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秋風,我和菜穗子一起漫步在南青山的街道上。


    一進入十月,殘暑如一刀兩斷的戀人般消失蹤影。取而代之登場的秋季腳步飛快,離公車劫持事件那一夜還不到一個月,藍天及涼爽的空氣教人心情舒暢。


    菜穗子穿千鳥格紋粗呢外套,搭配皮革長靴。妻子個性謹慎,親自駕駛時不會選擇高跟鞋。依她的喜好剛換的volvo,停在附近的投幣式停車場。天空這麽蔚藍美麗,風有點冷但很舒服,想要散步一會兒——我聽從妻子的要求,陪她走走。


    目的地是她常去的精品店。那家店隻接熟客介紹的顧客,但任何困難的要求都能使命必達。近來,菜穗子熱衷於購買母女裝,不過今天的目的,是挑選參加桃子學校文化祭要穿的洋裝。桃子就讀的小學,預定在十一月中旬舉行文化祭,她從一年級六十三名學童中脫穎而出,要在鋼琴伴奏下朗讀詩歌。


    今年春天桃子升上一年級。那是妻子、妻子的大哥及二哥的妻子畢業的私立大學小學部,二哥夫婦的孩子目前就讀於附屬高中。或許是有這些過來人的經驗,雖然事前聽到各種傳聞,我們如臨大敵,但並未在「入學戰爭」中遇上什麽困難。


    實際上,配合桃子就學決定住處,反倒更辛苦。必須能在十分鍾內,徒步抵達位於澀穀區閑靜一隅的學校;必須是管理係統與保全施設完善的公寓,但不能是摩天大樓,總戶數要在一百戶以下,愈少愈好。在有限的時間內,為我們找到完全符合條件的房仲業者,堪稱是業界楷模。


    兩年前,襲擊我們一家三口的暴力事件的風風雨雨過去後,菜穗子拋棄剛落成不久的家。她沒辦法繼續住在那裏,不論我如何勸說,都聽不進去。


    那是菜穗子用私有財產蓋的房子,怎麽處置是她的自由。可是,我非常中意你為我設計的書房……我低調表示,她回答:


    「下次我會設計讓你更喜歡的書房,這次就讓我任性一下吧。」


    於是,我放棄勸說。


    我們暫時寄身在菜穗子的娘家,那是嶽父位於世田穀區鬆原的房子。廣闊的土地內,還有大舅子一家的房子,獨生女桃子和經常來主屋玩的表兄姐十分要好,過得很開心。暴力事件在菜穗子心中留下的創傷,也由於回到少女時期居住的懷念老家,迅速撫平。


    在今多家,我的立場近似於卡通《阿螺太太》那個靠嶽家生活的女婿,不管住在誰蓋的房子都一樣。寄居嶽父家籬下,我並未覺得比住在妻子蓋的房子更抬不起頭。畢竟我早度過那樣的階段。


    決定與今多菜穗子結婚,應她父親的要求,辭掉原本工作的童書出版社,在今多財團得到現下的職位時,我已對未來的種種做好心理準備。成為今多菜穗子的丈夫,等於成為今多菜穗子人生的一部分。隻要抱定這樣的心態,就不必計較瑣碎的細節。食客不管怎麽過日子都是食客,但食客有食客的任務,應該也有食客的自尊。


    菜穗子是嶽父的私生女。母親在她十五歲時過世,於是嶽父收養再無依靠的她。嶽父的房子沒有她童年的回憶,然而,她在此度過多愁善感的青春時期,屋中各處仍隱藏著燦爛的回憶。有淚光閃閃的回憶,也有因歡喜和幸福熠熠生輝的回憶。


    帶著丈夫與愛女返家,菜穗子又變回嶽父的女兒。日常生活中,我偶爾會在那張女兒的臉孔上,窺見相識以前的她的部分記憶。對我而言,這也是種新發現,非常有趣。


    想到無法像那樣讓妻子看見我的過去,有時會感到寂寞。不過,我早就認命。況且,正確地說,並非「無法」,而是我和雙親決定不讓她看見。


    雙親認為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不會有好下場,從一開始就反對。但我仍堅持娶菜穗子,於是父母宣布與我斷絕關係。我沒反抗,就這樣被逐出家門。


    「成何體統!我養你到這麽大,不是要讓你當有錢人家女兒的小白臉!」


    麵對母親怨毒地咒罵,我也沒抗議。這不是靠爭吵或說服能解決的問題。


    時光荏苒,婚後經過十年,父母宣告斷絕關係並非嘴上說說,但也未徹底根絕。有時會發生超傳導現象,電流相通。以往我這樣就心滿意足,有得必有失,尤其得到的愈大,難免會從容器另一端溢出。從一開始,兄姐便隻斷絕部分關係,至今立場依然不變,維護著父母的顏麵,卻沒完全拋棄我,我由衷感激。


    然而,最能理解我這種心情的是嶽父。或許是我的錯覺,但我認為這並非好的錯覺。


    菜穗子回到娘家後,以桃子和表兄姐很親為第一個理由,以父親身體健朗,但年事已高,隨時可能出事為第二個理由,想永遠住下去。嶽父也說一切聽憑她的意願。


    然而,當桃子就學的現實問題逼近眼前,仿佛等待著這個時機,嶽父提議:你們搬到學校附近,重新過一家三口的生活吧。


    「近年都說核心家庭不好、不完整,但父母和孩子的組合才是家庭的核心。你們要好好建立起來。」


    嶽父認為,為了讓桃子健全成長,我和菜穗子必須成為獨立的大人。


    「遇到困難時,互相扶持。隨時都能回來找我,我等著讓你們依靠。但你已是大人,是桃子的母親。」


    你該獨立了——嶽父如此勸說,菜穗子總算接受。原本菜穗子主張,隻要讓司機載桃子從娘家上下學就行。


    嶽父的提議,絕不是在憐憫寄生妻子娘家的我,否則一開始就不會允許我們結婚。嶽父的話,應該照字麵去理解。他不是個會撒謊或裝腔作勢的人,經過十多年的相處,我深深明白這一點。


    住同一個屋簷下的這一年來,我還了解到一件事。那就是為何嶽父要我進入他的公司——今多財團這個巨大的集團企業。


    即將與菜穗子結婚時,聽到這個條件,我感到有些不舒服。身為私生女,菜穗子在今多集圑中不具地位及權力。嶽父雖然分給她資產,卻沒賦予她權力。所以,我認為繼續當童書編輯應該無妨。


    ——他想測試我是否値得信任吧。


    我的解讀是,他把我當成一個棋子,打算放在眼下觀察。我一直帶著這樣的懷疑生活。


    然而,這並非嶽父的真意。相反地,嶽父是想把我放在身邊,讓我看看他——看看一手打造今多財圑的今多嘉親,究竟是怎樣的人。


    他們本來就不是一對普通的父女。況且,菜穗子是嶽父在經過人生折返點後才得到的女兒。我們結婚時,嶽父已年逾七旬。


    嶽父有許多想讓我和菜穗子看見的事物。趁不知何時會造訪的永別來臨前,希望讓我和菜穗子全部看見。共同生活後,我終於明白。在能言善道、卻討厭漫無邊際瞎扯的嶽父偶爾提到的往事中,或回憶往事的嶽父眼眸中,我發現他想讓我們看到的事物。


    嶽父會勸我們重新獨立,是因為他內心一隅,深知那種想法隻是老父的自私吧。「建立自己的核心」這番話裏,也藏著嶽父壓抑的情感。畢竟他無法永遠陪伴在女兒身邊。


    於是,我們一家三口在代官山的公寓安頓下來。妻子為我重新裝溝的書房,與之前放棄的書房風格迥異,但待在其中的感覺是一樣的。隻要是富有的妻子饋贈的書房,哪裏都一樣;為實現丈夫的夢想,細心注意每一環節設計而成的書房,無論蓋在何處,肯定一樣舒適。


