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豆狸”是個演說狂,逮到機會就會興致勃勃地說個沒完,仿佛永遠沒有盡頭。尤其是夏天列隊在操場上站得兩腿發麻,或是冬天在體育館的地板上坐得屁股生疼時,這種感覺愈發強烈。


    幸好津崎的演說還算風趣幽默,涉及的話題也不單調――從年輕時看過的電影和戲劇,到最近讀過的書;也常會談論一些時事問題,不過他從不照搬報紙上的社論,而是通俗易懂地闡述感想或思考。


    然而,有時也許是過分追求通俗了,津崎勁頭一來,就會口無遮掩地鼓吹一些自以為是的論調。為此,不僅有家長打來抗議電話,甚至還多次被學生當麵指出用語錯誤。校長的口誤,已然成了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


    但是,今早的講話無論如何也與幽默沾不上邊。校內廣播一出生,藤野涼子就發現,津崎校長的聲音有些堵。


    “各位同學,早上好。我是校長津崎。”


    開完頭,他頓了一下。要在平常,他早就滔滔不絕起來了。


    城東第三中學的播音設備破舊不堪,音響效果極差。有一次播放午間音樂,衝繩女歌手唱到高音時,喇叭竟破了音,發出“嗶嗶嗶”的刺耳雜音,簡直像在扯著嗓子快速念經。承受這糟糕音響的校舍也同樣破爛,傷痕累累的牆壁和走廊對聲音的吸收和反射都極不正常,就算站在爬吧胖,也往往聽不清廣播的內容。


    此時此刻,津崎校長的話音也變了調。


    “各位重學,早上跑。”


    校長的開場白被扭曲成這樣並不稀奇。稀奇的是,居然沒有人在吃吃偷笑。


    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廣播那頭校長的長時間沉默吸引住了。學生們的不安與好奇籠罩了整棟教學樓。


    “今晨,是東京久違的大雪過後的早晨。”


    或許是音量調低的緣故,校長的聲音比剛才清晰了些。涼子將胳膊肘擱在課桌上,十指交握。身旁坐著的倉田真理子不知為何,雙手像祈禱似的合掌在眼前,將額頭抵在指尖上。剛才哭泣的女生,現在又發出了擤鼻涕的聲響。


    除此之外,教室裏鴉雀無聲。


    “這是個美麗的早晨,熟悉的街道在日光中熠熠生輝。可是,就在這樣的早晨,卻發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件。”


    他又停頓了一下,喇叭裏再次傳來“劈劈啪啪”的雜音。


    “估計大家都知道了,學校的邊門停著警車。聽到警笛聲,肯定有同學會感到震驚。在此我先說明,學校裏並未發生什麽讓人不安的事件,大家沒有任何危險。請大家平靜地聽完這次廣播。”


    “校長在說什麽呀?”一個女生帶著哭腔說道,“柏木死了,什麽危險不危險的!”


    “他是說沒有發生校園暴力事件。”有人低聲說明道。


    涼子猛然回頭,真想大喝一聲:討厭!別出聲!你們平時一點也不關心柏木,現在哭什麽哭!


    為了克製這股衝動,涼子低下頭,垂下雙眼。角落裏還有別的女生在哭,時不時傳來抽泣聲。


    涼子的雙眼是幹的。同班同學的死亡固然使她受了不小的衝擊,但她流不出眼淚。她內心某個角落甚至冒出了這樣的念頭:我哭不出來,是否說明我很冷酷?沒有對柏木卓也的哀悼,卻更在意自己內心的動態,這是否正是冷血的表現?


    涼子沉默著,教室後方反倒傳來了男生的喊聲:“煩死人了!哭什麽哭,笨蛋!”


    沒人回應,抽泣聲也並未停止。


    喇叭重新哇哇地響起來,傳出校長的講話聲。


    “所謂不幸的事件,就是今早我們得知,我校二年級一班的一位同學亡故了。他的遺骸埋在大雪之下。警車和救護車就是為此而來的。”


    “該同學為何死在校園裏,我們還不得而知。或許是一起不幸的事故。今後將有很多事情需要調查,但絕不會發生影響大家日常學習生活的事件。請大家放心。”


    “今天的全校集會取消。本次廣播結束,各班各自召開班會。從班主任老師手中拿到成績單後,請大家趕緊回家。今天下午起,寒假中所有的社團活動一律停止。請大家在各自的家中,健康活潑地度過寒假,迎接新年的到來。”


    “雖然,今天早晨的事件會令大家痛心萬分,但我相信大家能以堅強的心態加以克服。”稍停片刻,他繼續說,“如果有人感到身體不適,請向班主任提出。開班會時,請大家將自己的聯係方式留給班主任。另外,為了社團活動的重啟,請大家確認各社團內部的聯係方式。”


    這些細瑣的事務,本是不用校長親自過問,但這就是“豆狸”的風格。


    “各位的父母知道本校今晨的這一事件後,想必也會擔心。大家請向父母轉達:最近幾天內會召開一次家長會,具體時間將通過電話另行通知。”


    “各位同學,本次廣播即為第二學期的結業典禮。我期待在第三學期(注:日本中小學一學年一般有三個學期。)開學典禮上看到大家明媚的笑臉。”


    廣播結束後,一直垂著雙眼的高木老師抬頭掃視了一圈教室。


    “校長的話大家都聽清楚了吧?請寒假裏會隨父母回老家探親的同學舉一下手,留下你們的聯係方式。如果隻是出去玩兩三天,就不必留了。整個寒假都不在家的同學請舉一下。”


    同學們搖晃著腦袋麵麵相覷,並沒有人舉手。


    “沒有是吧?社團活動的電話聯絡網不會停用,請各社團自行確認。接下來,發成績單。”


    “老師。”一個女生舉手說道,“森內老師她怎麽了?”


    涼子以為高木老師會斥責道:不相幹的事情少問!但高木隻是板著臉,平靜地說:“森內去柏木家了。她雖然也為你們擔心,可現在要做的事情很多。”


    “還有,”高木老師瘦骨嶙峋的雙肩垂落下來,“葬禮的日子定下來後,學校會聯絡大家。大家也很想跟柏木道別吧?老師們也會出席。”


    或許是“葬禮”二字帶來的影響,教室裏哭聲一片。真理子已哭得雙眼通紅,涼子為掩飾自己滴淚未流,不得不深深垂下腦袋。


    往常,發成績單總會引發不小的騷動,可今天卻在靜默中進行,似乎隻是為了完成一件日常任務。涼子突然聯想起電視中排長隊領取糧食的場景。那是一期介紹東歐某個內戰不斷的國家的紀實節目。鏡頭中的市民在嚴寒中瑟瑟發抖,嘴裏吐著白氣,隻能耐心靜候。


    輪到自己時,涼子抬頭近距離看了一眼高木老師的臉。他的眼睛同涼子一樣幹澀,不僅沒有眼淚,連眼角都不帶一點紅。


    視線相接的瞬間,高木老師似乎覺察到涼子並未流淚,並在那一瞬間顯出心照不宣的神色。


    涼子對高木老師並無好感。班主任森內老師的性格太隨意,這位年級主任則正相反,兩個人她都不喜歡。她曾對家人說,要是將兩位老師的性格平均一下就好了。


    然而剛才的一刹那,她感到自己與高木老師心意相通。即便是錯覺,她也因此得到了少許寬慰。


    直到此刻,對於同班同學柏木卓也的死,她終於感到了切實的痛楚。她沒有眼淚,更不會哭喊,心底卻隱隱湧出確實的悲傷。這恐怕是對死亡事件最自然的反應。何況這起事件近在身邊,使她的悲痛中夾雜了些許困惑和憤怒。她聽到內心有個低沉的聲音在控訴:“沒道理啊!”


    可這憤怒針對的是什麽?


    是對有人死去這件事的不滿嗎?


    不,是某種更為抽象的東西。


    涼子與柏木卓也原本就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涼子也不是會沉浸在敏感期突如其來的強烈感傷中的少女。她已擁有足夠的理性,去探究這份感傷的成因。


    班會結束,全班同學舉行了默哀。默哀後,幾個女生聚在一起放聲大哭起來。


    涼子看了看柏木卓也課桌上的白色百合花。美麗的百合花背對痛哭流涕的同學,自顧自地衝窗外靜靜綻放。這一景象,讓涼子想起不來上學的柏木。


    他總是對誰都置之不理。


    走廊的喇叭裏傳來督促學生離校的廣播,聲音不像是播音社團的成員,而是副校長。?


    野田健一還在校長室,津崎校長正坐在他身邊。沙發對麵則是城東警察署的兩名刑警,其中一名看起來是比校長還要年長的中年男性,另一名則是三十來歲的女警察。


    兩人先後遞名片給校長,對健一僅僅通報了姓名。健一此刻精力耗盡,疲憊不堪,所以連一個名字都沒記住。


    兩名警察詢問健一發現柏木卓也遺體時的情景。剛開始,健一結結巴巴地說不清楚,因為他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於是那位中年刑警轉而問起健一早晨起床的時間,以及是否獨自上學等具體的問題,健一這才答出話來。


    “野田同學,你跟柏木同班吧?”中年刑警問道。這人肯定裝了假牙,說不定還裝了滿口。因為牙齒太整齊,與他的年齡不相稱。她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含糊不清。


    健一點了點頭,津崎校長補充道:“是二年級一班的吧?”


