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休假會從我們的手中溜走呢?


    曾經,我們的確把假期握在手中。然而,就在某一天,仿佛遼闊的湖水因為魔術師的毒辣咒語而在一夜之間突然幹涸,休假從我們的手中被奪走了,隻留下名為「周末」的小小一方綠洲。如今就連這一點少得可憐的滋潤,也在猛烈的狂沙吹襲下,就快要消失殆盡。有些人學會如何自圓其說、自我欺騙;有些人始終為此感到忿忿不平;就連筆者也三不五時要大發雷霆一番。


    行文至此,筆者想起某個友人曾經夢想過的奇幻王國。


    那裏既沒有時鍾,也沒有日曆,是一個永遠都處於度假狀態的傳說國度。在這塊號稱受到偉大的「無聊大王」統治的土地最內陸之處,幾乎沒有時間的概念,充滿了凡人甚至無法駕馭的狂放無聊。將我們的世界裏所謂休假的概念放到這個奇幻王國裏,充其量隻不過是抹「影子」罷了。


    友人稱其為「度假王國」。


    ※


    小和田君正在水上的小木屋裏享受著盛夏的假期。


    他坐在露台上的藤椅裏,任海風吹拂著自己的發絲。從他坐的位置看出去,隻有一片波光瀲濫的大海與天空、綠色的海島。


    「就是要這樣。」


    小和田君心滿意足地點頭。


    為了能讓他度過舒適的假期所需要的東西,在這座水上小木屋裏應有盡有。幹淨的床鋪上鋪著雪白的床單、桌上擺滿了五顏六色的水果、書架上還有儒勒,凡爾納的《海底兩萬哩》和柯南,道爾的《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冒險》。順著從露台上延伸出去的樓梯往下走,就可以直接走到棧橋上,一望無際的大海發出沙沙的海浪聲,隨時都可以從這裏開船前往附近的島嶼,以打發大把大把的無聊時間。話說回來,所謂的「打發時間」還真是一句富有哲理的話啊!


    小和田君無時無刻都在期盼著能夠休更長更久的假。一、兩天的休假到底有什麽意思呢?從整個人生來看,都還在誤差的範圍內,隻會讓人覺得意猶未盡,卻走不到無所事事的盡頭。唯有澈底地放空怠情到無聊得快要受不了,人類才會湧出想要工作的欲望吧!


    「唯有踩到無聊的底線才有出頭之日的暑假!」


    小和田君舉起芒果星冰樂,一個人自顧自地幹杯。在這座人世間的樂園裏,想喝多少芒果星冰樂,就有多少芒果星冰樂可以喝。


    隻見他將芒果星冰樂一飲而盡,躺下來仰望天空。


    「啊……我再也不要做任何有意義的事了!」


    若說在天空與大海之間還少了什麽,大概就隻差一個老婆吧!


    至此。


    誠如讀者諸君知道的,現實生活中的小和田君正在昏暗的倉庫裏呼呼大睡。


    那裏雖然不比南方海域的水上小木屋快活,但是也好過曝曬在大太陽底下。


    小和田君整個人埋在茄紫色的座墊裏,不合乎人體工學的姿勢就像是哭累了睡著的幼稚園兒童。從他緊閉的眼皮可以看出「死都不願醒來」此等毫無轉園餘地的決心。除非有美女拿座墊打他,否則他應該不會起來吧!


    或許有人會質疑,明明故事都已經進展到一半了,這個人居然還埋在座墊裏睡大頭覺,這種人有資格冠上「主角」的頭銜嗎?


    可是各位,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一顆體恤別人的心。


    睡吧!小和田君。睡吧!


    因為你是主角,所以必須大顯身手—這到底是誰規定的?


    ※


    與此同時,周末偵探玉川小姐則是人在蕎麥麵店的屋頂上,躲在層層交錯的瓦片屋頂陰影處,用望遠鏡監視著狸貓假麵。熱氣陣陣襲來,事先打濕的金魚圖案手帕一下子就幹了。她用左手拿著望遠鏡,右手則靈巧地將防曬乳塗在自己細致的脖子上。


    「如何?我也變得很有偵探的架勢了吧!」她感到十分興奮。「這才像冒險嘛!」


    話說回來,在這個圍繞著狸貓假麵展開行動的周末偵探大冒險開始直轉急下的星期六,浦本偵探又在什麽地方?做什麽呢?當他在立誠小學清晨的操場上,把事件交給玉川小姐之後,像個名偵探似地丟下一句「我手上還有待處理的案件」就跑得不見人影了。


    「他也太沒有身為偵探的自覺了,真不知委托人做何感想。」


    正當玉川小姐心浮氣躁地盯著望遠鏡時,行動電話響了。


    「呀喝!」是浦本偵探。「玉川小姐,你那邊如何?」


    「浦本先生!你怎麽還能這麽悠哉啊?」


    「你不要動不動就火冒三丈嘛!你現在人在哪裏?」


    「我在蕎麥麵店的屋頂上。」


    她簡明扼要地說明了與小和田君在六角堂的不期而遇、到發生在無間蕎麥店的大騷動。「我一直想要向你報告,可是浦本先生,你完全不接我的電話。」


    「因為我在京都塔的地下室泡澡。」


    「泡澡?現在是泡澡的時候嗎?」


    「你說的是什麽話?我因為跟監已經累壞了又髒死羅!胡子也都沒刮……」


    「……總而言之,有人在打狸貓假麵的主意。狸貓假麵正追上一個姓津田的敵人首領,兩個人一直在屋頂上不曉得討論些什麽。」


    「可以聽見他們談話的內容嗎?」


    「別為難我了,我的頭隻要一探出去就會被看光光了。」


    「那就算了,不需要勉強。」


    浦本偵探不知道在喝什麽東西,喉嚨發出「咕嘟!」一聲,宛如企鵝的叫聲。


    「你該不會是在喝酒吧?」玉川小姐大為傻眼。


    「我剛在澡堂裏把身體洗幹淨,現在正喝杯啤酒休息一下。要做出一番大事業,秘訣就在於要適度地休息喔!啊……大白天喝的啤酒還真美味啊!」


    「總而言之,我會繼續跟蹤下去,浦本先生也請認真工作。」


    「如果能去的話,我當然會去。不過,接下來得先去理個發才行。我常去的理發店就在隔壁……」


    這時,玉川小姐從望遠鏡裏看到的畫麵讓她小聲地喊出「等一下!」她看見狸貓假麵和津田氏正慢慢地開始在屋頂上移動。「有動靜了,我得跟上去了。」


    「玉川小姐,小心一點喔!今天可是宵山,而你又是個路癡……」


    「我會小心的!」


    玉川小姐掛斷電話。


    狸貓假麵和津田氏從民宅的屋頂跳到圍牆上,然後跳進隔壁的住商混合大樓空地裏。她也馬上尾隨在後。從住商混合大樓的空地往東走,狹窄的室町通已經擠滿了祭典的攤販和前來參加的人潮。曬得皮膚發痛的毒辣陽光和擁擠的人潮,讓蒸騰的熱氣沉澱在四周圍。「黑主山」【※京都祇園祭的山鉾車之一,是日本的重要有形民俗文化財產。】就矗立在她眼前,強烈的陽光將駒形燈籠照成一片亮白。


    當狸貓假麵翻動著黑色鬥篷拔足狂奔,狹窄的巷弄裏此起彼落地響起「狸貓假麵!」、「是狸貓假麵耶!」的興奮耳語。人們原本各自麵對不同的方向,如今一口氣往這個方向集中,原本烏漆抹黑的背影全都變成一張張慘白的臉孔。


    「不好意思各位,我正在趕路!」


    原本塞爆整條街的人群紛紛往兩旁退開,讓出一條幹幹淨淨的通道。隻見狸貓假麵和身穿工作服的男人猶如逃出埃及的摩西,足不點地地穿過雜遝的人群。


    玉川小姐對於狸貓假麵的人氣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是當她要追上去的時候,卻發現再也沒有比現在更棘手的狀態。狸貓假麵以自己的聲望劈開的那條通道,瞬間就在玉川小姐的眼前合攏,變成目送怪人離去的人群黑壓壓的後腦杓之海。


    「等一下!讓我過去!拜托!」


    人們的歡聲雷動逐漸遠去,聽在她的耳朵裏隻覺得心煩意亂。雖循著人們的歡聲雷動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但終究還是失去方向。即使豎起耳朵,也隻能聽見擴音器裏傳來祇園囃子和孩子們天真無邪的歌聲。太陽已經爬到天空的正中央,毒辣辣的陽光毫不留情地射在她身上。四麵八方全都是廣島燒、抽獎或烤雞的攤位,還有滿坑滿穀的遊客。


    玉川小姐束手無策地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


    在幾乎要閃瞎雙眼的大太陽底下,遊客們熙來攘往地擦身而過。有穿著浴衣【※日本人莊夏天穿的簡式和服。】的年輕情侶、撐著雪白陽傘的老太太們、拿著看起來價值不菲的單眼相機,不停謀殺著底片的中年男子、宅急便的送貨員、穿著和服,戴著用麥稈編的硬殼平頂草帽的老人、將毛巾綁在脖子上的學生、穿著甚平【※另一種輕便的日式和服。】親子裝的一家人,小孩正把玩著手裏的紅色氣球……所有人都沉浸在周末的廟會氣氛裏。


