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兩個小時裏。


    滬城,東晁總司令部附屬醫院,緊急搶救室裏依然為緊張焦著,低氣壓彌漫。


    燈光熾亮的手術台上,艾伯特和瑟琳娜帶來的幾名洋醫師,並之前一直負責急救的東晁軍醫,群策群力,挽救女子和腹中孩兒的性命。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況依然不樂觀。


    這個時候,洋醫師屢屢給艾伯特打眼色,要求他將那一直握著女子小手的男人暫時請出病房,以便於他們接下來的搶救工作。


    艾伯特喚了亞夫幾聲,亞夫都紋絲不動。


    他絕美的麵容,仿佛冰雕一般,沒有任何神色,目光癡直地凝著手術台上,被燈光打得一片蒼白,早已經沒有一絲血色的小臉。


    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這位焦急到瘋狂,悲傷到幾近崩潰的丈夫,整個東晁帝國權傾天下的親王殿下,到底在想什麽。


    在死神麵前,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這樣的平等,也許能讓某些人歡呼雀躍,卻也同樣讓人悲絕無力。


    “亞夫,我們要輕悠做一個重要的手術,若是能成功,她和孩子都能活下來,不會取舍任何一方。亞夫,你聽到我說的了嗎?”


    艾伯特嚐試最後一次勸說,不得不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肩頭。


    男人突然一動,嚇得護士低叫一聲。


    其他人來得太晚,並不知道在那之前,身著黑色軍服的男人到底殺了多少醫生和護士。


    織田亞夫緩緩轉過頭,看向艾伯特,這個已經相識六年多的異國友人,仍然是毫無表情的麵容,卻莫名地讓人瞧出那已經凝固到了靈魂中的悲傷和絕望。


    “我怕……”


    這一聲喑啞微顫的聲音,竟一瞬間,讓聽聞之人,幾欲垂淚。


    雖然,那俊美的臉上,仍然無一絲表情。


    雖然,在場的人,隻有一兩人聽得懂,其他洋大夫完全不懂東晁話。


    可是男人那從靈魂中滲透出的恐懼和悲切,卻深深打慟了每一個人的心。


    沒有人懷疑他對手術台上的女子,那濃烈到讓人鼻酸的脈脈癡情。


    艾伯特迅速眨掉眼中的潮濕,誘導男人說出了心裏話。


    “我怕,我一離開,寶寶和小小寶會以為我不要他們了。我不能走,寶寶她需要我,我知道,我聽到了。”


    “亞夫,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我們接下來的手術非常重要。你不能……”


    突然,亞夫站起了身。


    他吻了吻一直捂在掌心的小手,然後將小手輕輕放回她的胸口,俯身在她冰冷的雙唇下烙下一吻,說,“寶寶,我知道你怕痛,可是如果不這樣,咱們就可能失去小小寶。你乖乖的,一定要堅持住,為了我,更為了你自己,為了我們的孩子!你放心,我不會離開,我會一直陪著你,不管你去哪裏。”


    他深深地看了眼雙眼依然緊閉的人兒,一步一步退離,在退到第三步時,霍然轉身,出了病房。


    手術台前,足足靜默了五秒中。


    因為男人意想不到,卻又分明在意料之中的反應。


    ……


    砰,一拳重響在寧靜的走廊中再次響起。


    林少穆被打得一頭撞上牆壁,噴出一口牙血,剛抹掉嘴角的血漬,又一記重拳落在腹部,打得他五髒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卻隻是發出幾聲悶哼,也沒有還手。


    他聽到靜子焦急的求喚,心下突然就覺得舒服了不少。


    織田亞夫一連揍了十數拳,又狠狠踢出幾腳,也沒有得到回應,氣得嘶聲大吼,聲線整個破碎得讓人不忍再聞。


    “混帳東西,你們還有什麽臉待在這兒,林少穆,你他媽還有什麽資格跪在這裏,你早就該下地獄,跟你那個卑鄙無恥的父親林仲森一起,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碎屍萬斷,千刀萬剮!”


