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省之後,嶽寶林就來了簌淵宮。婉然不知昨天在成舒殿中的事,聞言一聲冷笑:“平日裏也不見她來,陛下昨晚宿在明玉殿,今天她巴巴地就來了,真是虛偽。”


    “婉然。”我淡睨她一眼,不由分說道,“請她去偏殿坐,奉好茶去。帶元沂來。”


    婉然沉氣到了聲“諾”,轉身吩咐下去。我坐在妝台前略整理了一番妝容,起座向偏殿去。


    “寧貴姬娘娘萬福。”她頜首淺福,我笑而伸手虛扶一把,“妹妹坐吧。”


    話未說兩句,乳母帶著元沂進了殿,元沂像模像樣地向我一揖:“母妃。”


    “來。”我攬過他摟在懷裏,銜笑指了指嶽寶林,溫聲道,“這位是你嶽母妃。”


    按規矩,皇子帝姬不需向散號宮嬪見禮,我自也沒有違背此點讓元沂去見禮。嶽寶林識趣,隻笑吟吟道:“皇次子才一歲多就如此懂事,怨不得陛下時時讚著。”


    我抿唇一笑:“他啊,平常也淘氣得很,見了外人認生才知道規矩。妹妹得空時還可去看看順姬的永定帝姬,那是當真懂事得很的。”


    “諾。”嶽寶林美目帶笑,紅菱似的唇畔淺啜一口茶,緩緩道,“都說宮中明爭暗鬥來得可怕,娘娘這裏倒是一點也看不出。慈母幼子其樂融融,教人看著都羨慕。”


    我有一瞬的凝神,俄而淺笑道:“本宮不愛理那些無端的事罷了。千般萬般的爭執,也不若愉妃姐姐的囑托要緊。”


    我不知我是如何在這樣一個讓我憂心數日的麗人麵前維持的如此淡然,好似她的存在從來不曾對我造成半點威脅一般如常的微笑、如常的閑談。


    同她一直聊到了午膳時分,她才先提了告退。我送她到殿門外,莞爾道:“妹妹無事時可常來坐坐,宮中姐妹不必分得太清。”


    “諾。”她溫婉地福身,秋日的陽光灑在她身上,襯得她愈顯溫和清麗.


    “姐姐又不是不知如今六宮是怎麽說她的,待她這樣好,傳出去又是姐姐的麻煩。”回到殿中,便聽到婉然的嘟囔抱怨。我淺淡一笑:“來都來了,要我怎麽辦呢?到底是陛下心尖上的人、皇後娘娘母族奉進宮的美人。我虧待了她,才是麻煩。”


    “看她那個樣子,我渾身不自在。”婉然緊鎖眉頭地說。


    我微微一怔:“你怎麽也這樣說?”


    因為我也素有這樣的感覺,我說不清為什麽,隻覺得是自己心中無法抑製的嫉妒在作祟。端端一個才貌雙全的佳人,就是愈看愈覺的心裏別扭,沒有緣由。可如是嫉妒,婉然斷沒有必要嫉妒她些什麽。


    我心下好奇著原因,想著如是婉然能給我個理由也好,不巧婉然也道:“是,也不知是什麽原因,就是看她的樣子我就別扭得很。”


    我啞然失笑間聽到一聲略帶急促的“娘娘”,回頭瞧去,林晉立在門邊喘著氣神色焦急。微一蹙眉問他:“怎麽了?”


    “嶽寶林……嶽寶林在簌淵宮門口和良美人爭起來了。”林晉氣息不穩,可見是急趕回來的。


    我略一思忖:“本宮去看看。”


    好端端的,良美人怎麽同她爭起來了?我疑惑不已地趕到宮門口處,便見嶽寶林一張姣好的麵容微泛著白,良美人也冷著臉。見我來了,二人才不得不緩和了神色,向我一福:“貴姬娘娘。”


    “平白無故的,兩位妹妹怎麽起了爭執?”我視線掃著二人蘊起笑意。


    嶽寶林垂著首,有幾許委屈:“不過是臣妾的名字與美人娘子有同字近義,美人娘子便不高興了。”


    衛淩秋,嶽淩夏。原是犯了這個衝。


    我看向良美人,她清淩地一聲冷笑:“不敬再先還惡人先告狀,寶林小主當真恃寵而驕!”


    嶽寶林一時大盛的風頭,宮中多少人看不過眼、多少人不忿含怨。我凜然掃了良美人一眼,告誡道:“良妹妹注意分寸。”微微提了聲,肅容向她二人道,“簌淵宮是本宮執掌,兩位妹妹在宮門口爭白了臉,不定讓什麽人傳出閑話來。不如先回明玉殿坐上一坐,把事情說清楚了,日後才好相處。”


    “不勞娘娘了。”嶽寶林謙恭一福,款款道,“本也沒什麽大事,秋日天幹物燥,美人娘子氣性大些也無礙的。”


    聽她這樣一說,良美人怒意更盛:“臣妾不過說笑了一句這樣的名字聽來就有緣。”她瞪視著嶽寶林,聲色厲了幾分,“她那是什麽話?‘秋日繁華皆盡、夏時才是繁盛時’,仗著聖寵有意挑釁麽?臣妾好歹位列八十一禦女,輪不到她區區一個尚在散號的寶林議論這些!”


