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四月二十日,也就是播放電視節目的那個星期的星期六下午,淺井鬆子懷揣著某個決定,走在去三宅樹理家的路上。


    往常一直都是樹理去鬆子家。樹理說,鬆子的父母是雙職工,平時不在家,去鬆子家會比較輕鬆。可是,真正的理由似乎不僅於此。估計樹理不想讓她的父母知道,她有並且隻有鬆子這樣一個朋友。


    樹理時常會沒來由地說自己父母的壞話。父親裝腔作勢,母親沒心沒肺,兩人都不肯聽樹理說的話,還自以為是地為樹理感到驕傲。樹理說起這些事時,總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叫人有點害怕。


    今天,她也會變成那副模樣吧。可無論如何,那件事不能不說。即使以後樹理疏遠自己,今天也一定要說。雖然曾經猶豫過,但這畢竟是反複考慮後做出的決定。樹理常說鬆子思維混亂,一個人什麽也做不成。鬆子也時常覺得自己很沒用,但今天的自己絕不是沒用的鬆子。不是那個總被樹理嘲笑,又胖又沒心沒肺的淺井鬆子。


    鬆子加上父母,三個人組成了親密的小家庭。雖然他們自己覺得很普通,街坊鄰居卻經常這樣評價他們,還說他們都長得很像。確實,鬆子的父母都很胖,一點不輸給鬆子。三人都愛吃,家裏經常做各色各樣的美味,看到電視、雜誌上介紹的飯店,也常常會一起去下館子。鬆子非常享受和父母一起吃飯的時光。


    母親有時會笑著說:胖也沒有辦法啊,你就是這樣的爸爸媽媽生的孩子。這時,鬆子會“砰”地拍一下肚子,笑著說:“就是嘛。”


    盡管如此,鬆子也嚐試過減肥。僅有一次,還是剛進初中的時候。那時,鬆子跟大出俊次和井口充同班。


    嶄新的校服還未沾上汙漬,甚至連鬆子的名字都沒記住的時候,他們就開始嘲笑鬆子了。胖妞。女相撲手。脂肪團。在走廊上絆鬆子的腳,往鬆子的後背扔抹布。上小學時,鬆子就有“胖妞”的綽號,卻從未受過這樣的攻擊。為此,鬆子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回家痛哭流涕地告訴父母。


    “我要減肥。”她一邊哭一邊說。


    母親傾聽著鬆子的哭訴,父親也很傷心。他們都向鬆子保證,如果鬆子想減肥,一定會支持,還說早就想過總會有這麽一天。


    不過與此同時,他們還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導著鬆子。


    “鬆子,無論你減不減肥,大出和井口的做法都是不對的。”


    “你應該首先考慮自己要怎麽做。由別人的不正當行為決定你自己要做什麽,那就是你的不對了。”


    父母告訴她,由於從小就很胖,他們小時候也受過欺負和嘲笑。鬆子第一次聽到這些話,因此十分震驚。


    “被人嘲笑後,你們會怎麽辦?”


    當然是又哭又鬧,也嚐試過減肥。


    “可作過各種嚐試,還是瘦不下來。我們就是這樣的體質。”


    所以後來幹脆算了。


    “因為,這就是我。”


    能夠享受美味佳肴,身體也很健康,這樣不就行了嗎?


    後來有了不嫌棄自己長得胖的朋友,還發現那些嘲笑自己的家夥本就很卑劣。要是被那些家夥的話所左右,也太不值了吧?


    有人說自己胖,就老老實實地回答:“嗯,是的。我吃得多。我喜歡吃,”也就不強迫自己減肥了。


    “那些人見我沒什麽反應,覺得沒勁了,時間一長就不再公開嘲笑我了。鬆子你也可以試試這樣做。”


    父親還說,他們小時候,再調皮的家夥都隻是嘴上說說,不會動手。這一點確實有很大的區別。所以,你要是受到特別過分的欺負,我們會去找學校理論,於是鬆子在減肥的同時,也努力使自己在大出他們麵前盡量保持鎮靜。他們確實很可怕,所以剛開始時有些困難。有一次,鬆子一邊回想著父母的話,一邊仔細觀察獰笑著咒罵自己的大出他們。


    鬆子發現,他們的神情確實很卑劣。原來“卑劣”這個詞就是這個意思啊。


    鬆子一下子輕鬆起來。我長得胖,卻不卑劣。鬆子的內心開始有了自信。無論大出他們說什麽,都能夠不放在心上。她甚至覺得,熱衷於這種無聊行徑的他們非常可憐。


    正像父母說的那樣,大出他們漸漸不怎麽關注鬆子了。


    沒過多久,她放棄了減肥,因為毫無效果。正像媽媽說的那樣,這是一種體質。每天計算著卡路裏,關心著體重變化。提心吊膽,戰戰兢兢,這樣的活法本來就很傻。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得到的隻有不開心,這樣的做法是錯誤的。


    通過這一過程,鬆子獲得了一次寶貴的人生經驗。


    其實,嘲笑鬆子的不僅僅是大出他們。他們開了頭,同班同學裏也有學樣的,隻是程度比較輕罷了。他們這些人,自己什麽都做不了,隻會一個勁地跟著別人起哄。看到大出他們對鬆子失去了興趣,他們也就像沒事人一樣不吱聲了。


    另一方麵,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也有一些同學看到鬆子被人欺負,會感到憤憤不平,甚至為她擔心。


    老師也是各種各樣的。看到有人欺負、嘲笑鬆子,有些老師會上前嗬斥,有些卻隻當沒看見;有些會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有些則會怒其不爭,勸鬆子不要屈服,甚至奮起反擊。


    老師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也不會全都明白。他們不願做自己討厭的事,遇到麻煩事也會避而遠之。受教於這些老師的學生,也不全是稀裏糊塗的,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有些學生則是知道有些事不能做,而偏偏要去做。


    從那以後,鬆子就不怎麽為自己的體型而煩惱了,雖然偶爾會為沒法穿好看的衣服而歎息,但這就是我的體質,有什麽辦法呢?和樹理成為好朋友,是升上二年級以後的事。是樹理主動向她搭話的。一開始,鬆子覺得樹理很親切,跟她在一起無拘無束。


    很快鬆子就察覺到,樹理非常在意臉上的粉剌。她的粉刺相當嚴重。聽到有些女生在背後講樹理的壞話,鬆子覺得過分,卻無法反駁。因為那些粉刺確實太難看了。這也是因為體質的關係吧?


    在家中,鬆子向媽媽提起過樹理。那孩子怎樣?人很好,跟她說話很開心,所以我們成了朋友。


    對,鬆子和樹理是朋友。鬆子一直是這麽認為的。因此,當樹理將那件事告訴子,並要她幫忙時,鬆子毫不猶豫地幫了她。


    因為鬆子相信,樹理要做的事是正確的。


    在寄出舉報信時,樹理說過,信上寫的事情都是真實的。她真的看到了柏木被殺的場景,因為一直很害怕,才沒敢說出來。可她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了,所以要寄出舉報信。


    鬆子當時相信了樹理的話,認為樹理在做一件正確的事。鬆子幫助了她,盡管有一點害怕,內心卻很激動、很興奮。


    但是現在,鬆子開始後悔了。


    母親出席了星期一的家長會。她沒有發言,卻聽得很仔細,回家後把聽到的內容全都告訴了鬆子。


    鬆子聽母親說,那封舉報信好像是憑空捏造的。警察說,不可能有人目擊到那個場景,那太不合常理了。


    鬆子聽後大為震驚。這麽一說,倒確實如此啊。


    自己不能為別人的某句話、某個行為所左右。當時的鬆子竟然把人生經驗忘得一幹二淨。為什麽會這樣?她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是因為考慮到樹理做的事是正確的,才絲毫不加懷疑嗎?


    自己竟然忘了反問:你要做的事,真的是正確的嗎?


    樹理真的看到了柏木被殺的場景嗎?


    樹理會不會在撒謊呢?


    37


    四月二十二日星期一的早晨,藤野涼子剛


    到學校,發現整個班級的同學都在談論著某件事,簡直像炸開了鍋。涼子搞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麽。


    涼子差點就遲到了。一大清早,瞳子和翔子就為穿什麽樣的春裝毛衣去上學而大吵大鬧。那時,父親已經上班去了,母親一早約好了要與人見麵,急得手忙腳亂。可兩個妹妹還在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個不停。最後,落敗的瞳子揪住翔子的頭發,弄得翔子哇哇大哭,自己則躲到衛生間裏不肯出來。


    涼子和母親一起平息了事態。看到母親牽著兩個妹妹的手出了門,檢查完門窗和煤氣,涼子才急急忙忙朝學校趕去。三年級的教室都在三樓,涼子剛剛衝上通往三樓的樓梯時,上課鈴就響了起來。真是千鈞一發。這種情況在涼子身上還是頭一次發生。


    涼子氣喘籲籲地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後,同學們馬上圍了上來。


    “喂,藤野,二年級時你跟淺井同班,對吧?”