    “該死的,你他媽認命了嗎?就算我殺了你的妻兒,你也不還手?”


    “好,我就讓你的老婆孩子,去為我的輕悠陪葬,我就讓你親眼看著自己最重要的人,一點點死去的悲慘畫麵,我就讓你償償,什麽才叫切膚之痛!”


    “該死的,你他媽還手啊!你不是一直想要殺了我嗎?你這個沒用的渣男,你除了欺負女人,你還能幹什麽,你他媽跟你那個表子妹妹林雪憶一樣,隻會欺負我的寶寶,我殺了你們——”


    織田亞夫一把抽出了自己警衛員的佩刀,刀峰在燈光下亮得刺目,直直朝林少穆砍去。


    “不要……”


    千均一發之時,靜子抱著小木頭衝到了林少穆麵前。


    “亞夫!”


    一聲呼喚從走廊另一頭傳來,緊跟著急促的腳步聲,幾乎是用跑的來到男人身後。


    所有人都摒著一口氣,瞪大眼看著那冷光熠閃的刀尖,將將停在了熟睡孩子的麵前,距離那塌塌的小鼻尖,隻有一厘不到。


    冷汗同時從數人頸後滑下,當真是隻差一步,就跨進地獄大門了。


    那來人伸手輕輕取下了織田亞夫手上的刺刀,將人拉到一旁。


    “亞夫,我剛到時,英傑君的人給我送了份輕悠的病況資料,現在急救室裏已經有專業的醫生在,我也不是主攻婦產的不便介入,不過我就輕悠的這份血樣做了一個檢察,發現了一些東西。我想,你做丈夫的,更應該了解一下。”


    “什麽東西?”


    織田亞夫的心神被東堂雅矢吸引,兩人走開了。


    這方,林少穆終於脫力,跌倒在地,重重地喘出幾口氣,唇角逸出一絲苦笑。


    他真的以為自己這回死定了,之前跟著織田亞夫一起回來時,就有不好的預感。他勸不了靜子,也再勸不得。


    拋開家族恩怨,軒轅輕悠明知靜子是他老婆,肚子裏懷著小木頭,也毫無芥蒂地交往,誠心以待,還屢次相救,光就這一份情誼,也足夠靜子真心以報。


    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能活著。


    淡淡的馨香,隨著唇上輕拭的細軟小手,從袖幅裏飄蕩而出,縈滿了他疼痛而吃力的呼吸中,身上的痛苦似乎也立即減輕了。


    他抬頭,一下接上了女子擔憂心疼的眼眸,突然就明白了很多很多事。


    那些簡單得,曾經觸手可得的美好,曾一度被他徹底鄙視拋棄,不屑一顧。


    可是在命懸一線的今日此時,他竟然又重拾這一切。


    算不算是個奇跡?


    他這個渣男也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了麽?


    靜子迅速移開了眼光,將帕子塞給林少穆,就要起身離開,其實她是想找個外科大夫來給男人看看。


    卻被林少穆一把抓住,說,“靜子,你放心,我會努力活著,不管能活多久,我也陪著你和小木頭,好不好?”


    他不敢求她原諒,錯已經鑄下了。


    他也不求她複原,混帳就得自己承擔後果。


    他也不奢望她還能像以前那樣無怨無悔的愛他,這次換他還她半生深情。


    “隻要我們一家人能在一起,就夠了。”


    靜子別開了男人的手,轉身時,悄悄拭去眼角的水痕。


    懷裏的小家夥睡得正香,就咕嚕一聲,小身子動了動,咬著手指頭偎進媽媽溫暖的懷裏,小臉兒紅通通的,讓人見了心中都是一軟,生出滿滿的甜蜜,和期待。


    ……


    另一方,東堂雅矢將自己檢測的報告拿出來,指著一個常人生疏的元素值,給亞夫解釋。


    “我發現這種元素竟然存在於你老婆的血清裏,這是非常罕見的。就我對亞國本土的了解,不說老山偏遠之地,這種東西在滬城應天這一帶,應該是不存在的。”


    亞夫眉峰深褶,“你到底什麽意思,直接說!”


