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沒了,所以九景宮的宮人們也都沒有多少活幹,但是卻也沒有閑著,每日將地麵清掃了一遍又一遍,拖了一遍又一遍,屋中物件更是擦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


    鈴鐺手執抹布,輕輕擦拭著早已鋥亮得不能再鋥亮的銅鏡,梳妝台上的燭火倒影在銅鏡裏,搖搖曳曳、閃閃爍爍,一片迷離燭光中,鈴鐺眼前不禁浮起曾經每日清晨,一個女子坐在這前麵,她給那個女子梳妝的情景覽。


    曾經十幾年如一日,如今想來,竟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一樣。


    緩緩垂下眼簾,心中早已滋味不明,倏地,目光觸及到梳妝台上的一個脂粉盒,她眸光一頓,伸手將脂粉盒拿起。


    脂粉盒很精致,上麵還有雕花,但是,她認識,並不是蔚景平素用的脂粉。


    這些日子每日都是她幫蔚景梳妝,用的什麽脂粉她清楚得很。


    輕輕打開脂粉的蓋子,一股淡淡的香氣輕盈上鼻尖,很好聞很讓人舒服的味道,脂粉的粉麵稍稍凹下了一點點,顯然是被用過的,隻是用得不多。


    想來,應該是蔚景出事那天用的,隻有那天她不在,沒有給蔚景梳妝。


    蔚景向來對這些東西不上心,怎麽會突然換脂粉?


    心中揣著疑惑,她拉開梳妝台的抽屜,找原本一直用的那盒,找了半天沒找到櫓。


    這時外麵驟然傳來太監總管張如尖細的聲音:“皇上駕到——”


    她手一抖,手中的脂粉盒一個沒拿住,跌落了下來,她一驚,連忙伸手去救。


    接是接住了,可裏麵的脂粉撒潑了出來,弄了她一手,也顧不上拭擦,她連忙將脂粉盒蓋好放在原處,快步出了內殿,跪在宮人們身後,隨大家一起行禮接駕。


    一襲明黃的男人從門口走了進來,腳步有些虛浮,緊隨其後的張如,一直伸著手,似是想要扶他,可又不敢。


    鈴鐺眸光微微一斂,這是自蔚景出事後,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


    明顯消瘦了不少,讓原本就刀削一般的一張臉更加的輪廓分明,也未讓他們平身,男人徑直越過他們的身邊,跌跌撞撞往內殿走。


    一陣微末的袍風拂過,帶起濃鬱的酒香。


    他飲酒了。


    “我去將其他的燈掌上!”鈴鐺起身,隨後也入了內殿。


    內殿裏,男人已經坐在了桌案旁,手肘撐在桌麵上,雙手掩麵,似是很疲憊,又似是很痛苦。


    鈴鐺卻也不敢多言,隻輕步上前,取下桌上琉璃燈的燈罩,吹了火折子,將燈芯點亮,一邊拿眼偷偷睨他。


    一時看得有點失神,等意識過來的時候,才發現手中的火折子都被燃盡,而自己的手一直在燈芯上。


    火苗打在她的手上。


    她一驚,連忙將手縮回。


    可是,卻驚奇地發現,她竟沒有感覺到疼,也沒有感覺到燙。


    怎麽可能?


    難以置信,她又將手伸到吐著火苗的燈芯上。


    真的沒有。


    沒有一絲感知,就像那隻手不是她的一樣。


    目光觸及到手上的脂粉,她瞳孔一斂,連忙換了另一手伸過去,剛一碰到火苗,就燙得她將手縮了回來。


    果然!


    果然脂粉有問題。


    塗抹了這個脂粉,就不懼火燒火燎。


    這種東西,她以前也聽說過,傳聞,那些江湖賣藝的,表演什麽鑽火圈、火燒活人之類的時候,就是身上塗了特殊的東西。


    那麽……


    蔚景擦了它,就不會被大火燒傷到。


    那麽……


    蔚景這是在表演金蟬脫殼?


    不,不是!


    看那脂粉的凹陷程度,應該隻是塗抹了臉,如果想要完好無損地金蟬脫殼,光保護臉有什麽用,還不是會活活燒死,可如果身上也擦了,脂粉又絕對不會凹下去那麽一點點。


    腦中瞬間有千百個念頭一晃而過,亂作一團,她沉心理了理,得出了幾個認知。


    第一,脂粉不是蔚景所換。


    如果是她所換,就表示她不想死,若不想死,她就應該會擦身上,可脂粉的消耗程度,顯然沒有。


    第二,脂粉一定是九景宮裏的人所換。


    這段時間,並沒有別人進九景宮。


    隻是,這個人是誰呢?


