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八月四日?


    照顧大出富子生活起居的家政婦櫻井伸江很快聯係到了。大出俊次從家裏的通訊簿中找到了她家的電話號碼。一方麵是由於大出富子的精神狀態,更重要的是,大出佐知子認為在必要的情況下,需要在半夜或櫻井伸江的休息日裏叫她來,因此記下了她家的電話號碼。


    櫻井伸江在電話中主動提起她也是城東三中的畢業生。當神原和彥有板有眼地提出想向她了解一些情況時,她十分爽快地答應了。


    她還說:“到我家來吧。雖說家裏不太寬敞,空調也不太好使,可說話方便啊。”


    於是,辯護人神原和彥和助手野田健一老實地領了她的情。她說上午比較方便,他們便約定十點見麵。


    除了櫻井伸江,去大出家服務的還有一位叫佐藤順子的家政婦。她比櫻井伸江年長,工作內容是承擔所有家務。想要聯係她,隻能給家政中介公司打電話,結果卻是無功而返。“家政婦不能將雇主家庭的隱私透露給外人。你們是學生吧?如果覺得自己是學生就什麽都能打聽,那就太天真了。社會可不比學校,可是有社會規則的。”接電話的男性事務員非但沒有告知聯係方式,還順帶教訓了他們一通。


    櫻井伸江居住的公寓離大出家約有三站地鐵的路程。辯護人和他的助手決定不坐地鐵,而是騎自行車去。考慮到騎車會讓人汗流浹背,他們在裝有采訪用品的帆布小包裏添了一件替換用的襯衫。神原和彥說,相比t恤衫,襯衫會顯得正式一些,下身也不能穿牛仔褲。


    在野田家,健一和母親幸惠的“互不幹涉條約”依然管用。即使這樣的關係不怎麽友好,也足夠維持和平。幸惠對健一的生活和交友不發表任何意見,也不像以前那樣為半點小事就鑽牛角尖。由於幸惠的身體狀況依然不好,母子見麵的時間一直相當有限。


    對於校內審判的事宜,健一向父親健夫作過詳細匯報。對健一的主動表現,健夫感到頗為吃驚,甚至有些不安。而談到神原和彥,父親隻是籠統地問他:“這孩子沒問題吧?”健一便也隻能簡單地回答:“沒問題。”


    “大概和藤野涼子一樣沒問題。”


    “你是怎麽知道的呢?就因為他是名校的學生?好學校的孩子也不見得個個都優秀啊。”


    “我就是知道。”


    父親不吭聲了。父親覺得自己愧對健一,所以無論健一做什麽,他都不會強烈反對。健一有些看輕父親,不過正因如此,他現在能平等地和父親對話了。然而,健一也時常會覺得自己是個混蛋。


    今天吃早餐時,健一向父親說起了今天的活動安排。父親的反應令他十分吃驚。“最近你好像特別來勁啊。”


    正把一塊麵包塞進嘴裏的健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這種審判遊戲到底有沒有意義呢?老實說,爸爸覺得很值得懷疑。那對你真的有好處嗎?”


    父親用了“審判遊戲”這樣的說法,但健一並沒有生氣。父親的語調也很平穩。


    健一咽下麵包後問道:“你不擔心我的升學考試嗎?”


    “當然擔心。但這件事不作一個幹淨的了斷,恐怕你也無法全身心投入到複習中去吧。”


    “嗯……”


    “你們一定要在規定的時間裏結束這個活動。不然的話,不止是你爸爸,所有參與活動的學生的家長都不會答應。”


    “明白。”


    “這就好。”健夫說完,端著空盤子站起身,“出門要小心,去別人家也要懂規矩。”


    健一心底冒出了很多疑問,就像沉澱在河底的淤泥突然被翻騰起來似的。爸爸,你覺得我們家現在正常嗎?爸爸的創業夢怎樣了?因為我的異常舉動而一度擱置,難道準備一直維持現狀?對於那件事,媽媽了解多少?她是怎樣看待如今的我的呢?


    覺得我“特別起勁”的隻有爸爸嗎?爸爸向媽媽提起過這件事嗎?換作以前的我,是絕對不會和校內審判沾邊的。這種有可能在大庭廣眾下大出洋相的事,我一定不會參與。這是我一直以來的信條。


    想來也奇怪,如今的我確實不像從前的野田健一了,不是嗎?


    “爸爸,我們上門去拜訪人家,是不是應該帶點禮物呢?”健一脫口而出的問題和他的想法並不相關。


    將洗好的盤子扣在瀝水板上,野田健夫回過頭來反問:“要帶禮物去嗎?”


    “禮尚往來嘛。帶點點心什麽的?”


    父親健夫笑了起來:“你們還是初中生,用不著這樣。帶禮物去反倒有點做作了。”


    受父親的影響,健一也笑了是啊。”


    在約好的地點碰頭後,健一向神原和彥說起此事,神原也笑了。他若無其事地說:“野田和父親的關係真是融洽。”


    神原和彥的注意力一直在自行車鎖上,恐怕沒有注意到健一臉上的僵硬表情吧。


    “談不上融洽。”


    “是嗎?”神原跨上自行車,回過頭來,“你們好像無話不談嘛。”


    “你們家都不溝通的嗎?”


    “也不是,不過沒有野田你們家裏那麽融洽。這次校內審判的事,我就沒說。”


    太意外了。


    “一點都沒說?”


    “是啊。這隻是朋友交往的一部分,用不著一五一十地匯報。”


    健一覺得,這番話和神原和彥之前用實際行動表現出的對校內審判的態度,似乎有點矛盾。


    “我的父母都是在家工作的,經常見麵,反倒不怎麽說話了。”


    “他們不擔心你嗎?”


    從七月三十一日起,神原和彥就投身到外校的課外活動裏,還經常和外校學生一起外出。他的父母不覺得奇怪嗎?


    “我又沒做什麽讓他們擔心的事。”


    “今天你出門時,是怎麽向他們交代的?”


    “去圖書館。”神原隨口說道。


    這不是撒謊嗎?不過這種程度的謊言也沒什麽,應該還在允許範圍之內吧。


    我和父親關係融洽?怎麽可能,我還曾想要殺死雙親呢。我們家是與眾不同的。對於險些分崩離析的過去,大家都心懷愧疚。因此我們父子間的交流就像隔著一條停戰線的兩國外交官。而在普通的家庭裏,稍微撒些小謊,根本不用在意。


    這番話不能出口。不泣能說,甚至不得不說的那一刻總會到來。在盛夏的烈日下,健一一邊蹬著自行車,一邊在心裏盤算著。


    櫻井伸江居住的公寓精致優雅,就跟新建的一樣。外牆由兩種色調的牆磚裝飾而成,扶手、窗框等細節處也相當時尚別致。這是一座適合單身女性居住的公寓。


    大出俊次評價櫻井伸江是個“照料老太婆的大嬸”,連她的名字都記不住。可按照野田健一的標準,她可是個大美人。年齡三十出頭,性格文靜又溫和。她身穿花格子襯衫搭配牛仔褲,顯得年輕而富有朝氣。她那帶著幾分少女氣息的笑容讓健一害羞不已。他在進門處換鞋時費了好大的勁兒,心髒一直“怦怦”跳個不停。


    “我知道校內審判的事。你們真了不起。”隔著鋪了紅白格子桌布的餐桌麵對麵坐下,櫻井伸江開口說道。


    “你怎麽會知道呢?”


    “除了大出家,雇傭我的人家裏還有在三中上學的孩子,不過不是三年級的學生。”


    “這事大家都在議論啊。”神原和彥含著笑意著了野田健一一眼,繼續問道,“是讚揚,還是批評?”


    “呃,一半一半……也不是。”櫻井伸江也笑了,“應該是四六開吧。”


    “讚揚的占六成?”


    “很遺憾,正好相反。大家都擔心校內審判會影響升學考


    試。”


    健一掏出手帕來擦汗。還好帶的是塊新的。


    “想不到這事兒在一二年級的學生中也成了話題。”


    “有些人家所有的孩子都在三中上學,社團活動也會擴大傳播範圍。這算是條特大新聞,大家都很感興趣。”


    接著,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先後做了自我介紹。當櫻井伸江知道神原是東都大附中的初三學生後,不由得重新將他打量一番。


    “原來你還是外校的啊。真是更讓我吃驚了。”


    “這次活動能順利開展,多虧了神原。除了他,沒人能做得了辯護人。”脫口而出後,健一有點驚慌了。這話是不是侮辱了櫻井伸江的東家?


