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有勇氣的人同時擁有智慧,


    有智慧的人有同時擁有勇氣之時,


    我們才能感受到人類的進步。


    而過去的我們,總是將別的事物視作人類的進步。


    ――埃裏希·凱斯特納《飛翔的教室》


    1


    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


    暑假近在眼前。城東第三中學的體育館內,三年級的學生們正舉行集會。他們按照二年級時的分班,圍成圈子坐在地板上。


    每年的這個時期,初三學生在體育館商量畢業創作,已是本校的例行活動了。畢業創作本身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但像現在這樣,以初二時的班級為單位,在暑假前的某天利用放學時間集中到體育館裏商量選題,還是從距今十年前的那屆初三開始的。


    需要討論的不是“做什麽”,而是“選什麽為題”。畢業創作的形式早就定了型,那就是“文集”。學生們正為升學考試忙得不可開交,哪有工夫去做什麽勞神費時的玩意呢?所以一般而言,文集會走《追憶》《未來的夢想》之類比較好糊弄的路子,隻要四個班級的選題不衝突就行。老師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學生們對此心知肚明。


    也正因如此,集會毫無緊張感可言。作為監督,二年級時的班主任會站在一旁觀看,但考慮到隻有尊重學生的自主性,畢業創作才會有意義,他們也不會指手畫腳。閑暇時,學生們還會趁機和升上三年級後分開了的老同學敘敘舊,或者說說從各自班裏聽到的傳聞,基本是將這場集會當作放鬆的機會來享受。體育館裏沒有空調,有些學生因此昏昏欲睡起來。


    討論剛剛開始。每個圈子中間都站著班長,一邊環視著同學們的臉,一邊向大家說明集會的宗旨,並詢問有何意見。沒人舉手。哈欠聲此起彼伏,真是一派悠閑而無聊的風景。


    隻有一個班級――去年的二年級一班是例外。


    在升上初三的這段時間裏,這個班級少了三個人。柏木卓也和淺井鬆子死了,三宅樹理則仍然不來上學。班主任森內惠美子也辭了職。因此,站在這個圈子旁擔任監督的是當時的年級主任高木老師。


    班長藤野涼子站在圈子的邊緣。她表情嚴肅,似乎有點暈場,嘴角微微抽搐。


    同學們第一次看到藤野涼子臉上露出這樣的表情,這讓他們頓感幾分緊張,又有些困惑。


    作為主持人的涼子說明此次集會的宗旨後,並沒有像其他班級的班長那樣催促大家發表意見。“我有一個提議。”她繼續聲明道,“我想大家還記得井口和橋田打架,使井口身受重傷的事件吧?”


    她環視一周抱膝而坐的同學們。話尾的聲音稍稍發顫,這種情況對藤野涼子而言也是第一次。


    “那天放學回家途中,我們班同學自然而然地聚在了一起,說了很多話。”


    是這樣的,對吧?像是為了征求同意似的,涼子看了好幾位同學的眼睛。可對方有的點頭,有的歪頭,還有的佯裝不知,不同的反應造成的波動擴散至他們四周。說什麽呢?有這麽回事嗎?


    “當時這個班的同學並非全部在場。不過,聽了那時大家的談話,我知道在這個班裏有人和我擁有同樣的感受,我十分欣慰。”


    有兩撥女生正交頭接耳嘀咕得起勁,涼子瞟了她們一眼,她們便一下子分開了。


    “這種感受……”


    舊二年級一班的圈子之外、涼子的對麵,站著高木老師。這位平時一臉嚴肅的女教師,現在正不解地皺起眉頭。高木老師怎麽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優等生涼子呢?簡直是難以置信。坐在涼子腳邊的倉田真理子十分驚訝,不斷地眨巴著眼睛。


    涼子也看得懂高木老師的表情。雖然她早有心理準備,知道這位老師不會給她好臉色看,可老師的眉毛形成的角度還是有點嚇人。


    必須在她幹涉之前,將要說的話全部說出來。涼子急促地吸了口氣,繼續說:“這種感受就像是――我們對那些亂七八糟的破事已經受夠了。什麽是真實的?誰在撒謊?有沒有事情被隱瞞了?沒有一點是清晰明確的。就在傳聞和猜測滿天飛時,這個班裏一會兒有人死去,一會兒有人受傷。我們已經受夠了,再也不想這樣下去了。”


    不出所料,涼子話音未落,高木老師尖銳的嗓音便響了起來:“藤野同學,你是主持人,不能隻顧自己演說,要聽取大家的意見,開始討論。”


    來了。涼子的心髒“噗通”猛跳了一下。她是個不習慣被老師批評的優等生。高木老師的斥責激發出了她的反感情緒。這種強烈的反感還伴隨著憤怒,涼子自己都感到震驚。


    我會輸給你嗎?


    “作為主持人,我闡述一下自己的意見沒什麽問題吧?”涼子反擊道。聲音還是有點發顫,但不是因為緊張。


    “請到此為止,因為你是主持人。”高木老師冷冷地說著,表示並不接受涼子的反駁。她環視坐在腳邊的學生們。“你們別隻讓藤野一個人演說,要提出自己的意見。這可是你們自己的畢業創作。”


    全班同學一個個都縮起了脖子。有人看著涼子,也有人看著高木老師;有人低頭訕笑,有人用胳膊肘捅身旁的同學;有人津津有味地研究鞋子上的圖案;也有人默不作聲地抱緊自己的膝蓋。


    涼子也掃視著自己的夥伴們。她並不想尋求援助,隻想獲取認同。氣不氣人?高木老師的話太不講理了,全然不分青紅皂白。一口一個“你們自己的”,如果她真這麽想,難道不該好好聽一聽我們的真實感受嗎?


    “小涼。”真理子揪住了涼子的裙子下擺不知道她是在忠告涼子“別說了”,還是鼓勵涼子“加油啊”。


    “我的確是主持人,可總得講完自己的意見吧?”涼子問她的夥伴們。大家全都低下了頭,就像被風吹過的麥地一般。


    是啊,大家隻是偶然成為了同班同學,並不是什麽夥伴。


    高木老師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立刻乘勝追擊:“再磨磨蹭蹭的話,別的班級都要結束了。”


    其他三個班級歡聲笑語不斷,擔任主持人的班長們也都很放鬆。除去悶熱帶來的慵懶,大家臉上都無憂無慮的。


    涼子的心髒又“噗通”猛跳了一下。失敗感如潮水般湧來,衝到她的腳邊。


    “沒有人要發表意見嗎?”


    高木老師的話語如鞭子般抽在所有人的身上。低著頭的學生中有人皺起了眉,還有幾個在小聲咋舌,小心翼翼地不讓老師聽到。


    這時,舊二年級一班的圈子裏有人舉手了。


    高木老師頗感意外,瞪大了眼睛。舉手的學生沒等老師點名就站起了身――確切地說是半站著。眾目睽睽之下,他嚇得彎腰曲背,根本站不直。


    野田健一說話了。他彎著腰,塌著右肩,屈著膝蓋,姿勢難看不說,連說出的話都是有氣無力的。盡管如此,他還是開了口:“藤野同學,請你繼續說下去吧。”


    涼子朝他看去。四目相對之時,涼子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鼓勵。


    “呃,就像剛才藤野同學說的那樣,那天大家在回家路上聚會時,我也在場。”語氣並不堅定,眼神也遊移不定。可他仍然結結巴巴地繼續說,“而且,我和藤野同學有著相同的感受。這樣的事已經受夠了,我們都想知道真相,才會這麽說。井口弄傷了橋田……““喂,說反了。”他身旁的一個男生大聲插了一句,“是橋田把井口從窗戶推下去的。”


    哄堂大笑。


    野田健一的臉瞬間變得通紅,鼻子也油光光地亮了起來。


    “沒事,聽得懂。你的意思我們都懂。”另一個女生說著,朝兩旁的同學笑了笑,仿佛在和朋友說笑。


    “然後


    ,呃……”野田健一滿頭大汗地接著說,“我很擔心今後會如何發展。如果橋田和井口的事再鬧到電視上去,我們城東三中不就要被貼上‘壞學校’的標簽了嗎?”


    “不是早就被貼上了嗎?”一個很高的女聲冒了出來,又引發一陣哄堂大笑。野田健一沉下腰,似乎馬上要坐下去了。


    “當時我也在場。”說話的是向阪行夫。他慢慢站起身,但跟野田健一一樣彎著腰。“真是那樣的。小健……野田說的一點沒錯。當時我們談得非常熱鬧,所以藤野沒有說錯。”


    “嗯。”倉田真理子也開口了,她仍然揪著涼子的裙擺,“小涼,你說吧。”


    聽了真理子的話,好幾個女生條件反射似的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像是在說:又來了,藤野涼子的跟屁蟲,一搭一檔的。


    是啊,是又怎麽樣?涼子心想。你們呢?你們那時不也在圖書館外麵一起討論的嗎?現在怎麽都裝模作樣起來了?是害怕高木老師,還是覺得麻煩?真理子可比你們強多了。


    “關於畢業創作,”涼子調整呼吸,說了下去,“從柏木去世到現在的這段時間裏發生了許多事,我想我們的畢業創作,就以我們對這些事情的體驗和思考為主題好了。其中也包括電視節目的影響,曾接受過采訪的人請毫無保留地寫出來。每個人當時是怎麽想的,現在又是怎麽想的,都可以寫。我們來製作這樣一本文集,好不好?”