    周日午後,我和妻子悠閑地走在遠離青山鬧區的寧靜道路上。雖然是住宅區,但處處座落著時髦的精品店、咖啡廳和畫廊。妻子的腳步輕盈,話題圍繞桃子和學校打轉。


    發生在房總沿海小鎭,隻持續三小時就落幕的公車劫持案,並未在我和菜穗子之間投下陰影。或許是先前致使桃子暴露在危險中的事件陰影雖稍稍淡去,仍在妻子心中占據極


    大分量。也或許是公車劫持案中,我純粹是「被卷入的受害者」,與歹徒和歹徒的動機毫無瓜葛。


    不然就是妻子和我一樣,多少有些習慣犯罪事件。


    「或許你會笑,不過笑也沒關係,陪我去一趟吧。」


    妻子帶我去今多家祖神所在的神社收驚除厄,然後就像完全看開了。


    來到精品店,妻子向中年女店長介紹我。約五坪的店內,充塞著比預期容易親近的雜亂氛圍,插在大花瓶裏的玫瑰花束散發淡雅的芳香。


    「這次真是無妄之災,幸好您平安無事。」


    店長恭敬地慰問,我有些慌張。她從菜穗子那裏聽到劫持案的消息,大吃一驚。從報紙和電視新聞,應該看不出人質是顧客的丈夫吧。


    「沒想到這麽可怕的事會發生在周遭,而且是客人身上 」


    「經過一個月,我幾乎快忘得一幹二淨。」


    「那就太好了。討厭的事,能忘掉是最好的。」


    「我可沒忘。」妻子瞅我一眼。「我叫他暫時不要搭公車。」


    「那飛機呢?劫機感覺更恐怖。」


    「別烏鴉嘴。」


    妻子和店長相視一笑。我也在一旁笑著,心想原來菜穗子會在這樣的地方談論遭遇的事件。


    她和店長親密的對話,看得出她應該向店長傾訴過內心多麽不安害怕。菜穗子以自己的方式,努力避免讓事件的陰影拖累我們的關係與家庭。


    由於店長準備的品項齊全,菜穗子很快買到喜歡的洋裝,但她還要繼續購物,我則在這裏卸下任務。事前已向妻子提過,趁著到青山來,我想順道去拜訪一個地方。


    「四點在『卡爾洛斯』會合。」


    那是我常和妻子約好碰麵的露天咖啡座。我向店長道別,對妻子說聲「抱歉」。不是為不能陪她購物,而是再次為公車劫持事件遺留的陰影致歉。雖然我不曉得她能否領會。


    關於公車劫持事件,媒體和網路上的討論,都沒有我們擔憂的熱烈。最大的理由是,駭人聽聞的案子一樁接一樁發生,教人無法喘息。如同藏木於林,事件被事件掩蓋過去。在現代,這片「森林」也蓬勃生長著。


    第二個理由是,案發三天後總算査出老人的身分,但他的經曆實在過於平凡,缺少吸引媒體競相報導的聳動性。


    老人名叫暮木一光,生於一九四三年八月十五日,今年六十三歲。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衰弱,似乎是生活環境的緣故。


    老人沒有工作,獨自住在足立區的公寓。他沒加入國民年金,靠積蓄過活。他原籍東京,但戶籍上應該在世的姐姐沒出麵。之所以能查出他的身分,多虧該地區的民生委員通知警方:「年齡和外貌都符合,而且這幾天都不見人影,也聯絡不上,或許是他?」老人沒工作,又獨自關在公寓裏,身形瘦削,臉色極差,連有沒有定時吃三餐都很可疑。民生委員十分擔心,多次登門拜訪,勸他申請補助。


    公寓的房東及其他房客、不動產仲介業者,都沒將認識的鄰居或顧客,與電視和報紙描述的公車劫持犯外貌重疊在一起。眾人異口同聲,認為老人不可能做出這麽可怕的事。


    「他很斯文,愛幹淨。沒有人拜托,卻會每天打掃垃圾場和公寓周圍。他住在二樓邊角,上下樓梯似乎頗吃力。」


    在新聞畫麵中如此陳述,自身應該也六十多歲的民生委員有些傷感。


    「他不會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身世,所以我不是很清楚。不過,他以前好像是做買賣的。由於妻子死去,生意變差,又沒人繼承,在十年前收山。之後曾當一陣子計時人員,可惜最近都找不到那樣的工作……」


    今時今日,這些都是切身的問題,民生委員結結巴巴地說。


    「依我所知,他總穿皺巴巴的襯衫和長褲。外出頂多套件夾克,沒看過他穿西裝。由於舍不得理發錢,都是自己隨便剪,所以給人的印象不是很體麵。」


    印象與公開的肖像畫大相徑庭,也是民生委員遲遲沒通報的原因。


    「跟他談生活補助的事,卻發現他比我清楚。可能他在別的地方申請過,但被打回票。」


    暮木一光戶頭的餘額,根本不夠繳下次的房租。他住的公寓收拾得相當幹淨,屋內約三坪大,附小廚房和洗手間,沒有浴室。警方采集家具和物品上的指紋,及掉落的毛發進行dna鑒定,確定老人的身分。


    「雖然他有舊型的映像管電視,卻是壞的。他常聽收音機,說是在附近垃圾場撿到的。我提出十個問題,他往往隻回答一個,相當沉默寡言。」


    關於暮木一光指名的三個人,民生委員完全沒有頭緒,也看不出他與「克拉斯海風安養院」及附設診所的關係。


    如同那天晚上田中在公車裏所說,暮木一光孑然一身。去年九月他搬到那棟公寓,之前在哪裏、過怎樣的生活仍是一團謎。


    「若租屋有保證人,或許可當成線索。但他簽約時是仲介的不動產公司擔任保證人,什麽都查不到。不過,聽說他不曾做出令房東困擾的行為。我想也是,他是個安分守己的人。」


    怎麽會突然劫持公車呢?民生委員納悶地垮下肩膀。


    某新聞節目的特別報導中,有個名嘴認為暮木處在貧窮與孤獨中,對未來感到悲觀,一開始就打算自殺。他劫持公車沒有明確的目的和意圖,隻是想驚擾社會。


    「或者,他原本要帶幾名乘客一起上路。自殺延長線上的殺人,這叫做『擴大自殺』,有不少前例。」


    至於暮木指名的三人,是他單方麵怨恨的對象。當事人極可能根本不明白被找上的理由。


    「搞不好是用來攪亂警方偵査的煙霧彈。」


    聽到這段發言,我不禁關掉電視。老人並非毫無目的地行動,也感覺不出他想帶我們共赴黃泉的意誌。對於指名的三人,他有種明確的惡意,或者說製裁的意誌,在場的人質再清楚不過。


    麵對一個孤獨貧窮的獨居老人,網路社會不肯投以太多的關注。世上有更聳動、更値得討論的事物。關於被指名的三人,不出所料,警方並未公開資訊,於是出現冷漠的觀點:「反正是老頭子和老太婆之間的糾紛吧?」沒有暮木老人期待的,或我們擔憂的那麽沸沸揚揚。


    另一方麵,我們人質的話題比暮木老人持續稍久。賠償金的事被拿來談論,也有網站登出我們的真實姓名或姓氏縮寫。


    為何四個成人無法製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反倒乖乖受縛?這是我們人質受到最多責難的部分。再加上賠償金的事,流傳的金額與暮木老人提起的時間點都不正確,我們被批評為「貪財」、「守財奴」,但仍有「這也難怪」、「誰都想要錢,想活命」之類支持的意見。


    有趣的是,賠償金的話題發展開來,演變成熱鬧滾滾的討論:


    「在槍口下當人質,要拿多少才劃算?」


    網路上的陌生人,仿佛在重現我們與暮木老人的對話,也像在享受缺乏現實感的自私討論。


    實際上,在得知暮木老人身無分文時,賠償金在我們這些當事人眼中便徹底失去現實性。諷刺的是,或許正因如此,媒體和網路上的「正義使者」才會這麽快放過我們。倘若暮木一光真的是大富豪,我們想必會遭受更多追究與質疑。


    查明老人的身分時,山藤警部曾聯絡我們,之後便音訊全無,也沒再找我們訊問。


    孤獨老人自爆式的死亡——公車劫持事件被如此分類,而後落幕。由於嫌犯死亡,隨著書麵送檢,捜查總部也宣告解散。


    與海線高速客運有限公司的賠償談判十分順利。公司發給每位乘客相同的慰問金,並負擔田中和我的醫療費用。柴野司機的


    待遇,看在外人眼中似乎也沒有重大變化。


    對了,「社會」還有一種耐人尋味的動向。事件剛落幕,就湧現鼓勵、支持柴野司機的聲音。海線高速客運總公司和營業所接到大量的電話、傳真及電子郵件,請求不要處分她,希望繼續錄用女性駕駛員。其中應該也有認識她的當地乘客,但大多是善意的一般市民吧。


    之所以會有此現象,是前野小妹的部落格文章推波助瀾——雖然我很想這麽說,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在海風警署道別時,前野決定向大眾宣揚柴野司機盡忠職守,令人敬佩的行動。可惜現實並不容易,她也沒有那麽堅強。


    「爸媽和打工地點的同事都罵我,叫我不要多事,低調一點。」


    案發兩天後,她附上哭臉的表情符號,傳簡訊給我。


    「我拒絕采訪,也停止更新部落格。有人在別的網站看到爆料,立刻跑來留言說我就是人質之一,我好害怕。」


    看似風平浪靜的網路反應,在唯一的年輕女性前野那裏,似乎掀起暫時性的大浪。


    「我接到惡作劇電話,非常困擾。家裏的電話換了號碼,手機也要換,我會再通知大家。」


    査出老人身分、田中接受椎間盤突出的內視鏡手術、阪本在別地方通過麵試得到工作、前野辭掉「克拉斯海風安養院」的廚房打工,在這些特別的時候,一天之內我們四人會交換好幾次訊息。搜查總部即將解散前,各家報社曾要求舉行共同記者會,但我們決定回絕,這也是透過手機和電子郵件商量。田中說「我厭煩了」,前野說「我還是很怕」,阪本說「我不想做讓芽衣害怕的事」。然而,共同記者會流產,最感到鬆一口氣的應該是我吧。真的要召開記者會,又得麻煩「冰山女王」和橋本。


    四人之中,前野最勤於和其他三人聯絡。問出田中的電子信箱,告訴我們的也是她。田中雖然在警署的洗手間說過那樣的話,實際上並沒有來找我商量。現在也是,除非我關心他術後複原情況,否則他不會主動聯絡。


    「發現暮木老爺爺不是有錢人,田中先生感覺真的非常失望。」


    這是阪本的簡訊。得知老人的身分後,稱呼就從「老爺爺」變成「暮木老爺爺」。


    「畢竟他內心應該有點期待。」


    「與其說是失望,更像是恢複平常心,感到丟人吧。」我回複。「我們就別再提這件事。」


    田中先生想忘掉事件和我們——我打到這裏,寄出前刪掉這一句。


    「做人總要留點情麵。」阪本回信。


    如同橋本所言,事件似乎成為阪本和前野的月老。兩人傳來的訊息中,都會提到對方的名字。不過升溫的速度有些差距,阪本早就「芽衣、芽衣」地喊個不停,前野直到最近才稱呼他為「小啟」。


    兩人曾忽然想起般關切同一件事:


    「園田總編後來狀況如何?」


    我感謝兩人的好意,回複「沒有起色」。


    「她繼續請假,但我想不用擔心,謝謝。」


    案發以來,園田瑛子便暫時停職。受理停職申請的集團宣傳雜誌《藍天》的發行人今多嘉親,立刻任命代理總編,也就是我——杉村三郎。


    「臨時總編和代理總編,哪個比較好?」


    嶽父這麽問,我選擇後者當頭銜。看到發行人不打算開除總編,我放下心,用自家電腦和列印機製作代理總編的名片。希望在一盒一百張的名片用完前,總編就能回歸職場——盡管這麽想,名片已用掉一半。


    園田瑛子依舊毫無聯絡。沒有電話,沒有簡訊,連張明信片都沒有。


    屋齡相當久的都營住宅,有時會座落在都心精華地段。就是讓人忍不住掐指計算,若換成公寓,房價會是多少、房租可收多少的地段。南青山第三住宅也是其中之一。


    以前其中一戶住著叫北見一郎的男人。北見在警視廳任職二十五年,投入犯罪偵辦工作,在某個時候下定決心,離開警職,然後直到過世,都在此當私家偵探。


    我和北見結識於兩年前的事件。我不是去委托案子,最初隻是向他確認某人的身分,隨著情勢發展,愈走愈近。他已是癌症末期,早做好離世的準備,給過我一份未解決事件的檔案。因為那份檔案的內容,就是當時我涉入的事件。


    北見逝世後,我們的往來結束,我也可以將繼承的檔案闔上。因此,我並不是連北見的工作都繼承下來。成為私家偵探,對我而言幾乎是一種幻想,北見相當清楚這一點。


    不過,至今我仍深受他留下的足跡吸引——雖然沒告訴任何人,尤其絕不會告訴妻子和嶽父,深藏在心底。


    北見有妻兒。他辭掉警官的工作,開設私家偵探社的「魯莽之舉」,曾害得家庭瓦解,但夫人回到病榻上的他身邊,為他送終。從此以後,兒子對拋棄家庭的父親恨意逐漸消融。身為私家偵探的父親,盡心盡責,幫助過許多人,這一點打開了兒子緊閉的心房。


    北見病逝後,家裏又變回兩人生活。為塡補北見生前一家人的空白,北見夫人和兒子司談了許多。然後,他們想在「爸爸住過的地方」生活,想看著相同的景色生活。據說,菜鳥上班族的司,年收勉強符合都營住宅的入住標準。


    「要是我加薪就危險了。」


    我在北見的一周年忌日上門拜訪,司如此笑道。


    原則上,入住哪一戶是抽簽決定。即使以前家人住在那裏,母子倆也不一定能搬進南青山第三住宅。最後順利入住,隻能說是幸運,但北見夫人覺得「是外子在呼喚我」。


    居所不一樣,也不同棟,但北見母子在亡夫及亡父每天生活的景色中,平靜度日。將妻子留在精品店的我,就是想來拜訪他們。


    公車劫持事件的平麵媒體和電視新聞報導中,都沒公開人質的姓名。北見母子知道我被卷入,是司從網路看到相關資訊。當時他瀏覽的犯罪事件網站,「杉村三郎」寫成「杉村次郎」,由於有今多財團員工這項訊息,他才曉得是我。


    案發幾天後,母子倆打電話慰問我,稍稍閑聊過,就沒再聯絡,所以,我今天是想去北見的佛壇上個香,報告案件已落幕,我平安無恙。


    我從都營住宅土地內的兒童公園打電話,司不在,但夫人在家。她說「歡迎你來」,我一手拿著途中買的糕點,穿過都營住宅外圍染上秋意的花草叢。


    初次來訪時,都營住宅在進行修補工程。現在已完全修繕完畢,外牆分別漆成白、淡藍與黃色,外觀時尚。由於設有電梯,住戶免於爬樓梯的疲累。


    北見夫人在門口等我。司曾不小心透露,所以我知道夫人的年齡。不過,她同時具備符合年齡的沉穩,及看不出年齡的青春洋溢。


    我在佛壇前合掌。麵對唇角浮現淡淡笑容,仿佛正感到靦腆的北見遺照,我才想到他的名字也叫「二郎」。以此為開端,我和夫人聊起一郎與三郎聽起來都像假名,缺乏真實感,可是在小說和電視劇裏,幾乎不會有登場人物叫這個名字。


