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八月八日?


    好不容易等到八點,野田健一給藤野家打了電話。即使升入三年級後就引退了,在社團活動上涼子也依然屬於劍道社。劍道社的晨練促使她養成了早起的習慣,八點打電話給她應該不會有問題。可出人意料的是,接電話的竟是涼子的父親藤野剛。


    “我女兒睡得正香呢。”藤野剛直截了當地說,“昨晚好像幹了個通宵。要叫醒她嗎?”


    “不、不用了。我過會兒再打來。不是什麽急事。”健一聽得出自己的聲音都變了調。跟藤野剛講話,自那個夜晚以來還是第一次。


    那個健一差點殺死父母的夜晚,仿佛已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好吧,過會兒我叫涼子打給你。”


    “對不起了。”就在健一落荒而逃似的想要掛斷電話時,電話聽筒裏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野田同學,”即使在電話裏,藤野剛的聲音也依然氣勢逼人,“你很精神啊。”


    “哦,是啊。”健一惶恐地回答。


    “涼子說,你們挺厲害的。”


    健一無言以對。


    “其實我也有同感。神原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連我都感到震驚。”


    具體指哪件事呢?這種例子太多了。


    “謝謝。”健一此刻隻能想到這個回答,可隨後他又漏出了一句多餘的話,“您今天休息嗎?”


    “哎?”涼子的父親似乎很驚訝,他應該沒想過對方會問起自己的事。他笑道:“我馬上要上班去了。昨天晚上是睡在家裏的。”


    他的語氣有點半開玩笑的意味。也許他的女兒們平時總會問他:爸爸,今天你在家裏睡嗎?


    “我是城東三中學生的家長,也是涼子的父親。我的立場比較微妙。加油啊!”他說道,“不過,可別偏離主題了。”


    他掛斷了電話。涼子的父親所說的“主題”指的是什麽?健一看著電話機,沉思了好一會兒。?


    跟往常一樣,辯護方會在上午九點來這裏碰頭。今天要研究柏木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提供的那張通詰清單。大出俊次也要來,因為清單中或許有他熟悉的電話號碼,必須一一挑選出來。


    昨天晚上,即使沒有通宵,健一也忙碌到了大半夜。他將和小林電器店老板見麵時的談話記錄整理成一份報告。


    從岩崎總務那裏聽說小林電器店時,健一為這條親自發掘出的線索興奮了好一陣,見麵交談後卻發現並無多大的價值。小林大叔是個熱心腸的小老頭,他認真聽健一介紹校內審判的情況,一一回答了健一所提出的所有問題。


    然而,這些回答的內容可謂空洞無物。


    時間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七點半。當時nhk的電視新聞正好結束,時間應該不會錯。小林大叔看到店前的電話亭裏有一個男孩。看他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就向他打了個招呼,問他是不是遇上了麻煩事。男孩說自己沒事。那是個非常懂禮貌的孩子……


    講到這裏還算有點條理,再往下就不行了。小林大叔連男孩的長相和穿著都記不清。他對岩崎總務說這男孩就是自殺的孩子,也隻是根據當時的印象作出的主觀想象,沒有任何證據。小林大叔自己也承認這一點,並表達了歉意。


    每當健一給出提示時,小林大叔會順著他的話修正自己的記憶。注意到這一點後,健一不敢再提示了。沒想到,要發掘出他人八個月前的記憶,竟是如此困難。


    小林大叔滔滔不絕地講了很多。店前的這間電話亭以前發生過很多事,會成為觀察青春期少年的一個“窗口”,所以自己非常關注這間電話亭。諸如此類。


    “十二月二十四日看到的那個男孩身上有一種不尋常的氛圍。一看到他的背影,我就想起了很多年前大疏散那天的情形。那可是戰爭年代你知道疏散是什麽意思嗎?就是為了躲避空襲,從城裏逃往鄉下。我那時是去親戚家避難的,也有些小孩是一起集團疏散的,因此和自家的大人分開了。”


    說著說著就跑題了。太平洋戰爭時期的苦難、戰後鬧饑荒之類,聽得健一差點失去耐心,筆記記到一半就停下了。


    等他自顧自地講完一大堆話,健一趕緊拿出六張照片給他辨認。此時已經浪費了將近一個小時。


    這些照片都是和北尾老師商量後收集起來的。柏木卓也、大出俊次、井口充和橋田佑太郎四人,還有另兩名沒有關係的男生作掩護。健一將六張照片一字排開,讓小林大叔辨認。如果一張張拿出來,對方可能會從拿照片的動作或順序上察覺到健一內心的期待,影響他的客觀判斷。這是健一從圖書館裏一本叫《證言?審問的心理學》的書中臨時學來的。


    小林大叔看了六張照片後,大搖其頭,一個也沒有辨認出來。不過健一總覺得,隻要多給他一些暗示,他就會對每一張都點頭。


    總之,他的記憶非常模糊。


    因此,健一在撰寫遞交給神原辯護人的報告時,不由得大傷腦筋。沒用的廢話自然要全部省略,但那段對大疏散的回憶還是保留了下來。健一覺得,這樣比隻寫一句“那孩子的模樣有些惶恐不安”要具體形象得多。


    敲門聲響起。若是神原和彥他們,那也太早了。


    “小健。”


    健一一驚,是母親。他慌忙打開房門。


    野田幸惠沒有穿睡衣,而是穿戴得十分整齊。沒有化妝的臉顯得有些蒼白,頭發倒梳得一絲不亂。


    “今天又有朋友要來吧?”


    “嗯、嗯。”


    “我做了三明治放在冰箱裏。時間久了會變硬,要趁早吃啊。”


    早餐已經和父親健夫一起吃過了,所以母親提到的三明治是用來招待朋友的。


    “媽媽要去醫院了,估計要到下午才回來。”


    “我中午可能也要出門……”


    “沒關係。隻要鎖好門就行。”


    健一“嗯”了一聲。


    母親看著健一的眼睛,靦腆地眨了眨眼睛,臉上泛出笑容。


    “交到了好朋友吧?我聽你爸爸說過了。”


    爸爸連這種事都跟媽媽說嗎?


    “聽說是暑假裏的合作研究,很用功。替我向你的朋友問好。”


    母親關上房門,離開了。健一用雙手抱住了腦袋。


    母親沒說“這些活動會不會影響複習?會不會因此考不上理想的高中”之類的話。這倒挺奇怪的。她可是個悲觀主義者。


    父親是如何向母親說明的?比起內容,健一更在意這一點。


    好在意啊。


    這樣的感覺,已經好久沒有過了。?


    神原和彥和大出俊次九點五十分才來。大出俊次頭發蓬亂,臉也沒洗。他閉著眼睛,一看就知道沒睡醒,而且還很不高興。


    “叫他起來花了不少時間。”


    神原滿頭大汗,看來把大出拖到這兒來著實費了他不少力氣。大出俊次一進野田健一的房間立馬撲倒在床上。


    “讓我再睡一會兒。”說著,他一頭埋進枕頭。健一大驚失色,腦袋裏閃過一個念頭。


    我的床……


    竟然有外人睡在上麵。要是讓有潔癖的媽媽看到,肯定得大驚小怪老半天。更何況如果讓她知道健二的“好朋友”竟然是大出俊次,說不定會當場暈倒。


    健一莫名覺得有點好笑。


    神原冷眼斜視蓋著毛巾毯、背部朝外蜷縮著的大出,捅了一下健一的側腹,用手勢表示:把耳朵湊過來。


    “多虧大出睡懶覺,有新收獲了。”他小聲耳語道。


    “什麽收獲?”


    “跟他媽媽見了個麵。”


    健一不禁瞪


    大了眼睛:“大出佐知子?”


    “除了她還有誰?”神原似乎很高興,“其實,她並不是我們想象的那種人。”


    為了保險起見,神原在早晨出門前給大出家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就是大出佐知子。聽說俊次還在睡覺,神原和彥趕緊跑到大出家臨時居住的那幢周租公寓,那時俊次依然睡得死死的。


    “他媽媽覺得不好意思,想去叫醒他,結果失敗了。於是,我們隻得讓他再睡一會兒,順便聊了幾句。”神原和彥從書包裏取出一張四折的便箋,“這個,就是他媽媽寫的。”


    是有關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大出的不在場證明的記錄。


    健一展開便箋,見上麵用漂亮而有特色的字體,一條條羅列出大出俊次當天的行動。


    “大出白天的出門狀況,他媽媽不太清楚。還有,說他媽媽那天去出席表演宴會是他記錯了,那是二十五日的事情。”


    從這份記錄上看,那天晚上七點半左右,大出母子一起吃了晚飯,那時父親大出勝還在外麵。他是九點左右回的家。


    大出社長是帶著客人一起回來的。客人是三名穿西裝的男子。他們一到家就直接進了麻將屋,還叫佐知子準備酒和小吃端進去。


    客人回去時’已是淩晨兩點多,在此之前,大出社長還叫佐知子添了兩次酒和小吃。佐知子進麻將屋時,發現桌子上豎著麻將牌,客人們抽著煙,屋子裏煙霧繚繞。


    “這天要來客人的事,大出社長早就跟大出和他媽媽說過了,說是來談重要生意的,可能需要介紹自己的家屬,要大出母子待在家裏。


    “大出也被叫到麻將屋去了?”