    櫻井伸江卻點頭苦笑道:“也難怪。俊次確實是個壞學生,隻因為現在還處於義務教育階段,才沒被學校趕出來。如果是在高中,他早就被退學了。”


    說得太幹脆了。健一將手帕攥得緊緊的。神原依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


    “如果俊次能夠借此機會重新做人,那就好了。他會對你們的友情和男子漢氣概心懷感激嗎?”


    “會有一點吧。”神原和彥笑道,“不過,發起校內審判的是女生。俊次似乎從一開始就對她另眼相看。”


    “是叫藤野涼子吧?聽說她不僅是個優等生,人也長得漂亮。”


    了解得真清楚。


    “你知道得還真多啊。”


    “藤野如今變成檢察官了吧?俊次為此還大失所望呢。”


    辯護人和他的助手麵麵相覷。大失所望?那個大出俊次?


    “藤野要做辯護人的時候,俊次可是高興得不得了。”


    健一完全沒看出那時的大出俊次有多麽高興。“後來又發生了許多事。”神原說,“俊次的父親又吵又鬧,攪了我們的局。俊次也真可憐。”


    看來對這個人不需要事先說明情況。健一打開筆記本,握好鉛筆準備記錄。他決定將接下來的談話全部交給神原。我不能開口,一開口會說漏嘴的。


    “大出家著火後,你去過他們家嗎?”


    “每周去三次。上周五,對,就是在八月二日那天結束的。”


    “另一位佐藤阿姨呢?”


    “她沒去。火災過後她立刻辭掉了。”


    櫻井伸江臉上開朗的笑容不見了,眉宇間流露出嚴肅的神情。


    “你們是辯護人,是要證明俊次清白的,對吧?”


    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異口同聲地說了聲“是”,一齊點了點頭。


    “為此你們想問我什麽呢?”


    “我們首先要確認的,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俊次的不在場證明。”


    櫻井伸江閉上眼睛,搖了搖頭:“這我就無能為力了。那天我休息,沒去大出家。


    “整天都沒去?”


    “是的,整天都不在大出家。”


    直接撲了個空。怎麽會這樣?願意大力配合的人物就在眼前,我們卻什麽也得不到。


    “佐藤阿姨呢?”


    “她是調休的吧?反正也沒去。我呢……”櫻井伸江將一隻手按在胸口,“隻要有需要就會加班,休息天有時也會去。但佐藤絕對不願意這樣做。”


    “那是因為,佐藤阿姨是負責全部家務的,而你負責照看俊次的祖母,對吧?”


    “調查得真仔細。是聽俊次說的?那孩子記得佐藤和我的名字嗎?”她不僅知道得多,還十分敏銳。


    “好像不怎麽記得……”


    櫻井伸江有點不太高興。她又露出少女般的微笑:“是吧。因為家政婦入不了他的眼嘛,他父母就是這樣的。”在這句帶刺的話語裏,她對大出夫婦的看法一覽無餘,“佐藤是個很能幹的家政婦,工作認真,手腳麻利,還燒得一手好菜。她總說最好能早點和大出家解除合同,因為她受不了整天像奴隸一樣被使喚得團團轉。”


    正因如此,佐藤順子基本對大出家的事不聞不問。


    “一位資深家政婦竟會如此討厭自己的服務對象,我還是頭一次看到。我還算走運,因為照顧大出富子不怎麽費事。”


    “這麽說來,就算我們找到佐藤順子也不會有什麽收獲了?”


    “恐怕她根本不會和你們見麵。你們聯係過了嗎?”


    神原和彥談起向中介公司打電話被一口回絕的經過,櫻井伸江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們有做真正的辯護人的覺悟嗎?”櫻井伸江稍稍探出身子,輪流看向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


    “我們已經準備好了。”神原答道。


    “那你們能保守秘密嗎?不會向外界透露大出家的情況?”


    “不會。”辯護人做了個為嘴巴拉上拉鏈的手勢。健一趕緊學著做了同樣的動作。


    “好吧,那我就告訴你們。”櫻井伸江仰起身子靠在椅背上,“剛開始時,蝥察還懷疑過佐藤。”


    健一趕緊做了筆記。


    “是指縱火嗎?”


    “當然,還會有別的嗎?”


    雇主與家政婦之間可能會有的矛盾,在大出家和佐藤順子間全部存在。其中最嚴重的就是經濟間題。


    “每個月,大出夫人都會找點茬,想少付點錢,為此總是與中介公司糾紛不斷。”


    “以公司方麵而言,客戶有投坼,就必須確認事實,所以每次都搞得佐藤順子很不愉快。


    “佐藤阿姨和你同屬一家派遣公司吧?”


    “是啊。不過我們的合同形式不同,所處的地位也不一樣。我簽的是鍾點工合同,一般會按小時計算工資。佐藤是套餐合同,是按天數計工資的。”櫻井伸江說明道,“簽套餐合同的基本算是正式員工,而我隻是零工。因此我比較通融,時常會根據客戶的需求,在清晨或半夜去工作,相應小時工資也會提高。明白嗎?”


    健一一邊點頭一邊急速記錄著。


    “佐藤阿姨不願通融,大出家的態度也一直很惡劣,導致佐藤阿姨的不滿情緒高漲不下,是這樣嗎?”神原和彥問道。


    “是啊,她可是真的不想幹了。”


    “因此懷疑她積怨過多,終於忍無可忍,便放了一把大火。”


    “這可不是警察的推理,是大出夫人講的。”


    聽說還在街坊鄰居中四處散布。


    “就這樣,佐藤算是被害慘了。”


    “那這個嫌疑解除了嗎?”神原又問。


    “完全解除了。”櫻井伸江答道,“據說縱火手法太專業,絕不是一個心懷怨恨的家政婦能做到的。可大出夫人不買這個賬。”她伸出下嘴唇,扮了個苦瓜臉,“她總是懷疑家政婦,一直嘮叨到現在,我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櫻井伸江說得很起勁,語氣也越來越隨意。


    “火災發生在夜裏,呃,應該說是半夜吧?”神原和彥問。


    “應該是一點鍾左右。”


    “那就算這樣,大出的母親還會懷疑佐藤阿姨?”


    “說她是大半夜特意跑來放火的。佐藤的家在杉並區的井草,誰會在半夜三更從那麽遠的地方……”說著,櫻井伸江眼珠一轉,“對了,佐藤是有不在場證明的,因為她和家人睡在一起。”


    “那你呢?”


    櫻井伸江指了指地板:“我也在家睡覺,不過是一個人。雖然沒有不在場證明,但既然縱火手法是專業的,那就跟我沒關係了。”


    健一快速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他感到有些頭暈,兩人的問題竟然牽出了一起大案,盡管這違背了提問的意圖。看來大出家的火災是確鑿無疑的縱火案,而且犯罪手法相當老練,以至於警察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所為。


    既然如此,那大出和他父親接到的恐嚇電話又是怎麽回事呢?


    三中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之中怎麽可能有專業的縱火犯?不,這也說不定。可能性還是有的吧?


    “總之,出了這種事……”櫻井伸江伸手去拿麵前的大麥茶,杯子上凝結的水珠讓她的手指打了滑,“佐藤算是遭了罪。所以她是不會配合你們的。再說她也無法提供有用的線索。要她說大出家的壞話,那倒會有好幾籮筐,不過這對你們的辯護起不到任何作用。”


    神原和彥的左手食指抵在鼻尖上,一副興奮的模樣。他陷入了沉思,沒有察覺到自己無意識間做出的動作。


    “聽說火災發生之前,有恐嚇電話打到大出家,對吧?”神原保持著這副姿態,皺起眉頭看著桌麵,“當時,你聽大出家的人提起過這件事嗎?”


    “聽是聽到過……”櫻井伸江朝野田健一使了個眼色,眼角露出笑意。


    “是什麽時候聽說的?”


    “什麽時候?日子記不清了。反正火災過後一見麵就會提到。”櫻井伸江終於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說辯護律師,你一認真思考就會擺出這副模樣來嗎?難看死了。你明明長得挺俊的。”


    神原和彥眨了眨眼,像剛剛察覺到似的放下手指:“哦,對不起。”


    “這是你的習慣?”


    “好像是。在家裏總是挨批評。”


    “習慣也得好看點嘛。”


    看到櫻井伸江很開心,神原陪著她笑了笑。但健一知道他的心思不在這裏。是櫻井伸江的哪句話引起了他的注意吧?


    “火災前恐嚇電話打來時――好像還不止一次――大出家的人們議論過此事嗎?”