    “她是個怎樣的人?是不是有點與眾不同?”


    涼子聽了直翻白眼。說誰呢?


    淺井?是在說淺井鬆子嗎?


    “什麽呀,你沒看早新聞嗎?還登上報紙了。”


    涼子想告訴他們,今天早上她都忙得四腳朝天了,可大家都異常興奮,根本不想聽她解釋。眼看在涼子這裏得不到想要的信息,他們馬上轉移陣地,去別的圈子裏吵吵嚷嚷了。被他們圍住的都是曾經與淺井鬆子同班的同學。


    三年級分班時,是以按成績好壞為根據的。在具體做法上,學校會留有餘地,以便搪塞家長,強調校方並不是在給學生分等級。分班時,會藏著類似的小動作:有希望推薦進人公立、私立高中的學生編入二班;要靠體育成績推薦升學的學生編入四班,負齎他們的升學指導的不是班主任,而是各個社團的顧問老師。


    在城東三中,涼子所在的一班集結了最有希望進入重點高中的學生。分到這個班級裏來的,自然都是些成績出眾的好學生。而淺井鬆子被分到了四班,大家隻能抓住一二年級時和鬆子同班的同學打聽消息。估計四班以外的每個班級,現在都是這樣一幅景象,畢竟新學期才剛剛過去兩周。


    聽著四周七嘴八舌的喧鬧,涼子漸漸開始明白他們在說什麽了。一路跑來學校的涼子雖然不再氣喘籲籲,心跳卻變得越發激烈了。


    二十日星期六下午三點左右,淺井鬆子遭遇車禍,身受重傷。如今依然毫無知覺,仍在緊急搶救中。


    據目擊者說,她是主動撲到汽車跟前去的。


    她是想自殺嗎?


    難道有人在背後追趕她?


    或者是有人把她推過去的?


    迷霧重重的事件具有相當的衝擊力。在如今的城東三中,沒有人會將此視作一個孤立的事件,家長們也不會。


    柏木卓也的死以及接踵而至的種種騷亂,都和鬆子的事件相關。誰都相信,事實一定如此。大家會那麽激動,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寫那封舉報信的“目擊者”會不會就是淺並鬆子?


    這裏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推測。一種意見認為,鬆子真的看到了殺害柏木卓也的現場,並出於告發的目的寄出了舉報信。因此,她被殺害柏木卓也的三人幫封了口。


    另一種意見則認為,那封舉報信是憑空捏造的。淺井鬆子為了懲戒總是欺負弱小的三人幫,利用柏木卓也的死,寫出了那封舉報信。舉報信導致的後果遠遠超出了她的期待,她看到事情越鬧越大,害怕不已,於是自殺了。


    前一種說法讓大出他們背負了所有的罪惡,後一種則完全歸咎於淺井鬆子。每個學生都基於自己的立場、性格、經驗和思考方法來擁護不同的說法。但無論哪一種說法,都無疑會嚴重擾亂城東三中,尤其是三年級學生的心靈。


    一開始,為了了解情況,涼子還不斷向身邊的同學提問。可漸漸地,她說不出話來了。她睜大眼睛坐在座位上,意識則完全潛入內心深處,從精神上將自己與周圍隔離開。


    激動與好奇,恐怖與憤慨。大家懷有的感情同樣在涼子的心中翻騰不已。然而,與他們有本質區別的是,涼子直接收到了那封舉報信。由於父親的偶然介入,她沒有開封閱讀。但是,在城東三中所有的學生中,被舉報人選中的隻有涼子一個。


    這個事實讓涼子震驚,動彈不得。


    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深入人思考過這一點,也許是故意不去思考。可不是嗎?那封舉報信其實不是寄給我的。寄信人之所以看上我,是因為我的父親是警察。


    直到今天早晨,到這個時刻為止,涼子一直是這樣理解的。涼子知道學校現在很亂,也很想知道真相,可說到底,這隻是作為三中的一名普通學生必然會有的心情。她參與過有關舉報信內容真偽的討論,也探聽過舉報人的真身。可作為三中的三年級學生,作為柏木卓也曾經的同班同學,這顯然是再平常不過的反應。


    對“大出他們殺死柏木卓也”的說法,涼子是持懷疑態度的。她覺得,那三人還不至於做出那樣的行徑,柏木卓也也不是個會輕易受他們擺布的人。


    老實說,涼子不太了解柏木卓也,對他的記憶也十分模糊,頂多隻跟他說過兩三次話。不過,她從古野章子那裏聽說過他的一些趣事。柏木卓也是個老實安分的男孩,卻有著超越常人的內涵。至少章子是這麽認為的,涼子十分信任章子的直覺。柏木卓也看得出古野章子厭惡戲劇社的古怪趣味,並能半開玩笑地安慰她:你是對的。我知道。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唯唯諾諾地受大出他們擺布呢?


    他的身上有一種什麽來著?對,知性。這個詞用在初中生身上或許不太確切,可也找不到更恰當的詞。這就是柏木卓也的內涵。


    既然如此,自殺顯然更符合柏木卓也的性格。涼子曾經得出過類似的結論,盡管這樣說很不謹慎。後來經過交流,她發現古野章子也是這麽想的。


    “所以,問題在於到底是誰寫了那樣的舉報信。”章子說道。


    涼子也是這麽想的。是唯恐天下不亂,還是舉報人受到過嚴重的傷害,以至於不得不采取類似的報複行動?


    “無論受到了怎樣的傷害,采取那樣的手段都是不對的,因為這會連累不相關的人。小涼你不就是……”


    收到過舉報信的事,涼子隻告訴過章子一個人。章子對涼子承受的心理負擔十分擔憂。涼子本人倒不怎麽當回事。畢竟那其實是寄給父親的。可既然知道我父親是警察,說明舉報人還是同學……


    在猜測與討論的過程中,兩位少女的腦海中無法浮現出舉報人的姓名和相貌。她們隻能假設那可能是“這個人”或“那個人”,但這種假設不可能有血有肉。


    可是如今,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


    淺井鬆子。這名少女去年還是涼子的同班同學,能立刻回想起她的相貌特征。相比柏木卓也,涼子與她更親近,也更了解她。


    那是個除了長得胖之外,沒什麽特別之處的女孩。


    她確實太胖了,涼子曾覺得她應該注意一些。提起鬆子,除此之外就沒什麽引人注目的地方了。


    涼子也感歎過:這個人實在太善良了。


    對了,淺井鬆子和三宅樹理關係不錯,兩人經常待在一起。每當看到兩人在一起時,涼子總會感歎鬆子的平易近人、溫柔善良。


    三宅樹理則是個無論怎麽看都不太好相處的同學。偏執而又自我中心,討厭她的女生很多,涼子就是其中之一。不知為何,樹理總會把涼子當作競爭對手。這可不是涼子多心,章子和倉田真理子都向她提起過:三宅總是用可怕的眼神看你,你不覺得嗎?


    涼子當然感覺得到,隻是沒當回事罷了。何必跟這樣的人


    一般見識呢?出於少女的本能,涼子將三宅樹理視作可怕又麻煩的存在。離她遠一點才好。


    涼子認為,有這種想法的不止她一個人。大家應該都會和樹理保持距離。事實也正是如此。


    隻有淺井鬆子會親近樹理。


    然而,涼子覺得樹理對鬆子並不好,一直用命令的口吻對鬆子說話。有一次放學後,涼子偶然聽到兩人的談話,驚得目瞪口呆。不參加社團的樹理不想獨自回家,竟要求音樂社的鬆子放棄社團活動。


    “像你這樣的人,反正搞不好音樂,退出音樂社又有什麽關係呢?”


    事實並非如此。鬆子在音樂社可是相當出色的成員。三中的音樂社非常活躍,每逢開學典禮、畢業典禮、運動會和文化節等重大活動,都會參與演奏。大家都很清楚他們的水準。


    鬆子的音樂課成績也很好,能識五線譜。除去那些上幼兒園時就開始學鋼琴的特殊學生,像她這樣的初中生可謂鳳毛麟角。她很了解古典音樂,音樂課上有時會提出連老師都感到吃驚的發言。


    樹理竟然為了自己讓鬆子退出音樂社。當時她的口氣十分蠻橫,完全沒把鬆子當回事:“胖妞拿著樂器,一點也不好看。除了大鼓還有什麽樂器能適合你?”


    鬆子能擔任打擊樂器的演奏,但她主要負責的是單簧管,從一年級時就開始承擔樂器獨奏的重任,水平相當高。樹理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卻依然隨口說著那樣的話。


    鬆子笑著回答:“可是,我喜歡音樂,不想退出音樂社。”無論樹理怎麽說,她都是笑嘻嘻的,還對樹理說:“你也參加音樂社吧。這樣活動結束後,我們不就能一起回家了嗎?”


