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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六日 校內審判?第二天?


    開局真不賴。


    校內審判第二天一早,法警山崎晉吾心中便湧出了這番感慨。


    第一天的法庭上,大出俊次的發飆完全在意料之中,而柏木宏之的咆哮公堂就顯得有些意外了。然而這些都不是什麽大問題。山崎晉吾之前最擔心的,是突然發生導致他們無法開庭的事件。


    比方說,前來旁聽的家長大鬧法庭,將會場弄得一片狼藉,開庭之際,校長或高木老師闖進來強行中止校內審判,要大家解散回家;有電視台采訪組意圖闖進法庭,和校內人員發生衝突,等等。這些情況一旦發生,靠法警一人之力根本無法控製局麵。


    不過,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有一位家長模樣的女性站出來大吵大鬧,可畢竟隻有一個人,井上法官和楠山老師也出麵嚴厲製止了。那校長呢?他在靜觀其變嗎?反正在第一天沒見他露麵。北尾老師負責應對媒體的對策也落實得很到位。那位叫茂木悅男的記者竟成了檢方的證人,公開出庭作了證,簡直叫人目瞪口呆。藤野涼子可真行,想做什麽還真能辦得到啊。


    山崎晉吾今天起得也很早。早晨五點鍾起床後先去跑步,又到家裏的空手道武館練功,再回來衝個澡吃早餐。母親和姐姐昨天偷偷去旁聽了校內審判,因此早餐時,他隻能用沉默是金的招數避開兩人的熱議和責問。隨後,他背起裝有替換用襯衫的背包跨上自行車,七點便離開家,開始他每天的功課――安全巡視。


    他首先來到藤野家,和往常一樣,由涼子的母親為他作通報。來到大門口的藤野涼子明顯剛剛起床,頭發蓬亂,在朝陽下眯著眼睛。


    “早上好。”山崎晉吾彎腰鞠了個躬,向涼子寒暄道,“按預定時間,九點開庭沒問題吧?”


    我要晚一個小時到。藤野檢察官倦意尚濃,連眼睛都沒完全睜開,“雖然今天開場是我方的主詢問,不過證人是城東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由佐佐木吾郎代替我詢問應該沒有問題。”


    “這事井上法官知道嗎?”


    “昨晚我給他打過電話了。”說著,涼子揉了揉眼睛,愣愣地望著山崎晉吾,“山崎同學,你用不著那麽刻板。”


    山崎晉吾微笑道:“把握分寸而已。”


    涼子苦笑一聲,順帶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哦,對了。今天會有需要陪護的證人出庭。辯護方或許會反對,但我準備強行闖關,一定要通過。到時還請多多關照。”


    “陪護?什麽意思?”


    “坐輪椅的證人。”


    “嗯?”山崎晉吾立刻醒悟。他明白藤野檢察官為什麽要通宵開夜車,還意識到那張沒睡醒的麵孔下隱藏的興奮和緊張。


    本該一眼就看出來的。看來自己的修煉還不夠啊。


    “我明白了。”


    藤野涼子盯著山崎晉吾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歡快地說:“哈哈,原來山崎同學你也會吃驚的呀?這下我倒放心了。”


    這不算吃驚,隻是激靈了一下罷了。算了,這無所謂。


    “昨天他父親來旁聽了,所以……”藤野檢察官閉上了嘴。山崎晉吾點了點頭。


    “這事,辯護方……”


    “跟法官商量過了,允許我們搞一次突襲。我們也作好了遭受報複的思想準備。”


    “這麽說,隻要通知說檢察官會遲到一小時就行?我可以繼續我的安全巡視了吧?”


    “可以啊。不過今天早晨見不到他。他一定還在睡覺。”


    “另外一個呢?還不知道這件事吧?”


    “應該不知道。估計他們不會有交流的。他父母也不允許。”


    “他”“另外一個”“他們”……雖說算不上暗號,山崎晉吾卻從中感覺到某種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


    “另外一個似乎過著和校內審判毫無瓜葛的日子。他一大早會出來打掃店門前街道,所以光是看看他的臉,我還是做得到的。”


    “他會主動和你說話嗎?”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過。”


    “今天的法庭審議結束後,他的態度說不定會有所改變。”藤野涼子睡意迷蒙的眼睛一瞬間閃出了銳利的光芒。


    騎著自行車,山崎晉吾又恢複了平常心。接下來,他要去辯護人助手野田健一的家。


    剛剛洗完臉的健一親自來開了門。山崎晉吾簡明扼要地傳達了藤野檢察官要晚一小時出庭的情況。


    “應該沒什麽問題。可這是為了什麽呢?藤野身體不舒服嗎?”


    “檢察官的健康狀況毫無問題。”


    野田健一怕光似的眯起眼睛,看著山崎晉吾說:“那她為什麽要遲到呢?”


    山崎晉吾沒有作答,


    野田健一的眼眸中閃動著一絲不安。“明白了。神原那裏由我來轉達。我們這邊沒有變化。你辛苦了。”


    要說刻板,野田健一也一樣。對今天早晨的山崎晉吾而言,在有保留地傳達藤野檢察官會遲到這件事上,總會有些愧疚。


    山崎晉吾又跨上了自行車。


    安全巡視的對象也包括神原辯護人的家。可是,從剛開始巡視的時候起,神原辯護人就拜托過山崎晉吾。


    「不來看一眼,估計你也不會放心。對於你的責任心,我十分尊重,可是,我參加校內審判的事讓父母知道了會比較麻煩,所以,你隻要經過我家門口就行,一旦有緊急事態,我會主動告訴你。」


    山崎晉吾很驚訝,原來神原和彥是瞞著父母參加城東三中校內審判的啊?他能一直瞞下去嗎?至少在山崎家,這絕對不可能。神原是受到父母的極度信任,還是和父母關係不好呢?


    已經看得到神原家了。山崎晉吾降低了自行車的速度。


    這是一棟木結構二層大宅,看模樣有些年頭了。裝有雅致木欞移門的玄關旁,掛著一塊木製招牌,上麵用漂亮的字體寫著“禦仕立,悉皆承”。此外便沒有什麽引人注目的地方了。第一次來這裏看到“悉皆”二字時,山崦晉吾既不會讀,也不知是什麽意思。回家查字典後才知道,原來是修補和服,為和服重新染色、印上圖案的意思。原來那位行事果斷的才子型辯護人,家裏竟是做這種古色古香的傳統營生的。說不定以後他還會繼承家業,這倒也不錯,跟他挺般配的。


    今天的庭審中,神原辯護人會很辛苦吧。


    此時,野田健一應該剛剛聯係過他。他應該會安慰野田健一:藤野遲到一小時?沒事,不用大驚小怪,也沒什麽可提防的。


    不行,不行。今天還是提防一下的好。藤野可是想幹什麽就一定能辦到的。


    可山崎晉吾不能告訴他們自己的想法。既然法官允許檢方采用偷襲故術,他自然不能泄露機密。


    好吧,接下來就去井上法官家。


    來到井上康夫家門口,就聽到他在裏頭和什麽人鬥嘴。除他的聲音之外,還有一個年輕女性的聲音。那應該是井上的姐姐。


    “你煩不煩?何必那麽繁瑣?隻要把握要領不就行了?”


    井上法官出場了。他脖子上掛著一條毛巾,身穿運動衫,光著腳,睡亂的頭發到處亂翹。


    “藤野跟你說了吧?今天不會鬧出什麽狀況來吧?”心情不好的井上康夫仍以他特有的方式顯示出心中的興奮,“第一天下來,肩膀酸得厲害。敲木槌的次數太多了。要不,去廣播社團借個錄音機來,按播放按鈕就‘哐’地來一下?”