    “有沒有呢……”櫻井伸江的臉上仍然掛著笑容。


    “一般來說,總要議論一下的吧。比如‘今天我接到了一通奇怪的電話,說得可嚇人了’之類的。”


    “或許是電視節目播放後,騷擾電話太多,大家都麻木了,也就不當一回事了吧。”櫻井伸江幹淨利落地說,“說到底,那原本就不是個普通的家庭,常識往往不適用於他們家。”她的眼神很認真,像在忠告神原和彥。


    “你有沒有接到過恐嚇電話?”


    “沒有。我想佐藤大概也沒有吧。”


    “確定嗎?”


    “是的。如果她接到過,肯定會告訴我。而且大出家規定家政婦不準接聽電話。”


    說接電話會侵犯他們的家庭隱私。


    神原緊閉嘴唇,手指又挪到了鼻尖上:“難道就沒辦法和佐藤阿姨見上一麵嗎?”


    “沒辦法。見了也是白見,她什麽都不會說。因為這是公司的規定。”


    健一抬起頭,說道:“可是你現在不就在說嗎?”


    “我已經離開那家公司了。”


    她不僅終止了與大出家的家政服務合同,還告別了家政服務這項工作。


    “我心裏總是過意不去。我當時要是在大出富子身邊,是決不會讓她那樣死去的。”


    就像放下了百葉窗簾一般,櫻井伸江的臉籠罩上一層陰影。她每眨一下眼睛,陰影就加重一層。健一覺得,在她輕快的話語背後,其實隱藏著十分沉重的心緒。


    “聽說夫人――就是大出的母親,一心以為發生火災的那個晚上,我也在富子身邊呢。”


    聽說她還在火災現場高喊:櫻井在幹嗎呢?


    “這種介入他人家庭的工作我已經厭倦了,想幹點別的。”


    如今這種人並不少見。好像是叫自由職業吧?


    “關於縱火,”神原和彥不依不饒,“你沒有接受過警察的詢問嗎?”


    “問了。什麽時候回去的,夜裏身在何處,等等。”


    “其他的呢?譬如,知不知道有誰對大出家懷恨在心?”


    櫻井伸江誇張地瞪大眼睛:“你警匪片看多了吧?”


    “也許吧。那到底有沒有被問到呢?”


    櫻井伸江雙手抱胸:“沒有。當時學校裏出了不少事,我認為隻能朝那個方麵懷疑,就沒什麽可說的了。再說,大出富子不是個會招人嫉恨的人。”


    “聽說她有些老年癡呆,這是真的嗎?”


    “年紀大了,多少有點吧。但並不是經常處於癡呆的狀態。”櫻井伸江恢複了嚴肅的表情,“和我在一起時,她隻是有點耳背、牙口不好、腰腿無力等一般的衰老症狀。到處徘徊、發出怪叫之類的,都是我不在她身邊時才會有的表現。我問過她才知道,這種情況幾乎都是在她被大出社長怒罵或被夫人找茬,腦子混亂時才發生的。”


    “俊次和祖母的關係如何?


    “說不上來。我在富子的房間裏待上一天,那這一整天都會看不到俊次的臉。”


    “即使住在同一棟房子裏?”


    “嗯,那房子雖舊,卻很大呀。”


    正在記筆記的健一開始擔心起來。雖然問出縱火案的情況也是個大收獲,但這畢竟跟校內審判不相幹。總說這個是不是跑題了?


    “關於縱火,”神原和彥還在往那條道上引,“除了作案手法是專業的這一點,你還聽說過別的線索嗎?”


    “從警察那兒嗎?”


    “警察也好,大出家的人也行。”


    櫻井伸江擺出一副思考的模樣,不過很快便搖了搖頭:“這和俊次君的不在場證明沒什麽關係吧?”


    “是啊。那就請教一些別的情況吧。有關俊次的……”


    櫻井伸江眯起眼睛:“那起對四中學生的搶劫傷害事件嗎?”


    神原和彥本來要問的似乎是別的問題,卻被櫻井伸江的氣勢擠偏了方向:“連《新聞探秘》節目也提到過,那總是真的吧?”


    “是真的。社長花錢擺平了,才沒有鬧大,連辯護律師也出馬了。那可是真正的律師。”


    “是風見先生吧。”


    你們怎麽知道的?驚訝的表情在櫻井伸江臉上一閃而過。


    “可結果不還是鬧得很大嗎?都上電視了呢。”


    “所以,”櫻井伸江提高嗓音,“社長嚷嚷著要告hbs電視台。照他的說法,那根本不算事件,隻是小孩子打架,並且已經付過醫療費了。打架和搶劫傷害事件的區別,就像土豆和隕石一樣。”


    “可是,聽前來采訪的茂木記者說,對hbs而言,那起事件有著決定性的意義。”


    “決定性?”


    “出了如此嚴重的事件,家長都能花錢擺平,真是無法無天。既然是這樣的父子,那會殺害柏木卓也也沒什麽可奇怪的。”


    健一在筆記本上記錄到:使hbs的茂木記者更加相信,舉報信上的內容是真實的。


    “俊次平時在家裏是什麽樣的呢?”


    “什麽樣……”似乎有點難以啟齒,但隨即她又很幹脆地說,“就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啊。”她高聲斷言,又轉向健一,“你應該知道的吧?他經常遲到,對不對?”


    “是、是的。”


    “他不可能遵守紀律。他受的家教就是這樣的。”


    “嗯,是有這種感覺。”


    “是吧?我覺得吧,說不定吃點苦頭對他更有好處。當然這話不該對你們說。”


    “他不是已經吃足苦頭了嗎?”


    神原和彥應對的語氣過於沉穩,使櫻井伸江的氣勢削弱了不少,於是她沉默了一陣,才眨著眼頗為不滿地說:“哦,是嗎?”


    “俊次跟柏木以前有交往嗎?”


    “不知道,”再次做出雙手抱胸的動作,櫻井伸江揚起臉說道,“他的同伴是同年級的兩個人。”


    “橋田和井口。”


    “對,就


    是他們,還有高年級的同學。”


    “高年級同學?”


    “初中時候的。現在他們都上了高中,已經完全變成小流氓了。俊次就是因為跟他們混在一起才變得越來越壞的。”


    櫻井伸江叮囑道,這是大出夫人對前來家訪的班主任老師講的。她並非有意在一旁偷聽,隻不過正好聽到這麽幾句。


    “不良少年間也存在上下級關係。俊次很害怕那些高年級學生。他們約他出去,他從不敢拒絕,還被榨去了好多錢。”


    這樣的事,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都沒聽大出俊次講過,估計今後也不會講吧,畢竟有關麵子問題。


    “也就是說,在那些高年級學生的麵前,俊次就是小弟了?”


    “是啊。”


    “橋田和井口則是俊次的小弟。”


    “大概吧,不過那兩人我不熟悉。他們從不到大出家來。”


    “不到大出家去?”神原稍稍提高聲調,“做小弟的不會老老實實地上大哥家去嗎?”


    “啊呀,你不知道嗎?”櫻井伸江幾乎要拍上神原的肩膀,“家裏不是有個可怕的老爸嗎?他們怎麽會來呢?”


    據說三人幫經常待在井口充家。關於這一點,櫻井也叮囑了好多遍,那是她無意中聽說的。


    “夫人常常會發火,嚷嚷著‘又泡在井口家了’。那家好像是做什麽生意的?”


    “在天秤座大道開了一家雜貨店。”健一答道。


    “所以大人們也顧不上他們。”


    “這一點,大出家也一樣。”櫻井輕蔑地說,“孩子什麽時候出去,什麽時候回來,全都不知道。連孩子在不在自己房間都不知道,也從沒放在心上。隻有發現孩子早上沒起床,才知道前天晚上沒回家。”


    “這麽說,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也是這樣的?”


    麵對神原急速插入的提問,櫻井點了點頭:“是啊。什麽時候在哪裏都幹了些什麽,也許隻有他本人才知道。除此之外,就要看那兩個小弟肯不肯開口了。”


    這估計也很困難。


    “社長和夫人也指望不上。因為他們什麽都不知道,就算知道點什麽,隻要認為這些信息對俊次不利,也會包庇的。”


    這個人到底是在幫我們還是在阻止我們,已經搞不清楚了。


    “如果俊次跟柏木有來往,你應該會知道吧?”


    櫻井伸江沒有馬上回答,她緊閉嘴唇思考了許久。


    “來往?柏木不是不良少年吧?”