    樹理根本聽不進她的建議:“開什麽玩笑?排著隊‘嘣嚓嚓嘣嚓嚓’的,蠢死了,我才不幹呢。”


    即便這樣,鬆子依舊滿臉微笑。涼子簡直要暈過去,換成自己早就發火了,非絕交不可。


    涼子發現,三宅樹理除了鬆子以外沒有別的朋友。鬆子是不忍心扔下樹理吧?


    這份豁達,涼子可學不來。鬆子真是心地善良。可她不明白,這份好意用在三宅樹理身上,根本是浪費。


    倉田真理子曾經悄悄問過涼子:“小涼,我跟淺井,到底誰胖?你要實話實說。”


    “何必說假話呢?怎麽看都是鬆子胖。”


    如實回答後,真理子高興地笑了,可隨即又惶恐起來:“可我們不能說淺井的壞話。她是個好人,是個非常非常好的好人。”


    非常非常好的好人。


    如果這樣的人就是舉報人,我該怎麽辦?


    有些男生總是嘲笑鬆子身材肥胖,領頭的自然是大出他們。一年級時怎麽樣,涼子並不清楚,反正二年級時,她親眼看到過幾次。


    每次鬆子似乎都沒有當真,也沒有表現出受到多大刺激的模樣,隻露出“怎麽又來了”的表情,隨即躲開了。對方好像也不期待鬆子會有什麽激烈的反應,隻是隨口叫上幾聲“胖妞”而已。鬆子肯定明白那些嘲笑她的人都有多傻。


    可是,萬一這隻是涼子一廂情願的理解呢?


    萬一鬆子真的受到了傷害?


    萬一傷害越來越嚴重,老傷未愈又添新傷,終於在某一天,鬆子再也無法忍受了呢?


    萬一她就此寫下了舉報信呢?


    被選為收件人的涼子,是不是更應該真誠對待呢?即使符合寄信人的真實意圖,她也不該拿“因為父親是警察”當借口來逃避吧?


    如果鬆子希望涼子收到舉報信的話。


    那麽,收到舉報信的那一刻,涼子應該采取什麽樣的行動?是否應該重視這封寄給自己的舉報信,並認真觀察情況,思考對策呢?然而,自己卻從一開始就將一切都推給父親、學校和老師,裝出事不關己,甚至毫不知情的樣子。


    在聽到樹理要鬆子退出音樂社時,涼子十分震驚,不由自主地朝她們瞟了一眼,一下對上了鬆子的視線。


    鬆子用眼神回應了她的不解。藤野,別吃驚,我無所謂。


    即使隻是短短的一瞬,涼子確實感到了鬆子的心意,讓她別為樹理的事生氣。


    涼子心想:真是個好人。那好,就不關我的事了。


    這次卻不一樣了。我一定要介入了吧?


    “你怎麽了,小涼?”一位同學把手搭在涼子的肩頭,俯身看著她的臉說道,“你的臉刷白刷白的。”


    別的女生聞聲也都擔心地回過頭來。涼子擺擺手,想對大家說“我沒事”,卻發現自己竟然在發抖。


    這時,教室前方的門開了,高木老師走了進來。她竟然遲到了十五分鍾。


    涼子二年級時,高木老師是年級主任,如今卻成了三年級―班的班主任。盡管三中正陷入特殊的事態,但如戰爭般嚴酷的中考仍在前方等候。因此,為了三中,為了剛升上三年級的學生,為了教室中這群優秀的孩子,學校安排了最資深的教師來當班主任。


    “你們都在幹什麽?快坐好!”高木老師的臉繃得緊緊的。這種混亂的局麵,到底要持續多久?


    現在,無論這位老師嘴裏說出怎樣的金玉良言,我都不想聽。沒等高木老師說出第二句話,涼子便舉起了手。


    “對不起,老師,我有點不舒服,請允許我去一下保健室。”?


    在此之前,除了上體育課時擦破膝蓋去貼創可貼之外,涼子從沒去過保健室。


    尾崎老師看到涼子的臉後卻並不驚訝,一點表示意外的反應都沒有。她抱著涼子的肩膀將她帶到兩張並排的病床邊,讓她躺下休息。


    靠裏的那張病床上好像已經有了人,床前拉著白色的布簾。從尾崎老師手裏接過體溫表,涼子小聲問道:“也是三年級的嗎?”


    尾崎老師點了點頭,用同樣低的聲音回答:“是淺井的朋友。雖然堅持來了學校,可打擊還是太大了。”


    尾崎老師的話同樣針對涼子。涼子心想,尾崎老師或許知道自己收到過舉報信。知道也不奇怪。


    尾崎老師為涼子把了脈。


    “有點快。”她輕輕點點頭,“藤野,你在例假嗎?”


    “不是。”


    “犯惡心嗎?”


    “沒有。隻是有點發冷,暈乎乎的。”


    “好像是貧血。”


    現在取出體溫表似乎有點早,尾崎老師在床邊坐了下來。


    “教室裏亂糟糟的吧?”


    涼子點了點頭。


    “會和柏木的事聯係起來吧?”


    “很難當成偶然事件。”


    尾崎老師微微一笑:“像你這樣謹慎的人,可不該說這樣的話。任何事情都有偶然的。”


    “可是老師……”


    “不要一個勁地鑽牛角尖。你們還是初中生,沒必要承擔與成年人一樣的責任”


    她果然知道。不僅如此,尾崎老師已經看透了自己的心。


    想著想著,涼子突然哭了起來。這令她自己驚訝萬分。然而熱淚漣漣,根本刹不住車。


    尾崎老師輕輕拍打涼子的肩膀,像媽媽一樣安慰著她:“不要勉強了,還是回家好好休息吧。要不要我打電話讓家人來接你?”


    涼子搖搖頭:“家裏一個人也沒有。”


    “媽媽也在工作嗎?”


    “是的。她是司法書士。早晨她就說,今天很忙。”


    “是司法書士啊。”尾崎老師提高了聲音,“真了不起。”


    “是嗎?”涼子故意怪聲怪調地說著,破涕為笑了。


    尾崎老師從一旁的桌子上拿來麵紙,讓涼子擤擤鼻子。


    “老師您誤解了。那是很普通的工作。”


    不不


    ,資格證書可難考了。我有個朋友考了幾次都沒考上,隻好放棄了。那樣的工作,普通人做不了。”


    “我媽就是個普通的人嘛。”


    就在說笑的當兒,量體溫的時間到了。體溫表讀數正常。


    涼子已經平靜了許多。關於淺井鬆子的事故,尾崎老師或許了解得比較詳細?要不要問問她呢?


    不由得想到了隔壁病床上的同學,涼子斜眼瞟了那邊一眼。


    涼子心中的疑竇又被尾崎老師猜個正著。她貼在涼子的耳邊低聲說:“是三宅樹理。”


    涼子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圓。


    尾崎老師點了點頭:“她們關係很好。”


    涼子毫不顧忌地朝鄰床看了看。拉得緊緊的布簾後麵,樹理是在哭,還是睡著了?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也許隻是來學校,她便已經耗盡全力,沒進教室就直接跑來這裏了。樹理受到的刺激該有多大?畢竟鬆子是她唯一的朋友。


    涼子才回想過樹理對鬆子頤指氣使的場景,現在卻對樹理滿懷同情。不,正因為樹理和鬆子是那樣的關係,現在的樹理才特別可憐。


    過分依賴鬆子這個柔軟靠墊的樹理突然成了孤單一人,估計連站都站不住吧。還有誰會照顧樹理呢?


    樹理知道鬆子是舉報人嗎?或許已經察覺到了吧?鬆子會把一切都告訴樹理嗎?


    似乎有點難以想象。因為樹理跟鬆子在一起時,都是樹理一個人在說話,鬆子隻會是應答的一方。


    涼子看了看尾崎老師,見她盯著緊閉的布簾,眼睛稍稍眯起來,似乎正陷入沉思。


    涼子的心裏“咯噔”一下。


    這時,保健室的電話響了。尾崎老師說了聲“對不起”,離開了涼子的病床。她把體溫表塞進白大褂的口袋,快步朝桌子走去。


    剛才尾崎老師的那副表情是什麽意思?


    挽著涼子一邊安慰一邊接她進保健室時的表情;為涼子把脈時的表情;看體溫表時的眼神。這一切都溫柔而充滿關懷。尾崎老師本該是這樣的。這既由她的工作性質決定,也是她品格的一部分。有些學生來校後會直接躲進保健室,即所謂“去保健室上學”。他們知道,從班主任那裏得不到的溫暖,可以從尾崎老師這裏得到。


    可是,尾崎老師剛才的眼神卻完全不同,甚至不是她應該有的,就像什麽銳利的東西發出的一道寒光。


    是錯覺嗎?我今天是不是不太正常了?