    山崎晉吾一聲不吭,恭敬地傾聽著。


    “還有什麽事嗎?”見對方說得差不多了,山崎晉吾問道。


    “沒什麽。對了,如果你能幫忙教訓一下我那個囉唆的姐姐,那


    就太好了。”


    “誰教訓誰?”屋裏傳出一個大嗓門。山崎晉吾見狀趕緊離開,免得失禮。


    下一站要去陪審長竹田和利的家-他的生活方式和山崎晉吾差不多,晨跑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課。


    “哦,早啊。”見到山崎晉吾時,竹田和利正好跑完步回來。他穿著t恤和短褲,汗流浹背。“各位陪審員都沒事。因為沒有緊急聯絡。勝木惠子昨天有點哭哭啼啼的,不過她很快會習慣的。”


    沒那麽簡單,山崎晉吾心想。根據自己對今天場麵的預測,她恐怕會很難接受。


    山崎晉吾將自行車轉向右邊。下麵要去的是大出家的臨時住所,一棟周租公寓。


    來到公寓前,按下對講機的呼叫按鈕,來應答的是大出的母親。幾乎每次都是這樣,之後能聽到俊次本人聲音的機會也極少。大出是個愛睡懶覺的主兒。


    今天早晨自然也不例外。母親說:“俊次還在睡覺,不過,我會讓他去學校的,不用擔心。”


    山崎晉吾剛開始安全巡視那會兒,這位母親相當抵觸。她把山崎晉吾當成了兒子大出俊次的敵人。後來,她的態度逐漸趨於溫和,這無疑是神原和野田居間調停的結果。


    這次,俊次的母親居然還說:“聽說昨天俊次在法庭上撒野了。給你添麻煩了,真是對不起。”


    “不必介意。”山崎晉吾應了一句,離開了對講機。他一邊思考著一邊再次蹬起自行車。大出的媽媽會來旁聽嗎?如果大出的父親沒事一這種說法好像有點不妥――自己每天早晨和這家人的接觸會有變化嗎?他會動手揍自己嗎?山崎晉吾問過空手道武館的教頭,也就是他父親,如果出現這種情況該怎麽父親坦言:“你不能拉開架勢和他對打。”


    今天,大出俊次會比昨天撒野得更厲害嗎?


    井口家的商店尚未開門,靜悄悄的,卷簾門裏麵不像有人在的樣子。橋田家的小酒館前,橋田佑太郎跟往常一樣在掃地。他的妹妹手裏拿著個簸箕,跟在他身後幫忙。山崎晉吾打了個招呼,橋田卻隻給了他一個背影。


    在去城東三中之前,最後要去的是三宅家。這家的情況隨時都有變化。模式1:按響對講機的呼叫按鈕後,直接傳來她母親幹硬的聲音:“我們家沒出什麽事。”模式2:按響對講機的呼叫按鈕,她母親跑出來不耐煩地說:“我們家沒出什麽事。”模式3:自行車來到近前,看到二樓窗戶內的三宅樹理後,山崎晉吾對她說:“早上好”,而她馬上慌慌張張地縮了進去。模式4:前麵和模式3相同,隻是縮進去後,她又馬上出現在大門口,在白板上寫一些山崎晉吾難以回答的問題。還有一次不能算在正常模式之內,隻聽她父親大聲嗬斥:“喂,你老是纏著我女兒,想幹嗎!”


    今天的情況算是模式4的一個改版。三宅樹理站在大門前,正等待著山崎晉吾前來。


    “早上好。山崎晉吾停下自行車,朝她鞠了一躬,“校內審判昨天正式開始了。三宅同學,你身體還好吧?心情怎麽樣?”


    三宅樹理今天穿著花朵圖案的連衣裙,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與山崎晉吾在學校裏對她留下的印象有著天壤之別。陰沉的臉色倒是完全沒變,但眼神不那麽陰險了,倒是多了點孱弱的感覺,臉上的粉刺竟然消失不見了。


    她手裏緊緊攥著一份早報,似乎在說:我不是特意在這裏等你的。她大概是在為自己開脫吧。


    這時,山崎晉吾注意到一件事。三宅樹理手裏沒有白板。


    “有什麽問題嗎?”


    三宅樹理攥著晨報,低頭看向地麵,搖了搖頭。


    “如果沒事,我就告辭了。”山崎晉吾鞠了一躬,踢開自行車的撐腳就要飛身上車。


    三宅樹理竟然叫住了他:“山崎同學。”


    這應該是模式5,今天第一次出現。


    山崎晉吾從一大早起就不斷被測試著膽量。


    練武之人無論何時都不能驚慌失措,這是山崎晉吾師傅的教誨,因為驚恐會令反應遲鈍。然而,武術家也是血肉之軀,要想完全消除驚慌也不太可能。那怎樣才能做到在任何情況下都能處變不驚呢?


    答案很簡單,就是將吃驚轉為平常心。隻要能認識到,人生在世,無論何時,也無論遭遇何種變故,都沒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因此剛才自己那一激靈,隻是一種生理反應,與驚慌失措有著本質區別。


    山崎晉吾重新放下車的撐腳,挺直腰板,轉向三宅樹理。動作連貫,不動聲色。


    三宅樹理驚恐地低垂著眼簾。


    “哦,沒什麽。”扔下一句話,她一閃身逃到屋裏去了。大門猛地關上了。


    原來三宅樹理能出聲了。


    她為什麽要叫住我?她想對我說什麽話嗎?


    山崎晉吾朝學校方向駛去。籃球社和將棋社前來幫忙的社團成員都聚在體育館前方,正在吃從便利店買來的早餐。北尾老師混在他們當中。


    “辛苦了。沒人逃走吧?”


    “沒有。”


    “山崎,你也得懂點幽默啊。”


    之後,他們便開始了今天的準備工作。


    山崎晉吾換起了衣服。


    母親把衣領燙得太硬,卡在脖子上,身體一動就會發癢。忍著點吧。山崎晉吾告誡自己。


    校內審判第二天的開場,便是對檢方證人――城東警察署少年課警官佐佐木禮子的詢問。檢方席位上站著的則是佐佐木吾郎。


    對於藤野檢察官遲到一小時,辯護方沒有一句意見,十分爽快地接受了。神原辯護人隻說了聲:“是這樣啊。”


    “很抱歉,今天由我代理檢察官展開詢問。看在我們都姓佐佐木的份上,請多多關照。”


    佐佐木吾郎對證人的態度非常親切。打過招呼後,他馬上將佐佐木禮子為校內審判編寫的資料作為書麵證據提交法庭。井上法官毫無疑義地受理了。


    檢方的詢問基本是在確認該書麵證據的大致內容。也許正因如此,藤野檢察官才能放心地讓佐佐木吾郎代理自己。發現柏木卓也的遺體,接到城東三中的報警後,城東警察署采取過怎樣的行動,又調查、確認了些什麽?此外,還確認了證人之前與被告的關係。


    佐佐木吾郎的目光不時落在手頭的腳本上,不過他提問時的神情還算得上鎮靜自若。證人的回答也很幹脆利落。在講到此前對被告的七次訓導時,證人的語氣也沒什麽特別的變化――直到聽到下麵這個問題。


    “請您告訴我,知道卓也的死訊後,您當時有什麽感覺?”


    “你是問我個人的感覺?”


    旁聽席上的聽眾不如昨天那麽多。詢問開始後還有人姍姍來遲,氣氛不太安定。和昨天相比完全沒有變化的,隻有和pta會長並排坐在一起的茂木記者。


    “譬如,覺得這是一起案件。”


    佐佐木禮子嚴肅地回答:”僅僅就學生死在學校內這一點,就足以立案了。”


    “對不起,”佐佐木吾郎不好意思地說,“我沒說清楚。呃……我想說的是,您是杏覺得卓也的死有凶殺案的可能性?”


    “在較早的階段,我就聽說柏木已經不去上學,還拒絕與前去家訪的老師們交流,所以我當時就察覺到,這是一起不幸的事件。”


    “您說這是一起不幸的事件?”


    “就是自殺的意思。”佐佐木禮子的語氣如同歎息,“聽說卓也的父母也說過同樣的話。”


    “是聽誰說的?”


    “津崎先生。”


    “那您是否聽說過卓也拒絕上學的起因,是十一月十四日與大出他們發生的衝突呢?”


    “是的,我聽說了。”


    今天


    大出穿著一件領子和山崎晉吾一樣硬的襯衫,規規矩矩地坐著。他嘴唇抿成直線,顯得怒氣衝衝,不過他投向佐佐木警官的目光還算平和。


    開始詢問後不久,山崎晉吾的耳朵裏傳人了大出俊次和神原辯護人的對話。大出問神原那個大嬸是我們一邊的,還是敵人?”辯護人回應道:“叫她大嬸也太失禮了。”


    被告口中的“大嬸”又重複了一遍“我聽說了”,將目光投向被告:“我想,真是不可救藥的家夥。”


    “您是說柏木卓也嗎?”


    “怎麽會?我說的是大出。”被告毫不隱晦地撅起了嘴。而那位“大嬸”證人也同樣撅起下嘴唇,針鋒相對地回望著他。


    “當時,您是否感到過不安或恐懼呢?”


    “什麽樣的不安?”


    “就是說,柏木的慘死會不會與大出有關?”


