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進入第三周,殘暑的威力總算逐漸減弱,我和總編正要前往一棟位在海濱的住家。我們已學到教訓,每當訪談延長,過傍晚才踏上歸途,背後襲來的海風意外地會凍得全身發冷。這是第五次,也預定是最後一次訪問。


    總編園田瑛子卷起開襟薄衫塞進大托特包,問道:


    「欸,你有沒有帶預備的錄音筆?我可不想像上次那樣,錄到一半檔案儲存空間不夠。」我們集團的宣傳雜誌《藍天》,編輯部有三名正式員工和一名準員工,及一名打工人員,是個小家庭。辦公室棲身在悄然蹲踞於高層科技大樓的總公司後方、三層別館的三樓。


    這裏別有一番天地,同時是座孤島,流放者的孤島。


    與菜穗子婚後十年,意即成為今多財團基層員工十年以上,我仍無法掌握這個龐大集團企業的全貌。嶽父繼承其父的小型棧板運輸公司,在一代之間便打造成如此巨大而複雜的企業體。現今「本家」仍是物流公司,但隻是大樹的樹幹部分,枝葉則遍布五花八門的旗下公司。


    一直以來,嶽父似乎頗擔憂任職複合企業的龐大員工,會處於同床異夢的狀態,也就是溝通不足。於是十幾年前,他想到可發行一份全集團流通的綜合性社內報,這便是《藍天》創刊的契機。因此,發行人即為今多嘉親。


    創刊至今的總編園田瑛子,是會長親自拔擢的人才。大學畢業後,她應屆進入今多財團,曆任各部門行政人員,也曾外派旗下公司,經驗非常豐富,是所謂的職場大姐頭。而這樣的她,究竟是職場生涯中的哪一段受到會長青睞,我並不清楚。


    「我待過總公司的社內報編輯部,大概是那時候寫的文章合會長的胃口吧。」


    本人這麽說,實際上或許也沒有更多的理由。隻是,她的待遇有許多神秘之處,所以園田瑛子是會長情婦(或前任情婦)的傳聞根深柢固。至於傳言的真偽,還沒有哪個膽大包天的家夥,敢來詢問園田瑛子稱為「會長駙馬爺」的我。即使真的有人問起,我也不知究竟,不過菜穗子倒是一笑置之。


    「園田小姐的類型,和今多夫人還有我媽差太多。」


    這話出自今多嘉親情婦之女的菜穗子,我完全相信。而菜穗子提及「今多夫人」——生父的正室,她年紀相差甚遠的兩名哥哥的母親、現已過世的女士時,與園田瑛子苦笑著說「我才不是會長的情婦」的眼神,驚人得相似,更加強可信度。


    總之,集團廣報室便是這樣一個地方。不論在任何意義上,分發到此的都是被調離前線的人,也就是流放者。唯一的差別,隻在於是菜鳥或老鳥,及被流放的時期與理由。


    園田瑛子是這座荒島的島主。她鎭坐在人事異動必然頻繁的廣報室,接納許多流放者,又目送他們離去。其中最棘手的非我莫屬,但她高明地差遣這樣的我,偶爾調侃我是「會長的乘龍快婿」、「今多家的小夥計」,釋放我和周遭同事累積的壓力,無微不至。她是個聰明人,如果當麵表示「其實我有點尊敬你」,不曉得她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換句話說,我對身為總編的園田瑛子毫無不滿,隻是對她機器白癡的一麵有些莫可奈何。


    「上次錄音筆會停止,不是容量不夠,而是沒電。」


    況且不必特意吩咐,我也總是隨身攜帶備用的錄音機器。除了第二支錄音筆,還有舊型的卡式錄音機。後者純粹是我的嗜好。


    「總編的錄音筆我剛換電池,也測試過,沒問題。」


    在電腦熒幕上檢查排版的野本弟回頭道。野本弟是約半年前來打工的大學生,主修國際經濟,二十歲。他做事勤快機靈,外貌清爽時髦,進公司第三天就獲得「牛郎小弟」的綽號。本人毫不介意,還透露真的想兼差當牛郎,可惜麵試時被刷掉。


    「你碰過我的錄音筆?討厭,該不會把檔案都刪光光吧?」


    「我沒刪,還幫忙備份哩。」


    就算總編搞錯資料夾,覆蓋掉檔案也不必擔心——野本弟沒說出口,而是對我使個眼色。我用朝向他的半邊臉,回以一笑。


    園田總編往托特包一陣摸索,取出錄音筆按來按去,想驗證野本弟的話。


    「那個老先生,話匣子一開就關不起來。」


    「今天是最後一次了。」我應道。


    「所有的錄音檔都備份了嗎?那能不能把上次的訪問打成逐字稿?」


    「我來做行嗎?會不會被井手先生罵?」


    井手正男也是同事之一。除了園田瑛子,他是《藍天》編輯部史上第一個出身今多財團本家的員工。


    「井手先生討厭我。」


    野本弟搔著頭。他沒染發,但時髦有型。第一次麵試後,園田總編咕噥「那顆走樣的傑尼斯頭不能想想辦法嗎」,不過似乎還沒出言矯正。其實園田總編挺中意他的發型吧。


    「放心,井手先生討厭的不隻你一個。」


    「這樣說好嗎?」


    「他又不在,有什麽關係?雖然會長的駙馬爺可能會去秘書室告狀。」


    「總編,不要腳痛就亂遷怒。」我傻笑著回道。


    就任《藍天》總編時,製服不必說,園田瑛子也和職業婦女風的套裝與包鞋斷絕關係,不論春夏秋冬皆以五彩繽紛的民俗風寬鬆褲裝現身。


    不過,她稱為「那個老先生」的采訪對象——直到去年春天仍是今多財團常務董事的森信宏,在第一次訪問時對她的穿著十分不滿。無可奈何,唯獨在專訪他當天,園田瑛子會從衣櫃深處挖出套裝,蹬上「參加葬禮用」的黑包鞋。那雙六寸高的包鞋,對習慣率性打扮的她的腳,形同狩獵女巫的拷問刑具,所以她的心情才會這麽糟。


    「今天真的是最後一次吧?」總編噘嘴瞪著我,「那個老先生要是還沒講夠,我可要哀號了。」


    「訪談說好總共五次,今天就會結束。」


    「間野小姐會整理成文字稿吧?」野本弟轉過椅子麵向我們,「她已準備好要當總編的幽靈寫手,正躍躍欲試。」


    間野京子是編輯部的第四名成員。


    「間野小姐真的很有文采。她說在之前的店裏工作時,不管是發給客人的傳單,或發表在網站的文章,全出自她的手筆。」


    連悠閑的集團宣傳雜誌,也不可避免地受近年的經濟危機浪潮波及。目前包括員工、準員工四名,加上一名打工人員的編製,是曆來規模最小。更別提井手完全派不上用場。


    另一方麵,間野京子如同本人所言,妙筆生花,十分能幹。她和雖然是打工人員,卻是寶貴戰力的野本弟也相處融洽。大概是剛滿三十歲,在編輯部內與野本弟年齡最為相近吧。


    「你啊,不要讓我提醒那麽多次。」


    園田總編凶狠地眯起眼,訓斥野本弟。她配合套裝化較濃的妝,一眯起雙眸,眼影就閃閃發亮。


    「不能說『店裏』,至少要說『前職場』,不然又會觸怒井手先生。」


    「你不是說他不在就沒關係?」


    「本人不在時可以說的,隻有壞話。像這種小細節,就得趁本人不在時確實養成習慣。」間野京子的前一個職場,是嶽父收購並納入旗下的高級美容沙龍。嶽父從不做沒意義的事,那是著名的舞台劇女星禦用沙龍,不進行任何宣傳或廣告,也不接生客。雖然貴得離譜,但效果一流,這一點菜穗子能打包票。


    間野京子是優秀的美容師,這也是菜穗子掛保證的。然而,由於家庭因素,間野無法繼續從事需要配合顧客,上班時間不規則的工作。一般情況下,美容師會辭職離開,但菜穗子十分欣賞間野的技術和開朗的性格,於是用一句「父親,我有個請求」,推薦她進入上下班時間固定且周休二日的


    《藍天》編輯部,直到能複歸原先的職場。


    我的妻子杉村菜穗子與今多財團在任何形式上都毫無瓜葛,更不曾幹涉人事,間野京子是例外中的例外。嶽父為愛女破格的行動感到驚訝,並開心不已。仔細想想,即使一次也好,嶽父或許一直在期待菜穗子提出任性的要求。


    再怎麽疼女兒,今多嘉親畢竟是今多嘉親。嶽父沒告訴菜穗子,私下派人調査間野京子的風評與工作能力。在這種時候活動(暗中活躍)的,是真正意義上直屬會長的秘書室職員。接到他們的報告,嶽父相當滿意,毫不猶豫地將間野京子挖角到《藍天》——過程就是如此。