    尾崎老師在接電話。她應答了幾句,就放下了電話聽筒。她回到涼子身邊,說道:“對不起,教師辦公室那邊有事要我過去……”


    她好像很為難,是不想扔下樹理和涼子吧。


    涼子坐起身,說道:“沒關係,我來看門好了。”


    尾崎老師笑了:“你看看,你自己也是病人啊。”


    “我沒事了。”這不是謊話。和尾崎老師交談幾句,涼子就覺得輕鬆多了。“您回來之前,我會一直待在這裏。不會扔下三宅,如果有別的人來,我就讓出這張床。放心吧。”涼子說著拍了拍胸脯。


    “好吧。我五分鍾後就回來。”說完,尾崎老師快步走了出去。打開門正要去走廊,她又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舉動又觸動了涼子的心弦。老師,沒事的。您擔心什麽呢?


    涼子看了一眼樹理那邊。布簾一動不動。


    涼子歎了口氣,仰麵在病床上躺下。“呼”的一聲,一股空氣從鋪著白色罩子的枕頭裏跑了出來。


    涼子平躺著望向天花板。這個普通的日子,有將近四百人正在這所學校上課。然而,四周卻無比寂靜,仿佛一座墓地。


    墓地常常會被理所當然地視作鬼故事的發生地。學校也一樣。為什麽呢?墓地靜悄悄的,沒有活物,一旦出現聲音或動靜,肯定會非常嚇人;學校有時也會寂靜無聲,同樣令人害怕。


    淺井的傷勢不知如何了。她還能來上學嗎?不會直接從學校轉移去另一個鬼故事發源地吧?啊呀,這麽想也太不吉利了。


    感到有人在看自己,涼子轉動了一下眼珠。


    下一個瞬間,她差點跳了起來。不知何時,將她與鄰床隔開的布簾拉開了三十公分左右。三宅樹理正從那裏打量著自己。


    樹理的整個身子都轉了過來,頭部的左側緊貼枕頭。枕頭很軟,她的半張臉都埋進了枕頭,伸出的手臂搭在布簾的邊緣。


    她直勾勾盯著涼子,完全不眨眼睛。她是自下而上仰視著的,涼子卻有受到壓迫的感覺,胸口悶得慌。


    真可怕。


    為什麽要這樣看著我?在這裏跟我作對又有什麽意思呢?是為了淺井的事嗎?隻有你才是淺井的好朋友,所以不允許我為此受到刺激,到保健室裏來?


    涼子“咕咚”一聲咽下一口口水。


    樹理的視線一動不動,死死地盯著涼子,還是一聲不吭。


    “三宅。”涼子的喉嚨裏擠出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的沙啞嗓音,“你怎麽樣了?尾崎老師去教師辦公室了,馬上就會回來,不用擔心。”


    樹理的表情仍毫無變化。涼子的視線被她牢牢地吸引住了。樹理身體瘦小纖弱,臉上的粉刺又嚴重了許多,一直長到咽喉部位。


    “三宅。”涼子動了動身體,讓樹理的視線跟著移動一點。她的雙腳垂在床邊,身體轉向樹理。“冷不冷?要不要再蓋一條毛毯?”


    樹理的嘴角動了動,一半的嘴唇也埋在枕頭裏。或許正因如此,涼子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麽。


    “什麽?”涼子盡量柔聲問道。她想微笑,卻不可能笑得出來。


    樹理的手動了。“刷”的一聲,布簾晃動著劃過涼子鼻尖,突兀地擋住了她的視線。


    而布簾的內側,樹理發出了短促、尖利而又放肆的笑聲。


    笑了。涼子沒有聽錯,樹理笑了。


    涼子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38


    第二天,涼子沒去上學,連劍道社的晨練都沒參加。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狀況。


    前一天晚上,涼子一夜沒睡。她在被子裏胡思亂想了一整夜。早上起床後,她央求母親允許自己不去上學,還希望母親留在家裏陪她,哪怕半天也好。她有事要和母親商量。


    母親那時正在廚房,聽了涼子的話,她睜開惺忪睡眼注視著涼子的臉,然後說:“重要的事情?”


    “嗯。”


    “是學校裏的事吧?”


    “跟前陣子的風波有關。”


    母親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好吧。那就讓爸爸一起聽聽吧。”


    涼子吃了一驚:“爸爸回來了?”


    “是啊。大概是早上四點鍾左右回來的。”


    無論是爸爸的腳步聲還是別的動靜,自己竟完全沒有覺察。這麽看,一夜沒睡應該隻是錯覺,事實上還是朦朦朧朧地睡過一陣的。說來也是,好像還做了個噩夢。


    如果讓妹妹們知道涼子今天不上學,她們肯定會大吵大鬧,說:“為什麽姐姐可以不上學?不公平!”涼子必須裝作要上學的模樣,大家一起忙亂地準備,然後躲進自己的房間,等待妹妹們吵吵嚷嚷地出門。真是多費了不少心思。


    “讓爸爸一直睡到中午吧。”涼子雖然這樣說了,可母親十點就把父親叫了起來,因為涼子的臉上分明寫著:你們不一起聽,我是不會說的。我可不想說兩遍。


    父親也立刻心領神會。他洗完臉走進起居室時,眼神相當嚴峻。在涼子跟前坐下後,他開門見山地問:“是那封舉報信的事嗎?”


    涼子點點頭。她從淺井鬆子的交通事故開始訴述起來,連在學校裏跟誰都沒說過的內


    容,也全部說了出來。接著是自己的想法,以及頭腦中尚未成型的疑慮。


    *


    尾崎老師從教師辦公室回來後,涼子就起身回到教室。之後,她和往常一樣上完了課。


    一到休息時間,三年級的學生就像突然從籠子裏解放出來的鳥兒,在各間教室亂竄,找到各自的好朋友,開始交換信息,展開推理,熱烈討論起來。就算的確有驚惶和擔憂,至少在眼下這一刻,都被興奮和激動掩蓋了。


    知道涼子去過保健室的朋友,都認為涼子因淺井鬆子的事故受到了刺激。一向堅強的涼子都那樣了,真是稀罕。涼子知道別人會這麽看待自己,不會說她大驚小怪或裝模作樣。事實上,有些女生聽到鬆子出事後大哭起來,還提前回了家。有人就說:“那樣故作驚慌,好顯得自己很純真,真討厭。”女生之間常常會有這樣尖刻的評價。


    涼子隱約覺得,自己在這方麵還是頗受信任的。


    大家也都知道三宅樹理去了保健室。


    令人吃驚的是――不,或許也是理所當然,涼子想到的事大家早就想到了,還在熱切地議論著。


    如果是淺井寫舉報信,肯定不是她一個人幹的。三宅樹理一定會參與,說不定她才是“主犯”。她們兩人不就是那樣的關係嗎?要不要告訴老師?說不定這樣對淺井比較好。


    涼子下不了決心將保健室裏發生的事――三宅樹理躲在白色布簾後發笑,並用冰冷的眼神死盯著涼子的事和盤托出。是啊。大家說的沒錯。三宅在保健室裏冷笑。我看到了。好可怕。


    樹理和鬆子之間,下命令的一直是樹理。鬆子一直處於被動地位,就像樹理的仆人。


    仔細想想,鬆子要一個人瞞著樹理去“舉報”,實在不可想象。就算是一起做的,也不可能由鬆子掌握主導權。提出要“舉報”的一定是樹理。鬆子隻是配合她罷了。


    那封舉報信也許就是這樣寫成的。


    受到大出他們欺負的不隻是鬆子。樹理也一樣,或許更嚴重。她除了鬆子沒有別的朋友,在學校裏處於孤立狀態。不僅大出他們會欺負她,別的同學也都跟她保持距離。說白了,就是討厭她。


    不斷積累“怨恨”的能量,才能走到“報複”這一步。不隻是針對大出他們,還有對學校甚至全體同學的怨恨。


    淺井鬆子並不具備這個條件。


    一定是三宅樹理寫了舉報信,還讓鬆子幫了忙。無論樹理要鬆子做什麽,鬆子都會笑嘻嘻地照做。


    可後來出現了樹理預料之外的狀況。舉報信被寄到電視台,電視台又製作了節目,事件的影響就此迅速擴展至學校和地區之外。


    樹理如何看待事態的發展,不得而知。像她這樣的人,說不定會覺得很有趣。但隨著事件的蔓延,參與其中的鬆子漸漸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開始害怕起來。不管如何,鬆子本質上是個善良的人。


    她會勸樹理:去向老師說明真相吧。


    三宅樹理會同意這種“沒出息”的主意嗎?


    不可能。樹理是主犯。她決不會放任從犯謀反。


    鬆子的嘴是靠不住的,這樣放任下去,她遲早會說出去,必須封她的口……


    如果淺井鬆子遭遇的交通事故,不是真正的“事故”呢?


    涼子的耳朵裏回響起樹理的笑聲。短促、尖利,仿佛投向涼子的利刃。


    我臉色蒼白地跑來保健室,就那麽可笑?對什麽都知道的你而言,我就是一個傻瓜,覺得好笑極了,根本忍不住,是吧?


    你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


    事實上,樹理還遠沒有到可以放肆冷笑的時候。


    鬆子雖然身負重傷,但至少還活著,沒有真正被封口。隻要她能開口說話,就一定會向大人們說出真相。因為她差點就被殺死了,再也不必顧忌樹理,也不可能有心思包庇她。


    樹理想過嗎?她以為一切都可以推到鬆子身上,才會那樣笑?