    東堂雅矢心中一歎,其實他故意繞彎子,也無非是想分散好友的注意,免其過度傷悲失控。


    “我懷疑,有人給你老婆下毒,致使你們之前情感失和,從而釀成今日大禍。”


    織田亞夫的臉色陰沉至極,立即喝令,“榮澤英傑!”


    榮澤英傑一直跪在急求室門前,一心等著輕悠病況好轉,這方一聽令,他的下屬急忙將他扶起,他揮開人,腳步蹣跚地走到織田亞夫麵前。


    織田亞夫冷冷地看著他,問,“海邊別墅除了找到十郎留下的求救暗號,還有沒有留下其他線索?”


    別墅已經被炸毀,除了勉強逃過一劫還在昏迷中的十郎,其他人全都死了,無法尋找線索。


    榮澤英傑立即行了個軍禮,說事發就派人去現場收集采證,到目前為止工作應該已經告一段落,便立即招來現場采集信息的負責人,帶著全部采集的標本到了醫院。


    在院長的大會議室環形桌上,別墅的殘駭標本被一一攤放在桌上。


    亞夫看著焦黑破碎的一切,幾乎甲入指心。


    東堂雅矢拍了拍好友的肩頭,拉著人一起跟自己辨認。


    當一個塑料袋裏的東西被倒出來時,亞夫目光一顫,上前拿起一塊殘片,那正是在女人跟自己鬧別扭的那幾日,剛剛從荷蘭送到的一套木質玩具,其中的木馬搖搖椅的馬頭。


    隻有五分之一的馬頭,其他部分都是焦黑一片。


    這木馬本來是分片寄送而來,要由準爸爸準媽媽一起,動手為寶寶組裝起來。當時他便想好了,讓她看著自己裝好搖椅,還有其他幾件,寶寶搖搖床,娃娃推車等等。


    現在,隻剩下這個馬頭了。


    “亞夫,這花你認識麽?”


    突然,東堂雅矢叫出聲。


    亞夫上前拿起一朵還算完整的花朵,便道,“這是管家買來的。聽說很耐寒,在深秋也能開得極豔。而且香味也很清新,輕悠很喜歡,每天都會在屋裏擺一束。我就讓管家再多找一些種在別墅的花園裏,那段時間,她的心情並不是很好,我想……”


    沒料到,那麽簡單的愛意,竟然被人利用,化為扼殺一切的凶器。


    東堂雅矢神色更為凝重,解釋,“亞夫,之前我隻是猜測,但是現在我可以肯定。這種花同西番那邊的曼陀羅十分相似,花香中的香酚被吸入人體後,使血液濃度升高,會使人變得焦躁不安,情緒失控。時間長了更會影響人的睡眠情況,情況嚴重者,還會表現為性格大變……”


    織田亞夫說,“輕悠被綁架之前,我和她的確在吵架,而且她還說要跟我離婚。我以為都是因為她父親跟她斷絕關係,她心情一直抑鬱不快,還有我讓榮澤英傑私下處理掉靜子母子的事被她發現……”


    東堂雅矢點頭,“外因的確是一個條件,但是這個內因卻非常殘忍。在它的影響下,可能導致她無法控製自己的脾氣,理智喪失,隻圖一時愉快。可事實上,她在發泄情緒之後,情況隻會越來越糟糕,更會覺得痛苦,而完全不知道是因為藥物的原因。這個下毒的人,真是狠辣至極。”


    一旁,榮澤英傑聽聞,本已經自責的心更為痛恨暴躁,看著桌上殘敗烏黑的證物,眼底滾動著一潮潮的腥色。


    “其實,這都不是最歹毒的。”


    “還有什麽是最毒的?”


