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一無所知。


    然而,他們又幾乎無所不知,


    甚至知道得太多。


    ――菲利普·迪克《尚未成人》


    1


    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夜。


    從午後起,布滿天空的厚厚鉛雲便仿佛不堪自重般,一點點不斷下沉,最終忍無可忍似的飄起了小雪。


    看電視裏的七點檔新聞已經播完,小林修造覺得差不多該打烊了,便走出溫暖的起居室,來到店門口。今天開張的隻有煙草店的門麵,電器店則整天閉門歇業,水泥地因而冰冷徹骨。走向卷簾門的當兒,修造就接連打了兩個大噴嚏。


    他抄起拉卷簾門用的長把撓鉤,抽搭著鼻子一路來到店門外。這時,他發現店門前人行道旁的公共電話亭裏有個年輕人。定睛一看,原來還是個孩子。


    那孩子背對著小林修造,故而看不到他的臉。他穿著深駝色上衣,背著個扁扁的紅色帆布背包,下身則是牛仔褲加運動鞋。這身裝束的男孩在這一帶隨處可見,而眼前這個孩子也跟習慣如此打扮的大部分男孩一樣,站沒站相,吊兒郎當。小林修造搞不懂,為什麽現在的孩子都是這副哈腰曲背的模樣呢?


    本月是小林電器重新裝修開張營業後迎來的第一個臘月。住家和店鋪的擴建工程於五月底完工,之後不久,女兒女婿一家就住了過來。原本隻有老夫妻倆的平靜天地,從此加上了上小學的孫子們的吵鬧聲,這樣的生活已持續了半年之久。


    今天是小林修造第一次和孫子們在同一屋簷下共度聖誕夜,他心裏興奮異常。往年,修造夫婦總會用掛號信寄現金給兒孫,讓他們自己去買喜歡的東西;而今年,老夫妻倆可以直接領著兒孫去百貨商場挑選聖誕禮物。女兒也為修造夫婦準備了禮物,還從一大早起就不斷進出廚房,忙得不亦樂乎,看來著實在張羅飯菜上費了不少功夫。


    並非所有老人都能樂享天年。晚年的幸福,不是排著隊就能依次領取的,也不是耐心等待就會從天而降的。且不論你是否派上了正確的隊伍,就連“隊伍”本身也未必存在。所以,小林修造很幸運。


    今天一大早,女婿外出給人修空調了,修造與妻女一起吃早飯時,感慨萬千地訴說了自己所體會到的幸福。女兒聽罷,臉上露出歉意的笑容:“真沒想到老爸還會說那麽有文藝氣息的話。”且不論自己對幸福的描述是否帶有“文藝氣息”,女兒如此的反應足以令修造欣喜不已。因為女兒此刻的笑容,一定比她遠離娘家,跟隨頻繁調動工作的丈夫輾轉全國各地那會兒,亮出整整三十瓦。


    “說來,黃金周、聖誕節和過年之類的時節,其實都是自殺高峰期。有人會在這種時候倍感落寞。在一些鬱鬱不得誌的人眼裏,除了他們自己,每個人都很幸福快樂。哎,怎麽會這麽想不開啊。”


    女兒的這番話,修造也十分讚同。他自己也曾有類似的體會――在聖誕節或新年裏,看到牽著兒孫的手逛街的老年人,胸中竟感到百爪撓心般的難受。


    在修造看來,電話亭裏的男孩應是個幸福的人。這孩子大概是在給女朋友打電話,或許還在和對方訂約會吧。如今的孩子在這方麵都相當積極,動作快得很。


    在這間電話亭的青少年“常客”中,修造記得住長相或背影的有七八個。他們大多晚上八點過後才來,一打就是一個多小時。估計他們要麽是自己房間沒有電話,要麽是怕父母偷聽,不願意冒險行事。撿拾他們晚上丟棄的電話卡,已成了修造每天早晨的工作。當然,這比揭下貼在電話亭裏的粉紅色小廣告要省事得多。


    即使在大白天,放學後的少男少女們也不知是為了什麽了不得的事兒,一個接一個地鑽進電話亭,黏住聽筒有說有笑,從不知厭倦。


    “你那裏還算好,離派出所近,壞蛋不敢來。”商業街上的一個老熟人曾對他這樣說過。他將祖傳的酒鋪交給了兒子,自己守著家便利店。“我那邊可是邪了門。那些隻知道糟蹋糧食的小王八蛋整天占著電話不放。他們不是打電話找小姐,就是聯係毒品買賣。”


    修造挺直了腰,將撓鉤搭住卷簾門的把手。隻要用力一拉,卷簾門就會落下來。即使沒有“嘩啦嘩啦”的大動靜,也多少會有些聲響。或許是注意到修造關卷簾門的舉動了,電話亭裏的男孩將臉轉向這邊,聽筒還貼在耳朵上。兩人的眼神對了個正著。


    這孩子並不幸福。他比這個電話亭的“常客”們更年輕,估計是個初中生。


    他的臉上沒有笑容,看來並不開心,一副馬上要哭出來的模樣。修造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正要拉下卷簾門的手,隔著電話亭那髒兮兮的玻璃,仔細端詳起那個孩子。


    這件電話亭是女兒結婚那年設置在小林電器店門前的,算來已有十二個年頭。這十二年中,自詡不算多管閑事的修造也養成了經常觀察亭內“常客”的習慣,也有過三次不得不介入其中的經曆。


    第一次,有五六個男女圍著電話亭,一個接一個輪流進去打電話,全都大喊大叫的,實在讓人受不了。於是修造上前勸他們安靜一點。他想讓那些人領教一下,這裏還住著不少戰前出生的老頑固,對街頭的無禮行為不會視而不見。


    可結果,這位老頑固差點飽受老拳。千鈞一發之際,他終於逃出包圍圈,附近的警察聞訊後也及時趕到,事情才有驚無險地擺平了。課件派出所離得近,關鍵時刻還是挺管用的。


    第二次,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割破自己的左手腕,坐在電話亭裏等死。男朋友要跟她分手,在電話裏談崩了,引發她的歇斯底裏症。所幸傷口比較淺,但那個女高中生怎麽也不肯呼叫救護車,隻是一個勁地痛哭。沒辦法,修造隻好在電話亭裏撥打了急救電話。後來那女孩的情況也不得而知,因為她再沒來過這間電話亭,她的父母也從未向修造道過謝。


    第三次的情形更為嚴重。同樣是一名女高中生,晚上十點左右在這間電話亭打電話,遭到暴徒的襲擊。修造聽到尖叫聲,跑出來一看,隻見一名渾身漆黑的高個子男子正強行將少女拖出電話亭。好幾個鄰居聽到喊聲也趕了過來,還有人去派出所報了警。大家花了三十多分鍾才將那個發飆的男人製服。男人二十來歲,一副學生模樣。據受害的女高中生說,那是她的前男友。


    幾天後,女高中生的母親前來道謝,修造也因此知曉了事件的結局。據那位母親說,她女兒要跟比她年長的男朋友分手,對方不願意,一連幾個月又是跟蹤又是威嚇。這次多虧警方介入,總算真的一刀兩斷了,母女倆也終於鬆了口氣。


    修造與妻子的獨生女兒成長到多愁善感的年齡時,這三起事件的陰影也如噩夢般閃過父母的腦海。雖說他們並不認為類似的事件會發生在女兒的身上,但第二起自殺未遂事件還是讓修造夫婦察覺到少女捉摸不定的內心。當時他們還談到,現代人已經不把“珍惜生命”這句話掛在嘴上了。現在的年輕人為何動不動就要自殺呢?


    自那三起事件發生後,修造便覺得,對逐漸遠離世事、正想安度晚年的夫妻二人而言,電話亭是一扇難得的“窗口”。通過這扇“窗口”看到的事物,無論多麽令人難以置信,也是真實的,說不定還能代表這個時代年輕人的心態。這種心態既可怕又脆弱,隻局限在某一時期,絕不會長久延續。如果這扇“窗口”中所反映出的社會狀態成為一種常態,那這個社會將會失去平衡。至少,出生於昭和七年的修造是這麽想的。


    基於這個觀點,修造養成了一種固執,就是對於這件電話亭裏發生的事,不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如今這個在電話亭中與修造視線相接的男孩,或許正遇上了什麽大麻煩。


    男孩看到修造的眼睛,立刻怯生生地將臉蛋轉了過去


    ,背朝修造繼續對著聽筒講話。修造將這個男孩仔細打量了一番,發現他的牛仔褲被雪弄濕了,上衣的肩膀處還有尚未融化的積雪。由此可見,這孩子不是走了很長的路才來到這裏,就是在室外待了很久;打電話的時間也不長,不足以令雪全部融化。


    男孩掛掉了電話。或許是心理作用,修造覺得他在放回電話聽筒時,故意弄出了較大的聲響。這是人們對電話那頭的人相當惱火時常會有的舉動。修造向前跨出一步。


    男孩推開電話亭的折疊門來到外麵。當他發覺修造還在看著自己時,臉上露出了比剛才更為膽怯的神情。修造憑直覺認為,這孩子並非不良少年。平日裏做慣壞事的不良少年早就掌握了將大人們質詢的目光頂回去的技巧,更何況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會顯露出戰戰兢兢的模樣,從而引起大人們的警覺。


    “遇上什麽麻煩事兒了嗎?”修造向男孩搭話。憑經驗,在這種情況下這麽做是最為穩妥的開局。是自行車壞了嗎?跟約好的朋友走岔道了嗎?還是外出後身體突然不舒服,想叫家裏人來接?如果是這樣的話,幹脆到我家裏去等一會兒吧?


