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早課的鍾聲尚未響起


    明明我直到去年都還沒有搞清楚葬禮上所需遵守的禮法,但此刻卻能十分順利地完成父親的前夜儀式。當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先前已參加過艾德溫.修亞的前夜儀式了。


    葬禮會場內充滿了祈禱的低語聲,憤怒與複仇等情緒完全無法融入這裏。我先用毛刷將聖水灑在父親的遺體上,接著就屈膝跪在石製地板上開始祈禱。為了避免現場太過寒冷,周圍設置了許多火把與篝火。從我腳下延伸出來的影子,就這樣化成舉起雙手祈禱的姿勢。至於現場就隻有我與大哥,以及負責主持儀式的修道士而已。


    依照禮法,葬禮上需要女性的哭泣聲來為死者送行,因此我也非得放聲哭泣不可。但是今晚的儀式卻顯得分外寂靜。


    相傳修道士曾徹夜為死者進行禱告。感覺上亞當應該也會比照辦理吧。


    但是我卻非得抓進時間離開禮拜堂不可。並不是因為我與法魯克約好要見麵的關係,事實上我很希望今晚能安安靜靜地與父親道別。不過女性若是在喪禮中太出鋒頭的話,反而會給人留下壞印象。光是修道院願意讓我進入禮拜堂完成一係列的祈禱,就已經算是很給我麵子了。因此我也不能太過得寸進尺。


    我趁著最後的機會再度瞻仰著父親的遺容。下次再見時,棺木應該就已經闔上了。希望父親的靈魂能夠得到安息,來生再見了,父親大人。


    我推開木門走出禮拜堂。在明月的照映之下,從石柱與拱門所延伸出來的影子就灑落於漫長的走廊之上。雖然天空萬裏無雲,但此刻戶外卻刮著強勁的北風。周圍不斷傳來強風吹拂而過的呼嘯聲,並且還能夠聽見從遠處傳來的浪濤聲。但是對我來說,反倒是修道士的祈禱聲聽起來莫名清晰。


    此時,石柱後麵出現了一道小小的人影。此人正是尼可拉,他眯起雙眼站在該處。


    大概是為了幫自己取暖,所以尼可拉是站在一根火把附近。他先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然後就默默地轉過身去。大概是因為他覺得我們之間語言不通吧。事實上我並沒有打算要故意隱瞞自己會說法語一事,並且也覺得自己之前都沒有用法語跟他們交談有任何不妥。我之所以遲遲沒有與尼可拉攀談,單純隻是因為找不到機會罷了,不過現在可說是個大好機會,於是我小聲地以法語開口說道。


    『謝謝你,尼可拉,你站在這裏應該很冷吧?話說早課的鍾聲尚未響起嗎?』


    尼可拉聽見之後便停下腳步。但是當他扭過頭來看向我時,臉上卻沒有一絲訝異的神色,還以泰然自若的語氣開口回答。


    『由於負責敲鍾的人還沒有過來,因此應該還有一段時間才對。守衛有在門口大廳那裏生火讓人取暖,我們就先去那邊等吧。』


    『好的。』


    我跟在尼可拉的背後向前走去。因為他完全沒有開口找我聊天,所以我們就這樣沉默地走在夜深人靜的修道院裏,最終來到已經生好火的大廳內。


    放在三腳鐵架上的篝火,發出紅光不斷燃燒著。在接近篝火之後,我總覺得包覆著全身的寒氣正逐漸散去。雖然我先前曾開口關心過尼可拉,不過此刻我才注意到自己也渾身發冷。我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之後便低下頭去,能夠看見我跟尼可拉的腳底下都延伸出一條長長的影子。


    我找了一張大廳內的長凳坐下。雖然我以手勢邀請一直警戒著周圍的尼可拉也坐下來休息,但是他卻仍然站在原地。


    在我表明自己也聽得懂法語後,此刻的沉默莫名令人感到尷尬。當我將雙手烤暖之後便開口說道。


    『有發現任何異狀嗎?』


    雖然尼可拉正在緩緩地搓著自己的雙手,不過當他聽見我提問之後,便停下動作開口回答。


    『沒有,不過這裏十分易於防守,所以我也落得輕鬆。』


    『易於防守?』


    『因為這裏的牆壁很高,也有地方能夠監視接近的人。』


    『是嗎?那就拜托你囉。』


    話題到此便宣告結束。


    由於早課的鍾聲尚未敲響,因此我便放下已經烤暖的雙手然後開口說道。


    『……我是不是應該早點表明此事呢?』


    尼可拉聽見這句話之後,露出不解的表情出聲反問。


    『您是指什麽呢?』


    『就是我會說法語一事。事實上我完全聽得懂你與菲茲喬騎士之間的對話,基於公平起見,我總覺得自己應該主動提起這件事。』


    『啊?原來是這樣呀。』


    語畢,尼可拉露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模樣將臉撇開了。


    『我相信師父就算知道此事,也不會刻意改變自己的說話方式,他根本就不會把這事情放在心上。』


    『說得也是,畢竟他給人一種十分高風亮節的感覺。』


    尼可拉聽見此話之後,卻露出一副十分不以為然的模樣。他明明隻是一介隨從,但在聽見關於自家主人的讚美時,居然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把自己的想法表現在臉上。


    『高風亮節嗎……說得也是,或許是這樣沒錯吧。』


    『難道你不認同這句話嗎?』


    『確實師父至今是沒有做過卑劣的行為啦。』


    接著尼可拉以不悅的口吻繼續解釋。


    『不過師父隻是為人太過單純,所以才會不懂該如何當一名小人罷了。』


    『單純?老實說我完全看不出來耶。』


    這位年輕隨從在聽見我的感想之後,先是轉過身去背對我,接著就像一位學生正在控訴自家老師的蠻不講理般,扯開嗓門大聲說道。


    『說起師父他呀,即便雞販拿出了一隻又肥又大的母雞,但是就算對方開價二十旦尼爾,師父也會完全不疑有他地乖乖付錢喔!』


    我訝異地瞪大雙眼。


    該怎麽說呢?如果有人聲稱那隻母雞價值二十旦尼爾的話,我應該也會直接乖乖付錢吧。


    『因為法魯克是從遙遠的東方來到這裏的,所以才會不清楚一隻雞的市價多少吧?』


    尼可拉無奈地搖了搖頭開口回答。


    『問題是隔壁攤販的兔子隻賣五旦尼爾,而且我也在一旁提醒說這隻雞賣得太貴了,這種情況還不隻碰到一兩次而已。如果讓他一個人獨自踏上旅程的話,我完全無法想像出他是否有辦法搭乘漢斯的商船前來索倫島,或是來到索倫島之後能否住進賽蒙的旅館裏,因為他整趟旅行下來肯定會被人海削了一大筆錢喔。』