    證人又重重地歎了口氣。“大出雖是個不可救藥的家夥,但他決不會隻為校內發生的一點小衝突懷恨在心,老想著要報複。他也不具備有計劃地殺害他人的智慧。他沒耐心,記性也不怎麽好。”


    旁聽席上嘰嘰喳喳的,有幾個人還笑出了聲。大出俊次的臉漲得通紅。


    “呃……其實我沒想問得那麽深人。”佐佐木吾郎有些膽怯,目光遊移不定。


    “可是,你們想知道的不就是這個嗎?是不是被告大出將卓也叫出去後殺害他,或者將卓也逼成事故死亡?至少,聽過昨天你們和茂木記者的問答,我覺得你們想象的案情大概就是如此。然而……”


    證人沒有歎息,而是做了個深呼吸。


    “對這種猜測,我持定態度。我很了解被告的性格和行為特征。我確信被告做不出需要規劃安排的壞事。我可以在此為他作證,被告應該是更為單純的人,隻會對眼前的情況作出反應。吃了虧就當場報複,想要什麽就動手去搶,看不順眼的人就馬上拳打腳踢。想要欺負就去欺負,這才是被告的行為模式。”


    代理檢察官佐佐木吾郎一個勁地翻看著手頭的腳本。證人佐佐木禮子不理會他,隻顧對著法官和陪審員們繼續說下去。


    “我順便談談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打到柏木家的那幾通電話。檢方似乎想證明,那是被告為了將柏木叫出去,或為了威脅他才打的。我隻能說,這種猜想根本不得要領,被告無法做出如此高明的勾當。如果他真的怒不可遏,直接找上柏木家的門倒是很有可能,而決不會去打電話威脅。”


    佐佐木禮子清亮的嗓音響徹整個法庭。大家都被她的氣勢鎮住了。隻有被告一個人特別不安分。他臉色通紅,撅著嘴,還不停地搖晃身子。


    “呃……我說,”滿頭大汗的佐佐木吾郎終於抬起頭,“證人得知卓也死去的時候,就有了這樣的想法嗎?”


    “是的。”


    “沒有懷疑過被告?”


    “沒有。”


    “這、這麽說來,證人當時並沒有調查過被告從十二月二十四日早晨到深夜這段時間裏的行動。呃……應該說是‘不在場證明’。”


    “沒理由,也沒必要調查。”


    “從卓也死後到同學中出現‘卓也的死也許是大出他們作的案’的傳言之時,您的想法都沒有任何改變嗎?”


    這次證人的反應沒有之前那麽迅速。她稍稍停頓了一會兒。


    “沒有任何改變。隻是……”


    “隻是?”


    “我覺得這番傳言帶有明顯的惡意,因此我直接去找被告確認了一下。”


    “在什麽地方?”


    “在他經常出人的場所,天秤座大道裏的遊戲中心。”


    “被告是怎麽回答的。”


    “他說,‘煩死了,你個死老太婆。’”


    旁聽席上又有人笑了。


    昨天情緒波動程度超越被告的勝木惠子,今天倒一直正視著證人佐佐木禮子。她扭頭望了望被告,一臉難以忍受的表情。坐在她身邊的一位女生將手掌放在她的胳膊上,探看著她的臉,像在安慰她。


    勝木惠子老實地點了點頭,注意力又回到了證人身上。證人也在關切著這一係列動作,之後的證言在山崎晉吾聽來,簡直是特意說給勝木惠子聽的。


    “他說,他連柏木是誰都不知道,又怎麽會幹這種蠢事。”


    “證人相信這話?”


    “我相信。”


    “相信被告不會做這樣的傻事?”


    “被告做過的傻事雖然不少,但不會做這種類型的傻事。”


    “即便被被告稱作‘死老太婆’,也同樣信任被告嗎?”


    “我們這些少年課的警察,被不良少年罵作‘死老頭子’或‘死老太婆’已經是家常便飯了。有時,這類稱呼中也包含著幾分親切的涵義。根據我之前與被告的接觸,我認為在有計劃地謀人性命這一重大事項上,被告沒有對我撒謊。”


    “根據證人與被告之間的信賴關係?”


    “是的。”


    確認過腳本上的內容後,佐佐木吾郎提高了嗓門:“所以您沒有就此次事件調查過被告的行動或不在場證明。在聽到帶有惡意的傳言之後,被告說他沒幹、跟他沒關係,您便相信了,也沒有去證實。也就是說,正因為毫不懷疑,所以沒有調查任何事項。是這樣嗎?”


    證人愣了一下,之後回答道:“是的,沒有調查。”


    “主詢問結束。由於我臨時代理檢察官,不當之處敬請諒解。”


    不知是藤野檢察官的腳本寫得好,還是佐佐木吾郎本就有做演員的天賦,反正山崎晉吾覺得,這一輪詢問下來,檢方如願以償地得到要的比分。


    不懷疑,沒調查。檢方想從佐佐木禮子警官那裏聽到的就是這兩句話。一直處於優勢地位的證人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她才會在回答時愣了一下。


    “我方也有幾個問題要問。”神原辯護人站起身來,鞠了一躬,“證人對被告之前的不良行為非常了解,對吧?”


    “是的,比較了解。”


    “這些不良行為是被告在校內還是校外幹出的呢?”


    “我是警察,處理的自然都是校外發生的問題。在對被告進行訓導教育後,我也會聯係老師們商量相關問題。不過,沒有校方的主動要求,我們不會處理發生在校內的問題。”


    “您了解被告在校外的社交關係嗎?就是指被告與校外的朋友和夥伴的關係。”神原辯護人轉向陪審員們作了說明。


    “是的,我有了解。”


    “被告在校外和什麽樣的人有交往呢?”


    “主要還是一些不良行為較多的少男少女。”


    “其中有年齡較大的嗎?”


    “有一些高中生夥伴,算是他們的老大。”


    “他交往的人中有所謂的暴力團成員嗎?”


    證人突然收緊下頜,說道:“所幸的是,這樣的情況我還沒有看到。我一直訓誡被告,不要和那樣的人來往。”


    大出俊次臉上的紅色終於褪掉了幾分。


    “這麽說,在校外和被告玩在一起的人,除了他的高中生老大,基本都是些和他同年齡的少男少女。可以這樣解釋吧?”


    “應該可以。”


    “夥伴中間有誰做了壞事,比如在商店裏小偷小摸、偷自行車、無證駕駛汽車之類,會在同夥中流傳開來嗎?”


    山崎晉吾隻能看到證人的後背,卻也能感覺到辯護人和證人之間心領神會的交流。


    “何止是流傳開來,甚至會變得眾所周知。原因很簡單,這些當事人心裏藏不住事,有時還會覺得自豪,禁不住要炫耀一番。”


    “會說‘我做了這件事’,對嗎?”


    “就是這樣,因為可以耍威風嘛。”證人用力點了點頭,轉向陪審員們繼續說,“昨天,hbs的茂木記者站在這裏,為大家解說了少年暴力事件的發生機製。雖然在一些細節上我持保留意見,但基本上能夠認可茂木先生的說法。不過,辯護人剛才提到的問題,是茂木先生昨天沒說到的部分”


    神原辯護人立刻追問道:“對被告這種不良少年而言,做完壞事還能在同夥間不漏一點口風,實在難以想象,是嗎?”


    “是的。”


    “不僅限於小偷小摸的程度,即使作出傷害他人的行為――且不論是否有計劃,當事人也不會隱瞞嗎?”


    “想隱瞞也隱瞞不了。從神態或話語中都會顯露出來。不良少年們在這方麵十分敏感,正如我剛才所言,他們往往都沒有耐性,心裏藏不住話。這是他們這類人的行為特征。”


    “就是說,隻要幹了件大事,當事人自己會忍不住要說出來,即使不說,其他人也會察覺並且傳開來。是嗎?”


    “是的。事實上,被媒體大肆報道的少年事件,如一些集體私刑或團夥間的暴力衝突,都是由於團夥內部的傳言才被人發現的。”


    “您是說,團夥中有人向警察告了密?”


    “也不是有意告密,是在流傳的過程中,被我們聽到了。”


    “對於嚴重的事件,大家不會守口如瓶嗎?”


    “就算說好要守口如瓶,也總會出現遵守不了的人。”


    “不良團夥不講江湖義氣嗎?”神原辯護人故意用了小孩子的口吻。證人佐佐木禮子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和團夥的組織緊密度,以及闖禍的大小有關。在城東警察署的管轄範圍內,我訓導過的少年團夥中,都沒有形成黑社會那般的嚴密紀律。有些小家夥得知誰闖了大禍就會臉色慘白,驚恐萬狀。”


    神原辯護人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兒。


    “關於柏木卓也的死,證人有沒有在本校之外,即被告在校外的交友圈中聽到過如‘是俊次幹的’‘俊次闖了大禍’之類的信息?”