    全體沉默。在向阪行夫的催促下,野田健一也坐了下來。剛才還在嬉鬧著的女生們,臉上也不見了笑容。


    “我不認為這個主題適合於畢業創作。”高木老師說道。


    高木老師已經變成了“不痛快”的化身。她的眼裏燃燒著怒火,直勾勾地瞪著涼子。涼子覺得,她的眼神傳達出的,已經不是教師對胡言亂語的學生的責備,而是對背信棄義的同謀的譴責。


    像你這樣的學生,怎麽會說出這種話?你隻要乖乖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就能毫無障礙地升入你的誌願學校。你和學校有著共同的利害關係,應該最樂於配合學校才對。


    你卻叛變了!


    “是嗎?”涼子毅然反問,“柏木卓也和淺井鬆子去世了,本該跟我們一起畢業的兩人就這樣死掉了。如果我們裝作什麽都沒發生,寫一些‘中學生活非常充實快樂’的虛假文章,再編成文集,又有什麽意義呢?”


    麵對公然的反擊,高木老師猝不及防,愣了一下。全班同學都大吃一驚。優等生藤野涼子竟然頂撞高木老師!


    “誠、誠然,對已故學生的哀悼自然很重要……”


    像是為了避開涼子的淩厲攻擊,高木老師故意在嘴角邊露出一絲笑意。可涼子毫不留情地攔住了她的話頭:“選擇這個主題,可不僅僅是為了寄托哀思。我覺得柏木和淺井不希望這樣。”


    “人的生命隻有一次,當然……”


    “這種漂亮話我們聽得夠多了,老師。”


    漂亮話?高木老師瞪大眼睛,同學們也都呆住了。


    涼子一口氣沒接上,停頓了片刻。眼角邊有眼淚在上湧,她使勁忍住了。


    “那兩個人已經死了。”她繼續說笤。


    不能停。一定要說下去。對手不是高木老師一個人,而足舊二年級一班的全體同學。


    “他們是怎麽死的,現在我們仍不清楚。是自殺,或是事故?”


    要說出下麵的話,必須重新從內心深處鼓起勇氣。涼子的身子顫抖了一下。


    “還是被什麽人殺死的?”


    “藤野同學,請不要胡言亂語!”


    高木老師慘叫般的斥責聲,一直傳到體育館寬廣的天花板,引發一陣回響。


    其他班級的學生以及他們的監督老師全都吃了一驚,紛紛朝這邊看來。涼子抿緊嘴唇,直麵高木老師。她早就下了堅定的決心,一步也不想後退。


    她與父母作了充分溝通。自己到底想做什麽?為何要這麽做?為了獲得父母的理解,她使出渾身解數拚命作了解釋。父母都很驚訝,雙雙予以反對。工作所迫過著沒有規律的生活的父親,為此還特意抽出時間回家。父母開始隻打算對涼子說教幾句,讓她打消這個念頭,後來反倒被涼子說服了。


    柏木卓也和淺井鬆子都死了。我可不想若無其事地畢業了事。以柏木卓也的死為起點,淺井鬆子的死為後續,籠罩著城東三中三年級學生的這幕懸疑劇仍在上演。結局將會如何,我們全然不知。這種情況下,我怎能說出這樣的話:這有什麽關係?我不感興趣。不管電視台如何炒作、揭發,反正我什麽都沒做,和我無關。


    我無法做到滿不在乎、無動於衷!


    涼子的熱忱和激情最終打動了父母。他們跟涼子一起商量起實際方案。


    “我們一直被懸在空中,沒有著落。電視節目播出後,我們被卷入是非,卻對事實真相一無所知。對此大家就沒有半點不滿嗎?反正我無法接受!”


    涼子也高聲叫喊著,一點也不輸給高木老師。體育館裏全都安靜了下來,隻有藤野涼子一個人在發聲。


    “雖然無法接受,但多說幾句恐怕會惹上更大的麻煩,隻能沉默下去。我以前隻考慮到自己是個初中生,一切都交給父母和學校就行。可結果如何?舉報信的事沒解決,淺井鬆子倒死了,井口和橋田也卷了進去,事情卻還沒結束。大出家又著了火,大家都知道了吧?那很可能是人為縱火啊!火災前曾有人打‘要你命’之類的恐嚇電話到大出家,大出的父親在電視裏說過,大家部看到的吧?”


    這場采訪正好在昨晚hbs的新聞節目裏作為“專題”播出,還簡要地將發生“縱火案”之前的事件經過梳理了一遍。


    該節目的報道風格和《新聞探秘》截然相反,將大出俊次說成一個蒙受不白之冤,陷入無法上學的困境的初三學生。父親大出勝將恐嚇電話與火災直接掛鉤的證言在節目中反複出現,而他說到老母親被活活燒死時,更是聲音哽咽,泣不成聲。


    “籠罩著城東第三中學的迷霧依然很濃,真相尚在黑暗之中。”


    即使加上這段言不由衷的解說詞,節目內容也明顯站在了大出家那一邊。涼子的父親當時就說,這次他們走得可真夠遠的。其他電視台的新聞節目都沒有為這起火災大做文章,各種報紙也隻是在社會版的角落裏寫上一段“城東區住宅起火一人死亡”的報道,不要說“縱火”,連“起火原因不明”這句話都沒寫上,頂多有一家報社加了句“城東消防署正在調查起火原因”。


    「“恐嚇電話還沒取證,火災原因也尚不清晰。在這種情況下放任大出勝說出這樣的話,簡直跟發令槍沒響就搶跑似的。這應該是故意為之吧?”


    “故意為之?”


    “就是針對茂木記者在《新聞探秘》上的搶跑所作的道歉。這樣一來,hbs電視台讓雙方都得到了發表機會,公平對待了嘛。”


    “是大出的父親提出這樣的要求的嗎?”


    “那就不知道了,不過有這種可能性。”


    “那麽,茂木記者來采訪我又是怎麽回事?”


    “他不是說被上頭製止了嗎?”


    “啊,是啊。”


    “正在對著幹吧?他不會安分守己的。”」


    是的,茂木記者是不會撒手的。hbs的如意算盤,是讓大出勝在別的節目裏暢所欲言以取得平衡,並借此從這起事件中全身而退。可茂木記者哪會吃這一套。


    “所以,正因為這樣,”涼子提高嗓門,“才必須搞明白,是誰在大出家裏放的火,是來曆不明的縱火犯?那通恐嚇電話隻是個惡作劇,還是大出的父親在撒謊?之前就有人懷疑大出殺死了柏木。淺井死後,他也受到過懷


    疑。這次他家發生火災,難道跟這些懷疑毫無關係,隻是個不幸的偶然嗎?大家對此是怎麽想的呢?”


    同學們像著了魔似的聽著涼子滔滔不絕的演說,高木老師不知在什麽時候悄無聲息地沿著圈子的外側繞到了涼子身邊。她伸手摟住涼子的肩膀拉向自己懷中。


    “藤野同學,你冷靜一下。你現在非常混亂。”


    涼子扭動身子,從高木老師的懷抱中掙脫出來。


    “我很冷靜,一點也不混亂。”


    高木老師眼裏依然透著怒視叛徒的神情,並對此毫不隱藏。光是嘴上說得委婉又有什麽用呢?


    “你感到了自己作為班長的責任,對此我非常理解。”


    這話說得太不著邊際了,涼子不由得笑了出來。


    “責任?什麽責任?”


    “沒能照顧好這個班級。”


    “啊?這是我的責任嗎?難道柏木和淺井是因我而死的嗎?”


    高木老師哆嗦了一下,仍執意要摟住涼子。“沒人這樣說。你還是先冷靜一下吧。”


    涼子推開高木老師伸來的手臂,重新轉向舊二年級一班的同學。


    “大出家發生火災後不久,製作《新聞探秘》的那個茂木記者就來找我,向我打聽情況。”


    沒等震驚的波濤在學生中擴散開,高木老師已搶先插到涼子與大夥兒中間。這次,她用雙手抓住涼子的肩膀,一邊奮力搖晃一邊大聲責問道:“你說了什麽?快說!你都跟那記者說了些什麽?”