    也許那隻是自暴自棄的笑?覺得沒能殺死鬆子,一切都完了?


    想到這裏,涼子不由地打了個冷戰。我們還是初中生,一個初中生怎麽可能如此邪惡?


    難道這並不能叫作“邪惡”,而是自我保護,是正當防衛――是複仇?


    無論如何不適,環境如何嚴苟,也必須待在學校,被限製自由的初中生。從無盡的壓抑與苦悶中生長出惡之花。


    涼子的心在劇痛,在震顫。如果我是三宅樹理,我會怎麽做?如果我是淺井鬆子,我又會怎麽做?她照了照鏡子,想象著三宅樹理的臉重疊在鏡中藤野涼子的臉上。要懷有怎樣的心緒,才能發出那樣的笑聲呢?


    她突然回想起來。保健室裏,尾崎老師用從未有過的眼神看著三宅樹理的方向。還不止一次。實在非同尋常。


    難道我現在的想法,尾崎老師早就想到了?


    不,尾崎老師知道寄出舉報信的就是三宅樹理吧?就算不是所有老師都知情,至少津崎校長和尾崎老師是知道的。


    對了,出現舉報信之後,學校不是安排過麵談嗎?是為了證明三宅樹理寄出了舉報信,才這麽做的吧?


    *


    喝著不知是第幾杯的咖啡,涼子的父親藤野剛問道三宅樹理是不好相處的同學嗎?”


    涼子立刻答道:“嗯。”


    “估計對老師來說,也比較難應付吧?”


    “大概是吧。”


    母親站起身,往父親的杯子裏加了一點咖啡,又把涼子的杯子加滿,為自己的杯子也添上一點後,放下暖壺。這一過程中,她一直緊蹙雙眉。


    “你的想法我聽明白了。”父親正視涼子,“也明白其中的緣由。那既不是偏見,也並不古怪。你不用擔心自己。”


    “真的嗎?”涼子反問道。聲音中包含著自己難以置信的心虛。


    “真的。”母親回答,“小涼你沒有錯。無論是誰,遇上這種事都會這麽想。換做真理子大概會有點不同。”她放鬆了臉部肌肉,加了一句,“那孩子從不把事情往壞處想。她或許會認為三宅是因為受了過度的刺激才變得不正常了,會覺得三宅很可憐。”


    母親看得真透徹,不得不佩服。


    “這麽一說倒也是,三宅的笑很不正常,很像媽媽說的那樣。”


    也許是變得不太正常了。


    “收到舉報信後,爸爸對校長先生說,信的內容可能是捏造的,不能輕信,以防造成混亂。與其根據舉報信的內容追究大出他們是否殺害了柏木,倒不如先找出舉報人,糾正他的心理扭曲為好。這話,好像也對你說過吧?”


    涼子看著父親的眼睛,點了點頭。


    “校長先生同意了爸爸的意見。他自己應該也是這麽想的。盡管爸爸去拜訪他時,當時在場的年級主任高木老師認為這是個惡作劇,置之不理就行。”


    “很像高木老師的風格。說來,她現在是我們的班主任了。”


    “聽說是一位資深教師。”父親苦笑道,“所以爸爸當時威脅了她一番,說如果學校置之不理,舉報人就會感到失望,說不定會寫信給媒體。那樣事情可就鬧大了。”


    “爸爸你問過校長麵談的結果嗎?”


    父親搖了搖頭:“我當時覺得那樣就過問得太深了。爸爸隻是一名學生家長,這麽做是越軌的行為。”


    父親歪起嘴角,一副後悔不已的模樣。爸爸,你當時有沒有想過要把寄給我的舉報信悄悄扔掉呢?反正都不讓我看。


    即使這麽做,也無法防止城東三中陷人如今的境地。不過涼子的處境就會完全不同,不是收到舉報信的相關人員,而僅僅是一名普通的學生。


    “總之,”父親換了


    一種語調,“找出舉報人,確認內容不實,接下去就是學校範圍內的事了,警方不宜涉足過深。當時校長和爸爸就此達成過統一,甚至認為,即使需要當地警察署少年課的協助,那也並非出於懲罰某人的目的。在這方麵,佐佐木警官也應該心領神會……”


    “佐佐木警官是那個參加麵談的警察嗎?”


    “是位三十來歲的女警。”


    “那就是了。”


    是個很幹練的人。


    “正如你設想的那樣,我認為學校已經找到舉報人了。”


    聽到這裏,涼子不由自主地端正坐姿:“是三宅樹理嗎?”


    “從現在掌握的情況來看,這是最為恰當的推測。”


    涼子覺得原本堵在胸口的東西掉下了一部分。不出所料。


    藤野剛撓了撓起床後尚未梳理的亂發,歎了一口氣:“可現在的狀況又是怎麽回事?津崎校長太磨蹭了。要是能及時處理好三宅樹理的事,就不會出現這種難以收拾的局麵了。”


    “什麽呀?不是還有寄給森內老師的舉報信引發的混亂嗎?”


    盡管並不想庇護學校,可隻要有人說出意氣用事的話,就會條件反射地去勸解,這算是藤野邦子的職業病吧。她加入了談話。“那也沒辦法,誰想得到森內老師會將舉報信撕碎丟棄,還有人撿到後寄給了電視台?”


    “可如果早點處理好三宅方麵的事,電視台的記者上門時,不就能夠向他說明舉報內容是虛假的嗎?”


    涼子在一旁問:“爸爸,那期節目的錄像,你看了嗎?”


    “看了。”父親好像有點不高興。原以為他一定沒看過。他不是正忙得不亦樂乎嗎?


    “謝謝!”涼子自然而然地道了謝。父親聽後反倒惶恐起來。


    “我可是你的爸爸,這是理所當然的嘛。”


    母親微微一笑,並做出了些許讓步:“或許學校的應對確實遲了一點。但那也沒辦法,對方是個女初中生,還特別難相處。小心翼翼地接近她,耐心理解她的苦悶,解開她的心結,再一點點打聽出真相,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辦法呢?這樣當然要花很長的時間。總之那是學校,不能隨便搞指紋或者不在場證明那一套。絕不是嚴加審訊讓對方承認就能完事的。”


    “你以為我連這都不懂嗎?”父親反擊道。涼子不由地縮起脖子。可別引發夫妻戰爭了。


    “真是不走運。舉報信的事如果不被公之於眾,總能悄悄地處理好。要說,津崎校長也很不幸。可現在最不幸的莫過於淺井鬆子。”父親放低了聲音,嘴唇抿成了一字形。


    “爸爸,”涼子叫道,“我有另一個推測,你覺得如何?”


    父母對視了一眼。


    “淺井不是自己撲到汽車跟前去的……是三宅對她做了什麽……這樣的想象。”


    母親想說些什麽,卻被父親搶了先。父親厲聲說:“別那麽想。那隻是想象,明白嗎?”


    母親探出身子,像是一定要搶在父親前麵似的說道:“先不說別人對她做了什麽,就算她隻是幫了三宅樹理一把,她也會為自己所作所為的嚴重性感到憂慮,進而精神恍惚,導致那樣的事故。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都有。涼子,你不該光想其中最壞的情況。”


    涼子笑了:“嗯,是啊。因為我討厭三宅樹理。”涼子明確地說了出來,“原本我就不喜歡她,昨天在保健室遇見後就愈發討厭了。她的笑聲非常惡毒,所以……”


    母親悄然站起身,到涼子身邊坐下,摟住涼子的肩膀。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摟著涼子了。“保健室的事,還是不對任何人說為好。”


    “不是已經說了嘛。跟爸爸媽媽說了。”


    父親微微一笑:“這樣你心裏會輕鬆一點吧。以後就沒必要對別人說了。”


    “小涼,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一點?你剛才自己說的。”母親笑著搖晃了一下涼子的身體,“淺井鬆子還活著。她康複後,會把一切都說出來的。即使真相令人痛心,也足夠結束現在這種迷霧重重的狀態。對淺井而言雖然不幸,可這起事故說不定會成為極好的機會,讓原本一籌莫展的局麵豁然開朗。柏木的死、舉報信,還有電視節目造成的混亂,全都會水落石出。你覺得呢?”


    如果淺井鬆子說明真相的話。


    “不過即使如此,校長先生還是免不了被追究責任。”


    涼子瞪大了眼睛:“他會被開除嗎?”


    “這也沒辦法。”


    “可校長並沒有錯,雖說有點慎重過頭……”


    “這樣也無法容忍。這就是社會。”母親歎了口氣,“森內老師的責任,也會算在校長頭上。所謂監管不力。”


    “撕碎丟棄舉報信的事嗎?那完全是森內老師的責任啊!”話出口後,涼子又問,“你們真的認為這是森內老師本人做的嗎?”