    “是、是的。”


    “跟柏木是朋友嗎?”


    健一搖了搖頭,又趕在校長的善意照應之前急忙補充道:“僅僅是同班同學的關係。”


    “可看到他的臉,還是能一下子認出是柏木?”


    “嗯,這點還是能做到的。”


    中年刑警點了點頭,一旁的女刑警不停記著筆記。她身上穿著整齊的套裝;腳上套了膠靴,算是僅有的應對積雪的對策;臉上沒有化妝,嘴唇顯得十分幹燥。


    “聽說柏木十一月中旬就開始不上學了,對吧?”中年刑警問津崎校長。


    校長那對圓眼睛一下睜得老大,馬上回答:“是的。準確說是十一月十四日之後,他就沒來過學校。”


    中年刑警又將視線轉回健一的臉上。“這麽說,十一月十四日以來,你再也沒見過柏木?”


    健一剛要點頭,卻又猛然想起,在學校中是沒見過麵,但昨天傍晚不是還見過柏木嗎?


    “啊……不,呃……”


    “在哪裏見過嗎?三中的學區那麽小,你們應該住得很近吧。”


    “昨天在天秤座大道見過。”健一解釋道,“我跟同班的向阪一起看到過他,不過沒有跟他說話。”


    健一描述了當時柏木卓也的模樣,中年刑警確認了女警察正飛速記錄的狀態後,繼續問:“看樣子,柏木在等人和他見麵?”


    “這個……好像不是。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對他沒啥興趣。”


    “不是很久沒見到這位不來上學的同班同學了嗎?”


    “我跟他不太熟。”


    他還想說:我不喜歡柏木。這話並沒出口,因為這很可能被對方摳字眼反問:既然不熟,為什麽討厭他呢?


    這時健一有點心慌了:為什麽隻有自己要被問這種問題呢?自己不過是個倒黴的第一發現人罷了。


    莫非……他們懷疑上我了?倒是推理劇中常見的套路,可這毫無道理。這幫人以為我做了什麽啊!


    “跟他不熟的又不是我一個人。”


    中年刑警聽到這句話後,目光似乎變得冷峻起來。健一心裏直嘀咕:我說錯了嗎?


    “你的意思是,大家對柏木都很冷淡?”


    健一覺得自己受了責備。為什麽隻有我一個人要受責備?


    “柏木好像沒什麽親密的朋友。”津崎校長說道。他的西裝領口處露出了紅色的羊毛背心。這位校長會在冬天穿各種顏色的毛衣背心。他曾在晨會上炫耀過,這些都是他夫人手工編織的。


    “柏木不來上學後,我跟他的班主任還有年級主任去他家拜訪過幾次。都有記錄的,如有必要,可以拿來作參考。”校長又對健一點頭說,“讓野田回家去吧?他受了刺激,人也累了。該說的都說完了吧?”


    健一趕緊抓住這根救命稻草:“是的。”


    “那好,今天就到這裏。野田同學,以後說不定還要向你詢問情況。”


    中年刑警的話仿佛往津崎校長的腋下猛托了一把,校長立刻撐開胳膊肘站了起來。他搶先拾起健一放在腳邊的書包,催促健一起身。


    打開通往走廊的門,津崎校長推健一出門後,自己也跟了上去,並關上門。


    “對不起,讓你難受了。”


    健一除了默默點頭,做不出其他的反應。


    “你的成績單在高木老師那裏。現在班會已經結束了吧,要不要去教師辦公室看看?還是回教室去?有沒有朋友在等你啊?”


    “啊,不用了。”


    在如此騷動的時刻,是不會有哪個“朋友”留下來等自己的。至少,健一的腦海裏沒能冒出任何人的名字。


    開班會時我並不在教室裏,大家對此會怎麽看呢?健一又擔心起來。柏木之死想必已不是秘密了。即使校長在廣播中並沒有說出死者的姓名,也絕對瞞不住柏木的同班同學。


    除了死去的柏木卓也,野田健一的課桌也是空空蕩蕩的。


    大家會不會把兩人聯係起來展開想象呢?在沒有說明自己是第一發現人前,難免大家不會抱有疑問。


    森內老師是指望不上的。她對健一這樣不引人注目的學生既沒有興趣,也根本不想去了解。萬一以訛傳訛,謠言肆虐,森內老師是無力甚至無心去阻止的。


    說不定她還會跟著那些多愁善感的女生一起瞎起哄――健一的眼前已浮現出這樣的場景。


    “校、校長,”健一仰頭望著津崎校長的圓臉,“他們是不是懷疑到我了?”


    校長揚起稀鬆的圓弧形眉毛:“懷疑?”


    “那位刑警問了那一大堆問題,是不是已經在懷疑我了?如果大家都覺得我受到了懷疑,那我該怎麽辦?”


    “沒有的事。”津崎校長兩手搭上健一的肩膀,善意地搖晃了一下,“怎麽會呢?你想多了。那不成推理小說了嗎?”


    說完,他還破顏一笑。不過健一可笑不出來。


    “你發現柏木遺體的事,同學們並不知道,即使在老師中,也隻有我和高木老師知情。”


    “可是,我沒有出席班會……”


    “高木老師自會解釋。說你身體不舒服在醫務室裏休息就行。對了,你要不要真的去一下醫務室?你的臉色很不好,讓尾崎老師弄點熱的東西給你喝。我陪你一起去,我來跟她說。”


    說完,津崎校長便推著健一的肩膀朝醫務室走去。健一有點犯暈,幸好走廊上一個同學也沒有。要是給人見到他現在這幅模樣,說不定又會傳出新的謠言。


    “健一走路時有‘豆狸’陪著呢。”


    為什麽會落到這般境地?自己明明低調得很,怎麽會這麽倒黴。


    醫務室的尾崎是三中最有人緣的老師,主要因為她的和藹可親。


    她的年齡是個謎。有說快五十的,有說還很年輕的。尾崎老師自己對年齡一向保密,但以前照料健一時她曾聽說過這樣的話:“照我的年齡,完全可以做你們的媽媽了。”


    不用津崎校長多費口舌,尾崎好像什麽都知道了。她讓健一坐上醫務室內靠近火爐的椅子:“看你的臉就知道凍得夠嗆。你先等一會兒,在這裏暖和一下。”


    “這裏暖洋洋的,真不錯。”校長撇下這句話後便回去了。出門時,他的臉色頓時凝重起來,還透出悲傷的神情。但這一幕,健一並沒看到。他有自己的


    煩惱要料理。


    在三中的校舍裏,空調這種高級貨是沒有的。夏天裏熱得人直發昏,毫無辦法;而冬天會在課桌旁安裝煤油暖風機。


    醫務室裏裝的不是暖風機,而是老式煤油爐。爐子上半圓形的鐵絲網常會燒得通紅。爐子上正燒著一壺水,壺嘴正噴著絲絲水蒸氣。


    健一像中了邪似的凝視著火苗,呆呆地伸出雙手取暖。醫務室至今仍沿用老式煤油爐,應該並非學校經費不足,或許是尾崎老師深知爐火的顏色能帶給人寧靜與安慰吧。


    尾崎老師要健一稍事等待,因為醫務室還有其他人。拉上簾子的病床處傳來說話聲。不久後簾子拉開,裏麵走出一名女生。


    “我跟你媽媽通過電話了。你真能一個人回去嗎?”


    “嗯,不要緊的。”


    健一不認識這名女生。從名牌看,她還在讀一年級。


    她一臉無精打采,卻不像是受了傷或患了感冒。


    “回去後,要馬上看醫生哦。”


    “嗯。”低頭道謝後,這名一年級女生走了出去。尾崎老師對她說了聲“當心一點”便回到醫務室內。在健一開口之前,她搶先說明道:“那孩子有哮喘病,拿成績單時過分緊張,發作了。”


    “不會是聽了校內廣播,被柏木的事情嚇到的吧?”


    聽到健一的問題,尾崎老師微微一笑說:“她是一年級的,應該不會。不認識柏木的一年級和三年級的學生,聽到消息都挺激動,還嚷嚷著‘出事啦,出人命啦,電視台也要來啦’。”


    健一心想,這倒也是。若與死去的學生素不相識,自己說不定也會如此。


    “二年級的同學沒有來過嗎?”