    唾沫星子噴到涼子的臉上。涼子兩腳用力,拚命站定身軀。


    “我如果說了什麽,是不是會壞事呢,高木老師?”她像是把每個字都嚼過後再吐出來似的,一字一頓地反問道。


    “藤野同學。”一名男生喊了她的名字。鴉雀無聲的圈子裏,副班長井上康夫站了起來。因為涼子的存在,他在一班總是顯得無足輕重,對班幹部的工作也從不感興趣。迄今為止的一係列騷動中,他一直表現出事不關己的態度。


    事實上,他是個頭腦明晰、邏輯性很強的學生。


    “你說的,是真的嗎?”他問道。他的腦袋一動,鼻梁上架著的銀邊眼鏡閃出一道冷光。


    “嗯。”涼子推開高木老師,上前幾步。高木老師則搖搖晃晃地後退幾步。


    井上康夫問大家:“還有其他同學在火災後接受過采訪嗎?”


    毫無反應。


    “那人還沒有罷休,”涼子繼續說,“不願意接受眼下的一切。今後,我們學校……不,”她重重地搖了搖頭,“是我們,還會被大眾傳說、書寫、猜測、想象,還不會獲得任何確切的信息,因為他們都認為我們不必知曉。”


    高木老師想說些什麽,卻注意到全班同學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涼子身上,便將目光轉向別處。


    “對於這一點,我已經忍無可忍,簡直感到憤怒。”


    本想用更響亮的聲音來說這句話,卻不知怎麽的帶著哀歎的口吻。我的鬥誌如此昂揚,可膝蓋為什麽在發抖呢?


    “藤野同學,你想做什麽?”井上康夫問道。他問得很認真,聽上去像是察覺到了問題的答案。你真是這麽想的嗎?你真的想這麽做嗎?“聽你的意思,似乎不隻是要把同學們的感想編成文集。”


    是的,你說的一點沒錯。


    橫下心來,縱身一躍。此刻的涼子正處於這樣的狀態。


    “我們要揪出真相!”稍稍有點目眩,很多目瞪口呆的臉在眼前晃動,“就由我們自己來調查。”


    如大海退潮一般,同學們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當真的嗎?”有人嘟囔著。


    “小、小、小涼啊。”重新抓住了涼子的裙擺後,真理子硬邦邦地站起身來,“不、不行啊。我們怎麽能行呢?”


    保持站立的井上康夫輕輕點了點頭:“倉田說得有理。我們無法逮捕縱火犯,還是交給警察和消防署的好。”


    涼子吐出一口氣,又深深吸氣後微笑道:“不是的。我沒說要去調查火災。”


    “那又要調查什麽呢?”


    “最根本的事件,也就是柏木的事件。”


    他是怎麽死的?


    “最初,也就是那封舉報信還沒出現時,連柏木的父母都認為他是自殺的,警方調查也得出了同樣的結果,因為沒有疑點。”


    大家終於活躍起來,麵麵相覷,交頭接耳。


    “後來不斷有不自然的事態發生,一來二去,便造成了如今的局麵。但一切的原點還是在於柏木的死。他到底是怎麽死的?如果真是自殺,那到底是出於什麽原因呢?”


    井上康夫接過話頭,替涼子說了下去:“如果是他殺,那凶手又是誰?舉報信的內容是否屬實?”


    接著又輪到涼子:“如果舉報信的內容並非離實,那這封信為什麽會出現呢?有一件事我一直瞞著大家沒說出來。我也收到過一封舉報信,是寄到我家的,也許是因為我父親是警察。”


    驚愕、迷惑與不安卷起一陣喧鬧,而此時,倉田真理子卻說出了一句偏離重點的話:“不是吧,是因為你是班長的緣故吧?”


    這是真理子常犯的毛病,可涼子此時覺得,說不定真是如此呢?


    若事實正是如此,那現在應該擺出點班長的架勢才行。


    井上康夫兩手抱胸,對著半空裝模作樣地說道:“就是說,要追根溯源,對吧?”他掃視著同學們,“怎麽樣?這是我們班長的提議。是讚成還是反對,要不要舉手表決?”


    “慢著!”一個走了調的高音響了起來。


    是高木老師。她臉色蒼白,眼眉倒豎,猛地抓住涼子的胳膊,用力往後一拖。突然遭此襲擊,涼子差點摔倒。“老師!”


    “過來。”高木老師拖著涼子就要向體育館的大門口走去。


    “這是幹什麽!我們正在討論呢!”


    麵對俯身抵抗的涼子,高木老師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而且這次抓住的不是涼子的胳膊,而是她的衣領。


    “這根本不是什麽討論。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我是認真思考過才向大家……”


    高木老師怒火中燒。


    “閉嘴!”一個耳光扇了過去。


    時間似乎停滯了一瞬。臉上挨了打的涼子感到難以置信,連高木老師似乎都無法相信自己做出的行為。她直愣愣地看看涼子,又看看自己的手,像是在確認掌中留下的印痕。


    一個女孩的哭喊撕開了會場中的沉寂:“太過分了!”


    這聲音仿佛一個信號,同學們全都行動起來,將涼子團團圍住。高木老師不顧一切地要將涼子拉到人群之外,涼子則動用全身的力氣拚命反抗。真理子撲到涼子的身邊幫她一同抵抗,還有幾個學生想插到涼子和高木老師中間去。高木老師用變調的高嗓門叫喊著:“你們想幹什麽!快點坐好!”


    她想撥開學生們,卻反被推得搖搖晃晃。


    “高木老師,請你放開藤野。”


    “老師,你太過分了,不許使用暴力!”


    “你們在搞什麽?”楠山老師跑了過來,動手拉開與涼子僵持不下的高木老師和周圍的學生。別的班級的人群也散了架,半數的學生都站了起來,起哄聲此起彼伏:哎呀!真來勁啊!


    涼子甩掉了高木老師的胳膊。兩人的距離相當近,她甚至能看到高木老師充血的眼底,仿佛能聽到血液衝上腦門的聲音。


    高木老師再次伸手去打涼子,可這次她的手臂被人自後方一把抓住。是井上副班長,他為了製住高木老師,將她的手臂往後擰。


    “高木老師,你在幹嗎?”他的話音和眼神一樣冰涼徹骨,


    “你不覺得這樣太不成體統了嗎?”


    對此,正在拉開學生的楠山老師也看得目瞪口呆。


    高木老師氣得臉都歪了,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井上康夫一鬆手,她的胳膊便無力地垂了下來。


    “這是暴力行為。”藤野涼子用顫抖的聲音向大家說道。她細細品味在口中不斷擴散開的血的味道,鄭重地宣告:“我受到了高木老師的體罰,在此表示強烈抗議。”?


    藤野涼子坐在校長室,用濕毛巾捂住被高木老師打過的臉。涼子的對麵坐著代理校長岡野和保健老師尾崎。尾崎老師檢查了涼子的傷勢,馬上恢複到平時一貫的溫和神態。岡野表麵上很平靜,可他的臉色有些發白。


    “你媽媽馬上就來了,等她到了,再跟我們說明今天的事吧。”打著端正的領帶、頭發梳理服帖的岡野將椅子拉出一點,朝涼子探出身子,“不論事情原委如何,高木老師對你動用暴力這一點確實令人遺憾。”


    “高木老師為什麽不在這裏?她可是當事人。”坐在涼子身邊的井上康夫問道,既不咄咄逼人,也不怒氣衝衝,語氣中的冰冷感比之前收斂不少。


    代理校長岡野並不接受這番抗議:“讓她稍稍冷靜一下吧。”


    對於這番懇切的回答,井上康夫依然平靜地回應:“好吧,那的確很有必要。”


    尾崎老師低下頭,掩藏起臉上的笑意。


    估計現在高木老師要比你慌張得多。


    你贏了。涼子似乎能聽到類似的調侃。


    “真的非常抱歉。無論出於何種理由,教師對學生的體罰行為都是不允許的……”


    “以我個人而言,‘無論出於何種理由’有點言過其實。”井上康夫攔住代理校長的話頭,在對方麵前大模大樣地抱起胳膊,倒未必是擺架子,可能隻是為了不讓自己的胳膊碰到身旁的涼子,“在事出緊急或別無他法的情況下采用暴力與體罰行為,也是教師教育學生的手段之一,是能夠認可的。例如,當體罰對象的行為威脅到自身或其他學生的生命安全,必須立即製止時,或者在教師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並作出正當防衛時。”


    井上康夫滔滔不絕地闡述起來,岡野瞪大了眼睛,尾崎老師則已然無法掩藏臉上的笑意。


    “可是,剛才高木老師的行為不屬於這種情況。藤野既不想傷害自己也不想傷害他人,更別說傷害高木老師了。即使她有些情緒激動,也隻是在發表自己的意見罷了。無論她的意見多麽不中聽,高木老師也絕不該動用暴力來製止。”


    一刀兩斷,幹淨利落。


    “剛才我著到情緒失控的高木老師意圖再次毆打藤野,便上前抓住了老師的胳膊,極力阻止她的暴力行為。高木老師的肩膀或手臂可能會因此受傷,可這畢竟是我在別無他法的緊急情況下作出的反應。校長,您能夠認同這樣的解釋嗎?”


