地起來,挑釁似地調高喇叭的音量,結果門就被人用力打開,似乎是我忘了上鎖。


    這個擅自闖進我房間、戴著眼鏡的女生,有著一張讓我覺得有點眼熟的臉孔,多半是隔壁房間的住戶。相信她應該是來抱怨噪音的。正當我準備好,想著不知道她會罵出


    什麽話時,她竟按停了我枕邊的cd播放器,並拿出裏麵的光盤,放進另一張cd後,就二話不說地回自己的房間去。


    看樣子她想抱怨的不是音量,而是音樂類型。我看也不看裏麵放的是什麽cd,直接按下播放鈕,就聽到一陣像柳橙汁一樣清爽又甜膩的吉他流行音樂,讓我有點失望。我還以為她要推薦多高尚的音樂,沒想到品味還挺糟的。


    我和藝大生認識的經過就差不多是這樣。雖然我是又過了一陣子,才知道她是藝術大學的學生。


    我和她都討厭外出,卻有著頻繁去陽台的習慣。盡管她是為了替盆栽澆水,我則是為了抽煙,但隨著我們一次次碰麵,也跟著不斷縮短距離。


    陽台之間沒有任何遮蔽物,所以我看到藝大生時,都會在不顯得厚臉皮的程度內點頭致意。而對方每次看到我打招呼,盡管會露出提防的眼神,但還是會有所響應。


    事情發生在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這天藝大生也來到陽台上替盆栽澆水,我則靠在左側的欄杆上對她說:


    「真虧你一個人有辦法栽種那麽多植物啊。」


    「這沒什麽。」她以我勉強聽得見的音量回答:「並不困難。」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她始終注視著植物,回答說:「可以啊,雖然我不知道回不回答得出來。」


    「我不是要查問你,不過你至少在這一周內,一次也不曾走出房間吧?」


    「……假設是好了,那又怎麽樣?」


    「沒怎樣。我隻是覺得如果是,就太令人高興了。」


    「為什麽?」


    「因為我也是這樣。」


    我撿起掉在腳下的煙蒂,點著後吸了一口。


    藝大生瞪大眼睛,慢慢轉頭看向我。


    「這樣啊,說得也是。你之所以知道我沒走出房間,是因為你也沒走出房間嗎?」「是啊。外麵很可怕,是因為夏天嗎?」


    「怎麽說?」


    「我若是走在大太陽下,心情就會悲慘得兩、三天都振作不起來。不,也不知道是愧疚,還是覺得慚愧……」


    「哼?」藝大生用中指把眼鏡橫梁往上一推說道:「最近都沒有看到你朋友,他怎麽啦?就是看起來像有毒癮的那位。不久前他幾乎會每天來報到。」


    她指的多半就是進藤吧。他的確有些日子眼睛會對不到焦,再不然就是始終露出令人不舒服的笑容,確實像個有毒癮的人。不過聽到她以正經的表情這麽一說,就是有種奇妙的趣味在。


    我忍著笑回答:「你指的是進藤吧。他死了,就在兩個月前。」


    「死了?」


    「是自殺。多半是。他騎機車摔下懸崖死了。」


    「……這樣啊,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藝大生以有點破音的嗓音道歉。


    「不要緊,這是開心的話題。就隻是在說一個男人實現了夢想。」


    「……原來如此。也是啦,說不定也有人是這樣。」她以欽佩的表情說:「那麽,你是因為好友死了,所以悲傷得走不出家門?」


    「我很想說事情沒這麽單純,」我搔了搔臉頰說:「不過說不定就是如你所說。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好可憐。」她的口氣像是七歲的姊姊在安慰五歲的弟弟,然後說道:「你這一個


    月來一口氣痩了不少,也是因為這樣嗎?」


    「我瘦了很多嗎?」


    「嗯,要說是變了個人都不為過。你頭發留得太長,而且落腮胡也很誇張,整個人瘦了一圈,眼窩都凹陷了。」


    說來也是理所當然。從我足不出戶以來,除了下酒菜以外幾乎什麽都沒吃,甚至有幾天根本沒碰任何固體食物。多半也是因為走路的機會變少,不經意地看到自己的腳,就發現雙腳變得像是臥病在床的病患一樣細痩。我許久沒有和人說話,都不知道自己變得這麽煙酒嗓,聽起來簡直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而且皮膚又白,就像整整一個月沒吸血的吸血鬼。」