    對於此類人事安排,園田總編無動於衷。她早扛著一個杉村三郎,也就是我這個麻煩,如今根本雷打不驚。她僅僅行個禮,表示一切遵照會長指示。


    間野京子開朗隨和,熱心工作,還意外具備過人的文采。透過調查,嶽父應該了若指掌,我們也很快就發現她的優點,沒有任何問題。


    隻是一碰上井手正男,便會產生一些不協調音,然後看似粗枝大葉,其實神經纖細的總編就得在背後煞費苦心。


    「我覺得井手先生很幼稚。」


    野本弟不滿地嘀咕,扯弄右耳垂。上頭開著三個耳洞,當然,在編輯部出勤時,上頭隻有洞。


    「不然你們想想,他幾歲啦?」


    「四十七歲。」總編回答。


    「跟我爸隻差一歲,真的不該再像小學模範生般裝腔作勢。」


    總編瞟他一眼。「牛郎小弟,你就期待四十七歲到來那天吧。我一定會搭乘時光機,去瞧瞧你是不是變成會對部下裝腔作勢的上班族。」


    ※


    上午十一點,園田總編和我從東京車站搭乘特急列車。


    「在我小時候,那個地方是很適合去過夜,然後享受海水浴的度假勝地。」


    這話也聽過五遍了。


    「我還是沒辦法理解,森先生絕不會安於隱居在海濱別墅啊。他渾身散發著第一線商業戰士的氣息。」


    「所以意見才會那麽多。」


    「對吧?那他怎麽不住都心,在集團旗下公司當監事之類的?」


    外表大剌剌,其實內心纖細的園田瑛子,有著意外的死角。從大型都市銀行被挖角過來,一路在今多財團的財務圈奮鬥的森常務董事,確實不是會因年屆七十就隱居的人。他會辭退所有職務,搬到房總半島海邊的「海星房總別墅區」,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罹患失智症的夫人。總編沒發現這一點,應該是夫人始終沒現身,加上一些誤會。總編認為「夫人」心高氣傲,瞧不起沒出路的集團宣傳雜誌編輯部員工,覺得沒必要出來打招呼。明明沒有任何根據,總編卻一心如此認定,恐怕流放者荒島的島主還是有其積鬱與自卑吧。就是這樣的心態造成死角。


    進行采訪前,嶽父曾向我提起森夫人的病情,並警告我,除非森先生主動談及,否則絕不能觸碰此一話題。


    不過,采訪將於今天結束。為防日後總編毫無預警地得知森夫婦的抗病內幕,陷入深深的自我厭惡,我判斷現下是個好時機,於是在談話間告知。


    總編拿著瓶裝綠茶,沉默半晌,問道:「那一帶有不錯的醫院嗎?」


    「有專門的看護機構。如果真的不行,森先生打算讓夫人搬進去。」


    「這樣啊……」


    總編又沉默片刻,露出小學生般的好勝表情說:


    「可是,森先生還是太羅嗦。」


    在目的地車站的月台下車後,我們感受著海風,前往鄰近車站大樓旁的家庭餐廳。用完午飯,在下午一點整按森邸的門鈴,是每回的固定步驟。住在家裏的女傭會出來應門,帶我們到能夠俯瞰外房海景的客廳,以進行訪談。


    到了三點,稍稍休息,女傭會送來茶點,約三十分鍾後繼續訪談,結束時往往超過六點。以社內報而言,這是過長的訪談,之所以會演變至此,是結合回憶錄出版企畫的緣故。不過,這個企畫會不會實現,尚未定案。森先生希望讀過訪談的文字稿,確認無愧於他的生涯再做定奪。


    森信宏與短小精悍的嶽父完全相反,身材高大,年輕時想必有美男子之稱。他的五官立體,仿佛有日耳曼人的基因,皮膚白皙,眼珠顏色很淡。雖然是這場訪談中不能提起的話題,但據說他曾是財金界屈指可數的花花公子。


    寒暄致意後,森先生一如往常,俐落地接受訪談。他穿著麻質襯衫,外罩夾克,由於打高爾夫球,皮膚曬得黝黑。隻要他有意,想必依舊能大享豔福。


    最後一次訪談,森先生從任職今多財團財務總監講起,偶爾會針對今多嘉親提出尖銳到令人吃驚的批判,總編頻頻瞟向我,我不禁感到好笑。失敗就是失敗,善政就是善政,對目前還不能下定論的事挑明這麽說,聽著反倒痛快,嶽父一定也會同意。


    休息結束,後半場是概括性的總結,森先生間或談及人生觀,即使話題轉移到家庭或夫人也不奇怪,我不由得有些緊張。不過,對我們的「金庫守護神」清晰的頭腦與流暢的口才而言,這隻是杞人憂天。


    「嗯,大概就這樣吧。」


    森先生在扶手椅上重新坐好,蹺起腳說。客廳的雙開落地窗外,是一片大海絕景,水平線留下一條暗紅色,逐漸轉為日暮。


    「看過你們整理出來的文字稿,我會注明需要修改的地方。我的記憶應該也有模糊不清的部分吧。」


    「再麻煩森先生。」我們一同低頭行禮。


    森先生一笑,「很累吧?我可是累壞了。」


    「感謝您每次都撥出這麽長的時間接受專訪。」


    「哪裏,我現在很閑,撥空倒是沒問題。隻是活到這把歲數,回憶過往就變得十分辛苦。連打算掩蓋的事情都會一並想起,得一一蓋回去才行。」


    他喚來女傭再倒一杯咖啡,勸道:「你們也喝點熱的再走。每次都沒能招待什麽,實在抱歉。」


    「沒那回事。」


    森先生似乎維持相同的姿勢,切換了模式。


    「杉村。」


    「是的。」


    「菜穗子小姐過得如何?」


    他的目光頓時柔和許多。


    「托您的福,她一切安好。」


    「那就好。菜穗子小姐還沒結婚時,我在內子的活動上見過她。」


    自稱改變,用詞也換成敬語,表示他不是在與前部下交談,而是把我視為今多家的一員吧。識時務的總編,優雅從容地收拾著錄音器材和筆記。


    「內子以前滿廣泛地從事誌工活動。」


    他說菜穗子幫忙過幾次。


    「好像是幫忙錄製有聲圖書,提供給視障者的團體吧。」


    「菜穗子在圖書館擔任念童書的誌工。她從單身時代就一直從事誌工活動。」


    「啊,那應該是內子看中她的經驗,拜托她的吧。」


    女傭端來咖啡,總編幫忙她擺放。


    「內子人麵挺廣,也相當會使喚人,可能給菜穗子小姐添不少麻煩。不過,菜穗子小姐真的是很棒的女性,我十分敬佩她。唯獨那個時候,我由衷羨慕會長。」


    「您過獎了。」


    「內子也說,如果我們有兒子,便能央求會長把菜穗子小姐嫁來我們家。豈料過沒多久,菜穗子小姐就被你搶走。」


    他不等我搭腔,笑著繼續道:「實在是意外的伏兵哪。可是,與其隨便跟集團裏的家夥聯姻,跟你這種自由的男人結婚,菜穗子小姐會比較幸福。我也……是啊,活到這把歲數,漸漸擺脫一點庸俗之氣,才會這麽想吧。」


    總編端莊微笑,我也維持同樣的表情。


    「你應該也碰上不少勞心傷神的事,」森先生注視著我的雙眼,「不過,請務必守護菜穗子小


    姐的幸福。身為一個男人,比起其他任何事,最重要的是要讓自己選擇的終生伴侶得到幸福。」


    我再度低頭行禮,「您的教誨我會謹記在心。」


    不同於過去的四次訪談,森先生送我們到玄關。女傭則先去打開前院的門。


    「最後才這麽說,可能會像是辯解,不過內子一次也沒出來打招呼,真是抱歉。」


    森先生想必早看準此一時機,語氣相當自然。


    「杉村應該聽說了吧?內子的狀況不怎麽理想。」


    我曖昧地點點頭,總編露出「這是在講什麽?」的表情。幸好我在去程的特急列車上知會過她。


    「是失智症。」森先生告訴總編。「原以為能一起在這個家住一年,但似乎還是沒辦法。我過得很辛苦,內子恐怕更難受。不,醫師說本人已無法認知到這些,可是我心裏明白,以前的內子被關在現下的內子體內,生氣地哭喊著不要看她這副模樣。」


    女傭在門旁等候,強烈的海風掀起圍裙裙擺。


    「這麽說像在自誇,不過以前的她是才色兼備的好女人。即使變成老太婆,一樣是好女人,不輸給菜穗子小姐的好女人。」


    森先生拍拍我的肩膀。


    「我多話了。不過,你們平常都不叫計程車嗎?」


    總編倏然回神般,站直應道:「是的,附近就有公車站牌。」


    「是名為『海風線』的黃色公車嗎?」


    那是會行經「海星房總別墅區」的公車,約莫一小時一班,去程時間不合,隻好坐計程車,不過我們研究時刻表,發現回程恰巧有班次,方便搭乘。《藍天》編輯部也不例外,處於財政緊縮的狀況,能省則省。公車十分幹淨,又沒什麽乘客,坐起來挺舒適,而且時間上能銜接回程的特急列車。