    尼可拉像是驚覺自己抱怨得太多而害羞地將臉撇開,然後又小聲地開口說道。


    『感覺上師父還住在東方國度時,應該是有人在幫他張羅這些事情才對。就算師父單純隻是沒有去注意到這些事情,但他終究還是非得為了完成使命而避免發生這種情況不是嗎?因此我覺得最適合師父這個人的生活方式,就是當個大少爺成天寫詩作詞,然後有時去參加槍術比賽,過著總是充滿歡笑的生活。』


    換言之,法魯克就是為了殺死艾德裏克,才會拋下昔日的安穩生活。至於他的身手則是在旅途中鍛煉出來,感覺上法魯克應該不像尼可拉所說的那樣完全不懂人間疾苦。更何況我不覺得從的黎波裏伯國這麽遠的地方,有那麽容易能來到索倫島。縱使有十個人踏上相同的旅途,最終究竟有多少人能夠活下來呢?


    而且法魯克之所以踏上旅程,一切都是為了殺死暗殺騎士,如果單純隻是因為聽令行事的話,這樣的使命也未免太過沉重了吧。


    『難道說……法魯克與該名暗殺騎士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嗎?』


    『真要說來,聖安波羅修醫院兄弟會的所有騎士與暗殺騎士之間,幾乎堪稱是結下了一堆深仇大恨,更


    何況他們原本互為同伴,也就更讓人難以原諒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而是指法魯克與艾德裏克兩人之間。』


    暗殺騎上艾德裏克操控某人殺死了我的父親,不過法魯克之前是以怎樣的詞形容這個人呢?


    記得他當時是說「很遺憾此人的頭發與眼睛顏色皆與我相同」。


    尼可拉歪著頭喃喃自語。


    『這些事情適合從我嘴裏說出來嗎?算了,反正也沒有什麽好隱瞞的,我想就算說出來應該也無所謂。』


    『果然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麽事嗎?』


    當我發問之後,尼可拉就像是在閑話家常般地把真相直接說了出來。


    『嗯,其實師父他……法魯克.菲茲喬與艾德裏克兩人是親兄弟。』


    『咦!』


    我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記得是師父比艾德裏克年長一歲。雖然師父沒有解釋得很詳細,不過他們以前似乎十分要好,但是艾德裏克卻成了暗殺騎士。師父當初是向兄弟會毛遂自薦,希望能由自己親手殺死艾德裏克,所以才會從東方來到這裏。』


    『意思是法魯克為了殺死自己的親弟弟才來到這裏嗎 ?』


    尼可拉先是點頭表示肯定,然後露出一臉苦笑說道。


    『雖然我未曾見過師父的決心受到動搖,不過他有時會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明明被派來歐洲的兄弟會成員不光隻有師父一人,若是這麽做會令他很難過的話,他隻要把任務交給其他騎士就好啦。所以說難聽點,師父這個人就是太單純了。』


    我當初多少有察覺到,法魯克是基於自己的理由才會追殺暗殺騎士。不過我真沒想到他與殺害我父親的仇敵竟然是親兄弟。隻是說,人之間像這樣互相敵對,在英國境內也不是什麽罕見的事情。


    20 背信者之子


    話說回來,尼可拉.巴葛真是一位奇特的少年呢。


    明明他在稍早之前都還不知道我會說法語,但現在卻立刻就對我放下心防,坦白說出關於自家主人的事情。


    原則上以一名騎士的隨從而言,他的年紀並不算太小。雖然他似乎懂得使用武器,但是感覺上卻不太可靠。他的四肢顯得十分瘦弱,整個人看起來簡直就是弱不禁風。至於他腰上的配劍則有依照自身的體型挑選得比較小把,不過相較於亞當所使用的長劍。簡直就跟哪來的玩具沒兩樣。但是說起他在作戰會議室內所展現出的身手,以及在火光的照映之下,他的側臉有時會顯得十分成熟,在在都暗示著在他那還算不上太長的人生之中,絕對是經曆過許多波折的。


    『吶,尼可拉。』


    我開口提問。


    『你服侍法魯克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嗎?』


    『咦。』


    打從尼可拉抵達索倫島直至現在,他的臉上總是不太有表情變化,更別說是露出驚訝或手足無措的模樣了。但是此刻他卻首次露出十分困惑的神情。


    『您是在問我嗎?』


    『對呀,我想聽聽關於你的事情。』


    尼可拉似乎完全沒想到我會打聽關於他的事情,雖然他很快就回複冷靜,不過語氣中卻帶有些許疑慮。


    『為什麽您會對我這種下人感到好奇呢?那個?不過既然您想知道的話,我也沒什麽好隱瞞的。基本上我並沒有服侍師父多久,前後也隻有一年多而已。』


    『感覺上你應該不是從的黎波裏伯國一路跟著法魯克來到這裏吧。』


    因為尼可拉剛才曾說過「感覺上師父還住在東方國度時,應該是有人在幫他張羅這些事情才對」。這就代表他並不知道法魯克在東方國度裏,究竟是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是的。』


    尼可拉點頭表示肯定之後便繼續解釋。


    『我與的黎波裏伯國以及醫院兄弟會都沒有任何關係。』


    『你與兄弟會也毫無關係嗎?不過法魯克說你是他的隨從耶。』


    『啊?因為這樣解釋起來比較簡單,正確說來,我並不是師父的隨從……那個?應該算是準備成為隨從的人嗎?基本上就隻是幫師父搬運行李,另外還有幫忙添購日用品而已。』


    『如果你隻是一名搬運工的話,就不會把主人稱作師父,或是擁有那麽優秀的劍術了。』


    當我露出微笑如此說完之後,尼可拉先是搔了搔頭,接著就彷佛迫於無奈般地開口解釋。


    『我這套劍術是從家父那裏學來的。家父還在世時,是一名在特魯瓦小有名氣的決鬥士。』


    我聽說過所謂的決鬥士。


    有些審判會透過決鬥這個手段來判斷其真偽。比方說法魯克要提告暗殺騎士的話,他就能夠主張以決鬥來進行。對於一名滿嘴謊言且行事卑鄙的男子來說,即使拿起武器也隻會使出卑劣的手段來應戰。而上帝會保佑正義的一方,因此決鬥乃是一場神聖的審判,唯獨贏家所說的話才是真相。