    「可是我卻要工作,誰教我是周末偵探呢?」


    問題是,在跟丟了狸貓假麵的此時此刻,她還能怎麽辦呢?曾經緊握在手中的星期六大冒險已經從指縫間溜走了,唯一僅存的線索,就隻剩下那個名叫「小和田君」的懶鬼。


    「得先回到蕎麥麵店,逮住那個人才行……可是,我回得去嗎?」


    行動電話的地圖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了問題,想要搜索現在的所在位置,也得不到任何答案。「真是的!」她嘟囔地抱怨著。kbs京都【※以京都府和滋賀縣為放送地區的電視台兼廣播電台,正式名稱為京都放送。】的扇子就放在擺在路邊的桌子上,供人免費索取。扇子背麵印有街道的地圖和山鉾的配置圖。正當她一下子把扇子直著拿、一下子橫著拿,歪著脖子陷入長考的同時,撞上一名正在指揮交通的警察。


    玉川小姐發出「呀!」的尖叫聲。


    「小心點。」警察說道。那是一名看起來才二十出頭的年輕警官,穿著天藍色的夏季製服,拿著紅色的大聲公,臉上的表情很是親切。


    「不好意思。」玉川小姐說。「請問我現在在什麽地方?」


    「啊!你拿著地圖呢!」警官邊說邊看著她手上的扇子,然後馬上指著地圖上的一點說:「你現在在這裏喔!」那種迅速又確實的可靠態度,令她怦然心動。


    「謝謝你,幫了我大忙。」


    「今天人很多,要特別小心。」


    警官露出爽朗的笑容。


    於是玉川小姐開始昂首前行。


    早已被掌管方向的神明見死不救的她,打從第一步就走向完全錯誤的方向。對她來說,光是要沿著來時路往回走,就已經是非常高超的技術了。她常常覺得那種會麵不改色地說出「隻要沿著來時路往回走就好了」的人根本什麽都不懂。因為去程和回程的景色截然不同不是嗎?看不見原本看得見的東西,反倒是看見原本看不見的東西。也就是說,那根本是一條全新的道路,沒有迷路的人才真是哪根筋不對了。


    她把自己迷失在化為巨型迷宮的街頭一事暫且擱到一邊,對小和田君生起氣來。


    「在這麽緊要的關頭,他到底在什麽地方?幹什麽去了?」


    有一半其實是遷怒。


    ※


    至於被遷怒的小和田君,則是還在悠悠哉哉地做他的春秋大夢。


    躺在南方島嶼的藤椅上,享受樂園的無聊。


    「就這樣睡著吧!」


    就在這個時候,出其不意地聽聞可疑的音樂乘著海風而來。小和田君在眉間打了個死結。因為這個音樂好像在哪裏聽過,是祇園囃子。


    小和田君起身,望向棧橋的方向。


    有一艘跟南國一點都不搭的屋形船【※做成房屋形狀,讓人可以一麵悠遊於河麵上,一麵享受宴會和用餐的日式木船。】正乘風破浪,朝向這邊駛來。混合著雜音的祇園囃子從設置在船頭、看起來快要走入曆史的擴音器裏傳送過來。上頭寫著「狸山」二字的駒形燈籠貌似金字塔地堆在屋頂上,被陽光曬得閃閃發亮。


    沒多久,屋形船逐漸靠近棧橋,狸貓假麵披著熱死人的鬥篷現身,一口氣將小和田君優雅的假期擊個粉碎。怪人走在棧橋上,一邊精力充沛地朝他揮手。


    「我說過了吧!我會一直來找你,直到你答應為止。」


    「我正在度假喔!」


    「很好,既然如此,就更能冷靜下來聊聊了。」


    兩人走進水上小木屋裏,隔著桌子,坐在沙發上。由於海風不時地吹拂著,小木屋裏很涼爽。狸貓假麵戴著麵具,靈活地喝下星冰樂。「我想你應該也開始覺得本人的麵具看起來很可愛了吧!習慣是件很重要的事。一旦習慣就會愛上,一旦愛上就會願意繼承我的衣缽。」


    「又在強人所難了。」


    「……哦!沒想到這個星冰樂還挺好喝的。」


    「不錯吧?充滿了南國的風味吧?」


    「這才是度假的味道。話說回來,這間小木屋還真是舒服的場所呢!蔚藍的大海和蔚藍的晴空,四周隻聽見海浪的聲音,腦子裏變得一片空白……不對,現在可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要是被你的懶散病傳染到可就大事不妙了。」


    狸貓假麵放下星冰樂,采出身子。「本人說再多偉大又崇高的理想,你還是無動於衷。可是你並不知道,一旦成為狸貓假麵,可以享受各式各樣的優惠喔!」


    於是乎,狸貓假麵開始對小和田君說明一旦他成為狸貓假麵二號可以得到的服務。例如此白川鐳溫泉一整年的通行證,可以好好地撫慰因身為從事怪人活動而感到疲憊的身體。例如位在中京區的秘密基地裏,電熱水壺及睡覺用的被褥一應俱全。例如高倉通的禦飯團專賣店「kororin」無限量提供的飯團。例如基於中京郵局的好意幫他開設的粉絲信專用郵政信箱……。


    「那可是少女們寫來的信喔!我可以保證,你鐵定會很受歡迎的!」


    「我承認這點很吸引人。」


    「和鎮上居民的交流也是狸貓假麵很重要的工作。首先要受到大家的喜愛。因為鎮上居民如果不愛你,就會報警把你抓起來呢!所以一切得先從受到市民的喜愛開始。」


    「這麽說來,我倒是很容易討人喜歡。」


    「能收到多少情書,就代表狸貓假麵有多受到大家的喜愛。你不隻是繼承我狸貓假麵的衣缽,也繼承了她們對我的愛喔!」


    「可是她們愛的是狸貓假麵不是嗎?」


    「這倒是沒錯。」


    小和田君稍微想了一下說:「我隻想以自己最原始的風貌受到大家的喜愛。」


    「你這家夥……喔不,小和田君……


    狸貓假麵站了起來,開始在水上小木屋裏踱著方步。海風吹動著他的鬥篷。他停下來喝口星冰樂,讓心情平靜下來,然後又開始踱步。「不過,本人心裏很清楚,很清楚你在想什麽。」狸貓假麵喃喃自語,仿佛是在說給自己聽。「問題的本質並不在於受不受歡迎,而是你害怕承擔責任。」


    「這個問題固然也很重要,總之我就是不幹,我需要休息。」


    「休息那種東西根本是不必要的。」狸貓假麵斬釘截鐵地斷言。「你隻是不假思索地以為隻要不動就可以休息,然而我們真正需要的,並不是不動,而是維持正確的律動。重點在於要像鮪魚那樣永無止盡地遊泳,直到抵達疲勞的彼岸。因此本人根本不知疲勞為何物,因為我已經習慣羅!小和田君,事情就是這麽簡單,隻要習慣就好了。」


    說到這裏,狸貓假麵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安撫小和田君似地說道:「你很認真工作,也肯用心學習,這點我給你高分。但是,你的私


    生活能拿到幾分呢?你應當從如何讓私生活過得更充實的角度來重新審視你的人生。」


    「你憑什麽給我這樣的意見?」


    「因為狸貓假麵的意見就跟茄子的花一樣,能讓你受用無窮。」


    忘了在哪裏好像也曾有過這樣的對話—小和田君心想。


    兩人沉默地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


    過了半晌,小和田君用令人費解的語氣說道:「我可以去吹吹海風,好好地想一想嗎?」


    狸貓假麵意氣風發地微微頷首。「那有什麽問題?畢竟是重大的決定嘛!」


    小和田君站了起來,一手拿著星冰樂,走到露台上。當他走到棧橋上的時候,海浪在腳底下發出沙沙的聲響,除此之外就隻剩下風聲。大海與天空的交界落在遠遠遙遙的天際,融化成一條線。世界如此遼闊,天地間仿佛盡化於無。不需要時鍾,也不需要日曆,這裏便是那個永遠都在放假的傳說中國度的入口。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那片位於最深處的土地,在那裏,時間幾乎是不存在的概念,多的是凡人甚至無法駕馭,大把大把的無聊時光。


    「正如我所願,能去多遠就去多遠吧!」


    小和田君從棧橋跳到屋形船上。


    當狸貓假麵從小木屋衝出來的時候,一切都太遲了。戴著小和田君的屋形船已經離開棧橋,航向一望無際的大海。


    狸貓假麵在棧橋上狂奔,揮手大叫:「等一下!」


    「小和田君,你這麽做未免也太過分了!怎麽可以一個人跑掉!」


    「請慢慢享受!」


    「你先把船開回來再說。不要走!不要走嘛!有話好好說!」狸貓假麵以悲痛的語氣控訴。「不用這麽快就做出結論。你根本什麽都還不知道,先試著成為狸貓假麵看看嘛!會很開心喔!隻要當過一次就會上癮,令人心癢難耐,想停都停不下來,甚至會影響到原本的工作。」


    「那我更不要。」小和田君向他揮手道別。「再見。」


    不一會兒,船已經遠離棧橋,就連狸貓假麵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小和田君躲進屋簷底下,避開陽光的直射。地上鋪著榻榻米,小和田君躺在榻榻米上,感覺背部傳來海浪的搖晃,然後又沉沉地睡去了。


