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先將我們四名人質聚集在對策總部,再以救護車送到市內醫院。阪本想和前野搭同一輛車,但沒能實現。我們分頭移動,各別接受健康檢査。


    我的右肩不是骨折,也不是脫臼,而是挫傷。田中傷得最重,他真的患有椎間盤突出,必須住院幾天接受治療。


    待在醫院時,我們的家人紛紛趕來。在警員的會同下,我們在獨立的病房裏見到家人。


    不出所料,我的妻子杉村菜穗子,在廣報課的橋本陪同下前來。不過,進入病房的隻有她一個人。


    由於心髒肥大,菜穗子體弱多病,從小家人就擔心她活不過二十歲。妻子能夠平安度過懷孕和生產的難關,讓我們擁有獨生女桃子,也是拜先進醫療與幸運之賜。


    無可取代的妻女,至今她們不知為我擔心多少次。


    妻子沒有哭。她臉色蒼白,像剛剛的前野那樣顫抖著,像攻堅結束時前野對阪本做的那樣,緊緊抓住我。「太好了,太好了……」她語帶哭音,不停說著。半晌之間,我們的對話似乎害麵無表情的警員頗為尷尬。


    「桃子呢?」


    「跟父親一起待在家裏。雖然沒讓她看新聞,但父親好好向她解釋過。」


    交給嶽父就能放心,何況有能幹的女傭陪著。


    「現在不能占據你太多時間吧。」


    「接下來大概要做筆錄。」


    「我的意思是,不管是你或一起曆劫的大家,都得好好休息,攝取營養才行。」


    「又不是被抓去當人質一整晚,不要緊。」


    「可是,聽說你肩膀受傷?」


    「我也沒想到會在公車裏跌倒,果然上了年紀。」


    妻子沒責怪我。怎麽總是被卷入危險案件?她沒怪罪我,反倒像在責備自己。要比解讀妻子細微的神色,我是個中好手。


    「不要露出那種表情。」


    我擠出笑容,妻子也試著微笑,卻滾落淚水。


    「這次我沒能陪著你。」


    約兩年前,一名在廣報室打工的女孩遭到開除,與我們發生糾紛,鬧得很僵。最後她闖進我家,抓住桃子當人質,關在廚房。當時,第一個碰到她的是妻子,我接到聯絡趕回家,不過,救出桃子與案件解決的瞬間,我和妻子在一起。


    「光想像你也在公車上,我就嚇得心髒快停止跳動。」


    「如果在公車上的是父親,你會覺得比較安心?」


    沒想到妻子會開這樣的玩笑。


    「不,最可靠的——」


    「是遠山小姐吧?」


    妻子指的是今多會長的心腹秘書「冰山女王」,我和妻子忍不住笑出來。我邊笑,腦中一隅現實地思考著。沒錯,或許隻有遠山小姐,能夠對抗老人巧妙的話術。近似於〈判斷有此必要的情況下)能對嶽父的意見提出異議的,隻有她而已。


    我莫名將老人與嶽父重疊在一起思考。他們有任何共通之處嗎?


    「當時園田小姐也在一起吧?」


    「你見到總編了?」


    「我沒見到她,不過橋本派秘書室的人去陪她。」


    園田總編的老家在北九州,據說年邁的母親和兄嫂住在一起。就算搭飛機,也無法立刻趕抵。


    「我回家拿換洗衣物,看來你得在醫院過一晚。」


    「你在家等我吧,可以回去時,我會打電話。」


    我說完,這才想到:「之前你待在哪裏?」


    「在縣警署的會議室等。其他人在被救出來前都身分不明,但由於園田小姐獲得釋放,馬上知道你在其中,警方便聯絡家裏。」


    我的心跳差點停止。


    「是你接到聯絡的?」


    妻子摸著我包著繃帶的肩膀,像在安撫我。


    「最先接到聯絡的是公司,是園田小姐要警方這麽做的。」


    真是細心的人,妻子說。


    「老樣子,父親反對我去警署。」


    「換成我是嶽父,也會反對。」


    「不過,遠山小姐派橋本過來,並且說服父親,比起待在家裏,待在現場附近較好。」


    「她還是一樣周到。」


    妻子笑得益發燦爛,我放下心。


    「等待期間,警方有沒有做過任何說明?」


    「他們保證會平安救出人質。」


    語畢,妻子壓低音量道:「最先被釋放的司機非常激動,說要回去車上勸服歹徒。」


    我感到一陣心痛。「那是個女司機,責任感非常強。她的表現令人欽佩。不過,她似乎有個小女兒。」


    妻子微微瞠目,「但她還是想回去公車上呢。」


    病房外傳來敲門聲。警員開門,橋本探進頭。


    「抱歉,打擾了。」


    他在門外行禮,也對警員致意後,留在原地說:「我是廣報課的橋本。杉村先生,你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不好意思,又給你添麻煩。」


    他沒特別理會我的賠罪,提醒道:「菜穗子小姐,時間差不多……」


    妻子點點頭,向警員行禮說「有勞你」。橋本畢恭畢敬地退後,讓開通路。


    總是端正有禮,沉著冷靜,卻不顯得冷酷;辯才無礙,圓滑周到,但言語不帶譏諷。對於我們今多集團真正的廣報課精銳橋本,那個老人會如何評價,又會與他如何巧辯?之所以會想到這些,是我逐漸恢複鎭定嗎?或者,仍在為事件興奮?


    「杉村先生,森先生聯絡過我們。」


    即使是橋本,似乎也還不習慣單純以「森先生」稱呼離開今多集團的森信宏。簡短的三個字,聽來有些生硬。


    「看到新聞快訊後,他非常擔心。雖然想立刻趕來,但沒辦法離開家裏,希望能向你致歉。」


    不能丟下夫人離開。


    「實在不敢當,森先生沒必要道歉。」


    「站在對方的立場,沒辦法這麽想吧。」


    以「對方」代稱,語調順暢許多。


    「內子就拜托你了。」


    「我明白,請放心。」


    橋本又行一禮,補充道:「毋須多提,會長也很欣喜。」


    「我有受責難的心理準備。」


    「外出前,我看到父親讓桃子坐在膝上。不曉得幾年沒這樣了。」


    妻子笑著揮揮手,我也向她揮手,體內湧起莫大的安心感,夫妻倆仿佛一起回到年少時代。


    兩人離開後,我向警員頷首致意。「沒想到這麽快就能見到家人,謝謝。」


    警員是一名中年男子,穿防刃背心的肚子往外突出。若先前的攻堅隊員像匕首,他就像把菜刀。隻見他默默點頭。


    「其實,我曾被卷入犯罪案件,大概知道流程,不過是要在這裏進行筆錄嗎?得趁記憶猶新時問話吧?」


    員警一臉困惑,仿佛在說他沒權限回答。


    「在筆錄結束前,不能見其他人吧?」


    不知所措的員警摸一下腹部,移開視線,喃喃應道:


    「各位都在接受醫生診察,還不能見麵。」


    「我很擔心先離開公車的同事……是姓園田的女士,也不能見她嗎?」


    員警益發不知所措。不是我要求的內容,而是我的態度過於冷靜,讓他感到疑惑吧。


    「總之,請好好休息。負責談判的山藤警部不久就會來問話。」


    了解,我乖乖讓步。盡管並未累到想睡,但這樣我和警員會較不尷尬。我躺到枕頭上,闔上眼睛。


    然而,不到五分鍾,響起一陣敲門聲。員警開門,立正敬禮。


    「打擾了。」


    兩名西裝男子一前一後走


    進病房。兩人都是四十多歲,一個即將邁入五十大關,另一個應該剛踏入四十大關。待他們站定,員警關上門離開。


    隸屬縣警特務課的山藤警部,我一次都沒聽過他的聲音,也沒見過他。可是,短短一瞥,我便曉得即將邁入五十大關、比年輕的搭檔更矮小的男子,就是當時的談判人員。


    那張臉上,殘留些許幾個小時以來我看慣的表情。被耍得糊裏糊塗、摸不著頭緒——曾與自稱佐藤一郎的老人共度一段時光,每個人質都會有的表情,也是我臉上的表情。說是殘留,沒有更多,是因隻有山藤警部沒親眼見過老人。至少沒見過他還燃燒著生命之火的雙眼。


    我從床上撐起身體,與兩人寒暄。雖是理所當然,但對方出示的縣警手冊,樣式與警視廳的有些不同。會介意這樣的瑣碎小事,是我的天性嗎?