    “不是。”健一答道。


    “既然如此,和俊次的關係就限於受他欺負和敲詐,或者為他跑腿之類的。”


    “大概是這樣的吧。”這次是神原和彥回答的。


    “那個叫什麽來著……井口,對吧?就是他們經常去他家的那個,你們去問問他的父母吧。我是不會知道的。估計佐藤也一樣。”她馬上補充道,“就算知道他欺負別人,我們也不會清楚他欺負的到底是誰。俊次的父母估計跟我們差不多。”


    因為欺負人的地點肯定不在大出家,一定是在外麵的。


    “大出富子沒有好兒子、好媳婦和好孫子。”櫻井伸江又嘟嚷了一句。


    神原和彥沒有任何反應,健一見狀也默不作聲。


    “她死得太慘了。即使不用如此自責,我也總覺得自己有責任,因為那天的休息日是早就決定好的。”


    繞了個圈子,話題又轉了回來,好像該說的都說完了。正像健一察覺的那樣,神原和彥說了聲“多謝了”,便低頭鞠了一躬,像是要為話題告一段落。


    “我的話對你們有用嗎?讓你們白跑一趟了吧?”


    “沒有的事。你讓我們明確了一點:向本人詢問是最重要的。”神原露出了同謀犯一般的親切笑容,“還有,俊次的父母大概不會這樣輕鬆地與我們見麵吧。”


    “哦,是拿我當準備活動啊。”櫻井伸江也笑了,“不過跟他父母見了麵也白搭。真的,聽我的話準沒錯。”


    收好筆記本,健一站起身來。在門口換鞋子的時候,他已經不像來時那麽愣頭愣腦的了。


    “還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地方,盡管打電話來。”


    “好的,拜托了。”


    “加油啊,辯護團隊!”


    辯護團隊來到室外,推著自行車往背陰處走去。神原和彥一直不吭聲,也不跨上自行車。


    健一忍不住說道:“不知怎麽的,感覺不太好。


    神原用一隻手控住自行車,回過頭來,用另一隻手的食指抵住了鼻尖:“味道不對啊。”


    健一笑了:“你的鼻子沒毛病吧?”


    “沒有。可那股味道真的很討厭。”


    櫻井伸江是個盡心照料大出富子的家政婦,還是個大美人,對兩人很熱情,所以應該是個大好人。


    可不知為什麽,總覺得味道不對。


    大出家的內部狀況很有問題,敘述這些狀況的櫻井伸江的話語也讓人不太舒服。


    神原和彥剛要開口,後方便傳來櫻井伸江的高聲喊叫:“喂――喂,你們等一下!”


    她沿著人行道追了上來。健一的心都快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


    “啊,還好,還好。總算追上你們了。”櫻井伸江用手在臉旁扇著風,氣喘籲籲地說,“我想起一件事。”


    關於縱火的手法。


    “是警察跟消防署的檢證人員說的,我正好聽到幾句。”


    那個人是個煙火師。


    “煙火?就是那個‘咚’地一下升上天的煙火嗎?”


    一貫鎮靜的神原和彥也按捺不住,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健一隻好把想到的全說出來了:“你說的煙火師,就是製作、燃放煙火的工匠吧?”


    “應該就是。反正我聽到的就是這樣。”


    櫻井伸江雙手叉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


    大清早就有不祥的預感,是一種有什麽事要發生的預兆,而且是完全無法回避的事情。


    大門口的對講機響了,藤野涼子跑到門口,掛著門鏈子將大門打開一條縫。


    “早上好!”


    hbs電視台《新聞探秘》節目組的茂木記者正站在門外。?


    “我從沒指望受你邀請登堂入室。”跟在快步走向長椅的涼子背後,茂木記者垂頭喪氣地說,“去咖啡店坐會兒不行嗎?到有空調的地方去吧。”


    涼子已經在兒童公園裏的長椅上坐了下來。兩條長椅麵對麵平行放置著,涼子坐右側那條的正中央,暗示讓茂木坐在左側的長椅上。今天是八月裏的一個大晴天,氣溫高達三十度。中午十一點半的公園既沒有玩耍的孩子,也沒有散步的人和打門球的老人。看來,在太陽偏西、氣溫稍降之前,公園裏會一直空蕩蕩的。


    “老是待在空調房裏,可是要得關節炎的。”涼子說。


    茂木記者看著公園四周的樹木投下的陰影,眼中帶著幾分敵意。歎了一口氣後,他在左側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他上身穿著一件時尚的亞麻布薄西裝,臉上的眼鏡也與以前見到的有所不同,大概是夏天專用的款式,鏡片是淡綠色的。


    “正好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我想請你一起吃個飯。”


    開什麽玩笑。“還沒到中午呢。”


    “早上起得早,我的肚子已經空空如也了。陪我吃一點……”茂木記者瞟了涼子一眼,“還是算了吧。”


    他終於死了心,脫下西裝後小心翼翼地對齊袖子折疊好,轉身放到長椅靠背上。等他重新轉過身來麵向涼子時,手裏卻像變戲法似的多出了一張複印紙。


    即使這張紙被他折疊成三層,涼子不用看也知道內容


    是什麽。


    “這是你們寄給所有三年級同學的一封信。”


    果然如此。


    “尋找舉報人的信。呼籲大家參加校內審判的那封我也有。”


    涼子的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要說我是怎麽弄到手的……”


    “我們學校裏有你的內線吧?這點花招很容易猜到。”


    “哦,那你不關心這位內線是誰嗎?”茂木記者故弄玄虛地說。他在暗示什麽嗎?涼子轉動脖子,正視茂木記者。鏡片在反光,她看不到茂木記者的眼睛。


    “我的同班同學和他們的家長裏,就有被你的《新聞探秘》打動的人。所以……”


    “你說的沒錯,可這次是另有來源。”為了吊起對方的胃口,茂木記者故意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你們收集到有關舉報信息了嗎?”


    到目前為止,一無所獲。不過通知才發出去三天,也難怪。“我覺得那很困難,因為大家都要準備升學考試嘛。”


    “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麽事嗎?我的兩個妹妹去學遊泳了,在她們回家之前,我必須回去。”


    這是瞎說的。


    “沒收集到什麽信息吧?”


    雖然隻是第二次見麵,茂木記者卻自以為跟涼子很熟了。臉上表情也像是麵對朋友時才會有的。


    “我昨天得到了一個新信息,是真正的特大消息。那個寄出舉報信的人給我打電話了。”


    有意裝深沉的涼子聽了這話,還是不由得臉色一變。怎麽會有這種不著邊際的事呢?她好不容易才將這句反問咽了回去。


    是女性的聲音。”茂木記者繼續說,“不是小姑娘,是成年女性。”


    “成年女性?”


    “嗯。聲音有點低,大概是用手帕按在嘴上說的吧。我可是聽人說話的專家,耳朵是不會出錯的。”


    涼子的內心翻江倒海。這麽說來,舉報人不是三宅樹理,是成年人?是個什麽樣的成年人?


    隨即她的想法又轉了回來:“那人是瞎說的吧。你們是電視台,不是總有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打電話或寫信來嗎?”


    “這個嘛……怎麽說呢。”茂木記者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露出了嚴肅的表情,“那個人跟你是怎麽說的?”


    “要我去采訪你們的校內審判,並製作《新聞探秘》節目。”


    說是為了讓校內審判不偏離正道,要茂木記者去監視。


    涼子忍不住怒從心頭起。監視?你有什麽權力監視我們?


    “你是與事件毫不相幹的入,憑什麽來監視我們學校的活動?”


    茂木記者不為所動:“媒體對於報道對象而言,總是毫不相幹的人,但正因如此,才能做出公正的報道。”


    “你要報道這件事嗎?”


    “對《新聞探秘》而言,這確實是一篇對三中的一係列事件意味深長的後續報道。”


    烈日炎炎,茂木記者的額頭出汗了;涼子覺得自己的太陽穴附近有汗水在往下淌,也是天熱的緣故,不是因為心慌意亂。


    “我們不接受你的采訪。”


    “你們沒有這樣的權利。已經有一人或兩人為此失去生命,這起事件完全具有刑事案件的可能性。”


    “我想老師們也不會讓你去采訪的。”


    “啊呀,”茂木記者將眼鏡推到額頭上,嘴角邊露出一絲笑意,“藤野同學,你可是勇敢地抵製了校方的反對,才發起了校內審判,不是嗎?現在情況對自己不利了,就又想躲到校方背後去了?這一手可太不光明正大了。”


    麵對十五歲的少女,茂木記者的攻擊確實有些過分了。然而,盡管令人氣惱,他的話語卻是無懈可擊的。涼子咬緊了牙關。茂木記者則顯得遊刃有餘,笑盈盈地看著涼子。


    “給我打電話的那位女性,”茂木記者繼續之前的話題,或許是受心理作用的影響,涼子覺得他說話的語氣變得更加從容不迫了,“可是一直在擔心呢。她擔心不公正、半吊子的校內審判會傷害某些學生。說那樣會冤枉無辜的人,使其終身擺脫不了陰影。”


    不僅如此,真相也會被永遠塵封。


    “她真是這樣說的?