    ※


    下鴨神社糺之森以東,有一棟公寓靜靜地座落在安靜的住宅區裏。


    如津田氏所言,那是一棟學生專用的公寓,但異樣的氛圍說是被惡勢力占領的最後一道防線也不為過。蓋得雜亂無章,仿佛可以趁著黑夜偷溜進行將解體的老舊民宅裏。曬衣服的竿子從窗戶裏伸出來,上頭掛滿了剛洗好的衣服,活像是漂流在黑夜大海上的幽靈船。釘在牆壁上古色古香的管線及室外機怎麽看都不像還有在運作。


    掛在玄關旁的招牌上隱約可見「下鴨幽水莊」的字樣。


    狸貓假麵躲在圍著惡魔黨基地的混凝土圍牆外,對身旁的津田氏竊竊私語:「這裏真的能住人嗎?看起來好像隨時都要倒塌的樣子。」


    「如果你把學生當人看,那就能住人。」


    「既然你是正義的夥伴。」另一方麵,津田氏躲在狸貓假麵的背後說道。「想必已經很習慣這樣的戰鬥場麵了,邪惡組織對你來說根本是小菜一碟吧?」


    「別擔心,一切交給本人處理。」


    「我隻有打蕎麥麵的才能,所以請不要指望我能掩護你喔!」


    雖然在津田氏麵前表現出泰然自若的樣子,但狸貓假麵也沒有跟「邪惡組織」戰鬥過的經驗。他的工作頂多是助人,並不是對抗企圖征服世界的邪惡組織。


    「我先去和那些人的首領談談,然後再來決定是不是要訴諸武力。」


    「那家夥還算是有點紳士風度,但如果是能溝通的人,根本就不會加入『大日本沉澱黨』這種組織。」


    「我想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這是本人的作風。」


    「我知道喔!我知道。你也有你的做法。」津田氏舉起雙手。「……我可以撤退了嗎?因為我有點擔心無間蕎麥麵大會現在變成怎樣了。」


    「可以,你走吧!」


    於是,狸貓假麵一個人踏進下鴨幽水莊。


    明明還是大白天,玄關通往屋子裏的走廊卻滿是塵埃,暗得像是用磚塊砌成的隧道。後門的玻璃在走廊盡頭發出亮白的光芒。玄關旁的鞋櫃則飄散著無法形容的惡臭,脫下的鞋子亂七八糟地散落在混凝土的脫鞋處,其中隻有一雙宛如要去參加夏日祭典的少女會穿在腳上的紅鞋孤零零地混在裏頭。


    狸貓假麵爬上二樓。


    「那群人已經發現本人了嗎?」


    整棟公寓靜悄悄的,仿佛所有人都屏氣凝神地嚴陣以待。大熱天的蟬鳴聲,聽起來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非常虛無縹緲。空氣中彌漫著蚊香的味道。


    狸貓假麵來到二樓的走廊上。


    日式衣櫥的顏色看起來好似煮過頭的醬菜,圓形的火爐上布滿了灰塵,染上奇怪汙漬的廢棄紙箱堆積如山,甚至還有會出現在藥房店頭的青蛙和二手書店的旗幟、充滿思古幽情的路燈……搞得像是可以從這個走廊盡頭直接通到哪個奇妙的胡同似的。正覺得有個紅色的東西在視線範圍內的一隅悠然搖曳著,定睛一看原來是悠遊在圓形魚缸裏的金魚。走廊兩側一整排房間的門全都敞開著,房間裏眾集著貌似年輕學生的家夥,他們幾乎一絲不掛地端坐在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裏,以緊張的表情看著從走廊上走來的狸貓假麵。


    狸貓假麵一步又一步地前進,覺得腳底下好像踩到什麽黏黏的東西。


    二樓的走廊盡頭貌似通往曬衣服的地方,不知道為何要用紙箱把麵向曬衣場的玻璃門堵起來,從微微敞開的縫隙間,射出有如雷射光的光線。裏頭有張綠色的沙發,黃色的泡棉還跑出來了,大日本沉澱黨的首領就坐在沙發上,背後頂著一圈宛如佛祖背後的光暈。被汗水濕透的t恤胸前還寫著大大的「黨魁」二字,深怕別人不知道他就是首領似的。


    「歡迎你,狸貓假麵。」黨魁說道。


    剛才在走廊上,腳底下踩到那些不知道是什麽物質的黏呼呼結晶,該不會就是這男人身上的東西吧?因為在大學附近一再嚐試錯誤的結果,彌漫在空氣裏的「男學生」概念在此沉澱,偶然幻化為人形,出現在這裏。這個怪人就坐在沙發上,把腳泡在一臉盆水裏,咯吱咯吱地啃著冰棒。狀似棉花糖般膨膨軟軟,甚至有些可愛的臉頰上,突兀地長滿了亂七八糟的胡碴。臉上戴著閃爍出七彩炫光的油膩眼鏡,看起來儼然成了肉體的一部分。每當他移動一下分量十足的肉體時,沙發就噴出大量灰塵,如同金粉般在燈光下飛舞著。


    「你就是大日本沉澱黨的首領嗎?」狸貓假麵問道。


    「沒錯。」黨魁啃著冰棒回答。


    「身為我大日本沉澱黨的創始者,卻背叛黨的津田逃走了嗎?至少也該過來打聲招呼嘛!算了,無所謂。他身為一個叛徒,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為什麽要找本人的麻煩?」


    「我和你並沒有過節喔!……請你不要恨我。」


    黨魁如是說,把手舉起來,眾人紛紛從各個房間裏傾巢而出,化身為髒兮兮的洋菜涼粉,順著走廊往前衝,將狸貓假麵包圍在麵向走廊的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裏,然後砰的一聲把門關上。這個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熱得有如三溫暖。裏頭空空如也,沒有半件家具,流理台上堆積著幹巴巴的灰塵,想要開窗,窗戶卻紋風不動。


    狸貓假麵靠著牆壁,盤腿坐下。


    位於天花板角落的灰色擴音器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開始傳來黨魁的演說。


    「過去,我們一直是基於,幸福是有限的


    資源。的理念,默默地從事著活動。像是把味噌湯潑在下一秒就得交的報告上、看到情侶吵架,就在一旁火上加油、偷偷換掉停課的通知、將觀光客帶到錯誤的風景名勝……仔細想想,這些努力全都充滿了斑斑血淚!在我們孜孜不倦的努力下,這些不幸的數量應該要回肴到擁有正當權利的人身上。至於誰才是擁有正當權利的人呢?除了我們以外還有別人嗎?(底下傳來「沒有別人了!」的呼聲。)我們並不是漫無目的地以別人的不幸為樂的變態,也不是扒糞的混球,我們的主張隻不過是要把幸福進行平等的重新分配罷了!(底下傳來「一點也沒錯!」的呼聲。)正義是屬於我們這邊的。事實上,我大日本沉澱黨過去也曾經有過毀滅的危機,就連創立本黨的黨魁都逃跑了。這個窩囊廢!叛徒!你還敢說你想為了世界、為了他人活下去嗎?自以為是德雷莎修女【※著名的天主教慈善工作家,主要替印度加爾各答的窮人服務,一九七九年榮獲諾貝爾和平獎。】嗎?少臭美了!別汙辱德雷莎修女!(底下傳來「真不要臉!」的呼聲。)」


    演說自此中斷了一下。


    黨魁說:「喂!狸貓假麵,你有在聽嗎?這個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可是『下鴨幽水莊』最令人發指的殺人小房間喔!炎熱程度和塔克拉瑪幹沙漠不相上下,是曾經把好幾個住宿生送進醫院裏的恐怖房間。別小看它。如果你願意投降,老老實實束手就擒的話,就可以帶你去舒服一點的房間。」


    「少廢話。你才是,想投降的話最好趁現在喔!」


    「好大的口氣!在你舉白旗以前,要我講多少話都行。演講可是我的強項。」


    於是黨魁的演說繼續發表下去。


    「你還不清楚我們的實力呢!我隻要動一根手指,就可以讓好幾百個學生留級,讓住在鴨川對岸的新婚家庭土崩瓦解。我們接下來就要開始放暑假了,卻連休息的時間也沒有。首先是祇園祭,對於那些越來越不把宵山放在眼裏的輕浮家夥,我們會見縫插針地找他們的麻煩。……但是請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要危害這個世界,相反地,我是帶來和平的使者。和平來自於平等。各位都是戴著惡魔黨麵具的和平戰士!而幹擾我們這場聖戰的人是誰呢?(底下傳來「狸貓假麵!」的呼聲。)」


    黨魁沉默不語,觀察狸貓假麵的樣子。


    隻見狸貓假麵堂堂正正地抬頭挺胸,半點也不為所動。


    「你就投降吧!」黨魁一臉擔憂地建議他。「再硬撐下去,當真會昏倒喔!」


    「不可能,還早得很。」


    狸貓假麵說道。


    ※


    當玉川小姐回過神來,她已經走到一條羊腸小徑上了。


    因為一直在大太陽下走來走去,走得頭昏腦脹的。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她還是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麽走到這裏的。曾幾何時,宵山的喧囂已經離她遠去。