    但是就算如此,讓一名強壯的男子與一位駝背的老人進行決鬥又有失公平,所以不時會出現由當事人的親戚來代為決鬥的情況。


    另外有些人也會花錢雇用毫無血緣關係之人來代為戰鬥。至於像這種藉由收取金錢來代替他人進行決鬥的戰士,就被人稱為決鬥士。這群人以自身性命與手中武器來當作賭注,透過戰鬥這種行為來賺取報酬。


    雖然我聽說過世上有這樣的職業,但卻沒有親眼見過。在我的印象之中,索倫境內未曾舉辦過決鬥審判。


    總之不管怎麽說,決鬥士並不屬於騎士階級。正常來說,就連想成為他人的隨從都十分困難。尼可拉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疑問,於是他便一字一句地緩緩道來。


    『在特魯瓦的決鬥士之中,家父擁有過人的實力。雖然他的身材並不高大,不過在劍術方麵卻是使得又快又巧妙,可說是所向披靡。雖然家父不常跟我提起往事,不過我想家父應該是從其他很遠的地方來到特魯瓦。原因就在於父親的法語不太標準,巴葛這個姓氏在當地也不常見,總之因為家父找不到練劍的對象,所以就隻能由我來陪他練習,雖然家父曾說過我若是不趕快長大的話,實在沒辦法擔任他的練習對象,不過拜他所賜,反倒是我的劍術逐漸提升了。』


    確實以一名成人的練習對象來說,尼可拉真的是太年幼了。


    『你是在特魯瓦認識法魯克嗎?』


    『是的,因為當時發生了很多事情。』


    『這樣啊。照這麽看來,你們也旅行過很多地方呢。』


    『嗯,是可以這麽說。』


    尼可拉腰上的配劍,刻有我未曾見過的花紋。至於他鬥篷上的別針,則是與丹麥商人所使用的很相似。巴葛這個姓氏確實一如尼可拉所言,聽起來並不像是來自法國當地。就連許多歐洲商人聚集的索倫島上,也不曾聽聞過這種姓氏。


    明明他還那麽年輕,就已經隨著一名騎士旅居歐洲各地了。


    『雖然我認為自己明白了你們背負著沉重的使命,不過……』


    我的說話聲輕柔到彷佛化成音律般,一接觸到挑高的天花板就消失無蹤了。


    『我還是有點羨慕你們。』


    尼可拉不解地歪著頭。


    『是嗎?』


    『老實說我也明白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注視著篝火繼續說道。


    『即便這座島上有著前往歐洲各處的管道,但由於家父已經過世,因此我變得哪裏都去不了了。』


    『領主大人過世之後,阿米娜大人就會失去自由嗎?』


    麵對尼可拉這句直白到堪稱十分天真的提問,我露出一臉微笑回答。


    『嗯,你說對了。』


    今晚對我而言


    是個很不可思議的體驗,明明我甚至在麵對擔任侍女的亞絲米娜時,都不曾傾訴過自己的心聲,但如今卻對著一位昨天才剛結識的小隨從侃侃而談,並且對此沒有感到一絲遲疑。難道是因為我們彼此是以法語在對話嗎?若是用我的母語,也就是英文來聊天的話,我應該不太可能會說出自己心中的秘密吧。


    我能夠離開索倫島的方法隻有兩種。


    一是與人結婚。對於父親來說,他是絕對不會錯失任何能夠讓索倫更加繁榮的機會,其實我有一位名叫瑪琪露妲的姊姊。父親當時百般思索要將她嫁給誰才會為索倫帶來最多的益處,最後終於決定要讓格洛斯特伯爵的心腹來當女婿。


    不過父親此與並非是把姊姊賣給其他男人。而是父親一邊斟酌艾爾溫家與索倫的利益,也一邊打從心底希望瑪琪露妲能夠得到幸福所做出的選擇。事實上瑪琪露妲與她的丈夫年齡相仿,而且此人除了擁有廣大的莊園與十足的潛力以外,更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優秀騎士。


    瑪琪露妲就這樣離開索倫,嫁到了格洛斯特當地。我相信必定也有一些人會針對尚未出嫁的我來向父親提親,而父親應該也在心中幫我決定出幾位候選人了吧。


    不過父親如今已經過世了,現在是由亞當接掌艾爾溫家。而亞當真的會仔細去盤算那些麻煩問題,替我挑選好結婚對象嗎?


    見習騎士艾布.哈巴德很擔心亞當是否會讓他升格為騎士。至於我也非得多花點心思去擔心類似的問題不可。我相信亞當不會像父親那樣考慮得如此周全,因為他是個缺乏同理心的人。到時我大概會被他賤賣給其他男人吧。


    但是那樣或許還算幸福也說不定。倘若亞當根本沒有替我挑選結婚對象的話,我到時就會以艾爾溫家女主人的身分,與亞當的妻子爭奪家產而終老一生吧。總而言之,我根本沒有選擇權,就隻能由亞當來為我決定。


    倘若我不願接受這種情況的話,也就隻剩下最後一條路能走了。


    『如果說我有選擇權的話,就隻能選擇要出家去哪間女子修道院吧。』


    語畢,我便在臉上露出了微笑。


    由於索倫境內沒有女子修道院,因此如果我要成為修女的話,就能夠自己決定地點並且前往。但是做出這種決定的後果,就是一輩子都不許離開那個地方。聽說假如並未擁有堅定的信仰,修道院的生活幾乎與監獄無異。所以我實在不能把那裏當成是可以讓自己逃避的場所,能夠讓我幸福離開索倫的方法,已經在今早徹底消失了。


    我之所以會說法語,原因就在於大部分的商人所使用的語言法文。我就這樣以進入英國修道院根本無需學會的語言,在嘴裏小聲說道。


    『我一直對於這片海洋的另一端抱有憧憬,所以……看到能夠依照個人意願而離開特魯瓦的你,不禁令我感到有點羨慕。』


    尼可拉默默地低下頭去、熊熊燃燒的木材發出了一陣爆裂聲響。


    接著他開口說道。


    『阿米娜大人的手邊應該有一筆錢吧,您何不購買一艘船呢?』


    『你的意思是要我買船逃出這裏嗎?』


    『我是覺得這麽做比起遊泳會輕鬆許多啦。不好意思,雖然我懂 得不多,不過我知道光憑一個人根本無法駕駛大型船隻。不過請容我糾正您一件事情,就是我並非是出於個人意願而離開特魯瓦。』