    織田亞夫和榮澤英傑同時問出聲。


    東堂雅矢將花蕊抽出,指腹上一抹花粉,說,“若是吸入過多這種花粉,很可能導致流產,若是沒有流產,後期都可能在生產中血崩,母子不保!”


    “母子不保?!”


    織田亞夫低呼一聲,一把捏碎了塑料袋,殘落的花蕊輾碎了一地。


    恰在這時,護士跑來叫,“殿下,大夫請您去急救室,夫人她……”


    織田亞夫根本來不及聽清護士的下言,就衝出了會議室大門,在眾人凝重又悲哀的眼神中,衝進了急救室。


    他一離開,榮澤英傑上前問道,“雅矢君,這花兒,現在恐怕難於找到來路了。因為別墅的人全部死掉了,可見對方顯是要殺人滅口,才故意在夫人被擄後一個小時,炸掉了所有可能的證據和線索。你可知道,這花兒到底產自何地?”


    東堂雅矢眉目凝重,“不需要什麽證人追查線索,我在接到你急報時,正坐在開滿了這花兒的院子裏,跟人喝茶吹牛。”


    榮澤英傑一怔,急問,“誰?誰種了這花,跟你喝茶的人是誰。”


    東堂雅矢神色中多了一抹怪異,“你的老上司,龍村治也。”


    “怎麽會是他?”


    ……


    “輕悠!”


    織田亞夫衝進大門,卻見手術台前的醫生隻剩下了艾伯特。


    這位荷蘭大夫在西南三省行醫多年,應是早已看慣亂世征戰中的生與死,更親手送走過無數生命,卻仍是極力隱忍,還是無法掩飾那雙藍眼睛裏凝聚的悲傷。


    亞夫的腳步一下僵在手術台前三步距離,竟然無法再抬起。


    艾伯特別了別眼,眨去眼底的濕意,立即走到亞夫麵前,說,“亞夫,我們真的盡力了。你知道當年她流產時,就差點兒……身子底子雖然在這幾年裏也休養得不錯,可是懷孕流產本來就是對女人身子最大的虧損,她失血過多,大怒大悲,心力交瘁……能撐到現在,她仍是想護著肚子裏的孩子,隻望能再見你一麵,你……”


    艾伯特聲音更加哽咽,深吸了口氣,不得不離開,將這最後的僅剩的時光,留給夫妻兩單獨相處。


    大門輕輕嗑上,阻隔掉所有人哀傷悲慟的目光。


    呼嚕,轉經筒在靜子手中轉過一圈又一圈,她低頭默念著輕悠教給她的六字真言咒。


    卻不知,天上佛主,是否真能聆聽這一段渺小的塵願?


    “寶寶……”


    男人輕喚一聲,已經破碎不堪。


    他終於不用在人前強撐,身子劇烈地顫抖著,跪落在手術台前。


    一時間,低低的嗚咽聲,一點點揚起,最後變成無法自抑的大聲慟哭,泣不成聲。


    他捧著那冰涼的小手,捂著麵容,久久無法抬起頭,仿佛是怕再看一眼,就變成了最後一眼。


    “你這個小混球,你說過,你不會離開我,你竟然又騙我!”


    “悠悠,你怎麽狠心,你怎麽能那麽狠!”