    「感覺自己似乎走到完全不對的地方了。」


    她看到一座小廟,信樂燒的狸貓錯落有致地鎮守在位於建築物縫隙間的陰暗角落裏,看起來不問世事。


    「八兵衛明神!」她喃喃自語地說道。「……這麽說來,這裏是柳小路羅?」


    玉川小姐回頭張望,隻見浦本偵采用來盯梢的香煙攤就在眼前,二樓垂掛著竹簾,在香煙攤的屋簷下形成一方小小的陰影,陰影底下坐著一隻胖貓。胖貓把眼睛眯成一條線,貌似正在打瞌睡。玉川小姐摸摸胖貓:「小胖,你在做什麽呢?」


    貓咪冷不防開口。


    「小姑娘,你不要緊吧?」


    「還好,隻是有點累。」


    「進來休息一下吧!」胖貓打了個嗬欠。


    玉川小姐把頭伸進香煙攤張望,隻見有個老婆婆坐在黑暗裏。空氣中彌漫著煙鬥的甜甜香味,讓她聯想到祖父的書房。「果然是婆婆在講話呢!」她這麽說,老婆婆優雅地「嗬嗬嗬!」笑了。


    「打擾一下,我可以上二樓嗎?」


    「可以啊!你請自便。工作辛苦了。」


    她又摸了胖貓一下,走進香煙攤,爬上二樓。


    麵向柳小路的二樓有個兩坪多的房間,房間裏的空氣沉甸甸的。窗口的竹簾被太陽曬得閃閃發光,反倒顯得屋子裏更加陰暗。單薄的被褥、隻剩下兩三口就要見底的酒瓶、書名為《名偵探的條件》的單行本、煙蒂幾乎要滿出來的煙灰缸、吃到一半的甜麵包、散落滿地的便利商店塑膠袋和發票、看完就隨手亂扔的周刊雜誌……這些無庸置疑都是浦本偵探這位天生不善於收拾的家夥的人生軌跡。眼前的光景跟怎麽收拾也收拾不幹淨的「浦本偵探事務所」如出一轍。


    「真受不了!」


    把垃圾塞進塑膠袋裏,將周刊雜誌疊起來,把被子折好,收進壁櫥裏。然後再打開位於房間角落的黑色電風扇,坐在榻榻米上,發起呆來。


    「我又在整理房間了……這根本不是冒險。」


    玉川小姐開始利用周末在浦本偵探事務所打工,是距今約一年多以前的事。她原本的工作其實跟偵探這一行無關,而是替不會整理的浦本偵探整理辦公室。當時浦本偵探事務所淩亂的程度,絕對超乎大家所能想像。要提交給公安委員會【※日本的地方自治事務機關,為管理日本各都道府縣警察的行政組織團體。】的證書上有著味噌湯的痕跡、資料裏夾著一年前啃了一口的馬卡龍、整個檔案係統亂七八糟的。就像小學生把用來擦過牛奶的抹布藏在抽屜裏,沙發底下還塞著早已發黴的雨衣。她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把潑到味噌湯的「偵探業從業證明」弄幹,妥妥貼貼地裱框掛起來。


    因為實在亂到令她看不下去,玉川小姐每周末都來上班,開始慢慢地對偵探這個行業產生興趣,不知不覺就成了助手。薪水雖然少得可憐,但是工作很對她的胃口。上司隻有浦本偵探一個人,扣掉他是個懶鬼,又好酒貪杯這兩個缺點,以人類來說,也算是光明正大的人物。她把發黴的雨衣拿去丟掉、修改合約書的格式、重新建立檔案係統……一旦搞定這些瑣碎的例行公事,要掌握主導權其實意外地簡單。


    浦本偵探時常這麽說:


    「現實生活中的『偵探』才不是多光鮮亮麗的工作,而是平凡又辛苦的工作。」


    她也這麽覺得。


    然而,隨著她在浦本偵探事務所工作的時間一久,有件事是她可以確定的,那就是像這樣的工作內容,絕對會依偵探而異。浦本偵探雖然是個懶鬼,還是個根本沒有心要做生意,成天晃來晃去,不知腳踏實地為何物的人,但是卻身懷從無到有地生出工作機會的天賦異秉。各式各樣的委托會從公車上偶然坐在隔壁的人身上、在夜晚的木屋町偶然遇到的人身上、在街頭撞到的人身上如雪片般地飛來,怱而從天而降,忽而又宛如從地底冒出來。例如委托他尋找舊式單逞眼鏡的鏡片、調查瓜生山的天狗底細、「六隻招財貓」事件、「顏色斑駁的八橋」事件……。而那件「幫我找尋眼鏡鏡片」的委托,多虧掉進池塘裏的玉川小姐剛好抓到鏡片,從鏡片上雕刻的凹凸紋路循線找到埋藏在船岡山上不足以塞牙縫的寶藏。


    浦本偵探天生擁有召喚事件的天分,是個如假包換的天才。首先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有人要委托他辦事,這點非常重要,不隻是偵探這一行,放諸四海皆準。然而令她心生不滿的是,或許是天才特有的不食人間煙火吧!浦本偵探對於好不容易上門的委托總是不怎麽放在心上。就像逃避暑假作業的小學生一樣,他總是想盡各種方法推拖,甚至還會欺騙委托人「這一切隻能盡人事聽天命」。根據他的判斷,找上這家事務所的案件,其中有五成都是放著不管也會自然而然解決,再酌收一點微薄的報酬即可,另外三成聽說是就連委托人也會


    忘記委托過的事,所以根本沒必要努力。「所以再不情願也隻要把剩下的最後兩成搞定就行了」他是這麽說的。最後計算下來的結果也算是損益兩平。


    然而,玉川小姐很堅持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來解決問題。她經常咬牙切齒地叨念著:「真受不了這個懶鬼!」就拿這次的「狸貓假麵事件」來說,浦本偵探也不知道是基於什麽樣的根據躲在這家香煙攤盯梢,徒然虛擲許多寶貴的時間。因為自己平常要去大學上課,隻有周末才能出動,害她一直處於坐立難安的狀態。


    玉川小姐掀起竹簾,居高臨下地望著柳小路。


    柳小路被日正當中的豔陽曬成一片白茫茫,看起來就像時代劇的布景,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就連自己直到剛才都還站在那裏,從外頭窺探著香煙攤裏的陰影一事,感覺上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裏的事。八兵衛明神隻是悄無聲息地待在那裏。聽說狸貓假麵是八兵衛明神的使者?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為什麽狸貓之神要搞那麽多花招?


    風鈴滴鈴鈴地響起。


    老婆婆從一樓端著抹茶刨冰上來。


    「哎呀呀!收舍得好幹淨啊!」


    「弄得亂七八糟的,真過意不去。」


    「很熱吧?這個給你吃,會變得很涼快喔!」


    玉川小姐邊和老婆婆閑話家常,一邊吃著刨冰,原本在她身體裏熊熊燃燒的盛夏暑氣轉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這才深刻地體會到「啊……真的好熱啊!」她歎了一口甜甜涼涼的氣說道:「但也不能一直休息。」


    「咦?你還有事要忙嗎?」老婆婆說。「難得今天是宵山呢!」


    ※


    下鴨幽水莊裏,黨魁的演講還在沒完沒了地持續著。


    在演講的同時,黨魁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狸貓假麵「快投降吧!」但狸貓假麵緊咬著一句「才不要」不鬆口,結果就連黨魁也開始氣喘籲籲。


    沉默猶如沙漠股蔓延開來。


    然後又從擴音器裏傳來:「喂!聽得見嗎?狸貓假麵,投降吧!」


    四張半榻榻米大的小房間變成一個炎熱的地獄。狸貓假麵依舊一動也不動地盤腿靠牆坐著。沒多久,身體終於開始慢慢地往旁邊傾斜,軟綿綿地倒在地上。


    小房間的門打開,黨魁和他的一票黨羽走了進來。


    「好像三溫暖喔!」


    「我都快暈了。」


    「居然還穿著鬥篷,肯定更加痛苦吧!」


    就在黨魁走過來,把手放在狸貓假麵的肩膀上時,一直以來像條破抹布似地氣息奄奄的狸貓假麵突然跳起來,抓住黨魁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氣勢將他推向對麵的牆壁上。「完蛋了,他還活著!」黨羽們紛紛發出悲鳴,從房間裏逃竄到走廊上。


    黨魅胖得像隻熟透的茄子,狸貓假麵緊緊抓住黨魁撐大的t恤下擺,靈活地將其綁在黨魁的脖子上。這時,狸貓假麵的鬥篷掀起一角,露出鬥篷下的黑色運動衫,隻見發燒時貼在額頭上降溫的貼布就像廁所的瓷磚一樣,密密麻麻地貼在他的運動衫上。「啊!原來是這麽回事啊!這個卑鄙的家夥!」黨魁發出如喪考妣的慘叫聲。


    「你就是邪惡的頭目嗎?」


    「什麽叫邪惡的頭目?好過分!怎麽這樣形容人家。」


    狸貓假麵將黨魁按倒在榻榻米上,一屁股坐在他身上,一麵以優雅的姿勢喝運動飲料,一麵伸出手去搶走黨魁的眼鏡。「喂!你做什麽?」黨魁不住地掙紮。狸貓假麵將拿在手裏的眼鏡仔細地端詳一番,隻見油膩膩的鏡架上有用透明膠帶補強過的痕跡。