    證人佐佐木禮子斬釘截鐵地說:“沒有。”


    “即使在本校內,卓也與被告的同學中開始風行‘帶有惡意的傳言’後,證人在校外也沒有耳聞嗎?”


    “我在被告的玩伴那裏什麽都沒有聽到。”


    “如果聽到了那樣的傳聞,您會采取怎樣的行動?”


    “我絕不會聽而不聞,而是要加以驗證。”


    “就算是真實性很低的遙言?”


    “當然。無論被告如何強烈否認,我也會去調查。對我們來說,團夥內的傳言極具重要性。””謝謝!“辯護人將比分扳平。離開證人席時,佐佐木禮子瞟了神原辯護人一眼。山崎晉吾從她的眼神裏看到了放心和感謝的意思:多虧你的問題,謝謝!


    就在旁聽席小聲議論的時候,藤野檢察官到場了。


    他們爭執了起來。


    藤野檢察官走到法官席邊,井上法官叫辯護人也過去。商量時,辯護人強烈反對檢察官的主張。今天已經是校內審判的第二天,可辯護人如此固執己見的姿態還是頭一回看到。不行,不行。不行!他猛搖著頭,表示無法接受。


    這也難怪。


    山崎晉吾不知不覺產生了同感。從今天一早起就懷有的愧疚在此刻達到了頂峰。


    或許突然想到不能扔下法庭不管,井上法官慌忙地抓起木槌,敲了一下。


    “休庭十分鍾。”匆忙宣布完,他的臉色相當嚇人,“你們兩個一起過來一下。”


    他跳下高高的法官席,帶著檢察官和辯護人繞到由桌子和榻榻米疊起的高台後方。陪審員們不知所措地麵麵相覷,高個子竹田陪審長站起身來,做起了伸展運動。


    有人在拉山崎晉吾的袖子。回頭一看,是佐佐木禮子警官。


    “知道津崎先生在哪兒嗎?”


    山崎晉吾一直留意著相關人員的位置,所以能立刻回答上來。


    “剛才他坐在旁聽席最後一排,休庭後就出去了。”


    “哦,是嗎?謝謝。今天又要辛苦你了。”說著,這位女警官從後方的出人口走出了體育館。山崎晉吾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又看到佐佐木禮子和津崎先生一起回到會場,並排坐在旁聽席最後一排。


    這時,他又注意到另外一個人。


    這不是藤野涼子的父親嗎?


    山崎晉吾昨天看到過他和佐佐木禮子對話的場景。當時,佐佐木警官似乎很吃驚,說了句“您也來了”。今天開庭時沒看到他,估計是剛剛到。他此刻正走在旁邊的通道上,又在空座位上坐了下來。


    山崎晉吾順便找了找自己的母親和姐姐,立刻就找到了。昨天,她們來去都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估計今天也差不多。用倉田真理子的話來說,那就是:山崎家的人都雷打不動。


    山崎晉吾心想:我是否真的能雷打不動,還需要經受考驗。


    井上法官出來了,飛身躍上了法官席。檢察官和辯護人也出來了,紛紛走向自己的位置。藤野檢察官馬上坐下了,神原辯護人卻走到被告身邊,兩人交頭接耳起來,臉上的表情很嚴峻。


    山崎晉吾以為大出俊次也會像辯護人一樣滿臉怒容,甚至大鬧會場。他調整呼吸,以便隨時采取行動。出人意料的是,被告大出俊次並沒有作出類似的反應。


    大出俊次臉色慘白,嘴巴半張半閉,不知是不是驚呆了。


    知曉個中緣由的山崎晉吾無法正視他的臉,隻得眨了幾下眼睛。


    他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


    大出俊次沒有發火。他受到的衝擊遠大於憤怒,以致已經喪失了自我。


    神原辯護人還在一個勁地和被告說話。大出俊次完全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藤野涼子來到詢問的位置,像一堵牆似的岔開腿站定。


    “總之,要保持鎮靜。”神原辯護人低聲說著,坐了下來。


    “庭審重新開始。”井上法官敲響木槌。


    藤野檢察官開口了:“對不起,我遲到了。我會注意今後不再發生類似的問題。”


    她低頭鞠了一躬,筆直地看向山崎晉吾。


    “下麵將繼續傳證人出庭。法警,請給予幫助。”


    早就等著這句話的佐佐木吾郎從座位上站起身,朝辯護方背後的側門走去。山崎晉吾也朝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證人正在那兒等著。


    眼前的井口充比山崎晉吾記憶中的小了兩圈,整個人縮在輪椅裏,簡直就像個幼兒。


    推輪椅的人估計是井口充的父親。他臉上的神色足以用驚恐萬狀來形容。像要移交一枚炸彈似的,他輕手輕腳地將輪椅推給了佐佐木吾郎。


    “請您坐到旁聽席上去。”佐佐木吾郎恭敬地對井口充的父親說道。隨後,他繞到輪椅後方,雙手搭在把手上。


    “好久不見。”井口充說。不知他這句話是對佐佐木吾郎說的,還是對山崎晉吾說的。


    他的發音相當清晰。額頭發際處有一條傷口縫合後留下的疤痕。傷疤似乎僅此一處。左右肩的高度稍有差異,脊背應該有點歪斜,到底是受傷的後遺症,還是坐姿的緣故?一下子還真看不出來。


    他的臉色很白,肯定是很久不曬太陽的緣故。


    “別這麽大驚小怪的嘛。”這種稍帶譏諷的口吻跟他神氣活現地做大出俊次的跟班那會兒沒什麽兩樣。眼珠子總愛滴溜亂轉這一點也和以前一模一樣。


    “謝謝你來出庭作證。”佐佐木吾郎說道。如果說他是在由衷地表示感謝,那語調就顯得太僵硬了。


    “我又不是為了你們來的。”井口充回應道。


    山


    崎晉吾發現他說話時下頜的動作不太自然。上下顎咬合不夠緊。受傷前的井口充可不是這樣的。不過這似乎沒有影響發聲,脖子也能自由轉動。


    山崎晉吾緩緩推著輪椅朝證人席走去。


    法庭上的嘈雜聲如海浪般洶湧而至。有些旁聽人員甚至站了起來,驚訝之色也在陪審員們的臉上擴散開來。


    大出俊次一動不動,就像一幅靜物畫,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神原辯護人也紋絲不動地坐著。


    當法庭內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井口充身上時,隻有野田健一一人緊盯著手推輪椅的山崎晉吾,仿佛在說:你今天早晨就告訴我,該多好啊。


    對不起了。山崎晉吾在心中致歉道。


    山崎晉吾將輪椅轉向,使井口充麵朝法官和陪審團,停下後按下製動扣。他用餘光看到,大出俊次臉上的表情發生了變化。


    大出俊次似乎想對井口充笑。可證人井口充根本沒有注意到。他那對不安分的眼珠,正眺望著井上法官和陪審員們。


    “肅靜!各位,請保持安靜!”井上法官向法庭呼籲道。他推了推眼鏡,俯視著證人說:“下麵要開始證人詢問。如果你中途覺得身體不適,請及時提出。”


    井口充沒有作出回應。


    “那麽,就請宣誓吧。”


    井口充口誦“僅陳述事實真相”之類的詞句,下顎的動作依然有些古怪,以致有些咬字不清,句尾發音拖遝。


    “感謝你參加此次校內審判。”藤野檢察官對證人表示謝意,並將手頭的文件舉到眼前,“根據井口證人的陳述,我們已整理出陳述書。我們會將此作為書麵證據提交法庭。下麵的詢問也主要會據此展開。今天請井口出庭,是為了讓諸位陪審員聽聽他本人的聲音。”


    藤野檢察官微微一笑,將文件放到桌子上。


    “井口的出庭是臨時決定的,這份陳述書沒能事先遞交給辯護方。依據校內審判的規則,這樣突然襲擊的行為並不可取,所以剛才神原辯護人生了氣。大家也都很驚訝吧?”


    藤野涼子一臉天真,滿不在乎地說著。旁聽席上有人笑出了聲,這笑聲當然不會來自辯護方的支持者們。


    “可是,我方堅決要這麽做,是因為我們相信,井口的證言定會為我們查清真相提供線索。由於身體原因,井口並不能隨時出庭作證,因此,我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在此,我要對法官和辯護人致歉,並表示感謝。”


    藤野檢察官右手拿著打開的陳述書,繞到桌子前麵。


    “你在這份陳述書中訴述了你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行動。”


    井口充轉動脖子,將視線投向藤野檢察官。藤野檢察官也看著他,兩人四目相對。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你跟被告大出俊次見過麵嗎?”