    “是啊,我挺擔心的。不過校長在廣播裏說得很清楚,大家也沒有想象中那麽混亂。所以,野田同學,你是今天的第二個患者。”


    像是為了體現安慰的口吻,尾崎老師把聲調放得很低。她隨即又對健一說:“保險起見,量一下體溫吧。先伸出手來。”


    她看著手表,凝神為健一把脈,之後臉上又恢複了笑容。


    “沒事兒。野田同學,你真堅強,遇上這種事還能這麽鎮靜,真是了不起。即便是教師,估計也會當場嚇癱吧。”


    說完,尾崎老師去為健一倒香草茶。這種飲料是特地為那些純粹想尋求心理保護而躲進醫務室的學生準備的。


    “哎?”將冒著熱氣的茶杯放進托盤,尾崎老師看著窗外,驚呼一聲,“野田同學,你看,站在那裏的不是向阪嗎?跟他在一起的好像是倉田。”


    健一站起身,將目光投向銀裝素裹的校園。今天沒有學生在校園裏打鬧,因此雪景並未遭到破壞。隻有往來行走的老師們留下的幾行歪歪扭扭的足跡,擾亂了銀白色世界的和諧。


    白雪反射著陽光,十分刺眼,健一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那邊,看見嗎?就在圖書館窗戶下方。”


    健一順著尾崎老師手指的方向望去,見校門前通道的盡頭處,圖書館的大窗戶前,向阪行夫和倉田真理子站在那裏。他們兩人都裹著很厚的冬衣,又是跺腳又是搓手,還在交談著什麽。


    “十分鍾前,他們兩人來過這裏。”


    “向阪嗎?”


    “嗯,問我野田在不在。好像是班會一結束就來的。他們聽高木老師說,野田身體不舒服,在這裏休息。”


    當時尾崎告訴他們,野田不在這裏,說不定馬上會來,不妨等一等,可那兩人說,還是去校門口等好了,說完就走了,大概是想到今天邊門不開,所有的同學都會從正門進去,在那裏等準不會錯。


    “他們都很擔心你。”


    建議抬頭望著尾崎老師的臉,問道:“老師,你跟他們說過,是我發現了柏木,並接受了警察的詢問嗎?”


    “沒有。還是你自己跟他們說比較好。所以我才留他們在這兒等你。校長也說過,見過警察後,可能要帶你來這裏。”尾崎老師不解地歪起腦袋,“可是,向阪似乎察覺到了什麽。”


    她提議將那兩人叫過來。


    “一起喝杯茶再回去吧。”


    說完,她“嘩啦”一聲拉開窗戶,將上半身探出窗外,衝著向阪他們招手。“向阪同學,倉田同學……”


    二人聞聲轉過臉來。尾崎老師大幅揮手,示意讓他們過來。


    “到這兒來,快點,快點!”


    這時的尾崎老師簡直像個學生。


    健一的臉上重新露出微笑。老師歡快的聲音讓人欣喜,向阪在等著自己的事實也令他感動。看來自己剛才不該跟“豆狸”說那樣的話,真該去教室看一眼。


    “啊,這兒,在這兒呢。小健!”


    不一會兒,滿臉通紅的向阪行夫衝進醫務室,緊隨其後的倉田真理子兩眼睜得大大的,高聲喊道:“在這裏啊!”


    真理子跟向阪從小一起玩到大,兩人的關係好似兄妹。


    “你到底怎麽了?剛才你都去哪兒了?”


    “高木老師什麽都不肯告訴我們,擔心死了。”


    健一望了一眼笑盈盈的尾崎老師,嘴裏含糊道:“這個……”


    “是為了柏木的事吧?”向阪行夫還在氣喘籲籲,“他死在邊門那兒的雪堆裏了。難道是你發現柏木的?你是第一發現人?難怪不來參加班會,我早就猜想,是不是這麽回事。這是真的嗎?”


    尾崎老師說的沒錯,向阪行夫已經覺察到了。


    健一從今天一大早起就一直凍得厲害,在回答警察的提問時,更是一度感到體溫逼近絕對零度,可現在他心中正湧出一股暖流,整個人都暖和了起來。


    “嗯,沒錯,就是這麽回事。”?


    離開教室後,涼子一個人逃也似的飛奔起來,她不想和任何人說話。因為隻要一開口,就會被問及柏木慘死的事,甚至遭人責備:身為班長,為何沒有做些什麽來防止這場悲劇呢?


    可是,眼下探討這樣的問題也無濟於事。涼子對於柏木的死並無特別的感覺,也不願別人發現這一點。高木老師是理解自己的,這就行了,趕緊回家吧。


    出了校門,她看到馬路對麵停著一輛插有報社旗幟的黑色轎車,應該是來采訪的。


    用不了多久,電視台也會來人吧。拒絕上學的學生突然死於學校,可以拿來當頭條新聞了。如今那些對學校教育充滿憂慮的大人們,肯定會關注這一事件。不難想象,無論是報道的一方,還是看報道的一方,都會唉聲歎氣道:“在發生慘劇之前就不能采取些措施嗎?”“人的生命比地球還重啊!”


    煩死人了。涼子搖了搖頭。在看待此類事件時,人們為何喜歡摻雜進如此滑稽的情感呢?還是說,我的心中缺少了某樣重要的東西?


    回到家門口,妹妹們吵吵嚷嚷地將涼子迎進屋。她們似乎在偷看對方的成績單。與翔子相比,瞳子的成績單上“非常出色”的科目更多一些,她得意地擺起了架子。明明是小學生,這種時候竟也會擺出驕橫的樣子來,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涼子問她們,有沒有在電視裏看到關於三中的報道,兩人都露出了摸不著頭腦的神情。涼子心想,應該還沒上電視。


    將手按在起居室裏那部電話機的聽筒上好一會兒,涼子最終決定先跟父親通話。母親估計還不知道今天學校出了事,而父親知道,還會擔心吧。但願他沒在參加破案會議。


    撥完號碼,呼叫音兩遍沒響完,父親就接了電話。聽到父親的聲音,涼子意外地安心了不少。“爸爸?”


    “哦,是涼子啊。”


    “不好意思,在工作時間打擾你。現在方便說話嗎?”


    “可以啊。你稍等一下


    。”


    周圍很安靜,估計父親正在案頭辦公。


    “我正惦記著你呢。學校裏怎麽樣了?”


    涼子簡明扼要地描述了經過。


    “居然是你們班的同學,真令人遺憾。你跟他關係好嗎?”


    “一點也不。”語氣似乎太冷淡了,不過跟爸爸說話就不必顧忌了,“柏木有點古怪,別人很難接近他。不光是我,估計誰都不想和他親近。”


    “哦……”


    “學校裏真夠嗆。報社的采訪車都來了,估計警察正在到處奔波調查死因吧。”


    “那是自然。”


    “具體情況雖然搞不明白,但也不是沒有猜想。”


    “什麽?”


    “大家都認為是自殺。”


    稍事停頓後,父親又問道:“這‘大家’也包括你嗎?”


    “嗯。”


    “是嗎?”


    “畢竟柏木一直不來上學。”話一出口,涼子立馬意識到,爸爸之前並不知道此事。十一月中旬的衝突事件引發過一陣小騷動,自己也跟媽媽提起過,但爸爸應該從未知曉。


    “他是個不來上學的孩子?”


    “是的,因為跟同年級的不良團夥起了衝突。”涼子歎了口氣。她從今早起就積累了很多歎息,現在終於能吐出一些了。“爸爸,我是不是很冷酷?”


    “怎麽會這麽想呢?”


    “大家都哭了。班裏的女同學都覺得柏木可憐,早知如此,應該為他做點什麽。可我連這樣的想法都沒有,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父親沉默著,等待涼子把想說的話全都說完。也許他覺得,這樣做會讓涼子輕鬆一些。


    “對於同齡孩子的死,我也感到恐懼和悲傷,真的。但是我對柏木一無所知,以前也並不關心他。所以現在他死了,我也沒辦法為他感到悲傷。這樣是不是很不正常?”


    “沒什麽不正常,這種內心變化需要一點時間。”


    “是嗎?”涼子很高興。相比與高木老師目光對接時產生的安心感,此時的更要強上百倍。這份暖意將涼子全身包裹起來。


    “不過,你這種想法可不能在大家麵前表現出來。”


    “好說不好聽?”


    “那倒不是。實際上,你要比自己認為的更關心柏木的死,隻是故意壓抑下去了。你覺得班裏的女同學像是陶醉在悲劇氛圍中,隻顧哭個痛快,才克製自己不做出同樣的反應。”


    涼子不出聲了。


    “沒必要強迫自己哭泣或哀傷。你已經回家了嗎?”


    “嗯。”


    “那就好好想一想吧。一位同伴同學喪失了生命,畢竟是件嚴重的事。”


    “好的。”


    “爸爸我……”說到這裏,父親似乎有些猶豫,“我覺得柏木不來上學的情況,或許和今天的事件有所關聯。不過現在什麽都不好說。”隨後加了一句,“想跟爸爸說話,可以隨時打電話來。”


    “嗯,謝謝。”涼子掛了電話。放下電話聽筒後,她終於掉下了幾滴眼淚。


    她邊拿紙巾捏住鼻子邊想,曾經與柏木發生衝突的大出他們,也許正受到警察和校方的盤問吧。在父親指出這一點前,自己竟完全沒有想到。然而,那次事件雖然鬧得很大,但畢竟隻有一次。在出事之前,誰也沒有將柏木與大出為首的不良少年三人組聯係起來,也不認為他們之前會有什麽瓜葛。


    可是,若這隻是因為連我在內的所有人都被蒙在了鼓裏呢?