    “就他媽媽所知,沒被叫去過。不過,”神原和彥提高了聲調,“在大出家,大出社長的命令是至高無上的,既然他事先吩咐過,俊次就不可能隨隨便便跑出去。”


    健一心中不由得一驚:柏木卓也的死亡推測時間是淩晨4020電子書到兩點之間,大出家來客人的時間是晚上九點前到淩晨兩點過後。


    “俊次的媽媽對兒子因校內傳言而苦惱的境遇很清楚,作為母親也有點於心不忍。”神原招招手,示意健一靠近一些,並用更低的聲音說,“家中有來客,對確立大出的不在場證明非常有利,對吧?


    “當然。”


    “可是,柏木死後,無論是大出被傳為凶手的時候,還是舉報信事件重燃話題,津崎先生去了解情況的時候……”


    大出勝都嚴令大出佐知子不準將來客的事告訴外人。


    “聲稱即使說出來大家也不會相信。”


    “這個有點……”


    “不僅如此……”


    由於對方是生意上極其重要的夥伴,被替察盯上就不妙了。這是大出勝的說法。所以這事連警察都不知道。


    健一看著神原和彥的臉,神原對他緩緩點了點頭。


    “他媽媽會把這個信息告訴我們,真是難得。”


    “因為我們不是警察,是孩子,並且還是大出的朋友。”


    神原和彥指了指那份記錄最下方的一行文字:「環球興產」


    “這是客人的公司名稱?”


    “沒有正式介紹過,是大出的媽媽在他們交談時聽到的。”兩人四目相對,相互點了點頭。


    “我向大出的媽媽保證過,絕不在法庭上提到公司的名稱。”


    不然的話,大出佐知子說不定要挨丈夫的揍。


    “可是,知道那些人的來頭,會大大提升證言的說服力。至少對法官來說是這樣的。


    聽聞此言,健一並沒有點頭,而是眯起眼睛看著神原和彥:“這麽說,你又想調查這家公司了?”


    “嗯,要不要委托他們試試?那家大方的偵探公司。”


    “允許我囉唆一句,風見律師可是叫我們別插手啊。”


    “所以就更想知道了,不是嗎?”


    健一心裏又有點發毛了。辯護人異常高漲的工作熱情,怎麽看都有點邪門。心裏的想法又忍不住漏出嘴邊:“真是惡劣的興趣啊。”


    這時,電話鈴響了。健一跳了起來,一把抓過電話聽筒。


    打來電話的是藤野涼子,聲音很清醒,一點沒有剛睡醒的樣子。


    “不好意思,我今天睡懶覺了。”


    “是藤野涼子。”健一告訴神原後,對著話筒說,“昨天,我們去見了津崎先生和森內老師。”


    健一自然地用上了恭敬的語氣,對此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也許因為對方是檢察官吧。


    “我們決定讓森內老師做辯護方的證人,這樣她能更好地說明毀棄舉報信的事。”


    “明白。”藤野檢察官簡短地應了一聲。


    “我跟辯護人商量過,為了保持平衡,讓津崎先生做檢方的證人比較……”


    “哪有保持平衡的道理?津崎先生也當你們的證人好了,他原本就主張柏木卓也是自殺。”


    真幹脆。


    “還有,我們的校內審判不必完全像真正的法庭那樣,將證人嚴格分為‘檢方證人’和‘辯護方證人’。這一點需要和井上法官好好落實一下。證人分屬兩方會增加辦事的束縛和障礙,我覺得還是自由一點比較好。”


    說到這個層麵上,健一就應付不了了。他把電話讓給神原和彥。辯護人接過電話後,聽著檢察官的話,不時“嗯、嗯”地回應著。


    “不過,即使隻是出於形式上的需要,也要保持‘主要詢問’和‘交叉詢問’的順序。”


    說到這裏,他們的意見好像統一了。健一則快速在手邊的筆記本上寫下“必須與法官商量”這幾個字。


    “藤野同學,你可真行。”神原用略帶嘲弄的口吻說,“你和hbs的茂木記者達成交易的事,我們聽森內老師說了。也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我也覺得這是壓製那家夥的最佳辦法。”


    對此,涼子又說了些什麽。聽得入神的神原和彥對健一抬起了眉毛。什麽意思?


    “明白了。還有一點,你們有什麽事情,需要河野調查偵探事務所協助調查的嗎?”


    涼子提高了嗓音,在一旁的健一也斷斷續續地聽到了“從感情上來說……”“不正確的……”之類的片言隻語。


    “我們還沒有確定,不過應該不像你那樣完全持否定態度。”


    然後,神原又默不作聲地認真傾聽起來。


    “這由他本人決定,我並不反對。我讓野田聽電話。”將聽筒遞給健一後,神原和彥說,“檢察官有事要對你說。”


    健一有點慌張。會有什麽事呢?


    “野田,你能在法庭上對發現柏木遺體時的情況作出證言嗎?神原說,這得由你自己作主。”


    健一很驚訝。他根本沒想到自己會攤上這樣的角色。


    “可這樣好嗎?我可是辯護人的助手啊。


    “你也是遺體的第一發現人,有什麽辦法呢?出於麵子,神原不會主動讓你出庭作證,而是讓我叫你出庭作證。沒問題吧?”


    怎麽可能拒絕呢?“沒、沒問題。”


    “隻需就事論事地作出說明,不必事先準備,憑記憶陳述就可以了。”


    不用揣摩角色,上台就演。


    “我們的校內審判處處都在打破常規啊。”


    “本來就不是真正的審判,隻能按能夠實現的方式來辦。拜托了。”


    健一以為涼子要掛電話了,可誰知她還有話要說。


    “神原還在嗎?”


    神原和彥將聽筒按到耳朵上後,低聲地驚呼起來:“哎?你真是無所不知嘛。”


    涼子又說了些什麽呢?


    “已經沒事了。隻是有點熱感冒


    罷了。”


    好像在說前天神原身體不適的事。健一頓時也感歎起涼子的無所不知,可馬上想到這可能是古野章子告訴她的,也沒什麽可奇怪的。


    神原和彥又“嗯”“好的”應了幾聲,再次將聽筒遞給健一。


    “掛掉好了。”健一說。


    結果是對方先掛掉了。聽筒中響起“嘟――嘟――”的聲音。


    “她都說了些什麽?”


    “因為工作量太大,與其委托私家偵探,還不如增加助手。她也熱心過頭了。”神原和彥說道。從表情來看,他並沒有感到不快。


    健一心中一動:如果藤野涼子和神原和彥不是在如今的情況下相遇,也許會成為非常親密的好朋友。他們同樣聰明,又誌趣相投,長相也很般配,就算變成一對戀人也是順理成章的吧。


    真正應該做辯護人助手的不是我,是藤野涼子。哪怕讓藤野涼子做辯護人,神原和彥當助手也成。如果這兩個入聯手,檢方便隻有舉手投降的份了。


    “藤野要茂木記者作為證人出庭。”正當健一胡思亂想時,神原和彥若無其事地說出這樣一句話。


    健一不由得瞪起了眼睛:“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不是自找麻煩。如果我是檢察官,我也會這樣麽做。既然達成了交易,茂木記者對檢方而言便是個不錯的證人。”


    果不其然,他們連思路都一樣。


    “這麽說,你對此早就嚴陣以待了?”


    “沒那麽誇張,隻是早就料想到了而已。”


    “可這樣的話,三宅樹理沒問題嗎?茂木記者一追究,最受不了的不就是三宅樹理嗎?”