    「晚點我會照照鏡子。」我摸著眼窩說道。


    「說不定鏡子裏一個人也沒有。」


    「因為我是吸血鬼囉。」


    「就是這麽回事。」


    她的表情像是在說,謝謝你順著我的玩笑話講下去。


    「對了,你又是怎麽樣?為什麽無法出門?」


    藝大生把澆水壺放到腳邊,從陽台右側探出上半身麵向我。


    「這件事我保留一陣子再說。先別說這些了,我想到了一個還不錯的點子。」她露出可親的笑容。


    「那太好了。」我回答。


    當天晚上,我們為了實踐她想到的點子,穿上我們最漂亮的衣服,走出公寓。我穿著西裝外套與經過一次水洗的牛仔褲,藝大生穿著海軍藍的繭型洋裝與涼鞋,眼鏡也換成隱形眼鏡,頭發則細心地綁好。這種打扮顯然不適合在夜路上徘徊。


    以往我們也曾有過要買東西或去銀行辦事等不得不外出的機會,但是每次像這樣硬被拖到外麵,我心中對外界的恐懼都更加惡化。而她的論調就是認為,正因為心不甘情不願地被動外出,才會因此討厭外出。


    「我認為首先就要積極走出去,讓自己學到『外麵是好玩的地方』這件事。」藝大生說:「『所有不適應的情形,都是來自過去的錯誤學習。去除或修正這些錯誤的學習,就能夠適應。』」


    「這話是從哪裏引用來的?」


    「記得漢斯·艾森克好像說過類似的話。這種想法不是很美妙嗎?」


    「的確,比起說什麽精神創傷、溫暖互動啦,這種劃分清楚的想法還比較有說服力。可是,講究服裝的理由是什麽?又不是要穿給誰看。」


    藝大生提起洋裝的裙襬輕輕擺動,說道:「這樣穿會讓人打起精神,不是嗎?雖然也就隻是這樣,但我認為這對現在的我們來說非常重要。」


    於是,我們就以這種像是要去參加宴會的打扮,漫無目的地在夜晚的街上散步。最近盡管白天的殘暑仍然酷熱,但是到了晚上就會吹起頗有秋意的涼風。湧向路燈的昆蟲減少,相對地,路燈下則散落著許多昆蟲的屍體。


    藝大生輕巧地避開昆蟲屍體,站到路燈下。偌大的飛蛾在她頭上飛來飛去。


    她歪了歪頭問說:


    「我漂亮嗎?」


    或許是許久沒接觸到外界的空氣,她的情緒才會如此高昂。她就像迎接生


    日的孩子一樣開心嬉鬧。


    「很漂亮。」我回答。


    我認為她真的很漂亮。我能夠理解人看到這種光景會說「很美」的心情,所以我決定先回答「漂亮」再說。


    「太好了。」


    藝大生天真地笑逐顏開。


    垂死的油蟬在柏油路上拍動翅膀。


    這天我們以附近一個無人車站做為終點。這個悄悄融人住宅區的車站,到處都布滿了蜘蛛網。


    我在月台邊緣坐下點起一根煙,看著以搖搖晃晃的步伐走在鐵軌上的藝大生。鐵軌旁邊的柵欄上有一隻很大的貓靜靜佇立在那,彷佛在監視我們。


    我們夜間散步的日子就這麽開始了。以後每逢周三夜晚,我們就會盛裝打扮出門。漸漸地,我們恢複到隻要是太陽下山的時間,就算隻有自己一個人也敢出門。她的點子乍看之下有點奇怪,但看來意外地有效。


    我似乎不知不覺間打起了瞌睡。手機的來電鈴聲讓我醒了過來,趕緊整理一下混亂


    的腦袋。我和藝大生喝酒,一如往常地去夜間散步,回來衝了個澡,到這裏我還記得。我大概是衝完澡後就不小心睡著了吧。


    時鍾指著晚上十一點。我拿起手機打開,是從公共電話打來的,肯定是我開車撞到的少女打來的電話。


    「所以你終於肯不撕碎最後那張紙,好好留下來啦?」


    我朝通話孔這麽說。沉默持續了十秒鍾左右,但這想必是她表現矜持的方法。她就是極力不想表現出欲依靠我的樣子。


    「既然你會打這個號碼,也就是有事情想要我做吧?」我問。


    這時少女終於開口:


    『我就給你加分的機會吧……你到昨天那個公車站牌來。』


    「了解。」我立刻答應:「我現在就過去,還有別的事嗎?」


    『我沒有時間說明,你先過來再說。』


    我抓起單領騎士皮夾克與錢包,連門也不鎖就走出了公寓。一路上大約有十個紅綠燈,但每一個都是我一接近就變成綠燈,讓我遠比預料中更早抵達目的地。


    在完成了一整天職責的公車站牌旁,一名身穿製服的少女將下巴埋進胭脂色的圍巾


    裏,喝著罐裝奶茶仰望夜空。我也跟著朝天空一看,看到一輪大大的明月從雲層間露出臉來。月亮上清晰的影子,看起來不太像是檮藥的月兔,比較像是老年人年輕時日曬過多而產生的斑點。


    「久等了。」


    我從駕駛座走出來,繞到另一邊打開副駕駛座的門。但少女不理會我,特意坐進後座,把書包一扔,傭懶地關上車門。


    「我該去哪裏?」我問。


    「你住的地方。」少女一邊脫掉製服外套、鬆開領結,一邊回答我:「我想暫時在你那裏過夜。」


    「這不成問題。隻是,可以告訴我理由嗎?」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打了我爸爸,所以無法在家裏待下去了。」


    「你們吵架了嗎?」


    「不是,是我單方麵打他,你看看這個。」


    少女邊說邊卷起了襯衫袖子。


    她纖細的手臂上,有著許多細小的黑色瘀傷。如果這是燙傷造成,從傷痕的狀況來


    看,應該至少過了一年。八處黑點排列得非常整齊,看得出來是人為造成的傷痕。


    說到這個,車禍之後,少女為了跟我解釋而將手掌上傷痕的「延後」解除,還說:「如果你不相信,要不要再讓你看一看別的例子?」隨後就卷起袖子。當時她露出的手臂上應該還沒有這些傷痕,至少在那個時間點上,她仍維持將手上的燙傷「延後」的狀態。而從她和我分開到重逢的這段時間裏,發生了某件事情使她解除了「延後」。


    「這是以前我爸爸用香煙在我身上燙出來的傷痕,」她解釋道:「背上也有。你要看嗎?」


    「不,用不著。」我揮揮手表示不用。「所以……你為了報複,打了你爸爸後就離家出走了嗎?」


    「是啊。我用束線帶綁住他的雙手,再用鐵錘敲了五十下左右。」


    少女若無其事地說道。


    「鐵錘?」我複誦了一次。


    「就是這個。」


    少女從書包拿出雙頭鐵錘,是國小美勞課時用來敲釘子的那種小鐵錘。這把鐵錘似乎很舊,錘頭生了鏽,握柄也泛黑了。


    少女看到我動搖,得意地露出微笑。


    諷剌的是,這是少女第一次露出她這個年紀該有的天真笑容。


    就像是恢複了少女部分的本性。


    「報仇這種事情真棒,感覺很暢快。好了,接下來該對誰報仇呢?反正我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失去了,對了對了,你當然也要幫忙,殺人凶手先生。」


    少女說完便在後座躺下,開始發出小小的鼾聲,想必她的疲勞已經達到了極限。她肯定是對父親複仇後,什麽東西都沒拿就跑出來了。


    我放慢車速,小心開車,以免弄醒少女。


    我想到她之所以特意解除燙傷疤痕的「延後」,多半是為了賦予複仇一個正當的理由。少女不再對她父親施加的暴力視若無睹,開始接受她「取消」的傷痕與造成傷痕的原因,並換來了複仇的權利。「接下來該對誰報仇呢?」她是這麽說的。既然她有選擇的餘地,也就表示她要複仇的對象至少有兩個以上。


    我心想,她度過的人生可真艱辛啊。


    抵達公寓後,我先打開門,再回到車上,把少女抱到房裏。脫掉她的樂福鞋與襪子,讓她躺到床上,幫她蓋上毯子後,少女就含糊地唔了幾聲,將毛毯拉到嘴邊。


    然後,我聽見了兩、三次吸鼻子的聲音。


    看來她在哭。


    我心想,她一下子笑一下子哭,還真是忙啊。不知道她是為了什麽而悲傷?是為了自己來日無多而歎息?還是後悔傷害了父親?或是想起了遭受虐待的過去嗎?可能性多到猜不完。


    又或者,說不定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哭泣的理由。相信現在有各式各樣的情感在她心中翻騰,明明應該開心卻覺得寂寬,明明應該傷心過卻覺得高興。


    我躺到沙發上,看著天花板發呆,等待早晨的來臨。當她下次醒來時,我該說什麽、又該做什麽呢?我漫無邊際地想著這些事情。


    於是,複仇的日子就這麽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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