    男孩默不作聲,好像不知該如何回答。看到他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修造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久違的景象。在他撫養孩子那會兒,以及當他自己還是孩子那會兒,那些時代的孩子們都會有這樣的眼神。隻有在說謊、隱瞞真相,或因某件羞於被大人知曉的事情暴露而遭到追究時,孩子們才會露出這樣的眼神。


    那是一種“不知道該說出多少真相才好”的眼神。坦白到什麽程度才會得到大人們的原諒?既能得到大人們的原諒,又不至於背叛保守秘密的朋友,兩全其美的妥協點在哪裏呢?


    現在的孩子卻並非如此。他們從未打算得到大人們的原諒,也根本不想說出自己的心裏話。所以,他們絕不會顯露出慌亂遊移的眼神。至少那些光顧電話亭的孩子都是這樣的。


    “不,沒什麽。”男孩終於開了口。他的聲音就像出自一個內向的女孩。白色的霧氣隨著話語一同出口,仿佛一團尚未成型的幽靈。


    從近距離看,男孩不像在哭。他的臉上確實是濕漉漉的,那是落到臉上的雪融化後留下的痕跡。他看上去很累,幾乎筋疲力盡。對於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這倒是極為少見的。


    “哦,那就好。”修造故意板起臉,說道,“馬上就到吃晚飯的時間了。小孩子不要在外麵亂跑,趕快回家去吧。”


    爸,你這樣多嘴,會被人當成討厭的老頭子的,弄不好還會捅你一家夥呢――如果被女兒知道的話,她一定會這樣說吧。但修造覺得眼前這個男孩絕不會那麽做。


    “嗯,好的。”男孩說著,微微鞠了一躬,或許僅僅是低了一下頭。修造目送他的背影離去後,朝著關了一半的卷簾門走去。


    這時,已經走出兩米多遠的男孩回過頭來,兩人的目光又對了個正著。修造站定身軀。


    然而,什麽也沒有發生。


    男孩立刻將臉轉向前方,用比剛才更快的腳步,踏著剛剛積起的小雪漸漸遠去。當男孩在街角處拐彎,那深駝色的上衣消失於視野中時,修造微微皺起了眉頭。


    稀稀落落的雪,在冰凍的人行道上鋪了白白一層。積雪很薄,上麵的足跡僅是依稀可辨。男孩的點點足跡連成一串,指向遠方。


    順著這串足跡望去,會發現在他剛才回頭的那個位置,足跡稍有偏斜。那個瞬間,他的內心顯然有所掙紮。那孩子是想說點什麽吧?是不是卷入了什麽麻煩事兒?修造突然感到一陣不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身為不能容忍街頭無禮行為的老頑固,剛才是否應該發揮那生來就愛管閑事的老毛病,深入質詢一下那個孩子呢?


    不經意間,一件往事浮現在腦海。類似的感覺以前體驗過,確實不假。


    那是昭和二十年三月發生的事。那是個令人難以忘懷的日子――“大空襲”(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陸軍航空兵對日本首都東京的一係列大規模戰略轟炸,主要指代1945年3月10日、5月25日這兩次空襲。)前一天。由於東京實在搞不到食物,修造一家終於不得不到早就邀請過他們的鄉下親戚那裏避難。父親收到征兵通知書後去了南方,要上路的隻有母親和小姨,還有修造及六個弟妹。


    可眼看要出發時,最小的妹妹得了麻疹。在她退燒之前,母親隻得留在東京陪她。“你們跟著阿姨先走吧。”母親吩咐道,“要乖一點,不要給阿姨添麻煩。阿修,你要照顧好弟弟妹妹們呀。”


    出發的那天早晨,母親一直將他們送到電車站,她逐一檢查完孩子們的衣服和隨身物品,拜托自己的妹妹照顧好孩子們,便將他們送上了電車。大家上車後,母親露出笑臉,朝他們揮手。孩子們也紛紛回頭向她揮手道別。大家都以為隻要過三四天,母親就會帶著小妹妹趕來,沒人擔心會出事。


    修造是一家的長子,自然感到了肩頭的重擔。由於母親不在身邊,他的內心愈發惶恐。他透過電車的後窗久久地望著母親。電車開動後,母親轉身開始過馬路。家裏還有發著燒的嬰兒在等她,她走得很快。


    她穿過馬路,又忽然站住了,包著三角頭巾的頭再次轉向電車的方向。雖然已經離得很遠,修造還是看得出母親臉上悲涼的神情。她的腳步突然像是缺乏自信似的躊躇著,好像本已拿定的主意發生了動搖,波及內心。


    當時,修造真想從慢吞吞行駛的有軌電車上跳下去,飛奔到母親身邊。他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迫切的念頭。與其說是衝動,更像是確信。他確信自己必須要帶著母親和小妹妹一起走,絕對要這麽做。他不清楚個中緣由,隻知道非如此不可。他覺得那一刹那,上天把一個機會交給了他。


    但在現實中,修造什麽也做不了。對一個十三歲男孩而言,無論是說服阿姨返回,還是一個人跑回家,都是不可能的。


    就在第二天的三月十日,東京的下町地區在大空襲中化為焦土。母親和小妹妹雙雙葬身火海,再也回不來了,連遺骨都未曾找到。


    “爸,吃飯了。”女兒的喊聲使修造猛然回過神。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還直愣愣地站在半開半閉的卷簾門前。飄揚的小雪不住地落在他的頭上、肩膀上。


    事到如今,為何還會想起那些陳年往事呢?


    人行道上,少年的足跡依然淡淡地印在白雪之上。據說今夜會有一場大雪,這行足跡,連同少年內心的掙紮留下的痕跡,都將消失得無影無蹤。


    雖然對此心知肚明,不想的預感卻依然徘徊心頭。沒有強行拉回那個孩子的後悔沒有消失。在決定性時刻未能作出決定性選擇的焦躁感變成苦澀的回味,滲透到女兒親手做的飯菜中,雖然有點捉摸不定,卻切實體會得到。


    那孩子到底是誰?住在哪兒?小林修造憂心忡忡。


    2


    每年的聖誕夜,藤野涼子總是很忙,今年更是忙得非比尋常。她一邊指揮著兩個連打蛋器都不會用的妹妹,烤一個直徑三十公分的聖誕蛋糕,一邊布置著華美的聖誕裝飾,還得一手包辦全家人圍坐在一起享用的晚餐。


    至於烤全雞,媽媽已經向日本橋那兒的熟食店預定了,等她下班後取回家即可。按涼子的心思,烤全雞也應該親手製作,卻被媽媽狠狠訓斥了一頓:“要麽蛋糕,要麽烤雞,做好一個就行!”野心太大是失敗之源――這是媽媽一貫的主張。


    但在涼子眼裏,母親邦子自己就是個年輕時胸懷大誌,並將其逐一實現的女強人。二十年前,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佐田邦子進入大型房地產開發商“丸三不動產”當事務員。三年後,這個年輕的白領女性通過了民用住宅經營責任人的考試。僅憑這點,就足以令同事們驚


    歎不已,她竟然再接再厲,於次年取得了司法書士(注:具有撰寫司法文書資格的專業法律人士。)的資格。


    從房地產公司辭職後,佐田邦子進入一家離自家較近的房屋中介公司上班,目的是積累實際經驗。那之後不久,附近發生了一起槍擊事件,地方警署刑警課一個名叫藤野剛的青年刑警前來查案,兩人以此為契機相識,並很快開始交往。不到一年,藤野剛向邦子求婚,邦子欣然接受,名為藤野邦子的新女性就此誕生。她不顧周圍人的強烈反對,高調宣布婚後絕不放棄工作。幸好丈夫對她婚後繼續工作的願望表示理解。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婚後不久,丈夫接到前往總部工作的調令,這對年輕夫婦一下掉進了忙得不可開交的新婚生活。


    涼子知道,母親懷著自己時,正為取得不動產鑒定師資格而埋頭學習。當時,邊工作邊學習的邦子身兼妻子、母親、房屋中介商和考生四重身份。雖然她在學業上所向披靡,但作為女兒和媳婦的表現都不及格。她曾不好意思地坦白,她那時不僅跟婆婆不合,與自己的親生母親間也是口角不斷。


    比涼子小三歲的翔子出生那年,母親順利取得了不動產鑒定師的資格。當翔子剛能睜開眼看母親的臉龐時,母親又提出了開設自己的事務所的構想。但由於各種糾葛和矛盾,再加上資金湊不齊,這一構想在當時泡了湯。涼子能夠回想起來的最初記憶,就是母親在廚房裏一邊哭一邊用圍裙抹眼淚。她之所以委屈、哭泣,既不是受了婆婆的虐待,也不為丈夫在外麵拈花惹草,而是因為不肯給她貸款用作開業資金的銀行融資人員那種根本看不起女人的惡劣態度。


    在最小的女兒瞳子一周歲那年,也就是一九八二年,藤野邦子終於擁有了她夢寐以求的事務所。


    “邦子真是個隻知道工作的笨蛋。要是阿剛在外麵有了女人,看你怎麽辦。”自從涼子懂事起,就不止一次聽奶奶邊歎氣邊如此嘮叨。在涼子看來,父親的人生道路也是用一塊塊名為“工作”的磚塊鋪就的,別的女人不可能趁虛而入。