    “野田,你很為三宅樹理擔心啊。”神原和彥的語氣相當柔和,“這事交給藤野,沒問題的。不過,這麽說好像有點不妥,野田你應該更了解藤野才對啊。”


    健一感到心跳莫名地加快了。


    這時的大出俊次正在健一的床上打呼嚕,仿佛一切都與他無關。


    “藤野昨晚一宿沒睡,可大出為什麽也睡不醒呢?”健一說。


    “他媽媽說,他一直是個晚上不想睡覺的夜貓子。”神原和彥似乎想起了什麽,笑了起來,“他媽媽還抱怨這孩子太不省心。”


    健一心想,他已經多次受到警察的管教了,哪裏隻是省心不省心的問題。


    “以前從沒想過,”神原說道,“大出的母親在家長中似乎也挺受孤立的。”


    “那是她自找的。”


    從健一的語氣聽來,好像他就是城東三中其他家長的代表似的。


    “這我知道。可是,當母親的竟然對我這樣的小孩抱怨,也夠可憐的。我還從來沒遇到過呢。”


    “你還想當大出家全家的辯護人?”


    “今天你說話很衝啊。怎麽了,你也沒睡好?算了……”神原和彥搓了搓手,“我們來看一下通話記錄吧這份文件記錄了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柏木家打出和接到的電話。昨天柏木宏之打電話來說,ntt終於寄來了通話記錄,隨即便發來了傳真。


    文件中列出了七個電話號碼。一天內竟有七通電話,這對一個普通家庭而言算是比較多的了。如果是新年,那還說得過去,因為要打電話拜年。可在聖誕夜就有點不自然了,日本人畢竟還沒有養成到處打電話祝賀“聖誕快樂”的習慣。


    七通電話中,有兩通是打出去的。一個是市外的號碼,另一個是市內的號碼,並且就在附近地區。柏木宏之在那個市外的號碼旁寫下一句話:大宮的祖父母家,是媽媽打給大宮的奶奶的。


    針對剩下的六個號碼,神原和彥首先撥打了從柏木家打出去的那一個。電話接通了天秤座大道的一家西式糕點店。那家店健一也知道。確認過後,神原便掛斷了電話。


    “一定是為了訂購聖誕蛋糕。”


    剩下的五個都是從外麵打來的號碼,都是市內的。其中兩個就在本區內,因為區號相同。


    “剩下的三個裏麵,這個是新宿區的吧?這個是哪兒的?赤阪那邊嗎?”健一看著這些數字咕噥道。


    神原略感驚訝:“你看號碼就知道是哪個區的?”


    “基本都知道,隻要在東京都中心的二十三個區內。”


    不可思議的是,撥打這五個電話號碼的結果都是無人接聽,而且也沒有設置自動錄音。


    “這是怎麽回事?”


    “都是公用電話吧。”


    隻要沒有正好路過的熱心人,覺得鈴聲太吵了去接聽一下,電話肯定會一直這麽響下去。


    “這份清單也太不為我們考慮了。要是除了電話號碼,還能列出電話擁有者的姓名和所在地就好了。”


    “不,這樣也夠了。”神原和彥搖了搖頭,“地點無所謂,重要的是通話時間。”


    將這些電話記錄按通話時間排列如下:


    1上午十點二十二分 本區內


    2中午十二點四十八分 不明


    3下午三點十四分 赤阪?


    4下午六點零五分 新宿?


    5下午七點三十六分 本區內


    “有人頻繁地和柏木聯係。”


    確實如此。


    “間隔都在兩個半小時左右,像是在定時向他通報著什麽。”


    健一回想起來了:“我和向阪行夫在天秤座大道的麥當勞看到柏木時,是傍晚五點左右。”


    這段時間裏,沒有電話打來。


    “這麽看,柏木知道這段時間裏不會有電話,可以放心外出。”神原和彥偏了偏腦袋,嘟嚷道:“能這麽斷定?”


    “我覺得可以。從通話次數上看,那絕不是柏木厭惡的電話。”


    如果是討厭的電話,不接不就完了?如果覺得恐怖,柏木也隻要無視電話鈴聲就行。


    “譬如,第四通電話打來的時間或許是第三通電話裏約好的。”


    健一雙手抱胸,注視著自己寫下的通話記錄表。結果他發現,這份以前沒有引起重視的通話記錄,不正是一件勝於雄辯的物證嗎?


    “5號電話應該是從小林電器店前的電話亭裏打來的吧?”


    因為時間上完全吻合。


    “確認一下吧。我來跟小林大叔說!”


    不等神原作出答複,健一便拿起了電話聽筒。小林電器店那位好談往事的大叔聽到健一的名字和要求後,立刻爽快地答應了。


    “現在,我就來撥打5那個號碼。”


    健一的手指有些發抖。


    結果立刻出來了。電話那頭傳來了小林大叔的聲音:“沒錯,這就是我的店門前那間電話亭的號碼。你是叫野田吧?剛才你也打過這個電話嗎?”


    “是的。我打過。不好意思。”


    “剛才我店裏有客人,沒能出來接。”


    小林大叔似乎有些後悔。


    “沒關係的。不過這下就搞清楚了,謝謝您!”


    健一看了看神原辯護人的臉。不知為什麽,辯護人眯著眼睛,顯得有些吃驚,隨後又問道:“那又怎麽樣?”


    見到辯護人的反應,健一差點從椅子上倒下來:“你這算什麽反應?這難道不是一個重要的事實嗎?”


    那天下午七點半剛過,電器店的小林大叔看到了那名在店前的電話亭裏打電話的少年,還和他說過話。他對岩崎總務說,那少年一定是柏木卓也。但是,他沒有從健一帶去的照片裏認出柏木卓也。對大出俊次他們的照片也沒有任何反應。這說明,小林大叔的證言隻是他自己的想象。


    而此番確認後,事情有了轉機。5號電話似乎是向柏木卓也通報情況的一係列電話中的一個,還是在小林電器店前的電話亭裏


    打的。


    小林大叔看到了那個打電話的少年。


    可辯護人的反應相當冷淡。


    “事到如今,我們有必要為這個興奮嗎?小林大叔看到的那個少年和柏木卓也很像,和大出他們不一樣。這本身就是對我們有利的證言。我們可以向陪審員提出,那天被告和他的同伴沒有打電話給柏木,至少5號電話不是他們打的。再說……”辯護人聳了聳肩,“小林大叔的記憶本就十分模糊,這可是個致命的弱點。你在報告中不就是這麽寫的嗎?”


    神原和彥用手指彈了彈健一花了不少力氣寫成的小林大叔的證言報告。


    “但是,5號電話是從那裏打來的,現在不是很清楚了嗎?”


    “這確實沒錯。”神原的語氣稍稍緩和,“對不起。其實我也不想潑你冷水。”


    兩人陷入一陣短暫而尷尬的沉默。


    最終是神原和彥打破了沉默我覺得,這五通電話是誰從哪裏打來,電話內容又是什麽,這些全都不知道也無所謂。”


    “無所謂?”


    “因為,大出即便要叫柏木卓也出門,也不可能如此有耐心。我們的被告不具備這樣的計劃性。”


    這倒是真的。健一也這麽認為。


    “是啊。如果換作大出,他一定會作出更急躁的行為。”


    “是吧?”


    原來是這樣啊。健一歎了一口氣。空歡喜了一場,還以為是個重大發現呢。


    “那麽,這通電話是誰打的?”


    “不清楚。”神原和彥苦笑道,“隻有問柏木卓也本人才能知道吧。”


    這說法也太莫名其妙了。


    “難道就這麽一直不明不白的?”


    “有什麽問題嗎?有必須查清這個的理由嗎?既然知道這幾次通話都來自公用電話,調查起來就會費時費力,還不一定能得出結果,結果也可能和柏木卓也的死無關。”


    辯護人說的沒錯。要說可能性,也確實是這樣。可是,怎麽有一種正被花言巧語哄騙的感覺?


    “不隻是這件事。隻要是一樁案件,無論經過如何嚴密的調查,也總會有一些不甚明了的部分。真正的法庭審理也是如此。這五通電話恐怕也是這樣的吧。”神原和彥說道,“我們都是外行,時間又緊迫,要想把一切都調查清楚幾乎不可能。小林大叔的記憶很模糊不是嗎?連他看到那個背著帆布背包的少年的時間也可能有出入,也許不是七點三十六,而是七點四十五之類的。”


    神原的話合情合理。但健一仍然無法釋懷。


    辯護人似乎不想深究這份通話清單。


    隻是因為太費事或者不重要嗎?


    “明白了。不過剩下的2到4到底是不是公用電話,我還想確認一下。”


    “嗯,那就麻煩你了。”神原的口氣未免太過輕描淡寫。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健一覺得自己的喉嚨口好像有東西梗著。


    他可不想就這樣終止談論,便繼續咬住這個話題不放。


    “可是,你不覺得奇怪嗎?”


    “什麽?”