    山藤警部的搭檔,是同樣隸屬縣警特務課的今內警部補。他打開記事本,率先開口:


    「身體覺得怎麽樣?」


    「我很好。」


    「不好意思,再請教一次你的名字。你是杉村三郎先生,對嗎?」


    「是的。」


    「請說出你的住址和任職機關。」


    警部補聽著我回答,對照記事本上的紀錄。


    「杉村先生的皮包現在由警方保管,員工證與駕照類也在我們這裏。」


    「好的,謝謝。」


    「不好意思,警方擅自打開過皮包。我們擔心歹徒在各位的私人物品中藏東西。」


    我知道老人沒那種機會,仍點點頭。


    「另外,我們已取回手機,稍晚會一並歸還。」


    這年頭的手機,隻是被踢下公車,不至於壞掉吧。


    「我剛見過內人。聽說案發期間,你們讓她在警署等待,謝謝關照。」


    兩名刑警互望一眼。看來,杉村菜穗子並非一開始就獲得準許。或許菜穗子意外地又哭又鬧,不然就是透過父親在財界的巨大影響力,向縣警施壓。兩種都不像她的作風,但我無法斷言,畢竟情況非比尋常。


    今多財團在千葉縣內擁有物流中心,也有大型分公司。即使在縣警有人脈,也不足為奇。


    注意到搭檔的眼色,山藤警部回望我,開口道:「透過電話與歹徒談判的是我。」


    「我知道你的名字,是那位老人告訴我們的。」


    兩人都不為所動,是聽哪個人質提過嗎?


    「放紙板也是我的指示。抱歉,讓你受到驚嚇。」


    「我在電影和電視劇中沒看過那樣的做法,所以有點嚇到。」我故意輕鬆地笑。


    病房牆邊,兩把折疊式椅子放在一起。我抬起三角巾固定的右手,指著椅子問:


    「不坐嗎?兩位坐著,我也比較好說話。」


    今內警部補像是助手,搬來椅子擺妥。山藤警部主動坐下,病房內的氣氛穩定許多。即使警部發出「嘿咻」或「噯荷」的吆喝聲落座,我也不會覺得不舒服吧。


    「這樣確實輕鬆了些。」


    山藤警部微笑道。淡淡的笑,抹去先前浮現他臉上的那種表情。


    「各位遭遇非比尋常的事件,警方原本不該勉強。正式的偵訊,預定在得到醫師許可後,明天在縣警署進行。你們肯定想盡快回家休息,真抱歉。」


    「沒問題。不過,能那麽快見到內子,我鬆一口氣,感謝警方的體貼。」


    我有點懷疑,不知其他人質順利見到家人了嗎?很可能得到守護杉村菜穗子的今多財團大傘庇蔭。


    「有幾個問題急著確認,方便嗎?」


    「請說。」我端正姿勢。


    「劫持公車的老人有報上名字嗎?」


    「他自稱佐藤一郎。」


    我大致說明人質與老人互報姓名的經緯。


    「所以,之後歹徒與各位都以姓名互稱?」


    山藤警部注視著我,他的右眉角有個醒目的小黑痣。


    「那我們也暫時稱呼他為『佐藤』。杉村先生認識佐藤嗎?」


    「完全不認識。」


    「連『好像在哪裏見過』的程度也沒有?」


    「嗯。」


    「成為人質的乘客中,感覺有沒有認識佐藤的?憑直覺就行。」


    「一直留到最後的人質中沒有。」


    大概是聽出我的暗示,兩名刑警的眼珠一轉。我連忙接著說:


    「柴野司機認得那位老人。她說老人搭過幾次那班公車,還有老人曉得她有個年幼的女兒,甚至知道名叫佳美。老人表示預先調查過,柴野司機非常驚慌。」


    山藤警部輕輕點頭。「那個時候,佐藤有沒有以言語威脅柴野司機?」


    我認為必須謹慎回答,思索片刻才開口:


    「柴野司機拒絕下車,於是老人冒出一句『如果你不快點回家,佳美未免太可憐』。在那種情況下,聽到歹徒提到年幼孩子的名字,身為母親一定會害怕,但我不認為老人的語氣和態度帶有威脅性。」


    刑警刻意聲明要稱呼老人為佐藤,我卻反過來稱呼「那位老人」,是內心有些猶豫的緣故。我下定決心發問:「不好意思,那位老人真的叫佐藤一郎嗎?」


    然而,警部和警部補仿佛沒聽見,直接忽略。


    「據說佐藤在公車上使用柴野小姐的手機。」


    「是的。他要柴野小姐留下手機,之後便一直使用。」


    「他有自己的手機嗎?」


    「不清楚。他帶著斜背包,但隻拿出手槍和一卷膠帶。」


    「佐藤聯絡過非警方人士嗎?」


    「沒有。」


    「確定嗎?」


    「確定。」我微微苦笑。「由於始終麵對麵,那位老人的一舉一動,我們都看在眼裏。」


    警部和警部補都沒受到我的苦笑影響。


    「佐藤是否曾透露,他在外麵有同夥?」


    耳朵深處響起田中一郎的話聲。不要說,求求你不要說出去,不然我的一億圓……


    「杉村先生?」


    我盯著警部淡眉尾端如句點般的醒目黑痣,回答:「他拜托某人幫忙善後,還強調那人隻是接受他的請托,並非同夥。」


    「怎麽善後?」


    我的一億圓!田中的話聲愈來愈大,既悲痛又沙啞,消失在耳裏。


    「老人為我們帶來麻煩,感到十分抱歉,所以事後會支付賠償金。這就是他提到的善後。」


    關於補償金的對話,具體金額及是誰提出的細節要保密相當困難。我邊尋思邊說明,即使在刑警眼中顯得可疑也沒辦法。


    「你相信他會給賠償金嗎?」


    山藤警部的話聲變得有點溫柔,雖然隻有一點點。我的視線從他眉角的痣移到雙眼。一般市民不易看透的警部雙眼,仔細觀察似乎有些充血。


    「我並未當真。直到現在,我仍認為那是安撫我們的說詞。」


    「為什麽?」


    警部隨即反問,我不禁感到好笑,發出打嗝般的聲音。


    「畢竟太離譜,也不合理。要是老人那麽有錢,總有方法達到目的。不必刻意劫持公車,也有其他途徑吧。」


    「佐藤有何目的?」


    「老人不是向警部提出要求嗎?就是希望警方帶他指定的人到現場。他點名三個人吧?他懷恨在心,想製裁他們。」


    「製裁?不是單純的報複?」


    「這是我的感覺。」


    我解釋老人談到網路上整理犯罪案件的網站。


    「以老人的年紀,他似乎對網路相當熟悉。不過,他太不習慣用手機打字,於是請人質中的女孩幫忙。」


    講到這裏,我喘口氣。兩名所警注視著我,恍若我的氣息有顏色,可透過分析光譜確認證詞的真假。


    「隻要調查我的身分,馬上就會知道。」


    兩年前我曾被卷入案件,我接著說。


    「我任職的今多財團集團廣報室,由於開除一名打工人員,發生糾紛。新聞報導過,或許兩位有印象?」


    「集團廣報室的員工,遭打工女孩下安眠藥的傷害案件?」山藤警部流暢地回答。「後來,對方闖入你家,持刀威脅夫人,並抓你女兒當人質,關在屋內。」


    「果然有印象啊。」


    「這是夫人待在警署時透露的情報,當時你們想必受到很大的驚嚇。」


    我默默點頭。


    「夫人說,所以碰上這種狀況,你應該能夠從容應付。」


    「內子這麽說嗎?」


    「孩子被抓去當人質,是父母最大的惡夢。曆經那樣的遭遇,你一定會想幸好在公車裏的是自己,而不是女兒,所以絕不會慌亂。」山藤警部笑道,「實際上,杉村先生的行動確實十分冷靜。」


    「我不如內子所想,膽識沒那麽大。不過,現下這樣聽著,漸漸覺得自己真的很冷靜,實在不可思議。」


    今內警部補也露出微笑,我總算成功觸摸到這對搭檔守護的門閂。雖然僅僅是觸摸到,不可能打得開。


    「不論有過何種經驗,我畢竟是個平凡上班族,不習慣涉入案件。隻是,像這樣事後接受偵訊,似乎有點習慣。或許是錯覺,但還是讓我這麽說吧。」


    我再度深呼吸。


    「過往的經驗告訴我,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毫無脈絡、記憶錯誤,仍應原原本本說出來。」


    山藤警部緩緩點頭。


    「可是,我的自信有些動搖。我們四人和那位老人在公車裏共度的幾個小時,委實太異常。」


    再怎麽毫不保留地說明,不在場的第三者,會相信我們之間發生的事嗎?