    代理校長岡野尚未作出回答,便有敲門聲傳來,藤野邦子的臉從門口探了進來。兩位教師立刻站起身。涼子注意到,有極短的一瞬間,岡野的臉上現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或許他覺得,隻要能從井上康夫的詰問中脫身,寧可馬上與受體罰學生的家長見麵。


    “井上,”涼子小聲問道,“你就是為了確認這個,才特意跟來的嗎?”


    井上康夫毫不含糊地回答:“對我而言這很重要。況且作為副班長,我負有事後向舊二年級一班的同學匯報處理結果的責任。”


    到底哪一方麵更重要,誰也弄不明白。不過,井上康夫就是這樣的人,凡事隻要道理上說不通就覺得別扭。他不喜歡感情用事,十分看重自己的責任和義務。知道對方有過錯或不能自圓其說,他便絕不肯輕易放過,哪怕這個“對方”身為校長。


    “我是藤野涼子的母親。”邦子站在門邊,恭敬地鞠躬行禮。她出了不少汗,估計是從事務所裏急匆匆趕來的。


    “請進,請進。”


    邦子卻攔住了催促她進門的代理校長岡野。


    “對不起,老師。請讓我先和女兒說幾句話。”


    “這個嘛,可是……


    “隻要五分鍾,三分鍾也行。就在外麵走廊上說。拜托了。”


    岡野像是受過特別訓練似的――其實是每天早晨起床後在盥洗室裏練習的結果一一深深鞠了一個躬,頭快要碰到膝蓋了。他看了看邦子和涼子,小聲答應道:“既然這樣,那就請便吧。”


    涼子飛快地朝母親走去。看到母親後,涼子鼻子一酸,馬上要哭出來,但她咬緊牙關強忍住了。


    將涼子帶到走廊上,關上門後,邦子說:“你說了嗎?”


    “嗯,說了。”


    “怎麽樣?大夥同意嗎?”


    “不知道。”涼子搖了搖頭,緊緊咬住的嘴唇顫抖起來,“還沒有聽取大家的意見,高木老師就發了火……”


    涼子說自己挨了高木老師的耳光。邦子的眼底冒出了火。


    “哦。打的是哪邊的臉?”


    “這邊。”涼子將臉湊了上去,母親用手指輕輕撫摸了一下。


    “嘴巴裏好像裂開了。”


    “給我看看……嗯,真的裂開了。還真下得了手啊。”邦子從齒縫中擠出聲音,“你是按照跟爸爸媽媽商量好的那樣說的吧?”


    “嗯。”


    “沒有得罪高木老師吧?”


    “沒有。她沒頭沒腦地攔著我,我很生氣。”


    “你沒有動手打她吧?”


    “沒有。”涼子注視著母親,“隻是在她用力拖我時回推了她幾把。”


    “別的地方沒有受傷吧?”


    涼子露出膝蓋,那裏有一點擦傷,尾崎老師已經幫忙消了毒。


    “是拉扯的時候擦傷的吧?”


    “嗯。”


    邦子從鼻子裏噴出灼熱的氣息:“怎麽說?”


    “什麽怎麽說?”


    “你還打算幹下去嗎?”


    涼子屏住了呼吸。


    今天的行動都是和父母一起反複探討、反複演練過的,她早就作好了心理準備。所以事到如今也不用多說什麽了。


    “一定要幹下去。我的決心毫無改變。”


    ‘“哦。”邦子又重重噴出一股鼻息,“明白了。既然這樣……”


    她那細長的手指“嘎嘣嘎嘣”直響――其實並沒有發出聲音,隻是帶有這樣的氣勢罷了。


    “剩下的事,就交給媽媽吧。”


    2


    “既然這樣,那麽……”倉田真理子看了看聚集一堂的三張臉,吐了吐舌頭,“該怎麽辦呢,小涼?”


    第一學期的結業式已經結束,同學們早已紛紛離去,隻有他們幾個人留在了三年級一班空蕩蕩的教室裏。


    明天就要放暑假了。外頭晴空萬裏,分散在校園各處的運動社團的成員個個都曬得黝黑。


    強烈的陽光照射在排列整齊的課桌上。背靠窗戶坐著的野田健一完全成了一幅剪影,根本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沒關係,反正大家的表情都差不多:羞澀、尷尬、不安。


    涼子、真理子、向阪行夫和健一。應涼子的呼籲前來的同學隻有三個,加上涼子也隻有四個。


    在二十日商量畢業創作主題的會場裏,涼子表現得既勇猛又激昂。直到那天晚上她才回歸現實,開始冷靜地開列人員清單。指望得上的朋友和夥伴,還有可能參與其中的同學,涼子――寫下了他們的名字。


    首先是古野章子和井上康夫。章子是她的好友,井上康夫是去年二年級一班的副班長,而且自己和高木老師發生衝突時,他也表現得非常可靠。從當時的言行來看,他自然是站在涼子一邊的。


    然後就是


    別的班級的班長和副班長、學生會會長和副會長。劍道社的夥伴,也有一些非常關注柏木卓也事件的人,招呼一聲也許會欣然參加吧。


    因此,在取得各班班主任的同意後,涼子貼出了呼籲大家參加這次調查活動的手寫廣告,還做起了一對一的遊說工作。


    然而,列在清單上的同學,竟然沒有一個人提得起勁。


    最讓涼子深受打擊的,便是章子的斷然拒絕。


    “小涼,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覺得學校的做法不可原諒。”章子的語氣十分強硬,涼子沒有一點插話的餘地,“可是我覺得,僅憑我們的力量去調查這樣的事件,是不現實的,絕不可能圓滿地達成目的。”


    “盡力而為罷了。”涼子訴說道。


    但章子還是搖了搖頭:“什麽程度才算是‘盡力’了呢?我不知道,小涼你知道嗎?”


    涼子也隻能摸索,不可能有清楚的認知。但她覺得摸索本身也相當有意義。


    “這很危險。我可不想跟這種事情沾邊。老實說,我也沒有這個時間。我想做的事情很多,都是為了準備中考而忍著不做呢。”


    是寫劇本之類的吧。


    “小涼,我勸你別幹了。作為好朋友我求你了。怎麽,不行嗎?現在已經撤不出來了嗎?”


    “不是這麽回事。”涼子說。章子露出了委屈的神情。


    “對不起。”雙方相互道歉道。


    “對於柏木,我也覺得挺遺憾的,真的。我不會忘了他。”


    對了,柏木評論過高年級學生胡改編的契科夫的話劇,還向深有同感的章子搭話……


    “這是兩回事。我還想什麽時候把柏木寫進劇本呢。”


    讓他成為話劇中的人物。


    章子將一隻手按在胸口:“我有誌於劇本創作,覺得用這種方式排遣心中的鬱悶才最合適。”


    就是不想在現實中麵對吧?涼子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即使如此,我還是小涼的好朋友,這一點不會改變吧?”


    不會改變嗎?這種確認本身便意味著否定。聰明的章子自然知道這一點,她是想用這樣的話來代替“再見”吧。再見,藤野涼子,我已經跟不上現在的你了。良友離去,意興蕭然。


    第二個是井上康夫。他的回答倒直截了當:“沒這種閑工夫,也沒興趣。”


    “可上次你不是挺支持我的嗎?”


    麵對不假思索就纏上來的涼子,他的銀邊眼鏡寒光一閃:“我並不是幫你。隻是因為高木老師失去了理智,我得出麵阻止罷了。”


    “可是……”


    “藤野同學,你要申請推薦入學的吧?”他說起中考的話題,“我們對各自的成績心知肚明,就不必謙虛了。你我都是能輕鬆達到推薦要求的人,但如果我們參加升學考試,應該能進入更好的高中,所以學校不太願意給我們推薦名額。還是別太依賴推薦入學為好。”


    “我也沒說不複習啊。”


    “可事實上,複習和調查難以兩全。”


    “調查隻在暑假裏進行,拖拖拉拉也搞不出什麽名堂,所以我們會設定一個期限,最晚也不拖到暑假之後。”


    “對考生而言,暑假可是十分寶貴的時間。”


    “知道啊。”


    “我不認為你們能夠嚴守這個期限。”


    “肯定會嚴格遵守,並在期限內取得成果。”


    “藤野同學,”井上康夫鄭重地喊了一聲,摘下銀邊眼鏡,這張不戴眼鏡的臉看上去更加冷酷無情,“一意孤行可不像是你的風格。畢業創作的文集我會負責匯總,至於別的,那就恕難奉陪了。”