    “如果換做是你,一天內有那麽多電話打到你家,你都接聽了,你的父母不會說些什麽嗎?”


    “真煩人”“怎麽會有這麽多電話”“剛才的電話是誰打來的”……諸如此類。


    “如果是我們家,我媽會怎樣我不知道,我爸肯定會說。”


    “會發火嗎?”


    “不會,但肯定會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之類的。”


    柏木家難道不會發生這樣的對話嗎?


    “說不定柏木有專線電話。”


    健一大吃一驚。今天的神原辯護人太不正常了。


    “你今天是怎麽了?昨晚沒睡好嗎?”


    “怎麽了?”神原和彥反問道。看來他不是在開玩笑,是真的不知道。


    “這裏不是寫著嗎?柏木的媽媽用同一部電話打給過大宮和蛋糕店。柏木怎麽會有專線電話呢?”


    神原辯護人瞪大眼睛愣了一會兒,又猛地垂下了腦袋。


    “對不起。我今天真夠笨的。”


    “你沒事吧?”


    “在我們家,作坊和住宅的電話是兩條線,我搞混了。”


    健一的內心深處吹過一陣冷風,這種感覺已經有過好多次了。


    神原和彥也是人,總有粗心大意的時候,可這也太傻了……


    “誰傻了?”和毛巾毯融成一體的大出俊次朝這邊翻了個身,粗聲粗氣地說著,臉上滿是怒容。


    “不是說你。對了,你也該起床了。”


    “煩死了!”大出俊次說著,身子又朝裏翻了回去。他把手伸到t恤下麵撓著小肚子,這副模樣該說不成體統呢,還是不拘小節呢,柏木一直悶在家裏,光是這樣他媽媽就很擔心了。一天之內有這麽多電話打進來,覺得奇怪也很正常吧?”


    神原和彥坐直身體,點了點頭。


    “可是,無論是麵對警察的詢問,還是老師的關心,柏木功子都回答說,卓也當天沒有任何反常的舉動。”


    柏木卓也是不是因為被人叫出去了,才會在半夜來到教學樓樓頂?自舉報信騷動以來,這番疑問便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然而,柏木功子的證言卻絲毫沒有改變。即使在《新聞探秘》節目中,她也一句沒提到過那天電話很多的情況。


    “這說明他父母都沒發覺。”健一說。他的臉因興奮而漲得通紅,“所以,柏木知道電話打進來的時間。”


    如今的電話不會一來電就馬上響起。無論母機還是子機,來電後都會先亮燈,同時在液晶屏上顯示一些信息。


    隻要守在電話機旁,看到亮燈和顯示後馬上接聽,電話鈴就不會響。”


    “可是,等電話來,不會很麻煩嗎?”


    辯護人,別作這種無聊的反駁。要不,這算是在考驗我?


    “如果要等一個小時,那當然很累了。可如果隻等十分鍾呢?說好‘下午三點到三點十分之間打來’,到時候守在電話旁,就不怎麽麻煩了,不是嗎?如果子機是無繩電話,那拿到廁所裏去等也行。”


    “明白了。確認一下吧。”神原好像拗不過健一,顯得有點焦躁,“看來,中間隔著柏木宏之這個代言人還是不行,應該直接和柏木功子接觸。”


    “柏木房間的電話也要確認。越快越好,最好是馬上就去……”


    神原和彥指了指床,說道:“是應該抓緊,可在此之前,還得先處理好這家夥。”?


    大出俊次洗了把臉,這才完全睜開了眼睛。他一個人幾乎把健一的媽媽野田幸惠做好的三明治全都吞下了肚。


    通話記錄上剩下的五個號碼,他一個都不知道。對於這些都是公用電話的說法,他很爽快地表示了讚同。


    “誰會在家裏打這種危險的電話呢?”


    “大出也會用公用電話?”


    “用。我那個被燒掉的家後麵就有一間電話亭。”


    俊次待在家裏也聽得見電話鈴聲,他常常一聽到鈴聲就從陽台上翻出去接電話,暗中策劃好路徑,連鞋子都預先放好了。


    “你一直都是這樣的?”


    這對健一而言實在難以想象。


    “還記得那間電話亭的號碼嗎?”辯護人問道。


    大出俊次立刻答了上來。這便是他使用過許多次的證據。而這個號碼和通話記錄中的五個號碼一個都對不上號。


    “我早就覺得奇怪了,你怎麽會沒有傳呼機呢?”


    聽了神原和彥的問題,大出俊次竟然兩眼直冒凶光。


    “怎麽了?不可以嗎?”


    “就是有點想不通。有個傳呼機


    多方便啊。”


    “以前我也有過一台。”俊次的語氣聽來很不服氣,撅起的下嘴唇上還粘著雞蛋三明治的餡料,“前年聖誕節,我是跟一些高年級的家夥一起過的。”


    他們無所顧忌地大鬧了一通。大出勝知道後,暴打了他一頓。


    “老爸順手就把傳呼機沒收了。”


    「正因為有了這種玩意兒,你這笨蛋才會被那些壞家夥帶出去!」


    “後來就一直沒有了?不會吧。你不會偷偷買一個嗎?”神原和彥繼續追問。


    俊次白了他一眼。“買了。”他氣勢洶洶地說,“去年暑假買的,後來又被老爸沒收了,還挨了揍。怎麽樣?你滿意了嗎?”


    神原和彥笑道:“沒有再買嗎?嗯,還是不買的好。不,應該買一個才好。”


    傳呼機上的通話記錄也許能成為辯護方的證據。


    “反正我沒給柏木打過電話。”說著,他在t恤和短褲上胡亂擦了擦剛才拿三明治吃的手,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停了下來。短褲的後插袋裏發出沙沙沙沙的聲音。


    “對了。這個,我帶來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便箋紙,“你不是要我寫二十四日那天的行動記錄嗎?”


    他將紙戳到神原的鼻尖處,又“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


    “寫是寫了,可這玩意兒真能管用?”


    健一探過頭來看了看這張紙,一下子就泄了氣。


    字寫得太難看。一行行的字上下起舞,歪歪扭扭。要看清寫著什麽已經夠累了,內容就更別提了,淨是些“睡覺”“遊戲中心”“不知道幾點”“便利店”之類含糊的用詞。並且,隻有那天下午的活動回憶得比較詳細,晚上八點以後就隻寫了一句“在家”。


    “你還記得七點半左右跟你媽媽一起吃晚飯的事嗎?”


    “晚飯是吃了,”俊次打了個很響的飽嗝,“時間記不得了。”


    “是跟你媽媽一起吃的吧?”


    “老媽不在。她去看宴會表演了。”


    這是他記錯了。


    神原和彥展開便箋,攤在桌麵上。


    “還記得晚上九點鍾左右,你爸爸帶著客人回家的事嗎?是來家裏打麻將的客人。”


    大出俊次靈巧地挑動一邊的眉毛,看著神原問道:“上次你也問過這個問題吧?”


    “我想再確認一下。還記得嗎?”


    又一個飽嗝後,俊次搖了搖頭:“我沒跟客人見過麵。隻記得老爸說,那晚有客人要來,要我待在家裏。僅此而已。”


    看來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大出俊次確實沒被叫到麻將屋裏去過。


    “大出,你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是不會知道客入的進出以及家裏別的地方的情況吧?”


    俊次露出牙齒,顯得十分不耐煩:“我家太大了。”


    “嗯,那倒是。不過已經燒得一幹二淨了。”神原追問道,“我再問一次,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吃過晚飯後,大出你一直在家,對不對?直到早晨為止,一步也沒有離開過,是嗎?可不能撒謊啊。”他強調了一遍,“你要是撒謊,我總會知道的,因為我可以去證實。”


    健一發現在這一瞬間,大出俊次的眼中隻有眼白,沒有眼黑。曾聽人說過,鯊魚發起攻擊時的眼睛就是這樣的。


    “證實?”俊次怒吼道,“什麽意思?去向誰證實?”他猛地站起身,把椅子都帶倒了,“向我老媽去證實嗎?是不是?”


    隔著桌子,他一把揪住神原和彥的衣領,將他提了起來。


    “你要把我老媽也卷進來,是不是?我不是跟你講過了,不要把我老媽卷進來!我不是講過了嗎!”


    大出俊次將神原和彥從椅子上拖了起來,用力搖晃著,似乎馬上就要動手揍他了。健一說不出話來。他沒膽量上前去勸架,也沒有攔住俊次的臂力。桌上那隻俊次用來喝大麥茶的玻璃杯映人眼簾。他一把抓起玻璃杯,將杯中殘存的茶水潑到俊次的臉上。


    這真是名副其實的“潑冷水”。


    被潑了一臉的大麥茶後,大出眨起了眼睛。健一的心跳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起反作用了嗎?那家夥會發作得更厲害嗎?