    突然發現小手的無名指上,已經沒有他們的結婚鑽戒,他驚了一跳,抬頭四處尋找,終於在旁邊的手術盤裏,看到被醫生取下的戒指,重新給妻子戴上了。


    他輕輕吻了吻指根,說,“輕悠,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你還沒看那份離婚協議書麽?對不起,我不該寫那該死的玩藝,跟你賭氣!我以前老罵你蠢,說你笨,其實,真正愚蠢的笨蛋是我自己。我明明知道你隻是賭氣,才會口不擇言,竟然還幼稚地跟你杠……”


    “悠悠,你別生氣了,好不好?我求求你,別走……”


    他將她抱進了懷裏,輕輕撫過她長長的秀發,左額眼角上霍然多了一抹鞭傷,讓這張在他眼裏最美麗的臉龐,變得有幾分可怖,可是他捧著小臉,就像捧著稀世珍寶,俯身輕輕吻上那紅紅紫紫的傷。


    一滴淚水,順著臉龐滑落,嘀打在女子蒼白的眼角。


    他一邊輕輕撫著女子的臉,另一隻大手緩緩撫過那高高隆起的肚皮,突然感覺到肚皮下跳動的小生命,眼眸驀然一亮,悲絕之色,揉碎人心。


    “輕悠,你感覺到了嗎?咱們的小小寶還在啊!你有沒有聽到它在叫媽媽,叫你不要放棄,叫你不要走,咱們好不容易盼來的小寶貝,你最舍不得的啊……為了它,你還跟我爭……”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兩人的過往,巔三倒四地重複著心底唯一的渴望。


    “輕悠,我的寶寶,求求你,不要走,睜開眼看看我……”


    “咱們在神壇前發過誓,要相守一生,永不分離。你之前跑到應天府去幫薑家人,幫你的同胞,我也無所謂了,隻要你開心,安心,你能睜開眼,罵我一句混蛋……”


    “寶寶,求求你,別走,別走,好不好?”


    “軒轅輕悠,你怎麽可以這麽狠!”


    “當年母親為了父親,心碎成殤,棄我而去,現在你也要跟我置氣,拋棄我嗎?該死的,你說話啊——”


    他時而溫柔如水,時而又憤怒痛哭,突然又放聲大笑,最後都化為一片死寂黯然。


    悄中的人兒越來越冰,他說著害怕她涼著,凍著了孩子,立即脫下了自己的衣服,將她緊緊裹住,摟緊在懷中。


    他撫著她的肚子,不時都能感覺到那裏的跳動。


    可是隨著時間無情地輾壓,走到了黎明時分,一線天光透過了窗頂,射入室內。


    他抱著女子,靠在牆角的黯影裏,那一抹淡淡的晨曦,隻從他們身邊一厘之處,擦身而過。


    就仿佛他們的幸福,總是在他們即將緊握的那一刻,殘忍地從手中溜走。


    當,當,當——


    沉沉的鍾聲,在耳邊響起,一共敲下五響,像征著新的一天,終於到來。


    太陽從東邊的海岸線冉冉升起,宛如一顆蛋丸,從一汪稀泊中一點點凝聚成了形,化為一顆圓亮耀眼的紅色大圓盤,一躍而出,光芒萬丈。


    “不不不,輕悠,求求你,不要走,不準走,不要丟下我……”


    一聲沉痛至極的嘶吼,驀地從大門內傳出,仿佛瞬間撕碎了門外所有人的心房。


    恰時,薑嘯霖一行人剛剛轉過走廊,聽到這一聲嘶吼,紛紛頓住腳步,驚愕畢現。


    與此同時,軒轅家眾人也剛剛車上下來,走到醫院大門口,抬頭望向三樓上那已經被太陽映亮了一半的建築物,每個人都皺緊了眉頭。


    眾人紛紛朝大門聚攏,想要進去,卻又無人敢推那扇大門。


    好像不推開這扇門,一切還有希望。


    “軒轅輕悠和織田亞夫都在裏麵?醫生呢?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輕悠,寶寶,我的女兒……”


    一扇門後


    男人死死地盯著懷中的人兒,他大掌下的小生命,已經許久沒有動一下了,而女人的呼吸,也幾不可聞。


    可是不管他呼喚了多久,說了多少話,她依然一動不動,沒有回應。


    他已經心灰意冷,掏出了皮套裏的手槍。


    拉開了保險栓,將子彈推上膛。


    他突然憶起,在許久之前,他送她德國間諜女士小手槍時,教她用槍的方法。


    ——拉開保險栓,子彈才打得出去。別一緊張就什麽都忘了,遇到危險的時候尤其要保持冷靜。


    ——亞夫,你在人家身邊弄那麽多明衛暗衛,哪還會有什麽危險哪!