    “是啊。我作過記錄的。”


    “舉報人口中的‘真相’,指的應該是舉報信的內容,對吧?”


    “是啊。”茂木記者點點頭,“那位女性隻是一味強調她看到柏木卓也被大出俊次、橋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三人殺害的現場。”


    涼子開始恢複平靜了。她必須保持清醒,必須開動腦筋。“那就怪了。她為什麽不跟我們檢方聯係呢?你手裏的這張紙上不是寫得很清楚了嗎?在校內審判中,大出已經成了被告。”


    “這道理還不明白?”茂木記者提高嗓音,“她不相信你們檢方。一開始要做大出俊次辯護人的學生後來竟成了檢察官,怎麽看這場審判都不可能公正。結果明擺著,肯定會判大出無罪,檢方敗訴,還高呼‘敗訴萬歲’。”


    這樣的結果也是城東三中最能接受的。


    “柏木卓也是自殺的,他懷有隻有他自己知道的煩惱。舉報信隻是個惡作劇。柏木的自殺雖然遺憾,三中的體製卻沒有什麽大問題。各位同學,請刻苦用功,加上柏木的那份,回到中考複習中去吧。”


    這時,一直在心頭的茫茫黑霧中摸索的涼子,終於找到了一個出口。應該尋找的不是答案,而是問題。


    涼子正麵凝視茂木記者:“茂木先生,我有個問題想要請教。”


    茂木記者的雙肩微微抖動了一下。


    “你在追求什麽呢?通過這次采訪,你想達到什麽目的?”


    “我還當什麽大不了的呢。”茂木記者微微一笑,“報道事實真相。”


    “那麽,你覺得那封舉報信說的是事實嗎?”


    “這個我可不知道。我的采訪還不夠深入。”


    “可是你在節目中,不是已經將大出當成殺人犯了嗎?”


    茂木記者舉起一隻手製止了涼子:“等等,這是個誤解,這麽想也太草率了。我當時告發的並不是大出,而是放任如此之多的疑點既不追究也不調查,為明哲保身而隱瞞事實的城東三中的體製。”


    出口沒有找錯。涼子終於理解對方的意圖了。說來也是,這家夥剛才也提到了“體製”……


    “所以說,我支持校內審判。”茂木記者在長椅上挪動位置,靠近涼子,“你們不願意受校方的欺騙,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查清真相,非常了不起!應該為你們鼓掌歡呼。所以我想幫助你們。”


    涼子的目光在空中遊移了片刻。樹上的知了正叫得起勁。


    “茂木先生,你討厭學校吧?”


    “哎?”好像被人絆到了似的,茂木記者晃了一下。


    “你一定討厭學校。對學校沒什麽美好的回憶吧?”


    “這不是我個人的問題。你是在偷換概念。”


    是嗎?對不起。因為我還是個小孩子嘛。


    “所謂學校,是社會中‘必要的惡’,可是現在……如果就這樣放任不管,今後連‘必要’都不存了,隻剩下‘惡’。學校會成為‘社會的惡’。”


    “所以怎麽攻擊它都是無所謂的,是嗎?”


    “不是攻擊,隻是糾正‘惡’的部分而已。這次的事件不正是如此嗎?通過校內審判,就能擠出三中積聚許久的膿血。”


    “你為什麽能如此滿懷自信地說我們學校的壞話呢?”


    “事態不是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了嗎?”


    “我們的事我們自己會解決,不需要外人的幫助。”


    短短的一瞬間,茂木記者的臉上浮現出怒容。還是頭一次


    看到啊。雖然明知不能高興得太早,但涼子還是覺得很痛快。


    “學校這一體製是如此頑固。老師們太狡猾,為了保全自己,會憑空說瞎話。這一切你們都不知道啊。”


    “那你知道嗎?”


    “這種情況,我以前報道過好多次了。”


    “都大獲全勝了嗎?都狠狠地教訓了那些壞學校嗎?”涼子的音調一下子提得很高,連樹上的知了都不叫了。不隻是茂木記者和涼子之間,連整座公園都陷入了一片沉默。


    好熱,簡直酷熱難耐。


    “你不想得到信息嗎?”茂木圮者改變了進攻策略,“我可是跟舉報人在電話裏交談過的。”


    “是不是真正的舉報人,還不清楚吧?”


    “嗯,可以這麽說。”茂木記者的臉上又恢複了悠然自得的表情,“那人很興奮,語速很快。‘我做了什麽,我是這麽想的,我希望怎麽樣’,我連插句話的空隙也沒有。可她說得太起勁,結果說漏了嘴。”


    你知道她說了什麽嗎?


    “在該說‘我’的時候,她竟然說成了‘我們家樹理’!”


    知了聲又響成了一片。


    “就是那個一直被傳言說成是舉報人的女孩,對吧?”


    被汗水浸濕的襯衫緊貼在背上,涼子覺得難受極了。


    “全名是叫三宅樹理吧?”


    給茂木打電話的是三宅樹理的母親?涼子感到一陣暈眩。怎麽會這樣?


    “見了麵,聽過說話的聲音,就能確認。我還錄了音,拿出來一放,對方也不得不承認。”


    “你要去采訪她嗎?”


    “當然。”即使汗流浹背,茂木記者的內心似乎暢快,說起話來像哼歌一般輕鬆,“這正是記者的工作。”


    真了不起。


    “所以我要繼續采訪下去。無論是對大出,還是對三宅樹理。”


    令人懊惱的是,涼子無法阻止他。


    雖然無法阻止,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對抗的手段。


    “給一張名片。”涼子伸出一隻手,茂木記者有點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從放在長椅靠背上的西裝口袋裏取出名片,遞給了涼子。


    想想辦法。集中注意力,想想辦法。將目光投在名片上,涼子努力激勵著自己。現在可是到了緊要關頭,想想辦法。


    我不能禁止他采訪,也不能阻止他采訪。那麽,該怎麽辦……


    利用他。


    涼子看著茂木記者的臉。看著那雙藏在淺綠色鏡片後麵的眼睛。


    “盡快查明真相,擠掉城東三中淤積已久的膿血、治愈相關者的心靈創傷。這就是你的目的,對不對?那你的目的跟我們的一樣。”


    沒事,我現在相當鎮靜。


    “我們的追求是相同的。那麽,你是否能協助我們?”


    茂木記者瞪大了眼睛:“你說協助?”


    “希望你能成為我們檢方的證人。”


    “證人?”茂木記者首次露出畏縮的神情,“要我出庭作證?”


    “這還用說嗎?”


    說出你一開始就編好的故事――話到嘴邊又換掉了。


    “請你在法庭上將四月份那期節目中展開的推測重新陳述一遍。你可以說舉報信的內容是真實的;柏木是被大出三人幫殺害的;柏木與大出之間存在著不為人知的複雜糾葛,而這就是殺人動機。”


    這些正是檢方要證明的東西。


    “你不是報道這類事件的專家?你能夠論證柏木與大出他們之間不同尋常的關係吧?所以要拜托你。”涼子低頭鞠了一躬。


    “我說,藤野同學……”茂木記者的話音中透出了困惑。


    “什麽?”


    涼子露出一副天真無邪的誠摯表情。這時可以參考神原和彥主動提出要當辯護人並遭到眾人質疑後,鎮定自若力排眾議時的表情。


    這些事情才正是要在法庭上辯論的吧。


    既然無法將茂木悅男排除在校內審判之外,就幹脆拖他上法庭。


    “請求我協助的含義,你自己清楚嗎?”


    “什麽含義?”


    “這等於是完全相信舉報信上的內容了。”


    涼子做出一副吃驚的模樣:“當然相信了,這還用說嗎?所以我才從辯護人轉為檢察官了嘛。”


    嗔覺靈敏的茂木悅男對這種說法不會沒有反應。


    “怎麽說?”


    來了,來了。他的鼻翼在掀動。


    “你是掌握到了什麽確鑿的證據才當檢察官的?”