    “話雖如此,從磚縫間開出一朵小蒲公英的可能性或許會有,但不至於開出百合花或蝴蝶蘭。”今年夏天某個悶熱得難以入眠的夜晚,涼子向母親說了這樣的話。母親聽後大為讚同,還說:“想不到你會說大人話了。不過這話在奶奶跟前可不能說,記住哦。”


    現在,父親在警視廳搜查一課奉職,接觸的案子都充滿血腥味,家裏的三個女兒又都處在敏感期,因此他幾乎不在家裏談論工作。可涼子仍發覺,父親有時會和母親聊起手頭上的案件,聽取她的意見。這時藤野邦子會根據具體話題,在普通女性、母親和專業人士三種角色間切換,發表相應的看法。談得投機時,兩人似乎相當親密,表麵上又都很一本正經。


    對藤野涼子而言,父母――特別是母親,簡直是常人無法企及的傑出人生的樣板。正因如此,如果亟不可待地奮起直追,多半會欲速而不達。涼子用功過頭又追求過多,還有點完美主義傾向。這是自她初中第一次拿到成績單起就表現出的老毛病,為此頻遭母親的指責。比如今天,涼子想同時做出聖誕夜的烤雞和蛋糕,就被母親嚴厲嗬斥了。可見母親十分了解涼子這一性格。


    既然烤雞買了現成的,色拉和湯怎麽也得自己來做。涼子為此製定了詳細的計劃,還精確安排了時間。劍道的冬季訓練不能不去,除此之外的事情一律靠邊,今天她的腦袋全讓張羅飯菜的事兒占滿了。


    3


    野田健一接到向阪行夫打來的電話時,已是下午四點過後。


    今天是聖誕夜,學校放假。現在天色已經向晚。對於健一,這是個無聊的聖誕夜,既沒有熱鬧的氣氛,也沒有聖誕蛋糕。健一的父親在鐵路公司上班,今天恰逢夜班,不回家吃晚飯。健一跟母親兩人早就商量好,叫壽司外賣充當晚飯。


    健一是個身體羸弱的少年。這點似乎遺傳自母親。母親原本體質就弱,在生下健一時又虧損了許多,便愈發弱不禁風了。在健一的記憶中,母親精神抖擻地在家裏忙碌的情景,用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幾乎和她被救護車送進醫院的次數差不多。


    母親心髒不好,血壓低,貧血,飯量小,身體瘦弱。據醫生說,母親身上毛病雖多,但隨著年齡增長會進一步惡化的病根,隻有輕微的心髒肥大這一點,此外全是些體質和自主神經係統的問題。在舉辦法事等家族聚會的場合,父親一方那些口無遮攔的親戚說母親幸惠得的隻是心病。而知曉醫生的診斷後,健一也覺得,媽媽的病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不過這並不會減弱健一對母親的同情。他是個機靈的孩子,看人十分透徹。他覺得即便自己的眼光有所偏袒,母親野田幸惠也絕不算幸福的女人,更談不上擁有成功的人生這到底是她自己的責任,還是命運使然,健一還不能做出成熟的判斷。他知道自己還沒到能夠洞察人生的年齡,隻是暗下決心,要做個安分守己的好孩子,至少不讓媽媽擔心。


    平時,健一從不貿然表現自我,不在人前顯露自己天生的機敏。在避免與任何人發生衝突的同時,他變得極度沉默寡言。他不對任何人敞開心扉,也從不顯露真實想法。不過,無論他如何聰明,也未能察覺到,長此以往,自己用來掩蓋本性的偽裝反倒成了自己的本性。現在的健一與他那患有“心病”的母親極為相似,如同虛無飄渺的蒸汽般,成為一名缺乏朝氣的少年。?


    對健一而言,向阪行夫是唯一可以成為好朋友的夥伴,兩人從小學五年級起就一直同班。行夫長得胖乎乎的,跟健一一樣很少說話,不會引人注目。他甚至可稱得上班裏的累贅。


    所謂物以類聚。


    健一也曾這樣想過。但從嚴格意義上而言,在“兩人屬於同類”的表象下,健一深知自己和行夫並不相同,隻是沒人發現這個事實,恐怕連向阪行夫本人也未察覺。行夫以健一跟自己一樣老實巴交,因而放心地與他往來,並為此甚感欣慰。而針對周遭普遍將兩人視作同類的狀況,健一也並無不滿。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行夫就像是健一為了隱藏自己而必須經常查看的儀表盤,行夫的行為就是健一的行動指南。隻要與他保持一致,便不可能引起他人的注意。


    “我說,今天可真冷啊。”電話那頭的行夫以寒暄開頭,這可不像他的一貫作風。何況中學生打電話怎麽會聊天氣呢?


    “嗯,今天看來將是個白色聖誕呢。”健一說,“我可不喜歡下雪。雪積太厚,會有很多麻煩。”


    “我來幫你鏟。”行夫興致勃勃地說。他父親是本地人,母親的老家是以大雪聞名的新潟。因此,行夫從小就幹慣了鏟雪的活兒。


    行夫知道健一的父親是鐵路員工,不可能像辦公室白領那樣朝九晚五,也享受不了雙休日。他還知道健一母親的身體很差。所以一聊到家務活兒,他就會脫口而出“我來幫你”。


    然而,野田幸惠最討厭別人走進她的家,即便對方是丈夫的上司、同僚,或是兒子的好朋友,也一概不能例外。因此,行夫那副助人為樂的好心腸,反倒成了健一的麻煩。


    “我說,你打電話來有什麽事嗎?”為了將話題從鏟雪上扯開,健一用稍顯生硬的口吻問道。


    “哦,對不起。你要出門嗎?”


    “沒有,我在看書。”


    “是嗎?那就沒戲了。本想問你去不去天秤座的。”


    天秤座大道,通常稱作“天秤座”,是一座大型購物中心。從這裏騎車過去隻要十五分鍾。那兒原本是某大型物流公司的倉庫,在前年的春天清理整頓後,成了擁有購物中心、酒店和餐館的鬧市。購物中心內設有許多時髦的女裝店、飾物店,顧客應接不暇。餐飲一條街上飯館鱗次櫛比,


    但無論從價格還是從味道來看,都隻能說是魚龍混雜,從高檔的日式料理到西式快餐,覆蓋麵很寬。總而言之,那裏是個以便利為主的大集市。


    “你要買什麽?”


    “給小昌的聖誕禮物呀。”


    行夫有個比她小五歲的妹妹,名叫昌子,行夫總叫他小昌,在家裏有時還叫她“昌昌”,對她十分溺愛。做妹妹的昌子也總是“哥哥、哥哥”地叫著,纏著行夫。


    “到現在還沒買?”


    行夫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是啊,期末考試後我一直在上補習,沒空啊。”


    “想好要買什麽了嗎?”


    “我想給她買新的速寫本,因為爸媽說要給她買蠟筆。”


    “那還不簡單?”就想包裝得好看點,用那種禮品包裝紙。我沒眼光,想叫你幫我一起挑。再說,小昌總說小健你有品位。”


    健一笑了。八歲的小孩子哪會說出“有品位”這樣的話呢?何況向阪昌子也不是個聰明的女孩。估計是健一去行夫家,或是在路上不期而遇時,昌子看到健一穿的服裝或帶的學習用品後說過羨慕的話,而行夫從兄長的角度作了自己的解釋罷了。


    “要是弄得土裏土氣,小昌會不喜歡,所以想讓你幫忙。”


    健一握著聽筒走到起居室的窗戶邊,撩起花邊窗簾看了眼天空。天色是棉花般的灰白,把距離感都擾亂了。沉得很低的天空仿佛觸手可及。


    剛才電視裏的天氣預報說,到傍晚才會下雪,出去一兩個小時應該不要緊,那就出去吧。休息日整天悶在家裏也太無聊了。健一考慮著,發現這實在不像自己會有的想法,暗自吃了一驚。


    “行啊,我陪你去。”趁自己還沒改變主意,健一趕緊對著話筒說道。


    “真的?太好了!我馬上騎車去你那裏。”


    “嗯。”


    從行夫的家騎車過來隻需五分鍾左右。健一給母親寫了一張便條,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然後檢查煤氣和電器以防火災。他將手伸進大衣的袖筒,再次望向窗外。外麵沒有下雪。他朝門口走去時,又回頭看了眼放在桌上的便條。


    爸爸是個怎樣的人?


    爸爸對媽媽總是溫柔與耐心。母親的內心極易受傷發狂,而健一的應對方法,就是照著父親的樣子慢慢學會的。


    我怎麽又在想這個了呢?


    健一從未見過父母在生活中對彼此有過不信賴、不滿意的跡象。爸爸是那樣嗬護著媽媽,媽媽又是那樣依賴著爸爸。既然如此,為什麽還會……


    或許是聖誕夜的緣故吧,盡管自己根本不把聖誕節當回事,可全世界的人們都喜氣洋洋的,也許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影響。


    無聊。


    門口響起自行車的鈴聲,是行夫。健一趕緊出了門。?