    「那位老人確實開過兩次槍,我們一直麵對槍口,但我不認為他真的打算傷害我們。至少在公車停到空地後,我直覺不會發生那種狀況。老人就是如此明確地掌控我們,而且手段十分奇異。」


    「因為他以巨額賠償金誘惑你們嗎?」


    今內警部補問道,上司立刻斜眼瞪他。


    「這也是一大主因,但不單純是錢的問題,怎麽講……」


    我一時語塞,咬著嘴唇,兩名刑警如石頭般靜下來。


    「那位老人與我們之間,萌生類似同舟共濟的情感。尤其是老人解釋指名帶來的三個人『有罪』後,那樣的氣氛益發濃厚。」


    今內警部補想開口,我搶著繼續道:「我不曉得現階段其他三人的說法,不過,他們想必感到很混亂,無法坦白一切,會想有所保留。那絕不是我們之中有人是共犯的緣故。案發前,我們根本是素未謀麵的陌生人,誰都不認識老人。」


    我微微冒汗。


    「沒人是共犯。盡管用了『同舟共濟』的字眼,不代表我們協助那位老人,隻是沒反抗——沒積極反抗或製止。我的意思是,當時有種靜觀其變,看老人究竟想做什麽的氛圍。兩位能明白嗎?」


    兩名刑警沒讚同,也沒否定。


    「杉村先生認為,會形成這樣的氛圍,不是遭佐藤持槍威脅的關係,所以覺得他控製的手段很奇特。」


    聽到山藤警部的話,我重重點頭。「沒錯,正是如此。」


    「倘若不是手槍,佐藤怎麽控製你們?你有什麽想法嗎?」


    雖然準備好答案,卻沒立刻說出口,我沒有自信。


    「——三寸不爛之舌。」


    他們可能不會相信。警方恐怕不會采信這種供述,我不禁這麽想。


    「純粹是話術。那位老人用語言支配我們,控製我們。縱使發現身陷那樣的狀態,也無法抗拒。他就是如此高明地掌控局麵。」


    「其他人質也察覺受到控製嗎?」


    「他們應該是認為自己被巧妙收買,尤其是田中—那個閃到腰的先生。」


    「是,我們知道。」


    「他多次抗議老人的話缺乏可信度,但稍微勸說,就沒辦法繼續質疑下去。」


    今內警部補突然一動,手伸進西裝胸前口袋站起。


    「抱歉。」


    約莫是有人來電吧,他匆匆離開病房。


    剩下我和山藤警部後,他略略傾身向前。


    「那兩個年輕人呢?就是阪本先生和前野小姐。」


    「前野小姐聽從老人的指令,做了許多瑣碎的工作。當然,主要是槍就在眼前。」


    「我明白,這麽問不是在懷疑她。」山藤警部輕輕抬起右手,像要安撫我。


    「那位老人身材瘦小,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果真如柴野司機所言,或許老人是『克拉斯海風安養院』的診所病患。前野小姐在安養院的廚房打工,可能麵對的是長輩,又是病人,她頭一個被老人牽著鼻子走,感覺完全受到操控。但我無意責備她,這女孩如此善良,並不是壞事吧?」


    山藤警部右眉尾的句點位置改變。他眯起眼,微微一笑。


    「啊,抱歉,這不是什麽好笑的話題。直到現在,前野小姐仍十分同情佐藤。剛剛我原本說『嫌犯』,又改口稱他為『佐藤』吧?」


    「是的……」


    「那是遭到前野小姐指責的緣故。我一說『嫌犯』,她就哭著叫我不要這樣稱呼老爺爺,說老爺爺是有名字的。」


    我不訝異,也沒發笑。想到前野的心情,我一陣哀痛。


    「前野小姐會不會是目睹……呃,那位老人舉槍自盡的瞬間?」


    我一直擔心這件事。


    「還不清楚。總之,先讓前野小姐安靜休息,似乎才是上策。」


    即使知道,也不能向我透露是吧?


    「杉村先生,曆經兩年前的案件後,你是不是對犯罪心理產生興趣,進而閱讀專書,或特別去調査資料?」


    怎會問這種問題?


    「我沒有那樣的興趣,不過內子本來就喜歡看推理小說……啊,經過那起案件,內子也不怎麽看推理小說了。」


    「這樣啊,你聽過『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嗎?」


    沒聽過。


    「斯德哥爾摩不是瑞典的首都嗎?」


    「是的。」可能是我單純的反應很好笑,山藤警部又露出微笑。「不過,這是指在綁架或人質劫持案中,歹徒與人質之間,產生杉村先生描述的同舟共濟心理的現象。」


    「你的意思是,我們也陷入類似的狀態?」


    「我不是專家,無法斷言。引發斯德哥爾摩症候群,一般需要更長的時間。短短三小時,似乎有些困難。」


    山藤警部眯起眼,挨近壓低嗓音道:


    「接下來的話請不要外傳。出於我個人的好奇心,不曉得能否請教一事?」


    我稍微屛息,點點頭。


    「杉村先生認為,佐藤老人是什麽來曆?」


    「什麽來曆……?」


    「就是職業或身分。你認為他是怎樣的人?說出你的感覺或印象就行。」


    我目不轉睛地觀察警部的神情。「出於個人的好奇心」可能是表麵話,但我認為他是真心想知道。


    「我也頗在意,所以問過他本人。」


    「佐藤怎麽回答?」


    「他隨口轉移話題,我正想設法追問出來,警方便展開攻堅行動。」


    這樣啊,警部蹙起眉。


    「現在你怎麽想?他究竟是何方神聖?」


    「憑印象就行嗎?完全是我胡亂猜測。」


    「無


    妨,請告訴我吧。」


    老師,我回答。山藤警部雙眼發亮,倏地坐直。


    「其實我有同感。之前通話時,我便覺得他是老師。」


    「那麽,即使他具備操縱語言、掌控人心的技巧,也不足為奇。」


    「不過,還得厘清他是哪個領域的老師。」


    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警方和我們公司的園田瑛子談過了嗎?」


    「是指你的上司,社內雜誌的總編吧。」


    「她……有沒有告訴你們?園田似乎看出那位老人的真實身分,或者從事的行業。」


    山藤警部眉尾的句點回到最初的位置。「什麽意思?能不能詳細解釋?」


    那麽,總編尚未告訴警方嗎?


    約莫是看到我的神情,警部告知:「園田小姐也在這家醫院。她情緒相當激動,我們暫時沒訊問她,讓她服用鎭定劑休息。」


    園田瑛子居然會激動到無法問話?那個遭棘手的打工人員扔膠帶台受傷、被下安眠藥,都能頑強振作的園田瑛子嗎?


    「在那種狀況下,我不確定有沒有記錯……」


    我轉述老人和總編的對話。我知道你這種人。從一開始我就看出來,你一定擁有非常痛苦的回憶,我向你道歉——


    山藤警部從懷裏掏出記事本寫下重點,緊皺著眉頭。


    「這樣啊。」他闔上記事本,眉間的皺紋隨之消失。


    「希望你能理解,今晚將卷入案件的各位隔離開來,絕不是懷疑你們。假如讓各位太早碰麵,討論起公車上發生的事,為了彼此配合,記憶可能會有所扭曲。」


    記憶彼此配合,是指個人的記憶失去獨立性,變成一個統整的「情節」吧。


    「這麽一來,雖能厘清案件的來龍去脈,但有時細微的具體事實也會消失不見。」


    對警方來說,即使我和田中、阪本和前野的記憶細節有所矛盾(我想當然會有差異),也不希望我們口徑一致,而是要盡量取得原始的資訊。我看見,阪本卻沒注意到的事,田中發現,前野卻不知情的事;或是每個人都目睹,但解釋不同的事。


    「明天我會請各位到警署一趟。柴野司機和先下車的迫田女士,也會請她們過來。」


    「她們都平安無事嗎?迫田女士從緊急逃生門下車時相當辛苦。」


    「幸好她沒受傷,柴野司機也頗有精神。」


    「聽內子說,柴野小姐想回去車上。」


    山藤警部點點頭,「她的責任感非常重。」


    「她不會因為留下我們離開,而受到公司懲處吧?」


    「這個嘛……應該不會。」


    「柴野小姐表示願意留下,要求老人先釋放女乘客,還是拗不過老人——」


    說到這裏,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怎麽?」


    山藤警部十分敏感。不管再瑣碎的細節,他都想知道掠過我腦中的想法。


    「可能是我多心。」


    「沒關係。」


    「柴野小姐算是該班車的負責人,也表現出負責的態度。至於迫田女士……這麽說有點抱歉,不過可能是年紀的緣故,或者把狀況想得太輕鬆,即使老人開槍恫嚇我們,她仍一副悠哉的模樣,仿佛不了解事情的嚴重性。」


    所以老人才會讓她們下車?