    上鉤了。他並不知道我從辯護人轉為檢察官的細節。“這個隨你怎麽想。”涼子一本正經地說,“不過我剛才真是吃驚不小。原來你在四月份做節目時,並沒有完全相信舉報信的內容。你不是說采訪還不夠深人嗎?不過這也難怪,就連我們當時也是一頭霧水呢。”


    言外之意好像在說:現在不同了。


    茂木記者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小孩子家想欺騙大人,那可沒門。”


    “胡說什麽,我可沒騙你。”


    “連我都沒有得到的信息,你們這些初中生怎麽弄得到手呢?”


    “那是當然,你是專業的,我們都是些外行初中生。不過我們可是當事人。”涼子將手掌按在胸口,“因此能掌握到一些外部人物不可能掌握的信息。”


    涼子的大眼睛與茂木悅男的小眼睛,四目相對。


    “難以置信。”茂木記者說道。


    涼子扮出一個笑臉:“好吧,我提供一個證據給你。雖然是別的事。”


    “別的事?”


    “你剛才不是向我透露三宅樹理母親的電話嗎?作為回報,我也要告訴你一點情況。”故意稍作停頓後,涼子繼續說,“森內老師真的沒有收到舉報信。本該送給她的那封舉報信中途被人偷走了。”


    茂木記者大驚失色。涼子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慌張的神情。啊,真痛快。


    “在節目裏,你把森內老師貶損得夠厲害的,說她毀棄了如此重要的舉報信,既無責任心又無能。但你並沒有去仔細證實過吧?這可是個重大失誤。如果森內老師去告你,你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你說的是真的?”


    完全上鉤了。茂木記者大汗淋漓。


    “你怎麽會知道的呢?”他問道。


    “我不是說過嗎?我是內部人物。你還是早點確認,妥善應對為好。”涼子說得像在為他著想似的。


    “嗯,這個嘛,我也會去調查的。”


    “請便。”涼子莞爾一笑,“你可以在確認這件事之後,再決定是否做我們這邊的證人。到時候請給個答複,可以嗎?”


    茂木記者不怎麽痛快地點了點頭,太陽穴處淌下了汗水。


    “就算你隻想采訪校內審判,也是站在我們一邊方為上策。”


    “方為上策?”


    覺得好笑,是吧?行啊,現在你盡管笑好了。


    “難道不是嗎?老師們捂得緊緊的,辯護方也不會輕易鬆口。最讓人擔心的還得數大出的老爸。這次你要是得罪了他,可不再是挨頓揍就了事的了。如果你願意光榮負傷,我也不會攔著你。”


    不能得意忘形。涼子調整一下呼吸。


    “與其橫插一杠,還不如讓我們搞好校內審判,這樣你也能順利采訪。等到確實地弄清真相後再報道不好嗎?如果是我,肯定會這麽做。”


    茂木記者的臉上又浮現出令人討厭的冷笑:“你是說,你會透露信息給我?”


    涼子裝出一副非常生氣的模樣:“怎麽可能!我是檢察官,透釋信息給你,審判不就搞砸了嗎?”隨後她又輕笑道


    ,“可如果你是我們的證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兩人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煩人的蟬鳴又停了,大概樹上的知了也察覺到氣氛不對頭了吧。


    “明白了。”


    茂木悅男輕輕抬起雙手,高舉過頭頂,又點了好多次頭。


    “明白、明白。明白了。我接受藤野檢察官的提議。”


    成功了。涼子在心裏歡呼道。


    “可是,如果森內老師的事純屬子虛烏有的話……”


    “絕不可能。”


    必須馬上跟她聯係,一定要讓森內明白,讓她協同作戰。


    “合同成立。”涼子猛地站起身,飛快地伸出右手。慢了一拍,茂木記者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雙方簡短地握了手,兩人的掌心汗水淋漓。


    “說定了。在我們完成校內審判之前,你不能做出任何破壞審判的舉動。”


    “知道了。”


    “也不能接近三宅樹理。她是我們的王牌。如果她溜了,我們就不好辦了。”


    “明白了。你要我保證多少遍才夠?沒想到藤野涼子你還有這麽難纏的一麵。”


    “請你稱其為‘慎重’。”


    茂木記者笑了,笑得出人意料地開朗:“審判允許旁聽吧?”


    “有這個打算。”


    “不會有記者席吧?”


    “如果你想確保旁聽,就去想別的方法吧。”


    “放心,我有的是門路。”


    茂木記者哼了一聲,眼光流轉之際留下一個微笑,便轉身走出了兒童公園。涼子目送著他離去的身影,一直到看不見他為止。


    剩下我一個人了。


    突然,涼子膝蓋一軟,身子一晃,眼前金星直冒。


    “小涼!”有人高喊著飛奔過來,伸出兩條細細的胳膊想抱起涼子。是萩尾一美。佐佐木吾郎也探過頭來看著涼子的臉。


    “你沒事吧?”


    “哎?哎?哎?”


    一下子冒出許多冷汗,都滲到了眼睛裏。


    “你們倆在這裏幹嗎?”


    “還問我們幹嗎呢!”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兩人一同扶住涼子,讓她坐在長椅上。身穿白色連衣裙的萩尾一美拿出熨平的蕾絲手帕,在涼子臉旁扇著風。


    “我們到你家去,聽瞳子說你跟著一個陌生大叔到公園去了。”


    “所以趕緊找來了。”


    今天,原本約好三個人一起研究佐佐木警官寫的那份報告的。


    “我們看到你在跟那個記者爭論著什麽,就藏在了那邊的樹叢裏。我都做好了準備,一旦那家夥有不軌舉動,就跳出來教訓他。”


    “我還說要叫山崎來呢。”


    “是嗎?”涼子無力地笑了。現在想來確實挺可笑的。


    “我們之間的談話,是從哪裏開始聽到的?”


    兩位檢察事務官互相謙讓似的對視了一眼。


    “我們知道偷聽別人談話是不好的……”


    “沒事、沒事。”


    “是從小涼你要他做我們的證人那段開始。”


    借用一美的手帕擦了擦臉,涼子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你們覺得怎麽樣?”


    佐佐木吾郎立刻回答:“是個好主意。這是管住那個記者的最好方法。我聽著聽著,就覺得特別興奮。”


    讚不絕口。是嗎?原來我幹得真不賴。


    “我也是這麽想的。”話出口後,一美又缺少把握地加上一句“既然小涼這麽想,吾郎也讚成的話。”


    哎?一美也叫我“小涼”了嗎?


    今天萩尾一美塗了口紅,頭發上插著好多閃閃發亮的發卡,看起來不像是來當檢察事務官的,倒像是要去看電影。這樣確實符合一美一貫的作風。


    “小涼,你是什麽時候開始考慮這個的?”


    “臨時想到的,走一步看一步罷了。”


    “真行啊……”吾郎嘀咕道。


    “謝謝。不過我們不能光顧著高興,必須盡快通知森內老師。”


    “森內沒有問題的,她一定會理解。”


    “如果她不理解,讓她理解不就行了?”


    “你理解嗎,一美?”佐佐木吾郎問道。


    “我不理解沒關係,隻要森內理解不就行了?”


    涼子終於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我的事務官真是一對黃金拍檔。


    “還有,三宅樹理的母親……”


    涼子簡單明了地向兩人說明了情況。


    佐佐木吾郎聽後臉色大變:“糟了……”


    “我們不能再傻等舉報人自己站出來了。我們要主動去找三宅樹理。”


    “結果還得這樣啊……”佐佐木吾郎嘟嚷道。


    “果然是三宅樹理。可是,怎麽是她媽媽承認的呢?”


    “別老在這兒聊了,我們找上門去吧。”


    那報告怎麽辦?


    “一美,佐佐木警官的報告就拜托你了。你仔細讀一下,然後按照時間順序製作事件列表。辯護方已經這樣做了。”


    “啊,又是我留守啊。昨天不是也扔下我一個人嗎?”


    昨天,涼子和吾郎去柏木家拜訪時沒帶一美去,讓她做了些事務性工作。


    其實安排她工作是假,因為一美說過“柏木的哥哥長得帥”,所以不想帶她去。


    今天要向三宅樹理攤牌,說服她做檢方的證人。帶上早就對三宅樹理有嚴重反感的一美,隻會起反作用,所以更不能帶她去。


    三宅的媽媽為什麽要給茂木記者打電話呢?


    “不知道。她這麽慌亂,估計是有原因的吧。”


    三宅樹理和她母親之間說不定也沒有好好溝通。三宅可能還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給茂木記者打過電話。


    “走吧。我已經沒事了。”


    藤野涼子站起身,率領兩名檢察事務官走出了公園。?


    辯護方的兩位學生走出櫻井伸江的公寓後,便回城東三中去了。


    “要是能馬上找到岩崎總務就好了。不過他一直很忙。


    “暑假裏也很忙嗎?”


