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回頭,抬眼看著四處風景,麵上帶著迷蒙的笑意:“那天你昏迷著,朕守了一下午也不見你醒來。晚上的時候,朕漫無目的地四下走著,也是這條路。”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你素來怕苦,往常病了不管睡得多沉,一喂你吃藥你一定會醒來,但那天朕喂完了一碗藥也不見你醒。朕一個人在這兒走著,忍不住地去想你若就此醒不過來了怎麽辦。”


    後宮的嬪妃這麽多,我若真醒不過來,又能如何?縱使占盡了一時風光,死後還不是如愉妃一樣,闔宮或真或假的哭上幾聲、然後一旨追封作為最終的定論……


    愉妃……我甚至不敢去猜想他到底還記得她多少!


    “臣妾若真醒不過來……”我的聲音隨著我的語氣發了悶,低低啞啞的無力,“陛下能記得臣妾就好。”我的羽睫抬了一抬,愈低聲地改口又道,“夫君能記得晏然就好。”


    我清楚這聽似簡單的一句話是一個多麽難的要求。這些年,我算是一路在他身邊走過來、看過來的。他對嬪妃從來不錯,無論生前還是死後。生前,他不會無端薄待了誰,偶有個病痛也體恤有加;死後,誰的追諡也不曾虧了,家中亦會有相應的照拂。作為一個帝王,大約也就如此了吧。


    可話又說回來,萬般情誼也止於此,追諡之後也就算了了。皇長子的生母方德妃如是,愉妃亦如是。作為夫君,難免顯得薄情。


    我寧願不要死後的追諡,而要他記我一輩子。後宮佳麗三千,猶如鬥豔百花開敗一茬又有一茬,已逝的,風光大葬有什麽用?一抔黃土覆於身,無人會記得,也求不得別人記得。但,我的夫君必須記得。


    他有三宮六院,但從小就跟著他的晏然,隻有一個,他必須記得。


    宏晅側過首凝睇於我,眸色複雜深沉,好似一潭幽水,表麵平靜下湧動著什麽。我不去躲避,隻想看清他那層平靜之下究竟藏著什麽。


    “你覺得朕會忘了你?”他沉音問道,我未語,他低一笑,“因為愉妃?還是因為別的什麽人?”


    我一震,他竟知道?


    “晏然,朕……沒忘了她們。”他笑意發苦,執起我的手托在他的掌心上,低著頭,手指描著我的掌紋,一陣陣發癢,“朕想對每個人都好,但朕也是個人,朕做不到對每個人的情都那麽深。”他握著我的手一緊,“你隻要記得,你不一樣。”.


    “寧貴姬失子,陛下已經月餘不曾召見過蕭修容了。”這是在這個炎熱的夏季裏,整個梧洵行宮議論的最多的話。


    昔年的瑤妃、今日的修容蕭氏、皇後的庶妹、長寵不衰的寵妃,終於失寵了,因為我的孩子。


    我任由這些傳言在宮中由竊竊私語逐漸傳得沸沸揚揚,不去遮掩亦不做推助,因為我心裏清楚,她不會永遠的失寵的,若連這點手腕也沒有,她先前也沒有本事寵冠六宮那麽多年。


    不遮掩是因這些議論並非自我宮中而起,我去遮掩太過刻意;不推助則是為了防她日後東山再起之時急於雪這一恥而下手太急,讓我無暇反應。


    我有的是時間和她耗著,慢慢報這個仇。


    婉然總覺得我擔心太過,不屑的一聲輕哼:“削封降位,月餘不得召見,她當真還有翻身的一天麽?”


    我側倚在素漆花梨木涼床上闔眸小睡著,聞言輕聲一笑,抬眼淡道:“削封降位又如何,她不還是位列九嬪?”


    宏晅說,他想對每個人都好,但他也是個人,做不到對每個人感情都一樣。所以他可以為了我而懲蕭修容,月餘不見。但因為這是他的後宮,他不想太厚此薄彼,他不可能冷落蕭修容一輩子,哪怕是看在皇後和蕭家的麵子上也不會。


    何況,在他眼裏這隻是個意外。


    婉然坐到涼床邊的杉鬆木凳上,托著腮認真問我:“姐姐覺得怎麽算是報仇?”