    父母兩人都愣住了。


    “是這樣的吧。”


    “除此之外,想不到別的情況。”


    確實是這樣,可是……


    “我覺得森內老師不至於那麽不檢點……”


    “不是覺不覺得的問題。寄給森內老師的快信,除了她還有誰會撕掉呢?投遞途中被人偷走了?這麽說郵局要生氣的。寄給你的信不就寄到了嗎?”


    “不檢點?”藤野剛重複了一遍,笑道,“你真會說。”


    涼子哼了一聲,若無其事地說:“對於森林林,我們可是每天都在觀察。”


    “可眼力還不夠。你們還沒成熟呢。”


    “有什麽辦法呢?我們是未成年人嘛。”


    涼子終於又能輕鬆地笑了。?


    沒去上學的這天下午,涼子過得相當悠閑。午睡彌補了睡眠不足,讀到一半的書也讀完了。時間仍很充裕,她扒出冰箱裏的食材看了看。肉雖然不多,不過還能燉上一鍋。


    妹妹們已經回了家。瞳子到朋友家去玩,翔子去上算盤補習班。瞳子,五點之前一定要回家。翔子,有沒有忘記東西?姐姐,你今天為什麽回來這麽早?沒有社團活動唄。是嗎?那就烤點曲奇餅給我們吃吧。


    她們兩個在家,就沒法靜心思考。可不知為什麽,今天的自己倒十分願意照料這兩個小搗蛋鬼。是之前獨占了父母的緣故嗎?


    不過我這個做姐姐的已經默默忍耐很久了。


    電話響了。


    最小的妹妹瞳子很會撒嬌。說姐姐在家她就不去朋友家玩,要跟姐姐在一起,像塗了膠水牢牢黏在姐姐背後。姐姐,讀書給我聽。姐姐,教我做漢字練習。


    “您好,這裏是藤野家。”


    涼子接電話時,瞳子緊緊抓住了她的毛衣下擺。


    過了一會兒,瞳子睜大眼睛仰視姐姐:“姐姐,你怎麽了?”


    涼子手握聽筒,呆呆地愣在那裏。


    電話是倉田真理子打來的。她剛剛到家。聽一班的同學說,小涼今天沒上學,就想打個電話慰問一下。不過還有一件事……


    “聽說淺井在醫院裏去世了。”?


    三宅樹理今天也沒去上學。


    昨天,她沒有去教室,出了保健室就直接早退回了家。看到女兒精疲力盡的模樣,母親便嚷嚷著讓她快去睡覺。今天早晨,樹理沒有說什麽,母親卻決定不讓她去上學。睡到晌午剛要起床,媽媽就告訴樹理,已經打電話向學校請過假了。


    樹理沉默著,點了點頭。


    “要吃點什麽嗎?肚子餓了吧?”


    樹理沉默著,搖了搖頭。


    “那你回房間去吧。等一會兒我會端粥來。”


    上了廁所,洗了臉,樹理又回到房間,鑽進被窩。沒多久,母親上來看她,她裝作睡著了


    ,沒搭理母親。


    不久後,樹理真的睡著了。現在的樹理,無論睡多久都能睡得著。不停地睡下去,隻有在意識模糊的狀態下,她才能獲得寧靜。


    隻有與現實劃清界限,才能靜下心來。


    睡著時還是會做夢。好多次,同樣的夢。鬆子的夢。叫喊著的鬆子。哭泣著的鬆子。哭著跑開的鬆子。


    樹理追著她。無論她跑到哪裏也要追上。絕不能讓鬆子跑掉。


    每一次,當樹理的手觸碰到鬆子的後背,夢就結束了。


    驚醒後睜開眼,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枕邊的鬧鍾顯示的是下午六點半。


    暈乎乎的,抬不起頭,渾身乏力。這具瘦弱又難看的身體,這具令自己厭惡不已的身體,這具就算出賣靈魂也想換走的身體,仿佛脫離了自己的控製,輕飄飄地在半空遊移。


    她翻了個身,機在床上,靜靜地呼吸。呼吸聲被吸進枕頭裏。


    樓下傳來母親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在跟誰說話?是在打電話吧?


    樹理聚精會神地傾聽,可還是聽不清。她滑下床,爬到房門附近,將房門打開十公分左右,就能聽清母親的聲音了。


    “是嗎?是這樣啊。好可憐。父母會受不了的吧?真是不幸。”


    真是不幸。語氣不含半點誠意。母親一直是這樣,從來不顧別人的心情,隻會口頭敷衍一下。


    誰不幸了?說誰?誰的父母?


    樹理的心跳加快了。心中的期待劇烈燃燒著,連臉頰都發燙了。誰的?誰的?誰的?


    “樹理好像受了不小的刺激。她和淺井是好朋友,所以……嗯,嗯。”


    淺井。原來是鬆子。


    “守靈和葬禮如何安排呢?樹理一定想去吧。可不能馬上告訴她這個消息。她肯定會垮掉的。是啊。樹理她很善良的。”


    鬆子死了!


    身體靠在門上,樹理抓住門把手,慢慢癱軟下去。坐到地板上,隨後整個身子都倒了下來。瘦弱的身體開始抖動,骨頭不停作響。哢噠哢噠,哢噠哢噠。


    牙齒在作響。


    靈魂在作響。


    鬆子死了。死了。死了。


    她再也不會說話了。


    樹理想笑。就像昨天躺在保健室的病床上嘲笑藤野涼子那樣。那時真是痛快。那個優等生偽君子臉色慘白,太好笑了。你怎麽了?是什麽讓你麵無人色?我可無所謂。


    是的。無所謂。真的無所謂。


    鬆子就在樹理的眼前被汽車撞飛。如此沉重的身體,竟會像皮球一般彈起來,飛得那麽遠,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仿佛從重力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之後重力恢複,再重重地落下。


    發出一聲巨響。


    肥胖的身體摔在水泥路麵上,汙物撒了一地。


    後來,樹理表揚了自己。怎麽表揚都不夠。事實上,樹理像中邪般呆呆站著的時間,隻持續了鬆子飛起又落地的短暫一瞬。她很快清醒過來,立刻轉身跑掉了。如此迅疾的判斷,難道不值得表揚嗎?樹理沒有輸。沒輸什麽?全部啊!


    沒被任何人看到自己。沒有任何人注意到樹理。


    空無一人的馬路。無聲流淚的鬆子。


    那幅光景。那個聲音。絕對沒救了。當時就覺得,鬆子死了。


    星期一還是跟往常一樣去上學。可走在路上,漸漸就犯起了惡心。鬆子被汽車撞飛的光景又朦朧地在眼前回放。啊,鬆子死了。心裏雖然高興,身體卻有點難受。到了學校她沒有進教室,直接去了保健室。尾崎老師將她接了進去。


    「“三宅同學。你的臉色很不好。你已經知道了吧?淺井同學出了交通事故。很傷心吧?”


    “是的,老師。鬆子她……”


    “淺井同學一定能搶救過來。”」


    能搶救過來?


    我以為她已經必死無疑了,甚至根本用不著確認。所以我今天才來上學的。


    因為學校裏再也不會有鬆子了。


    「躺下休息一會兒吧。」


    尾崎老師放在自己額頭上的手冰涼冰涼的。


    尾崎老師的眼神好像也是冰涼冰涼的。雖然這不太可能。


    沒事、沒事。鬆子救不活了,必死無疑。她不是總說“隻要樹理覺得好就行了”嗎?還說“照樹理說的去做”。


    既然這樣,你就快死吧。


    瞧瞧藤野涼子那副傻樣。你冷不冷?要不要蓋毛毯?假情假意,太可笑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討厭我嗎?


    要不,讓你也像鬆子那樣吧?一想到這裏,就再也忍不住笑了。優雅地飛到空中,再猛地摔在水泥地上的藤野涼子!引以為傲的臉蛋摔得稀巴爛。


    涼子?不對,是鬆子。鬆子,你快死吧。哎?鬆子還沒死嗎?


    樹理的腦子開始混亂了。放肆大笑、心驚膽戰,不說一句話。對尾崎老師也隻說了聲:“是的。老師。”


    藤野涼子剛離開保健室,母親就來了,向尾崎老師道了許多次謝後,帶著樹理回了家。和媽媽說過話嗎?沒說過?隻是點頭或搖頭?


    不是不想說,是不能說。一張開嘴就會大叫起來吧。會從樹理的意誌所無法控製的內心深處,不斷發出如破籠而出的野獸一般的嘶吼。鬆子,你快點去死!哪怕提早一秒也好,快點死吧!