    真會如此嗎?


    地平線那邊出現了一小片烏雲。涼子遠遠地望見了它。不知它會不會飄到這邊來……


    9


    十二月二十六日,聖誕節的喧囂已然散去,一九九〇年隻剩下一個星期了。世上一派繁忙景象,大人們匆忙奔波,不得安逸。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學校裏一片寂靜。學生們都放寒假了,教室裏空空蕩蕩的。


    然而,城東第三中學卻是個例外。打破該校平靜冬眠的,是名叫柏木卓也的二年級學生的死亡。


    從今晨起,學校對所有二年級學生的家庭開放了緊急聯絡。當晚七點,將在校內體育館召開二年級學生的家長會。


    “也不是非去不可。媽媽,別去了吧。”


    中午剛過,藤野涼子來到母親的事務所。她坐上會客用的沙發,將雙腳從有點緊的靴筒中解放出來,肆意地伸展在地毯上。


    “那可不行。”藤野邦子用疲憊的聲音答道。她右耳上夾著一支紅色圓珠筆,站在廚房的煮咖啡機旁。


    “爸爸他……”


    “不行,不行。”


    “好吧……”


    兩人的說話聲回蕩在白色的屋頂上。


    出家門,坐地鐵五站路,來到坐落於日本橋蠣殼町一角的一幢破舊卻雅致的公寓。三樓這件朝東的辦公室麵積八十二平方米,涼子曾問過母親房租多少錢,母親卻說不用瞎操心,沒有告訴她。其實,涼子並不是“瞎操心”,而是想打聽這一帶的行情。這個街區感覺不錯,她幻想著有朝一日,能一個人在這裏獨立生活。


    百葉窗打開了一半。聖誕夜那場大雪早已停息,昨天是晴空萬裏的好天氣,可惜今日卻陰沉起來。


    邦子端著紅白兩隻馬克杯走出廚房,口中念叨“燙著呢”,將紅色的那隻遞給了涼子。


    這是一杯加了很多牛奶的卡布奇諾。在家也喝同樣的東西,可涼子覺得,在這兒接受母親的款待,味道要好得多。


    在對麵的沙發上坐下,邦子仔細地打量起女兒的臉。而這位令她驕傲的女兒也在打量著自己的母親。涼子建議母親年前去美容院重新染發。她注意到媽媽的發際線處新生了幾絲閃著銀光的白發。


    “這麽重要的家長會,怎麽能隻有媽媽一個人缺席呢?”邦子反問道。


    “有什麽不可以的。老師也說了,不一定要去。”


    “問題不在這裏。”邦子重重地歎了口氣,“我說,你沒事吧?”


    她的口氣過於嚴肅,把涼子嚇了一跳。“什麽沒事?什麽呀?”


    “是說你的心情啊。受到刺激了,不是嗎?”


    藤野邦子身材修長,頭發濃密,端莊秀麗的臉上皺紋並不顯著,依然是以為魅力無窮的女性。涼子覺得,作為三個女兒的母親,媽媽扔保持著那份高雅。半年前媽媽去外地出差時,在機場的候機大廳裏有人主動向她搭訕,想來也沒什麽可奇怪的。


    然而無論外表多麽年輕美麗,母親依舊是母親呢,定會有一份為女兒擔心的天性。


    “我可沒受什麽刺激。”


    “真的嗎?”邦子探出半個身子,“不要光是嘴硬,勉強克製感情。死去的畢竟是你的同班同學。”


    這次涼子已經不是吃驚,而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媽媽,你想得太多啦。”


    真奇怪。我一直以為自己跟媽媽心意相通,怎麽這次會有這麽大的出入呢?我隻覺得對柏木卓也的死,自己的反應相當冷淡,顯得太過冷酷。媽媽卻認為我在故作姿態,擔心我內心受傷。


    “我並沒有那麽要強。要是真受了刺激,我會直說的。”


    邦子緩緩點了點頭:“我想你也會的……”


    “家長會的內容,事後了解一下就行,還是工作優先吧。我知道,媽媽的工作越到年底會越忙。”涼子喝完卡布奇諾,端著杯子站了起來,“反正不用擔心我,做你的事就行。學校通過緊急聯絡網發來通知,我想總不能瞞著媽媽,才來告訴你的。”


    “這是自然。”邦子拿出了母親的威嚴,可隨即又陷入沉思,“要不我打個電話給倉田的媽媽,讓她把家長會上聽到的


    告訴我。”


    “你說真理子的媽媽?她會不會去參加家長會都難說。”


    “會去啊,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可涼子不這麽認為。真理子的雙親也是忙得不可開交的人。說不定,此刻倉田家正進行著同樣的母女對話:“對不起,真理子,爸爸媽媽都去不了家長會。”“沒關係的,別放在心上。”


    關於柏木卓也之死的嚴重性,媽媽似乎也抱有根本性的誤解。涼子心想,不光是我,真理子恐怕也沒有因這起事件受多大的刺激。


    “死亡”確實會帶來衝擊,更何況是發生在身邊、發生在校園中的事件。但是,這種衝擊並非來自死者柏木卓也作為“同班同學”的身份。說到底,“同班同學”究竟是什麽樣的關係?不過是安排在同一個班級裏而已,連朋友都稱不上。


    也許如此一本正經地思考此事的我,果然還是將自己的真實想法隱藏起來了?


    涼子一聲不吭地站在水池邊清洗馬克杯。母親問道:“柏木就是那個不來上學的孩子嗎?”


    “是的。從十一月起就不來上學了。”


    “真是被人欺負了?”


    “聽誰說的?”


    “嗯,聽到一點。”邦子含糊其辭地答道,“你覺得他的死與遭受欺負有關嗎?”


    關掉水龍頭,涼子將馬克杯放到控水板上,抬頭答道:“不知道。”


    母親默默凝視著梁子。


    “我對柏木一點也不了解,所以不知該作何感想。”


    “你對柏木不感興趣,對吧?”


    不感興趣。沒錯,就是“不感興趣”。這正是涼子想找而沒找到的表達方式。


    “我想是的。不管他上不上學,在不在教室,都跟我無關。”


    邦子平靜的語氣中略帶悲哀:“為什麽對他不感興趣呢?”


    “這個……”涼子露出了少女臉上罕見的苦笑,往上捋了捋頭發,說道,“這就更不知道了。估計是因為我和他不是朋友。”


    要挨罵了――這個念頭掠過涼子的心頭。怎麽能說出這麽冷酷無情的話呢?


    可邦子並沒有發火。她依然坐著,喝了口馬克杯中的卡布奇諾,又說:“這就好。知道你沒事,媽媽就放心了,不會再問這問那了。”


    母親的口氣十分吻合。可涼子卻覺得自己比挨了罵還要難堪。一時間,她的目光竟無法從母親的臉上移開。


    10


    體育館入口處並排放著兩隻大紙箱,每隻都足以輕鬆藏進兩個小孩,乍看之下不禁令人好奇,從哪兒找來的大家夥?一隻紙箱裏放著許多拖鞋,另一隻裏則有不少半透明尼龍袋。紙箱旁邊站著一對男女,手腳麻利地為排隊進場的家長們派發紙箱裏的東西。他們用意明確:在此換上拖鞋,並將脫下來的鞋子裝入尼龍袋。簡直像麵向學生的大眾居酒屋。藤野邦子心裏犯著嘀咕。家長中還有些人竟自帶拖鞋而來,真是用心周到啊。


    最終,我還是來了。


    涼子讓自己以工作優先,這份心意固然令人欣慰,但邦子覺得這次家長會意義重大,不能佯裝不知情。


    紙箱旁邊的這對男女雖然身著便裝,但應該是學校的員工,分發拖鞋和尼龍袋時,還畢恭畢敬地對進場的家長鞠躬寒暄:“晚上好。”“您辛苦了。”


    有位學生的母親向那名女性打了聲招呼:“是山裏老師啊。”


    還親切得鞠躬回禮。無論是校門口還是體育館的門口,都沒人問“您是哪位同學的家長”這類問題,也沒有準備姓名登記簿,令人感到自由放鬆。


    邦子原以為學校舉辦這樣的家長會,是一種應對媒體的手段,現在看來自己的猜想完全落了空。四下張望,不要說電視台的攝製人員,連記者模樣的人也不見一個。難道說,如今學校裏發生學生死亡事件已經不算新聞了嗎?或許是別處發生了更嚴重的事件?邦子出門前沒看電視,對此並不了解。