    大出俊次垂下高聳的雙肩,鬆開神原和彥的衣領,一把推開了他。神原和彥搖晃著身子,雙手按在喉嚨口,開始猛烈咳嗽起來。剛才被大出俊次揪起來時,他險些窒息。


    俊次呆呆地站著,眼睛恢複了正常,剛才那鯊魚般的眼神已不知去向。


    “不是,我們要,把她卷進來……”神原和彥痛苦地喘息著,“是你媽,主動,配合我們的。她……很擔心你啊。”


    說完,神原再也忍不住了,俯下身子幹嘔起來。健一見狀,趕緊跑去撫摸他的背部。


    “今天真是倒了大黴。”嘴上這麽說,神原卻依然在笑,“下次你要是再這樣……”


    “你還是別說話了。”健一攔住了神原的話頭,抬起頭看著大出,替神原說出了下半句,“我們就辭職不幹了。”


    大出俊次默不作聲地撩起t恤的下擺擦了擦臉。然後扶起椅子,坐了下來。


    “昨天,老爸他……”大出的聲音太小了,不光是健一,連還在幹嘔的神原也抬起了頭,“又被警察叫去了。”


    一大早被叫去,下午六點過後才回來……


    回來後,老爸又叫來稅務顧問,搞了一大堆賬本,兩人一直折騰到很晚才結束,老爸還不時咆哮幾聲……”


    稅務顧問走後,大出勝一個人關在房間裏,像是在給什麽人打電話。起初聲音很大,馬上又變得很小聲,偷偷摸摸地談了很久。


    “現在租的公寓裏也有老爸工作用的房間。”


    就在大出俊次房間的隔壁。


    “就因為這個,你昨晚才沒有睡好,是吧?”終於調整好呼吸的神原和彥抬起身子說道。


    健一突然明白了。大出俊次表麵上總是突然發火,大聲吼叫,大吵大鬧,然後又馬上開始傻笑。大家都認為這是他的本性,才留意不到別的方麵。其實他的內心也相當不安,精神狀態很不正常。他不僅擔心自己,也擔心父母,因此變得更容易衝動。


    對他而言,擔心他人的感覺,還是第一次體會到吧。


    “我想聽聽老爸在說什麽,可聽不到,所以我……”他伸手抓過被健一倒空的玻璃杯,將杯子底部貼在耳朵上。“就這樣,貼在牆壁上。”


    “偷聽啊……”神原和彥笑了,隨即又咳嗽起來。健一忍住笑,再次撫摸起辯護人的後背。


    “聽到些什麽?”


    “老爸說的生意上的話,我一點也聽不懂。”


    不過聽得出他們在談錢。


    “保險金還沒有下來,老爸他很犯難。”他嘟囔著,“最近連零花錢都不給我了。”


    大出俊次也很害怕。


    神原和彥坐回椅子上,臉上的表情表示他已經沒事了。健一從洗手間拿來毛巾。


    “我現在這麽做,對嗎?”大出抽著鼻涕,“公司那邊很慘。我必須擔心那邊,因為我是繼承人。


    “具體而言,”神原冷靜得驚人,“假如你父親的公司麵臨危機,你又能做些什麽呢?”


    大出俊次又吸了一下鼻涕,拿t恤衫的下擺胡亂擦了擦眼睛和鼻子,似乎用不著毛巾。


    “沒什麽能做的吧?”神原和彥說,“如果是這樣,你還是把精力集中到證明自己的清白上為好,這樣至少還能讓媽媽放心一點。”


    大出俊次低下頭,撤起嘴,低聲說:“我倒想問問你……”


    “什麽?”


    “你真是個讓人犯惡心的浪蛋。沒人這麽說過你嗎?”


    神原辯護人無法回答。


    大出抬起頭,看著神原。這次倒並不是要打架,可看上去態度更惡劣了。


    “你自己明白嗎?混賬透頂。腦子快,嘴會說,心眼黑。其實,你要比我壞多了。”


    健一的嗓子幹得快要冒煙了。


    “你自己有沒有想過,你老爸殺死你老媽的時候,應該連你一起弄死;要不,你老爸在上吊的時候,應該把你吊在身邊。這樣就好得多了,你說是不是?”


    健一猛地將手中的毛巾扔向大出。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等他回過神來時,他發現自己正朝大出俊次猛撲過去。


    他並不想揍大出。他做不出這種英勇行為,隻是想撲上去阻止。大出吃了一驚,一閃身就躲開了,健一反倒摔在了廚房的地板上。


    健一的氣勢絲毫不減。他站起身來大叫道:“不準說這種話!”


    你根本沒有說這種話的資格!誰都沒有說這種話的資格!


    “你要向他道歉、道歉!道歉!向他道歉!”他一邊喊著,一邊準備再次撲向大出俊次。


    身後有人抱住了他。沒有別人,隻有神原和彥。


    “別攔我。你這個混蛋!”甩開神原的手,健一也對他大喊大叫起來,“為什麽能容忍他說這樣的話!為什麽要攔住我?被他這麽說,你不覺得窩火嗎?”


    神原和彥體格和健一不相上下,也不躲不閃,健一一下子就揪住了他。就像剛才大出對神原那樣,健一也抓住他的衣領搖晃起來。


    神原絲毫不予抵抗。健一搖著搖著竟哭了起來,於是停止搖晃,拽著神原的雙手很快鬆開了。他全身癱軟,一下子坐到了地板上。


    “我也想過。”頭頂傳來神原和彥的聲音,沙啞、低沉,輕到隻能勉強聽見,“我一直在想,為什麽隻有自己活下來了?所以……”說到這兒,他噎住了。


    健一抬頭看著他。隻見他臉色慘白,毫無表情,卻站得筆直,和大出俊次正麵相對。


    “其實,我那時就知道……”


    對麵大出俊次的臉一片蒼白。


    “我知道,自己早就死了。”


    和父母一起死了。


    “站在這裏的是一個幽靈。我是幽靈。”


    柏木卓也問過丹野老師的殘酷問題,再次浮現在健一的腦海裏。那孩子,能善待自己的生命嗎?能找到活著的意義嗎?


    “是一個幽靈在做你的辯護人。”神原和彥的眼睛是幹的,“如果你不願意,可以解我的職。我絕不會主動辭職。”


    大出扒下肩膀上的毛巾,穿過廚房跑了出去。很快,玄關處傳來開關門的聲音。


    “今天是內訌的日子。”難以置信的是,神原和彥居然向癱坐在地上的健一露出笑容,“總之先休息一會兒吧。休息半天也沒什麽關係。”


    不過,鬧到這個地步可真是遺憾,簡直叫人喘不過氣來。


    “為什麽?”健一問。


    為什麽要忍受到如此地步?


    就算問了,他也不會回答的吧。可健一太想一吐為快了。


    “你當那家夥的辯護人是有原因的吧?這對你有什麽好處嗎?到底是怎麽回事?”健一盯著地板,語氣就像發牢騷似的,“如果有什麽原因,請告訴我,不然我可要崩潰了。”


    神原在健一的身邊蹲下了身,健一則抬起了半個身子。辯護人的眼睛裏還是幹的,都幹透了,仿佛沙漠。


    健一想到了沙漠。這家夥就是在沙漠裏遊蕩的幽靈。


    “我不想告訴你。


    “哎?”


    “我不想回答。不想說。”


    這其中肯定有原因。


    健一淚流滿麵,張開的嘴半天都合不上,就像中了邪似的看著神原的側臉。這種狀態持續了多久?


    “好吧,那我不問了。”或許是哭過的緣故,健一的嗓音有些沙啞。不過他明白,這個回應是正確的。


    如果急於得到答複,隻會適得其反。要想得到答案,就隻有繼續跟在神原辯護人身邊。跟著他仔細觀察他。


    健一想起一句更重要的話語:“我也不會辭職。如果你討厭我,可以將我解職。”


    失魂落魄的兩人在餐桌底下對視著。


    “謝謝。”神原和彥說道。


    健一突然害羞了。他在地板上爬了幾步,揀起大出俊次扔下的毛巾,擦了擦臉,又擤了擤鼻涕。


    “我們去見見柏木的母親。”神原和彥說著,站起身來,“還是洗把臉再去吧。”?