    ——防範於未然。很多時候,危險都是因人心變遷而生。魔在心中,明白嗎?


    ——哼!什麽魔在心中,我看哪,色魔才在你身體裏……哈哈哈,討厭,討厭,你又欺負人……


    那一天,太陽還是這麽亮,這麽暖。


    懷中的人兒笑得像個孩子,明媚的眼裏,映著他滿滿的癡狂激戀。


    那一夜,也沒有這麽漫長,這麽冷。


    她蜷在他身下,緋紅著小臉喚著他的名字,迷失時泣不成聲的模樣,是他此生最愛。


    此時此刻,連那麽簡單的幸福,也要徹底消失了。


    “寶寶……”


    這一生,就是母親在他才十歲時過逝,他也沒有流過淚,卻在今天幾乎流盡了前生所有。


    水珠滴打在女子睫毛上時,輕輕一拌,滑進了誰的眼眸,又苦又澀,無法言說。


    紅寶石的指尖,突然動了一下。


    窗頭的陽光,緩緩傾泄而下,一點點爬上了女子纖細的身子,撫上微微隆起的腹部。


    突然,他感覺到掌下有動作在踢動。


    他以為那是幻覺,頰邊卻突然出現一抹溫涼的觸感,一點點移向他的唇邊。


    他猛地抬起頭,竟然看到此生最美的笑容。


    “亞,夫……”


    一直昏睡的人兒,終於睜開了眼。


    美麗的大眼裏似融了碎亮的金子,一閃一閃,瞬間照亮了他心底那片孤冷酷寒的世界。


    “寶寶,你……”


    他握住頰上的小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一切。


    他用力眨了又眨眼,卻不知淚水打濕了襟畔。


    她咽了一咽,喉嚨沒有再那麽幹澀,吃力地又擠出一個笑來。


    他終於沒有再眨眼,小手撫上了他的鬢角。


    她說,“亞夫,下雪了麽?”


    他一愕,“呃?”


    她繼續說,“你頭上好多雪花啊,看起來好像個小老頭兒,嘻,好好笑……”


    他撫上頭,眸底緊繃成一片晶亮的冰色。


    她逸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可是,不好唉,快擦幹吧,不然,會感冒的哦!”


    他張口想解釋,卻不知該怎麽解釋,掌中的小手一下劃落,晶亮的眼眸瞌然長閉,明亮的光芒全部消失,所有的希望變為絕望。


    “輕悠,小小寶,你們等著,我馬上就來陪你們了!”


    他拿起了地上的槍,抵上太陽穴,目光仍深深注視著懷中的女子,食指一點點壓下了扳機。


    大門被撞開,門外的人看到了這一幕。


    男人背對著他們,舉槍自殺。


    “亞夫!”


    “不要啊——”


    砰的一聲槍響,將所有畫麵定格。


    身著黑色軍服的男人,大腹翩翩的女子一身雪白的病服,鮮紅的血液不停溢出,那把黑槍被遠遠甩到角落,在側麵的鐵櫃子上,多出一個彈孔來。


    ……


    十一郎氣得喝罵,“薑少言,你竟敢傷到我家少主,這筆帳我們稍後再算!”