    天秤座大道上人頭攢動,擁擠無比。有人臨時抱佛腳來買今晚的聖誕禮物,有人來為今夜的晚餐找吃的,有人挑了這個日子出來下館子,也有人隻是來湊聖誕夜的熱鬧的。健一本就不喜歡熱鬧,再加上出門時冒出來的怪念頭導致的負麵情緒,使他進入購物中心不到十分鍾就強烈地感覺到,聖誕夜真是無聊。


    自行車停在入口處的停車場,健一和行夫被人群裹挾著一路往裏走。行夫要去的是位於商場正中心的一家大型文具店。該店占用了三層樓空間,一樓和二樓陳列著文具和辦公用品,三樓則用來售賣繪畫用具,還附帶一間小型畫廊。畫廊中展出的全是當地學校裏的學生習作,或是借給文化中心、老年協會、婦女協會等興趣團體辦展覽,並非一本正經、像模像樣的畫廊。


    好不容易來到文具店,這裏卻同樣擁擠。電梯前排著長長的隊伍。健一建議行夫走樓梯,可樓梯也給上下往來的顧客弄得嘈雜不堪,叫人頭痛。


    小孩用的速寫本,去賣文具的地方買一本就行,行夫卻非要到三樓去賣。他說,小昌知道各樓層用的包裝紙都稍有不同,如果用上三樓的包裝紙,她一定會喜歡。說得是不錯,可眼下還顧得上包裝嗎?


    “真是個好哥哥。”健一無奈地笑道,“妹妹真的那麽可愛?”


    “很可愛呀!”行夫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無論做什麽都很可愛,還會說俏皮話。小昌在與不在,我們家的氛圍都會改變呢。”


    結果,他們選了張紅底上散印著聖誕老人、麋鹿和雪人圖案的包裝紙,外麵沒有係上老套的彩帶,而是綴上了一顆顆雪球般的糖果。行夫非常高興,連連誇著:“多虧了小健,我可想不到這些,頂多隻會係上根彩帶。”


    商場很熱,叫人喉嚨發幹。行夫想請健一去麥當勞喝杯飲料。


    “跟我客氣啥。說起來這裏還真擁擠。畫廊裏都有那麽多人。”


    “哦,是婦女協會製作的聖誕裝飾品在那裏辦展覽。”


    “真沒勁。”


    “前陣子我帶小昌來過,挺漂亮的。”


    費了好大的勁擠到店門外,卻發現商場的過道變得越發擁擠了。麥當勞裏恐怕也差不多。健一不願意多停留,隻想早點回家。行夫卻扭動著肥胖的身體,靈巧地避開人浪的衝擊,朝出口附近的麥當勞走去。身體羸弱的健一被人前阻後推,受盡折磨,一度連行夫的背影都看不見。等他好不容易追上時,行夫已經來到麥當勞的自動門前。


    “向阪……”健一正要說“我們回去吧”,行夫卻突然站住了。健一剛要拍他的肩膀,卻被身後擠來的兩個中年婦女一推,整個人撞上了他的後背。


    “你怎麽了?”


    繞到行夫前麵去一看,隻見他那對小眼睛睜得溜圓。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原來他是在看店裏靠窗的單排座。


    “誰在裏麵?”


    刹那間,健一突然想到了藤野涼子――這個名字閃過他的腦海,毫無理由。今天她要烤蛋糕,要替忙於工作的母親張羅飯菜,不可能在傍晚時分來這裏閑逛,更不可能坐在麥當勞裏。可健一就是想到了她。有時走在路上,他也會不知不覺地想,如果轉過一個街角後跟她迎麵相遇怎麽辦?等紅綠燈時也會想,要是她在馬路對麵朝自己微笑怎麽辦?自二年級開始與她同班,他每天都會沉湎於這樣的幻想。因此,現在無端想起她,可以說是一種條件反射。


    “你看,”行夫伸出食指指了指,低聲說:“是柏木。”


    聽到這個名字,健一的雙眼才開始聚焦。果不其然,柏木卓也正坐在單排座的右端。


    看來他是一個人來的。單排座上客人很多,柏木的左邊是一對戀人,正相互親昵著;右邊是一對帶著孩子的小夫妻,正將孩子夾在中間,一聲不吭地大口嚼著漢堡包。


    柏木身穿高領毛衣和牛仔褲,披著米色短外套,腳邊有一隻洋紅色的帆布背包,像是被人丟棄在角落似的縮成一團。柏木凝望著人潮湧動的通道,不斷往嘴裏送著炸薯條。他吃東西的動作十分呆板,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樣,或許是因為肚子太餓了吧。


    柏木的視線沒有朝向健一和行夫,並未注意到他們。不僅如此,他似乎根本不在意周邊所有的人。健一心想,或許他的耳朵上正掛著隨身聽的耳機吧。隻要一掛上那玩意兒,誰都會變成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樣。


    “那家夥……倒還不錯。”行夫用稍稍放心的口吻說道。


    “哼,至少還活著。”健一故意狠狠地說,“他已經有一個月沒來上學了吧?有人說他已經死了。”


    行夫開始後退,準備離開麥當勞,眼睛卻依然看著柏木的側影。


    “有一個月了?”


    “有啊。跟大出他們鬧起來,還是十一月中旬那會兒吧。”


    那是一起突發事件。當時正午休的柏木卓也突然掄起椅子砸向大出俊次。從那


    以後,柏木就不在學校露麵了。


    “柏木今天是一個人啊。要是遇上大出他們可就糟了。”遠遠眺望著麥當勞店內的行夫小聲說道。


    “今天是聖誕夜,他們不會來這裏的。”


    “也不會乖乖待在家裏吧。”


    “聽說他們有個基地,是灣岸那邊用倉庫改造的酒吧或夜店之類的,據說由他們之中高年級的人看店。”


    被統稱為“大出他們”的那夥人,是城東第三中學的不良團夥之一。二年級有幾個讓老師頭痛不已的差生小團夥,尤以大出為首的那個最為典型。他們根本不讀書,上課搗亂,對年輕女教師糾纏不清,曠課是家常便飯,幾乎每天都有遲到早退,考試基本不參加。他們穿著邋遢,染發,抽起煙來堂而皇之,如有老師製止,他們就擺出歪理十八條:老師有什麽權力幹涉學生的個人自由?我們自己的事情自己會管好,不用你們操心。


    傳聞大出的父親在城東第三中學讀書時就是個出了名的搗蛋鬼,還說他上高中後很快退了學。現在這位大出勝是大出木材店的老板,接手了上一輩傳下的祖業,據說大出俊次今後也會繼承下去。大出勝覺得兒子的前途早已明了,沒必要吃苦頭念書。他常說,比起學校教的那些東西,學習混社會必要的處世之道才更有用。因此,他的獨生子俊次逃課上了癮,也不參加學校舉辦的任何活動。老師實在看不下去,叫大出勝去學校。這個做父親的衝進教師辦公室大吵大鬧,對老師的勸說充耳不聞。他說,自己不上學不也老板當得好好的嗎?跟著窩在學校這片彈丸之地光說不練的老師,哪學的來做人的道理?我家兒子不用你們管!說完便揚長而去。


    大出俊次身後是橋田佑太郎和井口充兩人。一般隻要提到“大出他們”,腦海裏浮現的總是這三人的嘴臉。大出其實相當有人氣,時常會有許多人圍著他轉,但始終跟在他身後的隻有橋田和井口。橋田的家裏也有祖業,好像是開小酒館的,井口則是這家購物中心裏某家雜貨店老板的長子。因此,大出勝的理論對於這兩人也完全適用。他們主動想學習是一回事,若是不上學也能有活路,為什麽非得把他們綁在課桌上呢?是吧,老師?


    在這片滿是自營業主和工商業者的居住區,家長會有類似想法並不稀罕。如今的教育體製,會將高強度的課程強加給資質平平的孩子們,期待他們進東大、做官僚。而那些希望兒女繼承家業的父母,都對此抱有本能的反感。


    就連向阪行夫的父母也是如此。健一還清楚地記得發生在去年夏天的一件事。在初中第一次拿到成績單的結業典禮那天,健一說回家後隻有自己一個人,因為媽媽去了醫院。行夫便邀請健一去他家吃刨冰,說家裏買了台家用刨冰機,因為妹妹小昌喜歡吃,加在刨冰上的糖漿也一應俱全。


    來到向阪印刷作坊後,行夫的母親拿過行夫遞上的成績單,沒看一眼就直接供上神龕,擊掌兩下,合十拜禮,便轉身去做刨冰。健一覺得很奇怪,阿姨怎麽不關心成績單上的數字呢?看見這樣的疑惑顯露在健一的臉上,行夫笑著解釋道,自己每次考試都是涉險過關,所以媽媽從不急著看成績單。


    “隻要我不被學校拋棄,能拿著成績單回家就行。”行夫說。


    “當然了,能取得好成績是最好不過的。”阿姨那張與行夫十分相似的臉上笑吟吟的,“我跟他爸學習都不怎麽樣,也不能對他要求太高。”


    “我至少會背九九乘法表嘛。”行夫不滿道。


    “哼,上次教小昌時還教錯了呢。”


    “是嗎?有這麽回事兒?”