    藤野涼子昨晚一宿沒睡,是在考慮爭取井口充的辦法。回過神來時,她發現短暫的夏夜即將過去,打開窗戶,涼爽的晨風撲麵而來,十分愜意。盡管開了一夜的空調,此刻她的身上依然是汗涔涔的。


    去年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一,午後十二點半左右的午休時間,城東三中二樓的理科準備室裏,大出俊次、橋田佑太郎、井口充三人和柏木卓也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井口充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撰寫起訴書必需的證言。這是個核心問題,因為該事件正是導致大出俊次欲置柏木卓也於死地的憤怒,或者說殺意的起因,盡管將殺人意圖落實的計劃性並不明確。


    這一切都必須讓井口充親口講出來。


    昨天,涼子己經向她的兩個事務官詳細說明了這一方針。佐佐木吾郎的反應卻有點出人意料。


    “小涼,你的用意我明白。”


    可這真的是事實嗎?


    “理科準備室發生的事件強行認定為殺死柏木卓也的動機,合適嗎?”


    “並不是‘認定’,這是順理成章的推理。”


    “也僅僅是推理,不是嗎?根據推理來構建整起事件……”


    “不這麽做,我們的任務就無法完成。”


    “就是說,要讓井口充說出我們希望他說的話,對吧?”


    “是啊。”


    “這麽做……合適嗎?”佐佐木吾郎的臉上露出了猶豫的神色。對這位忠誠的事務官而言,這種表情還是第一次出現呢。


    “沒什麽不合適的。”


    “這難道不是在欺騙,不,是在誘供嗎?以‘你沒有罪,因為你不在柏木卓也慘死的現場’這樣的話為誘餌。”


    “不是‘不在’,隻是聲稱根據三宅樹理的證言,能夠明確的嫌疑對象隻有大出俊次一個。”


    因此隻有他一個人被起訴。


    “可是,舉報信上明明寫著他們三個人的名字啊?”佐佐木吾郎反問道。


    “那是因為淺井鬆子這樣說,當時才那麽寫的。三宅樹理也隻是聽來的,並沒有看到過他們三人。用些模棱兩可的說法也是沒辦法的事,隻要能讓井口充朝這個方向理解就行。”


    “你真的想誘供啊,小涼。”佐佐木吾郎更加猶豫了。連那個比起做忠誠的檢察事務官,更願意做佐佐木吾郎忠誠支持者的萩尾一美也發表了負麵意見:“法庭審判可以這麽做嗎?”


    “在這次的內審判裏是可以的。”涼子毫不動搖,“你們兩人好好回想一下。柏木死後,為什麽會傳出是大出他們殺死他的傳聞?不正是因為,大家都認為這跟理科準備室裏發生的衝突有關嗎?我們也必須回到這個原點上來。不過我們不能僅憑模糊印象捏造傳聞,要根據事實情況重構整個事件。”


    事到如今,兩名事務官並沒有跟涼子對著幹的打算,隻是在麵對重大而艱難的決策時有點膽怯罷了。


    “明白了。”佐佐木吾郎說,“總而言之,這可是一件大事。”


    今天,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一整天都在寫增井望的陳述書。由於是瞞著增井的父母做這項工作,隻能讓增井到佐佐木吾郎家


    去。如果搞得太晚,會引起增井望家人的注意,所以今天可能還完不成。


    眼下他們那邊的工作一定早就開始了。那涼子也要行動起來,得把睡懶覺損失的時間補回來。


    熬了整整一個通宵,也不光是在腦子裏空想,涼子已經給井口充寫好了一封長信,信中寫明了檢方的宗旨和請求。涼子覺得,這麽做比打電話更好。接下來她要登門拜訪,直接把信交給井口充的父母。涼子穿戴整齊後便出了門。她今天穿的是校服,頭發束在腦後,那封信則放在書包裏。井口家經營的雜貨店在天秤座大道裏,涼子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一本正經地跑去那條商業街。


    店名就叫“井口屋”。店裏應景地擺著一些時尚的物品,但本質上還是個小雜貨鋪。從廚房用具到清潔用具,還有拖鞋、清洗劑、晾衣杆、長筒雨靴等等,應有盡有。


    在堆滿各種物品的貨架後方,是放著收款機的賬台。賬台後坐著一對中年夫婦,女方的長相和井口充有點像,應該是他的母親。


    井口充的母親首先注意到藤野涼子,臉上表情顯得很驚訝。正在寫什麽東西的父親還以為來的是普通客人,筆也不停地說了聲“歡迎光臨”,被妻子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才抬起頭來。


    “你是藤野涼子?”母親開口了。父親聽了這句話,臉上才顯露出驚慌的神色。


    這樣也好,不用自我介紹了。涼子畢恭畢敬地低頭鞠了一躬。涼子被請進店裏一間狹小的用作辦公室兼倉庫的房間。房間裏放著折疊式的桌椅,空調不管用,十分悶熱。


    井口充的父親井口直武說話的聲調很高,這點跟他兒子很像。母親井口玉江留在賬台邊,和這個房間隻隔著一塊門簾,裏麵的對話想必能夠聽得一清二楚。


    涼子作了一踏進店門就被轟出去的最壞打算,因此對受到如此禮遇多少有些困惑。更讓她驚訝的是,井口夫婦對校內審判相當了解,不僅知道涼子是檢察官,還知道校內審判作為暑期課外活動,是在北尾老師的監督下進行的。


    “聽說是在十五日開始?”


    “是的。您了解得真清楚。”


    “有城東三中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到我們店裏來買東西的。”


    “我原以為你們不想知道校內審判的事。”


    井口直武含糊其辭地支吾了過去。


    雖然順序顛倒了,涼子還是問了一下井口充的健康情況。


    “正在做恢複鍛煉。雖說還得坐輪椅,但總在一點點好起來。”


    “能和他見麵嗎?”


    井口直武立刻回答:“他不和城東三中的學生見麵。”


    不是“不讓他和你們見麵”,也不是“他不想和你們見麵”,而是“不見麵”。


    “既然這樣的話,您能將這封信交給他嗎?”


    井口直武摸了摸身上那件褪色的馬球衫的衣領,接過了涼子雙手遞上的信:“裏麵都寫了些什麽?”


    “您讀一下就知道了。”


    “我們也能讀?”


    “當然可以。”


    手裏拿著信,又摸了一下衣領,井口直武將信塞進了褲子的後插袋:“藤野同學。”


    “嗯?”


    井口充的父親惴惴不安地眨著眼睛,涼子正視著他,竟產生了自己是真正的檢察官的錯覺。這人幹嗎那麽戰戰兢兢的?


    “既然是檢察官,你主張的是我們家小充殺死了柏木,對嗎?”


    “不,不是井口殺的。校內審判隻起訴大出俊次一個人。”


    “可小充是他的跟班。”沒想到井口充的父親也會說出這種話,“要幹什麽壞事,他們總是在一起的,不是嗎?”


    井口直武不停扯著馬球衫的衣領。


    “他是受到大出的唆使才幹壞事的,而且還搶在前頭幹。他就喜歡瞎起勁。”說著,他朝賬台那邊瞄了一眼,“二月份打傷四中一年級學生的那件事,就是這樣的。”


    作為父親,也太口無遮攔了吧?


    “帶點恐嚇性質,多半是出於惡作劇。結果鬧過了頭,變成了那樣。”


    他也順便替兒子開脫一下。


    “校內審判和二月的那起事件無關。”涼子說。


    井口直武用懷疑的視線打量著涼子。


    “信上都寫了些什麽?”


    “一些希望井口協助的事。”


    “小充他能幫你們什麽忙嗎?”


    “是的。希望他能告訴我們真相。”


    井口直武嘴角動了動,卻什麽也沒說,既不像欲言又止,也不是在字斟句酌。


    帶著一種莫名的不安,涼子的心頭浮起一個念頭。目前為止沒有見過,甚至是根本不想見到的某種景色浮現出來。


    井口直武一直在懷疑,自己的兒子和柏木卓也的死有某種關聯。剛才他說得清清楚楚,井口充是受了大出的唆使才幹壞事的。當著檢察官涼子的麵,他並未聲稱兒子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沒幹。而一般來說,當家長的第一反應總是這樣的。


    這麽說來,自舉報信的事被炒得沸沸揚揚之後,這個家庭內部是否一直飄蕩著與涼子心中一樣的疑惑?他們其實一直在懷疑,井口充緊緊跟隨的大出俊次真的弄死了同班同學柏木卓也。


    井口直武這位父親的眼睛――井口充老上三十年、勞累三十年並厭倦人生後便會擁有的這雙眼睛深處,隱藏著對親生兒子的不信任。


    “橋田那裏你也去嗎?”