    「她們都不容易受控製,於是最先遭到排除。或許是這麽回事。」


    山藤警部眨眨眼,「那麽,以瓶裝水做為交換,被釋放的園田小姐呢?」


    「園田反倒是在我們的勸說下離開。她看起來非常疲憊,而且行為表現不像我認識的園田……」


    我眯起眼,回憶當時的對話。


    「老人表示要讓田中先生下車。不,原本是想讓前野小姐下車。前野小姐聽從指示幫忙做了一些事,老人決定讓她下車,當作答謝。」


    「前野小姐怎麽回應?」


    「她拒絕了,哭著說獨自下車一定會後悔。」


    「所以佐藤接著指名田中先生?」


    「田中先生也拒絕。在這種情況下,丟下兩個女人先下車,他擔心事後會遭到輿論撻伐。」


    不,等一下。


    「在那之前,他不斷受到老人警告。一開始,柴野小姐自願當人質留下,懇求老人釋放乘客時,田中先生第一個讚成,惹怒老人。不,可能佯裝生氣,但老人故意用槍指著田中先生……」


    我舉起左手觸摸下巴。


    「老人持槍抵住田中先生這裏,命令柴野小姐打開後方的緊急逃生門。」


    我沒看著病房內的物品或山藤警部,而是注視記憶中的畫麵。那個時候,槍陷進田中肥厚的下巴,田中嚇得眼珠差點沒迸出,以及老人冰冷的目光。


    「然後……柴野小姐和迫田女士下車,緊急逃生門是田中先生關上的。老人指派他過去,告訴他也可跳下緊急逃生門逃走,但那樣太不像男子漢。」


    於是田中鬧起驁扭,回嘴說才不會逃走。


    「車內剩下五個人質時,老人提起賠償金的事。田中先生嘴上不信,卻不禁心動。依當下的氣氛,就算叫田中先生下車,他也不可能下車。」


    「糖果和鞭子啊。」


    聽到山藤警部簡潔犀利的評價,我抽離記憶,返回現實。


    「這是控製的手段。」他繼續道。「不像前野小姐那般纖細敏感、現實又愛計較的田中先生,逐漸落入佐藤的掌心。金錢十分誘人,而且男子氣概、世人的眼光之類的字眼,對那個年紀的社會人士影響甚大。」


    我不禁咋舌,點點頭。「第一次開槍,是要強調那不是玩具槍。但第二次開槍,是田中先生瞧不起老人,叫他不要幹蠢事的時候。」


    「換句話說,田中先生不易操控,費一番工夫才成功。園田瑛子女士則是無法控製,她察覺佐藤隱藏的背景,因而較早被釋放。」


    老人把她排除了。


    「——我一直以為,是我們挑選園田總編,讓她下車。」


    「這也是一種控製。」


    「那阪本先生呢?他年輕力壯,隻要有意,便可能毆打老人,奪走手槍。從老人的角度來看,是最危險的乘客,為何會留下他?」


    「你仔細想想,挺明顯的吧?」


    我望著山藤警部,「因為阪本先生擔心前野小姐 」


    「實際上,他應該是真的擔心,但你不認為他是受到控製,被加強這樣的心理活動嗎?」


    這麽一提,感覺一切都是如此。


    「那我呢?我也容易控製嗎?」


    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這個嘛,」山藤警部隨意交抱雙臂,微笑道:「要是佐藤如此認為,你會感到意外嗎?」


    「也不是意外……我總覺得受言語巧妙操控。」


    「這是我個人的推測,你應該是被留下做為調節的。」


    「調節?」


    「劫持公車的隻有一人,卻有四名人質。一對四,而且佐藤是個老人,體格又瘦小。他不是熟悉暴力支配的流氓類型,僅僅亮出手槍,可能無法控製場麵;要以言語控製,也需要巧妙的平衡。萬一有人情緒激動,或者豁出性命反抗,平衡就會輕易瓦解,發展成無法預測的狀況。為了將風險降到最低,佐藤想在人質中安排一個發生意外時,能主動弭平混亂的角色,那就是杉村先生。」


    我無從回答。


    「打一開始,佐藤恐怕就準備速戰速決。他不認為能長時間控製你們,至多五到十個鍾頭。依我估計,那是能在這樣的時間內達成目標的計劃。」


    「可是,我不認為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警方有辦法把他指名的三個人帶到現場。


    況且,警方也不可能答應歹徒的要求,把毫無關係的市民卷入危險。」


    「沒錯。」


    山藤警部雙臂環胸,點點頭。他的眼底掠過一抹光,仿佛瞬間反射天花板的日光燈。然而,那一抹光猶如極細的冰針,紮在我的心上。


    「現在問似乎有點遲,但警部告訴我這些不要緊嗎?」


    「就說是我個人的好奇心啊。」


    前任人質的我們,這回或許換成受到前任談判人員控製。


    「杉村先生一直稱呼他『那位老人』。」山藤警部鬆開雙臂,「田中先生喚他『老先生』,阪先生和前野小姐喊他『老爺爺』。沒人叫他佐藤,也沒人要叫他『歹徒』。」


    真是不可思議,他感歎道。


    「我不認為佐藤是他的本名,叫他『歹徒』總有些於心不忍。」


    於心不忍——說出口我才恍然大悟。「大概是他已過世的緣故。若他活著落網,或許就能毫無顧忌地叫他歹徒。」


    「佐藤自殺的消息,是誰告訴你的?」


    「我看到遺體……」


    「你沒想過是遭攻堅隊員射殺嗎?」


    「所以我向攻堅隊員確認過,對方回複是自殺。」


    話一出口,我頓時慌張起來。「攻堅隊員不能回答這樣的問題嗎?那請當我沒說。約莫是我一臉驚惶,對方想安撫我。」


    山藤警部句點般的黑痣動了動,柔聲笑道:「不必擔心,謝謝你為現場人員著想。」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他站起身,俐落地將椅子疊放回原位。


    「時間已晚,但應該會送餐點來。請好好休息,萬一睡不著,可向護士要助眠的藥。」


    今內警部補沒再出現,山藤警部獨自離開病房。製服員警也沒回來,我等於完全落單。


    現實感頓時遠離。


    明明很累,卻毫無睡意。恐怕是內心的沉重反應在身體上。


    ——老爺爺死了!


    沒錯,佐藤一郎已死。不管他以前是什麽人,現在隻是一名死者。


    我默默悼念這名死者,因為再沒有我能做的事。


    ※


    隔天早上九點,我、田中、阪本和前野坐上警方派來的箱形車,移動到千葉縣的海風警署。距離我們過夜的醫院約五分鍾車程,幹線道路旁一棟紅磚風格的古老建築就是警署,公車劫持案的捜查總部也設在此處。