    尼可拉抬起頭來,露出一臉苦笑繼續說道。


    『其實我是被趕出來的,原因就在於家父被暗殺騎士殺死……因為這群來自東方的魔法師們,害我當時吃足了苦頭呢。』


    語畢,尼可拉便無奈地聳了聳肩。


    我打從一開始就覺得尼可拉是個奇怪的隨從。


    根據法魯克.菲茲喬的形容,他一路的旅程與戰鬥都極為艱辛。但由於他已經成人,因此擁有能夠熬過這些難關的體力與精神力,但是尼可拉卻並非如此。他給我的感覺是年輕到還能夠繼續待在雙親的身邊一陣子,至少以離鄉背井的年紀來說,尼可拉真的有點太小了。


    不過依照他的說詞,我總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令尊是被暗殺騎士他們殺死的吧?不對,真要說來是你為何會被人趕出特魯瓦呢?』


    『啊?這部分得花一段時間才能夠解釋清楚喔。


    就在尼可拉準備繼續說下去時,他忽然把視線向上移去。應該是他覺得早課的鍾聲準備要敲響了吧。不過鍾樓那邊並沒有傳來任何腳步聲。因此他像是死心般眯起雙眼。


    然後緩緩地開口說道。


    『其實決鬥審判也有許多相關規定。這件事發生在去年,原因是特魯瓦的教會與領主在互相爭奪土地。雖然雙方當初在土地的邊境上擱置了岩石,不過祭司卻忽然表示岩石被人移動過了,老實說這真的很給大家添麻煩。


    家父在這場訴訟中受聘於領主那方。而且我們在事前已經確認教會方雇用了一位中看不中用的決鬥士,因此我們對於這場決鬥很有信心。』


    不知是否因為很冷的關係,尼可拉稍微調整一下自己的位置。由於篝火位在他的背後,因此讓人無法看清楚此刻他臉上的表情。


    『決鬥前一天,雙方於法官麵前發誓會進行一場公正的戰鬥。並且使用日晷約定好決鬥開始的時間,之後兩位決鬥士就會分別被送往能夠獨處的地方,等待隔天早上即將麵臨的決鬥。以上這些都是慣例。而家父往往都會提早抵達決鬥地點,並且每次都會凱旋而歸。


    但是那天卻不一樣。父親沒有來到決鬥地點。由於遲到乃是很嚴重的背信之舉,更別提身為決鬥士做出臨陣脫逃的行為,因此那場訴訟自然是領主方敗訴。至於違背誓言的父親,雖然並沒有被法官處以極刑,但還是被罰要斬下右手臂。雖然我記得這種情況一般來說都會被處以死罪,不過因為特魯瓦當時即將舉辦祭典,所以法官才特地網開一麵。』


    犯人被處以砍下身體一部分的刑罰,基本上並不算罕見。雖然根據我父親的方針,索倫這裏會盡量課以罰金,不過像這種斬下手臂的刑罰,我也經看過好幾次。


    但是這類犯人大多都活不久,原因就在於當事人的家境很少會富裕到能夠接受醫生完整的治療。


    『父親當時一邊發著高燒,一邊喊說他對於那場決鬥的前後毫無印象。不管是相約當天早上要進行決鬥,以及站在法官麵前發誓的經過。並且還說等他回神時,發現自己獨自一人待在森林的小木屋裏,雖然父親對此感到很疑惑,但是他根本不記得與人約好要進行決鬥。


    『聽說喝了太多酒,也會出現這種情況喔。』


    語畢,我便立刻對於自己這番多餘的發言感到後悔。雖然尼可拉的語調沒有變化,不過口吻卻冷漠倒像是在出言諷刺他人


    『那些法官也是這麽認為。不過家父於決鬥前是滴酒不沾。倘若家父真的酗酒到神智不清的話,為什麽小木屋內的陶杯以及家父身上都毫無一絲酒氣呢?特魯瓦那幫人都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我的父親就這樣以背信者的身分死去了。不過父親並非是被送去外國人的墓地,而是葬在天主教的墓地裏,是唯一值得讓我感謝的地方。


    但是我卻無法繼續住在特魯瓦。由於母親在產下我之後就過世,父親則是死得這麽不光榮,因此背信者之子的我遭到當地人排擠。因為我在特魯瓦內根本沒有門路能夠取得食物,所以後來終於明白自己在那裏根本活不下去……當我準備離開特魯瓦的當天,便恰巧遇見了師父。』


    此時,門前的大廳內隻剩下尼可拉的說話聲,以及炭火燃燒的聲音。


    『師父在調查完父親於決鬥前一天待過的小木屋之後,結果從陶杯上發現有人施展過魔法的痕跡。那個魔法叫做〈忘川之


    滴〉,能透過詛咒把開水變成令人暫時失去記憶的藥水,師父說我的父親就是因此才會忘記要與人進行決鬥。雖然這件事很難讓人立刻就相信,不過因為父親忘記了決鬥的承諾更令人難以置信,所以我決定相信師父的說詞。接著我便幫師父帶路,藉此揪出還潛藏於特魯瓦內的暗殺騎士……』


    『你最後有成功報仇雪恨嗎?』


    尼可拉搖了搖頭開口回答。


    『很遺憾在最後一刻被對方逃掉了。事實上暗殺騎士真的非常難纏,加上對方逃得很快。雖然我相信暗殺騎士的委托人一定是當初提告的祭司,不過因為我們完全沒有發現任何關於這部分的證據,所以我方可說是輸得一敗塗地。』


    尼可拉瞄了我一眼,然後就繼續補充說明。


    『陷害我父親的犯人並非是艾德裏克,而是其他的暗殺騎士。意思是不會因為我們當初若是在特魯瓦解決掉那家夥的話,領主大人就能夠平安無事。』


    事實上我完全沒有這樣的想法。我為了讓他放心,一邊揮手一邊說道。


    『換句話說,你的處境就跟我一樣囉。』


    不過尼可拉在聽見這句話之後,便稍稍撇開視線回答道。


    『我的父親隻是一名決鬥士,不能與領主大人混為一談。』


    沒這回事。


    我認為關懷家人的心情應當是沒有任何分別。


    在我準備把以上這番話說出口之前,尼可拉卻先以十分輕柔的聲音開口說道。


    『不過我好像能夠理解阿米娜大人您的心情。』


    『……真的嗎?』


    『大概吧。」


    尼可拉點了點頭之後,便繼續開口解釋。


    『自從家父死後,我的人生幾乎完全被打亂了,事實上我很想繼續留在特魯瓦,並且還有許多事情想向父親學習。


    但是人死無法複生。也沒人可以保證戰鬥中會發生什麽事情,就算雙方當時正正當當地進行決鬥。我的父親也未必一定能夠獲勝。如今就是這樣的時代,就算有人在沒有受洗過就先死去也不足為奇。而我也已經微好這樣的覺悟了。