    「本地的開發公司買下那家客運,收編為子公司。這是考慮到退休想在別墅區定居的老夫婦,可能無法自行開車。」


    「原來如此。」


    聽到這番說明,我總算理解為何沒什麽乘客,車子卻頗高級。


    「其他應該還有三條路線。盡管是虧損連連的小型客運公司,一旦倒閉,當地人等於失去雙腳。成天被罵破壞環境、滿腦子追求金錢利益的地產開發公司,偶爾也會做點好事。」


    「要不要在書裏提一下?補充在後記也行。」我提議道。


    「哦,這也許是個好主意。最好向讀者說明,如今我在什麽地方回顧過去說大話……雖然不曉得會有幾個讀者。」森先生眨眨眼。


    臨別之際,森先生展現出親和溫暖的一麵。擔任常務董事時,森先生是令外頭的金融人士和直屬部下畏懼到晚上會做惡夢的恐怖「金庫守護神」,其實是最受秘書室女性歡迎的人物吧。


    「請代我向會長致意。」森先生行一禮,「我非常感激他的好意。」


    我們恭敬回禮後,走出大門,來到別墅區的道路。經過鋪裝,被草皮與花壇包圍的道路漫步起來十分愜意,也方便車輛通行,想必和「海星房總別墅區」的建築物配置一樣,是極為講究人體工學的設計。


    我們一向搭準時在晚上七點行經「海星房總別墅區 日落街區」站的班次。徒步三分鍾就能抵達的站牌,今天卻異常遙遠。總編似乎也有同感,不光是踩著六寸高跟鞋的緣故。


    「我太嫩了。」總編把塞得鼓鼓的托特包背到肩上,「最起碼第二次訪談就該問出那些話,實在沒資格自稱專業人士。」


    真想再聽他多說一些,總編低喃。


    「還有機會的。依剛剛交談的感覺,應該能順利取得森先生的同意。」


    兩人緩步前進,不久便看到「日落街區」的公車站牌。黃色長椅在近未來造型的透明樹脂雨遮保護下,在黃昏的幽暗中散發朦朧的光。公車站說明柱的設計與色調,也配合雨遮及長椅。聽到森先生的話,我才注意到這一點,不過設備都是地產開發公司收購後整修的吧。


    總編和我在長椅坐下,各自檢査筆電和手機上的電子郵件及簡訊,這已是老習慣。月刊《藍天》的發行編務,除了最終校稿日以外,都不怎麽繁忙,隻是內容牽涉到財團所有業務及企業,經常需要修改細節和多方考量,因此會頻繁與采訪對象聯絡。每次結束森先生的午後訪談,坐在公車站長椅上,便有數量龐大的待回信件和電話留言等著我們。


    「真是要命。」園田總編看著手機熒幕,忍不住咂舌。「『威爾涅斯』又要換照片。」


    那是集團旗下專賣保健食品的通販公司。


    「他們要更換七日試用組的包裝。這應該是早就決定好的事,怎麽不先講嘛。」


    我收到菜穗子的簡訊,由於嫂嫂突然邀約,她帶桃子去吃晚飯。這是下午三點多傳來的。


    「好,抱歉這麽晚回複。」傳完簡訊,我臨時起意:


    「總編,今晚要不要去喝一杯?」


    園田總編一臉錯愕,仿佛聽到我問:「待會兒要不要去動物園?」


    「為什麽?」


    「也沒為什麽……就是訪談告一段落……」


    「可是,辦公室還有人嗎?」


    每次訪談結束,回去放器材,編輯部都沒人加班。畢竟還不到忙碌的時期。


    「總編和副總編兩個人喝酒不行嗎?」


    我姑且算是副總編。


    「要我跟會長的駙馬爺單獨喝酒?」


    「偶爾一次無妨吧。」我笑道。「新橋有家美味的串燒店,穀垣先生帶我去過。」


    穀垣先生曾是集團廣報室的員工,已屆齡退休,如今應該和夫人過著悠閑的晚年生活。


    園田總編總是掛在嘴上的「會長的駙馬爺」,在我的綽號中算是相當溫和。許多人背地裏叫我間諜、秘密警察、馬屁精,也有人罵我是今多一族的寄生蟲、會長女兒的小白臉。


    一直以來,我和流動率極高的廣報室成員都處得不錯。隻是,即使表麵相處融洽,也沒人邀我「去喝一杯」。話說回來,在這個蜻蜓點水式的職場,究竟有哪個古怪的員工,會想和會長的間諜、會長女兒的小白臉交好?如果混熟有好處也就罷了,但又毫無益處。


    不過,穀垣先生卻邀我「一起去喝一杯吧」。直到現在,我偶爾仍會莫名懷念起他。像今晚這樣,妻子突然帶女兒外出吃飯不在家,我甚至會想一個人晃到那間串燒店坐坐。


    「好吃嗎?」


    「燒烤不必說,燉肉更是絕品。」


    「哦?那很棒嘛。」


    總編收起手機時,公車進站。


    「海風線」公車的風格一點都不近未來,是舊式有階梯的設計,從前門上車,中央的門下車。所有路段的票價都是一百八十圓。


    一條寬幅黃線橫跨白色車體,仿佛夾住左右車窗。由於鮮黃色十分搶眼,才會給人「那輛黃色公車」的印象。擋風玻璃的邊框是清涼的藍線,但不太醒目。


    這年頭的公車多半如此,車窗嵌死,無法自由開關,因此尺寸也大,遠遠就能看清車內。


    總編從長椅起身,「真稀奇,今天乘客好多。」


    實際上隻有六、七名乘客,不到「好多」的程度。不過,我們太習慣這班公車空蕩蕩的狀態,才會用「好多」形容。


    黃白車體緩緩進站停下,中央車門關著,前門發出「噗咻」的排氣聲打開。


    「久等了,這一站是『海星房總別墅區日落街區』。」


    總編先踏上階梯付車資,穿過通道走向後方座位。我隨後跟上。


    「感謝搭乘。」


    司機穿戴水藍製服與帽子,約三十五歲。上次也是同一名駕駛,我認得她的長相。她膚色白皙,寬下巴,眉毛有些稀疏,和我的姐姐感覺頗像。不過,從車內廣播聽來,她的嗓音甜美,與姐姐是天壤之別。姐姐的性格是有話直說,嗓音一樣尖銳。


    我抓著扶手往車內走,總編坐在最後一排。


    「即將發車,請抓穩。」


    我隔一個空位,和總編坐在同一排。公車微微傾斜,發車前進。


    以中央車門為界,前半部左右並排著單人座。後半部高出兩段階梯,有三排雙人座,同樣在通道兩側對稱並排。最後則是一整排的五人座。


    除了我和總編,共有六名乘客。坐前方單人座的四名,後方雙人座的兩名。雙人座的乘客分別坐在左右兩邊,應該不是同伴。


    坐在右側窗邊的總編露出訝異的表情。


    「喂,杉村,你看。」


    她指著正麵設置在前門上方的電子告示板。平常會顯示兩行文字,上麵一行是公車的路線名稱,另一行則是下一個停靠站。然而,此刻下麵一行的文字卻由右至左移動。


    「海風線02路線目前暫停行駛 造成不便敬請見諒 海風線02路線……」


    這一班車是03路線,從車站筆直南下,穿過市區,抵達廣闊的「海星房總別墅區」後,順時針繞行外側。


    「02路線是經過哪邊?」


    出了什麽狀況嗎?總編低喃。坐在我前麵雙人座靠通道側的乘客,回頭道:


    「那是前往『克拉斯海風安養院』的公車,由於遇上車禍,道路遭到封鎖。」


    對方是年屆六旬的婦人,一頭短白發染成淡紫色,穿著領口有刺繡的黑套裝。雖是輕便而時髦的外出打扮,卻帶著龐大的波士頓包。


    「聽說是載運貨物的卡車肇事,現場一片混亂。」


    「克拉斯海風安養院」是森夫人不久可能會入住的安養院,鄰接「海星房總別墅區」東側。發生車禍的路段,就是通往那裏吧。


    「卡車肇事?貨物掉到馬路上嗎?」總編搭著前方的椅背,探身問道。


    「好像是,聽說臭得要命。那叫什麽……喏,就是會蒸發的……」


    「揮發性?」


    「對對對,車子載著那樣的東西,馬路兩旁的住戶都疏散了。」


    哎呀,真的假的?總編又掏出手機,大概是想査看新聞。


    「車禍是幾點發生的?」我問婦人。


    「不清楚,公車大概是一小時前停駛。」


    「『克拉斯海風安養院』的人員也都去避難嗎?」


    對人體有害的揮發性液體潑灑在馬路上,事態十分嚴重,鄰近的「海星房總別墅區」應當會接到通報。


    「那邊是上風處,似乎沒受到波及。」婦人回答,「廣播說不用擔心。」


    我思索片刻,終於明白。看來,車禍後發布第一波消息時,婦人待在「克拉斯海風安養院」,可能是去探望誰,或是安養院的職員,才會當場聽到「本機構不受事故影響」的消息。


    「新聞沒報導。」園田總編闔上手機,「網路新聞有時意外地慢。」


    不然就是情況不像我們從婦人話中推斷的那麽嚴重,畢竟揮發性液體不隻一種。比方,油漆味道很嗆,可能會短暫阻礙交通,但不會釀成傷亡。


    「下一站是『海星房總別墅區大門前』。」


    悅耳的車內廣播響起,公車逐漸減速。


    從「日落街區」站到終點的站前圓環,共有七站,路程將近四公裏。行經「大門前」站後,公車路線就離開「海星房總別墅區」,也遠離海邊,穿過田地和雜木林,前往市區。


    前門沒開,單人座的上班族模樣男子從中央車門下站。他提著黑皮包,步向別墅區大門前方的綜合管理事務所。


    「即將發車,請抓穩。」


    待廣播結束,總編又向婦人攀談:「你住在附近嗎?」


    「我從西船過來,家母住在『海風』。」


    「哎呀,真是辛苦。」


    白發染成淡紫色的婦人,笑著擺擺手。


    「哪裏、哪裏,家母在安養院過得很好,我挺放心。不過,今天公車突然停駛,嚇我一跳。」


    02路線停駛,於是婦人穿越「克拉斯海風安養院」的土地——


    「有人告訴我,離別墅區最近的是『東街區』站牌,我便搭上這班公車。」


    總編似乎注意到婦人身旁沉重的波士頓包,有些憤慨地說:


    「『克拉斯海風安養院』沒幫忙叫車嗎?未免太小氣。」


    「事出突然,也沒辦法。」婦人倒是心平氣和。「兩位是別墅那邊的嗎?」


    大概是在問我們是不是「海星房總別墅區」的住戶吧,這下換我們笑著擺手:


    「不是、不是,我們是去工作。」


    「這樣啊,那是很棒的別墅區吧。」


    「雖然隻遠遠看過,但『克拉斯海風安養院』也是不錯的地方。」


    「那邊的入住費真的很貴。」婦人顧忌著周圍,「家母運氣好,抽到縣政府補助的住房。她的簽運特別強,減輕我不少負擔。」


    接近下一站「瀧澤橋」,廣播響起,但沒有乘客按鈴。


    雙線道馬路的兩旁是竹叢、空地和貧瘠的田地。這一帶不是住宅區,也非工廠地帶,夾在市區與「海星房總別墅區」之間,仿佛遭所有開發計劃遺忘,景觀蕭條。做為公車站名的瀧澤橋,隻是架在狹窄渠道上一座布滿紅鏽的小鐵橋。不曉得是否礙於空間不足,此處的公車站牌也被屛除在翻新行列之外,一根附台座的傳統圓形公車站牌孤伶伶佇立。


    「『瀧澤橋』過站不停。」


    隨著車內廣播響起,總編與婦人的交談告一段落。總編掏出手機,淡紫頭發的婦人麵向前方。


    天空浮現薄薄夜色,路燈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即使是離都心短短一、兩小時的路程,隻要開發條件不足,就會變成這般寂寥的景象。


    行駛中的公車裏,坐在右側中央單人座的男人站起。他身穿淡灰西裝,但尺寸似乎不合,顯得鬆鬆垮垮。隻見他抓著扶手,踩著不穩的腳步靠近駕駛座。


    男人個子瘦小,稀疏的頭發全白,有些駝背,年紀頗大。他的右手伸進斜背在右肩的包包,似乎要取出東西。


    在駕駛與乘客距離很近的市區公車上,偶爾會見到這樣的情景。每個人都遇過吧?乘客會為一些小事接近駕駛座,像是詢問這輛公車會停〇〇站嗎?不好意思,我想去〇x地方,在哪裏換車才好?有沒有一日乘車券?請給我回數票。我想買月票,營業所在哪裏?可以換零錢嗎?


    公車的車門處通常會貼著「敬請乘客配合」的告示,提醒不要在車輛行駛中離座,或不要任意與駕駛攀談。


    蹣跚走向駕駛座的白發老人,想對寬下巴、嗓音甜美的司機說什麽?雖然不到好奇的地步,但我漫不經心地旁觀。


    白發老人左手緊緊抓住分隔駕駛座與通道的金屬橫杆,背對車門階梯站穩腳步,朝司機彎身。


    幾乎是同時,他從斜背的包包中抽出右手。


    由於恰巧碰上紅燈,公車暫停,司機望向老人。在駕駛座的燈光下,她帽簷下笑容可掬的側臉,連坐在最後一排的我都能清楚看見。


    我看得一清二楚,白發老人從包包裏抽出、猛一逼近她的臉龐中央——近到快抵住雙眼與眉頭之間的物體。


    那是一把手槍。


    我們的生活中充滿各種工具,有的極為日常,每個人都知道名稱與用途;有的過於日常,盡管知道用途與用法,卻不知道正式名稱。


    相反地,有些經常看到,卻不曾使用。雖然知道名稱與用途,可是一般人用不上。不,是一般人被禁止持有或使用。比在行駛中的公車上隨意向司機攀談更不可取,嚴格受到管製的工具。


    手槍,就是其中的代表。


    白發老人拿著手槍,瞄準司機。


    我看到這一幕,目擊整個過程,卻悠哉坐著。


    全程大概隻有短短幾秒鍾,我當時的心情,千真萬確就是「悠哉」。不是眼前的狀況太突兀,而是某人拿槍指著別人的場麵,現代人早就見怪不怪,每天在電視劇或電影畫麵中都能看到。我們目擊數不清「雙手舉起來」的場麵,幾乎都膩了。


    所以,我的態度如此「悠哉」。大腦耗費好久的時間,才理解那不是發生在熒幕另一端的事,


    真正是現實的一部分。


    不隻我有這種感覺。司機的表情也沒有立即的變化,或許是槍口離雙眼太近,一時無法距焦。


    白發老人的槍口對準司機,低語幾句。


    我赫然回神,司機也終於理解狀況。她突然掙紮,戴著白手套的手往方向盤一滑。


    「天哪!」有人叫喊。


    不是司機,而是坐在右側最前排單人座的年輕女孩。


    「不會吧?這是在做什麽?」


    那話聲幾乎快笑出來。她從座位站起,屈身半蹲。


    異於剛剛蹣跚的步伐,老人如蛇倏然抬頭,槍口迅速轉向女孩。


    「不好意思,小姐,請安靜坐下。」


    這輛公車使用自動怠速熄火係統,遇到紅綠燈或進站停下時,引擎會熄火,因此車內相當安靜,沒有足以掩蓋持槍老人沙啞呢喃的噪音。


    女孩頓時僵住,我不禁微微起身。盡管看不到前方座位的婦人神情,但她拉近放在鄰座的波士頓包,似乎已理解眼前的狀況。


    總編呢?我瞄向身旁,她腦袋靠著窗玻璃打瞌睡。


    剛剛一人下車,所以加上老人,目前共有七名乘客。


    「喂,老頭,你想幹嘛?」


    左側單人座穿深藍馬球衫的男人粗聲嚷嚷。從我的位置隻能窺見肩胛骨以上,仍看得出他體格碩大,馬球衫的背部被撐得拉出橫紋。


    「不要看司機是女的就隨便調戲,快把那種玩具收起來!」


    壯碩的不僅僅音量和身軀,膽子似乎也頗大。馬球衫男人站起,作勢往前走。


    白發老人的槍指向他。動作一樣迅速,完全沒晃動槍口。


    「喂,別過去!」


    總編前方的雙人座窗邊傳出話聲。那是一個年輕男子,像運動員般理著短發,穿黃短袖t恤。


    他忍不住舉手製止馬球衫男人,又慢慢縮回來。


    「那不是玩具,他是認真的。」


    半蹲的女孩緩緩轉向兩人。


    「不會吧?」女孩的話聲挺可愛,可惜走音了。她穿白上衣搭格紋褲裙,白色帆布鞋的後幫處踩得扁扁的。


    「你在開玩笑嗎?那不是真槍,是模型槍吧?」


    白發老人笑也不笑,回望女孩痙攣的笑容,而後瞄一眼手中的槍。


    「不,這應該是真槍。」


    他隨意舉起右手,槍口對準公車的天花板。事情發生在一瞬之間,眾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砰!槍聲一響。