    踏進四樓會議室時,包括山藤警部在內的幾名刑警、一名女警、柴野司機和迫田女士已在場。穿製服的柴野司機與一襲西裝的中年男子站在一起,應該是她的上司。


    會議室中央的大桌上,攤放著合並的兩張大圖畫紙,繪著公車內部的平麵圖。旁邊擺著明信片尺寸的卡片,寫有柴野司機及所有乘客的姓名。


    山藤警部請我們坐下,兩名製服警官隨即進來,一臉肅穆地打招呼。下巴線條和體格渾圓、較年長的是署長,比他年輕約十歲、身形修長的是管理官。


    「各位早。」


    寒暄告一段落,山藤警部走上前。


    「今天要請各位重現昨天公車裏發生的事。各位應該都很疲累,真不好意思,不過我們預定兩小時就能結束,請多多配合。」


    署長和管理官負責監督,在稍遠處坐下。陪同柴野司機的中年男子,毛毛躁躁地向山藤警部使眼色。


    「在這之前……」


    山藤警部退開一步,西裝男子往前一站,表情僵硬得仿佛隻有他還被抓著當人質。


    「各位乘客,我是經營『海風線』公車的海線高速客運有限公司職員。」


    他行了個最敬禮,柴野司機也照做。


    「這次真是無妄之災。負責各位乘客生命安全的我們,感到無比遣憾。原本社長藤原厚誌應該拋下一切,親自向各位致歉,但為了盡速處理善後,他暫時無法離開公司。」


    西裝男子表情僵硬,卻是口若懸河。


    「因此,敝人運行局長岸川學,臨時做為代理前來。各位,我們非常抱歉。」


    他偕同柴野又行一禮,我們這些前任人質也尷尬回禮。


    「今後公司上下會全力協助警方辦案,由衷祈禱各位蒙受的身心傷害能早日恢複。」


    接著,柴野司機往前半步。帽子底下的麵容蒼白,嘴唇毫無血色。


    「我是駕駛員柴野,再次向各位致歉。」


    她深深行禮,額頭幾乎貼到膝蓋,就這樣靜止不動。岸川運行局長開口:「今天的重現作業,請讓敝人同席。」


    「不,不用啦。」


    田中出聲。他換上整潔的襯衫和熨出折痕的長褲,腳下卻是襪子配拖鞋。坐上箱形車時,他動作就很僵硬,此刻的表情明顯是身體不舒服,大概是腰痛吧。


    「又不是柴野小姐害的,而且你這個上司在場,也不好正確重現吧?」


    對不對?田中望向山藤警部。小個子的談判人員迅速收起「不小心覺得有趣」的眼神,一本正經地頷首。


    「是啊,重現作業由當事人進行即可。」


    在女警帶領下,岸川運行局長一臉遺憾地離開。田中拉近一把旋轉椅,一屁股坐上去。


    「不好意思,我站不住,腰痛得難受。」


    他這番動作無意間緩和氣氛。在山藤警部催促下,我們圍著大桌子落座。我坐在田中旁邊,我們的對麵是兩個年輕人。柴野司機扶著迫田女士的肩膀,坐在年輕人那一排。


    返回會議室的女警,悄悄走到迫田女士身後,彎腰在她耳畔柔聲低語,似乎負責照護。原來不是我誤會,迫田女士真的需要協助。


    「我想回家。」


    迫田女士語氣溫和,但眼神遊移,坐立難安。隻見她不停拉扯身上的夏季薄線衫圓領。


    「很快就能回去,請陪我們一會兒。」


    柴野司機也幫腔。老婦人惶惶注視她,又扭身直勾勾仰望女警,邊拉扯線衫領口,不滿地抿嘴。


    「首先,我要再次確認各位的姓名。」


    依山藤警部的指示,刑警分發寫有我們名字的卡片。


    「司機 柴野和子」


    「乘客 迫田豐子」


    「乘客 田中雄一郎」


    「乘客 杉村三郎」


    「乘客 阪本啟」


    「乘客 前野芽衣」


    阪本和前野穿著薪新的成套運動服,像同款不同色的情侶裝,但樣式和商標有微妙的差異。兩人氣色都不錯,前野完全恢複精神,不過可能是發現迫田女士這名新的「病人」,頗為在意她的狀況。


    刑警拿著「乘客 園田瑛子」的卡片站在桌旁。


    「抱歉,我們公司的園田……」


    我出聲詢問,山藤警部拿著「嫌犯 佐藤一郎」的卡片,輕輕點頭。


    「她極度不願參加案件重現作業。」


    「她還在醫院嗎?」


    「主治醫師已準許她出院。回家後,她應該就能平靜下來。」


    「這樣啊。抱歉,給你們添麻煩。」


    一點都不像園田瑛子。這起案件的哪一環節,或老人的言行舉止,如此嚴重地傷害她,導致她陷入混亂嗎?


    「田中先生,原來你真的姓田中。」


    阪本的話聲開朗得突兀,前野笑著附和:


    「我也以為是假的。」


    「情急之下,哪想得出什麽假名?」田中右手插腰,呻吟似地回答。


    「可是,你不是一郎,而是雄一郎。」


    「那是情勢使然,誰教老先生自稱『一郎』。」


    聽到「老先生」三個字,前野的笑容消失,眼神一暗。不過,她沒流淚,也不再激動


    。


    雖然是老套的形容,但每個人似乎都擺脫附身魔物的糾纏。其實,我最擔憂的不是敏感的前野,而是被一億圓的美夢耍得團團轉的田中。不過,此刻不管怎麽看,他都是値得尊敬的社會人士,好丈夫和好爸爸。如同本人所說,他不折不扣是中小企業的老板。


    夢消失了。不管那是美夢還是惡夢,都隨「老先生」的生命和他的巧舌逝去。不過,無論那是何種形式,他確實把我們連結在一起,即使附身魔物消滅,我們之間仍留下淡淡的親近感。


    田中不知感覺到什麽,突然轉向我。見我回望,他有些難為情地垂下視線,撇著嘴角。


    我和田中都沒一絲憤怒。


    案件的重現,從公車駛出車庫開始。我們各自說明上車的站名,及坐在哪個座位。


    警方已確認過,在「海星房總別墅區大門前」站下車的,是出入管理事務所的業者。此時,前野客氣地舉手請求發言。


    「請說。」


    「呃,昨天的交通事故是怎麽回事?02路線的公車不是停駛?好像封鎖了整條道路。」


    我猛然想起,所以迫田女士才會改搭03路線。


    「啊,那是卡車翻覆事故。幸好沒造成傷亡,不過車上載著麻煩的東西。」山藤警部笑答。


    據說是預定送往「克拉斯海風安養院」的業務用清潔劑。


    「為了進行清洗和複原工作,道路封鎖約兩小時。清潔劑的氣味隨風擴散,而且冒出大量泡沫,引起不小的騷動。」


    現在想想,感覺是一場和平的事故。


    「所以迫田女士才會搭上跟平常不一樣的公車,對吧?」


    聽到前野的提問,迫田女士眼珠骨碌碌地轉,沒有回答。偶爾,她會突然想起般撫摸膝蓋,也許是關節炎作怪。她的長褲上套著用舊的護膝。


    「我們立刻接到發生事故與禁止通行的聯絡,不過,由於『克拉斯海風安養院』派出迷你巴士接駁訪客和門診病患,01和03路線沒臨時增班。」柴野司機補充。她依然沒有笑容,表情緊繃。


    「要是迫田女士也搭接駁巴士就好了。」


    前野稍微傾身向前,提高音量。迫田女士拉扯著線衫領口,眼神飄忽地掠過我們。


    「那裏的人叫我去『東街區』站等車啊。」


    她像孩子般噘嘴爭辯。前野和柴野司機都點頭應和。


    「那是清潔劑,即使吸入也不會對人體有害,但潑灑出來的量太大,氣味濃烈。一時之間,傳出可能是有毒氣體的謠言,『克拉斯海風安養院』忙著處理。」山藤警部解釋。


    一片混亂中,像迫田女士這種無法應付意外狀況的訪客,很可能就漏聽接駁巴士的訊息。


    「我也一樣。平常都搭02路線,昨天得知發生事故停駛,才去『東街區』站搭車。」


    「你沒聽到接駁巴士的訊息嗎?」


    「當時巴士剛開走,由於隻有一班來回接駁,感覺要等很久。我在大廳看時刻表,發現雖然要走一段路,但搭03路線比較快。」


    「其實我也是。」阪本有些客氣地舉手發言。「不過,我不是從『東街區』站上車,而是前一站。我當時所在的地點,離02路線的『克拉斯海風安養院事務所前』的站牌比較近。我是第一次去那裏,搞不太清楚狀況。」


    這麽一提,他是去麵試工作的。


    「是啊,我平常也在那一站上車。那一站離總務部的辦公大樓和我打工的餐廳比較近。」


    「克拉斯海風安養院」占地遼闊,各棟建築相隔甚遠。


    「職員在院區內都騎自行車,我也不例外。那時我在想,萬一搭不到公車,就借廚房長的自行車回去。」


    「你不是騎自行車通勤?」


    「隻有早班。說是晚班太危險,勸我不要騎車。」


    勸前野晚班不要騎車通勤的,應該是她的家人吧。確實,那片廣闊的區域,一到夜裏就沒半點人影。況且,周遭不全是用來點綴的人工景觀,還有原始竹林和雜木林,女孩獨自行經太危險。


    「那麽,由於清潔劑事故搭上與平常不同公車的,是田中先生、迫田女士和前野小姐,對嗎?」


    聽著山藤警部的話,我腦海浮現一個疑問,這起事故也在「佐藤一郎」的意料之外嗎?


    那個時間帶的03路線公車總是空蕩蕩。從「日落街區」站到終點前,有時甚至隻有我和總編兩個乘客。換句話說,若企圖劫持公車,需要掌控的人質,包括司機在內,頂多三到四人。


    然而,昨天起先有八個乘客。一人途中下車,剩七人。讓柴野司機和迫田女士下車後,剩五人。即使如此,是不是仍超出老人的預期?