    「不過,人質都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當過二十五年警察妻子的北見夫人,應該比其他人都熟悉犯罪事件。正因如此,她為我們的平安感到欣喜的話語,顯得特別有分量。因為北見涉入的事件,大部分是無法在所有人都平安的狀況下解決,才需要警方出麵。


    北見提過,他會辭掉警職,是受夠隻能在悲劇發生後行動。就是想設法預防悲劇發生,他才會做起私家偵探。


    「擔任談判人員的山藤警部,對於讓暮木老人過世一事感到很遺憾。」


    「啊,我能理解。」


    現場的警察都是如此,她應道。


    「若是直接與歹徒談判,聽


    過歹徒的話聲,這種感受更加強烈。」


    「北見先生也曾在人質事件中擔任談判人員嗎?」


    「不清楚……外子在的時候,還沒有這種明確的職務吧。往往是看情況,從負責案子的搜查總部挑適當人選,觀察歹徒的反應,見機行事。」


    如果是北見,大部分的情況應該都能勝任。


    「暮木先生年紀很大吧?而且沒有前科或案底,是個溫和的人吧?要是外子還在,或許會說時代變了。」


    手槍是從哪裏弄到的呢?夫人頗為納悶。


    「就算是買來的,手槍又不是烤麵包機,摸索一下就會用。」


    「烤麵包機嗎?」我不禁笑道。「手槍似乎可透過網路買到。這年頭,什麽都靠網路。」


    關於手槍的取得途徑,搜査總部也深入追查,但找不到確實的證據。之所以說可能是從網路上購買,也是透過我們人質的證詞,推測暮木老人十分熟悉網路。不過,老人的帳戶沒有類似的交易紀錄。警方說現金的提領,都是數千圓單位的小數目,也沒有匯款資料。


    不可思議的是,暮木老人的公寓裏沒有電腦。報紙也報導過,我相當在意,甚至特地打電話向山藤警部確認。民生委員也不記得老人住處到底有沒有電腦,至少沒有桌上型,一眼就看得出是電腦的機器。


    暮木老人使用筆電,並在行動前處理掉——大概是這樣吧。如果沒有電腦本體,無從深入調查。或許老人不想讓提供手槍的人惹禍上身。


    「真是難以捉摸的案子。」夫人為我斟滿咖啡。「外子提過,有些案子知道犯人是誰、動機或為何犯罪,警方的偵辦工作也都結束,卻教人難以釋懷。」


    「哦,專家也會這樣嗎?」


    「畢竟外子是那種個性。隻要將證據準備齊全,審判時不必擔心,接下來就無所謂,像這種人就不會在乎。」


    山藤警部也說過,連還手機之類的小事都想親自處理,是出於他的個性。


    有件事不僅是不可思議,而是根本無法理解。「在公車裏與我交談的暮木先生,伶牙俐齒到令人發毛的地步。」


    不過,民生委員認識的暮木老人沉默寡言,並非健談的人。


    「總覺得不像同一個人,令人無法釋然。」


    「劫持公車時,會不會是太興奮,話才特別多?」


    我也這麽解釋,試著讓自己接受,但似乎還是沒辦法。


    「健談或寡言,可能會受狀況左右改變。然而,舉槍瞄準陌生人,逼對方聽話,是極為異常的狀況。一向安靜的人,會因此興奮起來,滔滔不絕也不奇怪。正因平日沉默寡言,在那種情境中,才會將積壓在內心的話全部傾吐出來。隻是,暮木老人的善辯,不是那種類型的雄辯。並非表麵上的滔滔不絕,他的言行帶著一股自信——對過往人生成就的一種自負。換句話說,和民生委員描述的暮木老人性格南轅北轍……」


    我喃喃低語,赫然回神,發現北見夫人微笑注視著我。


    「杉村先生。」她的眼神帶著安撫。「最好不要多想。事件結束,一切都已過去。」


    沉默片刻,我回以微笑:「是啊。」


    將話題轉到司的近況,似乎是正確的選擇。北見夫人露出惡作劇般的表情,有些擔心,又十分期待地談起兒子交到女朋友,卻不肯介紹給她。


    「是職場上的同事嗎?」


    「不清楚。」


    「是司說他交到女朋友嗎?」


    「怎麽可能?是我從他的態度,看出好像是這麽回事。」


    那麽,介紹給母親應該還要很久。決定與對方共結連理前,司大概沒辦法帶她回家。


    「放寬心,慢慢等吧。」


    「是嗎?我和外子剛交往,就帶他回家。」


    「啊,女生跟男生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杉村先生也是?」


    我的情況是特例中的特例,隻好笑著瞞混過去。


    「兒子交女朋友,北見先生會擔心嗎?」


    「外子不在乎,隻會說順其自然。」


    遺照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


    「這麽一提,最近如何?沒人會來委托北見先生辦事了吧?」


    北見去世後,發生過幾次不知他近況的客戶介紹新委托人,或以前受他照顧的委托人又有麻煩,造訪主人不在的公寓。


    那種情況,通常是由與北見熟識的國宅人員,或搬過來的北見夫人,親自應對來客。有一次,我偶然撞見這樣的場麵。一名有求於北見的老人拄著拐杖,一階階爬上公寓階梯,站在人去樓空的門前。轉告私家偵探已不在人世很簡單,但老人失望的神情令人心痛。對北見夫人而言,這也不是容易的事。


    我碰到的老人很快死心,但有些訪客要求夫人負起責任,介紹其他合適人選,或希望夫人繼承丈夫的工作,百般糾纏。這表示委托人就是如此困擾,但遭遇困難,變得視野狹隘的人,本身也會成為「頭痛人物」,此即為例證。