    我不禁閉上眼睛。


    凹凹凸凸的天花板開了個洞。響亮的板子碎裂聲,幾乎掩蓋開槍聲。


    總編猛然躍起,瞪大雙眼。


    眾人頓時沉默,僵在原地,仿佛連呼吸都停止。


    「怎麽?出了什麽事?車禍嗎?」


    園田總編嚷著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朝我挨近,終於注意到杵在駕駛座旁的小個子老人手中的東西。


    「那不是手槍嗎?」


    沒有人動,也沒有人回答。


    「這是在幹嘛?」


    她的口氣就像在質疑廣報室的部下提出的帳單:喂,這是什麽?給我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那反應實在太有園田瑛子的風格,我差點笑出來。真是個我行我素的人,這麽想著,我驀地回神。


    「總編,安靜,不要亂動。」


    「沒錯,請各位保持安靜。」


    白發老人說著,咧嘴一笑。此刻,手槍不是對著天花板,而是對著我們。從那個位置與高度,隨時能射擊司機以外的六名乘客。


    「小姐,明白嗎?這不是模型槍,是真槍。」


    穿白上衣的女孩顫抖著點頭。


    「知、知道了。」


    褲裙下擺也在發顫,她的膝蓋在抖。


    「你也懂了嗎?」


    老人問穿馬球衫的男人。不知不覺間,男人已從座位站起。


    「懂了啦。」男人回答,慢慢舉起雙手,在後腦杓交握。「這樣行嗎?」


    「感謝配合。」老人恭敬地說,又露出微笑。「各位能否和他做一樣的動作?啊,不必站起來,請坐。」


    我們依指示坐下,慢呑呑地擺出投降姿勢。


    老人瞥一眼駕駛座,說:「也要麻煩司機小姐。」


    司機的手較軟發抖。由於戴著白手套,看得一清二楚。


    維持這種姿勢,眼睛會動個不停,就是所謂的「目光遊移」狀態。於是,我的目光捕捉到前排的老婦人。她的手放在頭上,注意到染成高雅淡紫色的發間卡著異物。那是剛剛散落的天花板碎片,我還在想她會怎麽做,隻見她理所當然地隨手拂下,然後雙手交握在後腦杓。我用力咬住嘴唇,以免失笑。


    「欸,我有個問題。」


    總編稍微提高嗓門,仍是一副要求解釋帳單的語氣。


    「這是搶劫嗎?你想要錢嗎?」


    一樣是十足園田瑛子式的單刀直入。要不是被迫擺出投降姿勢,我真想搗住雙眼。


    最起碼一名乘客和我有同感。穿黃t恤的青年難以置信似地瞪大眼,回望總編。


    老人很快出聲:「那位先生,請不要動。」


    t恤青年停住半轉的身軀,依舊圓睜著眼。


    「這不是搶劫,太太。」老人仍恭敬回答,且嗓音年輕嘹亮,與外貌格格不入。好似枯萎的老人體內藏了個正値壯年的商場戰士。


    「我不是太太。」


    「總編,請適可而止。」


    我忍不住插話。老人舉著槍,又露出微笑。


    「你們不是夫婦,而是上司和部下呢。是出版社的人嗎?」


    總編噘著嘴不回答,老人也不強求。


    「那麽,進入下一個階段吧。各位是不是都帶著手機?不好意思,請暫時交給我保管。」


    老人往右移動半步,望向白上衣女孩。「從你開始,慢慢拿出手機,然後讓我看一下。」


    「手可以動嗎?」


    「可以。不過,」老人親切提醒,「如果你有什麽多餘的舉動,後座穿黃t恤的先生就會死。」


    遭指名的年輕人嚇一跳,白上衣女孩望向他。


    「不隻是小姐,我也要警告大家。想趁我不注意時動手腳,這位先生的黃t恤便會染上別的顏色。」


    「知、知道了。」


    遭指名的年輕人不是對老人,而是對我們說。他的頭和脖子都沒動,隻有牙齒喀喀打顫。


    「各位也請不要動。」


    「好啦,不動就是了。」馬球衫男人的粗野話聲隱含些許危險的怒氣。「喂,你快拿出來啊。」


    在馬球衫男人的催促下,白上衣女孩往膝上的包包翻找。由於驚慌失措,她遲遲找不到。


    「這、這是我的手機。」


    她抓起珍珠粉紅色的手機,準備遞給老人。


    「請放在地上。」


    她彎身把手機放在地上。老人的搶沒隨著她移動,定定瞄準黃t恤青年。


    「接下來,把手機慢慢推到我這邊。」


    女孩遵從指示。珍珠粉紅手機在地上滑行五十公分,停在老人的鞋尖前。那是一雙沒有光澤的黑皮鞋。


    「謝謝。」


    老人笑道,槍口不動,腳飛快一掃,把手機踢向角落。手機發出刺耳的聲響,掉落在前門的階梯下。


    「換你,請把手機拿出來給我瞧瞧。」老人對馬球衫男人發話,並將槍口瞄準女孩。「要是其他人亂動,這位小姐的身上就會發生悲劇。」


    馬球衫男人從後褲袋掏出手機,舉到麵前。


    「請站起來,再蹲下把手機放在地上。」


    聽從指示的馬球衫男人呼吸粗重,連我都聽得見。是體型較大,一動就容易喘嗎?還是,既憤怒又緊張,隨時會發飆?


    「將手機滑到我腳邊。」


    馬球衫男人沒聽從指示,把手機往地上一甩,直接丟進前方階梯底下,傳來巨大的聲響。


    白上衣女孩雙手交握在後腦杓,渾身不住顫抖。


    「這樣就行了吧?」


    馬球衫男人蹲在地上,抬眼齜牙咧嘴問道。


    「可以,省掉我的麻煩。請回座。」


    老人的話聲依舊溫和,白上衣女孩不禁鬆口氣。由於離老人最近,她受到不小的驚嚇。


    「下一個是你。」


    老人望向黃t恤青年,槍口依然對準白上衣女孩。


    青年點點頭,掀起t恤,拍打牛仔褲口袋,卻遍尋不著手機。


    「咦?咦?」


    白上衣女孩的雙肘微微搖晃。


    「對、對不起,我找不到手機。」


    青年慌得像身上著火,正努力拍滅。


    老人冷靜地問:「是不是掉在座位上?」


    青年摸索座位,t恤領口漸漸滲進冷汗的顏色。


    「找到了!」


    他用力過猛,抓到的手機滑出,飛向左邊空位。


    「不要動。」老人製止青年,對我前方的婦人說:「不好意思,太太——我能稱呼你為太太嗎?」


    淡紫發色的時髦婦人微微斂起下巴,沒有反應。


    「你的頭發真漂亮。」老人對她笑。


    「啊,我嗎?」


    婦人反應不過來,但老人並不焦急。他的笑容和藹,耐性十足。


    「能不能麻煩你撿起他的手機,走下階梯?」


    在槍口的威脅下,側身望向婦人的白上衣女孩臉頰濡濕,顯然在哭泣。


    「小姐,請不要哭。」持槍老人勸道。「隻要大家聽從指示,就不會發生任何需要哭泣的傷心事或可怕的事,我保證。」


    「對、對不起。」


    白上衣女孩的鼻音很重。她垂下目光,渾身顫抖,不停點著頭,呼吸十分紊亂。


    「我、我很膽小,對不起,對不起。」


    紫發婦人拿著黃t恤青年的手機,杵在中央階梯邊緣。


    「拿過去就行了吧?」


    婦人相當從容。她冷靜到近乎異常,我不禁懷疑她是不是沒搞懂發生什麽事。會不會是狀況過於匪夷所思,她還不明白自身的處境?


    「請先走下階梯。太太,留意腳步。」


    紫發婦人毫不猶豫地行動。坐的時候沒發現,但她似乎不良於行。她右手握著手機,左手緊抓椅背。隻有兩階,她卻側身慢呑呑往下走。


    「接著,請把手機滑到我腳邊。」


    婦人小心翼翼蹲下,要彎膝似乎很吃力。


    「……好。」


    回話的同時,手機從她手中滑出去,力道意外地大。與其說是滑,更像低空橫越,落地反彈後,還翻滾幾圈。


    「謝謝。」


    老人把那支手機也踢下前門階梯,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要請太太交出手機。能否麻煩你重複剛剛的動作?」


    婦人又默默翻找自己的包包。


    婦人遲緩地執行老人的指令,若非在這種情形下,恐怕會教人感到不耐煩。原以為再來就是我或總編,不料,老人繼續道:


    「太太,請接過那兩名上班族的手機,做同樣的動作。」


    我遞出手機,看著手機被踢下去,輪到總編。


    單調的行為不斷重複。女孩停止掉淚,紊亂的呼吸也恢複正常。沒有人慌張或激動。


    倘若冷靜觀察眼前的局麵,仔細評估,應該會覺得是個好機會吧。可趁老人不注意搶走手槍,或撲倒他。事後回想,我也這麽認為。


    但是,所有乘客都雙手交握在後腦杓,愣愣坐著,漫不經心看著手機滑過或滾過地板,落下階梯。我的腦海也沒有浮現勇敢下決斷的念頭。


    我依舊有種事不關己的感覺。即使手持真槍,對方不過是孱弱的老人,而且隻身一人。不必勉強做什麽,事情也會自然解決吧。自然?在如此不自然的狀況下,有何自然可言?