    「我見過你呢-」狸貓假麵冷冷地說。「你可不要說你已經忘記羅!」


    黨魁縮了縮脖子。「你還記得啊?」


    狸貓假麵將臉貼近黨魁的耳邊,以低沉的淩厲語氣喃喃低語:「……本人全都記得。」


    在狸貓假麵的腦子裏,有著宛如行事曆的頁麵。某月某日,在琵琶湖疏洪道和鞍馬口通的交會處,他曾經幫助過一個因為掉了眼鏡而泫然欲泣的人。要在沒戴眼鏡的情況下找到眼鏡是件極為困難的任務,再加上那個人彎著腰,四下摸索的行跡十分可疑,使得路過的行人全都對他所陷入的窘境視而不見,當狸貓假麵發現這個走投無路的男人時,他隻差一點就要跌落琵琶湖疏洪道裏了。


    「是誰陪你一起找眼鏡的?」


    「……是狸貓假麵。」


    「又是誰找到眼鏡之後還幫你修好的?」


    「……是狸貓假麵。」


    「對吧!對吧!」狸貓假麵大嚷,有如跳彈簧床似地坐在黨魁身上用力搖晃著身體。「盡管如此!你居然!居然還!恩將仇報!你到底在想什麽!」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為什麽要妨礙本人?給我從實招來!」


    「我絕對沒有要妨礙你的意思。」黨魁抽抽搭搭地回答。「我們是全世界最低三下四的生物,怎麽敢挑釁,正義的夥伴。呢?」


    「少給我在那邊打哈哈,我知道你就是幕後黑手。」


    「這點我承認,我承認。是我命令大日本沉澱黨的創始人,同時也是叛徒的津田暗算你的,但我們也是奉命行事!」


    「……奉誰的命行事?快說!快說!快說!」


    「是閨房調查團啦!」


    狸貓假麵鬆開按住黨魁的力道,黨魁一麵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麵狼狽地爬到走廊上,將變得破破爛爛的t恤繞在脖子上,挺著圓滾滾的汗濕小腹,精疲力盡地癱靠在牆壁上。「我無法違抗閨房調查團的命令。」黨魁如是說。


    狸貓假麵也來到走廊上,遞出一瓶礦泉水,隻見黨魁咕嘟咕嘟地喝個精光。


    「當我熬過那段韜光養晦的時光,成為黨魁的時候,本黨已經快要不行了。沒有人願意跟這麽扭曲的思想扯上關係。當時的大日本沉澱黨已經墮落成隻會拿別人的不幸來當下酒菜的無可救藥集團。即使我好不容易出人頭地,也一點意義都沒有。但是我的容身之處隻剩下這裏,所以必須要想辦法重振大日本沉澱黨,必須加強黨員間的團結,亦即男人之間的羈絆。」


    黨魁發出嚶嚶的啜泣聲。


    「當時是閨房調查團拯救了我,是他們提供的黃色書刊讓我們團結在一起。從此之後,我便牢牢地抓住了黨員們的心。那群人完全掌握住我們的『性趣』,同時擁有數量龐大的黃色書刊來源。沒有他們,就沒有我們。所以你說我怎麽能拒絕閨房調查調的要求呢?」


    狸貓假麵抬起頭來,看著走廊。


    隻見黨員們全都集合在下鴨幽水莊黏呼呼的走廊上,看起來黑壓壓的一片。耳邊傳來有人不住清喉嚨的聲音。一跟狸貓假麵的視線對上,那個人就會羞愧地避開狸貓假麵的視線。看起來活像是被老師責罵,垂頭喪氣的小學生,個個變成縮頭烏龜,露出乖順的表情,靜靜等待老師的怒氣平息。


    狸貓假麵大聲嘶吼。


    「怎麽啦?爾等是不是遇上麻煩了?」


    黨員們之間掀起一陣陣的騷動。


    「遇上麻煩了。」不曉得是誰率先發難。「我們遇上麻煩了。」


    「要是真遇上麻煩,就抓住本人的手吧!」


    狸貓假麵一如往常地想要伸出右手。


    可是,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右手簡直就像是埋在泥土裏,動彈不得。


    他不禁懷疑,這群為了抓住自己而集合起來的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試著看清楚每一張愣頭愣腦地杵在這裏的眾人臉孔,明明貌似腦袋空空地隨波逐流,卻個個露出乖順的表情,裝成有在反省的樣子。猶如擠成一團的橡實,看起來委實可愛,卻反而讓他大動肝火。這群懶鬼!


    狸


    貓假麵硬生生地將衝到喉嚨口的咒罵吞了回去,在麵具底下默念「威士忌」,然後擠出笑容,麵向大日本沉澱黨的黨員們,伸出沉重的右手。


    「幫助有困難的人,不就是本人的工作嗎?」


    ※


    玉川小姐離開柳小路,往寺町通的方向前進。


    早上隻有小貓兩三隻的商店街,如今也呈現出與周末午後相得益彰的熱鬧。冷氣的魔爪從各家店鋪裏伸出來,誘惑著被盛夏的暑氣擊敗的人們。三不五時還可以看見穿著浴衣的身影。


    玉川小姐在一家土產店前停下腳步,店頭陳列著大量狸貓假麵的周邊商品,有狸貓假麵手帕、狸貓假麵t恤、狸貓假麵毛巾、狸貓假麵馬克杯、狸貓假麵玩偶、狸貓假麵蛙嘴錢包、狸貓假麵手機吊飾、狸貓假麵扇子、狸貓假麵餅幹……。算準了正義的夥伴不會主張有什麽肖像權的問題,周邊商品有如雨後春筍般遍地開花。


    「這真是太棒了……」


    琳琅滿目的商品讓玉川小姐看得眼花繚亂,她像個小學生似地目瞪口呆中,暫時忘記自己的任務,專心挑選戰利品,最後買了狸貓假麵手帕和狸貓假麵扇子。


    「糟了!現在可不是買東西的時候……」


    玉川小姐開始邁步前行。


    走沒兩步就回頭張望的腳步,充分顯示出她的極度缺乏自信。


    「我想我現在應該是朝北走,但是在這之前已經被騙了太多次,害我一點也不相信『北邊』這個方位了。就算我以為自己正朝北走,也有可能其實是朝南走對吧?『北邊』這個概念根本就是個騙子。老是發生同樣的事,也不是沒有對策,但是每當我想要將計就計地往反方向走,偏偏就隻有這時候不能將計就計的情況也所在多有。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是要我貫徹始終的意思嗎?……算了,我也是個大人了,也知道『夢話留在夢裏說就好了』這個道理,但如果有一條法律是我要前進的方向都能自動變成北方就好了!」


    至少她知道舉行無間蕎麥麵大會的「六角蕎麥麵」位於寺町通以西的地方,所以光是一個勁兒地往北走也到不了。


    「所謂的西邊,指的就是左邊。」


    她一邊走,一邊指著左邊。


    「可是這是建立在我現在是朝北走的前提之下。萬一我其實是朝南走的話,那西邊……就會變成是在右邊了。隻要一步錯就會步步錯呢!要是我正往北走邊的話,隻要向左轉就好了,但如果我並不是往北邊走的話,向左轉隻會越走越遠。西邊的反方向是哪邊?我到底是要走去哪裏啊?」


    她在還打不定主意是要直走還是要轉彎的情況下經過商店街。


    然後從「smart咖啡廳」的店門口經過。


    在她跟蹤小和田君的時候,曾經來來回回經過這家咖啡廳無數次,所以印象十分深刻。每次往裏頭張望的時候,那個坐在小和田君對麵,表情猙獰的光頭佬都會以淩厲的眼神瞪著她。「那張臉活像邪惡組織的幹部。」


    玉川小姐往咖啡廳裏一看。


    一口氣噎在喉嚨口,她還以為心跳要停了。因為有兩個狸貓假麵,麵對麵地坐在咖啡廳深處的沙發裏。玉川小姐嚇得目瞪口呆,睜大眼睛一看,不料那兩個狸貓假麵轉往她的方向,對她揮揮手。拿下麵具之後,才發現自己認識那對年輕的情侶。


    「……恩田先生和桃木小姐?」


    因為他們朝自己招手,所以玉川小姐走進店裏。咖啡柔和的香味繚繞在恩田前輩和桃木小姐身上,看起來十分輕鬆的樣子。恩田前輩請她坐下,她就坐下了。


    「真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騷動呢!」恩田前輩說。


    「真的,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桃木小姐說。


    「我逃走了,真難為情。」玉川小姐說道。「後來怎麽樣了?」


    「別說了,簡直一塌糊塗呢!」


    據恩田前輩所說,打蕎麥麵的師傅津田氏消失了蹤影,散亂一地的蕎麥麵和佐料把整間屋子弄得亂七八糟的,大部分的客人都逃之夭夭。然而,最令人驚訝的是,居然還有一部分的會員留在現場,默默地繼續打著蕎麥麵,也有一些客人受到他們的熱情感召,繼續吸著麵條。據說無間蕎麥麵大會至今仍在持續著,與這個世上的地獄隻有一線之隔。