    由於擔心這種情形,我習慣如季節寒暄般詢問。北見去世一年後,這也成為無異於季節寒暄的招呼用語。


    然而,這次不同以往,夫人有些驚慌地眨眨眼。


    「其實……」她猶豫著是否該告訴我,「上星期有人來過。」


    「是來委托案子嗎?」


    「不,是以前受過外子照顧的人……唔,他是很規矩的人,也禮貌地向我致哀。」


    「不過……」她回望佛壇,又一陣遲疑。


    「不妨告訴我。若有必要說明北見先生關閉檔案,確實結束工作後才離世,我可代為向對方解釋。」


    這是在最後委托北見工作的我的責任。夫人是女性,司又年輕,可能會無法招架對方的要求。


    「抱歉,」夫人歎息。「那是不算事件的事件。」


    這樣反倒勾起我的好奇心。


    「五年前的四月,他來找外子商量。因為是外子發現生病,第一次住院後出院,返回工作崗位不久,他也曉得外子生病的事。」


    夫人站起,拉開佛壇底下的小抽屜,取出一張名片。


    「就是這位先生。」


    我望向名片。「足立則生」是台東區一家報紙販賣店的店員,名片是那家販賣店的。


    「他住在店裏。名片後麵寫有手機號碼,說是預防萬一。」


    確實,背麵有原子筆的字跡。


    「意思是,要你聯絡他嗎?」


    「不,不是那種強迫的感覺。」


    「問過他的來意嗎?」


    「他碰上詐欺。」夫人有些難以啟齒地補充:「或者說,不小心參與詐騙行為。」


    「哦……是最近的事嗎?」


    「不,五年前他為此來找外子。當時他沒工作,居無定所。據本人描述,差不多就是流浪漢。有人找上他,告訴他能賺一筆錢,於是他答應幫忙。」


    這是很常見——感覺很常見的事。


    「那就是他說的參與詐騙嗎?」


    「是的。我沒仔細問,足立先生也有些客氣,隻概略敘述。」


    「他想拜托北見先生做什麽?」


    「他發現自己做的事是詐騙,非常內疚,想告發把他扯進去的那夥人。所以,他拜托外子深入調查。」


    比起碰上詐騙,想要告發這種委托更棘手。


    北見夫人苦笑。「畢竟大病初愈,或是說剛開始抗癌,無法像身體健康時那樣……外子告訴足立先生,雖能理解他的心情,但這事不好辦。」


    而且,若是揭發詐騙集團,足立也可能吃上刑罰。


    「外子說服足立先生『更重要的是重建你的生活』,


    幫他找到工作。」


    「真像北見先生的作風。」


    「確實。」夫人深深點頭,微笑道:「於是足立先生放棄告發,唔……至今已過五年。」


    然而,因緣際會之下,足立碰上把他卷入犯罪的詐騙集團一員。


    「就在他上門造訪前兩、三天,所以是最近的事。」


    對本人而言,等於是猶豫兩、三天後,才來找北見。


    「他覺得還是不該任那些人逍遙法外。」


    我忍不住呻吟,「聽起來不像是純粹的正義感。」


    可能是看到對方經濟富裕,心生嫉妒。要做多餘的揣測,多少理由都想得出來。


    「可是,五年之間,足立先生都不曾與北見先生聯絡嗎?受到他的照顧,至少該寄賀年卡——」


    夫人縮著肩膀,仿佛做了什麽壞事。「五年前外子介紹的工作,他連三個月都沒待滿,覺得丟臉,便不敢再來。」


    我又呻吟了一聲,不禁失笑。


    「噯,這件事最好擱下別管吧。」


    「我也無能為力啊。」


    夫人與佛壇上的遺照對望,又縮了縮肩膀,以眼神道歉。


    「我抄一下名片上的資料。」我取出記事本。「隻是備而不用。」


    最後,我們和樂地重提司的神秘女友。辭別北見夫人,回程我沒搭電梯。從水泥牆旁的戶外階梯下樓。


    都營住宅土地內有座小型的兒童公園,設有一對秋千。我和這秋千之間有回憶,也有點孽緣。經過秋千旁,不知為何,我的身邊就會有事情開始變化,或是發生。


    放在外套內袋的手機響起。這是公車劫持事件後買的新型手機。


    來電顯示為「間野京子」,是我們集團宣傳雜誌編輯部的第四名編輯。


    喂?她的話聲傳來。


    「我是杉村。」


    「星期日打擾,真的非常抱歉。」


    雖然是間野的聲音,卻不是平常的語調。


    「沒關係,怎麽回事?」


    我有股不好的預感,這秋千果然跟我有孽緣。


    「真的很抱歉,但我沒辦法下判斷,所以明知打擾,還是擅自聯絡。」


    她的用字遣詞與其說是一絲不苟,更接近僵硬緊繃。我走近秋千,單手輕觸鎖鏈。


    「碰到麻煩嗎?」


    「不,不是麻煩,隻是……其實,呃……」


    是關於假日上班——她說。


    「啊?」


    我發出不僅是總編,以代理總編而言也很可笑的怪聲。


    「我受聘不到一年,可能是我搞不清狀況……」


    間野的語氣僵硬,好似秋千鎖鏈的觸感。


    「編輯部的各位,假日會帶著工作到家裏集合嗎?」


    這說法頗怪異。


    「到家裏集合?」


    如果是「帶工作回家」,我懂。有時我也會這麽做,不是因為忙,而是出於各種私人理由,像是比較能長時間專注等等。不過,什麽是「到家裏集合」?


    「你是指,假日到某一個員工家裏集合工作嗎?」


    「……是的。」


    「現在有那麽急著處理的工作嗎?」我輕鬆回話,但間野一陣沉默。「意思是,我們的員工要求你去某人家,幫忙某人帶回去的工作?可以這麽理解嗎?」


    「是的。」


    這句答複有著安心的音色。


    「我沒聽過這樣的例子。當然,若是感情好的員工互相配合,要在什麽時候、以何種形式,幫忙彼此的工作,都沒問題。不過,你的情況並非如此?」


    沉默片刻,間野下定決心般回答:「是的,我接到業務命令,叫我去那個人的家。」


    「那道命令無效,你要拒絕,表示辦不到。你不妨說曾找我商量,得知我們部門沒有這種規矩。所以,你隻是聽從代理總編的指示。」我果斷回道。


    「這樣啊……」


    「那是剛發生的事嗎?」


    「對,一個小時前。我告訴對方臨時找不到人幫忙帶小孩,不能離開家裏。」


    「但對方堅持要你去?」


    「是的。」她的困惑與害怕透過手機傳來。「對方說晚一點也沒關係。」


    瞬間,我有些遲疑。該深入追問嗎?正因是相當微妙的問題,她才會迷惘。


    但我不光是猶豫,也感到生氣。會把間野叫到家裏,命令她幫忙工作的,隻有一個人。不必她明講,也昭然若揭。


    想到那個人的嘴臉,我差點脫口而出:


    「我來聯絡對方,嚴重警告他。這種問題本來就該這麽處理。」


    傳來間野細微的呼氣聲,我問道:


    「是井手先生吧?」


    「……是的。」


    「一直以來,對於同一個職場的你,他經常做出失禮的舉動。」


    「因為我不是正職員工。」


    「不是那種問題。聘用你為準社員的是今多財團,而不是井手先生。你沒必要對他客氣。」


    謝謝,間野小聲回應。


    「你一定很不舒服吧。不好意思,方便再請教幾件事嗎?」


    「好。」


    「像這種情況,今天是第一次?」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去他家。」


    「除此之外呢?」


    「他說要加班……或討論工作……」間野的話聲變弱。


    「強迫你在非上班時間陪他?」


    「……是的。實際上也不是沒有工作,進行討論時,他也對我的工作方式提出批評,或者指導……」


    那都是借口。井手正男在《藍天》編輯部根本沒做像樣的工作——甚至不願意學習,他憑什麽指導別人?


    我不禁怒火中燒,「從何時開始的?」


    「這一個月左右。園田總編暫時停職後……」


    我懊惱得想抱頭。園田瑛子是女主管,對這類情形應該很敏感,而且比起我這個男人,間野也較容易向總編開口吧。如果總編在,井手提出詭異的要求時,間野就能立刻找她報告或商量。