    “即使放暑假,老師們也要來學校,畢竟還有社團活動呢。”


    他是否願意配合校內審判還不清楚。老師們很可能已經對他吹過什麽風了。


    “總務的態度,怎麽說,一般而言應該是偏向現有體製的。”


    “現有體製。”神原和彥重複一遍後,笑道,“還是先見了再說吧。”


    然而,這已經不可能了。岩崎總務辭去了三中的工作。在城東三中,由本校員工承擔保安、清潔之類事務性工作的總務製度已經不存在了。健一未曾察覺到這番變化,如今便隻有目瞪口呆的份了。


    “和保安公司簽訂了非常駐性質的保安協議。”


    楠山老師被太陽曬得黝黑,就像剛去夏威夷或關島度過假似的。考慮到他這副身板和樣貌,也會懷疑他是不是趁暑假去工地上幫工了。當然,野田健一不會向楠山老師提起這些猜測。


    楠山老師被曬黑的原因,就在於正在操場和體育館刻苦訓練的一二年級學生。對運動社團而言,暑假是他們的“旺季”。


    為避免碰上楠山老師的尷尬局麵,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從邊門進入學校,走人西側走廊。如果北尾老師在學校裏就好了,否則會比較麻煩,因此兩人準備進人學校後直奔總務室。就在他們關上邊門的時候,身後傳來了楠山老師的喊聲。楠山老師身穿運動服,脖子上掛著條毛巾,正好從教師辦公室裏出來。真是出師不利啊。


    你叫野田吧?來這兒幹嗎?是為了那個“過家家審判”嗎?你也是成員之一吧?


    “你們來一下。”


    健一還以為自己要被帶到教師辦公室去,誰知楠山老師卻打開了旁邊的總務辦公室的房門。裏麵沒有人,隻有一些辦公桌和櫥櫃。楠山老師就近拉過一張轉椅坐下,讓健一和神原站在自己麵前,已然一副老師訓誡學生的架勢。


    “以前沒見過你啊。這麽說來,你是辯護人?”楠山老師開門見山,看神原的眼神相當凶惡。


    “我是神原和彥。”


    “是東都大學附中的吧?我知道。你為什麽要摻和到別的學校的麻煩事裏來,閑得發慌嗎?你好自為之吧。”


    說好聽點是心直口快,說難聽點就是粗魯無禮;從好的方麵看是值得依賴,從壞的方麵看就是剛愎自用。健一很清楚楠山老師的這副德行,可現在見了麵,還是有些害怕。現在就是這樣,劈頭蓋臉的,一上來就嚇唬人。


    總務辦公室裝有空調,卻沒有打開。所有窗戶都緊閉著,房間裏熱得像桑拿房。然而,神原和彥雖然也在不住地出汗,臉上的表情仍然不溫不火。


    “我們來是為了做一些必要的調查,為辯護做準備。我們本想去教師辦公室請示許可,現在可以向您請示嗎?”


    楠山老師板著臉,瞪起眼睛看著神原和彥:“調查什麽?”


    “調查內容恕無法告知。我們來是想和岩崎總務見麵的。”


    楠山老師突然高聲大笑起來。他告訴兩人:岩崎總務辭職走人了!城東三中廢除了專職總務製度,由保安公司派人實施夜間巡視。


    “代理校長和教育委員會交涉過了。這個區域裏有另一所采用保安公司的學校,因此是有先例的。不過費用不能報銷,要學校自行負擔。今後就得過苦日子了,最受影響的就是運動社團的器材。哦,你是體育盲,反正跟你沒關係。”楠山老師對野田健一說,語氣中帶著幾分侮辱。


    在害怕和憤怒之前,健一首先感到的是震驚。這算什麽態度?這是老師應該對學生說的話嗎?


    “這樣的話,岩崎總務的工作都會由校工和老師們承擔嗎?”神原和彥站得筆直,語速不緊不慢。楠山老師又向他投去凶惡到似乎要咬人的目光。


    “這些事情和外人無關。”


    “我現在是參與校內審判這一課外活動的成員。”


    “什麽課外活動?是誰在什麽時候批準的?嗯?”楠山老師毫不掩飾他的憤怒,嗓門也拔高了,“外人和差生一起搞‘過家家審判’,簡直笑死人了。野田,到時候你考不上高中,哭著求我,我也不會管你。還有你……”


    “神原,”神原和彥冷靜應對道,“我叫神原和彥。”


    “如果你行為不軌,我們可是要通知你的學校的。你父母都是幹什麽的,怎麽不管管你?”


    健一察覺到神原的臉上這才掠過了一絲緊張的神色。


    “我的父母都是認真負責的人。”神原也稍稍提高了嗓門。


    敲門聲響起,沒等任何人作出反應,房門便被拉開,北尾老師出現在門口。


    接下來的一瞬間可謂意味深長。北尾老師滿麵怒容,楠山老師一臉厭惡,而這兩副表情隻在他們的臉上維持了一秒,便立刻換成了兩張笑臉。


    “我聽到你們的說話聲了。對不起,楠山老師,這兩位學生由我負責照看。”


    “課外活動是吧?好啊,好啊。”故意用愉快的聲調說著,楠山老師站起了身。他的眼神依然凶惡,投向健一的視線和剛才一樣帶著侮辱的意味。


    “他們聲稱是來向岩崎總務了解情況的。”在說“了解情況”這幾個字時,話音裏分明帶著厭惡,“且不論外校學生,連野田也不知道岩崎總務已經辭職,這不免令人吃驚。我說你,得到岩崎總務那麽多照顧,卻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才會沒注意到他不在學校了吧。”


    一下子被戳到了痛處。健一不由得垂下眼簾。


    “畢竟在放暑假嘛。”北尾老沒有理會楠山老師的挖苦,“這事也沒向家長匯報,知情者僅限於幾名pta的委員。對了……”北尾老師朝楠山老師笑了笑,他的臉也曬得像鞣製過的皮革,一笑起來,眼角處會出現很深的皺紋,“第二學期開學後,我們來為長年照顧大家的岩崎總務寫封感謝信,您看怎麽樣?”


    “哦,好啊。”楠山老師心不在焉地答道。


    北尾老師乘勝追擊:“運動社團的同學受他照顧最多了,如今他不在了,大家一定覺得很遺憾,應該能寫出熱情洋溢的感謝信吧。”


    “我會考慮的。好吧,他們倆就交給你了。”為了表明自己並非敗退,而是戰略性撤退,楠山老師又加上一句,“野田,你可要好好複習,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健一沒有答複他。楠山老師出門時反手帶上了總務辦公室的門。由於他用力過猛,移門關上後又反彈開,現出一道十公分的縫隙。


    北尾老師伸手重新關好移門後,苦笑道:“中招了吧?”


    “對不起。我們輕舉妄動了。”神原和彥笑道。健一也想笑一下,笑出來之前身子卻發顫了。我就是如此膽小懦弱,真是沒用。


    “楠山老師在學校裏守株待兔,專等你們這些參與校內審判的成員前來自投羅網。他有意埋伏在這裏,逮到誰就大肆恐嚇,就像剛才那樣。”北尾老師看著健一的臉,咧嘴一笑,“別垂頭喪氣的,我知道你怕楠山老師。其實我也討厭他。”


    怎麽這麽熱?北尾老師在辦公桌上找到空調遙控器,按下開關。“嘩――”的一聲,空調吹出一股帶焦味的風。


    “你們也坐下吧。”說著,北尾老師在剛才楠山老師坐過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見神原和彥沒坐,健一也跟著站著。反正已經不緊張了,站著還挺輕鬆的。


    “我和陪審員們也說過,除了返校日,平時不要來學校。實在有事要聯係,可以先打電話給我。”


    一直到校內審判平安結束為止,北尾老師每天都會來學校。“藤野他們呢?”


    “那天之後還沒來過。不過藤野他們有殺手鐧,楠山老師不敢對他們輕舉妄動。”


    “殺手鐧?”神原看著健一。


    “哦,神原還不知道。”北尾老師笑道,“為了這件事,藤野涼子被年級主任打過一個耳光。她母親來學校抗議,說這是不折不扣的體罰。所以高高在上的老師們見到藤野涼子都會抬不起頭來。”


    是的。”健一點了點頭,“這就是校內審判的……”


    “免罪符,對吧?”神原和彥笑得很開心,“真是名符其實的殺手鐧,藤野可真行。”


    “比起她,她母親更厲害,連我都心悅誠服。”北尾老師說。


    神原和彥吃吃笑道:“我們今後得隨身藏一台錄音機,剛才楠山老師的話可真是過分。”


    “不必太在意,”北尾老師對健一說,“他的話不符合老師的身份,也缺乏成年人的氣量。別理他。”


    健一也垂頭喪氣地強裝笑臉:“可是,神原,如果他真的告到你學校去,也很麻煩的吧?”