    「話說回來,為什麽會引起那麽大的騷動啊?」桃木小姐喃喃自語地說道,恩田前輩也側著頭表示訥悶。「津田先生到底在想什麽?是不是有什麽隱情呢?」


    「不過,可以看到狸貓假麵還是很高興。」


    「真的很高興呢!我們的星期六實在太美好了……」


    玉川小姐連忙打斷他們的對話。


    「……對了,你們知道小和田先生上哪兒去了嗎?」


    「我們不知道耶!你也不知道嗎?」恩田前輩的眉頭都皺到一塊兒了。「我們逃出蕎麥麵店的時候有找過一下,可是沒找到,打了好幾次的電話也沒人接。」


    「可能是回宿舍了吧?他之前也說過要回去的。」


    「不知道小和田先生人在哪裏,我會很困擾的……」


    「什麽意思?」


    「工作上的事。但是詳細的內容我不能說。」


    「嗯哼……」恩田前輩的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算了,就當是工作上的事吧!我們也不好追究你們的私事。」


    「沒錯,我們不會追究的,你大可放心。」桃木小姐也如是說。


    玉川小姐放棄否認,隻說:「我想回那家蕎麥麵店看看。」


    「那家店在北邊喔!從六角通往西走,就在烏丸通的對麵。」恩田前輩教她怎麽走。


    「六角通?」


    「從這裏往南第幾條街來著?不是有首歌是教我們怎麽記路名的嗎?」


    「姐五佛閣蛸藥師……那首歌嗎?」


    「感覺有點怪怪的。」


    「應該是『姐三六角蛸錦』吧?」桃木小姐加以解釋。「因為是姐小路通、三條通、六角通、蛸藥師通、錦通,所以三條通再往南的下一條路就是六角通,也就是說……」


    桃木小姐用原子筆寫在餐巾紙上為玉川小姐做說明。


    「首先要先走出『smart咖啡廳』對吧?然後馬上向右轉,沿著商店街筆直地往前走,經過三條通,看到『六角通』的路牌之後,再向右轉,接著隻要筆直地往前走就行了。過了烏丸通的紅綠燈之後,在正前方的右手邊應該就可以看到蕎麥麵店。暖簾上寫著『六角』的字樣,因為是町屋的造型,所以一看到外觀,應該就會想起來了。雖然很想送你去,但是我們接下來也排滿了行程。」


    「二位接下來有什麽計劃?」


    「我在學生時代住過的宿舍名叫『下鴨幽水莊』,因為桃木小姐說想去看看,所以我要帶她去。」


    「聽說是棟非常古老,看起來像座要塞的建築物。」


    「再接下來的行程也已經決定好了。去完下鴨幽水莊探險之後,先去跟大學的恩師打聲招呼,再前往北白川鐳溫泉,晚上去宵山逛逛。在攤販吃完晚餐以後,晚上十一點再到四條烏丸的十字路口目擊宵山結束的瞬間。怎麽樣?這個周末的計劃很完美吧?」


    恩田前輩收起記事本,站起來。


    「我們原本也打算找小和田君一起去逛宵山的,所以你如果找到他的話,麻煩請他跟我們連絡。」


    「對呀對呀!拜托你了。」桃木小姐盈盈一笑。「可以請你轉告他一聲嗎?叫他不要以為自己逃得掉。」


    ※


    與此同時,小和田君正做著搭火車旅行的夢。


    「沒錯,就是這樣。」


    他的臉上浮現出微笑,在包廂式的座位區裏把腳伸得長


    長的。


    這輛車上除了他沒有其他人,隻有旅途中在豐橋買的竹輪和保特瓶裝的茶。手中握著青春十八【※由日本旅客鐵道所推出,限製搭乘火車種類且限製使用期間的周遊券,適用於該集團旗下的六家旅客鐵道公司路線。】的車票。這張車票是一張等同於魔法的車票,曾經在大學時代帶小和田君前往日本各地。當時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想盡可能省錢地前往遙遠的地方,於是擬訂了超脫常軌的遠行計劃,從這輛火車跳到另一輛火車上。當太陽西下的時候,即使在陌生的城市下車,也單純隻是因為火車剛好到站,既不會去拜訪誰,也不會去吃什麽好吃的東西,就隻是揮霍著無聊的時光,沉入度假王國的最底層。學生時代的暑假和鐵道之旅之間的關係密不可分。


    「好無聊啊!真的好無聊啊!」


    小和田君喜不自勝地喃喃自語。


    正當小和田君享受著他的無聊之旅時,有人從隔壁車廂走來。車窗外射入的炎夏日頭把那顆光頭照得燦亮生輝。隻見那個人邁著大步,從搖晃的車廂內筆直走來,然後在小和田君的對麵坐下。


    小和田君嚇了一大跳。「所長為什麽會在這裏?」


    「小和田君,你好。你又在這種地方發呆啦?」


    「在列車到站以前又沒有別的事可做,也隻能發呆了吧!」


    「列車到站之後你要做什麽?」


    「就隻是到站而已,什麽都不做喔!」


    「也就是說,結果還是什麽都不做的意思嗎?」所長喟然長歎。「不是叫你要把周末過得充實一點嗎?」


    「我現在就過得很充實啦!被無聊塞得滿滿的。」


    「這樣也能算是充實嗎?完全沒有半點稱得上冒險的東西。」


    「瞧不起小冒險的人終將為小冒險哭泣喔!」


    聽到這裏,所長說了句「真是的!」一邊摸著自己的光頭。「你真是個奢侈的人。人生苦短,比你想的還要短。你可能會反駁我說這種事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但你們其實什麽都不知道,隻是自以為知道罷了。」


    「……高不成低不就。」


    「什麽意思?」


    「沒什麽,沒什麽特別的意思。」


    「眼下可不是讓你吊兒郎當的時候喔!在你混吃等死的時候,你的人生早已債台高築。出來混總是要還的,等你驀然回首的時候,隻怕已是百年身了。」


    「所長,看看窗外的景色嘛!」


    「景色?


    「好不容易有機會搭火車。」


    「都說不是享受鐵道之旅的時刻了……」


    「偶一為之又有何妨?」


    小和田君望著窗外,發現有個陌生的小鎮座落在深山裏。也許有一天,自己會造訪那個小鎮也說不定。「到時候肯定會有『沒想到我現在居然在上次從疾駛而過的車窗裏看到的那個小鎮裏』的感概。」那個小鎮的對麵是一座山,山腳下有一座神社,神社掛著幾盞燈籠。或許是因為森林太過蓊鬱的關係,隻有那一帶看起來特別陰暗。感覺不可能聽見的祭典音樂聲穿越空間,傳進他的耳朵裏。


    「你聽見了嗎?」小和田君問所長。「聽見祭典的聲音了嗎?」


    所長露出詫異的神情。「我什麽都沒聽見耶!」


    然後所長從有顏色的眼鏡後頭射出犀利的目光,注視著小和田君。


    「你隻是在害怕,所以才會對自己說謊。你其實很想冒險,很想跳進陌生的世界,很想讚美自己的人生。這才是你的真心話。肯定沒錯。你瞞不過我的法眼。」


    「才沒有,完全不是這樣。」


    「人類這種生物,一向無法察覺到什麽才是自己真正追求的東西。真實的你如今正陷入天人交戰,打算踏出嶄新的一步。我能明白你的痛苦,我真的明白。因為我也是這麽過來的。但是當你衝破內心的矛盾衝突,你就能脫胎換骨,變成一個好男人。我說小和田君,你可知我費了多大的工夫,才變成這種好男人嗎?」


    小和田君心想,以前好像也有過類似的對話。可是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裏有過這樣的對話。隻見所長沉默不語地坐在對麵的椅子上。


    小和田君說:「可以讓我一個人想想清楚嗎?」


    「那有什麽問題?畢竟我講的話非常重要。」


    小和田君起身,走向隔壁車廂。


    不多時,火車停靠在深山裏的無人車站。小和田君對這個車站有印象,他在學生時代曾經來過這個車站。火車大大地搖晃一下,完全停了下來,四周圍靜得嚇人。小和田君跳下月台,等了一會兒,車門隨即關上,火車又慢條斯理地開始往前跑。


    所長靠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與站在月台上的小和田君四目相交的瞬間,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用手掌拍打著車窗大叫:「你在搞什麽飛機?」


    「我要在這裏下車,所長先走吧!竹輪就留給你享用了。」


    所長開始往跟列車行進方向的反方向狂奔,一麵不停呼喚小和田君的名字。「你在這種地方下車要做什麽?這種出其不意的叛變太過分了!」


    「隻要是為了可以偷懶,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你又說這種話了!多冒險一下嘛!」


    「我才不要。」小和田君對他揮手道別:「再見。」


    如此這般,載著所長的火車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隧道的深處。


    小和田君站在站名看板的旁邊,狀似稻草人一般地展開雙臂,豎起耳朵傾聽足以沁人心脾的蟬鳴。這個車站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一樣,這點令小和田君沒來由地心花怒放。


    飯田線「小和田」站。


    此等小不拉嘰的車站,仿佛隨時都會被埋沒在夏日枝繁葉茂的深山裏,能夠撐到現在不被森林吞沒還真是不容易。無論是空空如也的月台、還是古色古香的木造車站,全都杳無人煙。盛夏的陽光灑落在從隧道裏穿出來又消失在隧道裏的鐵軌上,發出沉鬱的光芒。


    搭乘火車的時候,在列車到站之前是無聊的,下了車之後,等待下一班列車來之前也是無聊的。


    這個世界充滿了無聊。


    想在木造車站裏小憩片刻,但是椅子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牆壁上還有一隻特大號綠蛾,就連小和田君也不想在這種地方多做停留。他坐在車站的陰影處,沉浸在列車搖晃的餘韻裏。如同拍打在南國的沙灘上又旋即退去的海浪,唯有在盡情地享受過純粹的無聊以後,才能感覺世界似乎變成一片虛無。時間當真有在流動嗎?下一班車當真會來嗎?