    所有乘客的手機,總算都消失在前方階梯下。


    老人慰問紫發婦人:「太太,謝謝你。膝蓋想必痛得很難受吧。」


    「我是關節炎啊。」婦人應道。那語氣仿佛身在醫院的候診室,恰巧相鄰而坐的老人搭訕「你哪裏不舒服」,她才開口回答。果然還是不太對勁。


    「那麽,司機小姐。」老人重新轉向女駕駛,槍口也對準她。「不好意思,請打開前門。」


    司機似乎有些猶豫,瞬間沉默,接著車門開啟。


    「各位,請不要動。」


    老人後退靠近車門,走下一階,把手機逐一踢出門外。「啊。」有人小聲驚呼。黃t恤青年看到自己手機被踢落,不禁脫口而出。


    紫發婦人拿著黃t恤青年的手機,杵在中央階梯邊緣。


    「不好意思,這是為了預防萬一。事後還是能拿回來,請忍耐一下。」老人微笑道。


    雖然笑著向青年解釋,但老人的視線和槍口都沒離開司機。


    我的腦中浮現自己跑過通道,撲向老人,抓著他和他持有的槍,一同滾出車外的情景。感覺隻要動手就辦得到,易如反掌。


    「好,這樣就行了。請關門。」


    老人回到原位,車門關上,我的幻想隨之結束。


    「司機小姐姓柴野吧?」


    車內有駕駛員的名牌。


    「柴野小姐,麻煩繼續往前開。應該不必我提醒,請慢慢發車。」


    突然發車吧——我暗自低喃。讓公車猛烈搖晃,讓那個老先生跌倒。


    「不用管她的手機嗎?」還以為是誰,原來是馬球衫男人粗聲發問。「司機也有手機,不必沒收嗎?」


    「沒關係,謝謝你的提醒。」


    老人笑吟吟地回答。公車引擎發動,車體震動。


    此時,我發現經過瀧澤橋一帶通往車站唯一的路,即將進入鑿開的山路。當然,沿途都是柏油路,說是山路,也不是多險峻的地方。若是平常,想必會毫不在意地通過。


    然而,現在不一樣。這個路段具有重大意義。老人是深思熟慮後,才掏出手槍,迫使公車停在剛剛的地點。


    接下來,道路將往右呈l字彎曲。假如突然發車,公車會直接撞上山路旁的水泥牆。


    公車緩緩駛出,我的腦袋也開始運轉。不是幻想成為動作片巨星,而是要掌握眼前的狀況。


    這名老人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不能因為外表和動作孱弱就小看他。


    讓公車停在無法突然發動的地點,並且在沒收所有乘客的手機、必須指派誰協助時,挑選


    無法靈活行動的婦人。


    還有現在,將槍口逼近開車的司機太陽穴。


    「請不要做多餘的動作。」


    公車完全彎過l字轉角。


    「柴野小姐,請開往三晃化學。」老人的話聲相當沉穩,「你知道在哪裏吧?三晃化學的工廠。距離關廠已過兩年,一直維持原狀是沒人要買嗎?」


    連目的地都決定好了,老人顯然早有計劃。這不是臨時起意的行動。


    「三晃化學我知道,可是開不過去。公車沒辦法穿過工廠前麵那條三岔路的高架橋底下。」


    柴野司機甜美的嗓音有些沙啞。


    「有小路吧?繞個一圈,開到通行門。以前的員工停車場,如今應該是空地。」


    好的,柴野駕駛員回答。


    就像計程車司機與乘客的對話。雙方十分熟悉當地環境,包括三晃化學的位置、工廠關閉現已無人、有通往工廠的小路,皆是司機與老人心照不宣的事實。


    「各位,請保持安靜。」


    老人的視線和槍口對著柴野司機,在搖晃的車內踏穩雙腳站立。


    「維持這樣的姿勢,忍耐一下。」


    「喂,老先生。」馬球衫男人不耐煩地開口,手跟著就要放下。「你的目的是什麽?」


    「不好意思,請把手舉起來。」


    馬球衫男人故意大歎一口氣,雙手重新交握在後腦杓。


    「好啦,可是……」


    「關於我的目的,之後會慢慢說明。眼下各位隻要記住,要是有任何小動作,柴野小姐的身上就會發生慘劇。」


    「——向司機開槍會出車禍。」


    t恤青年語帶抗議。他非常聽話,雙手牢牢交扣在頭頂。


    「那就傷腦筋了。」老人一本正經地說,「所以請別讓我開槍。」


    公車以就算出車禍,感覺也不會多嚴重的速度駛離常規路線,進入平日隻會一瞥而過、穿越農田的單線道。


    「老爺爺,你是認真的嗎?」


    老人不答,t恤青年也就閉上嘴巴,沒繼續追問。


    車子沿路前進,沒多久前方出現一團暗淡的建築物,掛著印有「合成化學肥料 三晃化學有限公司」字樣的老舊看板。那是板岩屋頂的建築物,管線複雜交錯,煙囪生鏽,窗玻璃模糊。


    對向沒有來車。周圍住家透出點點燈光,卻不見半個人影,甚至沒有自行車通過。


    瞬間,老人的視線離開柴野司機,瞄向左腕的手表。


    「請開快一些,我想在這班公車預定抵達終點的時刻前,去到三晃化學。」


    柴野司機沒搭腔,但公車確實加速了。我側目觀察總編的表情,跟剛剛反駁「我不是太太」時一樣臭著臉。比起害怕哭泣,不悅的反應更符合她的個性。


    三晃化學的廢工廠仍處處亮著燈。圍繞整片土地的灰泥牆上,鐵柱等間隔突出,上頭設有燈具。鐵柱之間架設鐵絲網,防止外人侵入。廠內也有幾處夜間照明,還有醒目的綠色緊急出口指示燈。


    「這是哪裏?」馬球衫男人語帶怒氣,「倒閉了嗎?真恐怖。」


    柴野司機似乎確實熟悉這個地方,毫不猶豫開往昔日的員工停車場。而我之所以知道,是看見傾斜的指示板。


    「三晃化學員工專用停車場 外車勿入 違者報警處理」


    白底紅漆字的看板飽經風吹雨打,早已褪色。


    「——是員工宿舍。」


    一臉不快的總編打開緊閉的嘴巴低喃。從前的停車場,如今成為空地的右方,矗立著一棟四層大樓,不見一絲燈光。灰泥牆的燈幽幽照亮大樓外觀,隻能看出上麵有成排窗戶。


    「你怎麽知道?」我小聲問。


    「有看板,現在好像沒人住了。」


    公司和工廠關閉,員工全部離開,現下想必已成為老鼠窩。


    我微微轉頭,確認窗外的景象。公車後方,隔著道路,疑似透著燈光的住家窗戶並排在遙遠的彼端。憑著對燈光的感覺,那也許是公寓。希望居民夠機靈,注意到「海風線」的黃色公車怎麽會在這種時間開進廢工廠的停車場。


    除此以外,周遭不是單純的夜色,便是稻田或農地,淨是不可能關心這輛公車的黑暗。


    傳來輪胎輾上沙礫的聲響,公車像在彈跳般搖搖晃晃。


    「請盡量靠著圍牆停車。」


    老人指示,柴野司機抓著方向盤反問:


    「要朝哪邊?」


    「讓前門那一側與圍牆平行。」老人說著,露出微笑。「以你的駕駛技術,沒問題吧?」


    「要緊貼圍牆嗎?」


    「盡量貼近。」


    老人的意圖非常明顯,要利用三晃化學的灰泥牆堵住公車的出入口。


    司機把握並排停車的要領,倒打方向盤,稍微往前,再倒打方向盤,於是公車側腹逐漸逼近灰泥牆。


    「停。」


    隨著前門那一側的窗子貼近暗淡的灰泥牆,公車停下。


    「請熄火,謝謝。」


    老人的語氣輕鬆,就像在感謝對方幫忙換零錢,但聽起來是出自真心。


    「後座的各位。」


    老人的槍指著柴野司機,呼喚紫發婦人、t恤青年、總編和我。


    「請坐到前麵的空位。我站著就行,不必顧慮我。」


    不曉得老人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t恤青年率先行動,坐到白上衣女孩的後方。我催促總編,於是總編邀紫發婦人一起過去。