    看看手表,時間已是六點五十。現在雙職工家庭增多,為了讓盡可能多的家長參加,才要安排在這麽晚的時間開家長會。


    眼下已是年終臘月,這一時刻的天空看不出傍晚的影子,已然是夜晚時分。天空中陰雲密布,看不到一顆星星。學校裏黑黢黢的建築物冷峻地佇立著,抬頭看去,它們的輪廓將天空分割成帶有銳角的塊狀區域。就校園的麵積而言,實在稱不上寬敞,但城市中有這樣一塊空地已屬罕見。仰望夜空,連夜色也比別處稀薄許多,或許也因覆蓋著地麵的積雪反射出光芒的緣故。一樓教室有一半晃著明晃晃的燈,借此可以隱約看到操場邊的足球門框。


    體育館內,屋頂的熒光燈十分耀眼,邦子一走進去,便不由得眯縫起眼睛。由於這裏兼做禮堂,因此長方形館內的一端有個講壇。此刻講壇上空空如也,整個體育館內隻有那裏沒開燈。看來,今天的家長會沒有安排教師高坐講壇之上。體育館的地麵被三色油漆塗成大小相異的三個活動區域。白色區域是排球場,黃色區域是籃球場,最小的紅色區域看不出是用於什麽運動。


    球場上整齊地排列著折椅,其中大約一半已經坐了人。與音樂會的會場不同,人們都將前排空著,紛紛從正中間開始入座。後排的座位也頗受歡迎。場內人聲嘈雜,氛圍自然不可能令人愉快。


    這裏相當寒冷。公立學校的體育館一般不會安裝空調。場內有兩三個煤油爐,估計是臨時搬來的,可要靠這點設備來使這巨大的空間變溫暖,實在不可能。邦子連大衣都沒脫,直接在就近的折椅上坐下。那是倒數第二排最靠左的座位。


    這一排的其他座位都已坐滿。與邦子相鄰的座位上坐著一位女性。她將頭發染成棕色,穿著一件與發色十分相稱的皮風衣。邦子落座後,她朝邦子看了一眼,點了點頭。邦子也向她點頭致意。


    “真冷啊。”那人搭話道:“沒有暖氣,孩子們還真耐得住。”


    邦子微笑著說:“隻要活動開就不覺得冷了。要是一動不動地待著,確實夠受的。”


    “哪裏,孩子們也很怕冷,夏天又熱得像蒸桑拿。裝一套空調又不見得罪過。”


    看來她確實很冷。皮風衣雖擋風,但不夠暖和。


    “我很少來參加學校舉辦的活動,您常來嗎?”邦子套話道。


    棕發女性搖了搖頭。“我隻在學校舉辦校內合唱音樂會時來過這裏。是去年吧?”她微微偏了偏腦袋,“據說附近的居民會有意見,在這兒開音樂會太吵,因此從今年開始就要借用區居民會館。”


    “是嗎?”邦子附和道。原來在體育館裏辦合唱音樂會還會被投訴噪聲擾民,可見學校的運營真夠辛苦的。


    “我對pta(注:家長教師聯誼會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的簡稱。用於加強家長與學校之間的交流的一種組織。)沒什麽興趣。”棕發女性不屑似的說,“可今天的集會不能不來。”


    “您的孩子跟去世的那孩子同班嗎?”


    “怎麽會?”那人瞪大眼睛,使勁搖了搖頭。“不是。可我們家孩子膽小,很害怕,非要我來聽聽。”隨即,她放低聲音,將臉湊近邦子,“有人說那孩子是受人欺負,被人弄死的。”


    “真的嗎?”


    “據說他是跟不良團體鬧衝突,之後就不來上學了。”


    “啊,怪不得……”


    棕發女性斜瞥了邦子一眼,好像在說:你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啊。


    “真是夠嗆……”或許是幾句悄悄話縮短了距離感,棕發女性好像要推心置腹一般感慨萬千地說,“孩子死在學校,對於做父母的簡直是一場噩夢。雖不清楚到底出了什麽事,但學校必須負全責。”


    一個


    身穿灰色西裝的男人腋下夾著幾張折椅,彎著腰一路小跑著從她們身邊經過。他徑直跑到第一排前,開始一張張擺放椅子,看來是給教師們坐的,還在那兒豎了一支麥克風。


    “七點了。”棕發女性看著講壇上方的圓形掛鍾說道。


    會場裏已坐滿八成,到場者大部分是女性,也就是在校學生的母親。縱觀全場,當爸爸的隻有零星幾個。


    前排的空座位現在也坐滿了人。剛才排椅子的西裝男子正在調試麥克風。音響很差,聲音都走調了,可他不顧這些,開始講話:“很抱歉,今天臨時通知大家前來。在此我,我對大家應邀出席表示感謝。家長會馬上就開始了,請大家稍等片刻。”


    就像事先排演好似的。他話音剛落,身後的入口處一個接一個地走進一群人,領頭的是一名五十來歲的小個子男人。他們統一低垂著眼,滿臉慌張。


    老師們上場了。


    正如邦子料想,最後放置的那排椅子是為老師準備的。這批人沒有馬上坐下來,而是在椅子前站成一排。這時,坐在第一排中間的一個體格魁梧的男子猛地起身走近那排人,低聲說了些什麽。教師們紛紛點頭。


    不一會兒,那個五十來歲的小個子男人被請到前排,站到麥克風跟前。“謝謝大家在這麽晚的時間來此匯聚。我是校長津崎。”


    表情沉鬱。家長席鴉雀無聲。


    津崎說完後離開麥克風,深深鞠躬。身邊站成一排的教師也跟著鞠了一躬。算上校長和穿灰西裝的男人,一共有八人。其中兩名是女性,一人身穿白大褂,估計是保健老師。


    “這次,本校發生了十分不幸的事件。想必大家都已知曉,昨天早晨,學校邊門旁發現了去世的二年級一班的柏木卓也。這一事件給本校學生造成了難以想象的打擊。為什麽沒能在此類不幸事件發生前預先阻止?作為教師的我們深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校長垂下眼睛,停頓了一會兒。由於緊張,他這番話說得有些結巴,嘴角極不自然地扭曲著。


    他身穿一套舊得有些土氣的西裝,從領口處可以看到裏麵的黑馬甲,領帶打得規規矩矩,使他看起來不僅個子小,脖子也顯得粗短。自參加涼子的開學典禮之後,邦子是第二次見到這位老好人模樣的校長。和上次的印象一樣:親和有餘,威嚴不足。估計在背後,學生們沒少捉弄他。


    根據職位高低的順序,緊挨著他的男子應該就是副校長。他倒是個時髦人,即使離得這麽遠也看得出他身上的西裝相當脫俗,年齡好像也比校長要小得多。他身邊是一位年紀跟校長相仿的女性,那是年級主任高木老師。


    津崎以克製的口吻繼續說:“為了緩和學生與家長的悲傷和擔憂,我們安排了這場家長會。對此次不幸事件的前因後果,我們將根據目前已了解的事實,盡可能詳細地向大家作出匯報。”


    說到這裏,他朝身邊的老師們看了一眼。


    “首先,請允許我介紹出席會議的本校教師。”


    果然,那位身材修長、衣著時髦的男子是副校長,名叫岡野。她低頭鞠躬時,用發蠟定型的頭發在熒光燈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二班、三班和四班的班主任依次鞠躬介紹後,便是身穿白大褂的保健老師尾崎。那個調試麥克風的灰西服男子則是事務所的村野。


    “還有一位將晚一點到。他是一年級的擔當教師,同時也擔任二年級社會課的楠山老師。昨天柏木被發現時,他正好在場。”


    津崎校長講到這裏,坐在第一排正中的男子站了起來,從校長那裏接過麥克風後,慢慢轉過身。


    邦子正感到好奇,這位身材魁梧的男人一開口,她立馬明白了。


    “親臨會場的各位家長們,你們辛苦了。我叫石川,是城東第三中學pta的會長。”


    他身穿混色羊毛上衣搭配黑色高領毛衣,衣領處綴著一枚明顯的金色徽章。他用比校長直率得多的口氣流利地說了起來:“今天的家長會是應pta的強烈要求召開的。柏木的事情已經由部分報紙和電視作了報道,我們居住的地區不大,想必大家已經聽到各種各樣的傳聞了。眼下這種令人不安的、信息不透明的狀態長期拖延,對孩子們的純真心靈極為不利。我希望今天能在此將可以公開的信息開誠布公,讓大家放心。同時,也希望在城東第三中學今後的工作上,繼續得到各位的大力支持。拜托大家了。”


    說完,他畢恭畢敬地低頭鞠躬。寥寥數語後,他已經控製了整個會場。


    “工作真賣力啊。”邦子身旁的棕發女性小聲說道。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看來是一位幹練的會長。”


    “這位石川先生有四個孩子,一個個送來這兒上學,不愧是pta當家人。”


    “哦……”


    “有人肯處理麻煩事,總是好的。”


    “他本身也有工作吧,真夠他忙的。”