    九景宮裏,加上她,一起四個婢女,兩個太監,會是哪一個呢?


    而且,這個人又是誰的人呢?


    顯然不是淩瀾的。


    不管是誰的人,為何隻保護蔚景的一張臉呢?


    很多疑問,她想不明白。


    她隻明白一點,蔚景可能還活著。


    眉心微攏,她收了思緒,將琉璃燈的燈罩罩上,她又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水,遞到男人麵前。


    “爺醉得


    tang不輕,喝點茶吧!”


    男人緩緩將撐在臉上的雙手移開,“看”向她。


    當目光撞上男人蒙著迷霧的眼眸時,鈴鐺一震。


    沒有倒影,沒有昔日的神采,除了迷霧,就隻剩下血絲,根根像蜘蛛網一樣密布的血絲。


    果然是瞎了。


    可是,她聽說,他不讓太醫院的人診治,也拒絕用藥。


    “爺……”


    “出去!”


    ****************


    桃花紛飛,落紅滿天,繽紛花雨下,婦人手中長劍如光似電,變幻莫測,隨著婦人素衣身影輕盈翻飛在花林之間,長劍亦是如同銀龍一般,在空中劃出各種弧線。


    一番練習之後,婦人翩然落於地上,手中長劍挽出一個劍花,“唰”的一聲插於劍鞘之中,婦人舉步朝坐在樹下石桌邊的女子走過去。


    將手中長劍放在桌上,婦人在女子對麵的石凳上坐下來。


    女子麵無表情地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水遞給她。


    “謝謝!”婦人伸手接過,露在素帕外麵的一雙美眸凝在女子臉上。


    自知道自己有喜了,這個女人算活是活過來了。


    開始吃飯,開始喝藥,開始夜裏睡早上起來。


    可也僅僅是這樣。


    依舊不說話,依舊一人沉默地一坐坐半天。


    以致於兩人在一起生活了多日,她到現在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輕輕撩開素帕的一角,飲了一口茶水,婦人又瞟了女子一眼。


    “今晨給你探脈,發現你喜脈有些不穩,你也是醫者,你應該知道,心情抑鬱對腹中胎兒的影響,嚴重者可能會滑胎。”


    婦人淡然說完,將手中杯盞置放在石桌上,又拾了桌上長劍,起身站起,準備回屋放好。


    女子忽然抬頭,對著她的背影道:“有讓人失憶的藥嗎?”


    婦人腳步一頓,回頭。


    “有,但是你願意過那種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生活嗎?”


    女子長如蝶翼的睫毛顫了顫,沒有吭聲。


    “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孩子是誰的,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自己曾經經曆過什麽,一片空白,所有的都是一片空白,你願意過這種生活嗎?”


    見女沉默地子垂下眼簾,婦人低低一歎。


    “孩子,相信我,你不願意的,強行讓自己失憶,隻是自欺欺人的行為,隻有真正從記憶中走出,才能讓自己真正快樂起來!”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永遠都不要覺得自己是最悲慘的那一個,我不知道你經曆了什麽。不管你經曆了什麽,至少,老天讓你活了下來,還給了你孩子,這就是希望。如果我說,我在這個島上生活了十幾年,你是這十幾年來,我見到的第一個人,我曾經也有孩子,卻不在我的身邊,他們現在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你心裏會不會好受些?”


    婦人說完,女子緩緩抬起頭,婦人默然轉身,留給她一個孤寂的背影。


    女子便在那一席話裏怔怔失了神。


    **


    當婦人再次走出屋的時候,就看到那個坐在石凳上,捂著小腹,佝僂作一團的身影。


    眸光微閃,婦人疾步走過去。


    “你怎麽了?”


    “我……腹痛……”女子抬起頭,眉心痛苦地皺在一起,額上豆大的汗珠密密透透。


    這是這些日子以來,她第一次從這個女子臉上看到痛的表情。


    原來,還有知覺呢。


    在女子對麵坐下,快速執起女子的腕,指腹輕搭上脈搏,婦人臉一垮,下一瞬,直接伸手抓過女子的另一手,迫使她置在自己的腕上,聲音略帶憤懣地道:“你會醫,你也會探脈,你自己看,你現在自己看看,看看自己的情況……”


    話還沒有說完,手已被女子抓住。


    “救救我的孩子……”


    女子的反應意料之中。


    因為脈象真的非常非常不好!


    婦人一把將她的手拂開,沉聲道:“怎麽救?你的脈象已經顯示要滑胎,而且,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現在要別人救,怎麽救?你也是醫者,你告訴我怎麽救?”