    ——不,可是……


    由於發生事故,02路線停駛、03路線的車上比平常熱鬧,老人都知道,卻依然采取行動。他向警方提出的要求,是將特定人物帶到現場,並非以人質的性命交換。而且,沒有時間上的製約,好比要求停辦某活動、幾點前去哪裏,所以行動的時機不受限。發生卡車翻覆事故時,應該能選擇改日再行動。


    即使如此,「佐藤一郎」還是決定執行計劃。這表示在他眼中,乘客多寡是微不足道的變數。不管車上有幾個人,他自信絕對能掌控——


    愚者千慮,亦是徒勞。山藤警部攤開部下取來的「克拉斯海風安養院」和「海星房總別墅區」的設施平麵圖,我將注意力移回上頭。


    「這裏,這裏和這裏。」


    前野拿紅筆標記公車站的位置。


    「佐藤是從『海線高速客運調度站前』上車吧?」


    山藤警部詢問,柴野司機起身指著平麵圖的一點,回答:


    「是的。02路線和03路線從『克拉斯海風安養院』前往車站時,這是第一站。」


    「平常從調度站前就有乘客嗎?」


    「幾乎沒有。畢竟周遭並無其他設施,這一帶又多是農家,都開自用車。」


    「看來在此設站沒什麽意義。」


    「公司買下這條路線的經營權時,條件是要保留原本的公車站。」


    這部分運行局長比較清楚吧。


    「老先生怎麽會去調度站前呢?」


    田中低喃,發現眾人望著他,有些慌張。


    「噢,如果搭公車前往『克拉斯海風安養院』,隻要從那裏再走一站的距離就會到,我是納悶他何必特地跑去那裏。」


    「會不會是要搭首班車,觀察之後上車的我們?」


    「觀察?」


    「就是看看有沒有難對付的乘客。」


    田中和阪本似乎沒發現,但山藤警部和刑警們正在觀察他們的對話。


    「那麽,老先生判斷我們不難對付嘍?」


    田中反問山藤警部,有些尷尬地閉上嘴。昨天在公車上,田中用的是自我主張較強烈的第一人稱,此時卻是用較中性的第一人稱,語氣也依情況,有時隨性,有時拘謹。不管嘴上怎麽說,最強烈意識到警察組織這個「衙門機構」的就是田中,這也反映出他身為社會人士的一麵。


    重現作業順暢進行。原以為來到老人提出賠償金的部分時,氣氛會改變,但顯然是杞人憂天,大夥皆直爽地談論。不過,關於老人的發言,雖然大夥盡力回溯記憶具體陳述,可是提及自身的反應,就變得曖昧許多。阪本和前野應該沒有任何顧忌,我當然也沒有,隻是都介意著田中。


    田中本人擺出一副「那種老先生說的荒唐話,我連千分之一秒都沒當真」的表情和態度。這樣的反應也令我放心。


    「柴野司機獲釋時,各位是否感到不安?」


    山藤警部將「佐藤一


    郎」的卡片擺在公車平麵圖中央,掃視我們。


    「不安……?」


    前野睜大雙眼,似乎頗為意外。


    「我是指,不曉得佐藤的目的,各位是否感到不安。在這類交通工具遭到劫持的案件中,通常不會第一個釋放駕駛員。站在歹徒的立場,釋放駕駛員,等於失去移動手段。」


    「噢,就好比劫機。」阪本點點頭,望向柴野司機。隻見她蒼白的嘴唇抿成「一」字型。


    「一般劫持交通工具,都是想去什麽地方呢。」


    「即使目的不是前往某處,視情況變化,能夠帶著人質一起移動,對劫持犯是很重要的。可是,那位——老爺爺……」


    我本來要說「老人」,刻意改口為「老爺爺」。


    「看起來,他從一開始就沒這麽打算。即使裝甲車包圍公車,他也不慌不忙。」


    田中冷不防冒出一句:「你一度想移動公車吧?」


    除了迫田女士和警方,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田中看著我笑道:


    「你爬上駕駛座時,想移動公車吧?我緊張得要命,在內心大喊不要亂搞。」


    「……這樣啊。」


    「我覺得不用你多事,隨時都能製服那樣一個老頭子。」


    「多虧杉村先生坐到駕駛座上,雖然時間短暫,但我們能夠與他交談,幫助很大。」山藤警部開口。


    「咦,怎麽交談?」


    聽到紙板的事,這次除了迫田女士、警方和我,眾人都相當詫異。


    「原來發生過那種事!」


    前野的反應率直。她睜圓雙眼,不自主地抓住阪本的手臂。被抓的人也毫不在意。


    「杉村先生很害怕吧?」


    「不,也不怎麽害怕。」


    「他都能跟外麵聯絡了,想必是不害怕。」田中哼一聲。「換成是我,一樣不會驚慌。」


    田中終究恢複使用自我中心的第一人稱。我強忍笑意,阪本卻笑著接過話:「不過,如同田中先生所說,我也認為如果事態緊急,總有辦法製止老爺爺。因為老爺爺的手細得像枯木。」


    「即使他手中有槍?」


    山藤警部追問。阪本的笑容消失,但似乎不是憶起手槍的可怕。他尷尬地搔搔頭。


    「怎麽講……從某個時間點起,我就覺得老爺爺絕不可能開槍。」


    「我有同感。大夥聊著聊著,我漸漸認為總有辦法解決。」前野小聲囁嚅。


    所以——她仿佛要辯解般抬起眼,望向山藤警部。「看到公車外麵的情景,發現鬧得這麽大,我的雙腿不禁顫抖。不是我們遭遇可怕的狀況,而是老爺爺做出了不得了的事,他應該不打算要這樣……我不太會解釋……」


    她的話聲愈來愈微弱,最後幾乎聽不見。


    「你認為佐藤其實想怎樣?」


    「這……」


    「現在回想,你有何看法?」


    前野低下頭,阪本也垂下目光。田中別過臉,柴野司機緊咬不放似地直盯著公車平麵圖上自己應該守住的位置——駕駛座。


    「那個人死了嗎?」


    迫田女士突然出聲。她不再拉扯線衫領口,也沒撫摸膝蓋。盡管淚濕眼眸,焦點模糊,目光卻十分犀利。


    「你們害死他嗎?」


    女警搭著她的肩,在耳畔低喃:現下不是在說這個話題。


    「我要回去了。」


    迫田女士氣憤地丟下一句,硬要從椅子上站起。


    山藤警部並未挽留。他向女警頷首,派一名刑警送迫田女士出去。柴野司機的視線追逐著她的背影。


    「她是不是有點癡呆?」田中板起臉。


    「大概是受到案件的影響。」山藤警部一語帶過。「她一個人住,所以我們托左鄰右舍幫忙留意。」


    「她母親住在『克拉斯海風安養院』……」


    前野小聲補充,警部沒回答。那委婉的漠視,我感到有些古怪,但現在似乎不是追究的好時機。


    即使迫田女士缺席,也不影響重現作業。有關她的部分,原本就是由柴野司機代為作證。


    大略重現完畢,山藤警部簡單說明警方的行動。攻堅前不久,公車就開始搖晃,果然是隊員帶著必要器材鑽進車底下的緣故。


    「公車地板的洞是檢修口嗎?沒辦法從車內打開呢。」


    我的問題得到意外的答案。


    「其實,那沒有用處。」


    海線高速客運有限公司接管「海風線」後,曾嚐試改造成對應輪椅的配置。就是在車體下方安裝自動輪椅升降機,可從駕駛座操縱。


    「實際測試後,他們發現不僅花錢、車體變得笨重,而且根本沒有坐輪椅的乘客要搭,毫無意義。」


    前野驚訝地吐吐舌頭。「因為『克拉斯海風安養院』有好幾輛可對應輪椅的箱形車。如果是坐輪椅的病患來看診,也都有專用的車子。」


    「沒錯,正是如此。公車地板上的洞,就是改造時留下的。」


    「之後就照樣行駛嗎?」


    「車體本身並無異常。」


    田中有些不滿,但多虧地板上的洞,攻堅容易許多。


    「板子嵌得很緊,鬆開從底下鎖上的螺絲後,徒手推不動,隻好借由壓縮空氣炸開。我們以同款車輛試驗過,確定不會傷及各位。」


    確實,堵住那個洞的方蓋被吹到上方,又落回原地。而且警方用熱像儀確定過我們的位置,想必已將風險降到低。即使如此,田中還是要表達怒意,這人雖然麻煩,卻是認真的小市民。