    “不去。”涼子幹脆地固答。


    井口直武又開始眨起他那對小眼睛來。


    “這麽做會對不住井口充,也對不住你們做父母的。”


    “我們嘛,怎麽說呢,那件事已經調解好了。”井口直武愁眉苦臉地說。在涼子的記憶裏,從未看到井口充有過同樣的表情。苦澀、悲傷,這樣的感情與大出俊次的跟班無緣。


    可是,做父母的內心相當愁苦。如今的井口充怎樣了呢?


    “據說有同班同學看到,先動手的是我們家小充。”


    “即使如此,他受到的傷害也太重了。橋田不該那麽做。”


    在這方麵,涼子必須站在井口充一邊。井口充的父親卻並未體察出涼子的這番心意。


    “那些家夥都是傻瓜。”


    隻會幹傻事。


    “橋田是傻瓜,小充也是傻瓜。遲早會出事的,我早就這麽擔心了。”他的視線又朝賬台那邊瞟了一眼。在這方麵,這對夫妻的意見似乎不太一致。涼子提醒自己,必須更加謹慎小心。


    “井口……”


    “警察……”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涼子原本想問,井口有沒有提到過有關橋田佑太郎的事,現在趕緊改口反問:“您說警察?”


    “有人說,校內審判是警察帶頭的。”井口直武眼中露出了窺探的眼神。要是萩尾一美在場,或許會罵他“老色鬼”。不過他的眼神中隻有懷疑和恐懼。好端端一個大人,卻害怕起眼前這個扮演檢察官的女孩、兒子的同班同學。


    “有這樣的傳聞?說校內審判是受警察操縱的?”


    “肯定有吧,畢竟是審判。”


    原來隻是他的想象啊。


    “校內審判和警察無關,我們是完全遵照自己的意誌來組織審判的。北尾老師做我們的監督,也隻是個形式。


    井口直武的表情毫無變化,表明他根本不相信。


    “如果判大出有罪,又會怎樣呢?”他用高亢但缺乏抑揚的聲音發著牢騷,“到那時,警察會跳出來把他抓起來吧?他們不就是為了這個,才讓你們搞校內審判嗎?”


    這已經不是誤解或者想象,而是在虛構劇情了吧。猜疑心怎麽會這麽重呢?


    涼子幾乎要笑出來了。如果此時自己將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他,這個小老頭會是一副什麽表情呢?


    大出不會被判有罪,因為柏木卓也是自殺的,舉報信是三宅樹理捏造的,這些事實我們早就清楚了。我們檢方做的一切都是在演戲。


    可是,為了找出真相,這場戲非演不可。大出他們以前如何胡作非為;他們給三中的同學帶來了多大的傷害;作為受害者的三宅樹理內心的傷口有多深;知道這一切的學校又是如何袖手旁觀的。


    為了將一切大白於天下,檢方願意抽這根下下簽。因此對檢方而言,這是一場從一開始就注定要輸掉的官司。


    由於感到自己負有和老師們一樣視而不見的責任,涼子決定相信三宅樹理的謊言,暫且全力支持她。


    輸掉官司,卻能弄清真相,校內審判正是為此而開展的。


    當然,這些話不能真的說出口。從涼子的口中流利吐出的隻是一派官方聲明:“我們的目標,就是要讓大出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我們不會處罰大出,因為我們沒有這樣的資格。”


    “可是,警察……”


    “校內審判結束後,警察會采取什麽行動,我並不了解。反正我們並沒有接受警察的指令或指導。”


    涼子這番冠冕堂皇的宣言,絲毫沒有動搖井口直武。涼子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她恨不得對他說:你放心,井口不會有事的。


    “大出的父親正在接受警察的調查,這事你知道吧?”


    井口直武突然改變了話題。也可以說沒變吧。他隻是用“警察”這個關鍵詞將兩件事連在了一起。


    “好像情況很不妙。”他將下頜貼在鬆垮垮的馬球衫領口,歎息著說道“那家夥也亂來了好一陣,終於不行了。”


    涼子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問道:“您是說大出勝?”


    井口直武抬起眼睛看看涼子,又眨了幾下:“不光是俊次的事,還有生意上的問題。你不知道嗎?沒聽警察說過嗎?”


    我說過跟警察沒關係啊。涼子忍耐住抗辯的衝動。隻要自己不插嘴,他還會說下去一說出意味深長的下文。


    “我們也是從商榮會的人那裏聽到的。大出社長的手快要被反綁到身後去了。”


    確實非同小可。對讀初三的兒子的同班同學說這種話,合適嗎?


    “商榮會就是當地公司的聯盟吧?”


    “是啊。你們家也加入的吧?”


    這可真是個誤解。原來井口直武不知道涼子的父親就是他不時掛在嘴邊的“警察”。或許他把涼子和某個學生搞混了。


    “我們家……是工薪族。”


    井口直武的臉上露出了諸異的神色,在開始交談以來,這還是第一次。


    “是這樣啊。”他重新打量一下涼子,“你們檢方這麽神氣,不就是有警察做後盾嗎?俊次他爸很凶的,一般人都拿他沒辦法。不過這次他可是跑不了了,你們盡管放心,可以放手審判俊次。”


    話題又回到校內審判上來了。聽他說到這兒,涼子終於跟上了他的思路。


    由於某個嫌疑,大出勝和他的大出木材廠成了警察的調查對象。大出勝似乎已經走投無路了。井口直武自以為校內審判相關人員都應該知道這件事。他覺得要不是大出勝惹上了這種麻煩,大家根本不敢搞什麽校內審判。


    涼子略加思考,認為這是個非同小可的情報。


    機不可失。井口充的父親隻有今天才會處於沒有防備的狀態。怎麽問?這倒是個難題。因為既不能讓他跑了,也不能被他騙了。


    到底出於怎樣的嫌疑,大出勝會被警察盯上的?


    “喂,我說……”


    就像聽到號令似的,井口直武和涼子同時將頭轉向賬台方向。不知何時,井口玉江的腦袋已經伸到門簾裏麵來了,還帶著衝衝怒氣。


    “這種事,你別亂說!”


    與寶貴的機會失之交臂。井口直武哭喪著臉,應了一聲:“知道了。”一高聲說話就變調,這毛病也和井口充一模一樣。


    涼子的心緒也跟著變了調。?


    信我會轉交,但小充會不會讀就不知道了。估計他不會讀的。


    因為他已經不想再摻和了。


    盡管當父親的這樣說了,但井口充應該會讀吧。如果父母在家談論過此事,他還是會感興趣的。畢竟他一定很關心大出家的事,對校內審判也不會不理不睬。無論現在的井口充對大出俊次懷有怎樣的感情,也不可能變得超然物外、毫不關心。若真是如此,這哪裏還是那個喜歡瞎起勁的井口充呢?


    何況連他自己都受到了父母的懷疑?


    各種念頭在腦海裏翻滾,剛才的對話場麵也在不停回放。涼子心不在焉地走在天秤座大道上,竟兩次差點撞上自行車。


    大出勝到底是因為何種嫌疑受到警方的追查呢?


    雖然問題沒問成,但涼子心裏也並非沒有線索。


    「不許插手!」


    被父親藤野剛嚴厲禁止調查的,是大出家的火災。


    在這場火災中,房屋燒毀,大出俊次的祖母被活活燒死。


    神原和彥詢問的暗語――煙火師。


    煙火師是專業的縱火手法。對此父親曾表示震驚:神原是從哪兒聽來的?


    對了,那天夜裏,神原和彥為了問這個打來電話,之後三宅樹理跟著父母一起來到涼子家,並答應做檢方的證人。興奮之餘,涼子竟將“煙火師”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


    但不管怎樣,涼子還是認為縱火案和校內審判無關。即便認可大出父子的證言,也隻能認為是某個傻瓜受《新聞探秘》節目的影響,在自以為是的正義感的驅使下放火燒了大出家。這當然是不可饒恕的罪行,但檢方並不會因此改變起訴大出俊次的態度。


    「不許插手!」


    對於父親的囑咐,涼子已經全盤接受了。


    可事到如今,事態好像又有了變化。


    不行,不能鑽牛角尖。不能僅憑推測越想越遠。


    於是,她收斂起飛奔的想象力,轉而讓自己的雙腿飛奔起來,一直跑回家中。


    所幸的是,父親藤野剛並未外出辦案。


    接電話的是藤野剛的部下紺野。要是在平時,他總要跟涼子開幾句玩笑。可今天或許是被涼子的氣勢壓倒了,接電話後,他就結結巴巴地說:“稍、稍等一下。他大概在會議室。”


    在等父親接聽電話的當兒,涼子不耐煩地跺著腳。妹妹的房間裏傳出了“咯咯”的笑聲。房門口散落著涼鞋和塑料拖鞋,看來有小朋友來玩。


    “喂,喂?”