    “他是某建築公司的社長。”棕發女性說,“很有錢的。”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看上去要比老師們通達人情世故得多。


    “所以,他出任pta會長就跟玩兒似的。”棕發女性從鼻子裏發出“哼哼”的笑聲。邦子默不作聲。


    石川會長對此次事件發表了一通莫大的遺憾後,說道:“下麵,就由校長先生來說明一下此事的前後經過,之後是答疑時間。對了,一班的家長可能注意到了,本應出席的一班班主任森內老師今天沒來……”


    津崎校長剛想走上前去對此加以解釋,石川會長卻緊握麥克風不肯放手。


    “大家知道,森內老師是新人,年紀輕輕,這次受了刺激病倒了。當然,她已認識到自己的責任。雖然她今天缺席了,但請大家諒解。”


    想說的話都說完了,石川才將麥克風讓給校長,長出了一口氣,回到自己的座位。邦子暗自感到可笑,心想:這樣的人真是哪裏都有。不過也沒什麽不好的。


    會場各處傳來一陣小聲議論。具體內容聽不清,隻知是有關“森內老師”的隻言片語。估計竊竊私語的都是一班的學生家長。


    麥克風回到校長手中,他並沒有馬上開口。石川會長又探出身子,快速地跟他說了些什麽。


    是在對校長作出指示,還是斥責他?看到津崎任人擺布的模樣,邦子不禁感歎:這位校長真是沒用啊。


    “呃,各位……”津崎校長尷尬地幹咳幾聲後,從西服上衣內側的口袋中拿出一份折疊好的稿子,順手戴上老花眼鏡。圓臉上架一副圓鏡片的眼鏡,兩隻小眼睛在鏡片後麵眨巴著。


    “下麵,由我來說明發現柏木的經過。”


    聚集在體育館的家長中’直到此時才現出幾分緊張的氛圍。搖擺不停的腦袋全都停了下來。大家的目光一齊射向津崎校長。


    新聞報道隻說過學校內發現了柏木卓也的遺體。從涼子口中邦子也僅得到“在邊門旁”這一條信息。


    津崎校長說,被發現時,柏木卓也躺在邊門內側的校園裏,身體埋在雪中,已經凍僵。家長席上傳來一陣驚呼。校長又說,發現柏木卓也並馬上向老師報告的,是同為二年級的一名學生。會場裏又出現了片刻的騷動,包括邦子在內,家長都是第一次聽說這一情況。邦子心想:那孩子現在怎樣了呢?


    津崎的視線離開手中的稿子,抬起頭繼續說:“對於發現柏木卓也的同學,學校將予以謹慎對待,采取妥善措施,盡量緩解他所受的刺激。該同學的家長並未出席今天的家長會。我們將與他們個別溝通,保持密切聯係。”


    學校撥打電話報警,警察和救護車來校;對來校的全體學生發布校內廣播;發放成績單後,安排他們依次離校……津崎校長繼續著他的情


    況說明。雖然他看著手裏的稿子,可邦子覺得那隻是時不時核對一下信息,該說的話他已全部記在了腦子裏。雖說他看起來不怎麽中用,可畢竟是校長。他的語調正逐漸趨於平穩。


    說明過程中,他始終沒有使用“屍體”這樣的字眼,總是稱其為“柏木卓也”。“將柏木卓也送到醫院”“和柏木卓也的家長取得了聯係”……邦子心想,在學校,“死亡”應該是個最忌諱的字眼。這畢竟是個聚集著許多尚年幼的孩子的場所。


    “事發後,我和班主任森內老師立刻拜訪了柏木的家。當時他母親在家,森內老師便陪她去了柏木所在的城東醫院,讓他們見了麵。”


    你的孩子去世了。當被人告知這一信息時,做母親的會是怎樣的心情呢?邦子也經曆過親人和好友的死亡,應當可以想見。但母親對於孩子傾注的心血,遠比其他的感惰更強烈,甚至完全無法比擬。對母親而言,孩子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是從自己的身體上分離出來的生命。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這樣特殊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學生們回去後,警察在校內進行了取證。”津崎校長將手上的稿子翻過一頁,“無論是對校方還是對警方,都很難判定柏木是卷入了某起事件,還是遭遇了不幸的事故。校內的勘察取證因此而格外仔細,校方也作了力所能及的配合。”


    邦子從包中取出她愛用的圓珠筆和筆記本。


    “二十四日整天都未開展社團活動,沒有一名學生來校。教職工倒是有幾位,下午五點前也都回家去了。正門是鎖著的,教職員工從邊門進出。在他們回家後,邊門由擔任學校管理工作的岩崎總務關上了。之後,岩崎總務又於晚上九點和淩晨4020電子書兩次巡視校園。”


    邦子用圓珠筆飛快地做著記錄。


    “晚上九點的巡視中,岩崎到過邊門附近,並未發現任何異常,門也是鎖著的。4020電子書的那次巡視則僅限於校合內部。”校長有點難以啟齒似的繼續說,“如果岩崎那一次也巡視到校園,說不定就會發現柏木了。真是十分遺憾。非常抱歉。”


    誰知道呢?在弄清楚柏木卓也的大致死亡時間前,什麽也不好說。邦子心想,校長現在如此引咎自責也於事無補。


    “說到警察仔細周到的勘查結果……”校長有點結巴地繼續說,“校內並未發現任何外人入侵,比如窗戶玻璃被打破之類的痕跡。校內物品與設施也未見異常。關於各教室內的狀況,昨天學生們已經進入過,老師們也仔細檢查過,並未發現任何異常。”


    校長的兩條眉毛靠得越來越近了。


    “本校通往屋頂的階梯位於大樓西側,正好在邊門那一側口階梯頂端,即通往屋頂的門是打開的,可判斷為登上屋頂的痕跡。屋頂有積雪,整片積雪上並無腳印,但門上的鎖確實被人打開了。”


    這時,坐在邦子對角線位置上的一名男子舉起手,隨即站起身開始提問。由於沒有麥克風,校長聽不清他講的話。一名職員將手持式麥克風遞給他。校長將身子猛地轉向這邊,小眼睛又快速眨了起來,圓鏡片的老花眼鏡滑落下來。


    男子將麥克風湊到嘴邊,開始發問:“那是什麽樣的鎖?”


    津崎校長重重地點了下頭,回到麥克風的跟前。“正如大家看到的,本校的校舍都是舊建築,通往屋頂的門用的是掛鎖。鑰匙保管在總務室的鑰匙箱。”


    接著,一位坐在中央位置的女性家長發問了。她的音調很高,能夠聽清楚:“平時用得著屋頂嗎?”


    “平時並不使用。”津崎校長立刻回答,“屋頂周圍設有攔網,考慮到萬一有危險,本校禁止學生和教職員工登上屋頂。”


    家長與校長的問答蕩起一陣微波,在人群間擴散開來。人們交頭接耳,有人點頭,有人搖頭,一排排腦袋起伏不止。津崎校長又從西裝口袋中掏出一件白色的東西。這次不是稿件,而是一條白色的手絹。他用手絹擦了擦額頭,似乎出了不少汗。


    會場中的喧擾不見平息,也沒有新的提問。津崎校長收好手絹,又將臉湊近了麥克風:“基於已有的發現,又考慮到通往屋頂的樓梯與發現柏木的後院的位置關係,便得出了柏木從屋頂的那個位置落下的可能性。我們並不知道他是如何登上學校屋頂的,因此目前隻能稱之為可能性。”


    上了屋頂,然後落下。校長有意選用這些毫無感情色彩的客觀性表達:既不是登上屋頂後跳下來,也不說是被人帶上屋頂後推下來。


    邦子心想,該有人出來挑刺了吧。果然,剛才發問的男人立刻開了腔。他在座位上發出了尖銳的聲音:“也就是說,是自殺?”


    刹那間,會場裏鴉雀無聲。


    “對了,我是二年級一班須藤明彥的父親。”提問者自報家門後轉過身,半對著教師,半對著家長,繼續說,“我聽明彥說過,柏木與同學們相處不太融洽,是個多少有點怪異的孩子。據說他早就不來上學了,我家孩子聽說他死了,馬上想到了自殺。事實也是如此吧?”


    就在這直接得近乎無情的提問的最後,麥克風發出了“吱――”的一聲嘯叫,簡直就是在場各位家長此刻的心情寫照,也是對津崎校長最適時的拯救。得益於此,校長能借著那刺耳的餘音平複心情,再開口說話。


    “到目前為止,尚未發趣現可以視作柏木的遺書的物品。”校長緩緩說道,每個字似乎都經過細心咀嚼,十分謹慎。可他話音剛落,家長中間又發出一陣竊竊私語。邦子清楚地聽到身後有人嘟囔:“誰知是真是假?”


    “據柏木的父母說,柏木平時會寫日記,可這日記現在並未找到。目前並沒有能用來推測柏木近期心情的直接材料。”


    一位母親舉起手,起身提問:“是不是他本人將日記銷毀了?”