    就這樣,談判破裂了。


    其他人也都差不多,不是說沒有時間,就是準備複習忙不過來,“藤野你別幹了”“你以後會後悔的”,如此種種。


    結果,第一次碰頭會隻來了最熟悉的幾位朋友。


    真理子、行夫和健一即使嘴上不說,心裏也都十分明白:涼子相當失望,靠他們三個是沒什麽用的。他們因此士氣低落。


    而事實上,涼子內心的沮喪遠遠比他們想象的要深重得多。


    他們並非毫無能力,可仍不具備能與涼子比肩的決斷力。真理子是不論涼子說什麽都會讚成,向阪行夫也差不多。野田健一也許是覺得在上次野田家發生――或者說差一點就要發生的事件上欠了涼子的人情,為了償還這份人情才來參加的吧。所以這三個人無論如何都會緊隨涼子,反而難以形成戰鬥力。


    古野章子說得一點不錯,這種嚐試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一個人考慮計劃時明明如此情緒高漲,將自己想象成正義的化身,可現在,涼子開始為這樣的自己感到可悲了。


    就是不想在現實中麵對吧?曾經在心底如此蔑視章子的涼子,或許遠沒有章子成熟,根本不了解現實的嚴酷。


    “打起精神來啊,小涼。”真理子使勁拍了拍涼子的後背,“我們都是你的死黨,會跟你一起拚命的。”


    涼子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可就是開不了口。向阪行夫低著頭,野田健一則依然維持著剪影的模樣,一動不動。


    “我說小涼……”就連真理子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弱了。


    就在此時,隨著“嘩啦啦”的聲響,教室的移門被拉開,隨即又響起一個與此時的氛圍極不相稱的粗嗓門:“哦,這兒集合呐。”


    來人是北尾老師。他是三年級四班的班主任,也是籃球社的顧問。他剛剛應該在指導學生練習,因此身穿運動套裝,腳蹬運動鞋,脖子上還掛著個黃色的哨子。


    “藤野,現在報名參加你的調查活動還來得及嗎?”北尾老師朗聲說著,曬得黝黑的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容。他朝邊上移開一步,將原本藏在身後的學生拖了出來。“我給你帶來了一名誌願者。”


    “啊呀。”真理子傻傻地發出了一聲驚呼。


    北尾老師一把推出來的是勝木惠子,一副扭扭捏捏的樣子。


    這是個在涼子這屆學生中出了名的不良少女。遲到、曠課數不勝數,經常因化妝、燙發受到批評,還曾在深夜徘徊於燈紅酒綠的場所,並因此接受過警察的管教。有關她的傳聞更是不計其數。


    她下身穿著一條幾乎拖地的長裙,上身是一件很短的襯衫,短到幾乎露出肚臍,領口處解開兩顆紐扣,可以看到裏麵佩戴的銀項鏈。她兩腿交叉,故意將臉扭向一邊,一臉慪氣的神情。


    “喂,勝木,快過來。”


    惠子不耐煩地甩開北尾老師的手,向前走了幾步。裙子真的拖到了地板上。


    “是勝木同學嗎?”


    北尾老師朝站起身來的涼子笑了笑:“是啊,她想參加。也許她隻會添亂,不過還是希望能尊重她的心願。”


    “誰說我要參加了!”惠子扯開嗓門說道,似乎要立刻撲向北尾老師似的。北尾老師笑著躲閃了一下。


    “別不好意思啊。你在我麵前不是滔滔不絕了很久嗎?那股勁兒跑哪兒去了?”受到惠子的影響,北尾老師的語調也變得隨意起來。


    “你看看他們的表情,分明是在討厭我嘛。”


    惠子不耐煩地朝涼子他們的方向揮了揮手臂。真理子往後縮了縮身子,好像真被她揍到了似的。野田和向阪這兩位男生也像凍僵了似的呆立在原地。


    “你是挺討厭的。藤野,她這樣加入你們會不會很麻煩啊?”


    北尾老師真是豁達過頭了。涼子根本無法回答。


    “反正你也一直是添麻煩的主,而且是明知故犯,對吧?所以今天再給藤野添點麻煩,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呢?”


    被添麻煩的一方可不會這麽想。


    北尾老師勾住極不情願的勝木惠子,將她拉向自己身邊。


    “藤野,這家夥是舊二年級四班的代表。”


    “啊。”涼子想起來了,惠子確實是二年級四班的學生,而北尾老師在他們讀二年級時,也正是四班的班主任。而大出俊次就是這個班級的。


    “勝木和大出還好過一陣呢。”北尾老師用他的大嗓門繼續說,“作為大出俊次的女朋友,這家夥很為他打抱不平。所以我臭罵了她一頓,叫她別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嘀咕了,正兒八經地把想法告訴藤野不就行了?是這樣吧,勝木?”


    北尾老師並沒有嘲笑她,雖然語氣略帶調侃,但聽得出,他的態度極其認真。


    “怎麽樣?能夠收下勝木嗎?我也為她求個情。”


    說著,北尾老師端正姿勢,朝涼子鞠了一躬。涼子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她幾乎能聽到自己的腦子空轉的聲音。


    “我說……隻有勝木一個人?”向阪行夫用平穩的聲音問道。他此刻還在課桌旁站著。


    “嗯,是啊。”


    “那麽,勝木的同夥,不,她的朋友們沒事嗎?沒事的意思是說,那個……”


    “不會來瞎摻和的。”北尾老師故意用小混混慣用的卷舌音說道,“到了三年級,勝木已經被以前混在一起的同夥甩掉了。”


    “胡說!”惠子高聲抗議,“誰給甩了啊!”


    北尾老師笑了:“哦,是嗎?那對不起啊。這家夥已經跟不良團夥脫離了關係,現在正獨來獨往,清高得很呢。”


    “北尾老師平時是這個樣子的嗎?”真理子在涼子的耳邊嘀咕。


    “跟平時不太一樣。”


    涼子心想,在將勝木惠子當作問題學生麵對時,北尾老師或許會露出另一張麵孔。不過現在他似乎很開心。


    “那時是各自去向不同吧。大出的事估計也是原因之一,對此她多少有點自己的想法。所以,如今的她跟藤野、倉田你們以前熟知並覺得討厭的勝木惠子不太一樣了。”


    被人當麵這樣數落,雖然有點氣鼓鼓的,但畢竟沒有發飆,也沒有逃跑,如此老實的勝木惠子確實令人驚訝。


    “怎麽樣?能將就著用嗎?如果她派不上一點用場,還要拖大家的後腿的話,就跟我說一聲。不管什麽時候,我都負責回收。”


    惠子臉紅了:“我是垃圾嗎?”


    “是啊,曾經是垃圾吧。”


    “北尾老師。”野田健一上前一步。


    “嗯?哦,是你啊。”看著野田健一時,北尾老師眯起的眼睛稍稍睜大了一點。


    “嗯,是我。發現柏木的就是我。”


    “是啊。”北尾老師抿緊了嘴唇,“當時一定很難受吧,所以你會來幫助藤野,對吧?”


    健一點了點頭:“可是,老師,我們還不知道能不能和藤野一起組成團隊。就靠我們這麽幾個人,恐怕成不了藤野理想中的團隊。”


    涼子心裏“咯噔”了一下,差點冒出冷汗。此時此刻根本沒必要說這樣的話嘛。這家夥老實過頭了。


    “哦。”北尾老師看著涼子,涼子避開了他的視線。自開始上學以來,涼子從未避開過老師的視線。


    “那又怎麽樣?”北尾老師催健一說下去。


    “我想,雖然不知能否與勝木成為同伴,但如果勝木對大出的事情有很多想法,不妨說來聽聽。這也是調查所需要的,對吧,藤野?”