    昌子早就回來了,正和母親一起樂顛顛地做刨冰。曾聽行夫說,她的學習成績也不好。


    “不過也無所謂,小昌是女孩子嘛。再說她畫畫好。”


    “野田,你家裏可了不起了。爸爸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媽媽也有學士學位吧?”行夫的母親說道,估計是從行夫那兒聽來的吧,“小健今後可是前途無量啊。”


    “這……”


    母親從未出去工作過。她確實畢業於有名的女子大學,但僅僅是拿了張畢業證,根本沒用過相關的專業知識。父親是學土木工程的,作為一名工程師在鐵路公司任職。他好像很喜歡現在所從事的工作,不過也沒有取得過驕人的業績。


    “可小健家的叔叔阿姨也沒有整天把‘學習’掛在嘴邊呀。”


    “現在倒還沒有。”健一說道。


    “不管怎樣,像我們這樣做生意的人家,隻要孩子以後能繼承家業就行了。學校裏可學不到生意經。不過,行夫,你至少要讀到高中畢業才行。不讀高中就交不上同齡朋友,會像媽媽一樣,在社會上吃不開的。”


    “是嗎?”行夫一邊攪動刨冰,一邊歪著腦袋說,“也是。小健要是進了‘開成’或‘九段’(注:“開成”指開成學校,“九段”則是千代田區立九段中學的簡稱,兩者都是東京的名校。),就算住得近,也不會跟我玩了吧。”


    建議不知該如何回應。從小到大,他跟行夫一直是玩伴。可今後要是升入不同的學校,也會漸漸疏遠。然而,聽著行夫如此單純和落寞的語氣,又不便老老實實地點頭承認。


    於是,他找了一個避重就輕的說法。


    “我才不去什麽‘開成’‘九段’呢。”


    這時,碰巧小昌將刨冰碗弄翻了,話題自然打住了。


    回家路上,想起行夫母親的話,還有行夫那無憂無慮的笑臉,健一不由得陷入沉思。行夫的父母對行夫的要求可謂簡單明了。那麽,自己的父母是否也對自己抱有明確的期望呢?


    行夫的媽媽說,小健是前途無量的。真是這樣嗎?會不會因為沒有家業,自己既不能從父母那裏繼承店鋪或行業技術,也找不到其他的前途呢?


    媽媽算是好好學習的吧,如今不也在無精打采地打發日子嗎?


    “小健。”


    被行夫捅了一胳膊肘,健一才從思緒中回歸現實。


    “你怎麽了,發什麽愣?”


    這時,兩人還置身於商場的人海中。看到柏木後,行夫似乎不想進麥當勞了。


    “回去吧。”


    “是啊,下起雪來可就麻煩了。”


    他們開始朝商場的出口走去,途中健一又回頭瞥了眼柏木卓也。他依然將臉扭向一邊,喝著紙杯裏的飲料,似乎並非在想什麽心事。


    “今天可是聖誕夜啊。”健一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那家夥,孤單一人的。”


    “一個人反倒輕鬆嘛,肯定的。”行夫說道,臉上擺出幾分大人的神情,“在學校裏,他不也是孤零零的嘛。所以對柏木來說,一個人才更自由自在。”


    4


    倉田真理子為了聖誕夜,特意給自己和弟弟編織了襪子,紅白綠三色相間,十分漂亮。襪子很大,套在頭上的話能把腦袋罩個嚴實。這是為迎接聖誕老人而預備的,萬一他帶的是大件的禮物呢?寧大勿小嘛。


    可是,上小學四年級的弟弟大樹分明還是個小屁孩,卻盡潑涼水:“姐姐已經十三歲了,還相信真的有聖誕老人,真是個傻瓜。”他死活不願將真理子編織的襪子掛到床柱上。


    “也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聖誕夜裏聖誕老人會來派送禮物,這想法本身不就很有趣嗎?”


    真理子剛說完,弟弟馬上反駁:“覺得有趣就非得掛襪子嗎?就算不掛,明天早上照樣會有聖誕禮物。爸爸媽媽給的嘛,每年不是都這樣,不是購書券就是文具券。聖誕老人會掛這些玩意嗎?”


    “可是,掛襪子會有聖誕節的氣氛。”


    “又不是基督徒,幹嗎非要搞出聖誕節的氣氛呢?估計姐姐你連聖誕節的由來和涵義都不清


    楚吧。連基督教都不信,隻會瞎湊熱鬧,可笑!”


    “你這人真是滿嘴歪理。”


    “歪理?明明是真理。你就連這都分不清,簡直是個傻瓜。”


    “哪有人把姐姐叫做傻瓜的呀?”


    “事實如此,有什麽辦法?難道不是嗎?全2分(注:日本的中小學成績單上的分數滿分為5分,這裏用“全2分”諷刺真理子成績糟糕。)!”


    真理子最受不了別人提她的成績。同樣是父母生下的孩子,不知怎麽搞的,弟弟學習出眾,小學成績單上盡是成績優秀的評語,是個全5分的好學生。要是體育或音樂更差一些,還會討人喜歡一點,可弟弟大樹似乎無所不能,父母也對他抱有極大的期望,什麽都依著他。連吵架也是弟弟更厲害,真理子總也占不了上風。一般都說女孩子閑話多,嘴皮子更利索,可在倉田家,這條規律也不管用。


    今天,全家六口人團聚在一起,美美地吃了頓晚餐。或許是聖誕夜的緣故,平日裏關係緊張的母親和祖父母也和和氣氣,談笑間聽不到帶刺兒的話語。今天餐桌上不光有漂亮的裱花蛋糕,還擺了鮮花,看來這番精心布置還是值得的。正因如此,真理子滿心歡喜地期待著聖誕禮物,可誰知……


    真理子覺得很憋屈,將兩隻襪子都掛到了自己的床柱上。襪子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好像扮鬼臉時吐出的舌頭。說不過弟弟已經很難過了,更令人傷心的是,家人都不去勸誡弟弟,也沒人來安慰自己。孤身一人回到房間,望著床柱上的襪子,真理子不禁流下了眼淚。


    真理子的雙親都在位於灣岸堆填區的食品工廠上班。那是一家製作盒飯和三明治批發給超市或便利店的工廠,二十四小時開工,實行早晚輪班製。父母每天早晨六點鍾都得去上班,晚飯後便早早上床睡覺了。爺爺奶奶上了年紀,自然也睡得早。到了晚上十點,倉田家裏還醒著的,隻有真理子和弟弟大樹。


    姐弟倆雖然有各自的獨立空間,也不過是用書櫥和家具將一間八疊(注:日本的房間麵積計量單位,一疊為一張榻榻米的大小,約合1.62平方米。)大的房間分隔開而已,家具上方靠近天花板處仍留有一段空隙。真理子朝空隙處看了看,打探一下隔壁的動靜。隔壁悄然無聲,弟弟似乎一如既往地看著書,簡直是一條大書蟲。


    真理子悄悄溜進走廊,走下樓梯,來到廚房。廚房裏沒亮燈,爐火早已熄滅,空氣冰冷。她走到電話前,拿起聽筒,撥下號碼。聽筒裏立刻響起“嘟嘟嘟”的呼叫音。她一邊等待電話接通,一邊匆匆穿上拖鞋。


    “喂,這裏是藤野家。”聽筒裏傳來成年男人的聲音。糟了!今天真是諸事不順啊。


    “喂,我是……倉田。”真理子用盡量平靜的聲調說,“對不起,這麽晚打電話來。我想跟涼子說會兒話,可以嗎?”


    對方的聲音立刻輕鬆了許多:“哦,是倉田啊,晚上好。”


    “晚上好。”


    “稍等。”耳邊傳來了對方放下聽筒的聲音,還有“涼子,涼子”的呼喊聲。真理子知道接電話的是涼子的父親。他是警視廳的魔鬼刑警。打電話去藤野家,由父親接聽的概率很低,且往往是在意料之外的時間段。在真理子的印象中,做父親的在家一般都不接電話。就像自己的父親,即使奶奶、媽媽和真理子為準備飯菜或收拾碗筷忙得不可開交,他也絕對不接電話,還會大吼:“喂,電話響了,吵死了,快去接一下。”


    涼子的父親也是個大忙人,估計連家都很少回。電視劇裏的刑警不都是這樣嗎?偶爾有空,就趕緊回家看一眼孩子的臉蛋,換身衣服再出去辦案。因此,難得有時間在家裏呆一會兒時,他們對家人總會和和氣氣的,不會擺臭架子,也不會大模大樣地坐著不動身;連飯都自己盛,茶也自己泡;孩子跟他說話,更不會不耐煩。


    涼子的父親去叫人聽電話時,從不會播放背景音樂,想必是警視廳的習慣。故意讓對方聽電話這頭的噪音,其中也許包含了某種心理暗示。真理子曾就此特意詢問涼子,涼子聽了哈哈大笑,說真理子大驚小怪,想過頭了。


    “喂,是真理子嗎?久等了。”藤野涼子接起了電話。


    一聽到涼子平靜而明快的聲音,真理子竟忍不住哭了起來。


    “啊呀,你怎麽了?”


    真理子流著淚,把弟弟大樹的惡劣言行數落了一番。涼子邊聽邊“嗯、嗯”地回應,還不時插上一句“大樹真是過分啊”。聽聲音,她似乎也有些生氣。


    “涼子,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呢?”真理子擦著眼淚問道。


    “說什麽呀,這種話你何必放在心上呢?”


    “可是……”


    “你怎麽會是傻瓜?如果相信聖誕老人的人是傻瓜,那全世界大部分人不都得是傻瓜嗎?”