    「真是太美妙了!」小和田君喃喃低語。「啊……我再也不要做任何有意義的事了。」


    冷不防,剛才在車窗裏看到的山間小鎮祭典又在腦海裏蘇醒。


    「那場祭典會是宵山嗎?」


    小和田君無可無不可地思考著這件事,不一會兒又睡著了。


    ※


    下鴨幽水莊籠罩在一片靜默裏。


    時間有如黏答答的麥芽糖般不幹不脆地流逝。亂之森傳來蟬鳴。黨員們好似妖怪般藏身在公寓的陰暗處,視線集中在灑落一地午後金黃流麗陽光的玄關前,空氣中滿溢著毫不遮掩的殺氣。作戰計劃是謊稱已經抓住狸貓假麵,逼閨房調查團的人現身,再把他們一網打盡。


    狸貓假麵也躲在位於樓梯旁放洗衣機的地方。


    「閨房調查團。」


    他嘟囔著。


    他聽過這個名稱。


    所謂的閨房調查團,指的是一群共同收集、共同擁有各個領域的黃色資料,企圖建立一座大秘寶館的人。其中有一部分是學生,稱之為青年部。他們收集的對象不僅止於書籍及影像,從江戶時代的浮世繪【


    ※日本的一種繪畫藝術形式,起源於十七世紀,主要描繪人們的日常生活、風景和戲劇。】,到被曆史的洪流吞沒,隻存在過極短暫的時光,彌漫著哀愁的玩具都是他們收集的對象。甚至還有謠言指出,其所收藏的數量之龐大,足以傲視全球(或者應該說是丟臉丟到全世界),目前正在長岡京市的某個秘密基地建造共同的檔案庫。聽說無論是再怎麽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也得在這麽龐大的黃色資料麵前俯首稱臣,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


    狸貓假麵翻開儲存在腦海裏的活動日記。


    說到狸貓假麵為什麽會認識他們,是因為狸貓假麵曾經搶救過分散在京都市內保管的部分資料免於被燒成灰的命運。地點是位於北野白梅町的嵐電【※全名嵐山本線,是自日本京都府京都市下京區的四條大宮車站至右京區的嵐山車站的京福電氣鐵道的軌道路線。是前往嵐山等觀光景點的必經之路,也是通往四桑通的交通路線。】沿線上的老舊公寓。某月某日,青年部的學生還開著老掉牙的電暖氣就睡著了,就在倒塌的資料起火燃燒,開始冒煙的時候,青年部的學生手忙腳亂地打開窗戶,狸貓假麵碰巧經過那裏。多虧狸貓假麵的活躍,事情才能在不驚動消防車和警察的情況下圓滿落幕,那堆黃色收藏品的存在也才能免於公諸於世的命運。後來連忙趕到的閨房調查團幹部無一不對狸貓假麵感恩戴德,甚至還說要送些黃色收藏品給他,但狸貓假麵堅持不收。


    如今他們居然想要抓自己,真可說是恩將仇報的行為。


    「這些人到底想幹嘛?」狸貓假麵廄到十分憤慨。


    等了好一會兒,五個閨房調查團的成員這才出現在玄關。其中一個說聲「打擾了。」鬼鬼祟祟地進屋裏來,一邊不太滿意地抱怨著:「好髒的公寓。」、「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見。」


    就在他們脫了鞋,在走廊上摸索著前進的時候。


    「上啊!」


    狸貓假麵一聲令下,大日本沉澱黨的黨員們發動奇襲。「你做什麽?」、「你們這些叛徒!」閨房調查團異口同聲地鬼吼鬼叫,但是因為眼睛還沒有適應黑暗,一下子反應不及,轉眼間便統統被製服在走廊上。有個上了年紀,皮膚還很光滑的男子被按在地板上,破口大罵:「可惡!」狸貓假麵翻動著他的鬥篷站了起來,男人倒抽一口涼氣,噤聲不語。此人正是火災騷動的時候,慌不擇路地趕到現場,提議要送黃色資料給狸貓假麵當謝禮的幹部。


    狸貓假麵問他:「你已經忘了火災騷動時的恩惠嗎?」


    「……那時的確是承蒙你照顧了,狸貓假麵。」男人惱羞成怒地說。「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當時不是已經好好地謝過你了嗎?一碼歸一碼,如果因為幫助過別人一次,就要對方永遠『感恩戴德』的話,未免也太厚臉皮了。」


    「為什麽要找本人的麻煩?」


    男人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你以為隻有我們在找你的麻煩嗎?」


    就在這個時候。


    下鴨幽水莊的周圍發出有如衝鋒陷陣的呐喊聲,使得就快要倒塌的公寓整個天搖地動。下一瞬間,大批的人影從灑落了一地午後金黃流麗陽光的玄關和後門一口氣湧入,宛如土石流股從前後兩邊擠到走廊上,閨房調查團和大日本沉澱黨和狸貓假麵全都擠成一團。剛才明明已經降服的大日本沉澱黨黨魁也趁亂大喊:「抓住他!抓住他!」隻一眨眼的工夫,大日本沉澱黨又叛變了。不一會兒,公寓的一樓就演變成好比在人滿為患的電車裏發現槌子蛇【※日本傳說中的生物。】的大騷動。不斷湧上的人潮全都興奮地爭奪著狸貓假麵,但是因為都無法製服他,所以一向沒有成果,隻要有人喊出「抓到了!」那個人馬上就會被一把推開,因為大家都在互相幹擾,有的人擅長亂槍打鳥,也有人因為自投羅網而導致自我毀滅的下場,場麵一團亂。


    過程中,狸貓假麵整個人都呆掉了。


    腦海中的活動日記仿佛受到強風吹拂,一頁翻過一頁。大日本沉澱黨和閨房調查團就不用說了,其他想要抓住他的敵人當中也有好幾張他認識的麵孔。像是大學新聞社的學生們;當地小學生組成的少年偵探團;互相搶奪忍者秘笈而陷入內鬥的時候,由狸貓假麵出來調停的社會人士忍者研究會的成員們;因為要用來洗柚子澡的柚子順著坡道滾走正感到不知所措的時候,承蒙狸貓假麵出手相助的澡堂老板;為了活化商店街,幫忙舉行「狸貓祭」的商店街居民;從倒塌的明治文學全集底下被他搶救出來的丸太町通二手書店老板;從咖啡豆竊盜集團手中幫忙保住老字號咖啡廳的高層……曾經令他備感親切的人們,如今全都怒氣衝天地想要抓住他。


    狸貓假麵被擠得一塌糊塗,但還是放聲大叫:


    「你們到底發什麽神經?本人可是狸貓假麵喔!」


    這時,伴隨著「沙!」的一聲,強勁的水柱衝向走廊。


    已經喪失理智的人們紛紛發出「哇啊!」的咆哮。


    從玄關的方向傳來「狸貓假麵!」的呼喚。仔細一看,有個年輕的女性有如西部片的快槍手一般,把水管架在腰部。從水管裏噴出來的水柱淹沒了公寓的走廊、鏟倒了貼著「故障」紙條的十圓電話、打落了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燈罩、輕而易舉地就把不小心抬起頭來的大日本沉澱黨黨魁的眼鏡給彈飛。有個男人推開被淋成落湯雞、抱頭鼠竄的人們衝進來。男人抓住狸貓假麵的手,將他拉往玄關的方向。「別想逃!」大呼小叫地追上來的人一一被水柱放倒,發出呻吟,走廊上滿是水花。


    狸貓假麵連滾帶爬地退到玄關外。


    「這隻是戰略上的撤退。」


    狸貓假麵衝到外麵,掀起鬥篷,開始往外跑。


    宛如一道黑漆漆的風,卷過下鴨泉川町靜謐的住宅區,腦海中同時浮現出在那棟就快要土崩瓦解的宿舍走廊上摩肩接踵地蜂擁而上的那群人的臉孔。他們到底是怎麽了?到底想做什麽?怎麽會想要用蠻力抓住自己呢?而且還是以助人為快樂之本的自己?