    涼子愣愣地看著野田健一的臉,表情又像生氣,又像感謝。


    “是、是啊。”比起健一,涼子的聲音倒顯得更傻。


    “是這樣啊。好吧,反正今天就把勝木交給你們了。我就在外邊,有事招呼一聲。”說完推了一把惠子,“嘩啦啦”地拉上移門,北尾老師的身影就消失了。


    尷尬的沉默降臨。


    惠子和涼子兩人維持著先前的姿勢和距離。到底該怎樣打破沉悶,涼子可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哪個學校都是這樣。可即使不良學生總會聚在一起,也不會僅僅形成一個團夥。在涼子的年級裏,大出他們自然是壞到極點的一夥,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壞男生組成的團夥。


    女生的情況也一樣。如“群雄割據”一般,總會有幾夥人在學校裏招搖過市。不過和總在學校裏鬧騰的男生不同,城東三中的女生不良團夥一般會在校外尋找剌激。


    涼子的母親邦子曾經說過,這是一種區域性的風氣。住在平民區的女孩比較早熟,往往會將目光投向比自己年齡大的男人。


    她們的越軌行為一般傾向於徘徊深夜街頭、短期離家出走,以及不正當的異性交往,其中包括援助交際等幾近賣春的勾當。


    涼子這屆學生中,女生間常見的陰損欺淩或孤立某人的行為往往不是源自無視校規製度的問題女生,而是零星發生在普通學生之間。誰也無法擺脫這樣的環境,比如一年級時,真理子就曾不幸成為受排斥的對象,對此涼子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所幸這一狀況並未惡化。


    不過,早就不是“普通女生”的勝木惠子不屬於此類。


    說來像是在諷刺,但事實就是如此。因此在涼子眼中,惠子她們這種有著明顯越軌行為的團夥與自己毫不相幹,好比不同種類的魚兒生活在不同的水域。


    因此,即使北尾老師說“以前盡給人添麻煩”,涼子也沒有感到過多少麻煩,反正也沒什麽交集。要說有關係,也有那麽一點。如果她們鬧得太過分,學校的聲譽會受損,自己也會間接地受到負麵影響。還有,如果她們的妝化得太濃,教室裏的氣味會很難聞。


    “藤野,”勝木惠子喊道,兩腿交叉站立,肩膀左高右低,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就這麽幾個人,沒想到你朋友這麽少。”


    她雖然站相糟糕,但臉上並沒有惡意的嘲笑,眼裏也不見蔑視的目光。涼子認為她隻是覺得不可思議罷了。


    以前涼子見過很多次惠子濃妝豔抹過的臉,今天倒是比較接近本色。也許是被北尾老師教訓過了吧:把臉洗幹淨了再來!


    眉毛沒有了,是剃掉的;眼睛比較小,單眼皮;鼻梁筆挺,挺好看;嘴唇很薄;臉部輪廓分明,正是真理子向往的精致小臉;發型是較隨意的短發,發尖好像燙過;脖子往下呈現出漂亮的曲線。


    真理子抓住了涼子的胳膊,涼子輕輕撫摸她的手背,仰視惠子道:“是啊,我自己也感到驚訝啊。”


    她也為自己竟會這麽回答而感到驚訝。


    惠子抿嘴一笑,向前跨上三大步,就近拉出一把椅子,撩起拖地長裙,坐了下來。隨即她理所當然似的蹺起了二郎腿,腳上的鞋子總是不好好穿,後跟處已經踩癟了。


    “聽北尾說,你不去教育委員會投訴高木,以此作為交換條件才使學校同意你搞‘調查活動’,是這樣的吧?”


    成功談成這樁交易要多虧涼子的母親邦子,大致情況確實如惠子所說的那樣。涼子看著惠子的眼睛’點了點頭:“嗯,是啊。”


    惠子接了一句:“夠陰的。”話雖凶狠,聽上去倒並無責難之意,“高木那一巴掌,代價可真高。”


    “我很痛的。這麽幹才能扯平嘛。”


    仔細端詳了一會涼子的臉,惠子顯出稍稍有些泄氣的神情。


    “讓我到這裏來,完全是北尾的自作主張。自說自話一大通,都是些老爺子的嘮叨,無聊。”


    這自然不是學生談論老師時該說的話,太沒禮貌了,但也沒什麽惡意或敵意,就像酒吧老板娘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談論老主顧似的。涼子覺得這番比喻挺到位的。


    “你很擔心大出嗎?”野田健一一本正經地問道。他此刻已經坐


    回椅子上,規規矩矩地將手放在膝蓋上,就像在參加麵試似的,而且不是野田健一麵試勝木惠子,而是正相反。無論擺出怎樣的態度,也總是惠子顯得更有氣派。


    真好笑。涼子在心底偷笑了一番。


    “你叫野田吧?”


    “是的。”健一一板一眼地回答。


    惠子撅起下巴:“聽說你發現柏木卓也的時候嚇得都尿褲子了,真的嗎?”


    健一的臉上連“一本正經”的表情也消失了,隻剩一片空白。


    惠子眉飛色舞地笑了起來:“那時大家都在傳,說保健老師尾崎跑到天秤座大道去給你買內褲呢。”


    “幹嗎呢?”真理子憤憤不平地插話道,“欺負野田有什麽意思嘛。”


    “沒欺負啊,隻是問一下而已。尿了,還是沒尿?”


    涼子一把抓住正要站起身的真理子的胳膊。此時,健一開口了。


    “差一點要尿,但沒真的尿。”他麵對惠子說著,挺直了身板。


    惠子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我很害怕。柏木的眼睛是睜開的,好像正看著我。”


    教室裏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健一繼續緩緩地說:“乍一看並不覺得他已經死了,可他的眼睛是凍住的,眼皮也是,閉不上眼睛,非常可怕。那麽可怕的情景,我還是頭一次看到。”


    涼子吃驚地看著他。


    他依然平靜地說道:“可是,我現在已經不去想他了。”


    涼子心中一驚。她擔心健一會說出這樣的話:因為在那以後,我遇到了更可怕的情景。我自己差點做出比這個還要可怕的事。


    還好這隻是杞人憂天。健一輕輕地點了點頭,隻說了一句:“現在回想起來,也不覺得那麽可怕了。”


    涼子望著勝木惠子。惠子低下頭,將視線落在裙擺上。頭發在麵前垂下,整張臉隻看得到一個鼻尖。


    “不是俊次幹的。他不會做這種事。”她低聲說道。


    “聽說你跟他好過,真的嗎?”真理子直截了當地問道。


    惠子揚起臉,看著真理子點了點頭:“去年聖誕節前分手了。”


    “為什麽要分手呢?吵架了嗎?”


    向阪行夫看不下去了,他輕輕捅了捅真理子的後背,真理子卻連頭也不回。


    “大出會真心和女孩子交往嗎?他可不像是這種人。”


    惠子抬起右邊的嘴角笑了笑。誰這樣笑都不會好看,特別是初三學生。惠子卻似乎對此很拿手。“這麽說,你知道好多種人?”


    “知道啊。”真理子天真地說道,沒有撒謊也沒有逞強,她真是那麽想的,“學校裏不就有各種各樣的人嗎?”


    “不是這個意思啊。”惠子咕濃道。向阪行夫不知為何笑出了聲,這次真理子有了反應,回頭看了看他。“向阪你笑什麽?”


    “對不起,對不起。”


    涼子也笑了。隻有健一仍保持著嚴肅的表情。


    “行了。我跟俊次交往也罷分手也罷,沒什麽關係的。”


    “有關係啊。”真理子仍不肯拋開這個話題,“你想參加我們的活動,不就是因為你還喜歡著大出嗎?”


    惠子愣了一下,隨即笑出了聲,還伸出雙腳連連跺著地板,顯得得開心極了:“啊,真受不了。你太幽默了。”


    “是嗎?”真理子歪著腦袋問道。


    “是北尾老師叫你來的吧?”涼子大膽地問,“剛才的話好像是這個意思。你能告訴我們真實情況嗎?”


    惠子繼續笑著,將身體靠在椅背上看著涼子:“你真以為北尾會這麽做?”


    “有可能啊。”


    “北尾會讓我這個差生去幫一個人見人愛的優等生?”


    “由於這次的事情,我這隻優等生股票也跳了水。”涼子輕輕攤開雙手,“你剛才不也說過嗎?沒找到幾個人。大家都反對我,都不來幫我。”


    圍著涼子的三個人全都垂下了頭。


    惠子說:“估計不是反對,是讚成卻不肯參加,因為麻煩。”


    “哎?”健一發出小聲的驚呼。


    “大家都想明哲保身,不願意被學校盯上嘛。”惠子說得很幹脆。她抬手往上持了持頭發,墜在耳垂上的一隻耳環閃爍了一下。“其實我也有自己的打算。這隻是北尾與我的一個交換條件,他好歹算我的班主任。我呢,不打算進高中。”


    “不升學嗎?”向阪行夫冒冒失失地高聲問,“那做什麽呢?”


    “做什麽都行。美容師、美甲師什麽的,都行。”說著,惠子搖擺著手指,將指甲亮給大家看,“我家傻老媽發火了,說不上高中就成不了正經人。早知道她蠢得很,沒想到竟蠢成這樣。我現在就不是什麽正經人嘛。”惠子的語氣就像在談論天氣,“就算能進高中,也不會是什麽正經學校,進去隻會變得更傻,而且會畢不了業。”


    “真現實。”向阪行夫表示佩服。


    “可你的朋友們不都要上高中嗎?”