    “怎麽,楠山還說過這樣的話?”


    “是的。”


    聽到神原的回答,北尾老師的臉陰沉起來。真是不像話。


    “我不怕。反正我又沒做什麽壞事。”


    “我估計楠山不會這麽做,不過,如果真的發展到這一步,我也不會袖手旁觀。”北尾老師發出了明確的宣言,“慎重起見,你把班主任的名字告訴我,還有辦公室的電話,記得嗎?”


    “我們那兒叫作初中部學務管理科。”


    就在北尾老師和神原和彥一問一答的當兒,那台散發著焦味的空調終於開始製冷。大家身上不再出汗了。


    “老師,能告訴我們岩崎總務家的地址嗎?”


    聽到神原和彥的請求,正在做記錄的北尾老師停下了手裏的筆:“還是想跟他見麵?”


    “是的。因為他當天在現場。”


    “不見不行?”


    健一看了看神原和彥。神原答道:“有這個必要。”


    “不好辦啊。”北尾老師咕噥道,“最好不要把這個人牽扯進來。能不能看在我的麵子上,放過他?岩崎總務什麽也不知道,因為這次他辭職,就有讓他承擔責任的意思。”


    柏木卓也深夜潛入學校、跳下屋頂的整個過程,他都沒有發覺,就連邊門處有一具屍體他也從未察覺。


    一直到我發現為止。健一心中暗想道。


    岩崎總務也很倒黴。一切都是因為那場雪。大雪遮蓋了一切。


    然而,神原和彥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反應:“這樣的話,這個處分也下得太晚了吧?”


    “我說神原,別這麽苛責好不好?”北尾老師灰心喪氣地說。


    “可不是嗎?既然要追究他的責任,不早該這麽做了嗎?”


    北尾老師撓了撓理得很短的頭發:“確實很早就有過這種意見,說總務的職責就在這裏,巡夜不正是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發生嗎?”


    津崎校長庇護了他。


    “校長說岩崎總務沒有受過安保培訓,當天又是那樣的天氣。要是學校裏有學生打架還另當別論,隻是有人偷偷溜進來跑到屋頂上,他沒發覺也情有可原。”


    當時,教師和pta成員中都有人同意津崎校長的說法,對岩崎總務采取同情態度,結果便沒有處分他。


    “岡野有不同的想法。他認為,既然津崎校長都自行了斷了,岩崎總務不受任何處罰根本說不過去。後來才有了新的變化,”北尾老師的敘述開始帶入幾分牢騷,“pta中有人原本就認為岩崎總務負有責任,隻不過後來發生了一連串事件,沒顧得上責備他。等後續時間大致平息,也就是最近,追究岩崎總務責任的說法又浮出了水麵。


    “同時也有人認為,岩崎總務不在學校會省掉不少麻煩,是吧?這樣他就不會參與校內審判了。”神原和彥幹脆地說出了意見。


    北尾老師瞪大了眼睛:“喂,我要你們放過岩崎總務可不是這個意思。岩崎總務年紀大了……”


    “明白,您不這樣想,但pta的成員和校長那邊就難說了。”


    北尾老師眨著眼,嘴裏哼哼唧唧地不知在說些什麽。


    “正因如此,得讓他們知道,讓岩崎總務辭職這一手不管用,就算從他口中得不到有力的證言,隻要他出庭,便會有相當的意義。”


    “藤野怎麽說?”


    “還沒和她商量過,估計她也是這麽想的吧。”


    健一突然插話進來:“岩崎總務說,‘那天夜裏並無異常,學校一片寂靜。’這番證言對檢方非常不利。如果大出他們叫來柏木,或者強迫他來,帶到屋頂上再將他推下去,肯定會有動靜的吧?”


    “嗯。”神原和彥點點頭,“你說得對。可就算這樣,藤野也不會聽任那些要排除岩崎總務的人。再說好好間一下岩崎總務,說不定能問出些什麽。”


    “至今沒有出現的信息,今後也不會出現。”


    “問法得當的話,還是有可能的。”


    “故意套口供也不太好吧?”


    健一轉過頭看了看北尾老師。北尾老師正在仔細端詳健一,四目相對後,他的嘴角露出笑容。


    “怎、怎麽了?”


    “你還挺行的。”


    什麽意思嘛,老師。


    “其實我對你並不怎麽了解。不過教師之間經常會交換看法,這種交流遠超你們學生的想象。”


    關於學生的性格、成績、能力、個性、長處短處,等等。


    森內老師和教理科的高橋老師都說過,野田或許是故意裝出一副老實巴交、軟弱可欺的模樣,就像戴著麵具似的。至於為什麽就不得而知了。”


    健一大吃一驚,完全愣住了。


    “你現在的樣子很帥氣啊。這才是真正的野田健一,以前一直隱藏著吧?至於隱藏的原因,我就不問了。”北尾老師笑道,“其實學校本是個複雜的環境,絕不是天堂或樂園。你大概也有自己的處世之道吧。無論如何,你絕不是沒用的人。”


    “更不是差生。”神原和彥接過話頭,“剛才那位老師根本不了解野田。”


    “楠山老師說你是差生?他長著那雙眼睛是用來出氣的?”


    “可是,我的,成績……”健一結結巴巴。


    “那也是一副麵具吧?不光是你,這種現象並不少見。有些學生覺得當優等生反而會不自在。一般而言,這類學生到了高中或大學都會露出鋒芒。”


    “說得和明星似的。”神原一本正經地說,“不過我懂你的意思。”


    北尾老師和神原和彥都笑了,健一也戰戰兢兢地跟著他們起笑了起來。


    我確實戴著麵具。一切都是假的。可是,老師,辯護人,我心裏有一個真正的秘密。隻有這個不是麵具,而是我的本性……


    “那柏木又是怎樣的呢?”神原冷靜地問道,“老師您是如何看待柏木的呢?”


    北尾老師把捏緊的拳頭放到鼻子底下,兩人以為他在思考,可誰知他立刻打了個大噴嚏。


    “空調冷過頭了。”他關掉了空調,“神原,你所了解的柏木是個怎樣的人?”


    “用提問來回答提問嗎?”


    “好老師都這樣。我當真想聽聽你對柏木的感想。你不就是為了柏木,才主動跳進了三中的是非漩渦嗎?”


    誰知神原和彥竟搖了搖頭:“不,我參與校內審判,並不是為了柏木。”


    “是嗎?真的嗎?”北尾老師反問道,“可在我眼裏,你就是為了柏木。就算不是,也不會是為了大出俊次吧?難道說,是為了藤野涼子?”問句中帶著點嘲弄的味道。


    少見的一幕出現了。神原在考慮怎麽回答。健一覺得他是如何擺脫這個問題。


    一種毫無理由的不安冒上健一的心頭。這種不安沒有內容,仿若幽靈,卻切實地存在著,令人焦慮。


    可以說“不自然”,也可以說“不和諧”。總之,神原和彥身上竟會出現本不該有的破綻。


    “是出於對事件本身的興趣……”這麽說通不過吧?”


    “說什麽謊呢,你是那種愛湊熱鬧的人嗎?”


    “想一試身手的野心?”說出口後,神原和彥自己都搖起了頭。北尾老師笑了:“有這種野心嗎?還有呢?”


    “想耍帥?”


    “給誰看?果然是藤野嗎?”


    “藤野很可愛呀。”


    北尾老師大笑起來:“言不由衷啊,虧你說得出來。”


    健一表示異議:“老師,你是說藤野長得難看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當然是個美人,長大了肯定更漂亮。可是她不可愛,不是那種會撒嬌、惹人憐愛的女孩。”


    你這麽說我就懂了。由於神原不再多言,健一一時的亢奮便沒了著落。反正我就是覺得藤野挺可愛的。既可愛又善良。


    不僅如此,她還十分勇敢。鼓起勇氣的藤野涼子是最可愛的。


    “如果我……”神原和彥的語氣變得平緩起來,像是在確認著什麽似的,“無論如何都活不下去而選擇自殺。”


    “嗯?”北尾老師不知何時恢複了嚴肅的麵容,“自殺?”


    “我絕不會讓人們為了我自殺的原因而爭論不休。更不用說被懷疑為殺人事件,使他人蒙受冤屈了。”


    北尾老師沉默了。健一也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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