    但是父親的死法令我難以接受。他是在被人蒙騙之後,於身敗名裂的情況下死去。這叫我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因此我還有一筆帳要跟暗殺騎士算清楚,而且無論如何我都非得要讓對方為此付出代價不可!』


    深夜來到修道院裏時要保持肅靜,更何況體拜堂內目前正在舉行喪禮的儀式,尼可拉似乎完全忘了這件事,正扯開嗓門如此大聲喊道,但是我卻沒有任何要製止他的意思,因為就像他說的那樣,我也有一筆帳要跟暗殺騎士算清楚,並且一定要讓他為父親的死以及我的人生付出代價。


    尼可拉似乎對於自己不禁展露出年輕氣盛的一麵而感到害羞,他先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就對著我開口說道。


    『關於阿米娜大人您此刻的感受,我唯一能夠理解的就是如果想報仇的話,那就應該要付諸行動,隻要能夠達成此事,我以自身的性命以及父親所留下來的這把劍發誓,我願意為了您奮戰到底。』


    雖然我是艾爾溫家的女兒,不過沒有任何一位騎士是為我而戰。他們全都是父親的騎士,此刻則是大哥的騎士。


    但是現在有一位嘴上不饒人的少年,發誓願意為我而戰,對我來說,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位屬於自己的騎士,由於機會難得,因此我倒是有些希望他能夠長得再高?一點就好了。


    在不知不覺間,負責敲鍾的男了似乎已經登上鍾樓了。在這片讓人感受到一絲臉紅心跳的深夜裏,開始傳來陣陣的早課鍾聲。


    21 冬季七夜


    轉眼間,夜空中覆蓋了一層濃密的烏雲。


    天上的月光完全被遮蔽住,黑暗籠罩著整座城鎮,令人看不清楚連接荒野的邊境。在這片讓人看不清楚陸地與海洋交界處的夜色之中,我們倆人壓低鬥篷的帽兜,然後加快腳步向前走去。雖然現場的照明完全仰賴尼可拉手中的提燈,不過因為燈光太過微弱,所以令我不禁覺得自己就快要被黑暗所吞噬。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之中,感覺上就連宵小也不敢輕易外出行竊吧。一股未知的恐懼令我感到雙腿發軟。此刻我唯一能依賴的人,就隻有走在前方的尼可拉而已。


    在提燈的照映下,前方忽然出現一麵牆壁。我這才驚覺自己已經來到索倫的大街上了。尼可拉回過頭來,以法語開口說道。


    『因為我不認得路,所以接下來勞煩阿米娜大人您來帶路。』


    接著他便把提燈交到我的手上,讓我感受到一陣溫暖。


    在入夜之後,隔開索倫島與小索倫島之間的海潮,其流速猛烈到不禁令人感到害一陣陣的浪濤聲,簡直不輸給大地震所產生的巨響。


    此刻能夠看見棧橋上有一道微弱的亮光。是法魯克先一步來到這裏,並且為了躲避強風而站在小木屋的旁邊。他將提燈掛在屋簷上,等我們接近到能夠看清楚對方的容貌時,他便鞠躬向我說道。


    「很抱歉在這麽晚的時間裏約您過來,但我也是基於某些原因而不得不這麽做。」


    法魯克改以法語向尼可拉提問。


    『我交代的那件事呢?』


    『完全一如師父所料。』


    『嗯,果然沒錯。』


    『啊,另外我先提醒一下師父您,其實阿米娜大人聽得懂法語喔。」


    『啊?這樣呀。』


    確實一如尼可拉所言,法魯克在得知這件事之後,臉上的表情完全沒有任何變化。接著他轉身以正麵看向我說道。


    「我之所以像這樣邀請您來這裏,是基於兩個理由。首先是為了要將我今天所掌握到的線索告訴您。」


    「難道你已經查出殺害家父的凶手是誰了嗎?」


    「很遺憾這部分我還無法確定,畢竟需要調查的對象太多了。」


    「既然如此,有誰已經排除嫌疑了嗎?」


    法魯克注視著我一陣子之後才開口回答。


    「雖然您問了一個十分明智的問題,但是要我回答還有些稍嫌太早。直到時機成熟之前,我還不能把這些事告訴您。」


    「為什麽?」


    「這是先人傳承下來的經驗。若是重複太多次欠缺證據的告發,將會讓暗殺騎士有機可乘。」


    對於他們的做法,我也不便多作評論,因此我便以沉默催促法魯克繼續把話說下去。


    「雖然我這裏掌握到一些小線索,不過今晚想告知您的隻有一件事情。而且這件事非同小可。」


    掛於屋簷下的提燈隨風搖曳,而法魯克的身影也隨之晃動著。接著他以十分直白的方式說出了以下這句話。


    「空拉特.諾德魯法是一名盜賊。」


    「……咦?」


    「你說那位名叫空拉特的德國騎士。其實是一名匪徒嗎?」


    那位名叫空拉特的男子,看起來確實不像是個很有素養的人,誰叫他的部下全都看起來像是地痞流氓,不過就算如此,我實在不覺得他是個就連靈魂都已經墮落的罪人。這個消息當真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你究竟是基於何種理由才這樣指控他呢?」


    我不禁加重了自己的語氣。


    「您會抱有疑慮也是在所難免。畢竟唯獨這個真相,著實是讓人作夢都想不到吧。阿米娜大人,您可有看見空拉特的房間裏放置著一個手掌形狀的小東西嗎?」


    我開始回溯自己的記憶。我在形同廢墟的兵舍指揮官室裏,被空拉特當成寢室的那裏看見過哪些東西。


    「嗯,就是那個很像是一節木頭,外觀既奇怪又粗劣的燭台。要不是上麵放著已經燒盡的蠟燭,我甚至還看不


    出那是燭台呢。」


    「您的觀察力著實令人欽佩。但是粗劣這個形容詞,老實說有點不太恰當。」


    法魯克提高音量,彷佛為了避免被強風與浪濤蓋過自己的聲音般地開口說道。


    「那東西叫做〈盜賊之蠟燭〉 ,相傳是以未曾受洗就過世的嬰孩手掌所製成。」


    「……不會吧。」


    「請不要誤會,感覺上空拉特應該不會特地為了此物而去挖墳,真要說來,我甚至還懷疑他其實並不清楚此物是利用何種材料所製成的。雖然我聽說來源是產婆偷賣死胎,或是盜墓者透過挖墳所取得,不過這些基本上並沒有構成任何問題。


    雖然此物叫做〈盜賊之蠟燭〉,不過使用何種蠟燭並沒有任何影響,關鍵是在於燭台本身。雖然對於為人正當的持有者而言,它就跟一般的燭台毫無分別,不過拿在某些持有者的手中時,此物就會變成魔法道具。」