    「我完全沒注意到,非常抱歉。」


    「不,不是杉村先生的責任。真的不是這樣。」間野一陣慌張。


    「不,這就是我的責任。幸好你今天下定決心告訴我。就算是對我,你也沒必要客氣。」


    「我也有不周到的地方……」


    我厲聲打斷她的話,「不能有那種想法。你一向很努力工作。井手先生的行為,是不折不扣的性騒擾。不對的是他。」


    光是輕視、欺侮間野還不夠,居然想用這種方式支配她,簡直豈有此理。


    「這種情況必須妥善處理,我會聯絡井手先生。」


    「不,今天我借口不能丟下小孩,已拒絕他。隻要用這個理由搪塞就沒事了。」間野回道。


    「但這種情況不能擱置,早點解決不是比較好?」


    他似乎在喝酒——間野冒出一句,我懷疑自己聽錯。


    「井手先生喝醉?」


    「是的,聽起來是這樣。」


    「他醉到在電話中都聽得出來,還想找你過去?」


    間野頓時沉默,「他原本就有酗酒的習慣……」


    井手喝酒不知節製,甚至會帶著嚴重的宿醉進編輯部。


    「他大概是喝醉,失去分寸。呃……聽說井手先生承受許多壓力,之所以酗酒,無法融入現在的職場,也是壓力的緣故……」


    這是事實,但間野未免太善良。


    「但也不能這樣,就要你忍耐。接下來的問題可能會讓你更不舒服……目前為止,除了感到為難和厭惡,你沒


    受到進一步的實際傷害吧?」


    「是的,這一點不要緊。」


    她的話聲恢複堅定。


    「我明白了,先尊重你的判斷。不過,要是日後井手先生又糾纏不清,請聯絡我。這才是業務命令。不要一個人悶在心裏,知道嗎?」


    「好,謝謝。」間野的語氣總算開朗起來。


    結束通話,收起手機後,我放開鎖鏈,秋千不穩地左右搖晃。


    真是沒出息,我太無能了。光看井手正男對間野京子的態度,就該預料到他扭曲的憤怒與挫折感,遲早會以這種形式發泄在她身上。


    撇開自己的無能,我打從心底感到憤怒。園田瑛子,你到底在做什麽?快回來職場啊,我們需要你。


    ※


    星期一我進到辦公室,便發現井手正男請假。


    打工的野本弟接到聯絡。「他好像得了流感,要請假兩、三天。」


    十月半就在流感,未免太早。八成是裝病,但井手不在,間野會輕鬆許多,我也容易開口。


    我默默思索,注意到間野在和野本弟交換眼神。即使無能如我,也看得出來。


    「野本弟也知情?」


    我問間野,她歉疚地點點頭。


    「碰巧啦。」野本弟立刻打圓場。「這陣子井手先生不斷邀約,間野小姐似乎很困擾,所以我硬是黏在間野小姐旁邊。井手先生擺出超級厭惡的表情,但我因此看出許多事。」


    「牛郎小弟」這個綽號並非眨意,野本弟是個極為細心周到的青年。


    幸運的是,月刊《藍天》編輯部處於閑暇時期。趁著午休,我們三人可仔細討論。間野用比通知我時更輕鬆的語氣,告訴野本弟昨天的遭遇。


    「太過分了,簡直像電視劇裏的性騷擾上司。」


    以加班為借口,單獨留下她,讓她做些徒具形式的工作。然後帶她去居酒屋或酒吧,沒完沒了地說教或自誇,試圖打探她的隱私。回程表示要送她,帶她上計程車。確實,是露骨到可笑的性騷擾上司的手法。


    「你們一起坐上計程車嗎?」


    「隻有一次我擋不掉。不過,我借口要去超市買東西,在途中下車。」


    「深夜營業的超市,在意外的地方派上用場呢。」


    野本弟語氣吊兒郎當,眼神卻帶著怒意。


    間野肯定不願再次回憶,但為了厘清相關事實,我謹慎詢問她,將她認真的答複記在社用箋紙上。


    「杉村先生,你打算怎麽做?」


    「不怎麽做。依標準流程,我也得問問井手先生的說法,然後向我們的發行人稟報,請他裁決。」


    要仰賴會長今多嘉親的判斷。當然,我會附上報告。


    「趁這個機會,我希望發行人把井手先生調走。對井手先生來說,這樣也比較妥當吧。」


    間野和野本弟麵麵相覷。他們不認識來《藍天》以前的井手正男,也不清楚他成為「流放者」的經緯。


    這是個好機會。與其讓他們聽信虛實參半的流言,不如好好說明。


    「你們知道井手先生原本在總公司的財務部吧?」


    「是的,在大本營對吧?」


    在今多集團內部,一般提到「大本營」,指的是物流管理部門。財務部是「金庫管理員」,有時老社長會稱為「大掌櫃」。


    「咦,我第一次聽說。」


    「井手先生不是一開始就在這裏的老員工,而是森先生——我和總編去采訪的森信宏,從都銀帶來的手下之一。」


    所以,他其實是優秀的財務管理專家。


    「那他本來是銀行員?」


    「嗯,森先生也相當器重他。」


    就是這點適得其反。


    隻要聚集三個人,就容易結黨營私。今多集團裏有數不清的派閥,在森常務董事權勢如日中天時,財務部分為森派與反森派,或可代換為外來財務派與本土財務派。森先生來到今多財團,目的是要改善傳統保守、有許多浪費的財務體質,因此也可說是改革派與守舊派。這兩派人馬動輒反目傾軋。


    每一個企業都有類似的狀況,並不稀罕。不論狀況嚴重或輕微,上班族都得在各種勢力關係中泅泳。然而,井手的不幸與疏失,在於他是過度死忠的森派。


    「森先生極富領袖魅力,井手先生會尊敬、崇拜提拔自己的人也是理所當然。隻是,井手先生太過依賴這一點,沒有建立起派閥以外的職場人際關係。」


    因此,當森信宏以夫人生病為由,出乎意料地很快離開今多財團時,井手等於是被拋下。他覺得被拋棄在失去大將,又沒半名援軍的敵陣中。


    純粹是「他覺得」,實際如何不清楚。從嶽父那裏聽到這些事時,我猜想井手身邊的人際關係糾紛,至少有一半是來自於他的挫折製造出的被害妄想。


    「他是個優秀的人,所以對部下十分嚴厲。這並不是壞事,但如果待人嚴厲,有時反過來受到嚴格檢視,也是沒辦法。」


    「換句話說,很簡單啊,就是狐假虎威的狐狸,失去老虎的依靠,無法繼續逞威風。」


    「這樣講他未免太可憐。」間野勸野本弟。


    牛郎小弟目瞪口呆,「間野小姐善良過頭了吧?」


    「噯,然後,」我闔上社用箋紙,「井手先生就自我放棄了。」


    「他過量飮酒,也是從那時開始嗎?」間野問。


    「嗯,他原本就愛喝酒,但不會帶著宿醉來上班。」


    野本弟眯起眼,「傳聞他的老婆離家出走。」


    「聽誰說的?」我苦笑。


    「『睡蓮』的老板。」野本弟滿不在乎地回答。


    是在這棟大樓一樓開店的咖啡店老板,和我挺熟的。不知為何,老板對今多集團內的大小事十分敏感,有時他以獨門天線攔截到的情報,是我遲鈍的耳朵就算過一百年也打聽不到的消息。


    「不曉得是不是太太單方麵離開,不過他們似乎分居中。」


    「孩子呢?」間野蹙眉問。


    「跟太太一起住,聽說是念國中的女兒。」


    「那就更寂寞了吧。」


    「幹嘛這麽溫柔?間野小姐,你這樣不行。」


    妻女離家,在晴朗的星期日,除了喝酒無事可做。我忽然理解昨天井手的部分心情。渴望關懷,想確定自己仍有影響力。動機雖能理解,但手段無法恭維。


    負責推動今多財團這艘巨艦的主引擎之一的井手,失去領袖森信宏後,開始迷失。他不斷與新上司產生衝突,又與同事不和,遭到部下抵製。於是,他被降級,摘掉頭銜,趕出財務部,在相關部門四處流離,最後流浪到今多會長出於消遣設立(他隻能這麽想)的廣報室。《藍天》在他眼中,頂多僅有巨艦甲板上的遮陽傘般的價値吧。


    但嶽父就是希望他能改變那種價値觀,才會調他過來。拋開財務人員的目光,放眼集團全體。一旦打開視野,俯瞰做為一個有機體的今多財圑,小小的自尊心根本微不足道。


    ——不好意思,在他醒悟前,請你多多擔待。他絕不是傻子,隻是迷失了自我。


    嶽父這麽對我說。我在嶽父的話中感受到溫情,也想幫助井手。提出井手的異動申請,對我是個挫折。我辜負嶽父的期待。


    「井手先生來到這裏,才十個月左右吧?」


    間野是早井手兩個月的前輩。雖然在他看來,這一點應該沒有意義。


    「他到現在連ecel都不會用。」


    「那是他的抗議方式吧。對會長很抱歉,不過要讓井手先生重新振作,還是允許他參與財務工作比較好吧?編輯社內報,領域未免差太多。」


    「怎麽不幹脆辭掉他?」


    「正職員工沒辦法輕易開除。」


    跟打工人員不一樣。聽到我的話,野本弟搔搔頭說:「甘拜下風。要是我至少能成為準社員就好了。」


    今多財團的準社員,待遇和打工人員一樣,不同的是,可加入全體準社員組成的工會。這麽一提,間野也能向準社員工會呈報。但她沒采取那種方法,而是聯絡我,表示我雖然是無能的代理總編,還有點人望嗎?或者,這是出於她的善良?