    “沒有。”井口充答道。


    旁聽席立刻嘈雜起來。


    “無論早晨、白天、傍晚和深夜,都沒有見過嗎?”


    “沒有。”


    “通過電話嗎?”


    “沒有。”


    “你跟辯護人完全沒有接觸過,對嗎?”


    “對。”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可以限定在淩晨4020電子書前後吧,你當時在什麽地方?”


    “在家。”


    “是在自己的家裏嗎?”


    “嗯。”


    “不在這所學校裏嗎?”


    “不在。”


    “你沒有進人這所學校?”


    “嗯。”


    井口充的回答都很簡短,不知道是由於他說不了長句子,還是檢方的刻意安排。


    “這麽說來,舉報信上這方麵的內容是錯誤的?”


    “嗯,是的。”


    “根據舉報信,你當時在場。信上寫道,你與被告人以及另外一人――橋田佑太郎在一起。照你剛才的說法,這部分是錯的?”


    “嗯。”


    “或者說,這部分是捏造的?”


    “嗯。”


    “那麽,舉報信上關於被告和橋田在場的記述也是由於看錯,或是編造出來的?”


    山崎晉吾瞟了一眼大出俊次,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放鬆了下來。哦,井口,你還是我的小弟。那封舉報信是胡編亂造的。你就是為了證明這個才出庭的?


    可井口充並不看被告大出俊次,而是將視線停留在藤野檢察官的臉上。


    “不知道。”證人答道,“反正,我不在場。”


    “你自己不在場,所以不知道大出和橋田是否在場,是嗎?”


    “嗯。”


    “井口,”藤野檢察官偏了偏腦袋,“你說‘不知道’可真夠謹慎的。由於你不在場,舉報信上提到與你在一起的另外兩個人也同樣不在場――一般都會這樣考慮。也就是說,可以據此認定舉報信的內容不可靠。”


    “我不知道。”井口充的眼珠又開治轉了,“因為我聽說了。”


    “聽說什麽了?”


    “是大出說的。”


    “他說什麽了?”


    “是在柏木的葬禮之後說的。”井口充喘著粗氣,“他說‘是我幹的’。”


    ‘幹了什麽?”


    “說‘是我殺的’。”


    於是,法庭上掀起了一陣驚天動地的騷動。?


    井上法官敲響木槌,高聲喝道:“肅靜!肅靜!請大家保持安靜!”


    山崎晉吾飛身上前,站到井口充的輪椅旁。坐在辯護人席位一側的大出俊次猛地站起來,連椅子都差點翻倒。


    井上法官也注意到了這番動靜。他手拿木槌,用嚴厲的目光俯視被告,大喊一聲:“被告,請你坐下!”


    大出俊次依然直愣愣地站著。山崎晉吾看了看他臉上的表情,便收起了架勢。因為他知道,大出俊次已經動彈不得了。


    “如果你不馬上坐下,我可要命令你退庭了。”井上法官氣勢洶洶地說。大出俊次像鉸鏈脫節一般,膝蓋一彎坐了下來。


    法庭的氣氛逐漸趨於平靜。騷動來得快,去得也快,看來大家已經習慣這個氛圍了。


    四周安靜下來後,山崎晉吾聽到很響的鼻息聲。井口充麵朝前方,縮在輪椅中,鼻子裏“噓――噓――”直響。


    不是在哭泣,也不是忍著鼻涕。


    “可以繼續詢問嗎?”藤野檢察官看著神原辯護人,而不是井上法官。


    神原辯護人點了點頭:“被告又擾亂了法庭秩序,真是抱歉。”


    隨後他又對井上法官說,“今後會嚴加管束,讓他安靜地聆聽證人的證言。”


    山崎晉吾回到自己的崗位。這時他才發現,坐在陪審員席的勝木惠子正死盯著井口充。她的這副姿態實在有些不妥,隻是她自己並不知道吧。


    “那麽,井口,”藤野檢察官用撫慰的目光打量證人,隨即端正姿勢,“請你詳細敘述一下,這番對話是在怎樣的狀態下進行的?”


    “怎樣的狀態?”井口充的鼻子又發出了哼聲。


    “在柏木的葬禮之後,你和被告在什麽地點有過這樣的交談?”


    “在天秤大道裏。”


    “是在天秤座大道的商業街上嗎?”


    “是的。”


    “你們在那裏做什麽?”


    “大家不是都參加葬禮了嗎?”井口充動作僵硬地轉動脖子,讓臉部朝向藤野檢察官,隻是做這個小動作就很費力,“也遇到了你啊,你不記得了?”


    藤野檢察官點點頭。“記得。我在回家路上走過你們跟前,記得是在一家便利店門前。”


    “大出和我,還有橋田。”


    “和往常一樣的三人幫。”


    “嗯。大出說要去看一下。”


    “去看一下?去看一下葬禮的情況?”


    “不是。是去看看大家的表情。”


    “‘去看一下參加葬禮的同學們的表情’,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


    “你們三人沒有參加柏木的葬禮,對嗎?”


    “沒這個義務嘛。”


    “可是,你們對參加葬禮的同學會有怎樣的表情很感興趣,所以要去看看,是嗎?”


    “等著就行,總會有人經過我們麵前,順便就知道葬禮是怎麽回事了。”證人說道,他的鼻子終於不發出怪聲了。


    “你是說葬禮的情況?”


    “嗯。”


    “大出――被告為什麽想知道葬禮的情況?”


    “因為那時已經有傳言了。大出說,‘他們都說可能是我殺死了柏木’。”


    “這說明,被告很把那個傳言當回事,對吧?”


    “嗯。”


    “那麽,你們埋伏在天秤座大道,等待同學們經過,到底有沒有打聽出葬禮的情況呢?


    “我們可沒有埋伏。”


    “好吧。隻是守候在那裏,可以吧?


    “我們聽說,柏木的老爸說他兒子是自殺的。”


    “還記得是聽誰說的嗎?”


    證人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我們聽到好幾個人都在說。”


    “從他們中間的某一個那裏聽說的?”


    “是啊。藤野你不記得了嗎?”


    藤野檢察官抬頭望了望井上法官。“我可以就我個人的記憶和證人交談嗎?”


    井上法官立刻作出判斷:“可以。”


    神原辯護人一動不動。大出俊次慪氣似的將臉扭向一邊。


    “我記得當時,被告、證人和橋田在一家便利店門口,你說的是參加葬禮的三浦剛才路過,告訴了你們葬禮的情況。”


    “對,對。好像就是三浦。”


    “我記得被告還說,‘反正我們的冤枉昭雪了,一身輕鬆啊。’不過,我有點記不清了。”


    “嗯。說過。還是你的腦子好使。記性真好。”說著,井口充用手按住下領,還皺起了眉頭。雖說長時間交談不會有大問題,可他還是會覺得累,甚至會有疼痛的感覺。


    “你不要緊嗎?”


    “水,有嗎?”


    沒等山崎晉吾有所行動,一名守在法庭後方的籃球社誌願者已經拿紙杯在飲水池接好水端了過來。


    接過紙杯時,井口充的手有點不穩,似乎使不上勁。喝水的動作也很滑稽,醉鬼似的用嘴巴湊著紙杯喝,結果打濕了胸前的襯衫。


    “我的下巴骨折了。”水咽下去後,他拿著紙杯對陪審員們說道,“右肩也脫臼過,所以你們看我都沒力氣,像個老頭子。”


    他的語氣倒是很平淡。陪審員中有幾人低下了頭。勝木惠子仍然是一臉詛咒的神情,但也低下了頭。


    “可以繼續了嗎?”


    “嗯。”


    “在我的記憶中,我跟你們說了幾句話後,就離開了。”


    “我們還在那裏待了一會兒。”


    “還在交談?”


    “是的。”


    “印象裏,在跟我說話時,被告的神情並不嚴肅,也不像有煩惱或者特別在意傳言的樣子,而是給人一種吊兒郎當的感覺。”


    “那時,我也是這麽以為的。”井口充說著,似乎發出了低低的笑聲。那笑聲堵在了喉嚨裏。


    “那時,小俊不是還說過‘不用擔心被藤野的老爸抓起來了,真不錯’嗎?”


    在法庭上,“小俊”這個稱呼還是頭一次聽到。大出俊次也抬起了頭。


    “他在戲弄你呢。他心裏根本不是那麽想的。我當時就覺得,小俊是想向你搭訕。他在打你的主意。”


    藤野檢察官什麽也沒說,整個法庭也都沉默著。


    “所以,我那時並不認為小俊真的在意。他還說,要好好教訓一下那些散布無恥謠言的家夥。我記不清了,大概就是這麽說的吧。”


    “是半開玩笑的吧?”