    我眉心一跳看向嶽寶林。這樣挑釁意味分明的話雖不像她這樣的性子會說出口的,卻更不似良美人胡編亂造。嶽寶林仍淺頜著首,維持著淡淡笑意,似乎任由良美人指責而不想辯駁、隻欲息事寧人一般。


    宮裏的事,向來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沒有往大了挑的,我也不想與這位新晉得寵的寶林結太多怨,當下隻笑著勸解良美人說:“罷了罷了,良妹妹消一消氣。都這時候了,寶林也該回去用膳了。”


    “娘娘。”嶽寶林抬了抬眼皮,複又低垂下,靜默不語地示意我她有話想同我說,我疑惑著走近她:“怎麽了?”


    “娘娘。”她猶自低垂著頭,笑意和緩地低低道,“娘娘的性子當真比良美人強上許多,能這樣息事寧人、寧肯讓自己宮中的姐妹受委屈。”


    我一怔,對上她的雙眼,不知她說這番話的原因,疑惑不解更甚。


    “不過娘娘知道麽?有時要讓一個男人討厭你,並不需要你真的去犯什麽錯,隻要讓他認為你犯了錯,就足夠了。”她美目一揚,在袖下輕握住我的手,湊近我耳畔些許,聲音愈低,“娘娘您說,如若陛下知道您因為嫉妒我得寵而傷了我,會如何?”


    我渾身一緊,下意識地要避開她,手也猛一揚從她手中抽出。睜睜地看著她在我麵前顏色大變,似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去,驚恐不已地一聲驚呼。


    她身後不遠處就是一座假山,我驚慌抬眼間心猛地一提,腳下卻如同生了根一般,想要伸手拉她卻動彈不餓,連她身邊的宮人也沒來得及反應。


    “晏然!”一聲厲喝,我驚魂未定地轉過身去,看見他站在宮門口處,麵色陰沉。


    周身一陣冷意。


    “陛下……”嶽寶林扶著假山,艱難地站起身,額角一塊鮮豔刺目的紅,成了我的罪證。


    周遭的宮人如夢初醒地去扶她,貼身的宮女取出帕子為她暫且按住額上傷口止血。她要走向宏晅,腳下卻一個踉蹌,宏晅忙上前一步扶她,她正巧落在了他的懷裏,卻又如觸了電般迅速睜開,轉過身背對著他,嗚咽道:“臣妾毀了容,不敢再麵君了。”


    他要扶她的手滯在半空,須臾,才轉向我,一聲輕笑森冷不已:“你昨日才對朕說,你不會為難她,這就是你給朕的保證?”


    “陛下……”我緩出一口氣閉上眼做不出解釋,此時的他,必定隻相信他看到的。而他看到的就是我走向了嶽寶林,然後伸手把她推向了假山。我是躲而非推、手上並未使力,這些他都不知道。我一聲歎息,還是解釋了一句:“臣妾沒有推她。”


    他冷笑不言,我側身吩咐林晉說:“去請太醫去疏珊閣候著。”


    “雲溪詩染一道送嶽寶林回去。”他頓了一頓,又補了一句,“旁人都退下。”


    簌淵宮門口很快恢複了安靜,他沒有親自送嶽寶林回去,仍站在我麵前,頎長的身影透著無盡的冷意。


    他在等著我開口。


    “臣妾沒有推她。”我低下頭,重複了一遍,壓著心底的森寒,自嘲地笑道,“臣妾若說是她自己摔的,是她有意做這場戲給陛下看,陛下隻會覺得臣妾不可理喻。可實情便是如此,陛下想聽別的解釋,臣妾說不出也沒的說。”


    靜默良久,他一聲低低的歎息,輕緩的語氣中失望分明:“晏然,朕沒想到你會害人。”


    “縱使她是蕭家送進來的人、縱使蕭修容讓你失了孩子,可她並不曾害過你……你何苦連她也容不下?”


    “朕寵她,卻從來不認為她能必過你,你居然這樣急著要她的命?”


    他的話就像是一把把磨得鋒利的刀一下下輕輕劃著我的心一樣,看似不重,看似溫和,卻仍是每一刀都劃出了血來。那傷口暴露在風中,每一次去想都會更痛。


    還不如用力的一刺取我性命。


    我本就知那樣的解釋沒用的,仍是說了,隻是盼著他能信我。


    原來,解釋與否真的一樣。


    在他眼裏,仍是我爭風吃醋、蓄意去害他的新寵。雖是沒能要她的命,但到底毀了她的容貌。


    他甚至自然而然地認為我是因為蕭修容而遷怒於她,真讓人百口莫辯。


    我強自摒去那不住地在我頭腦中撞擊的他的每一句話,抬頭望向他,微笑淒然:“就知陛下不會信臣妾,是臣妾錯信了陛下。”


    我垂眸向他行了大禮,落寞疏離:“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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