    「魔法……難道與撒拉森有關!?」


    既然空拉特擁有撒拉森的魔法道具,代表他就是暗殺騎士吧。看見我激動到不禁提高音量,法魯克立刻開口安撫我。


    「您誤會了,那是來自日耳曼的一種魔法,聽說魔女經常會使用這個東西。總而言之,與暗殺騎士的魔法沒有關係。」


    確實詛咒與魔法都存在於世上。並且就近在身邊。但是我真沒想到那位騎士居然會攜帶魔法道具。


    「雖然這番話很難讓人立刻就相信,不過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所以我想應該就是事實,那麽,這是種什麽樣的魔法呢?」


    法魯克一邊摸著下巴一邊說道。


    「在燭台上點燃蠟燭之後,持有者就能夠暫時隱身。」


    「隱身?」


    「沒錯,可說是名副其麵的〈盜賊之蠟燭〉。」


    我在稍作思考之後便開口回應。


    「盜賊……如果當真可以讓人隱身的話,也就能夠用來殺人囉。」


    「  正是如此,不過我建議您先別急著下定論。其實〈盜賊之蠟燭〉除了能夠讓持有者暫時隱身之外,還有另一個奇妙的功用。那就是該燭台上的蠟燭,其燭火不會被風吹熄或被水澆熄。而且相傳在燭火燃燒的期間,持有者都不能把燭台放下來,意思是直到蠟燭熄滅之前,其中一隻手都非得握住燭台不可,不過我聽說唯有一種方法能夠讓燭火熄滅。」


    我歎了一口氣之後便開口說道。


    「肯定不是什麽好方法吧。」


    法魯克此時別具深意地暫時陷入沉默。


    「你快說吧。」


    「那麽,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其實是唯有新鮮的母乳才能夠把燭火熄滅。而且我已查過昨晚空拉特的部下們所聘請的娼妓之中,沒有任何女性可以分泌母乳。」


    我能夠感受到自己的臉頰正逐漸泛紅。不過如果我表現得太明顯,反而證明自己在腦中胡思亂想,因此我故作鎮靜地開口回應。


    「這樣啊。但既然〈盜賊之蠟燭〉是以嬰孩的手掌所製成,這樣反而讓人覺得十分合情合理。」


    法魯克能夠去找娼妓們問話的機會,應當就隻有今晚而已。所以他才會吩咐尼可拉來擔任我的護衛,獨自一人去進行調查嗎?確實尼可拉的年紀並不適合前往那種聲色場所。


    如此一來,我就能夠理解法魯克在上午與空拉特聊完之後,為何會特別在意蠟燭的事情了。不過――


    「雖然我們知道空拉特擁有能夠讓自己隱身的魔法道具,但是光憑這點依然不能指控他是小偷吧。」


    今晚與法魯克見麵之後,此時他的表情才終於緩和下來。


    「確實一如您說的。」


    「那麽……」


    「但是您可有注意到,當空拉特得知來訪者是我們之後,就連忙將桌上的某樣東西藏在自己的手中嗎?」


    我搖了搖頭表示不知。因為那個房間十分昏暗,所以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空拉特的臉上。


    「事實上他掩飾得非常好,但偏偏我的眼力也特別優秀。而他在一瞬間藏進手中的東西就是……」


    說到這裏,我似乎明白答案是什麽了。


    「啊?我知道……是銀製戒指吧。」


    「是的。」


    法魯克點了點頭繼續說道。


    拉特藏於手中的東西,就是鑲有七寶器的銀色戒指。他在看見我們開門的那瞬間,事實上是有辦法將〈盜賊之蠟燭〉藏起來的,他卻偏偏藏起了那枚戒指。就是因為他作賊心虛,所以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畢竟若是被人質疑那是偷來的東西,他就真的是百口莫辯了。


    因此我才會詢問府上的管家,確認您家中是否有遺失符合此物的東西。但是一如您看到的那樣,艾爾溫家並沒有這樣的戒指。雖然索倫的居民看起來都過得豐衣足食,但是有能力隱身的小偷會盯上的獵物就屈指可數了。既然不是領主的洋房,大概就是市長的住處,再不然就是……」


    法魯克看向我的背後開口說道。


    『尼可拉,既然阿米娜大人聽得懂法語,就由你來解釋吧。』


    『是。』


    壓低帽兜的尼可拉便開口說明。


    『我趁著阿米娜大人您參加前夜儀式的期間,已經向修道士們確認過了。包含那枚銀製戒指在內,索倫修道院裏遺失了好幾樣財寶。而且直到我提問之前,修道士他們對此根本是渾然不覺。』


    我震驚到說不出話來,遊俠騎士空拉特.諾德魯法除了是一名小偷以外,甚至還憑藉著道具之力充當起魔法師。而且他盜竊的對象竟然還是修道院,難道他不擔心死後會遭到上帝的製裁嗎?


    「真要說來,我並不覺得空拉特會浪費太多時間在偷盜上,畢竟他的手裏握有〈盜賊之蠟燭〉。」


    法魯克像是想提醒般地如此說著。我能夠明白他這句話裏的含意,意思是空拉特昨晚是跑來修道院行竊,但就算如此,終究無法證明他沒有時間去刺殺父親。


    「……我已經明白空拉特的情況了。但是不管怎麽說……」


    我在停頓一小段時間之後,終於把接下來的話從嘴裏擠了出來。


    「你始終一直在逃避最根本的問題,法魯克。雖然我已經強調過許多次,但是沒有人能夠在夜裏往返於索倫島與小索倫島之間。你應該有聽見這股浪濤聲吧。」


    在毫無星光的暗夜之中,我伸手指向波濤洶湧的大海說道。


    「不管是使用撒拉森人或是日耳曼人的魔法,隻要無法橫渡這道海峽就隻是空談。」


    大家之所以明白小索倫島固若金湯,就是因為這激烈狂亂的浪潮。


    但是我知道自己根本無法信心滿滿地說出這句話。沒錯,如果當真無人有辦法在夜裏橫渡這道海峽的話,法魯克也不會特地挑這個時間點約我過來。


    法魯克開口說道。


    「我並沒有在逃避任何問題。一如您的預料,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把這件事當成是需要克服的問題,因為我根本不相信這個海域,有阿米娜大人您或是馬德克船夫所說的那樣難以通過。」