    便衝上前,為織田亞夫的手腕止血。


    薑少言斜斜靠在門欄上,口氣依然沒心沒肺,“要算帳,好哇!本少爺千均一發救了你家少主的命,按咱亞國傳統可是要以身相許以報還的。你家少主已經有女人了,我就不強求奪人所愛了。你這個第一帶刀侍衛失職在前,這筆帳怎麽說也得由你來頂了,做牛做馬一輩子,還得看爺們兒高不高……哎喲!媽,媽,我的娘哎,你輕點兒啊……”


    薑母一把擰著次子的耳朵,將人揪到了一邊,那模樣儼然正似二娘教訓錦業。


    這方,眾人才大大鬆了口氣。


    原來,下屬跑來告訴十一郎情況時,薑少言聽說瑟琳娜這方帶來的洋醫師們也宣稱束手無策時,就跟著十一郎過來了。


    所有人都不忍進房,可他還沒有失去理智。


    常言道,最了解自己的人,有時候往往就是自己的敵人。


    薑少言多少料到織田亞夫可能的行逕,直覺不妥,不能讓這夫妻倆真的單獨待在手術室裏,就想摸進去。


    他這行逕當然就被十一郎發現了,以十一郎的忠誠自然不敢打擾自家主子和夫人講悄悄話,可又反駁不了薑少言的推測,兩人就悄悄埋伏在了手術室窗外,以防萬一。


    沒想到,真被薑少言料中了。


    否則,就是門外突然撞入的榮澤英傑和南雲衛,也不可能救得了織田亞夫。


    隻是薑少言向來刻薄寡情,出手不含糊。十一郎用的是忍者的飛鏢打掉手槍,而他用的卻是薑家密傳的軟劍,飛速挑開織田亞夫的手腕。


    當然,隻要他想是不會傷到人的,可這人天生就是個小心眼兒,之前吃了對方敗仗,他不覺得在此小小報複一番有什麽丟臉的,做得很順手,很解氣,尤其是看到十一郎氣得跳腳的模樣,更覺得舒心暢意極了。


    隻可惜,他千算萬算,也沒算到大哥會帶著母親前來,變成了老黃雀爪子裏的小螳螂一隻,掙紮無望。


    ……


    “織田亞夫!”


    一聲怒吼衝進手術室,來人一把抓住亞夫的衣領,痛聲怒斥:


    “我把我的心肝寶貝交給你,你就是這樣照顧她的嗎?


    你還在神壇前發過誓,要保她一世安穩,你就是這樣實踐你的諾言的?你說啊!


    你這個臭小子,你害她傷心難過,還遇到這種事。你害得她連父母都不及看一眼,就走了!我們連小外孫都沒有碰一下,就這麽沒了!你說話啊?


    這就是你發的誓,這就是你跪在我們軒轅家列祖列宗麵前許下的承諾。


    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該看在清華的份上,把寶寶交給你!”


    軒轅瑞德頓時老淚縱橫,泣不成聲,看著地上蒼白如雪、一動不動的女兒,挺著那麽大的肚子,心酸得無以複加,再多的後悔也換不回一個白發人送黑發的事實,這教人情何以堪。


    昨日他突然收到女兒發來的電報,第一個字就是“爹”,後麵的信息十分混亂,幾不成句,打著想爹娘,想回家。


    他急著想要回過去詢問,消息發出,卻石沉大海。


    那一整日,他都有些心神不寧,總覺得若不將事情問清楚,就無法安心,怕輕悠出事兒。這一猶豫,一琢磨,一矛盾,就折騰到了夜半三更,他被一個噩夢驚醒就再睡不著了。


    回頭將女兒發來的所有電報條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心裏還是放不下,就想去找四子商量,沒想到錦業見到他後,竟然報出這麽大個惡耗。


    門口,軒轅家眾人個個掩麵低泣,悲聲起伏。


    “殿下,您,您的頭發……”


    南雲衛衝進屋來,想要拉開這對翁婿,卻被男人的模樣怔忡當場。


    所有人的目光,這才從輕悠身上,拉回到亞夫身上,當觸到那一頭華發,低泣聲痛哭聲都嘎然而止。


    一雙雙驚瞠大睜的眼裏,男人的麵容宛如冰雕,依然俊美如昔,隻是曾經那黑亮筆直的發,竟然在短短兩個小時裏,華發從生。


    “少主……”


    十一郎痛呼一聲,跪落在地。


    “殿下請節哀!”


