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爭執從簌淵宮傳出去,不幾日就鬧得沸沸揚揚。我若不是一宮主位、又曾有過失寵後一舉複寵之事,各處的冷嘲熱諷必定是少不得了。這次好在外頭傳得熱鬧,卻無人敢在我麵前造次,好歹圖了個耳根子清淨。


    自那日之後我就再沒有去過成舒殿或是廣盛殿,不是不肯低頭,而是知他必定不想見我。我先前就對嶽淩夏暗生嫉妒,他是知道的,但他能容我嫉妒她,卻並不意味著他能容我出手傷她。撇開得寵與否不提,也不會有哪個男人喜歡惡毒的女子。


    追根溯源,還是我疏忽在先,如非我讓他那樣明明白白地覺出了我的嫉妒,他大概也不會那麽輕易的相信那一出戲.


    聽說接下來四日,又是每日傳召嶽寶林,第五日的晨省時,皇後終是向六宮宣了他的旨,晉嶽氏淩夏為正八品婉華。


    就此,她也位列八十一禦女了。


    這天,她進宮才剛滿一個月。


    在傍晚的昏定之前,長寧宮的宮人跑遍了各宮,知會各宮嬪妃“不必去長秋宮昏定了,今晚帝太後召見”。


    帝太後鮮少召見宮嬪去長寧宮,今日不僅召了,還一個都沒落下。近日來宮中算得平靜,新晉得寵的嶽婉華算是唯一的大事了,當下不用細思也知道帝太後召見的原因。


    既知緣由,便知帝太後不悅。誰也不敢怠慢,誰也不敢不去,就連仍時時稱病不去長秋宮晨省昏定的順姬也沒敢耽擱。我們在離長寧宮不遠的地方相遇,她朝我一福:“寧貴姬娘娘安。”


    “順姬姐姐安。”我莞爾回了一禮,她的目光飄向昏昏暮色下頗顯威嚴的宮殿:“自臣妾入宮就沒見過帝太後召闔宮宮嬪,這次……”


    我隨著她看過去,視線落在殿門口的那個長跪的身影上,聽到順姬的輕笑,她素來柔柔弱弱的口氣聽上去森森寒寒的:“聽說都跪了一個時辰了,自作自受。”


    其實這實不怪嶽淩夏,是蕭家沒告訴她宮裏不可強出頭。專寵,是後宮裏最大的榮耀,也是最大的罪。


    也許他們認為連主母皇後都是蕭家的人,皇後不發話,嶽婉華專寵就無礙吧……


    那個身影在秋風中瑟瑟顫抖著,隔得這麽遠都看得清。我起了一絲快意地笑,轉回首向順姬道:“秋日天寒,姐姐身子也弱,有什麽話我們進殿再說。”


    她淺笑頜首,我們一起入了長寧宮正殿。經過嶽婉華身畔時,我們都知趣地選擇了視而不見。整個殿中氣氛謹肅,凡有嬪妃入殿,侍立兩側的宮人便齊齊見禮,安靜莊重。


    我與順姬相視一望,繼續向前行去,她守禮地放慢了步子,隨在我身後半步遠的位置,又保持著這樣的距離與我一同向帝太後問安:“臣妾簌淵宮寧貴姬晏氏、臣妾綺黎宮德容殿順姬周氏,叩見帝太後,帝太後萬安。”


    “都免禮了,賜坐。”帝太後道出的雖是緩和的話語,口氣卻半分不失威嚴。我與順姬起身又施萬福:“謝太後。”方依位份各自落座。


    我環視四周一番,人已大致到齊了。皇後與琳孝妃分坐帝太後兩旁,韻淑儀與莊聆相對而坐,接著是蕭修容與馨貴嬪。按目下的位份,我正巧坐在蕭修容身邊,對麵則是順姬,順姬之後是嘉姬,再之後就都是各宮的隨居宮嬪了。


    “跪在長寧宮門口那位,你們都看見了,也都認得。”帝太後緩緩言道,話語沉沉如洪鍾敲在眾人心頭,“六宮要和睦,就不能有人獨寵。偶爾皇帝有個顧此失彼的,哀家也懶得管,卻不能眼見著這樣的事情愈演愈烈。”


    帝太後執起手邊的一本厚厚的冊子,麵色愈顯黯沉:“皇帝即位也有五年了,這起居注……哀家倒還真沒見過哪個名字出現得這般頻繁。”她掃了諸人一眼,目光停在我身上,“旁人不說,就連寧貴姬你,都半個月沒在這上麵露過臉了。”


    我雙頰一紅,局促地想要解釋:“帝太後,臣妾……”


    “旁人不得寵,太後可怪嶽妹妹。寧貴姬這事……倒委實怪不得她。”蕭修容在我身側明豔一笑,斜睨著我涔涔笑說,“在座的諸位姐妹大概也都知道,是寧貴姬自己不日前惹惱了陛下,就在簌淵宮門口,多少宮人都看著。這和嶽婉華何幹?難不成出手傷人的人還要去怪那被傷的人麽?”