    藤野涼子也是個挺會講理的女孩,但她講的道理不像大樹那麽尖銳。這是為什麽呢?真理子心裏暗忖道。


    “涼子,你的蛋糕烤得好吃嗎?”


    涼子跟弟弟大樹一樣,任何事情都能幹的出色,無懈可擊。學習優秀,體育全能,還生得一副好臉蛋,又有身為魔鬼刑警的好爸爸。


    “這個嘛,妹妹們吵吵鬧鬧的,可費神了。”


    真理子知道,涼子的母親也在工作,還有自己的事務所。真酷。


    有時真理子會想,為什麽自己不是藤野涼子,而是倉田真理子呢?自己若變成藤野涼子,那一定能過上幸福的日子;涼子若變成倉田真理子,也一定做得比自己更好,不會手足無措。她肯定能找到真理子的長處,並充分發揮。若是這樣該多好啊。


    “不過肯定很開心吧,我也好想有個妹妹啊。”


    “我可是受夠了。還是弟弟有用。”


    “有什麽用?”


    “讓他晚上接送你,充當保鏢。”


    “是嗎?可大樹認定我是傻瓜,他越長大,心就會離我越遠。”


    “我說真理子,你怎麽能這樣想呢?”


    “可我確實是個傻瓜,又能怎麽辦?和有沒有聖誕老人沒關係。我的成績也不好。”由於期末考試成績太差,寒假前,真理子不得不留校接受特別輔導。大樹狠狠鄙視了她,說他可不想被當做某個沒出息的家夥的弟弟,還宣布自己以後要上私立中學。父母似乎也是這個意思。“明天不是結業典禮嘛。拿到成績單,又要被他嘲笑了。”


    涼子歎了口氣,並故意讓真理子聽到:“真理子,看來你的心情很糟。唉,這可是難得的聖誕夜啊。”


    “對不起。”


    “有什麽好道歉呢?打起精神來。明天告訴我收到了什麽聖誕禮物吧。我也會告訴你的。”


    “嗯,好的。”


    涼子的口氣變得急促起來,看來是想掛電話了。真理子趕緊道聲晚安,便掛斷了電話。她感覺,自己比打電話之前更加孤單了。


    沒意思。


    淚眼朦朧間,她漸漸泛起了困。


    她想到成績單,想到自己將被弟弟嘲弄,被父母輕視,連自己都無法喜歡自己,身體沉重得似乎連自己那張小床都承受不起。自己的聖誕夜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幸的聖誕夜。胡思亂想中,倉田真理子進入了夢鄉。


    5


    天亮了。


    閉著眼也能感到朦朧的光亮,野田健一從毛毯裏探出腦袋,望向窗外。遮得嚴嚴實實的窗簾背後透著微光,看來雪還在下。


    鬧鍾的時針正要指向六點。當健一眨著眼睛盯著它看時,秒針轉過一圈,發出一聲“嘀嗒”的輕響,隨即鈴聲大作。他從被窩裏伸出手,按下鬧鍾的按鈕,鬧心的響聲便立刻停止了。鬧鍾的金屬表麵冷冰冰的,可見房間裏的空氣也冷得夠嗆。


    樓下傳來人聲,鑽在被窩裏聽不太清,但應該是父親的聲音。


    健一的生物鍾很準,常常會在鬧鍾響前一刻醒來。今早睜開雙眼之前,他似乎一直在做夢。他隱約記得自己是被這個夢催逼著醒來的。他調整枕頭的位置,再次閉上眼睛,努力回想著剛才的夢。


    樓下又有聲音傳來,這次似乎是媽媽。緊接著,像要打破這一聲響的回音似的,傳來“咣當”一聲――什麽東西打碎了。


    躺在枕上的健一霎時睜開了眼。樓下再次傳來人聲,嗓門很大,聽得很清楚。


    “你別管!”是媽媽在大聲叫喊。健一從床上彈起,沒來得及罩上外衣,便赤著腳蹦到走廊,徑直跑下樓梯。


    幾乎在他雙腳落到樓下走廊的同時,又是一聲響亮的“咣當”。是廚房。健一愣住了,不知該趁勢衝進廚房,還是躺回被窩裝睡。當他在這兩種念頭間搖擺不定時,廚房裏似乎又有東西掉到了地上,還伴隨著拖動椅子的聲響。


    “幸惠。”父親用呆板的聲調喊著。或許稱不上“喊”,而僅僅是從嘴裏冒出了母親的名字。


    爸爸媽媽在吵架!這簡直是前所未聞的怪事。從小到大,健一從未見父母吵過架,連一點小小的口角也沒有過。像今天這樣又鬧又摔的場麵,在健一看來猶如地球倒轉,既虛幻又可笑。


    健一硬拖著兩腿朝廚房走去。打開廚房的門,他突然覺得自己隻穿睡衣的模樣很怪,要是披上外套就好了。可眼下似乎不是該為這種細節費神的時候。


    母親趴在餐桌上抱頭痛哭。她在睡衣外披了件格紋呢大衣,腳上穿著厚實的粉紅色室內軟鞋,褪了色的鞋尖處躺著一隻打碎的咖啡杯。餐桌上的調料架也倒翻了好幾個,潑出的醬油積成一攤,沾上母親的右胳膊肘,在呢大衣上留下不斷擴散的汙漬。


    父親在母親的斜對麵,坐在餐桌邊拉開的椅子上。剛才那聲拖動椅子的響聲,大概是父親坐下時發出的。父親西裝整齊,領帶鬆垮,眼鏡稍稍下滑,神情呆滯。他耷拉著雙肩,似乎很累,但應該並非剛下夜班的緣故。即便是夜班歸來,也要和早上出門時一樣幹淨利落,這才符合野田健夫的常態。他曾經得意地笑談,有一次下夜班後在車站偶遇熟人,那人以為他正去上班,竟跟他說了聲“您走好”。


    父親的腳邊也滾落著碗碟碎片,其中一塊落在他的拖鞋上,保持著微妙的平衡,並未掉落。


    兩人都未注意到健一。健一覺得自己仿佛闖入一幕虛幻的啞劇,隻有腳底能感到一陣現實的冰涼。如果自己返身上樓,等待十分鍾再下來,這幕叫人看不懂的啞劇是否會謝幕呢?眼前的光景就如後台的排練,根本沒打算向觀眾表演。若自己視而不見,這一切真會消失無蹤嗎?正當健一打算悄悄離場時,父親突然抬頭,看到了健一。


    野田健夫開口了,吐出幾句模糊不清的話。野田幸惠仍舊趴在餐桌上,大衣肘部的醬油漬繼續擴散著。


    父親朝健一招了招手,示意他去起居室。健一便穿過走廊走進起居室。沙發的靠背上搭著父親那件隻折疊了衣袖的大衣,父親站在那裏,一隻手放在大衣上。


    “媽媽她不太舒服。”野田健夫說,“你穿這麽少,會感冒的,快去穿好衣服再下來。爸爸去整理廚房。”


    想說出口的問題已經湧到健一的嘴邊,卻一句也沒有成形。他咽了一口唾沫,將那些不成熟的疑問統統咽了下去,僅剩一句:“媽媽她不要緊吧?”


    “她有點衝動。”父親答道,用微微發顫的手指推了推眼鏡。


    “爸爸,你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嗯?哦,剛才。剛回來一會兒。”


    “你回來時,媽媽就不對勁了嗎?”話一出口,健一覺得自己的口氣有點不妥。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明知父親難以回答,卻還要用不懷好意的冰冷語氣如此提問。


    “你先去換衣服。不然上學就要遲到了。”


    健一老實聽從父親的話,慢吞吞地上樓換好衣服。今天是結業典禮,不上課,不過他還是打開書包檢查了一番,又從衣櫥的抽屜裏取出襪子,不緊不慢地穿上。他覺得必須多給父親一些時間,不然總有點過意不去。健一此刻的心情,就像一個冒失的顧客闖入了尚未做好營業準備的商店。下樓時,他還故意踏出“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廚房中凡是目光所及之處都已打掃幹淨。母親的身影也不見了。父親正在煮咖啡,並往烤麵包機裏放進了麵包片。


    “媽媽去睡了。”父親麵對水槽,對背後的健一說,“下樓時沒遇上嗎?”


    “沒有。”健一答道。確實如此,甚至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如有必要,媽媽似乎能像幽靈一般悄無聲息地走路。


    “快吃吧。”父親毫無表情地說著,將盛有烤麵包片的盤子放到餐桌上。健一拉開椅子正要坐下時,看到了桌布上的醬油漬。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桌布,覺得那攤汙漬似乎在對他說:摔壞的餐具掃除幹淨,傷心的家人趕回房去,可仍有痕跡無法抹去。兄弟,你就這樣若無其事地上學去了?


    “爸爸,”健一出聲道,“出什麽事了?”


    父親默不作聲,往咖啡杯裏倒著咖啡。


    “我第一次見你跟媽媽吵架,真嚇人。”


    父親依舊麵朝水槽,開始喝咖啡。


    “爸爸。”


    父親背對健一,提出一個出乎意料的問題:“你昨天傍晚出門了嗎?”


    健一嚇了一跳:“跟這事有關係嗎?”


    “我問你出去了沒有?”父親的語調中開始有點不耐煩的意味了,“跟朋友出去了吧?”


    “嗯。”健一簡短地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父親一陣沉默。


    “去哪兒了?”