    不過,現在已經沒事了。鬆子死了。她終於死了。樹理安全了。成功了。


    樓下,母親還在打電話。好像在給其他人家打電話,估計是在根據緊急聯絡簿挨個傳達這個新聞吧。嘟嘟嘟,淺井鬆子死了。


    “好的,拜托了。”母親掛斷了電話。樹理抓住門框站起身,想喊她的母親。反正已經自由了。不用擔心會狂叫出來了。


    媽媽,我肚子餓了。給我做點好吃的吧。不用再喝粥了……


    出不了聲。


    樹理的嘴上下開合,卻發不出聲音。無論喉嚨口如何用力,嘴巴扭成什麽形狀,都出不了聲。


    三宅樹理不會說話了。


    39


    從緊閉的門內傳出爭吵的怒吼。


    小玉由利縮起了脖子。她雙手抱著許多資料,正好路過《新聞探秘》節目組的辦公室門前。快點離開這裏……


    雙腳卻自說自話地停了下來。由利四下張望,確認這條堆放著裝滿器材的紙板箱和櫥櫃的走廊上空無一人,她移動半步,身體靠近那扇門,屏息靜氣,聽了起來。


    “現在怎麽能停止采訪呢!”


    果然是茂木。聲音很響,語氣咄咄逼人,卻依然能保持冷靜。這家夥從來都是這樣,擅長激怒對方後揪出破綻。


    “這叫什麽采訪?你好好想想,你到底做了什麽!非得把沒有火星的地方搞得烏煙瘴氣,一個初中生已經為此而送了命!”


    這副激動的高嗓門,由利比較陌生。是編輯部的部長,還是報道局的局長?也不像《新聞探秘》的首席製片人杉浦,不過他昨天就鐵青著臉跟茂木談過話。


    “沒有火星?早就有了。你們都看不見嗎?”


    “你是說舉報信嗎?這種真假難辨的東西怎麽能當作證據!”


    他們在說城東第三中學去年底發生的那起初二男生自殺事件。茂木記者親赴采訪,發現該事件有著極濃的謀殺嫌疑,不僅有嫌疑犯,校方還在知情的狀態下極力掩蓋事實真相。於是一期告發性質的節目應運而生,四月份開學時在電視台播放,至今仍保持著“今後將作後續報道”“希望知情者提供信息”的進攻性姿態。


    然而節目播出後,作為嫌疑犯提到的不良少年三人幫――即使未指名道姓,與城東三中有關的人也能馬上猜到是誰――帶頭的那位學生的父親立刻寄來一封


    保證郵件(注:一種由郵局保存副本的具有法律文書性質的文件。),聲稱已著手準備提起名譽損害的訴訟。


    作為一名承擔總務工作的派遣臨時工,由利覺得事態已經非常嚴重了。但茂木記者拿到保證郵件後,隻是哼著鼻子冷笑幾聲。就算對茂木毫無好感,由利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膽量。可見他對采訪得來的結論相當有信心。


    上次茂木以沒有人手為借口,硬拉著由利去采訪那位問題父親,由利看到對方罵罵咧咧還動手打人的模樣就怕得要死。茂木記者也挨了揍。有其父必有其子,那兒子本就是個不良少年,弄死一兩個懦弱的同學也並不奇怪。由利知道這種想法完全來自個人好惡,並不理性,卻還是忍不住這麽想。


    說不定茂木是對的。即使心有不甘,由利也曾這麽想過。


    然而,上星期發生了一件大事。城東三中又死了一名女生,還是“自殺”的柏木卓也的同班同學。這次毫無疑問是事故或自殺,因為有目擊者。


    而寫那封舉報信的人,好像就是那名死去的少女。正是這封包含謀殺現場目擊證言的舉報信,讓茂木下了柏木卓也並非自殺的判斷。


    據說在城東三中,現在也盛傳著類似的說法。不僅是學生,連老師們也開始人心惶惶。


    當然,校方並沒有公開表態。兩名學生的死是否有關聯,舉報人到底是誰,兩者都沒有明確。對於後者,校方時而說是校外人員的惡意中傷,時而說是學生的惡作劇,言辭飄忽不定,可見他們也相當混亂。他們聲稱,在節目播出之前,校內既沒有發生殺人事件,也不存在嫌疑犯,正是《新聞探秘》引發了這種恐慌。


    因此,上司會鐵青著臉高聲怒罵,完全可以理解。這是起不折不扣的報道事故。


    由利對此也是深有體會。整理郵件是她工作的一部分,節目播出後立刻引發強烈的反響,茂木記者的支持者們發來熱情聲援的信件和傳真,可也有一些對節目的報道方式表示懷疑的聲音。


    “是不是有點過頭了?”


    “在沒有明確的物證的狀態下,就將初中生當作殺人事件的嫌疑犯來對待,是極為不妥的。”


    由利也知道,與以前茂木記者揭露過的,真正的校方隱瞞事實的事件相比,其他電視台對於這次報道的反應相當冷淡。


    這次搞砸了吧?


    這裏嘰嘰喳喳,那裏嘀嘀咕咕,大家都在擔心事情的發展。還是不作後續報道,裝死等待事態自然平息為好……


    “這時放棄的話,死去的孩子就太冤了。”茂木記者一如既往地展開雄辯,“我要繼續采訪下去,無法證明淺井鬆子是自殺的,說不定她是被人封口的。”


    “你到底想幹什麽!”對方的聲音都變了調,“你睜開眼睛看看現實!你以為這是推理劇嗎?”


    推理劇?由利微微苦笑著。茂木記者的推測確實很有戲劇性。學校的老師就算怕事,也不會為了逃避責任去封學生的口。或許茂木認為,大出俊次他們殺死柏木卓也後又殺了淺井鬆子?那些人的品行確實有問題,但他真的相信初三學生會做到這個地步?


    茂木這次是栽了。沒有確鑿的證據,僅憑想象來解釋事態,因此遭到了報應。


    還死要麵子,不肯認輸。


    由利重新抱好資料,躡手躡腳地從傳出怒吼聲的門前走開了。?


    不想將女兒公開展覽。出於淺井鬆子父母的強烈意願,城東三中的相關人員沒有參加她的守靈儀式和葬禮。唯一例外的是淺井鬆子熱衷的音樂社。成員們在鬆子的靈前進行了告別演奏。


    據說所有的成員都在流淚,但大家都很努力,旋律並未停頓。他們演奏的曲子都是鬆子最喜歡的。


    葬禮過後的第三天,津崎校長去了淺井家,在鬆子的靈前合掌默哀。此前,津崎校長曾多次聯係淺井家,可總是遭到拒絕,今天總算得到了允許,前提是校長隻能獨自前來。


    白布包裹的骨灰盒旁,是笑容燦爛的鬆子的遺像。照片好像是在音樂社裏拍的,她的手裏拿著一支單簧管。


    津崎校長無法正視這張照片。


    鬆子的父母形容樵悴。“我的爸爸媽媽也都很胖。”津崎校長回想起鬆子笑著說過的這句話。眼前這兩人體型確實比較大,今天看來卻似乎縮小了一圈。他們的體內好像被掏空了。鬆子的死剜去了父母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再也無法複原。


    一切都顯得空洞蒼白,什麽都無法挽回,津崎校長隻能向淺井夫婦致歉。他知道自己的話傳達不到任何地方,可還是結結巴巴地道歉、道歉,不停地道歉。


    一聲不坑地聽完冗長的道歉,鬆子的母親抬起哭腫的眼皮,小聲說道:“校長先生。”


    “啊……”津崎校長抬起頭。


    “您也認為,是鬆子寫了那封舉報信嗎?”


    “學校裏都在這麽談論吧?”緊挨著鬆子母親坐著的父親也說。兩人都沒有看津崎校長,父親盯著鬆子的遺像,母親的目光則落在了自己的膝頭。


    津崎校長不知該怎麽回答。他早知道會被問及這樣的問題,但他現在說不出像樣的話,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和三宅樹理一樣。


    昨天,津崎校長去了三宅家。樹理的母親很混亂,幾乎沒能說上幾句像樣的話;也沒有見到樹理,隻知道她確實沒法說話了。


    得知樹理陷入了這種狀態,教師們的反應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單純的震驚,怎麽又發生了這樣的怪事?這所學校、這裏的學生就像受到了詛咒,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脫離困境?


    另一種反應則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懷疑。


    “這下三宅可以不用開口了,還能獲得同情,一舉兩得。”


    楠山老師更是口出惡言,直接指責樹理裝病,引得其他在場者的視線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楠山老師不為所動,倒是看他的人首先心虛了,紛紛將視線移向別處。


    津崎校長也沒能嚴肅批評楠山老師的輕率言論。他本該高聲訓誡:既然已經聲明沒有找到舉報人,作為教師就不該光憑傳言和主觀印象說出這樣的話。可他沒能這樣做。


    對外他還能堅持口徑:不知舉報人是誰,淺井鬆子死於交通事故,與舉報信無關。這也是必須堅守的底線。可是在校內,津崎校長已經喪失了這份魄力。


    誰都不相信我了。


    我已經沒用了。


    我到底在什麽地方犯了錯,在哪個節點失了策?津崎校長考慮過很多次。是柏木卓也死去的時候?是剛收到舉報信的時候?是與佐佐木警官商量後,對學生開展詢問調查的時候?是hbs的茂木記者來電的時候?是被他的采訪激怒的大出勝衝到校長室大吵大鬧的時候?