    我目色一淩,眉間帶笑:“一命,抵一命。”


    夏文蘭當初謀害愉妃的孩子,雖未成功仍在廢黜;宏晅誤以為愉妃下毒害我險些廢她……若讓他知道蕭修容做了怎樣的事,誰也救不了她。


    再說,蕭修容手上的人命,也決計不止我腹中胎兒這一條.


    夏末秋初,錦都的天氣逐漸涼爽了,往梧洵行宮避暑的眾人也皆遷回。歸宮之日,停留宮中的嬪妃們照例要拜見帝後。若是從前,還要向位列四妃的瑤妃見禮,這次是不用了。


    我邀了語歆和良美人、馮瓊章到明玉殿中小聚。良美人纖纖十指撥著一顆石榴,紅白相映分明。她眉目間蘊著淺淡的笑意,緩緩地道:“說起這石榴,臣妾聽說前年夏季,陛下往錦淑宮賜了一株石榴樹,至今都是宮裏長得最好的。寧姐姐從前住在錦淑宮,可曾見過麽?”


    我一時怔神。她說的,是宏晅賜給愉妃的那一株石榴樹。彼時愉妃還住在瀾曳齋,剛剛有孕晉了婉華,賜石榴樹便是借“多子”的吉意求福。也許是互相沾了喜氣,那株樹長得格外的好,夏時朵朵橘紅色花朵明豔,秋日顆顆果實酸甜。後來愉妃誕下皇次子做了一宮主位遷去嫻思殿居住,那株樹也移栽過去,我和語歆去時都時常去摘那石榴,愉妃幾次笑侃說“陛下賜我的這點東西,還不夠給你們兩個解饞”。


    多久不去瀾曳齋、多久不去想這些了?乍被良美人一提,我不禁側首去看語歆的神色,她也黯然失神。我輕輕一喟,頜了頜首道:“良妹妹指得是陛下賜給愉妃娘娘那株石榴,本宮自是見過的。”


    良美人聞言露出驚色,忙起身一福:“臣妾不知是愉妃娘娘之物,無心讓姐姐傷心……”


    “無礙無礙。”我擺一擺手,笑意苦澀,轉睛睇向她又道,“不過既不是有意讓本宮傷心,良妹妹又為何突然提起那石榴樹呢?”


    宮中素來是這樣,有些時候話語中驀然提起一些平日裏無人說及的人或事,聽似無心之語的閑聊往往有旁的原因。良美人這話就甚是明顯,莫說她從前不曾在簌淵宮居住過,就連走動也很少,此時提起,決計不會是簡簡單單的提上一提。


    可這樣的說辭,往往是不會被直言揭穿的,被我直接的一問,良美人怔了一怔,訕笑一聲:“姐姐心思通透,臣妾早不該兜這個圈子。”


    我銜笑嗔道:“無關本宮心思通透與否,同住一宮本也不需兜這圈子,妹妹有話直說便是。”


    她低垂下眼簾,語聲也隨之沉了下去:“姐姐,有句詩說‘移得珊瑚漢苑栽’。”


    我微有一凜:“良妹妹什麽意思?”


    馮瓊章睨了良美人一眼,柔荑輕拈起一粒石榴放在掌心,丹蔻一挑,瞧著那流出的淺紅汁液幽幽笑道:“娘娘還不知道麽?陛下剛回宮,蕭太尉的長子就入宮覲見了。這位蕭公子啊,風流倜儻,才名動錦都,卻不願入朝為官,陛下惜才屢次召見他也不肯。”馮瓊章黛眉微微挑動,輕笑道,“這次不僅主動覲見,還給咱們陛下備了份厚禮。”她的視線再度移向良美人,笑得明豔,“便是良妹妹說的那移栽漢苑的榴樹了。”


    我沉下一口氣掩飾住驚詫,平靜地問她:“蕭家向宮中進獻美女了?”


    馮瓊章一低眉:“是。好大的手筆,尋了煜都頭等的舞姬來,還是個清白身子的。又是這位蕭公子親自送了來,陛下不看僧麵看佛麵,留下了。位份倒是不高,正九品良使。”她垂眸一笑,和緩道,“大抵是怕娘娘不快才未告訴娘娘,旁人都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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