    “是的。可是,小俊說的時候並沒有笑。”


    “還說了些什麽?”


    “‘就是我幹掉柏木的,現在看來,誰都不知道嘛。’”


    被告扭動了一下身子,他身旁的辯護人看著證人,擺擺手製止了被告的動作。


    “你聽後有什麽反應?”


    “我們都笑了。”


    “笑了?是覺得有趣嗎?”


    “可不是嗎?我們覺得他在開玩笑。”


    “因為你開了玩笑,被告也會對你開玩笑,是嗎?”


    “是啊。”


    “那被告又怎樣了呢?”


    “他笑了。我和橋田也笑了。他說,‘你們可真好騙。’”


    藤野檢察官停頓了幾秒,問道:“什麽意思,‘真好騙’?”


    “我們也不太明白。可說這話的時候,小俊的眼神很認真。”


    “可以這樣解釋嗎:且不論表情如何,被告向你們坦白了自己殺死柏木的真相,你們卻以為他在開玩笑,笑了起來,於是被告才說,‘你們可真好騙。’”


    要理解藤野檢察官的思路,證人需要一點時間。他偏著腦袋想了想,然後低聲說:“橋田當時也愣住了,覺得小俊的眼神很奇怪。那種眼神我還是頭一回看到。”


    “你說的橋田,就是橋田佑太郎吧?”


    “是的。”


    “你和被告還有橋田,總是三個人一起行動。”


    “壞蛋三人幫嘛。”證人說著發出“嘎嘎”的笑聲。也可能是輪椅的輪子“嘎嘎”地響了一下。


    “幹壞事的時候,你們三個總是在一起,對吧?”


    “我和橋田隻是小俊的小弟罷了。”


    “被告是頭目嗎?”


    “是的。”


    “當被告人露出平時少有的眼神,說‘你們真好騙’的時候,你是怎麽想的?”


    “也沒多想。反正小俊他原本就拿我和橋田當傻瓜。”


    “你們不是夥伴嗎?”


    “我們隻是小弟,是跟班罷了。”


    “你們是小弟,所以他會拿你們當傻瓜?”


    “我跟橋田都幹不出什麽像樣的大事。如果小俊不在,我們沒法興風作浪。小俊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拿我們當傻瓜。”


    “明白了。可以說,被告十分輕視你們。那你當時是怎麽想的呢?”


    “我想,真的要幹大事的時候,說不定小俊會不帶著我們,自己一個人去幹。”


    藤野檢察官的目光變得淩厲起來。“你在出事的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沒見過被告,你們也沒有通過電話?”


    “嗯。”


    “所以你當時就覺得,有關柏木卓也的事件,被告會瞞著你跟橋田幹出什麽大事來,也並非完全不可能,對吧?”


    井口充動動身體,搖晃著輪椅發出動靜。“我腦子笨,說不好。應該就是這樣的。”


    法庭靜悄悄的。冷風機的聲響清晰可聞。藤野涼子的運動鞋在地板上擦出“啾”的一聲。她繞到了桌子前方。


    “可是,大出有殺死――不,是幹掉柏木的動機嗎?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小俊討厭那家夥。”


    “他對你這樣說過?”


    “他嘴上沒有說,但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來。”


    “這就是說,你們之間聊起過柏木?”


    “是的。因為十一月份在理科準備室裏跟他打過一架。”


    “那是發生在十一月十四日午休時間的事。當時你也


    在場吧?”


    “我在。”


    “你也參與打架了?”


    證人顯得有些迷茫。“藤野。”


    “嗯?”


    “你搞不懂我們打架是怎麽回事吧?”


    旁聽席上傳出吃吃的偷笑聲。


    藤野檢察官的臉上笑意全無。“關於欺負人,我還是懂的。”


    “我們可從來沒欺負過你,因為你很凶。”


    旁聽席上的笑聲更大了,連井口充都笑了起來。


    “我說,我們跟柏木可不是在那兒打架,是他先惹我們的。”


    “柏木主動招惹被告、你和橋田嗎?”


    “是啊。”


    “請告訴我們當時的狀況。”


    “我們跑到理科準備室,擺弄起裏麵的東西。柏木待在理科準備室的角落,在看圖冊之類的書。我們進來後,他就一直用厭惡的眼神盯著我們看。”


    “那是因為你們在胡鬧吧?”


    出人意料的是,神原辯護人此時首次提出了反對:“法官,請讓證人自由表述。”


    井上法官點了點頭。“提問之外,請檢察官不要加入自己的見解。”


    井口充也是第一次看向辯護方席位。大出俊次立刻低下了頭。神原辯護人承受著證人的視線,並回望著他。


    “什麽胡鬧不胡鬧的,柏木他還冷笑呢。”


    “他笑了?”


    “他把我們當傻瓜。”


    “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來的?”


    “他也說了,‘你們這樣胡鬧,有什麽意思呢?’”


    法庭內又變得鴉雀無聲了。


    “那種口氣,分明就是拿我們當傻瓜。小俊火了,喊了聲,‘你閉嘴!’”


    “那柏木又怎麽樣了呢?”


    “他還在笑。他說,‘我沒有多嘴。隻是覺得你們挺有趣的,在觀察你們而已。’”


    “這樣的回答非常令人不快吧?”


    重新麵向檢察官坐好後,證人點了幾下頭。“小俊當時發了火,說,‘什麽有趣不有趣的?’他要去揍柏木,橋田拉住了他。”


    “你當時做了什麽?”


    “我嘛……我很驚訝啊。”


    “你沒有采取什麽行動嗎?”


    “我倒想幫幫小俊,卻看到橋田在阻止他。而且我覺得不太對對勁。”


    “柏木讓你覺得不對勁?”


    “那小子太古怪。”


    “如何古怪呢?”


    “個子小,弱不禁風,卻敢用那種口氣和我們說話。”


    “是覺得他有點盛氣淩人嗎?”


    “嗯,有這樣的感覺。總之,不是滋味。”


    “在此之前,你們從未被柏木這樣弱小的同學如此嘲笑過嗎?”


    “嗯,是啊。”


    “不過,也不覺得他是可怕的對手。”


    “沒覺得可怕。”


    “隻是覺得有點怪得慌?”


    “他說的話也很古怪。”


    “他說了些什麽古怪的話?”


    “他對火冒三丈的小俊說,‘動不動就暴力相向,有意思嗎?’並且……”


    證人猶豫了。檢察官等待著。法官聽得也很入神,連眼鏡滑下來都沒察覺。


    “那小子根本沒把橋田和我放在眼裏,他隻看著小俊。”


    “他隻盯著怒氣衝天的被告人看?”


    “是啊。然後他還問,‘你做過的最壞的壞事是什麽?’”


    山崎晉吾轉動眼珠,觀察著法庭內的情況。旁聽席上有人探出了身子。陪審團中的女生們相互握著手。


    “被告回答了嗎?”


    “他說,‘這小子怎麽回事?’”


    “還在發怒?”


    “小俊有點泄氣了。他一定也覺得柏木這小子很奇怪。”


    “柏木又怎麽樣呢?”


    “他笑著,又問了一句,‘你殺過人嗎?’”


    這時,法庭上響起“吧嗒”一聲。辯護人助手野田健一記筆記用的自動鉛筆筆芯斷了。他慌忙換了一支筆。


    “被告回答了嗎?”


    “隻說了句,‘這小子是怎麽回事?’小俊那時心裏也有點發怵吧。”


    “可是,柏木還是笑嘻嘻的,是在冷笑吧?”


    “像是在嘲弄我們,眼神卻十分古怪。”


    “你當時的心情是怎樣的?”


    “我覺得很難受,可又害怕跟他作對。”


    “沒想和小俊兩個人一起上去揍他一頓?”


    證人沒有回答,將一直拿在手裏的紙杯捏癟了。


    “我原以為柏木那小子應該更軟弱一點,可那時的他卻讓人害怕。再說,橋田還攔著呢。”


    “橋田製止了被告?”


    “他拉著小俊的衣袖說,‘我們走吧。’”


    “催你們離開那裏?”


    “是的。”


    “柏木他一直待在原先的位置沒動?”


    “他的身子完全沒動,隻有嘴巴在動。”


    “被告――小俊對柏木那句‘你殺過人嗎?’有沒有回答?”


    “他沒有回答。小俊隻是對柏木說,‘你小子腦子有病吧?’”


    “柏木是怎麽回答的?”


    “他還是在笑。”


    “他隻是笑,沒說什麽嗎?”


    “他說,‘如果你們殺過人,我想知道……’”


    “想知道什麽?”