    「狸貓假麵!停一下!停一下!」聲音是從背後傳來的。


    狸貓假麵邊跑邊回頭,發現跟在他後麵的是恩田前輩和桃木小姐。狸貓假麵邊跑邊回答:「這已經是第二次受到你們的幫助了!謝謝你們!」


    「我們會永遠支持你的。」恩田前輩氣喘如牛地說。


    「還有這是粉絲信。」桃木小姐氣喘如牛地說。


    狸貓假麵邊跑邊接過信,行禮如儀地點頭致意。恩田前輩又說:「給我簽名!給我簽名!」狸貓假麵於是接過紙和筆,龍飛鳳舞地簽下大名。


    「感謝你們的幫忙!本人還有要事在身,先告辭了!」


    狸貓假麵離去後,恩田前輩和桃木小姐終於停下腳步,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恩田前輩攏起濕答答的頭發,狀似捧著冠軍腰帶地高高舉起剛到手的簽名板。


    「你瞧,桃木小姐!我們辦到了!」


    「好棒!真的跟計劃一模一樣!」


    然後兩人麵麵相覷,喜上眉梢地笑了。「話說回來,真有你的!」恩田前輩笑著說。「你拿水管的樣子真是太帥了!根本跟神槍手沒兩樣。」


    「你衝進去的樣子也很帥喔!」


    「原本還想帶你參觀充滿回憶的宿舍……看樣子是不可能了。」


    「那裏從以前就是目無王法的三不管地帶嗎?也太吵了!」


    回頭一看,下鴨幽水莊受到此起彼落的怒吼與謾罵聲的震撼,一副隨時都要倒塌的樣子。因為事情著實鬧得太大,開始聚集看熱鬧的人群。沒多久,淋成落湯雞的人開始魚貫地走出來。


    「是誰?到底是誰噴的水?」大街上滿是諸如此類的怒吼。「我不會原諒你的,絕對不會!」


    恩田前輩和桃木小姐又互相看了一眼,動如脫兔地逃之天天。


    「真是充實的星期六啊!」


    「真是充實的星期六呢!」


    ※


    玉川小姐沒有去冒險。


    不過,筆者是這麽想的。這個世界的結構其實有它壞心眼的地方,而且是專挑我們卑微的願望來開刀,害我們的願望落空。


    玉川小姐這個人經常讓就快要到手的冒險白白溜走。因為浦本偵探是那種把事件交給時間解決的人,所以很難預測接下來的發展。如果不培養偵探的直覺,可能都還來不及冒險,事情就解決了。當學生才是她的本分,所以要追蹤事情的發展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她卻擁有超乎常人的幹勁,無法隨便認為「反正事情隻要能解決就好」這點,正是玉川小姐討人喜歡的地方。


    她走在六角通上。


    毒辣辣的太陽直射著大地,兩旁林立著民宅、商店、公寓大樓的街道上完全沒有樹蔭,熱到人都快要融化了。炎熱的暑氣令她更加心浮氣躁。


    「快點!不快一點的話就要來不及了!」


    身為偵探的直覺告訴她,「狸貓假麵事件」的情勢十分緊急。父親也教育她,當事情陷入混亂,雞飛狗跳的時候,正是沒沒無名之人展露頭角的機會。她無論如何都想趁著這件事還沒有到浦本偵探口中「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就解決之前插上一腳。眼前已經可以看見冒險的入口。「怎能讓寶貴的周末徒然虛擲?」


    就在她經過六角堂前的時候,浦本偵探打電話來。


    「呀喝!玉川小姐,狸貓假麵怎麽樣了?」


    「你的語氣怎麽還是這麽悠哉啊?真是的!」


    她在六角堂的門前歎息。門底下有一方涼爽的陰影,吹過高樓大廈間的熱氣吹動著綠意盎然的柳樹。浦本偵探似乎還在京都塔地下室的理發店裏怡然自得地剪頭發。她簡單扼要地把截至目前的事情經過報告一遍。


    「這樣啊?狸貓假麵逃走啦?」


    「因為宵山的緣故,觀光客實在太多了。」


    「沒關係,沒關係。我早就知道你的跟蹤技巧很別腳了。」


    「請不要用很別腳這種形容詞好嗎?」


    「不過隻要能找那個叫作小和田君的男人,或許就能有什麽進展也說不定。」


    「我一定會找到他的。話說回來,委托人有跟你連絡嗎?」


    「有是有,不過已經被我打發掉了。他到底在急什麽?」


    「浦本先生,你一定要這樣冷眼旁觀嗎?你到底有沒有信心可以解決這件事啊?」


    「不管我有沒有信心,跟解決事情一點關係也沒有,這點我倒是很有信心。」浦本偵探斬釘截鐵地說。「我再打電話給你,再見。」


    回過神來,玉川小姐已經站在攤販林立的羊腸小徑上了。除了遊客不斷湧入之外,另一方麵,攤販的鐵板正在冒煙,發出滋滋的聲響,導致氣溫變得越來越高。她的確是從六角通直直地往西走來沒錯,所以差不多可以看到那家蕎麥麵店了。可是眼前卻隻有鱗次櫛比的攤販,放眼望去並未看到掛著藏青色暖簾的町屋。


    心裏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她對麵前正在指揮交通的警官說聲:「請問,」那是一名看起來才二十出頭的年輕警官,穿著天藍色的夏季製服,拿著紅色的大聲公,臉上的表情很是親切。


    這邊是北邊的左邊……也就是西邊對吧?」


    「不對喔!這邊是北邊。」


    「哇嗚?……啊!發出怪聲了。」


    玉川小姐愣住了。自己明明是往西走的呀?她不記得自己有在半路上轉彎。可事實上她卻是往北走,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難道六角通這條路會在半路轉向北邊嗎?


    「既然如此……我現在在什麽地方?」


    「啊!你有帶地圖嗎?」


    警官說道,探頭看著她的扇子,然後馬上指著地圖上的一點,「你現在在這裏喔!」那種迅速又確實的可靠態度,令她怦然心動,但她隨即想起大約在一個小時前也發生過同樣的對話。果不其然,警官看到她的臉,發出「咦?」的一聲低喃。


    她不禁麵紅耳赤。「我又迷路了……」


    「因為今天人很多嘛!請小心一點。」


    警官爽朗地笑了。


    她倉皇而逃地邁著大步離去。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


    她邊擦汗邊思考。


    「就算我再怎麽路癡,平常也不會迷路迷成這個樣子,難道是宵山搞的鬼?」


    玉川小姐穿過攤販後麵,差點被電線絆倒,再穿過裝滿了玉米和紙箱和瓦斯桶之間的空隙,還向在巷子裏某個從來沒見過的神社裏玩遊戲的小朋友們問路,爬到大樓的屋頂上,搞清楚大文字山的方向,再從玻璃窗窺探有一半蓋在地下室裏的陰暗咖啡廳,從擺著看起來很清涼的金魚缸的畫廊前走過,抬頭望著屋簷外直接曝曬在大太陽底下的鍾馗神像,又向在民宅的庭院裏享用流水麵線的居民們問路,鑽過髒兮兮、爬滿了長春藤的大樓後麵,走進紮著紅色氣球的地下道,在大丸百貨公司的食品賣場徘徊了半天,結果反倒越來越分不清方向。看起來好像可以穿出去的馬路變成死胡同,看起來好像死胡同的巷弄卻通到大馬路上。有些地方她連一點印象也沒有,也有些地方讓她覺得自己明明已經走過無數次了。


    即使詢問路上的行人,觀光客通常都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就算有人告訴她該怎麽走,現實也絕對跟對方指引她的方向有所出入。街道總會在她前進的方向改頭換麵,變成陌生的樣子。而且不管走到哪裏,都能聽見祇園囃子的聲音。


    相信一定有讀者會被她路癡的程度打敗吧!


    問題是各位,我們現在需要有一顆體貼的心。


    盡管迷路吧!玉川小姐。盡管迷路吧!


    因為是偵探,所以就不能迷路——這到底是誰規定的?


    ※


    把自己埋在倉庫的座墊裏呼呼大睡的小和田君夢見自己正乘坐在南方海域的小船上,夢中的小和田君隨著海浪輕輕搖晃,又夢見自己在飯田線小和田站的月台上睡覺了,然後在小和田站睡著的小和田君又夢見當他還是小學生的時候,開始放暑假的夢。


    小和田君坐在榻榻米上。


    涼爽的晚風吹動竹簾,吹過紗窗,吹進屋子裏來。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竹簾的另一頭是一大片沐浴在夕陽下,染成金黃色的稻田,遠遠地可以看見圍繞著盆地的群山,天色正一寸寸地逐漸變暗。他一個翻身躺下來,令人懷念的榻榻米味道便鑽進鼻孔裏,仿佛是受到榻榻米的味道牽引,令他活靈活現地想起從玻璃瓶裏倒出來的麥茶有點鹹鹹的味道、父親開車載他去遊泳的遊泳池氯氣的味道、以及午睡後身體那種倦怠的感覺。


    「這裏是爺爺家吧!」


    小和田君想起來了,小時候每逢暑假,全家人都會一起出遊。事到如今,祖父母的家都已經沒有了,想要回去也沒地方可以回去。


    沒錯,現在是暑假。眼前是才剛揭開序幕的暑假,而且暑假長到讓人難以相信會有結束的一天。放暑假的時候,每天都是暑假。小時候覺得一個月有夠長的,真是不可思議。現在他知道了,頂多重複四個周末,一個月就過去了。平常都是在注視著周末的情況下度過的,隻要重複四個周末,一個月轉眼之間就過去了。以上行為隻要重複十二次,就是一年。就在這樣的每一年周而複始的情況下,我的二十歲結束了、三十歲結束了、四十歲結束了……當然,以上是以我能夠活這麽久為前提。話說回來,小時候以為永遠也揮霍不完的暑假到底消失到哪裏去了呢?到底是被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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