    “陪朋友,給他妹妹買聖誕禮物,去了購物中心。”


    “這樣啊。”父親嘟囔了一聲。他猛地把喝剩下的咖啡潑進水槽,隨手將咖啡杯放在一旁。“沒跟媽媽說吧?”


    “出門時她正睡著呢,就留了一張便條。”


    父親以驚人的速度驟然轉身,麵朝健一,眼裏噴出怒火。


    “真的嗎?”


    “真的。”


    “便條放哪兒了?”


    健一指了指起居室裏的桌子,說:“那兒……”


    “媽媽說沒看到過便條。”


    “可我確實是寫了便條才出去的,沒有不聲不響地溜出去。我知道那樣做媽媽會擔心,會打電話去爸爸的公司。”


    父子間的問答進行到這裏,健一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原來如此。他心裏暗忖道。


    估計是昨天健一寫的便條不知所蹤,也許被靠墊什麽的擋住了。母親沒有看到便條,便心慌起來,不知所措。於是她像往常一樣往父親的公司打電話。那時父親可能特別忙,不便接電話,別人替他接過後,說了聲“你家太太真夠嗆啊”之類的話,讓父親很不爽。


    今天早晨回家後,父親訓斥了母親,母親也發了脾氣,兩人大吵了一架。


    “我昨天回來也沒被媽媽罵啊。”健一說。他想借此安慰父親,讓父親放心,不要生母親的氣。媽媽平時就愛瞎操心,何必那麽生氣呢?健一希望父親能恢複往常的模樣。“我還跟媽媽說,購物中心人真多。媽媽隻是嘟囔了一句‘到那種地方去頭會痛的’,我們還一起好好地吃了晚飯。”


    “媽媽沒有罵你?”父親鏡片後的眼睛眨巴著,問道。


    “沒有。昨天媽媽不太舒服,一直無精打采的。昨天太冷了。今天倒是個好天氣。”


    窗外是一片雪景。一夜工夫,外麵就變成了一片冰雪王國。黎明時分的天空,卻呈現出南國大海般的湛藍。在關東地區,大


    霧過後的第二天,常常會出現晴朗的好天氣,簡直叫人忘記仍身處嚴寒的冬日。今天便是一個典型的大晴天。


    父親摘下眼鏡,用一隻手揉著眼睛,稍稍皺起眉頭,看著地麵低聲說道:“你也要當心啊。”


    健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嗯,行了。”父親隨即又含糊起來,用手使勁擦了擦臉,“上學去吧。別遲到了。”


    這時間根本不必擔心遲到。現在是七點剛過,在這個季節,城東第三中學的上課時間是上午八點三十分,提前十五分鍾響預備鈴。從健一家到學校,慢慢走也隻需二十分鍾左右。


    此時出門走到學校,估計校門都沒開呢。


    沒想到積雪的道路竟那麽難走。早知如此,就穿膠鞋出門了。可這樣一來又等於宣布自己不擅長運動,腿腳不靈活。


    城東第三中學的正門已清晰可辨。令人意外的是,兩位男教師正手持鐵鍬在那兒使勁鏟雪。其中之一是體育老師,負責初一年級,健一對他不怎麽了解。另一位是健一的社會課老師楠山。楠山老師已年近四十,卻身材魁梧,還兼任柔道部的顧問,是個厲害角色,在女生中非常有人緣。即便在男生中,也有不少人覺得楠山很談得來。但健一非常討厭他。對於健一這樣羸弱的男生,楠山常會口無遮攔地冷嘲熱諷,還滿不在乎地說:“沒有個好身板怎麽行?不喜歡體育就不是正常人。”他非常喜歡“健全的精神來自健全的身體”這句座右銘。


    幸好沒有被他們發現。盡管校門附近已零零散散出現一些學生,但在目光所及的範圍內,還看不到一個穿校服的同學。健一開始沿來時的路往回走,順著圍牆向右,轉過拐角便能看到一扇邊門。在上學的時間段,邊門通常會關閉,學生必須按規定走正門進入學校,這樣方便監督學生。可學生們也有自己的習慣,一些違反著裝規定或經常遲到的同學,往往會翻過這扇邊門進入學校。


    健一也有過類似的經驗。有時走到半道發現忘帶東西,回家取來後再走正門就來不及了,隻能翻過邊門進入校園。他雖不擅長運動,但若有必要,這點動作還是應付得來的。尤其像今天這樣積雪很厚的情況,翻進去想必不怎麽吃力。


    果不其然。邊門關得很緊,但被風吹攏的積雪,一直堆到了離地八十公分高的橫杆處。雙手一抓上塗著黑漆的鐵柵欄,他立刻感到一陣透心的寒冷。


    邊門內的後院空無一人。後院隻有兩米寬,夾在圍牆與磚紅色校舍之間。那裏有好幾堆冷風吹成的大雪堆,像一個個沒有五官的雪人般注視著健一。由於這裏背陰,太陽照不到,氣溫特別低。健一決定趕緊爬上去。他先將書包隔著門扔進去,再用雙手抓住鐵柵欄。


    手凍僵了。健一發覺今天翻這道門要比往常困難得多。鐵門上結了冰,運動鞋的鞋底踩上去相當滑。他剛跨過鐵門時,腳下一滑,身體失去了平衡。健一冷汗直冒,心急火燎地伸手抓住最上方的橫杆,誰知手也打滑了。


    要摔了。


    刹那間,他的腦袋朝後仰去。他看到了天空。


    就這麽摔下去,會撞到門上的。


    這樣的念頭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他胡亂揮舞雙手,試圖落到邊門附近的雪堆上。在他的感覺中,身體在空中晃蕩的時間相當長。


    “哢嚓”一聲,身體終於掉了下來。受到的衝擊並不厲害,隻感到渾身冰涼徹骨。他落下的地點和想象中不同,離門較遠,還偏了一段距離,是邊門旁的樹叢。結了冰的杜鵑樹葉在身下沙沙作響。


    健一轉身從杜鵑樹叢中脫身,從頭到腳沾滿了雪。他掙紮著起身,發現自己正坐在崩塌的雪堆上。腦袋昏沉沉的。


    剛才扔過來的書包,已被雪蓋住了一半。他環視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剛才那麽大動靜的一跤,應該不會遭人訓斥。他拍拍身上的雪,正要站起身來。這時,他看到書包旁的雪堆裏露出了一隻手。


    那地方怎麽會有手呢?健一抖落頭發上的雪,想道。


    從那隻手的姿勢來看,似乎要去抓健一的書包。手掌朝下,手指伸向書包的手把。


    那地方有隻手!


    怎麽可能!


    健一的手停下不動了。他的眼珠子小心地轉動著,朝著那隻手底下崩塌的雪堆望去。雪堆潔白無瑕,看起來還有幾分可口。如此純潔的白雪下,正藏著與那隻手相連的、可怕的東西。


    揀起書包,跑進教室吧。健一這樣想著。今天從大清早起就怪事連連。在這樣的日子裏,最好像小烏龜一樣縮起脖子,讓二十四個小時從頭頂上越過。日子一變,運勢也會改變。


    可是怎麽會這樣?這裏怎麽會出現一隻毫無血色、雪一樣白的人手呢?


    我剛才腦袋摔著了,看到的都是幻覺吧?


    健一想找個能解釋得通的理由,可是不知不覺間,他跪立起來,手臂不聽使喚地刨起那堆伸出一隻手來的雪堆。結凍的雪在健一手中塌落,雪堆表麵形成一個拳狀的窟窿。忽察、忽察。


    健一將手臂伸進洞裏,用力一甩,將上方的積雪掃除。積雪飛騰起來,落到他的臉上。


    一張人臉出現在他眼前,兩眼圓睜。黑色高領毛衣的衣領上沾滿了雪,眼睫毛也結了冰。或許是凍住的緣故,眼皮還是睜開的。


    臉上很幹淨。健一馬上認出了這是誰,因為這張臉他很熟。可沒等此人的名字在腦海裏冒出來,健一便發出慘叫。他不顧一切地狂喊,同時,似乎有另一個自己在遙遠的地方發問:有什麽好叫的?


    不好了,不好了。老師,老師。死了,死了。有人死了,有人死了。死了,死了。死在這兒了,死在這兒了。


    柏木卓也的屍體仰麵朝天躺在雪中,臉上保持著生前的表情,絲毫不理會健一極度的恐慌,以對世間一切都漠不關心的冰冷眼神仰望著藍天。


    6


    藤野涼子是在早晨六點過後起床的,由於寒假開始前沒有劍道的冬訓,她本想再睡一會兒,卻因為實在太冷,睡不著了。


    拉開窗簾,眼前展現出一幅壯麗的雪景,美得讓人驚歎。連人行道都積了二十公分的雪,一些風吹成的雪堆竟有三十甚至五十公分高。露天停車場裏,成排的汽車都被大雪蓋了個嚴嚴實實,像一座座純白的山丘,綿延不斷。車頂的雪還未被人觸碰,保持著降下時的原始狀態,不過在嚴寒的作用下,表麵結了冰,浮起無數的小顆粒。遠遠地看去,就像倒扣的巨大紙質雞蛋盒。


    妹妹翔子和瞳子平時起床時一直特別煩人,可今天跟涼子一同起床後,也手腳麻利地穿好衣服,歡天喜地地衝去院子裏。兩雙小腳在不大的院子裏四處亂跑。她們堆了個不怎麽像樣的雪人,又對著隔壁停車場上的銀白色小山群連射了許多發“雪彈高射炮”,鬧得不亦樂乎。幫母親準備早餐的涼子從廚房窗口朝外觀望時,發現那個巨大的雞蛋盒已經被轟得千瘡百孔、滿目瘡痍了。


    “快來吃早飯!還沒放寒假呢。今天是結業典禮,遲到了可不行。”母親跪到大門口,大聲招呼道。一團白氣從她的口中冒出,很快就被吸入藍色的天空,消失無蹤。現在才七點左右,若是往常,兩個妹妹肯定還賴在床上呢。


    “小狗和小屁孩才喜歡大雪,瘋著呢。”涼子麵對在餐桌上攤開受潮的晨報的父親,發表了這樣的感想。誰知父親立刻反問:“哦?這麽說,你已經不是孩子了?”