    “想知道殺人是什麽感覺。”


    旁聽席上忍無可忍似的爆發出陣騷動。井上法官沒有敲木槌,而是等待嘈雜聲自然平息。藤野檢察官抱著胳膊靠在桌子邊上,神原辯護人則小聲地對被告說著些什麽。


    “小俊他……”


    證人一發出又粗又低的聲音,法庭便自然而然地安靜了下來。


    “他問柏木,‘你想殺什麽人嗎?’”


    “柏木是怎麽回答的?”


    “他‘嗯’地應了一聲。”


    旁聽席上又喧鬧起來。


    “肅靜!肅靜!”這次井上法官敲響了木槌。


    “他說,他想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感覺,想殺一個人試試。他依然是笑著說的。”


    “你覺得他在開玩笑?


    “不知道,我隻覺得震驚。小俊也愣住了。橋田板著臉說,‘走吧。我們走吧。’他好像覺得柏木這家夥很可怕。”


    “被告的反應呢?”


    “因為橋田總是勸我們走,那時小俊也準備離開了。可他又不甘心就這麽走掉,就對柏木說了句,‘你腦子真的有問題。’”


    “小俊逞強了一句,你們三個人就要離開理科準備室了?”


    “是的。可就在這時,柏木他突然站了起來,掄起一把椅子,朝我們砸了過來。”


    “不隻是掄起椅子,還扔了出去?”


    “嗯,是砸向小俊的,不過沒有砸中。所謂打架,就是從這裏開始的。小俊喊著‘你這個混蛋’就朝柏木撲了過去。


    “你也幫著一起打了嗎?”


    “柏木那小子很機靈。他兜著圈子逃跑,把燒杯之類的全扒拉到了地上。這時老師來了,結果就變成我們的不是了。”


    法庭再次喧囂起來。井上法官摘下眼鏡擦了擦鏡片。藤野檢察官走到證人身邊,接過他手中捏癟的紙杯,詢問他的身體狀況。她又叫來萩尾一美,拿過手絹後遞給證人井口充。


    大出俊次的胳膊肘支撐在桌麵上,雙手蓋住了臉。神原辯護人在和助手野田健一說話。


    “繼續。請大家保持安靜。”


    井上法官喊過一聲後,藤野檢察官迅速站了起來。


    “你們向趕來的老師解釋過嗎?”


    “我們可沒解釋。”


    “為什麽?”


    “楠山不會聽我們解釋。”


    “來的是楠山老師?你們三人是商量後才決定不向老師說明經過的嗎?”


    “沒有商量過。小俊沒說,我和橋田也就不說了。”


    “那麽,被告為什麽不將柏木主動招惹你們的情況說出來呢?當時,你是怎麽想的?”


    “就算說了,也沒人會聽啊。”


    “好吧。請允許我推測一下。由於被告、你和橋田受到柏木的挑釁,在一瞬間感到有些害怕。而這一點,你們不想讓老師知道,是不是這樣呢?”


    考慮片刻後,證人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你們完全不作解釋,結果被認為是你們單方麵襲擊柏木,你們不覺得窩心嗎?”


    “柏木朝小俊扔椅子的事,跟楠山說過,跟高木老師也說過。”


    “那老師們是怎麽說的?”


    “他們不分青紅皂白,斷定是我們先去騷擾柏木的。”


    “柏木又是怎樣向楠山老師和高木老師說明情況的?”


    “不知道。不過,他一定不會實話實說,而是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嗯,事實應該也是這樣的。因為到目前為止,都沒有傳出過十一月十四日理科準備室打架事件的具體情況。”


    “柏木那小子是個兩麵派,當麵一套,背後一套。”這對井口充而言,算是表現力相當豐富的語言了,“小俊也說了,那小子是個不可貌相的危險家夥。”


    “所以不要再去招惹他。是這個意思嗎?”


    “橋田倒是這麽說過。說那小子怪怪的,還是不要跟他沾邊的好。可小俊真的發火了,說他被柏木耍了。”


    “那你又是怎麽想的?”


    自認大出俊次小弟的井口充,隻要一問到他自己的想法,總是不知該怎麽回答。


    “我也覺得柏木的腦子有毛病。”


    “覺得被他耍了?”


    “他居然敢耍小俊,真可氣。”


    “我是在問你的想法。”


    “所以啊,小俊被他耍了,我也感到氣憤。”


    “你有沒有想過要為小俊教訓一下柏木呢?”


    “這種事,我一個人不會去做。我聽小俊的,他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完全是自我辯護和逃避責任的態度。


    “如果小俊叫我幫忙,我就會動手。可小俊什麽也沒說,所以我就什麽都不做了。”


    “這麽說,光是你一個人什麽都做不了?”


    證人沒有回答。


    “你有沒有想過,為了泄憤,被告會在不告訴小弟你和橋田的情況下,對柏木實施報複?”


    “在小俊說‘是我幹的’之前,我沒有想過。”


    “可是,在聽他這麽說之後,你覺得這也有可能,對嗎?”


    “是的,隻能這麽想,不是嗎?我也是到了學校才得知柏木的死訊的。”


    “由於你自己和柏木的死無關,你便認為,那樁事件是被告一個人所為,是嗎?”


    “嗯。不過橋田怎麽樣我就不知道了。橋田比我更討厭柏木。”


    “既然如此,當你知道舉報信上寫著你們三個人的名字時,一定非常吃驚吧?”


    “那是在胡說八道!”井口充發出他沒受傷時的尖銳嗓音,“簡直一派胡言。我可什麽都沒幹。”


    “橋田也一樣?”


    “這個嘛,你問他本人吧。”


    “你認為那封舉報信是誰寫的?”


    “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快,話語中卻帶著苦澀,“我跟橋田,就是為了這個才幹起來的。”


    “你是說,你摔出學校三樓的窗戶受了傷,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就是為了舉報信跟橋田打起來的緣故?”


    “是啊。”


    “你們是怎麽打起來的?”


    “我當時猜測,那封舉報信會不會是橋田寫的。”


    “橋田寫一封自首的舉報信,再寄到學校裏去?”


    “那時,那小子跟小俊已經不來往了。”


    大出俊次依然將手蓋在臉上,一動不動。


    “我想,他會不會幫著小俊一起殺死柏木,後來又害怕得不得了,就自己坦白了。”


    “還把並不在現場的你也寫了進去,想把你拖下水?”


    “是啊。我就是這麽想的,所以才發怒嘛。”


    “橋田他怎麽說?”


    “他說,‘我才不會幹這種傻事呢。’”


    “他說的‘傻事’指的是什麽?是指和被告一起殺死柏木,還是指寫舉報信?”


    “兩種意思都有吧。但是,我覺得橋田幹過。”


    “那他為什麽要拖你下水?”


    “因為橋田一直瞧不起我。”


    “是不是在你眼裏,周圍的同學都瞧不起你?”


    “你不是也瞧不起我嗎?”


    這番話與其說是怨恨,倒不如說是在慪氣。他的孩子氣令旁聽席上的大人們想起,證人和檢察官都不過是些初三學生。大家都不由得笑了起來。


    “我來把前麵的對話整理一下吧。”藤野檢察官輕輕攤開雙手,“柏木死後不久,你就聽到被告坦白,他瞞著你和橋田,獨自一人幹了與柏木的死相關的事。你覺得他的坦白比較可信,是嗎?”


    “是的。”


    “可是,你又說舉報信事件鬧得滿城風雨之後,才開始懷疑橋田是同謀,認為橋田自我反省後寫了舉報信。你不覺得這兩者之間有矛盾嗎?”


    證人的臉上露出了明顯的困惑神情。“我的腦子沒你那麽好,隻會想到什麽就馬上動手。”


    “所以你懷疑橋田後馬上就去責問他。你遭到他的否定,兩人就大打出手,最後造成一起不幸的事故。是這樣的嗎?”


    證人沉默了。


    “橋田和你一樣,是被告‘你們真好騙’這話所指的對象。既然殺人事件是被告一個人幹的,橋田並沒有參與,他怎麽會寫承認自己參與殺人事件的舉報信並寄去學校呢?這樣做一點意義都沒有。”


    “我現在也這麽覺得……”


    “你是否想過,舉報信的內容本就是編造出來的呢?是胡說八道的。”


    “沒有,因為小俊說不定真的幹過。”


    見他如此毫不猶豫,連山崎晉吾也覺得心裏隱隱作痛。他們三人根本不是什麽‘夥伴’,隻是老大和小弟的關係。並且,當小弟看到老大有危險,隻會想著讓自己全身而退。


    “既然如此,你認為那天夜裏教學樓樓頂上確實有一個目擊者看到了被告逼死柏木的場景,並寫了舉報信。隻不過舉報信的內容不準確,將並不在場的你也寫了進去。可以這麽理解吧?”