    我很快就曉得兩邊都不正確。隻見間野垂下目光,小聲問:「這次的事,杉村先生的夫人也會知道嗎?」


    我頓時一僵。


    「我認為沒必要讓內人知道。」


    原來間野是在擔心這一點。


    「夫人好意把我安插進來……」


    「沒必要煩心,不是你的錯。」


    「就是啊,間野小姐才是被害者。」


    野本弟附和,但間野小姐依然愁眉不展。


    「像我這種人,居然能進入這樣的大企業工作,本來就太厚臉皮。」


    野本弟橫眉豎目,「間野小姐,你是不是被井手先生洗腦啦?園田總編說他簡直把間野小姐當成酒店小姐……」


    野本弟慌忙搗住嘴巴。


    「——對不起。」


    「男性對美容沙龍不熟悉,遭到誤會也沒辦法。」間野安撫道。


    「不是誤會,井手先生是故意的。」


    「我沒有學曆,也沒有在公司任職的經驗……」


    「間野小姐的工作表現很好啊。比起井手先生,你才是優秀的編輯部成員。別那麽消極。」


    間野京子已結婚,有個四歲的兒子,丈夫是半導體工廠的技術員。兩人工作都很忙,彼此扶持養育孩子,但一年前,丈夫以兩年為期限,一個人前往孟加拉的新工廠任職。夫婦雙方的父母都在遠方,沒辦法托他們照看孩子——我的妻子得知其中原委,便把她挖角到集團廣報室。


    「也是有當鍾點美容師的選項……」間野低喃,「但我有點想看看外麵的世界,於是忍不住接受夫人的好意。我決定得太輕率。」


    「我們集團廣報室需要新戰力,你可不能忘記這一點。」我應道。「我們不是全看你的需求錄用的。畢竟我們的發行人沒那麽好說話。」


    「就是啊!」野本弟朗聲斷言,忽然又退縮。「我不認識會長,不過一定是這樣。」


    間野恢複笑容,我不禁埋怨:「果然少不了總編。」


    兩人望著我,我露出苦笑:


    「有園田瑛子盯著,井手先生就不敢輕舉妄動吧。」


    「這我倒是無法預測,不過總編不在,確實挺無聊。」


    聽到野本弟的話,間野點點頭。


    「我一直沒提,是擔心聽起來像在催促就太過意不去,但是不是應該去打聽一下情況?總之,在園田總編回歸戰線前,我會確實盯好井手先生。」


    然而,以結果來看,我的保證失效,或許該說沒用了。因為兩天後,情勢急轉直下。


    總公司人事管理課找我過去。隻見總公司行政人員隸屬的工會,俗稱「白色工聯」的涉外委員也在場。這種情況,「涉外」的對象是指公司內部的管理階層。


    主要是一個姓兼田的涉外委員向我說明。


    「申請停職?」


    「是的,昨天本人提出的。同時希望工聯調解人事糾紛。」


    我一時說不出話。


    「不曉得是怎樣的糾紛?」


    戴銀框眼鏡的兼田委員年約三十上下吧。人事課職員約五十五歲,是個頭發班白、蓄小胡子的大叔。


    「一言以蔽之,就是濫用職權。」


    我更加震驚得說不出話。


    「我……對井手先生?」


    「受理的內容確實如此。」


    兼田委員打開手上的檔案,將印得密密麻麻的幾張a4文件遞給我。「這是井手先生的調解申請書。我們得到本人同意,杉村先生也可以看,請過目吧。」


    字距與行距都極小的文件上,洋洋灑灑陳述著《藍天》的代理總編杉村三郎如何利用今多會長女婿的身分,對井手正男施加不正當的迫害。


    對我來說,這根本全是妄想情節,更令人噴飯的是——


    「這裏提到準社員的間野小姐和打工人員野本也與我勾結,策畫讓井手先生在職場難以容身。」


    「看來是的。」


    「這並非事實。我就不必說,間野小姐和野本工讀生也沒做這樣的事。」


    「接下來的調査,將會查明這究竟是不是事實。」


    兼田委員的銀框眼鏡稍稍滑落。


    「既然收到調解申請,工聯不得不介入,請理解。」


    「至於因病停職一事,申請人附有診斷書,今天就受理了。」小胡子人事大叔說。「今後兩周一次,我們的負責人會與本人麵談,確定健康狀況,再判斷是要複職,或繼續停職。」


    「他生什麽病?」


    「那裏有精神科醫師的診斷書。」


    我瀏覽釘在文件最後的診斷書,症狀包括長期失眠、食欲不振、抑鬱狀態,至少需要兩星期的休養與治療嗎……?


    「不是酗酒的診斷啊。」我脫口而出。


    兼田委員的眉毛一挑,「井手先生有酗酒問題?」


    「帶著宿醉來上班,在會議室睡覺,不算酗酒問題嗎?」


    我實在火大,說起話氣勢洶洶。「我可以在這裏為自己申辯嗎?」


    兩人同意,我便將井手正男至今為止如何怠忽職守,及最近引發的問題——間野京子蒙受的性騷擾事件一五一十道出。


    「我準備等井手先生來上班時,詢問他關於性騷擾的事。我們一直以為他是染患流感在家休息。」


    沒想到,他居然請有薪假去看精神科,拿診斷書向工聯哭訴。


    「我懂了。性騒擾的問題,我們會在這場調解中査個水落石出。」


    兼田委員銀框眼鏡底下的目光稍稍和緩。


    「工聯也不是一味站在工會成員這邊。調解是為了找到對雙方都公平而務實的解決方案。」


    「若是那樣就太好了。」


    「井手先生是上去又回來的,而杉村先生在公司的立場又十分微妙。工聯會充分考慮到這部分。」


    這裏說的「上去又回來」,是指高級管理人員被降為基層員工,成為工聯會員(得到加入工會資格)的情況。姑且不論這一點,原來我對今多財團而言,是「微妙」的存在嗎?微妙,多麽方便的形容詞。


    小胡子大叔稍微向兼田委員使了個眼色,傾身向前道:「變成順帶提起,真不好意思,不過園田小姐已決定返回職場。」


    想必是我的臉上充滿毫不保留的放心與安心,兩名「今多人」似乎有些詫異。


    「昨天我們進行麵談,確認她回歸職場的意願。她氣色不錯,下周一開始上班。她大概會在今天聯絡各位。」


    不管是順帶還是什麽,總之實在是好消息。對間野小姐來說,也是個援軍。


    「杉村先生的立場特別,會長應該會親自告訴你。不過依程序規定,我們也通知你一聲。」


    短暫的時間內,一下氣憤一下開心,情緒像坐雲霄飛車,我不禁變得敏感起來。這回是「特別」啊。我忍不住反問:「特別是什麽意思?」


    「唔,就是……集團廣報室是直屬於會長。」小胡子大叔困窘地笑。


    杉村三郎直屬於會長,是這個意思?