    紫發婦人又艱難地走下階梯,坐到馬球衫男人前方。總編則坐在t恤青年後方。


    左方最前麵,最靠近老人的位置空著,我一開始便打算坐在那裏。走過去的途中,老人一直盯著我。瞄準柴野司機的槍口不知何時會轉向我,雖然一路提防,但槍口並未移動。


    「座位很窄,真抱歉。」老人出聲。


    公車前半部座位的間距不太一樣。由於收納機械的部分突出,最前排左邊的座位狹窄。而為了方便坐輪椅或推嬰兒車的乘客將座位收起,挪出空間,右邊較寬闊。


    「很像車掌會說的話。」


    我反射性應道,並非刻意鼓起勇氣而為。


    老人也沒有特別的情緒,自然回答:「是啊,把我當成與眾不同的車掌就行。」


    「聽你在胡扯。」


    馬球衫男人不屑道。這回手沒放下,但表情明顯改變。他相當憤怒,也瞧不起老人。


    「我不曉得這是在搞什麽鬼,可是也想想莫名其妙被扯進來的我們好嗎?老頭,你是不是腦袋有病?快結束這場鬧劇!」


    「那就結束吧。」


    話聲剛落,槍口便移向馬球衫男人。我後頸的寒毛直豎。和最初射擊天花板時一樣,老人毫不眨眼地隨意扣下扳機。我目睹他手指使勁的瞬間。


    馬球衫男子也看見了,感覺到了,臉色驟變。我仿佛聽見他血液倒流的聲響。


    我不禁閉上雙眼。


    不管回想多少次,我都感到窩囊無比。我能夠做的,還是隻有閉眼而已。


    槍聲響起。這次也是「砰!」的幹燥聲響,聽起來十分清脆,似乎毫無害處。


    一團東西倏然飛散,是座位靠背裏的墳充物。子彈射進後方空出的雙人座椅背。


    我睜開眼,馬球衫男人也恰恰張開眼。


    眾人僵在原地,沒有動彈。唯獨紫發婦人緩緩眨著眼。


    「喂,」婦人流露嚴厲的目光,對老人開口:「拿著那種東西亂揮,不是很危險嗎?」


    她對狀況的認識似乎慢了一拍。但能在這種時候表達不滿,遠遠比我有勇氣。


    「太太,」我盡可能平靜地安撫,「老先生不是在開玩笑,所以……」


    婦人看也不看我,筆直注視老人。


    「我在診所見過你好幾次,認得你的臉。我挺擅長記住別人的長相。」


    老人骨節分明的手緊握著槍,聆聽婦人的話。槍口依然瞄準馬球衫男人。


    「你身體出了問題吧?即使罹患重病,也不能自暴自棄啊。最近不管是藥物或手術,真的都非常進步。許多兩、三年前治不好的病,如今已能完全治愈。像我母親,不隻一次差點沒命,但都被醫生從鬼門關救回,所以你可別自暴自棄。」


    老人回視婦人,瘦削的臉頰線條放鬆,眼神變得柔和。


    「太太,謝謝忠告。」


    你真是個好人,他說。


    「柴野小姐。」


    突然遭到點名,司機嚇一跳。


    「是。」


    「離開駕駛座,我要請你下公車。」


    馬球衫男人縮著脖子僵在原地,隻轉動眼珠望向柴野司機。


    老人打算放走駕駛員。他劫持公車,不是為了去哪裏,此處就是終點站。


    「請你到後麵,打開緊急逃生門。」


    車門另一側,也就是總編前不久坐的那一側窗戶,便是緊急逃生門。遇到緊急狀況,可抬起座墊,操作底下的杆子打開逃生門。


    雖然曾在各地搭乘公營公車,幸運的是還沒碰上得操作緊急杆的情況,不過我曉得裝設在何處。大部分的公車都設在相同的位置,貼有相同的操作說明書。


    柴野司機不肯起身,對著老人的側臉說:


    「抱歉,我不能離開這輛公車。」


    她的話聲顫抖,嗓音依舊甜美。


    「在目前的狀況下,我不能拋棄乘客,獨自離開。」


    老人以眼角餘光觀察她的神情。隻要有意,從老人的站位隨時都能射擊她或馬球衫男人。駝著背、穿著鬆垮的西裝,就這樣開槍。


    「那是公司的規定嗎?如果違反,你會被開除?」


    「不是那種問題。身為駕駛員,我有責任。」她緊抿嘴唇,下定決心般繼續道:「我會打開緊急逃生門,請放乘客離開。我當人質就夠了吧?」


    「就、就是啊。」


    馬球衫男人仿佛抓住救命稻草,拚命附和。他冒著冷汗,眼珠骨碌碌轉個不停。


    「真是個好主意,不如就這麽辦?老先生,人質太多,你也不好掌控吧?」


    老人迅速掠過我和紫發婦人麵前,逼近馬球衫男人,左手抓住他的胳臂,右手持槍抵住他的下巴,像要卡進鬆弛的贅肉般用力壓上去。


    「柴野小姐,請打開緊急逃生門。」


    馬球衫男人頓時瑟縮,眼珠上翻,想逃離槍口似地伸長脖子。


    「麻煩動作快一點。」


    「司機小姐。」黃t恤青年出聲:「現在聽從吩咐比較好,請打開緊急逃生門。」


    他前麵的女孩也點點頭。


    「這樣才對。」老人毫無笑意,緊挨馬球衫男人說:「他很聰明。柴野小姐,你錯了。判斷什麽足夠,什麽不夠的,是我而不是你。」


    柴野司機的嘴唇發顫。


    「好啦,請站起來。啊,在那之前,你的手機在哪裏?」


    「在座墊底下的置物盒。」


    「請拿出來,慢慢的。」


    柴野司機彎身打開置物盒,取出銀色手機。


    「請放在投幣箱上,接著起身離開駕駛座。」


    她站起來,抬起分隔的橫杆,走下高出一階的駕駛座。


    「各位,請保持安靜,不要動。」


    老人盯著司機,槍口壓進馬球衫男人的頸間,淡淡道:


    「像我這樣的老頭子,要是大家合力抵抗,我肯定不堪一擊。不過,槍真的頗方便。在我遭到製服前,隻要把握〇·一秒的空檔,就能扣下板機。然後,這位先生就會死掉。即使沒當場斃命,下場恐怕也挺淒慘。這位先生運氣不好,我真的十分同情他,非常同情。各位想必也有同感吧?」


    「我們明白。」t恤青年回答,「沒人會幹傻事。」


    坐在他前方的白上衣女孩,纖細的喉嚨發出咕嚕一聲,咽下口水。


    「對了,柴野小姐,請把那邊的零錢帶走,應該會派上用場。」


    投幣箱旁,夾著回數票和一日券的袋子裏,裝有幾張千圓鈔票。


    司機默默聽從指示,把千圓鈔票塞入胸前口袋,穿過通道走到後頭。


    要操作杆子必須蹲下,司機頓時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但老人沒有一絲驚慌。


    隨著「喀噠」一聲,最後方的右側窗框移動。接著,柴野司機從椅背另一頭直起身。


    「打開了。」


    她張開雙手,舉到眼前。從我的位置,看不見緊急逃生門是否真的開啟。依稀流進些許戶外的空氣,或許是我的錯覺。


    持搶的老人對麵前的紫發婦人親切笑道:


    「太太,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婦人蹙起眉,身子後縮。


    「你是個好人,就當是紀念今天,請告訴我你的名字。」


    「快、快告訴他!」脖子受到壓迫,馬球衫男人的話聲悶在喉中。「快點告訴他,拜托!」


    「——我姓迫田。」


    「那麽,迫田太太,請你也離開公車。別忘記隨身物品,你的波士頓包放在後座吧?」


    「我能帶走嗎?」


    「可以。柴野小姐」


    司機舉著雙手應道:「是。」


    「迫田太太要下車,請來協助她。」


    迫田女士扶著膝蓋,抓住椅背站起。她的目光逐一掃過總編、t恤青年、哭泣的女孩,還有我。


    「我一個人下去嗎?其他人怎麽辦?」


    「迫田太太,你不需要擔心這一點。」


    柴野司機折返,站在中央階梯邊緣,向迫田女士伸出手。


    「請先下去,我把包包遞給你。」


    兩人在狹窄的通道上交換位置,迫田女士走向緊急逃生門。她的腳步遲緩,膝蓋似乎很痛。柴野司機跟隨在後。迫田女士抵達緊急逃生門口,染成紫色的時髦劉海隨風搖曳。


    「這麽高,我下不去。」迫田女士不禁後退,「得用跳的,我不行啦。」


    確實,緊急逃生門在輪胎旁,比一般車門高出許多。


    「不好意思,請你下去。柴野小姐,麻煩想想辦法。」


    局麵簡直變成老人是司機,柴野司機是車掌,由於發生意外狀況,必須讓乘客從緊急逃生門下車,正在安撫害怕的長者。


    「我去幫忙吧?」我出聲。與老人的距離拉近,沒必要提高音量。「我保證不會做多餘的事。司機是女性,一個人恐怕有困難。」


    老人注視著我,我迎向老人的目光。


    「司機應該受過處理緊急狀況的訓練,柴野小姐沒問題的。」


    老人盯著我回答,態度從容冷靜,沒有更多的情緒。槍口依然緊緊抵住馬球衫男人的下巴,並未移動。


    我輕輕點頭,望向後方。t恤青年、白上衣女孩,以及總編也看著緊急逃生門。


    「迫田女士,請先坐在這裏。對——坐著,然後想像成慢慢滑下去就不可怕了。」


    柴野司機讓迫田女士在緊急逃生門旁坐下。


    「不行,太高啦。」


    「沒問題,請試試看。」


    「這麽高,我很怕。」


    「那請稍等,就這樣坐著別動。」


    柴野司機折回通道,抱起迫田女士的波士頓包。雖然尺寸頗大,似乎並不特別沉重。


    「迫田女士,包包裏裝些什麽?有易碎物品嗎?」


    「是我母親的衣物,要帶回去洗的。」


    「那請讓我借用。放在底下,當緩衝墊吧。」


    聽到這句話,白上衣女孩鬆了口氣。


    t恤青年瞄她一眼。兩人對望,青年頷首,女孩也向他點頭。盡管身處這種情況,兩人之間仿佛有種令人莞爾的靈犀相通。


    「……一旦上了年紀,」老人同樣望著後方的兩人,喃喃自語:「對年輕人沒什麽的事,也會變得困難重重。」


    「那幹脆打開車門,讓她們普通地下車就好了嘛。」


    我們總編吐出金言。她仍臭著臉,眉頭深鎖。那是在集團廣報室內指出過失、或駁回提案「這是紙上談兵」時,掛在臉上的熟悉表情。


    老人眼角浮現笑意,望向我。雖然隱隱約約,但他的眼神中流露幾許興味。


    「你們總編是個不好取悅的人呢。」


    我還沒開口,後方就傳來「咚」一聲,迫田女士跳下公車。


    「不要緊嗎?有沒有受傷?」


    柴野司機大聲呼喚。沒聽見答複,但司機隨即回報:


    「迫田女士下車了!」


    即使是這種狀況,隻要有一件事順利,人就會受到鼓舞。柴野司機的臉龐頓時一亮。


    「瞧,這不是沒問題嗎?」老人對我說,接著望向後方。「柴野小姐,仔細聽著。」


    司機站在緊急逃生門旁,雙手再度舉到與耳朵同高。


    「你也下公車,然後找個地方借電話。這一帶沒有派出所,也沒有警車巡邏。三晃化學不能進去,所以不要白繞遠路,最好直接向附近民宅求助。」


    「借……電話嗎?」


    「沒錯,得立刻報警吧?」


    我不悅的上司狐疑地眯起眼,那對年輕男女則睜圓雙眸。隻見老人毫不猶豫地下達指示。


    「先向公司報告也行,這部分你就自行決定吧。考慮到往後,依緊急手冊寫的步驟處理較妥當。」


    「——我可以報警嗎?」


    「站在你的立場,不報警不行吧?柴野小姐,振作一點。」


    老人似乎樂在其中。我那不開心的上司目瞪口呆般仰望天花板,順便放下交握在頭頂的雙手甩了甩,仿佛在說「啊,累死了」,又恢複原本的姿勢。


    至今我曾在不同的情境中,接觸園田總編不同的「個性」,有難以相處的一麵,也有値得相處的一麵。不過,此刻她的反應該如何歸類?剛強,還是逞強?把現實想得太天真,還是不易被現實衝昏頭?


    「我要借用你的手機。」老人對著司機繼續道:「接下來,倘若有人想聯絡我,請告知你的手機號碼。萬一電池沒電,就到此為止。」


    司機默默站在原地,伸手脫下帽子回答:


    「我要留在車上。我會把公司的帽子交給迫田女士,麻煩她報警。有我的帽子當憑證,警方應該會立即采信。」


    「由你親自報警,直接聯絡營業所的主管,會更有說服力。就這麽通報,有個男人持槍劫車,人質為五名乘客,目前停在三晃化學廢工廠旁的空地。」


    「可是……」


    司機仍猶豫不決,這時響起一道話聲:「快去吧。」


    是t恤青年。他也累了嗎?手肘的高度有些下降,但話聲和表情依舊帶著凜然正氣。


    「司機小姐,請下車報警吧。那樣比較好。」


    「請照做吧,這才是盡責。」我出聲附和。


    柴野司機搖頭,「辦不到,我不能丟下乘客。」


    「你是女性。」青年勸道:「這種情況,先釋放女性很合理。」


    「那麽,請先釋放那兩位女乘客。我不能離開崗位。」


    柴野司機像不聽話的孩童般爭辯,打算折返。老人一把拉近馬球衫男人,槍口再度抵住他的脖子。馬球衫男人不自然地歪著頭,低聲呻吟。司機仿佛腳下一絆,頓時停步。


    「——我也記得你。」司機顫聲道:「你搭過02路線的公車好幾次。因為三條路線是輪班駕駛。」


    老人沒回答。


    「你是不是在『克拉斯海風安養院』的附屬診所看病?剛剛迫田女士也提過,你身體哪裏不好嗎?那麽,做這種事會影響健康的。」


    請再考慮一下!柴野司機擠出聲音。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車內陷入沉默。一片寂靜中,我們的心跳聲是否化成波動擴散,震動了空氣?此時,第一發子彈打壞的天花板碎片才輕輕飄落。


    「柴野小姐,請下車。」老人的語氣仍耐性十足。「要是你太晚回去,佳美會很可憐吧。」


    這句話等於一記重擊。柴野司機腳下踉蹌,猶如遭看不見的棒子打個正著,臉上血色盡失。


    「你怎麽曉得我女兒的名字?」


    「我做事一向滴水不漏。」


    老人簡短回複,目光便離開柴野司機,問馬球衫男人:


    「站得起來嗎?」


    男人眼神遊移,勉強點點頭。


    「那麽站起來,我要你幫個忙。」


    「既然如此,好歹收起槍吧!」


    「我後退一步,但隨時會開槍。」


    「知道啦。」


    老人抓著馬球衫男人的胳臂,不多不少隻退一步。男人發出呻吟,從座位起身。


    「等司機小姐下車,請你走到後麵,關上緊急逃生門。按照原樣確實關起來。」


    我目擊老人換了表情。他在冷笑,我隻能如此形容。


    「倘若你有意,也可跳車。畢竟逃走後,車上會發生什麽事、誰會有什麽下場,都與你無關。不過,丟下兩名女子,一個人溜之大吉,往後的人生應該不怎麽光明吧。即使如此,你仍覺得性命寶貴,不必管太多,就盡管逃吧。至於緊急逃生門,我會請比你有男子氣慨的人關上。」


    老人在生氣。剛剛柴野司機請求讓她留下,釋放其他乘客時,這個男人頭一個讚成,恐怕惹惱了老人。


    「——我不會逃跑啦。」


    馬球衫男人似乎感受到對方的怒意。他的眼神遊移,但凶焊的臉逐漸恢複生氣。


    「拿那種玩意威脅別人,還高高在上地訓話。先聲明一點,我不是怕一把老骨頭的你,隻是不能死在這種地方而已。」


    「就是要這股氣勢。」老人應道。


    待柴野司機下車,馬球衫男人走近緊急逃生門,一手抓住座椅,另一手去拉打開的門,費好一番工夫關上,接著蹲在椅背後方,將緊急逃生門的操作杆恢複原狀,站起身。一連串的動作結束前,我始終半信半疑,內心大半認定他會跳下緊急逃生門,頭也不回地逃跑。


    不,實際上能否說是半信半疑,都是個疑問。因為我其餘的心思,有一半都在忙著體會抵在後腦杓上的槍口堅硬的觸感。與剛剛對待馬球衫男人的方式不同,老人並未貼近攫住我的胳臂。他無聲無息繞到我背後,沒讓我看見手槍,隻讓我感覺到槍口的存在。


    該不會是認為我較具危險性,所以移動到不易遭反擊的位置?或者,看我比馬球衫男人瘦弱,以為我直接看到槍口,會恐慌失控?


    總編注視著我和槍口,臉上的不悅之色終於消失。


    「杉村先生。」總編開口,聽起來像在喃喃自語。


    「不要緊。」我安撫道。「乖乖待著,就不會挨子彈。」


    老人沉默著,我和總編也沒出聲。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經驗,居然能目睹不笑、不生氣,沒噘著嘴,眼角微微顫抖,一徑緘默的園田總編。


    「這樣就行了嗎?」


    公車後方,結束作業的馬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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