    裏裏外外的親衛們見狀,亦無法置信,同聲痛呼,匍匐腳下。


    這一刻,見之者無不濕目,無不心酸,更無法直視,無法接受。


    痛心的更痛心,難過的更難過,悔恨的更悔恨,不甘的更不甘,沒有誰的心情能夠平覆,眼底聚浪,心底潮湧,都不能自矣。


    然而,這個男人對於自己的情況,似乎毫不在意。


    他突然矮身,對著軒轅瑞德和三娘跪下了。


    嘶啞著聲音說,“爹,娘,對不起。亞夫無能,這全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寶寶……”


    縱還有萬千苛責,在麵對如此情狀,誰又再忍心苛責?!


    ……


    榮澤英傑繞過眾人,到織田亞夫身邊低聲說,“元帥,雅矢君發現了很多疑點,跟夫人當前的情況都有莫大幹係。您千萬不能就此放過那些殘害夫人的罪魁禍手,不能讓夫人去得如此不明不白。元帥,屬下懇請您,將側查此事的職權都交予屬下,這一次屬下若再失職,定當剖腹自殺以謝罪!”


    東堂雅矢一邊給亞夫包紮傷口,一邊也勸說了幾句。


    南雲衛看著仍在不斷下滴的血水,眉頭擰得死緊,心底卻撐著一抹無人能知的痛徹心扉,最終都化為一抹絕至的狠戾,按在了心底,在那場即將爆發的大戰中,他也成為了榮澤英傑最大的幫凶。


    門口,突然爆出一陣臭罵。


    “林少穆,他媽的又是你。林雪憶呢,那個該死的臭表子害得我家小七這個模樣,你怎麽還不去死啊!”


    錦業從榮澤英傑的屬下處得知了一切事件的來龍去脈,看到林少穆,又拖過人一頓狂毆爛打。


    織田亞夫突然扭頭對一直站在門口躊躇不前的薑嘯霖說,“輕悠和孩子就這麽去了,你們該滿意了吧?再也沒人會擔心她丟了你們亞國人的臉麵,你們大可以高枕無憂了。不過,薑嘯霖,這個仇我一定會報。輕悠她在地下一定很孤單,我得多找些人去陪她。薑少言,趁早回去備戰吧!她不在了,你們還能靠誰來保護?”


    冰冷至極的笑,不合時宜地出現。


    薑家等一行人,都被男人的突然發下的死戰宣言給怔愣在場,寒氣糝人。


    薑少言氣得差點兒爆起,想他剛才竟然還好心地救了這個要自殺殉情的男人,沒想到真他媽救了一隻“中山狼”,轉眼就翻臉不認人,該死的,他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卻被母親按下不提。


    然而,在眾人吵的吵,宣戰的宣戰,玩眼殺的玩眼殺時,一抹嬌小的身影悄悄從人縫裏鑽進了屋裏,摸到已然毫無氣息的輕悠身邊。


    輕悠正被母親抱在懷中,三娘哭個不停,沒有發覺有人牽起了女兒的手腕,號起脈來。


    號完脈後,那人又並起食指和中指,探入輕悠脖頸處的大動脈上,靠了靠。


    不由擰緊了眉頭,迅速從隨身的小包裏掏出一個黯藍色的小繡包,約莫一掌多長,攤開來後,霍然裝著一排金閃閃的針,每一根,都細如毛發,銳光奕奕。


    她略一思索,便抽出一根,刺中輕悠的手腕。


    然後,她拍了拍三娘,“這位阿姨,請你把她放平。”


    三娘不明所以,卻下意識地在那令人莫名覺得平和信任的純稚眼神中,將輕悠的身子放平了一些。


    那人立即從藍布包裏抽出三根長長的金針,同時握於右手三縫中,就朝輕悠頭上紮去。


    “住手,你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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