    沒錯,就算我如何強調小索倫島周圍的海域在入夜之後根本無法通行,但是法魯克似乎根本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如果他相信在入夜之後就不能橫越這道海峽的話,應當就會認為〈走狗〉昨晚是在小索倫島上。不過他所調查的人依序是待在要塞內的艾布、寄宿於兵舍內的空拉特,以及住在苦力大街上的伊戴爾的弟弟希姆。另外他之所以與住在小索倫島上的伊沃德見麵,則是因為我要準備參加前夜儀式,因此在回到小索倫島上的期間才順便與對方聊聊。


    「為何你會不相信呢?」


    法魯克在聽見我的提問之後,以十


    分淡然的語氣開口回答。


    「因為上個月過世的艾德溫.修亞,是擔任府上的夜間警衛。」


    「啊!」


    「艾爾溫家到了晚上也沒有放鬆警戒。這就意味著即便世人相信『夜間無法橫渡索倫島與小索倫島之間的海峽』,不過至少艾爾溫家本身並沒有相信這件事。」


    既然如此,法魯克在踏足索倫之前,或是早在離開歐洲大陸之前,就已經認為有方法能夠在晚上通過這道海峽嗎?


    「讓我對於此事從強烈質疑改觀成完全肯定的原因,就是那塊燕麥餅乾。」


    就是尼可拉昨天想私下偷吃,但卻被風吹跑的那塊餅乾嗎?而且今早被人發現時,似乎曾經被人踐踏過


    「雖然一切都是始於尼可拉那不守規矩的行為,但卻衍伸出對我們來說十分幸運的結果。我相信那塊餅乾所代表的含意,阿米娜大人您也已經察覺出來了吧。」


    「其實當初看你們如此執著於那片餅乾時,我是完全搞不懂你們在想些什麽而感到很傻眼。但是後來我當然也有注意到,踩碎那片餅乾的人就是〈走狗〉 。」


    「雖然我們從許多方麵討論過這件事,但是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的可能性了。或許即便沒有這塊餅乾,我們仍然會使用魔法查出入侵者所留下的足跡,不過那麽做就隻會浪費大量的時間與金錢吧。以這個角度來說,我們真的非常幸運。而且依照燕麥餅乾的位置與狀態,能夠顯示出一道極為重要的線索。」


    我們是在距離一般道路二十碼的地方,發現那塊被踩碎的燕麥餅乾。


    「摸黑渡海的入侵者,沒注意到那塊餅乾而把它一腳踩碎。但是該處與碼頭通往洋房的道路之間有很長一段距離。意思是入侵者並非是從碼頭進入小索倫島……並且不是搭乘船隻,而是透過自己的雙腳橫渡這道海峽。」


    此時刮起了一陣強風。


    法魯克抬頭看著一片漆黑的天空,然後像是在喃喃自語般地小聲說道。


    「確實有方法能夠橫渡這道海峽,雖然此事很令人難以置信,但是目前沒有任何其他理由能夠解釋這個狀況了,我相信對於索倫而言。這件事應當也是島上最重大的秘密。阿米娜大人您應該也不會願意對我說出實話吧。所以我才決定靠自己去證明這件事。」


    語畢,法魯克拿起了提燈。


    然後朝著不斷激起浪濤聲的大海走去,途中,他扭頭越過肩膀望向後方,以十分溫柔的語氣用法文對尼可拉說道。


    『那麽,我這就出發了。』


    『如果師父被海浪衝走的話,我也完全救不了您喔。』


    麵對尼可拉這番辛辣的發言,法魯克先是默默地露出微笑,然後就繼續朝著大海的方向走去。該處就是每年必定會奪去數名宵小的性命,阻隔在索倫島與小索倫島之間的那道海峽。


    如果是早上的話,我都會搭乘馬德克所駕駛的聯絡船橫渡這道海峽。但是法魯克如今卻朝著那片直線距離長達一百五十碼,並且有著洶湧潮流的大海走去。至於他手中的提燈則似乎采用了透光度極高的玻璃,裏麵的蠟燭發出了明亮的光芒,但他隻是遠離我們幾碼的距離,就已經讓人看不清楚那盞提燈所發出來的光芒。看在旁人的眼中,隻會覺得這道人影是為了自殺,才會朝著那片死亡海域走去。


    此時法魯克停下腳步。原因是他已經走到岸邊了。接著他稍微扭頭看了我們一眼之後,就朝著大海縱身一躍。


    此時我緊緊地握住拳頭,用力到指甲幾乎都快刺進肉裏了。


    明明我早就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情,但我依然感到 陣背脊發涼。法魯克不可能會沒有感到害怕。就連對法魯克信心十足的尼可拉,現在應該也感到非常緊張才對。


    下個瞬間,能夠看見發光的提燈就漂浮在海麵上。


    這盞燈光逐漸遠去。


    以十分緩慢的速度朝著小索倫島前進。


    原先應當被天然屏障保護於其中的小索倫島存在著一個秘密,此刻則被法魯克揭穿了。


    這道海峽原本就充滿暗礁。即便馬德克的小船吃水很淺,但隻要一個不小心還是會擱淺。換句話說,隻要海水退潮的話,這些暗礁就會露出海麵。


    不過就算水位因為退潮而變低,礁岩終究不會露出海麵。海水依然會阻擋在索倫島與小索倫島之間,絕對不會有道路相互連接。


    我至今一直對此深信不疑。


    不過現實卻恰恰相反。法魯克此時正走在海麵上。


    一年之中,北海在十一月至十二月這段期間曾出現最低潮位。至於造成此現象的理由無人知曉,有人說始作俑者是棲息於北方邊境上的巨龍,也有人說這是異教的女神所造成的。不過潮位的差異可說是微乎其微,所以這條道路應當不曾隻因為這樣就出現了。


    十一月的滿月大約為期七天左右。,唯獨這段期間,海洋於早課鍾聲敲響時就會迅速退潮。而在月光的照映下,這條道路便會顯現於浪濤之中。


    事實上我未曾親眼看過這個景象。雖然曾從父親的口中得知此事,不過今晚是我第一次看見這條通道。小索倫島的天然屏障,將會在這段冬季七夜暫時失效。雖然這是一條通道,不過也隻有海水特別淺的地方能夠看見一小塊的礁岩,渡海者需要以跳躍的方式,才能夠經由這些礁岩抵達對岸。這樣的道路根本不適合行軍。就隻有少數人……真要說來是唯獨擁有超凡勇氣之人,才有辦法利用此方法橫渡海峽。