    “有什麽不可以的?你就是這麽想的吧?”


    鴉雀無聲之中,隻有一個人笑了。那人是茂木悅男。井上法官瞪起眼睛,對他喊了一聲:“肅靜!”


    “你覺得,那人為什麽要將不在場的你也寫進舉報信?”


    “因為我以前是小俊的小弟。”


    “以前是,那現在不是了?”


    “不是了。”這次的回答也很快。大出俊次抬起頭,死了心似的吐了一口氣,用胳膊擦了擦自己的臉。他的眼睛緊閉著。


    “你已經決定不做他的小弟了?”


    “我被弄成這副模樣,他看也不來看一眼,連電話都不打。我明白了,對小俊來說,我就跟垃圾一樣。”


    “橋田怎麽樣呢?”


    “他到醫院來看過,還對我道了歉。”


    “你


    跟橋田,現在還是朋友嗎?”


    “我不知道。”


    “你受了重傷,心裏也很難過吧?”


    輪椅發出“吱呀”的聲音。


    “現在正在恢複嗎?”


    “醫生說,因為我還年輕,好好做恢複鍛煉,以後還是能夠走路的。”


    “太好了,加油。”


    從藤野檢察官的話音裏,山崎晉吾感受到了她的真情實意。


    “我要問的就是這些。下麵是辯護方的交叉詢問。要不要稍事休息一下?”


    “不用了。”山崎晉吾正朝輪椅走去時,神原辯護人站起身來,“不需要交叉詢問。”


    除了萎靡不振的辯護人,和手握鉛筆一個勁記錄的野田健一,所有人都感到很驚訝。不由自主地恢複本色的井上法官不禁問道:“這沒關係嗎?”


    “嗯,沒關係。畢竟井口還在療養中,謝謝你出庭作證。”


    他的這句話中,同樣也能感受到真情實意,盡管覺得困惑,山崎晉吾還是很欽佩他。怎麽說呢,神原和藤野雖不是同一類型,但他的心胸也十分寬廣。


    “不過針對井口剛才的證言,我想問楠山老師幾個相關的問題,可以嗎?”


    此刻,時間將近正午。


    “楠山老師,在嗎?”


    高高在上的井上法官一喊話,站在後門口旁邊的楠山老師便舉起了手。


    “請到證人席就位。”


    藤野檢察官沒有反對。自己搞了偷襲,也得允許對方來一下。證人席上換上了新證人。山崎晉吾推著輪椅離場了。


    “楠山老師,剛才井口的證言您都聽到了吧?”


    “聽到了。我很震驚。簡直是驚天動地。”他眼珠也滴溜溜地轉了起來,或許是在模仿井口充。今天這位老師身上也穿著形似製服的運動衫。


    “製止住十一月十四日理科準備室的騷亂,並且最早從當事人那裏聽取情況的老師,就是您?”


    “是我和年級主任高木老師。”


    “當時,從某一方當事人那裏聽過井口充的那番解釋嗎?”


    “根本沒聽說過。”


    “柏木是如何說明衝突起因的?”


    “他說,大出他們在搗亂,非常煩人,他說了聲‘別吵了’,就突然被他們揪住了衣領。”楠山老師哼笑了一聲,“順便提一下,當時柏木在理科準備室裏讀的不是圖冊,是《理科年表》。說大出把這本書搶過去,敲了他的腦袋。”


    “大出他們說明過衝突的起因嗎?”


    “說看著柏木就來氣。這是他們慣常的說法。”


    “這就是說,大出他們也並非一上來就去欺負柏術,而是覺得柏木看著來氣,是吧?那麽,您沒問過讓他們來氣的理由嗎?”


    “我說,辯護人。”


    被一字一頓地叫出頭銜,神原辯護人提高了警惕。“哎?”


    我聽了剛才證人的證言,覺得自己該對井口刮百相看了。原來那小子知道自己隻是個可憐的跟屁蟲,是個傻瓜。”


    山崎晉吾正推著輪椅,經過旁聽席朝法庭後方走去。楠山老師說出這番話後,他看到井口充的耳朵發紅了。可井口充並沒有回頭咒罵楠山老師,或者高叫“你放屁”。這可不像山崎晉吾熟悉的井口充。


    是他成熟了?還是變得懦弱了?不知為什麽,山崎晉吾心中又感到了一絲悲涼。


    楠山老師雙手叉腰,這是他教訓人時常用的姿勢。“神原和藤野你們都很聰明,可過分聰明了,會跟不上大出、井口他們的思維。他們詞匯量太小,說一句‘來氣’,背後隱藏的含義或許有一百種,甚至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計較這些字眼根本毫無意義。在製止他們條件反射般的暴力行為上,學校已經盡力了。”


    神原辯護人仍然保持著警惕。“就是說,您並沒有作出理解衝突起因的努力,是嗎?”


    楠山老師臉上顯出露骨的厭惡。“沒有,對不起了。你的學校裏的老師都太優秀,他們遇到這種情況,或許會作出努力吧。”


    神原辯護人沒計較他的冷嘲熱諷。


    “您覺得,柏木卓也以前在學校有過什麽問題嗎?”


    “他不來上學就有問題。”


    “我指的是在此之前。在他還是個老實文弱又不引人注目的男生時。”


    “他身子弱,家長會寫信來請求關照,還經常不上體育課。我那時就覺得有問題。”


    “在您任教的社會課方麵又怎麽樣?”


    “我經常會要求學生寫作文。”


    “在我的學校裏,社會課的作文也比語文課還多。”


    楠山老師又露出討厭的神色。


    “柏木可是寫得一手好文章。寫得太好了,我甚至懷疑過是不是家長幫他寫的,或是抄襲了別人文章。他有一次寫出了吉本隆明的《共同幻想論》相關的文章。”


    “事實上真的是抄來的嗎?”


    楠山老師不快地回答道:“是他自己查資料後改寫的。”


    “這些事情,你和柏木交流過嗎?”


    “沒有。我沒覺得有這個必要。”


    “明白了。謝謝!”


    藤野檢察官沒有作交叉詢問。她無視楠山老師,直接對陪審員們說:“剛才楠山證人的證言中,包含針對井口證人的無禮描述。這些話與此次審判並無直接關聯,請你們忘掉這部分發言。”她抬起頭望向井上法官,“這部分記錄也請一並刪除。”


    “知道,知道。”井上法官極不愉快地應道,“我宣布休庭。下午一點再次開庭。”?


    下午的審理是從辯護方的證人詢問開始的。證人是教美術的丹野老師。


    原來是“幽靈”。山崎晉吾暗想著。“幽靈”是學生們為這位存在感薄弱的老師起的綽號。


    不過,現在他的出場倒算是恰到好處。


    上午井口充引爆的“炸彈”威力強大,“硝煙”直到現在都未散盡。正當大家卯足勁期待下午開庭時的猛烈“爆炸”,卻發現被傳喚出庭的竟是“幽靈”。丹野老師戰戰兢兢地來到前方,用蚊子叫似的聲音完成了證人的身份確認和宣誓,隨後便坐了下來。那副模樣,大家已經不覺得滑稽,隻覺得可憐。丹野老師令許多人失望的出場,倒是讓法庭的氣氛一下子放鬆不少。


    “丹野老師,感謝您作為證人出庭。”神原辯護人照例以表達謝意開始他的主詢問,“我們想通過您了解的,是關於柏木卓也的性格、人品方麵的信息。有勞了。”


    “明白了。”


    丹野老師用力地點了點頭,連帶整個上半身大幅度搖晃了一下。他身上那件白襯衫後背上,有熨燙時不小心弄出的皺紋。


    “聽說丹野老師時常會與柏木交談,是這樣嗎?”


    神原辯護人巧妙地拋出接二連三的問題,引導證人陳述以下事實:自柏木卓也上一年級第二學期的十月份起,他便常常與丹野老師私下交談。


    “柏木來美術教室找您交談,總共約有幾次?”


    “在我的記憶中大概有四到五次。後來得知要出庭作證,我又查下日記,發現實際的交談次數更多。在他一年級時有三次,從二年級第一學期開始到柏木拒絕上學的十一月中旬,這段時期內共有四次。”


    “就是說,總共有七次?”


    “嗯,這隻是他放學後來美術教室的次數,如果算上午休時段的短暫交流,那就要十次以上了。”


    交流出人意料地多,山崎晉吾心想。陪審團中也有人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您和柏木在哪方麵比較投緣?”


    “柏木十分喜歡繪畫。他來美術教室是為了看畫冊。”


    “可柏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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