    惠子的臉都扭歪了,真理子的問題似乎戳到了她的痛處。


    “所以說,麻煩嘛。”


    涼子隱約察覺,和惠子混在一起的不良女生們應該會進入被惠子說成“不正經”的高中。即使在初中時掉了隊,也還是會想讀高中,就算明知讀了也會中途退學。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就因為大家都是如此嗎?涼子隻能想到這個答案。


    “你是因為這個跟夥伴們鬧翻的嗎?”向阪行夫口無遮攔地問道,被惠子狠狠地瞪了一眼,便馬上縮緊了脖子,“對不起。”


    惠子瞪了行夫一會兒,哼了一聲,又背過臉去:“就是那麽回事吧。”


    “哦,你被她們趕出來了。”真理子毫不知趣地說。沒等惠子作出反應,她補充道:“其實你的選擇一點沒錯。既然上高中也沒什麽意思,那就不如不上。我也想過自己不升學也挺好的。”


    “真的嗎?”行夫大吃一驚,“我可不知道。”


    “我們家裏商量過,我成績不好,不如初中畢業後就去工作。爸爸媽媽同意了,可爺爺奶奶哭哭啼啼的,說那樣太沒麵子了。”


    惠子臉上的怒容消失了。她好像對此很感興趣,探出身子問道:“那結果怎樣?還是要上高中嗎?”


    “嗯。”真理子點了點頭,剛才她一直藏在涼子的陰影裏,現在卻將椅子往前挪了挪,靠近惠子,“能進公立學校那就去,要是隻能進私立,可能就不讀了。所以考公立落榜的話就不上高中了。”真理子的語氣毫無迷茫,就像在說一件鐵板釘釘的事。


    “那麽倉田,你做什麽呢?”


    “什麽做什麽?”


    “將來啊,不上別的學校了嗎?”


    真理子笑道:“不知道。先在我爸媽工作的地方打打零工吧。”


    真理子向涼子說明,父母工作的地方是一間加工盒飯的工廠,現在正在招收白天的零工。


    惠子詫異地眯起眼睛:“現在可以打零工,可以後就麻煩了。”


    “是嗎?”


    “一定要找一份像樣的工作。”


    涼子發現向阪行夫正在眨眼睛。自己現在大概也是這副模樣吧。


    “我那個傻老媽一直是幹酒吧的。”惠子說,“就連這個也幹不好,還被男人騙走了錢。老大不小的,真丟人。”


    惠子的口氣很惡毒,涼子卻從中聽出了惠子的主張:我才不會像她那樣呢。


    “幹酒吧,幹得好也不錯。不過得看人,像我老媽那樣,年輕的時候還好一點,成了大媽就不行了,可問題是她沒啥自覺。”


    自己受苦受累,就是希望惠子能走上正路。惠子應該進


    高中,最好能上大學。母親時哭時罵,沒完沒了。


    “看到我的成績還要說這樣的話,不是蠢到家了嗎?”


    “所以,北尾老師他……”健一不失時機地將扯到老遠的話題拉了回來。


    “哦,是啊。北尾懂我的意思,說我讀三流高中隻會更加墮落,還不如找份工作或讀專科學校來得好。”惠子胡亂撓了撓時髦的短發,“他說他會幫我說服我老媽,所以我才聽了他的命令。”


    總算有點眉目了。“這就是要你幫助藤野涼子的交換條件?”


    “就是這麽回事。”惠子哼了哼鼻子,像模像樣地模仿起北尾老師的聲音來,“‘初中三年,你至少得幹一件正經事。’”


    我要做的是正經事?涼子的心緒不由得晃蕩了一下。


    “再說我也覺得,就現在這樣,俊次也太冤了。”


    涼子抬頭看著惠子。她一直稱大出為“俊次”。難道勝木對大出俊次沒有別的稱呼嗎?


    “勝木,”真理子認真地說,“你真了不起。”


    大家愣了一愣,惠子突然大笑起來,涼子、行夫和健一也踉著笑了起來,隻有真理子一人一頭霧水,惶恐不安地看著大家。


    “怎麽了?為什麽笑?我說了什麽可笑的話了嗎?”


    “沒有,沒有。”行夫安慰她,“真理子你也很了不起。”


    “那就不要笑了嘛。”


    可大家還是刹不住車,又繼續笑了一會兒。


    “勝木,你這樣會不會遭到以前那些朋友的排擠呢?”最早恢複常態的健一提出了一個很現實的疑問,“你跟優等生藤野涼子在一起,會不會被她們當成叛徒?”


    惠子聳聳骨感的肩膀:“無所謂。她們已經不拿我當回事了。”


    “北尾老師也會幫你的。”真理子說。


    “老師都靠不住。倉田,你還是不要抱這種希望,因為學校最終是不會為我們考慮的。”


    一針見血。涼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以前的那些朋友,現在滿腦子都想上高中,今後也不會再惹是生非了。她們都是膽小鬼,就算她們不搗亂,三中的名聲也都已經壞到家了,如果再闖出什麽禍來,恐怕就要被警察盯上了。”


    “她們為什麽這麽想上高中呢?”真理子依然對此耿耿於懷,“跟勝木和我一樣看待高中,不也很好嗎?”


    “倉田,你真是個笨蛋!”


    言語粗暴,卻並無辱罵之意。


    “你不知道嗎?女高中生總是被世人寵著,好多東西都可以不花錢玩。那些家夥一定要成為女高中生,因為能占便宜唄。”惠子撅起嘴,尖刻地說。


    涼子他們雖然對此多少有幾分了解,但總覺得跟自己沒關係,現在卻被惠子用“能占便宜”一語道破。


    “不用管我了。”惠子語速很快,似乎有些心急,“重點是你們要怎麽做,不是嗎?我能幫上什麽忙?”


    大家一下子回答不上來。


    “我先說在前頭,俊次根本沒把柏木卓也放在眼裏。”惠子說,“是在理科準備室嗎?就是他們打架的地方。”


    “嗯。柏木就是從那時起不來上學的。”


    “從那以後俊次就不提起他了,隻說過‘那家夥是個怪人’‘是他主動來找碴兒的’,僅此而已。”


    在大出俊次眼裏,柏木卓也是個“怪人”。


    “我也不認識柏木卓也。他肯定不是俊次的跟班。如果是,我不可能不認識。”


    “原來你跟大出已經熟到那種程度了。”


    突然發話的野田健一聲音毫無底氣。惠子似乎很生氣,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是啊。怎麽了?不行嗎?”


    健一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代他回答的是真理子。


    “所以問你為什麽要分手嘛。”


    真是天真得沒邊了。惠子露出極不耐煩的神情。


    “倉田,你真像個刨根問底的記者。”


    真理子笑道:“對不起。”


    “你跟向阪,我們都叫你們‘肥豬夫婦’。”


    這句話倒是真的有點惡毒了,即便是遲鈍的真理子也能感覺到,她的臉馬上變得灰暗起來。


    “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行夫說,聽來不像是在說明,倒像在爭辯。


    “跟別的女人黏糊上了。我討厭這個,就向他提出分手了。”


    涼子他們花了幾秒鍾才反應過來,惠子是在訴說自己跟大出俊次分手的理由。他們不知該如何過評,隻能保持沉默。


    “藤野,”還是惠子先開了口,“你是個聰明人,怎麽做出這種糊塗事呢?”


    涼子不由得端正坐姿:“什麽糊塗事?”


    “你說要調查這起事件,可你有這樣的資格嗎?”


    “我作為三中的學生……”


    “我也是三中的學生,不隻是你有這樣的特權。”


    涼子找尋著反駁的話語,可沒有找到。她做夢都不會想到,自己竟敗在了勝木惠子的手裏。


    “小涼……”


    “倉田你閉嘴。”


    劈頭挨了這一句,真理子真的閉嘴了。


    “這話我跟北尾說過。結果他回答:‘你自己去和藤野講。’”


    惠子坐在椅子上搖晃起身體,仿佛要掙破一個看不見的硬殼。凝結成塊的話語堵在她喉嚨口,她要一吐為快。


    “這次的調查,是不是需要相應的‘調查資格’呢?”


    不知為什麽,惠子在朝行夫發問,行夫點了點頭。


    “能授予這個資格的人,隻有俊次一個,不是嗎?”


    隻有大出俊次一個人。


    “到目前為止,誰都不願聽俊次的說法。大家早就將他定性為壞蛋了。不錯,他是個壞蛋,不是個好人。我也這麽想。可他並沒有殺死柏木卓也。”


    惠子一發不可收拾,話語中帶著先前北尾老師用過的卷舌音。


    “藤野,要調查這起事件,首先應該去聽聽俊次的說法,不是嗎?對他不聞不問,隻顧自己調查,這還有意義嗎?他如果不說‘幫我調查一下’之類的話,那誰都沒有調查的權利。我們又不是警察。”說完,惠子停了下來。她有點接不上氣。


    “我覺得無論藤野說什麽,大出都不會聽。”健一嘟嚷道。涼子無法回頭去看他。她正低頭沉思著。


    “不一定。不試一下怎麽知道?並且,隻在跟俊次無關的方麵瞎搗鼓,肯定是毫無意義的。”


    惠子說得很對。要麵對現實,自然必須麵對大出俊次。


    “我不認為必須從大出那裏取得調查資格。”涼子抬起頭,對勝木惠子說,“但跟他交談是有必要的,也必須聽聽他的說法。”


    最開始的步驟被涼子遺漏了。


    “害怕了吧?”惠子笑道,“你們都怕他吧?”