    不知道。隻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時間無法倒退,失去的生命不會回歸。


    “我……”坐在無法開口的津崎貧長的麵前,淺井夫人開始自言自語起來,仿佛忘記了津崎校長的存在,“我並不認為鬆子跟那封舉報信毫無關聯。”


    津崎校長稍稍睜大了眼睛。鬆子的父親撫摸著妻子的後背,在默默地低頭落淚。


    “不是嗎?要是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怎麽會死呢?”


    僵硬的嘴角多少有點鬆動了。津崎校長開了口:“您注意到什麽了嗎?”


    淺井夫人愣愣地看著津崎校長:“是在那檔電視節目之後……”


    “哦?”


    “和鬆子……一起看的。”


    鬆子看了那期節目,感到很震驚,顯得有些驚慌。


    “她一下子變得無精打采的。我還以為……”


    淺井夫人紅腫的眼裏又流出了新的眼淚。她用手擦了擦,怔怔地看著手背的淚水,好像在


    奇怪,為什麽自己還有眼淚。


    “我隻以為,節目報道的是她的學校,她才會吃驚。我勸她,這和你沒關係,快打起精神來。我真傻。”淺井夫人壓抑著聲音,嗚咽起來。


    “後來她就吃不下飯了。”鬆子的父親說著抬起頭,直麵津崎校長,“我還跟內人說,這事對她觸動很大。可我們根本沒將女兒和舉報信聯係起來想過。”


    津崎校長抿緊嘴唇,努力忍住湧上來的哽咽。他點點頭:“我也認為淺井不是那樣的學生。”他無法抑製聲音的顫抖和尾音的變調。淺井夫人看了丈夫一眼,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校長先生,是三宅嗎?”淺井夫人問道,“寫舉報信的是三宅樹理吧?鬆子她……幫著三宅……”


    聽到這個直截了當的提問,津崎校長渾身一震:“有什麽判斷的依據嗎?”


    “鬆子和她是朋友。”


    鬆子常常提起樹理。樹理也來玩過很多次,因此淺井夫人非常了解樹理。


    “老實說,我不怎麽喜歡樹理。可隻要表現出這個想法,鬆子就會生氣。她認為我根本不了解樹理。”


    這正是鬆子的為人。津崎校長又一次強忍住哽咽。


    “遇到事故的那天,”淺井夫人有意將“事故”兩字說得很重,“鬆子說是要去樹理家,才出門的。”


    見女兒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淺井夫人還以為她跟樹理吵架了。


    “我想她的表情那麽嚴肅,是要去找樹理和解吧。我問她怎麽了,鬆子說沒什麽,又說,回來後可能有事要跟媽媽商量。”


    淺井夫人胖胖的手蓋在臉上,卻遮不住那張痛哭流涕的臉。


    “所以我才……什麽都沒問,就讓她出門了。我認為這樣比較好。因為那孩子……也不小了,做父母的不能總是攔在前頭……”


    然而,鬆子就此一去不回。


    “她的神情是那樣苦悶……”夫人號啕痛哭起來,丈夫抱著她的肩膀,“我卻沒有阻止她。本該好好問明白的,可我隻說了聲‘小心點,就送她出門了。就算會擔心,可現在也覺得沒什麽不對……”


    夫妻兩人都哭了起來,津崎校長也垂頭抽泣著。淺井夫人的悔恨之痛,切切實實地鑽進了津崎校長的身體。為了不逃避痛苦,甚至讓痛苦懲罰自己,津崎校長將舉報信的事從頭到尾述說了一遍。


    “早先,我們就認為三宅樹理可能是舉報人,現在也是這麽想的。還認為,淺井鬆子在三宅樹理的要求下為她做了幫手。


    “鬆子不會這麽做的丨”淚流滿麵的父親高聲怒吼。


    他的妻子將手放在了他的膝頭:“孩子他爸……”


    “你也說啊!鬆子她不會這麽做的。就算朋友要她幫忙,她也不會做壞事的!”


    “所以說,”淺井夫人搖著丈夫的膝蓋,“那孩子,沒覺得那是壞事。她不認為舉報信是假的。她信以為真,才願意幫助樹理。”


    津崎校長也是這麽認為的。並且,當時誰也沒料到事態會發展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估計她們認為,隻要寄出舉報信就行,其餘的事情老師們自會處理好。


    她們畢竟還是初中生。更何況鬆子非常相信老師。


    從褲子口袋裏取出手絹,使勁擦了擦臉,淺井夫人吐出一口顫抖的氣息:“校長先生,現在想來確實是有點怪。我出席了節目播出後召開的家長會,聽警方說那封舉報信有問題,回來就告訴了鬆子。鬆子相當震驚,就像聽到一件了不得的大事,還說警察真厲害。”


    鬆子之前應該從未像佐佐木警官那樣思考過。這也難怪,在警察方指出這一點前,津崎校長自己也沒有想到。


    鬆子大概是在這時注意到的:樹理會不會對自己撒了謊?她很苦惱,左思右想,最終決定去向樹理本人證實,了解真相後,再向母親和盤托出。


    “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淺井夫人的聲音仿佛呻吟,“也很大度,因此遇事會欠點考慮。這一點和我很像,隻要是自己信任的人說的話,會不假思索地相信的。”


    “這種情況,”津崎校長說,“成年人也會有。”


    更何況鬆子把友情看得比什麽都重要,朋友要她保密,就連父母都會瞞著。她正處於這樣的年齡。


    “都是我處置不當。”津崎校長雙手觸地,拜伏在鬆子的遺像前,“應該早點找三宅談話。如果盡早采取措施,事態就不會發展到如此地步了。”


    淺井夫人攥緊手絹,靠近津崎校長,問道:“校長先生,如果那時樹理向鬆子坦白舉報信的事,會怎麽樣?她們會停課或退學嗎?”


    津崎校長剛想說“哪有這樣的事”,淺井夫人已經迫不及待地繼續說下去了:“即使不讓她上學,甚至去麵對警察,我都無所謂。隻要鬆子活著,我什麽都無所謂!”


    說完,淺井夫人坐不住了,趴在了地上。丈夫抱起她,帶她離開了。鬆子的靈堂裏隻剩下津崎校長一人。他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裏,好像凍僵了似的。


    鬆子的父親回來後,在津崎校長和鬆子遺像之間坐下:“三宅她會怎麽樣?”言下之意似乎是:事到如今,你們還想包庇她嗎?


    “淺井先生……”


    津崎校長不得不提醒他,可他並不想聽。他雙手抱頭說:“我知道。我們都知道。鬆子是自己撲到汽車跟前去的。有人看到了,這一點肯定沒錯。我知道。我知道啊!”他的嗓音沙啞,仿若哀號,“鬆子當時一定非常傷心,非常恐懼,才忘記突然闖到路上會有危險。估計一心隻想著快點逃回家來。”


    不是自殺,是事故。


    “但這和被人殺死有什麽兩樣呢!是不是這個道理,老師?”


    津崎校長無言以對。


    “受害者不隻是我們,也不隻是鬆子。老師,那位司機同樣是受害者。難道不是這樣嗎?”


    他曾來到淺井家,哭著下跪。年齡與淺井夫婦不相上下,家裏也有與鬆子同齡的孩子。


    “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叩了無數次頭。我們於心不忍,對他說‘這不是你的錯’。可即便得到我們的原諒,那位司機仍會為撞死鬆子而抱恨終身。”


    善良的淺井鬆子不會希望這樣的結果。津崎校長看著鬆子的遺像,心中暗忖道。他似乎聽到鬆子在說:老師,那位司機真可憐。


    “聽說三宅受過同學的欺負。不隻是那三個不良少年,大家都討厭她。我聽內人說過。”


    憤怒將淺井的臉染得通紅。


    “可是老師,不能因為這樣,就容許她胡作非為吧?學校到底是怎樣的地方,能容忍那種歪理嗎?受欺負,被討厭,那不管怎樣都會是受害者嗎?鬆子也被人欺負過,可她挺過來了。別人罵她胖妞,她都能笑臉相對。大家都是這樣成長起來的,我和我內人也是這樣。所以,我們……我們……”


    泣不成聲,真正的泣不成聲。


    “所以我們鼓勵鬆子,讓她不要輸給那些無聊的嘲弄和惡作劇。這難道錯了嗎?要怎麽說才對呢?老師,請你教教我們。”


    淺井放聲痛哭起來,已經不知是第幾次哭了。


    津崎校長再次曆數往事――與藤野涼子父親的談話,與佐佐木警官的談話。


    即使知道三宅樹理是舉報人,也不能輕易橫加追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身行為的嚴重性,輕率地施壓隻會把她逼上危險的絕路。


    柏木卓也之後,這所學校不能再出現第二個自殺者了。


    這個判斷錯了嗎?那時,津崎校長心中就沒有一點“明哲保身”的念頭嗎?不是“不能再出現自殺者”,而是“再出現自殺者就麻煩了”。難道沒有過這樣的想法嗎?


    有的,有過。所以他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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