    “不知道。”


    “他的父母親是怎麽說的?”


    “他的父母也不知道。”


    這下,聽眾席中發出了明顯表示不滿的噓聲,一排排腦袋開始激烈晃動起來。


    一直手握麥克風的須藤明彥的父親,繼續用直截了當的語氣追問:“屍檢結果呢?應該能夠判明死因吧?校長先生不清楚嗎?”


    “正式的屍檢報告還沒出來。”緊接著,津崎搶在須藤再次開口前補充道,“不過,昨天與今天,我們兩次與警方取得聯係,警方認為,柏木身上留下的傷是高空墜落特有的,即摔傷和骨折。此外並未發現別的外傷。”津崎校長的說話腔調叫人聽了牙根直癢癢。邦子心思,這簡直跟律師說話一個味兒。然而要想準確表述事件,不,應該說想要明哲保身地表達,往往就會變成這樣。


    “這麽說來,不還是跳樓嗎?”


    麵對須藤的追問,校長眨了幾下眼睛,回應道:“應該說是從屋頂頂墜落而死。至於是他自己跳下去的,還是“別的原因?”


    須藤突然泄氣了,像牙痛似的皺起眉頭,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校長的話未免過予謹慎了,我們隻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並非想歸罪於某個人,能否請您更直率地回答問題呢?”


    說到這裏,須藤將臉轉向家長們。“我的話或許言辭不當,但據我們家孩子說,柏木是個古怪的孩子。在場的一班同學的家長們,或許多少有所耳聞吧?對於這樣的孩子,若是自殺,請明確地說出來。雖然值得同情,但我覺得還是直言不諱的好。不知道大家怎麽想呢?”


    邦子身邊的棕發女性聽了這番話,板著臉點了點頭。每當她的下頜收起,脖子上就會出現深深的皺紋。


    “自殺的可能性很大吧?”另一位坐著的母親用高嗓門發問。


    “對此我無可奉告。”津崎校長看來是準備慎重到底。


    “他父母的看法


    呢?一般而言,自己的孩子會不會自殺,做父母的總該知道吧?”這位母親話說得毫不客氣,且介入過深。


    石川會長上前從校長手裏奪過麥克風:“柏木的父母都受了很大的刺激,這也是理所當然,尤其是他的母親,已經倒在床上不省人事,警察無法詢問她,葬禮也無法安排。我們根本無從深入了解。不過,”這時他特地加重了語氣,“柏木的父母並沒有吵鬧著責備校方,或將此事歸罪於誰。我以會長的名義保證。”


    “可是,班主任不是感到責任了嗎?甚至連家長會也不敢出席。森內老師明顯在逃避。”


    這口氣就不僅僅是直率,而是透著惡意的刁難。盡管石川會長是個老江湖,可此時也忍不住皺起眉頭,出麵製止。


    “夫人,您這麽說話,森內老師可就受委屈了。不論出於什麽原因,自己班上的學生去世,作為班主任都會感到自責。”


    “作為班主任,她當然有責任了!”


    “對不起。”邦子這一列座位的另一頭,一名身材修長的男子站起身,銀絲邊眼鏡的鏡框在熒光燈下閃閃發亮,“我是一班田島房江的父親。平時我和女兒交流比較少,對這位柏木同學也是通過這一事件才知道的。我女兒跟柏木從未說過話,對他完全不了解。”


    這時,另一支麥克風傳了過來。遞來麥克風的是一名身材健碩的三十來歲的男子。遞出麥克風後,他站到教師那排邊上去了。剛才校長介紹過,他是楠山老師。


    “呃……我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一班田島房江的父親。請允許我說上幾句。”


    他語調沉穩,口氣莊重,讓邦子感到放心。這樣的會場裏,具有如此風度的人物是必不可少的。


    “剛才須藤的父親也提到,最近一段時間,柏木沒來上學。據我女兒說,這件事本身在班中並未引起多大的注意。因為柏木在班裏沒有關係親密的朋友。請問事實真是如此嗎?”


    年級主任高木老師對校長低聲說了幾句話。校長點了幾次頭,再次轉向麥克風。


    “柏木從十一月中旬起便不來上學的確是事實。至於二年級一班的同學如何看待這一情況,請原諒我無法馬上作出回答。答案隻有逐一詢問過一班的同學後才能知曉。不過,不來上學的學生心態因人而異,對待他們的方式也會有相應的變化。譬如在一些情況下,有朋友每天早上接他一起上學,或將聽課筆記送到他家,類似這樣積極主動的方法比較可取。而在另一些情況下,稍稍保持一段距離,靜觀其變的做法更能取得成效。”


    “那柏木屬於哪種情況呢?”


    “屬於後者。柏木不來上學的時間隻有一個多月,並不算長,同時考慮到柏木本人性格內向,沉默寡言,與其貿然刺激他,不如等他歸於平靜後,再慢慢取得溝通。這便是我們的應對方針。”


    “這麽說,正如我女兒和須藤所言,柏木沒有朋友是符合事實的?或者至少可以說,他沒有每天邀他一起上學,或打電話鼓勵他去學校,或送課堂筆記給他看的朋友,對吧?”


    “我說……¨隨著一聲微弱的發言,一隻手舉了起來。


    田島將麥克風遞過去。


    “我是三班一瀨佑子的母親。我女兒一年級時與柏木同班,還和他一起擔任圖書委員。他們雖稱不上朋友,但有時也能在一起說說話。呃,我女兒佑子知道這次的事件後,非常難過,都哭了。”


    “實在是非常抱歉。”津崎校長低頭鞠了一躬。


    佑子的母親有些發懵。遠遠望去也能看出,她握著麥克風的手在微微顫抖。“呃,剛才說到哪兒了?”


    “說到您的女兒跟柏木多少有過一些交流。”校長幫助她解脫了窘境。


    “哦,對。可我女兒並不知道他最近不來上學的事情。升入二年級後,他們不在一個班,兩人也疏遠了。上個月月底,我女兒說在路上偶然遇見柏木,跟他打了個招呼,可他不搭理。呃,我女兒並不遲鈍,應該說是個老好人吧。她想起還有借來的書沒還,她是個粗心大意的孩子,看到柏木才突然想起來,就說有書要還,改天就把書帶到學校裏去。可是柏木說不用還。呃,就是說,讓我女兒收著就行。”


    她越說越急,越急就越說不清,最後連聽的人都覺得混亂了。總之,後來兩個孩子間發生過這樣的對話:「“那多不好,我明天帶給你。”


    “算了吧。反正我也不去上學。”


    “咦?你不去上學了嗎?為什麽?”


    “上學才傻呢。”」


    一瀨佑子的母親憋得麵紅耳赤,可依然很努力地繼續說下去:“從那以後,我女兒再也沒見過柏木。當時他惡狠狠的樣子,似乎嚇到我女兒了。該怎麽說好呢,應該是無依無靠吧。真的,他當時的臉色很嚇人。”


    “啊……”石川會長適時地附和了一句,“還有這麽回事啊?”


    估計會長以為那位母親會繼續說下去,可她竟直接坐了下去。邦子心想,要是坐在她身邊,應該能清楚地感受到她上氣不接下氣的顫動吧。


    會場裏再次鴉雀無聲,大家都顯得情緒低落。尷尬的氛圍籠罩著在場的家長們。


    “如此說來,柏木還真足個孤獨又固執的孩子啊。”這次仍然是田島房江父親的沉穩聲線,把握住了會場的氣氛。


    他抬起頭,猶豫片刻後,向校長提問:“不過聽我女兒說,柏木不來上課,是因為之前的一次衝突事件。他掄起椅子跟什麽人打了一架。我女兒還說,那根本不像柏木會做出的事情,她因此十分震驚。您能否詳細說明其中的原委呢?”