    “至少我肯定不是小狗。”


    “是嗎?那爸爸倒是跟狗差不多嘛。”父親說著打了個大哈欠。


    “現在還有沒有被你們逮捕後,罵你們是國家走狗的人呢?老電影裏好像都這麽說。”


    “就算沒人罵,不還拴著鏈子呢?仍然是狗吧。”


    “這麽說,上班的男人不都是小狗了嗎?”


    “你怎麽一大早就憤憤不平的。昨晚的禮物不中意嗎?”


    一語中的。


    昨晚涼子收到的聖誕禮物,是一本重到無法單手舉起的國語辭典。涼子承認,自己確實抱怨過上小學起就用的那本袖珍辭典詞匯量太小,要查的詞時常會找不到。難怪父母會想到去補上這個缺憾。這份禮物既正確又合理,但作為給一個十四歲女孩的聖誕大禮,就不能更時髦一點嗎?


    “反正你跟媽媽去買年貨時,還會要這要那的吧?這樣沒什麽不好嘛。”父親說。這番話也是既正確又合理。


    兩個妹妹滿臉通紅地跑了回來。一家五口圍著餐桌坐下,開始吃早餐。盡管爸爸說自己一大早就憤憤不平,實際上涼子不僅沒有怨氣,反而樂滋滋的。全家人一起過完聖誕夜,早晨起來還能一個不落地同坐桌邊享用早餐,實在太稀罕了。在涼子的記憶裏,這還是頭一遭。以前,即使全家人能一起吃聖誕晚餐,父親也會在當夜出門辦案,有時甚至連聖誕夜也回不了家,第二天早晨再回來跟大家一起吃早餐。不是晚上聚不攏,就是早上湊不齊,年年如此。


    直到很久以後,涼子察覺父親會在這個早晨留在家中,並非出於偶然。說是上天的安排或許過於誇張,也許是長年積累的刑警直覺在父親的心裏暗示他,二十五日的早晨一定要留下,陪在三個女兒,特別是涼子的身邊。


    當然,此時的涼子絕不會有這樣的念頭。她隻是覺得父親太累了,下巴削瘦,白胡子也明顯增多,有必要休息一下。涼子以為,也許是警視廳搜查本部的什麽人也注意到這一點,勸爸爸回家休息吧。


    父親從事的工作可謂既特殊又重要。


    倉田真理子就非常羨慕藤野家的生活。一次聊天時,涼子不經意間說出了“賬房事件”這個詞,真理子不明白,一番追問後涼子解釋說,那是需要在警視廳設置搜查本部的事件。真理子聽後佩服不已,還說:“涼子家可真不是普通的家庭呀。”涼子微笑道:“非常普通啊。”嘴上雖然這麽說,心裏還是有些自鳴得意。


    涼子心裏清楚,讓真理子無比憧憬的“刑警的家”,完全是電視劇中營造的幻象,跟現實中的藤野家大相徑庭。但無論如何,能讓同學羨慕,感覺並不壞。能夠老實地承認這一點,說明涼子畢竟還是個孩子,而且十分樸實。


    收拾咖啡杯時,母親說路上有雪,還是早點出門為好。


    “翔子,瞳子,媽媽送你們去。”


    “好啊!坐車了!”


    瞳子開心得直拍小手,母親卻對她搖了搖頭:“想得美。我隻陪你們走到集合地點。”


    翔子與瞳子上的小學,還遵守著集體上學的原則。


    在東京都內,這樣的學校已經很少了,因為兒童的人數正不斷減少。但藤野家所在地區,老式的都營住宅、公團住宅還很多,近年來新建的零售公寓也全是家庭式的,因而與時代潮流相反,學齡兒童的人數不降反升。


    “說不定我們的車連引擎都凍僵了。”翔子沒好氣地說,“偏偏是迷你型的,像個玩具似的。我早說該買輛奔馳的廂式車了嘛。”


    母親咧嘴笑了。


    “啊呀呀,翔子要用壓歲錢買嗎?真是對不住了。”


    兩個妹妹嘟囔著要穿昨晚收到的連帽大衣去上學。圍巾是涼子為她們織的,兩條一模一樣。翔子非要梳馬尾辨,涼子隻好將自己的準備工作往後推,開始跟翔子那頭倔強的頭發做艱苦鬥爭。


    “唉,好想把頭發拉直啊。”


    “是嗎?我也想呢,可是不讓做呀。”


    “美紀就做了,還漂染了呢。”


    “那是別人家的事嘛。”


    母親終於能領著兩個妹妹出門時,已經是八點差五分了。涼子此時剛刷過牙洗過臉,還是睡衣外套了件毛衣的裝束。八點十五分前不進教室就算遲到,得抓緊了。


    從藤野家到三中,走近道隻需兩分鍾,但不得不從邊門進入學校。學校要求所有學生上學時必須走正門,所以涼子每天上學都得繞遠路,這樣就要走上六七分鍾。


    “要遲到了!”


    就在手忙腳亂換上製服時,她聽到了第一輛警車的警報聲。


    很近啊,涼子心想。警車從屋子北麵的大道上開了過去。大清早的,出什麽事了?


    在洗臉池前梳頭時,涼子第二次聽到警笛聲,這次仍然很近,與前一輛警車方向相同。由於路上積雪,警車開不快,所以警笛聲特別鬧心。


    緊接著又是救護車,鳴笛的方向與警車不同。


    “出交通事故了嗎?”涼子把頭探向起居室問父親。父親不在那裏,大門卻敞開著。“爸爸……”


    家附近有警車開過,父親一定會出去看一眼,這是他的職業病。涼子拖著便鞋跑出家門,父親正背對自己站在大門口。明亮溫暖的太陽光照在積雪上,反光甚是耀眼。涼子舉起一隻手遮擋額頭。


    “就在附近吧?”


    聽到涼子的說話聲,父親回過頭,眉宇間的神色稍顯凝重。


    “嗯。是朝三中的方向去的。”


    “不會吧?”


    警車和救護車確實是衝那裏去的,而“不會吧”三個字隻是涼子遇事便會脫口而出的口頭禪。要是平時,父親肯定會斥責:“動不動就說‘不會吧’,沒教養!”可現在父親卻沒對她發火,似乎根本沒有聽見。


    “你準備好了嗎?爸爸換了衣服就來,你等等,我們一起去學校。”


    “為什麽?快要遲到了呀。”


    “我馬上就來。”


    父親踏回家門,與涼子擦身而過。涼子踩著父親剛留下的腳印向大門口跑去。每個腳印都深達三十公分,沒過了便鞋和腳踝。


    站在大門口是無法掌握情況的。目光所及,隻有大雪覆蓋下雜亂無章的街道,在陽光下閃耀著莊嚴神聖的光輝。天空一片湛藍,澄靜透明,看不到一絲雲彩。純藍的天空和潔白的大地,真是個不同尋常的早晨。


    沒錯,確實不同尋常。


    父親的感覺正確無誤。一轉過街角,就看到城東三中的邊門前停著兩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由於街道狹窄,三輛車擁擠在一起,沒有其他車輛,連摩托車、自行車都沒有,可以排除交通事故的可能。是三中校內出了事。在身穿製服的警察中間,有幾名教師無精打采地站在雪地裏。


    不願與父親一同去學校的涼子見到這幅光景,也不由得變了臉色。她緊緊拽住了隨後趕來的父親的防寒服袖子。


    “怎麽回事啊,爸爸?”


    “不清楚。”父親的眼睛緊盯著警燈,將手放到女兒身上,“你在這裏待著,我去了解一下情況。”


    “這……”


    “等著。”


    “有同學過來,我怎麽說?”


    “一起等著,別去學校。”


    “一起等?可是……”涼子那雙迷惑不解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我明白了。”?


    積雪的道路上,藤野剛艱難但急速地朝前走去。他在腦海中猜想,學校裏是不是發生了暴力事件,甚至仍在進行?今晨將舉行結業典禮,這一點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如今的校園暴力,絕不是十年前那種毀壞教育設施的胡亂發泄,而要更尖銳,更嚴重。有時引發暴力事件的,並非在校學生,而是從前的畢業生。今天的事件中,會不會已經出現了受害者呢?


    剛才與涼子簡短的會話,想必已使她聯想到了這種可能性。


    “早上好!”


    因為積雪的阻撓,前進一步要花的時間,大約是平常的三倍。藤野剛離警車老遠時就朝著學校邊門大聲打了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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