    其實這條道路的存在就隻有極少數人知情。應該就連負責駕駛聯絡船的馬德克都不知道這件事。


    知情者有我、亞當以及先前被殺的守衛、艾德溫。他因為承蒙父親的信賴,所以也知道此事。不過目前擔任夜間警衛的馬修,我就不確定他是否知情了。


    至於是否有當地居民碰巧發現了這條道路,感覺上應該是不太可能。我實在不覺得有誰會在寒冬的深夜裏跑來海岸邊,而且還要碰巧在僅有七晚的這段期間,於早課鍾聲敲響時發現這條通道。索倫市過去在北側設置一座城門,若是有人趁夜接近海峽就會遭受處罰。雖然此舉是為了守住這個秘密,不過如今並沒有刻意封閉北門。原因是父親覺得特地派人駐守在那裏,反而容易讓人起疑。


    事實上我的內心深處早已明白這件事。殺死父親的〈走狗〉是利用這條道路來到小索倫島,凶手並非原本就待在小索倫島上,而是從索倫島過來的。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踩碎那塊燕麥餅乾。但是我卻想要否定這個可能性。因為這條道路在一年之中,就隻會存在七個晚上而已,我實在不願承認刺客會看準這麽短的期間而跑來下手。


    但如今我卻悔不當初。因為凶手前來暗殺父親的時間,別說是七個晚上,根本就連一夜都嫌太長了。


    法魯克越過海峽之後,又重新走回出發點。


    尼可拉小跑步來到岸邊,然後就彎下腰來伸出自己的手。法魯克也同樣伸出手來,兩人在緊緊握住彼此的手之後,法魯克便一口氣爬回岸上。接著尼可拉就開口說道。


    『趁著黑夜走在海上的感覺如何呢?』


    『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體驗,簡直就像是行走在峭壁的邊緣之上。』


    兩人的對話傳入了我的耳裏。


    接著法魯克手持提燈,慢慢地夾到了我的身邊。


    「阿米娜大人,一如您剛才所見,我已經證實小索倫島昨晚是呈現能夠讓外人入侵的狀態。」


    「……你真是很有一套,居然能夠發現這條道路。」


    「雖然我從一開始就對此抱持疑慮,但是多虧您的一席話,才讓我有十足的把握。」


    「我的一席話?」


    因為這條存在於海上的


    密道,不必多說確實是索倫境內最重大的秘密之一,所以我應該沒有透露過一丁點與此事有關的口風才對。法魯克似乎覺得我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委屈,因此以像是在安慰人的口吻說道。


    「是昨天我們搭乘渡船準備去會見領主時,阿米娜大人您說了以下這句話。內容是『入夜之後會有大規模的退潮,因此導致小船很容易觸礁。而且此情況在這個季節裏尤其明顯』,由於上午時能夠看見一些伸手就幾乎能夠觸及的礁岩,因此我才會覺得等到入夜退潮之後,這種情況會更加顯著。」


    沒想到法魯克僅憑這點就看穿此事,雖然尼可拉曾說過法魯克的個性其實很單純,不過我還是覺得這個人高深莫測。


    「艾德裏克於上個月殺了艾德溫,或許就是利用這條密道溜出小索倫島也說不定。」


    我認為這個猜測並不合理。但是根本輪不到我開口,法魯克便自己否決了這個可能性。


    「不過我認為這條密道並非隨時都會出現。應該隻有在滿足某些特定條件之下才會浮現出來,依照我個人的推測,艾德裏克在殺死艾德溫之後,直到混入其他乘客裏一起搭船離開以前,都一直潛伏在小索倫島上。因為大家當初都以為艾德溫是病歿,所以應該不會派人搜查小索倫島才對。」


    事已至此,我坦率地開口說道。


    「菲茲喬騎士,懇請你不要將這個秘密公諸於世。」


    「我明白了。」


    法魯克彷佛已經忘記剛才的驚險經曆,重新站在我的麵前,並且以一如往常的冷靜語氣說道。


    「真要說來,就算得知『可以透過某種方法橫渡海峽』,不過此事對我們而言根本沒那麽重要。隻要能夠讓我們藉此明白,空拉特與伊戴爾也有可能是〈走狗〉就足夠了。我願意在此發誓,絕對不會輕易向任何人透露這個秘密。」


    現在的天色已稍稍開始變亮。此時法魯克忽然從正麵與我四目相交。


    「雖然我們揭穿了這個秘密,不過一切都是為了殺死暗殺騎士才這麽做的。雖然我並不排斥憑自己的力量去解開這個謎團,但如果您一開始就說出真相的話,我們也就能夠節省許多寶貴的時間了。阿米娜大人,我並沒有要指責您不願公開這個秘密的意思。不過……您應該還有其他事情瞞著我們吧。」


    法魯克究竟知道什麽事情呢?


    不可能會是那件事的,因為知情者屈指可數。更何況法魯克完全沒有接觸過與那件事有關的任何跡象。


    不過他此刻僅憑一己之力就找出了能夠在夜裏橫渡海峽的方法,讓我不得不承認繼續保守秘密根本是無濟於事。


    我還是向他坦白一切吧。當我下定好決心之後,為了讓自己能夠說得更理直氣壯而挺起胸膛。


    「我明白了,雖然我並沒有在懷疑你,不過我也願意看在你優異的表現上而說出這個秘密。」


    我看向位在遠方的小索倫島,但是照目前的情況看來,距離天亮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至於原先應該出現在眼前的艾爾溫家宅邸。則是完全沒入黑暗之中,就連屋子的輪廓都看不清楚。


    「位在我家西側的高塔裏,囚禁著一名受到詛咒的丹麥人。他因為遭受詛咒而擁有下死之身。已經被關在那裏長達二十年了。此人的名字叫作托斯汀.達凱魯森。外表看起來是二十歲左右,身材高?,另外唇色極為蒼白。你們隻要見過他就向明白我的意思了。」


    「您說那位俘虜是……不死身嗎?」


    「沒錯,並且……」


    在欣賞伊沃德所帶來的詩歌之前,亞絲米娜曾向我報告過一件事情。內容是亞絲米娜忽然發現四塔的大門被人打開,於是她隻身一人進入塔中查看,她原本就知道我有時私下與托斯汀見麵,而她也是唯一協助我溜進西塔內的仆人。要不是她先注意到這件事,我肯定要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才會得知此事。


    「我願意以自己的名聲來擔保,此人昨晚還被關在西塔之中,不過今早當所有人都在搜查島上是否有可疑人士時,我的仆人卻發現了以下這件事。


    那就是關押托斯汀的房間,該處的門鎖在這二十年來都未曾被解開過……並且直到現在也沒有被打開來。不過就算門鎖仍緊緊鎖著,被關在裏麵的托斯汀卻不知去向。受詛咒的丹麥人在昨天晚上,從大門深鎖的牢房中消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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