    邦子挺了挺後背,重新端正坐姿。這事兒她是頭一回聽說,涼子從未向她提起過。


    津崎校長又跟高木老師竊竊私語起來。田島房江的父親繼續站直,等待答複。不一會兒,高木老師起身走到麥克風前。


    “我是二年級的年級主任高木。由於您的疑問和我有些關係,所以由我來回答。這件事說來話長,請大家耐心一些。”


    說完,她環視會場一周。她很鎮定,比校長更有威勢,簡直是從校園劇裏走出來的資深女教師。這類教師一般不受學生歡迎。


    高木老師以伶俐的口齒侃侃而談:“您提到的衝突事件確實發生過。時間是十一月十四日的午休時間,地點在二樓的理科準備室。當時,柏木與同年級的三名男生發生口角,之後事態升級,在場的一班同學十分驚恐,便叫住了經過走廊的我。我到場後,發現沒人受傷,就製止了這起衝突,但沒有當場詢問事情的經過。我讓他們四人在放學後到教師辦公室來找我。”


    這時,麥克風又發出一陣低沉的嘯叫聲,高木老師卻根本不當一回事。


    “結果,來教師辦公室的隻有柏木一個人。我問他衝突的原因,他說,當時他獨自待在理科準備室,那三個男生進來後,隨手將標本和器材拿出來玩,他上前阻止,隨後開始爭吵。就在此時,一班其他同學跑來慌慌張張地勸架,並跑出來叫我。衝突事件的直接相關者,連柏木在內隻有四人。”


    “這隻是柏木的一家之言吧?竹田島房江的父親問道。


    “是的,與他發生衝突的另外三人的說法,等一下我會說明。是柏木還是別人先掄起椅子發起進攻的,我並未看到。不過當時室內桌椅散亂,有些還倒在地上,其他同學都很害怕,因此我判定這起衝突應該不隻是口頭上的。柏木說自己被人揪住衣領推了出去,但並未受到傷害,不必接受治療。他當時非常鎮定。”


    說到這裏,高木老師用挑釁般的目光掃視會場。


    “與柏木發生衝突的三人並非二年級一班的學生。他們午休過後的第五節課,並不是來理科教室聽課的,卻擅自闖進準備


    室,隨意擺弄裏麵的器材,還對出麵製止的柏木施加暴力。這自然不是什麽正當行為。我對柏木說,你出麵阻止他們胡作非為是正確的。老師會嚴厲批評他們,讓他們來向你賠禮道歉。我還告訴他,如果就此事再發生任何衝突,要馬上報告老師。”


    高木老師聲音洪亮,說話時兩眼放光。邦子注意到高木老師的眼神並非在挑釁,而是在生氣。她那怒不可遏的模樣,仿佛剛才描述的事件就發生在昨天,依然曆曆在目。”我也從闖入理科準備室的那三名男生那裏了解過情況,他們承認大致過程與柏木所說基本一致。不過他們聲稱是柏木主動挑起爭端的。柏木辱罵了他們,他們感到受了愚弄才發火的。我詢問辱罵的內容,他們沒說。他們當時都相當衝動。”


    “無論經過如何,擅自闖入理科準備室,隨意擺弄器材和標本,總是他們的不對。在我指出這一點後’他們也承認揪住柏木並將其推開的暴力行為,因此我要求他們向柏木賠禮道歉。我吩咐他們明天同一時間到教師辦公室來後,就放他們回去了。”


    高木老師吐出一口氣,挺了挺腰背,繼續說:“第二天,盡管不太情願,三個人還是照我的吩咐來到教師辦公室。柏木卻沒有來。從那天起,他就不來上學了。”


    高木老師目光炯炯,依然充滿憤怒。邦予感到,這憤怒中多少有一分是針對班主任森內老師的。


    “我們很擔心,便立刻去他家進行了家訪。柏木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肯出來。我們隻能隔著房門和他對話,他清晰地表明,再也不想去學校了。我自然地認為,他不願上學的原因來自理科準備室發生的時間,於是對他說,那件事我們會認真處理,他們對你施暴是不對的,一定讓他們向你賠罪。可柏木回應說,自己不上學的原因不在於此,無論老師如何處理,都無濟於事。”


    無濟於事。這不像是二年級學生會說的話。


    “這是柏木的原話?”田島房江的父親問道。高木老師沒有看筆記本,而是憑記憶說的,難保不走樣。


    然而,高木老師堅決地答道:“是的,這是柏木的原話,我並未作絲毫改動。”


    “那柏木是否說過,導致他不願上學的原因到底是什麽?”


    高木老師瞬間垂下眼睛,隨即回應道:“他說,‘不想再和學校扯上關係了,所以不去上學了。’這是柏木的原話。”


    家長們發出歎息聲,麵麵相覷。邦子看了一眼身邊的棕發女性。出人意料的是,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


    “柏木的這一說法,校長先生也知道嗎?”


    高木老師回頭看了看津崎校長,校長點了點頭,走到麥克風前。


    “知道。因為我和高木老師一起去了家訪,當場親耳聽到的。”


    田島房江的父親醬重重的鼻息噴在麥克風上,聲音頓時放大了不少。邦子覺得,他似乎驚訝得說不出話了。


    “之後,我們幾乎每周都去家訪一次,柏木卻幾乎不和我們說話。對處於如此狀態的學生,若急於溝通,有時反而會適得其反。所以我認為,在繼續堅持家訪、持續關注柏木的同時,必須耐心等待他的心理變化。這也是同高木老師、森內老師商量的結果。”


    “這麽說,校長和年級主任、班主任都隻是傾聽柏木的訴說,並沒有批評他?”


    “在那種情況下,批評學生不會有什麽效果。”


    “一個初二學生說他不想再和學校扯上關係了,這也不批評嗎?告訴他‘你太任性了’‘這麽想太草率了’等等,這類訓誡和教導都沒有嗎?”


    家長之中的議論聲越發嘈雜。在逐漸失控的會場前呆立著的津崎校長和高木年級主任,讓邦子聯想到向池塘裏扔石子的孩子。他們呆呆地看著水麵上的波紋,等待水麵重歸平靜後會有魚蹦出來。


    突然,第一排靠邊的座位上,有新的提問者站起來發話了。


    “這不過是小孩講的歪理罷了。”


    這是個嗓音粗獷沙啞的男人。小個子,微胖,就身材而言倒是和校長頗為相似。隻是兩人的體量明顯不同。如果說津崎校長是“豆狸”,那這一位就是“豆豬”。


    “這難道不是教師們對於理科準備室事件處置不當的結果嗎?那孩子害怕被那三個人痛打,不是嗎?”


    校長和年級主任都無言以對。


    “那幫人到底是誰?從剛才就一直沒說出姓名。大家也都很想知道吧?”他轉過身注視著會場,那架勢與其說是在請求支援,倒不如說是在煽動,“老實說,我聽我們家孩子提過,心裏有數。老師就別隱瞞了,不就是那一夥人嗎?”


    一股與剛才不同的騷動湧出會場。


    “對不起,我認為理科準備室裏發生的衝突與柏木的死亡無關。請允許我暫不公開那幾位學生的姓名。”


    像是要截斷津崎校長的話頭似的,那個啞嗓子男人匆匆揮了揮手,還“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說什麽呢,校長大人?怎麽會無關呢?明擺著是欺淩事件吧?柏木阻止大出一夥人的搗亂行為,結果被他們盯上了,受到了欺侮,才不來上學的,最後還尋了短見。說白了不就是這麽回事嗎?總之,這就是校方的失職。”


    校長緘口不言,以此作為反駁。邦子認為他的做法十分明智。此時的會場簡直炸開了鍋,每個在場者都忙著交換意見,有的交頭接耳,有的點頭應和,會場內的溫度頓時升高。人們口中迸出的語言碎片像紙屑般升向空中,翻騰飛舞著。


    大出。剛才那人提到了這個人名。邦子連忙記在了筆記本上,準備回家後向女兒打聽一番。


    “那是個出了名的壞孩子。”鄰座的棕發女性看到邦子在記錄,便像加注釋似的說道,臉上又浮起了冷笑,“這位大出是二年級的問題學生。剛才提到的在理科準備室裏搗亂的三人,應該是大出跟他的手下。他們平時頂撞老師,擾亂課堂秩序,遲到早退更是家常便飯,相當令人頭痛。”


    “有這樣的學生?”


    “如今哪個學校沒幾名問題學生呢?至少公立學校裏已經司空見慣了吧?”


    這孩子的父母今天應該不在場吧?如果當場聽到自己的孩子被人詬病,一定會馬上展開反擊的。


    嘈雜的人聲尚未平息,津崎校長手握麥克風低頭說道:“柏木拒絕上學的狀態不曾有絲毫起色,最終導致如此不幸的後果。作為校長,我深感責任重大。您說的沒錯,確實是校方能力不及,處置不善。但是,目前沒有證據能夠證明柏木之死與第三者相關。因此不能輕易將其他學生卷入這一事件。敬請理解。”


    讓人聯想到“豆豬”的男人嗤之以鼻,臉上掛著冷笑。他在確保整個會場都見到這一表情後,才慢悠悠地坐了下來。津崎校長的腦袋始終低垂著。


    在群情洶洶的氛圍中,聲音重疊在一起,擰成一片責問,甚至還摻雜著怒吼。


    “真的沒有遺書嗎?”


    “沒有藏起來吧?”


    “其實,學校知道真實的死因吧?”


    這些沒有根據的胡亂猜想聽得邦子目瞪口呆。校長和老師們終究失去了平靜,顯得頗為狼狽。


    “不,不,哪有此事……”


    “是不想讓家長看到對校方不利的內容吧?”


    “不,真的沒有發現遺書。警方也調查過……”


    “他的父母呢?學校是否施加過壓力,讓他們不要聲張?”


    “如果是自殺,怎麽會沒有遺書?”


    邦子也有點犯糊塗了,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她原本不想發言,可看到如此混亂的場麵,竟也有點躍躍欲試。要插一腳嗎?畢竟自己也有想說的話……


    這時,那個沉穩的聲音又響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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