    帝太後沉然凝睇於我,目中隱有責意,我離座一福,朗然道:“太後,當日之事,個中緣由一言難盡,臣妾亦不願多提。”我遲疑一瞬,跪□去一拜,“天寒了,長跪實在傷身。嶽婉華進宮不久,不懂事也是有的,求太後寬恕。”


    周遭幾聲倒抽冷氣之音之後一片沉寂。帝太後低沉語中帶著薄怒之意:“你竟然為她說情?”


    我一叩首,聲辭誠懇地聲聲辯解道:“太後,臣妾等入宮久了,自然知曉六宮相處之道。可婉華剛入宮不足月餘,自然難免思慮不周……”


    “寧貴姬。”帝太後神色嚴肅,字字擲地有聲,“哀家隻問你,你是如何向愉妃承諾的!”


    愉妃?我微愣,低下頭老實答說:“臣妾向愉妃姐姐立誓,對元沂視若己出。即便日後自己有了孩子,也絕不厚此薄彼。”


    “如今呢?”


    我茫然地抬起頭:“臣妾……並不曾虧待過元沂。”


    “皇帝已經逾半月不曾召見過你寧貴姬了!”帝太後語聲陡然厲了幾分,我心驚一顫,她緩了一緩,又問,“那這半個月來,他可曾見過元沂麽?”


    “這……”我怔了一怔,頹然搖頭道,“沒有。”


    “你如今還在為始作俑者說情,置元沂於不顧。這就是你向愉妃承諾的待元沂視若己出。”


    帝太後微笑中怒意更甚,玩味地打量著我,我低垂下首,緩聲懇切道:“太後,臣妾是元沂的母親,亦是陛下的妾室。太後怪嶽婉華獨寵責罰,臣妾不該妄加置喙,可太後召六宮嬪妃於此言及此事,掃的卻是陛下的顏麵。”


    帝太後聞言怒極反笑:“寧貴姬愈發的會說話,話到頭來,竟是怪哀家不給陛下麵子。”她輕聲一哼,“那嶽氏可曾給過你麵子?”


    我雙手相疊跪伏於地,答道:“臣妾因嶽婉華的挑撥而與陛下生了誤會嫌隙,臣妾自難免怨她,為她說情也實在違心。可臣妾是陛下的嬪妃、皇次子的生母,實在不得不維護……”


    “你既非要護她,就出去和她一起跪著。”帝太後冷聲打斷我的話,我言語滯住,跪坐原地。她顏色稍霽,輕一歎哂道,“既不想,就回去坐。哀家知道你是心係陛下,可這樣的事,不予懲戒斷斷不行。召六宮前來,也是為了給諸位提個醒罷了。陛下的顏麵固然重要,可在座的到底都是自家人,若說丟人,總強過傳到前朝去,讓外臣參一本清君側的折子。”


    “姑母說得是。”莊聆含笑打著圓場,嗔怪我道,“晏然你何必擔憂這些?在座的都是後宮嬪妃,誰會去掃了陛下的麵子?”


    我細細思量著,再度下拜之時心頭仍帶著矛盾:“太後,臣妾自幼就是孤兒,自受封之日起方有了家人,故而自受封之日起,便祈願家和萬事興。此事縱然如帝太後所言,一眾嬪妃誰也不敢掃了陛下的麵子,但太後今日懲了嶽婉華,便定然與陛下間隙難免。母子生隙,何談‘家和’?夫君不悅,我等妾室又如何心安?”


    我不顧帝太後逐漸冷下去的眸色,又重重一拜:“臣妾告退。”.


    我退出長寧宮正殿,在近乎全黑的夜色中尋到了已跪了許久的那個身影。在她旁邊跪下的同時,聽到了她一聲清脆的冷笑:“有意思,寧貴姬這是哪一出?想搏人同情卻失了算麽?”


    “失算?”我回以同樣的冷笑,“不知娘子為何這樣說。”


    “臣妾知道娘娘自幼在陛□邊服侍,自詡熟諳列位上殿的所思所想。適才那一出,不就是為了一顯自己賢惠大度麽?”她可惜地嘖了嘖嘴,“卻不知帝太後她老人家不吃這一套呢。”


    “婉華娘子當日提點本宮,讓陛下厭惡未必要真犯什麽錯,這話本宮謹記了,多謝娘子。今日本宮也送還娘子一句,六宮裏的事,有時如同在簌淵宮門口那一出一樣,實情是怎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眾人如何認為。”


    她輕輕一笑,銳利地反駁:“這後宮是陛下的後宮,娘娘您今日之舉就算拉攏盡了六宮嬪妃,隻要陛下她不喜……娘娘,一切到底都是枉然。”


    我仿若未聞,凝神於眼前大殿中的明亮燈火,略作沉吟後隻是問她:“婉華娘子,你說但凡鬥爭,就必定有輸贏麽?”


    她微有一怔,很快輕笑著反問我:“娘娘覺得呢?”


    “本宮覺得必定有。”黑暗中,我轉頭看向她,隻能依稀辨清她側臉的輪廓,“如果定有輸贏,那麽自本宮跪在這裏的那一刻起,在陛下心裏,婉華妹妹你就已經輸了。”


    我在她的沉默不言中尋出了些許不解的氣息,愈發濃豔了笑意,讓她在黑夜中尤能察覺得道:“婉華妹妹以為,隻有妹妹你會做戲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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