    女子眸色痛苦地看著她,大汗淋漓,“婆婆自己也說了,自己醫術高明,婆婆一定有辦法的……”


    “沒有!”婦人冷聲將她的話打斷,從石凳上起身,“就算有,我也不救!懷胎要十月呢,就算是今日救了,你這副樣子,難保明日不會再出狀況,反正你的心已死,活在這個世上也是行屍走肉,不要孩子也罷,免得是個拖累。”


    婦人說完,轉身就走。


    “不——”女子嘶吼出聲,伸手抓了她的袍角,身子越發痛苦地佝僂在了一起,她抬頭,乞求地看著她:“求你,救他……我什麽都沒有了,隻有他….


    ..”


    婦人冷著臉,沉默了好半響,才情不情願地道:“我可以答應你救他!但是,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若你再這樣要死不活的自己不珍惜,下次你就自己救,莫要找我。”


    女子點頭。


    “你等著,我去弄藥!”


    婦人轉身,朝屋裏走去,在女子看不到的方向,唇角輕輕一勾。


    果然還是這個方法有效。


    是的,一切都是她所為,她在膳食裏麵加了一些讓人腹部劇痛和讓人脈息紊亂的藥。


    她就是看不得她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想嚇她一嚇。


    雖然同樣也會醫,但是,這些草藥,醫書中根本沒有記載,是她生活在這裏自己發現的。


    沒想到還派上了大用場。


    ****************


    夕陽西下,嘯影山莊的榕樹下,嫣兒舉起手中宣紙,稚聲稚氣問向坐在自己對麵,說是陪她畫畫,卻一個下午一直在失神發呆的男人:“小叔叔,小叔叔,快看嫣兒畫的小蜻蜓,像不像?”


    影君傲怔怔回神,看了看白紙上鬼畫符一般的畫作,唇角一彎道:“像,像極了。”


    “真的嗎?”嫣兒歪著小腦袋,眨著烏黑的大眼睛,微微嘟了嘟小嘴。


    為何她自己覺得一點都不像呢?


    “當然是真的,小叔叔幾時騙過嫣兒?”君傲笑容和煦,伸手,手指寵溺地在她小鼻子上一刮。


    “怎麽沒有?上次小叔叔跟無塵叔叔出門的時候,嫣兒說讓小叔叔將小姑姑帶回山莊來看嫣兒,嫣兒想小姑姑了,小叔叔說好,結果,卻是小叔叔一個人回來的……”


    小家夥說到最後,癟著嘴,一副委屈得要哭出來的模樣。


    影君傲眸色一痛,上前,將她抱在懷裏,坐在石凳上。


    “小叔叔沒有騙嫣兒,嫣兒的話,小叔叔帶給小姑姑了,小姑姑也很想念嫣兒,但是,小姑姑最近很忙,小姑姑說,過一段時間一定會來山莊看嫣兒的。”


    “一段時間是多長時間?”嫣兒扭過小腦袋看他。


    多長?


    影君傲怔了怔。


    他也不知道多長。


    或許永遠也不會來。


    如今的她已經貴為一國之後,她愛的男人國家初定,應該很忙吧。


    那日登基觀禮後,影無塵說想要在京師多玩幾天,他便自己先回了山莊。


    回到山莊後,他繼續屏蔽所有關於她的消息。


    她很幸福,他已然知道。


    隻要知道這個就好。


    見他半天不響,嫣兒疑惑地晃著他的胳膊:“小叔叔,怎麽不回答嫣兒,一段時間是多長時間?”


    影君傲皺眉,正思忖著該如何回答,身後驟然傳來影無塵的聲音:“君傲,嫣兒,看我給你們帶什麽好東西來了?”


    話音未落,大紅身影已經行至跟前。


    影君傲心想,來得可真及時啊,正好救場。


    “什麽好東西?”


    影無塵眉眼彎彎,一副諱莫如深地模樣,雙手藏在身後,驟然,一手拿出:“當當當——”


    赫然是一個小籠子。


    緊接著就響起嫣兒開心的尖叫聲:“哇,是小倉鼠,無塵叔叔真好!”


    “送給嫣兒!”影無塵將小籠子遞到嫣兒胖嘟嘟的小手上。


    見影君傲看著他,又是絕豔一笑:“放心,你也有!”


    又是一聲:“當當當”,一個酒壇自身後拿出來,獻寶一般呈到影君傲的麵前。


    “酒?”影君傲挑眉。


    見他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影無塵瞬間不悅了,嘴巴一撇道:“可別小瞧了這酒,這可是杏花樓藏了五十年的杏花釀,人家找杏花樓的老板娘,嘴皮子都說破了,好不容易才到手的,送到你這裏來,你還不稀罕?”


    影君傲彎唇笑了笑:“說吧,是闖了什麽禍,還是有什麽事要我幫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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