    一聽到父親的聲音,涼子的話語就像開了閘的江水一瀉千裏。一旦父親想插話,她就會說:“等等,你先聽我說。”決不讓對方打斷自己。


    一通話講完,涼子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那又怎麽樣?”藤野剛問道。


    “爸爸,你不要這麽無動於衷啊。”


    “倒是你該冷靜一點。涼子,你幹嗎這麽氣急敗壞的。”


    “都已經傳開了!爸爸,你是知道的吧?‘煙火師’的事你肯定掌握了情況,所以才叫我們不要插手,不是嗎?”


    “城東商榮會……”藤野剛咂了一下舌頭,“沒辦法。這種團體的背後都藏著利益關係,那種傳聞自然傳得很快。”


    換言之,父親已經承認了。


    “從學校老師那裏聽到什麽了嗎?”


    “什麽也沒有。所以才吃驚啊。”


    “嗯,這種烏煙瘴氣的消息在學校沒什麽市場吧。”


    “爸爸!”涼子用力跺了一下地板,“你


    明確地告訴我,大出的父親是不是因為縱火案被警察調查了?要不是為了別的事?還有,他是不是像井口的父親說的那樣,馬上要被逮捕了?”


    “別這麽大聲。”藤野剛嗬斥道,“瞳子和翔子也在家吧?”


    “正和小夥伴們瘋呢,沒事。”


    電話裏傳來了父親的鼻息聲。


    “你知道了又怎樣?和校內審判沒關係吧。”


    “有的,情況發生變化了。這樣下去,我們會搞不清辯護方的動態。”


    “你想得太多了。”父親笑道,“你擔心辯護人會向陪審員發動感情攻勢,說被告的父親被抓,很可憐?我看神原可不是這樣的老好人。”


    “這你先別管。告訴我吧!”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你為什麽覺得爸爸一定知道?這可不是我負責的案子啊。”


    “‘煙火師’的事,你不是知道嗎?”


    藤野剛又陷入了沉默。


    “這可是我的同班同學家裏發生的案子。作為一名家長,爸爸肯定不會漠不關心吧。就算爸爸表麵上裝作不聞不問,紺野警官也會關心的。他會從負責這樁案子的同事那裏打聽來消息告訴你。肯定是這樣,不是嗎?”


    涼子應該說中了。藤野剛歎了一口氣,說道:“是的。就是為了那件縱火案。”


    涼子的背上猛地冒出許多汗水。憑想象說個痛快很輕鬆,但真要麵對嚴酷的事實,那就不是鬧著玩的了。


    “那是一出自編自導的鬧劇。是大出社長自己點的火。”


    “為什麽?”


    “房子燒掉後,土地就容易處理了。況且那土地和房屋都在大出社長母親的名下。”


    是被燒死的老人的財產。


    “那是她的老家,也就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嗎?”


    “是的。所以大出社長的母親對那裏非常有感情。房子雖然很舊了,她也一直反對重建。”


    可是,兒子大出勝卻想要變賣那塊土地。


    “想用這筆錢把公司做大。他一直在說服母親,而她母親本就反對,得了老年癡呆症後就更聽不進去了。因為母親也有清醒的時候,大出社長無法成為她的監護人並全權處置其財產。即使提出監護人申請,也要花很長時間才能獲得許可。但大出木材廠已經等不及了。


    “資金周轉不過來了,是嗎?”


    “這也是原因之一。”說到這裏,藤野剛的語氣突然變硬了,“涼子,你認真讀報了嗎?”


    “什麽呀,怎麽突然問這個?”


    “你要是用心讀,應該會明白。”


    社會上的經濟動態。


    “眼下的虛假繁榮馬上要迎來終結。不是慢慢萎縮,而是一下子破滅。”


    大出社長想在泡沫經濟破滅前再賭一把大的,狠狠賺上一票。


    “他認為房子燒掉了,說服母親會變得容易些。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雇傭了專門幹這種活的縱火犯。”


    也就是所謂的“煙火師”。


    “上次我也講過,這是一種在不出人命的前提下,弄出驚天動地的火災的專業縱火犯,目的是將房屋燒得一幹二淨。從某種意義上說,幹這一行的人挺有職業道德的。”


    “爸爸,你是在開玩笑吧?”


    “不是開玩笑。大出社長沒有為了獲得土地而故意殺死他的母親。”


    原來是這個意思。


    “他母親的死完全是個不幸的意外。大出社長也很難過。


    大出勝的慌亂,招致了消防部門和當地警方的注意。不過最引人懷疑的還是縱火手法。


    “自從地價高漲直至如今寸土寸金的局麵,類似的縱火案也相應增多了。”


    據說“煙火師”和黑道拆遷者是一夥的。


    “有時為趕走與房東不和又賴著不走的訪客或土地租戶,就要動用縱火的手段。可一旦死了人,警方就會介人調查,那就麻煩了。”


    “所以他們發明了一種不導致傷亡的縱火手法?”


    “就是這麽回事。”藤野剛說,“我們警察也不是吃幹飯的,看破他們的作案手法,就會采取相應的偵察行動。所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既然早就知道了,為什麽到今天還不逮捕他呢?”


    “這就不用告訴你了。”


    “要是不全部告訴我,我就把井口父親講的話散布到學校去。”


    “你……”藤野剛的粗嗓門也突然變得很高,就和變了調的井口直武的嗓音一樣,“你想威脅爸爸嗎?”


    “請――告――訴――我!我保證不說出去。”涼子發誓道。


    “也不告訴辯護方?”


    “當然不告訴他們。這不是應該共享的信息。”


    “你不覺得大出很可憐嗎?”


    涼子頓了一下,說道:“我現在的立場不允許我這樣想。”


    “你真固執。”藤野剛苦笑著,放低了聲音,“是為了同時抓捕向大出社長介紹‘煙火師’的黑道拆遷者。對於警視廳而言,這才是主要目的。因為那家公司是這一行背後的大佬。”


    “什麽公司?”


    “環球興產。你可別說出去了。”藤野剛的語氣很嚴厲。“偵破工作已經到了最後的緊要關頭,有可能通過大出社長牽出‘環球興產’的老板。並且……”


    “並且?”


    “他們背後還有暴力集團,和你們那種波瀾不驚的校內審判相比,完全不能同日而語。”


    涼子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坐姿:“明白了,我絕對保密。”


    “就連對你說了那麽多的井口直武,其實也沒有太多的了解。估計他隻想到大出勝在騙取保險金。”


    “爸爸,你們是不是為了敲山震虎,讓大出社長心慌意亂而故意向商榮會散布信息?”


    沒有回答。自己的推理是不是太像推理小說了?可是,警方應該時常會采取這樣的手段吧?


    “大出的父親為何要做出如此危險的行為?”


    還是沒有回答。


    “不一定要賣掉土地,隻要以此為擔保,也可以借到錢,這樣也更容易說服他的母親。”


    藤野剛依然保持著沉默。


    “我們都知道,大出勝的公司規模大,很賺錢。他兒子身上也盡是名牌。既然這麽有錢,公司的運營資金總會有辦法的……”


    “涼子。”


    “哎?”


    “人,有時會變得愚不可及。”


    藤野剛的聲音十分嚴肅。


    “你是公務員的女兒,可能不會懂,在公司和店鋪的經營上,外表和實際不符的情況不在少數。經營規模越大,背離就會越嚴重。為了在眼下的虛假繁榮結束前豪賭一把,大出社長必須動用一大筆資金。可是,用別的手段已經沒法搞到錢了。不……”停頓片刻後,他又字斟句酌地說,“應該說,他走進了死胡同,自以為沒別的辦法可以搞到錢了。”


    “明白了。”涼子答道。她手握著電話聽筒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讓“明白了”三個字真正滲透到心底。


    不一會兒,她又想起一件事。


    “火災前的恐嚇電話又是怎麽回事?”


    “你好好想想。”


    接到恐嚇電話的是大出社長和大出俊次。


    “是大出社長故意叫人打的?”


    大出俊次以為是真正的恐嚇電話,到今天他也依然如此堅信。


    兒子在學校裏被人當成殺人凶手,還被電視節目廣為傳播,大出勝曾經怒不可遏。他的憤怒也許並不假,但他也充分利用了兒子蒙受的冤屈。隻要不點破機關,不被人發覺,兒子俊次也不會因此受傷。接下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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