    「謝謝你們的用心。」話語夾雜嘲諷,我真沒風度。


    「那就麻煩你了


    。」


    小胡子大叔站起。目送他離開後,兼田委員轉向我說:「今後展開調解調査,會需要集團廣報室的各位撥出時間。我們會盡量在不妨礙業務的情況下進行調查,請多多配合。」


    「好的。如果園田總編回來,業務就完全沒問題。」


    事情應該已交代完畢,兼田委員卻有些欲言又止——我正這麽想,他便開口:


    「我是聽人事課說的,園田小姐似乎真的是pptsd。」


    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大概是被卷入公車劫持事件,身心變得不穩定吧。


    「畢竟被人拿槍威脅,這不奇怪。」


    「那杉村先生呢?」


    「我嘛……會不會產生ptsd症狀,應該有個人差異吧。」


    兼田委員的單眼皮在銀框鏡片底下眨了眨,「聽說園田小姐曾是工聯的委員,雖然我沒和她共事過。」


    那是我和今多家聯姻前的事,我也沒聽園田瑛子提過。


    「是在集團廣報室成立前吧,我不曉得此事。」


    「那個年代的女員工,很多都長年在工會活動。因為女性沒辦法成為主管。」


    園田瑛子是《男女雇用機會均等法》實施前,女職員全被概括成「officedy」的世代。公司不期待女員工負責庶務範圍外的業務,雖然能夠免去工作上的重責和調動,但不可能成為管理人員。


    「就連現在,集團廣報室的總編也不是正規的主管職。即使園田小姐辭掉委員工作,仍是工會成員。」


    這應該是事實,隻是我不懂兼田委員想暗示什麽。


    「難不成園田也要求工聯調解?」


    兼田一陣狼狽,急忙擺手。「不,不是的。關於園田小姐的停職,完全沒有我們介入的必要。」


    隻是——他支吾一會兒,「關於園田小姐停職的理由,杉村先生有沒有聽說什麽?」


    我不禁愣住,「沒有。」


    「因為很突然,她甚至沒向編輯部的各位說一聲,你不覺得奇怪嗎?」


    確實事有蹊蹺,但那是與暮木老人的真實身分有關的謎團,和公司完全無關。


    「由於剛碰上那種事,我並不覺得奇怪。」


    「這樣啊……」他的銀框眼鏡又稍稍滑落。


    「我和園田總編透過工作,建立起一定的信賴關係。但這次的事件,純屬飛來橫禍,園田小姐一定受到極大的創傷。我不曉得ptsd確切的症狀,但如果本人能向不是醫生也不是諮詢師的我,清楚說明哪裏不舒服,是不是就沒必要停職?」


    正因有說不出的苦,才非求助醫生不可吧。公車遭到劫持時,一開始園田總編用她一貫的風格對抗老人,卻漸漸失去心靈的平衡,我在旁邊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她沒辦法向我坦承自身的狀態。她非常好強,應該會覺得沒麵子,又感到窩囊吧。


    兼田委員苦著臉點點頭,又忽然抬起眼,低聲強調:「抱歉,這件事請不要外傳。」


    我故意誇張地瞪大眼,回望他的銀框眼鏡。「什麽事?」


    「由於被卷入某起事件,留下心理創傷,園田小姐以前也像這樣停職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說。


    「園田小姐進公司第七年,約莫是二十八、九歲。」


    園田瑛子是大學畢業後進公司,今年五十二歲。「大概二十五年前嗎?那真的很久了。」


    「是的,算是陳年往事。」兼田委員依然苦著臉。「好像是當時的女員工研修發生狀況。」


    他不了解細節,也沒査到紀錄。


    「我隻是聽到一些傳聞而已。」


    「傳聞的出處,是工聯的夥伴嗎?」


    兼田委員沒有心虛的樣子。「是的,對方是和園田小姐同梯的女職員。順帶一提,園田小姐那一梯的女員工,隻剩她一個人,其他全部離職。而告訴我這件事的人,當時不在現場,不清楚詳情。」


    據兼田委員說,由於那起「事件」,園田瑛子才會在今多財團總公司的員工中,受到另眼相待。


    「原來園田瑛子跟我一樣,是『特別』的。」我語帶挖苦。


    「不是那種意思。」兼田委員一本正經。「不過,園田小姐被卷入的那起事件,情節似乎非常嚴重。傳聞會長——當時還是社長,親自出馬收拾善後。」


    我頓時忘記冷嘲熱諷,打從心底吃驚。


    「從此以後,同梯的員工之間有個默契:園田小姐是特別的,所以——集團廣報室設立十年以上?」


    「十四年了。」


    「那名女員工說,園田小姐會被拔擢為總編,也是會長特別關照。」


    我模糊地想著,「園田瑛子是今多嘉親會長情婦」這個根深柢固的流言,也就是誤會的源頭,是否在於此處?


    我直視兼田委員,開口道:


    「或許不該問工會委員這種問題,不過,無論曾發生什麽事,一個大企業的領袖,會關照一名基層員工長達二十五年嗎?」


    兼田委員揚起嘴角,眼鏡幾乎滑落,他用手指推回去。「也對。隻是,換成我們的會長倒是不無可能。這是否不像工會委員該說的話?」


    我也跟著笑起來。比起假裝憤世嫉俗,這樣輕鬆許多。


    「抱歉,提出奇怪的問題。」


    我這人就愛八卦新聞,兼田委員繼續道。


    「若要讓我辯解,工聯的幹部平均年齡偏低,而且異動頻繁,大多不清楚以前的事情。所以,從我們這一代開始,積極想留下個案研究。重新檢視過往的糾紛案例,也是此項工作的一部分。」


    但是,不曉得園田瑛子究竟碰到什麽事。


    「隻知道確實出過狀況,給人一種禁忌的印象,或是說遭到封印、凍結。」


    那是嶽父收拾善後,下令隱蔽的禁忌。


    「正因如此,我擔心園田小姐這次的停職,和過去的事件有關。畢竟其他人質都沒大礙——像杉村先生,不也看起來好端端的?」


    兼田委員摘下眼鏡,拿口袋巾擦拭鏡片。


    「以我的立場,是可以問問會長。不過,要以園田小姐的意願為優先吧?我無法插手,刺探她不希望別人重新挖開的舊傷。」


    「當然。要是有冒犯之處,我道歉。」


    聽到對方坦白的道歉,我不禁望向指尖,搔搔鼻梁。


    「唔……如你所說,這次總編的停職非常突然。坦白講,對於她遲遲沒有任何解釋,我並未感到疑惑或不安,但還是頗為擔心。」


    兼田委員捏著口袋巾,點點頭。


    「她很早就被釋放,而且直到攻堅前都和我在一起的人質,至今皆無明顯的後遺症。為何隻有園田小姐出現異常?若說有什麽不明白,就是這一點。不過,別嫌我羅嗦,這終究是心理問題。」


    我是在說服自己,別做多餘的揣測。


    二十五年前,園田瑛子曾遭受衝擊性的心理創傷,公車劫持事件勾起回憶。果真如此,就能夠解釋她與暮木老人對峙時的情緒變化。假使問題不在公車劫持事件,而是過去的心理創傷,當下那種不像她的混亂反應,也就不難理解。還有,她與老人那段神秘的對話:


    「我知道你這種人。」


    「你一定有過非常痛苦的回憶吧。」


    「痛苦的回憶」若指的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件,一切都說得通。


    不過,追究往事又能怎樣?北見夫人不是說,公車劫持事件已落幕。把我們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清瘦老人,是個身無分文的孤單老人,而他早不在人世。事到如今,執著於他的真實身分有何意義?


    「或許你知道,兩年前集團廣報


    室曾碰上麻煩。」


    「杉村先生個人也曆經可怕的遭遇。」


    「幸好眾人平安無事,而我因此習慣麵對事件,才能繼續活蹦亂跳。或許是我神經太大條吧。」


    我輕輕笑道。


    「園田小姐恐怕亦是勞心過度。不是為了二十五年前的往事,而是兩年前和這次的事件接連發生,才會一時撐不住。」


    兼田委員重新戴好眼鏡,點點頭。「是啊,確實還有兩年前的事件。看來我做出錯誤的臆測。」


    不過,兩年前那一次,園田瑛子並未申請停職,反倒是為了做好總編的職務,堅強地振作起來。實際上,她也一直幹勁十足地工作。


    「那麽,要個別詢問編輯部成員時,我會再聯絡。」兼田委員站起。


    我們在友好的氣氛中道別。我不停告訴自己,別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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