    重現作業結束,署長、管理官及眾刑警離席,留下山藤警部和我們,然後海線高速客運的岸川運行局長又進來分發名片。


    「關於這次事件的賠償等諮詢,由我擔任窗口。當然,敝公司會另外擇期,登門致歉並討論相關事宜,不過在那之前,不管多細微都沒關係,隻要有任何不滿或疑問,請隨時聯絡我。」


    他再度九十度鞠躬。柴野司機也規規矩矩仿效,實在教人同情。


    一片沉默中,山藤警部開口:「後續媒體應該會采訪各位,但案件仍在偵辦中……」


    警部以至今為止最輕鬆的態度,就像昨晚今內警部補離開,與我私下獨處時那樣微微傾身向前。「其實,連嫌犯的身分都尚未查明。」


    「還不曉得老先生的來曆嗎?」田中驚訝地眨眼。


    「幾乎沒有線索。」


    「柴野小姐不是認得老爺爺?」


    前野一問,柴野司機抬起毫無血色的臉。「是的,他應該搭過幾次公車。」


    瞧,她這麽說——前野天真無邪地回望山藤警部。警部苦笑道:


    「沒錯,但至少在『克拉斯海風安養院』的病患中,沒找到疑似佐藤的人。醫師和護士也對他沒有印象。」


    「會不會是以前的住戶?」前野追問,阪本手肘輕撞她說:「一定調査過,發現不是啦。」


    田中靠著椅子扶手,忽然想起般問:「小姐,你對老先生沒印象嗎?如果老先生去過安養院或診所,可能和你打過照麵。」


    「咦,我嗎?」前野錯愕地指著自己的鼻頭,「可是……我都待在廚房……」


    「倘若柴野小姐的記憶沒錯——我想應該沒錯,」山藤警部的語氣變得慎重,「那麽佐藤會搭乘『海風線』,想必是預先做準備吧。」


    啊,這話也不能外傳——山藤警部食指抵著嘴巴,語氣幽默。


    「不過,光是千葉縣內就有好幾條公車路線,他會刻意選擇『海風線』,絕對有特殊理由。」


    見阪本說得斬釘截鐵,田中笑道:「這段話好像警匪片的台詞。」


    不論是苦笑或失笑,完全沒笑的隻有岸川運行局長和柴野司機。仔細一看,柴野司機眼眶泛淚。


    「全怪我能力不足,害大家暴露在危險中。我完全沒派上用場,真對不起。」


    她再次深深低頭,伏在桌上啜泣。


    「不是柴野小姐的錯。」


    柴野小姐一點錯也沒有啊,前野語帶哭音。


    「感謝各位的諒解。」岸川運行局長的神情沉痛。


    「真的嗎?局長真的這麽想?」前野逼問。「那也替柴野小姐講講話嘛。」


    「芽衣,說那種話也沒用。」


    「怎會沒用?」


    柴野司機慢慢直起身體,掏出手帕拭去淚水,說聲「抱歉」。「謝謝大家為我擔心。」


    「柴野小姐盡力了啊。」前野低喃,又匆匆繼續道:「老爺爺手上有槍,就算不是柴野小姐,而是強壯的男司機,也不可能阻止,搞不好會導致不妙的結果。」


    然後,她自顧自點頭。


    「嗯,沒錯,我得好好說出這些話。如果有人采訪,我得完整回答。對了,也寫在部落格吧!」


    芽衣、芽衣——阪本想安撫她。此時,田中突然向我搭話:


    「看在同是傷兵的交情上,能不能扶我一把?我想去洗手間。」


    我起身攙扶田中,陪他離開會議室。


    在走廊上遇到剛剛的女警,得知洗手間在盡頭右轉的左側。同是傷患的我們互相扶持,慢慢前進。先前也在會議室的一個刑警,從附近的辦公室出現,他向我們頷首致意,並未多說。


    一進洗手間,田中左右張望,確定四下無人。


    「我想跟你私下談談。」


    我早察覺他的意圖,點點頭。


    「方便給我名片嗎?」


    我從外套口袋掏出名片,還沒遞出,田中便繼續道:「聽說你是今多財團的人?」


    「山藤警部告訴你的嗎?」


    「不,今早過來前,我去照光。在候診室時,你們公司的人向我打招呼,也給我名片,可是我不小心留在病房。」


    「對方是不是姓橋本?看起來三十歲左右。」我推測道。


    「沒錯,長得挺英俊。」


    可能是來接我,現下想必在附近等候吧。


    「他是直屬會長的公關部負責人。雖然我是基層員工,不過我們公司是個大家庭,有員工牽涉嚴重的案件時,公關部就會出麵。」


    我沒透露妻子是會長千金,橋本應該也沒談到這麽深入。而田中顯然對「基層員工」四個字沒反應,


    「你有沒有帶筆?」


    「有原子筆。」


    「那記一下我的聯絡地址。」


    田中金屬加工有限公司,他流暢報出地址和手機號碼。我記在剛拿到的岸川運行局長名片背


    「往後有事要商量,你看起來最可靠。」


    要商量什麽先擱一旁,總覺得我們的緣分尚未結束。況且,受到田中的倚賴,我頗為受用。


    「我們又都受了傷,同病相憐。」


    「家裏也都有妻小。」


    兩人低聲偷笑,聲音在冰冷的瓷磚牆上反彈。


    「那個姓山藤的刑警……」田中單手扶牆支撐身體,話聲壓得更低。「對你的態度如何?」


    「很有禮貌。」


    「他問你什麽?」


    「關於案件的來龍去脈。」


    與其說田中塊頭大,更接近肥胖。他的身軀前彎,倏然抬起眼,質疑道:


    「隻有這樣?」


    「不然呢?」


    田中移開目光,落在打掃得十分幹淨的老舊地板上。


    「他劈頭就問我,在公車裏有沒有和老先生交易。」


    我頓時語塞。


    「敘述案發經過時,我也自然而然談到賠償金的事。」


    「不一樣,警方似乎從一開始就懷疑我是老先生的同夥。」


    田中盯著地板瓷磚裂縫,眼神陰沉。接著,他喃喃道出意外的事實:


    「進行訊問前,警方便知情。」


    「你指的是,老人與我們談錢的事?」


    田中深深點頭,冒出一個怪問題:「你照過胃鏡嗎?」


    「咦?有啊。」


    「這年頭,連鏡胃都那麽小,可以黏在管子前端。監聽麥風克一定更小吧,想裝在哪裏都行。」


    我聽出田中的意思,不禁啞口。


    「警方早就聽過我們在公車裏的對話。絕大部分的事,他們都看透了。」


    田中移動雙腳,轉換重心。他哼一聲,短促地笑。


    「否則不可能問得那麽仔細,幾乎讓人發毛。」


    「——原來如此。」


    「所以,對你不是這種態度嗎?果然我的嫌疑最大。噯,沒辦法。」


    他骨碌碌的雙眼浮現自嘲之色。


    「麵對那樣的逼問,我根本無法抵抗。一回神,我幾乎全招了。由於老先生表示會給一億圓,我承認有點相信他的話。」


    水管傳來聲響,樓上相同的位置也設有洗手間吧。


    坦白說,我始終認為老人提到的賠償金,即使我、阪本和前野告訴警方,田中也不會鬆口。我以為一夜過去,田中不再執著,純粹是脫離極限狀態,恢複清醒,原來另有內情。


    「還好你沒隱瞞。」我應道。


    嗯,田中點點頭。


    「可是,你千萬不能搞錯,我們是受害者。遭手槍威脅、花言巧語籠絡,是被玩弄於股掌的人質。我們並未協助犯罪。」


    「我懂啦。」


    田中一直靠著牆,似乎難受起來。我伸手攙扶他。


    「警方會向媒體公開這些內情嗎?」


    我也不確定,隻能老實回答「不知道」。


    「不過,事情很難說。至今沒查出老人的身分,還讓他死去,或許有人會質疑警方為何選在那個時間點攻堅。」


    即使死的是歹徒,在某些人眼中,攻堅造成死亡仍是個問題。


    「除了我們,還有老人指名的三個人,對於公開案件的資訊,警方應該會更謹慎。」


    在這層意義上,我們可謂生死與共。不是對媒體,而是對「社會」。


    這就是「社會」的恐怖之處,老人不也暗示過?網路雲雲聽來新奇,但老人想對那三人施加的製裁——姑且不論是對錯,都是除非意識到「社會」,否則不可能會有的發想。


    我頓時明白,若想探究老人的來曆,關鍵就在他指名的三個人的身分謎團中。


    「真是沒出息。」


    田中以空出的手,用力搔搔摻雜銀白的短發。


    「活到這把年紀,還被那種老頭子的花言巧語哄騙,我實在沒臉麵對家人。」


    「不能這樣想。」


    田中局促笑著,跨出腳步。「機會難得,我考慮幹脆拿客運公司給的錢去動椎間盤突出的手術。」


    「很好啊。當時你被逼著坐在公車地板上,你有這個權利。」


    「雖然很小家子氣。」田中笑得令人心痛。「不同於像你這種大企業的上班族,我是小小的自營業者,錢的問題非常迫切。」


    總覺得不能隨口應「我懂」,所以我保持沉默。


    「怎麽會碰上這種事?」


    「隻能說我們運氣不好。」


    真的,田中呻吟。我們兩個傷患互相攙扶,步出冰冷的洗手間。


    田中返回醫院,岸川運行局長和柴野司機還要接受訊問。剩下的準許回家,於是山藤警部陪我們來到大廳。


    不出所料,走下樓梯,橋本已在玄關大廳等候。一看到我,橋本就


    從訪客用椅起身。


    由於隻需以姓氏稱呼,我經常忘記他的全名。是叫和彥,還是雅彥?