    “是有點害怕,因為覺得他不講情理。”


    “別怕。他不會拿你怎樣的,你老爸是警察嘛。”


    “要去找他的話,我們也一起去。”向阪行夫說道。


    可惠子笑了:“不行不行,你們這些膽小鬼去了,反倒會把事情弄糟的。”


    “那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嗎?”涼子問。


    惠子直盯著涼子的眼睛,說道:“藤野,你真打算跟我一起走在大街上?”


    涼子接受了她的挑戰:“隻要你覺得無所謂,我也無所謂。”


    惠子眨了一下眼睛,哼了一聲。


    “我也去。”真理子說,“可是小涼,光是女孩子去的話……”


    “沒關係的。”


    惠子說得沒錯。大出俊次要是看到了健一和行夫,就不會說真話了


    吧。


    接著,真理子說了句異想天開的話:“我們找個保鏢吧?”


    “啊?”


    涼子和惠子同時發出驚呼。


    “你沒病吧?”


    “就算大出不會怎麽樣,他老爸不是脾氣很大嗎?連電視台的人都挨了他的揍。所以得請保鏢。”真理子繼續說,“讓保鏢在一旁守著,有危險就出手相救,沒危險就什麽也不幹。這樣不就行了?”


    “倉田,你有這樣的人選嗎?”惠子半開玩笑半作弄似的問道。


    誰知真理子兩眼放光,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嗯,有啊。”


    3


    藤野涼子與勝木惠子肩並肩走在烈日暴曬下的大道上,倉田真理子落後一步左右跟在她們身後。


    因火災失去居所的大出俊次和他的父母,現在臨時居住在車站後方的周租公寓裏。具體地址和電話號碼,北尾老師已經告訴她們了。


    由於正值暑假,在今天這樣的工作日裏,車站前依然十分熱鬧。帶著小孩一起逛街的大人、成雙成對的年輕男女、成群結隊的學生;扛著風俗店招牌的皮條客站在街角拉客,小額貸款公司的女職員在派送紙巾。三個女初中生正穿行於如此喧鬧嘈雜的鬧市中。


    “他真的願意和我們見麵嗎?”真理子一邊笨拙地避開迎麵而來的行人,一邊望著惠子的後背問道。


    “你真囉唆。沒問題的。”惠子沒好氣地答道,“他隻是有些吃驚,說了句,‘找我有什麽事嗎?’”


    三人都穿著夏季校服。惠子曾嚷嚷著要穿便服,可涼子堅持說這是去辦“公事”,不能穿便服。惠子說校服已經穿得走了樣,至少要把裙子截短一點。


    惠子為此發了不少牢騷。而今天來到集合地點一看,發現她穿的裙子整整短了十公分――不,差不多八公分吧。


    “電話裏看不見表情,”真理子擔心地說,“也許他不是在吃驚,而是在生氣吧?”


    “見了麵就知道了。”惠子說著,快速地回頭望了一眼。她並沒有看真理子,而是將視線投向了更遠的地方。“就算俊次生氣了,也用不著害怕。你不是帶‘保鏢’來了嗎?”


    惠子回頭望的正是那位“保鏢”。


    “保鏢”正跟在她們身後,距離她們既不近也不遠。他沒穿校服,身著白色丁恤和棉布褲子,腳穿一雙看上去既厚又重的運動鞋。


    他不算大個子,個頭隻比涼子略高一點,並不給人十分強悍的印象。他長相平平,沒什麽特征,剃了個平頭,肌肉發達又被太陽曬得黑黑的。要是在學校裏跟他擦肩而過,隻會覺得他是哪個運動社團的同學,也不會特別留意。


    二年級時是三班,到了三年級還是三班,他的成績應該處於中等偏下,從這方麵而言,是個不引人注目的學生。


    但是,經真理子一介紹,涼子和惠子都發現自己認識這個人。


    並非和他有過什麽來往,隻是聽說過有關他的傳聞。大家身處同一年級,自然見過麵,隻是沒有機會親近罷了。而真理子介紹的這位“保鏢”在學校裏近乎“透明人”。因為除了學校規定必須在校的時間,他幾乎不待在校園裏。


    不過還在一年級的時候,大家就知道他――山崎晉吾,是一名不同尋常的學生。


    他是一名空手道武術家。


    初三時已是職業空手道初段的他,被稱作“武術家”似乎沒什麽不妥。他家祖祖輩輩都是開空手道武館的。現在,他祖父是總教頭,父親是教頭,哥哥是代理教頭。


    城東三中沒有空手道社團,因此山崎晉吾不參加社團活動,一放學就徑直回家,每天都在家中的武館苦練功夫。


    他相當沉默寡言,跟橋田佑太郎有得一拚。他一心朝著空手道武術家的方向發展,學校生活隻是“應付一下”罷了。他在學校裏沒什麽好友,不過也不招人討厭或被大家孤立。相反,男生們都對他另眼相看,據說還有不少女生狂熱地崇拜著他。


    “可不是嗎?人家可是真正的武術家。”說起他,真理子就顯得十分自豪,好像在說自己似的,“非常非常厲害哦。”


    他的綽號叫“終結者”,涼子和惠子都有所了解。


    “你怎麽會跟‘終結者’混得這麽熟?”


    對真理子跟山崎晉吾的關係,惠子感到很震驚,就連涼子也有點遭到背叛的感覺,此前真理子從未在她麵前提起過山崎晉吾。既然招呼一聲就答應來做保鏢,這說明兩人間的關係非同尋常。


    “你一直都對我保密著吧?”涼子的話裏帶著少許怨氣。


    “不是,不是,其實我跟他不太熟。”


    “胡說,不熟怎麽會叫他來當保鏢呢?”


    “山崎就是這樣的人嘛。”


    “所以啊,你怎麽這麽了解他?”


    真理子解釋說,山崎晉吾的姐姐在自己父母工作的那家盒飯工廠當事務員。


    “是去年入職的。那家工廠每年秋天都要開運動會,還要叫上一家子一塊兒參加。”


    跟隨父母一起去參加運動會的真理子在那兒遇上了山崎晉吾。


    “山崎也出席運動會嗎?”


    “嗯,不過他隻是來為姐姐鼓勁的。”


    真理子從父母和山崎晉吾的姐姐那裏聽到一件令人吃驚的事。每逢當事務員的姐姐因加班或同事聚餐必須晚歸的時候,山崎晉吾就擔心姐姐一個人走夜路不安全,一定會去接她。真是個好弟弟。


    “我弟弟愣頭愣腦的,在學校裏挺嚇人的吧?你倒不如借此機會跟他成為好朋友。”


    真理子沒有傻到說出“是啊,你弟弟是‘終結者’嘛”之類的話,倒是山崎晉吾的姐姐帶著自豪的口吻笑著說:“晉吾在上小就被同學叫作‘終結者’了。”


    一旁的山崎晉吾見她們在談論自己,依然一聲不吭,不過眼睛裏還能看出表情來,似乎在笑,又似乎很難為情。


    “倉田,如果你在學校被人欺負了,或是在上學路上遇到流堪,總之不管遇到什麽麻煩,都跟我弟弟說。他肯定會幫你的。”


    據說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山崎晉吾不肯拔拳相助的話,回家可得要挨他老爸,也就是教頭的揍。


    “這就是我們家的家訓:見義不為非勇也。”


    “我說……”惠子一下找不到合適的話語,愣住了。涼子的想法和惠子相同,也不太好意思說出口。


    真理子啊,那隻是場麵話罷了,你怎麽就當真了呢?


    不過信以為真的真理子才是對的。這不,她一個電話就把山崎晉吾找來了。


    今天在碰頭地點見了麵,大家不好意思地打了招呼後,涼子忍不住對山崎晉吾說:“山崎,謝謝你。可你真的對我們沒有什麽疑問嗎?如果你不讚成我們的行動,你用不著勉強自己。”


    山崎晉吾沉默著,看看涼子、惠子,再看看真理子,搖了搖頭。


    “你意思是不必考慮這些?”真理子發問後,他點了點頭。


    “喂,你是啞巴嗎?”惠子的語氣很衝。


    山崎晉吾的表情毫無變化,倒是終於開了口:“不用擔心大出。”出人意料的是,他聲音很柔和。


    “叫人擔心的是他老爸。他還打過校長呢。”


    “是啊,所以我們很害怕。”真理子真的發起抖來,“但山崎一來,我們就不怕了。”


    “如果你打了大出的老爸,可是要進少教所的。”惠子糾纏道。


    山崎晉吾毫無懼色:“我不會先動手的。”


    “嗯,”真理子微笑著點頭,顯得很放心,“勝木,沒事的。”


    “大出看到山崎,會不會有所戒備呢?”


    涼子的擔心也被山崎晉吾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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