    橋本伶俐地寒暄,我覷著他的名片,想起是「橋本真佐彥」,正式職銜為「今多財團總部廣報課國際事務組會長秘書室責任次長」。這不是初次見麵時的頭銜,原先僅有「廣報課國際事務組」。橋本也經曆過基層員工時代。


    對於「今多財團」這個公司名稱,橋本幹練的態度、落落長的頭銜,及這種職位的人物恭恭敬敬來迎接我,阪本和前野顯然十分驚訝。


    橋本與山藤警部似乎昨晚打過招呼,沒交換名片。


    「我調派車子過來,如果不嫌棄,可順道送各位回家。」


    橋本以眼神向我示意,同時提議道。阪本和前野又一陣詫異。


    「咦?不用啦,我們就住在這一帶。」


    「對杉村先生過意不去。」


    「不會的,一起回去吧。」


    「警署外有許多媒體記者徘徊。」


    聽到橋本的話,前野繃緊雙頰。像是害怕,也像在振奮精神,表示「我會好好說出自己的想法」。


    「芽衣,請他們送一程吧。」


    阪本果斷決定。他和前野之間,至少在他心中,已是可直呼名字的距離。


    「山藤警部,可以嗎?」


    警部挑起眉,「各位方便就行。」


    「不用坐警車?」


    「你們不是嫌犯,完全沒問題。啊,如果有警方人員陪伴比較安心,我可以派人。記者可能堵到你們家去。」小個子警部開朗笑道。


    這回反倒是前野較果斷,「不,我不會提出那麽沒誌氣的要求。總不能永遠躲躲藏藏,況且我們沒做壞事。」


    「隻是現在有些……」


    聽到阪本小聲呢喃,橋本笑吟吟地應道:「就這麽決定。」


    停車場在建築物後方。我們要從玄關轉彎時,山藤警部停下腳步,像電視劇裏的名配角探長般,拍一下額頭說:「糟糕!」


    「手機可以還給各位了。原本想在會議室歸還,卻不小心忘記。我去拿過來,請各位先去停車場。」


    橋本開來的是總部的公司車,但車身沒有公司名稱或商標,是廣報課常用的車款。啊,是日產西瑪(nissan cima),前野驚呼。


    「是你喜歡的車款?」橋本親昵地問,前野用力點頭。


    「小時候,父親的公司生意還很興隆,我坐過西瑪。」


    好懷念,她喃喃自語。這是一段能夠推測出前野過去與現在家境的發言,但本人毫無自覺,實在符合她的個性。而能夠假裝沒察覺,也很符合橋本的作風。


    「這是公司車,不過我喜歡西瑪的硬座椅,隻要有機會,我都會借西瑪。」


    「對!我也不喜歡座椅軟綿綿的車子。西瑪坐起來真的很舒適。」


    前野是展現「本色」,而橋本是運用「技巧」。不過,在任何狀況下,跟任何人都不愁沒話聊是兩人的相似之處。


    「我不懂高級車。」阪本說著,細細打量我。「原來杉村先生地位不凡。」


    我決定適度坦白,「這有點微妙。」


    「地位高不高,似乎沒有微妙可言。」


    「問題在於地位高的是誰。」


    別告訴前野小姐,我壓低嗓音。「說來頗難為情,請替我保密。其實,內人是公司高層的女兒,我的處境就像卡通『阿螺太太』裏靠嶽家生活的女婿。」


    是我的偏見作祟嗎?這似乎是我在這一、兩天之內最受崇敬的一刻。


    「那麽,杉村先生是靠裙帶關係進公司?啊,還是相反,進公司以後才贏得上司女兒的芳心?」


    「唔,這也挺微妙。」


    阪本輪流望向站在深藍色西瑪旁聊天的橋本、前野和我,然後說:「反正找不到正職工作的我沒那種機會。」


    「我們編輯部有個來打工的大學生,綽號叫野本弟,感覺跟你滿像的。名字也隻差一個字,往後我可能會把你們搞混。」我微笑道。


    「那個公關課的人,也姓橋本呢。」


    「這下我就認識三個姓『〇本』的人了。」


    「姓氏隻差一個字,境遇卻是天差地遠。」


    阪本低喃。像是算準時機,車旁的兩人發出開心的笑聲。


    山藤警部小跑步回來。我們的手機各別裝在塑膠袋內,袋上貼著標簽。


    「不好意思,請簽收。」


    他遞出夾在腋下的清單,從西裝胸前口袋掏出原子筆。


    「山藤先生,你是警部,職位滿高的吧?」


    前野接過手機,不可思議地說。這也是她的「本色」。


    「嗯,還好啦。」


    「明明可以交給部下,你竟然願意做這樣的瑣事。」


    這個問題可能會惹惱某些人(像是田中),但山藤警部滿不在乎地回答:


    「我的個性就是如此。」


    語畢,他微微一笑。


    「何況,我對各位頗有親近感。畢竟共同經曆一樁大事件。」


    山藤警部稍稍端正姿勢,繼續道:「但以結果來說,沒能阻止嫌犯自殺,還讓各位目睹那樣的現場,身為談判人員及警官,我感到非常遺憾。很抱歉。」


    雖然不像岸川運行局長九十度鞠躬,僅以眼神致意,那身姿依然耀眼。


    「各位始終表現得相當勇敢,感謝配合。」


    而後,我們便離開海風警署。


    在車上確定手機能正常使用後,我們交換電子信箱。我的手機紅外線裝置故障,前野迅速替我打字輸入。


    前野與父母共同生活的家,是一棟整潔的縣營小住宅。她先下車,接著是阪本。阪本與雙親及祖父,四人住在有籬笆的老舊透天厝。


    下車前,他急忙辯解:「我和芽衣——前野之前穿一樣的運動服,那不是情侶裝。昨天我請來探病的爸媽幫忙帶衣服,似乎恰巧是在同一間店買的。」


    醫院附近有間量販店。


    他恭敬道謝後,隨著狗叫聲消失在籬笆另一頭。負責駕駛的橋本開口:「看他害羞的模樣……年輕人真可愛。」


    事件成了月老,他有感而發。


    「杉村先生,今天我直接送您回府上。會長在那邊等您。」


    沒有急事,嶽父卻在平日離開會長室,這是極為反常的情況。


    「可以嗎?」


    「是的,我收到這樣的指示。」


    約莫是從後視鏡瞥見我的表情,橋本輕快地繼續道:


    「聽說菜穗子小姐昨天睡得頗安穩。她興致勃勃,說晚飯要準備杉村先生喜歡的菜色。」


    「哦,這次又麻煩你關照,真不好意思。」


    「哪裏的話。」


    這是我分內的工作——他沒這麽說。


    「在您總算獲準返家時,提起此事實在惶恐。不過,關於今後如何應對媒體……」


    「沒問題,請說。我該怎麽做?」


    「基本上,杉村先生的采訪申請,由我們做為窗口全權處理。至於府上,遠山暫時會每日拜訪,處理電話和訪客。」


    「冰山女王」即將大駕光臨。


    「問題在於,媒體要求成為人質的各位,舉行共同記者會。類似的案件中,有舉行共同記者會的前例,當然是等一段時間後,所以……」


    「真到那個時候,再和大家討論吧。」


    「好的。客運公司打算怎麽賠償?」


    「我想自行與對方商談。到目前為止,客運公司的應對都十分誠懇。假使有什麽問題,我會立刻找你商量。」


    跟警部談完,我放空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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