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討厭從鍾聲響起到開始上課這段短暫的空虛時間。


    棲身在學校腹地裏的某處,像麻雀那樣小口小口吃著從福利社買來的麵包,一麵進食一麵讀著看到一半的書——這就是嶋草平度過午休時間的方式。


    最近他頗為中意操場旁的長椅,今天也用斜眼看著熱衷於玩足球、排球的學生們,然後埋頭苦讀英國作家寫的科幻小說。


    書籍很棒。無論何時栽進故事的世界,那兒總是會歡迎自己。草平不知不覺間用餐完畢,如今正專心一致地埋頭苦讀小說。恍如絨毛般的白雲,靜止在五月的澄澈藍天之上。


    然而倘若不在鍾響前離開那裏,就會趕不及上課。草平暫時中斷讀書,挺起有如鉛重的身軀,依依不舍地回到校舍裏。


    教室裏仍然殘留著嘈雜聲,卻沒有半個人和走進教室的草平搭話。在靠窗座位的前方,有好幾個人正圍在攤放著時尚雜誌的課桌旁。


    「這個模特兒長得跟小聖好像耶!」隸屬足球社的男生開心地大聲說:「很像對吧?」


    「啊~我懂。總覺得氣質有像。」留著一頭柔順卷發的女生也跟著附和。


    「是這樣嗎?隻有發型像吧。」青田聖用清澈的嗓音回應。小聖是他的昵稱。


    草平在中央靠後的座位坐下。他盡量讓自己安靜而不引人注目。一回座位,首先察看放在課桌抽屜中的筆袋和課本是否完好如初,也檢查了尼龍製的筆袋內部。自動鉛筆、原子筆和尺一如往常,大致翻閱了幾本課本,看來是沒問題,隻不過以前曾被塗鴉過的地方當然仍維持原樣。


    草平默默地等待課程開始。可是什麽都不做,太過閑得發慌的話,又會引人注目。因此他習慣盯著下一堂課的課本順便預習。第五堂課是數學。草平一直覺得這段像是留白一樣的時間相當荒謬。真想趕快開始上課,這樣一來就不會想那些多餘的事情了。


    壓下想開始抖腳的念頭後,老師終於來了。是個頂著發色黑白相間的斑白頭,約莫五十多歲的男人。「坐下。」他一副止不住想睡的模樣這麽說。「難道他沒打算為遲到道歉嗎?」草平如此默想而望向時鍾,結果發現距離開始上課才過了不到三分鍾。


    在斑白頭男子在黑板上振筆直書分數式的期間,草平幾乎是無意識地將視線移到了聖的身上。


    明明才換完班,剛升上二年級不久,青田聖已經儼然成為五班的中心人物。他說話具有份量又相貌清秀,因而相當受到女生的歡迎。而且就算是無聊的話題,他也能講得風趣橫生,因此男生也很傾慕他。聖從以前就是這樣,擁有強烈的正義感,經常擔任團體的首領。草平從小學一年級起就很清楚這件事。


    安靜的教室裏交錯響起粉筆和自動鉛筆的聲音。草平在筆記本上寫下公式重點之際,忽地有個東西滾到了他的鞋尖前。


    是一個橡皮擦。他撿起來,發覺那是坐在斜前方女生的東西。女學生一轉頭看見草平的臉和他手上的橡皮擦,刹那間露出一副「糟糕了」的表情。


    草平假裝沒看到,他不發一語地——盡量保持紳士態度地——將橡皮擦還給了她。那女生用兩根手指從他手掌拿起橡皮擦,輕輕點頭說句:「謝謝。」隨即重新把臉轉向黑板。


    課程順利地進行著。


    結束第五堂課,草平從廁所折返的途中,在轉角和青田聖碰著正著。他像是正從樓下上樓,手上還拿著紙盒果汁。草平料想他應該是去了趟福利社吧。


    若是平時,聖會把草平當作根本不存在的人那般忽視,可是此刻兩人的視線就像卯榫一樣完全密合,實在沒辦法互相裝作不理不睬。


    「……嗨。」草平如是說。他從喉嚨發出了相當生硬的話聲。


    然而對方依然默不吭聲。聖宛如刀刃般冰冷的目光斜眼掃向草平,而後朝著教室走去。


    草平彷佛受到某種鼓舞,——「等一下。」他從聖的背後向他搭話。聖停下了腳步。


    「幹嘛?」聖轉過身用冷冷的聲音說:「會來不及上下一堂課吧。」


    聽見聖的語氣,草平感到悲傷,但他努力不流露在表情上。


    「……我想跟你和好。」


    聖輕笑了聲,直言說道:「又不是小學生。」


    的確很像小學生,但他是真心這麽想,所以沒辦法。草平吞吞吐吐地,總算說了出口:「……希望你不要再策動大家排擠我了。」


    「喂喂喂。」聖嘴角含笑地搖搖頭說:「不要說得一副好像我煽動別人對你做什麽啊。你有什麽證據嗎?」


    「那是……」張開的雙唇空虛地開合著,卻無法繼續說下去。


    「我問你我對你做過什麽啊?」聖接連著發出質問:「你說說看啊。說呀。啊?」


    草平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他再怎麽樣也無法在這裏一個個細數迄今遭受的待遇。草平沉默下來,聖於是聳聳肩,朝教室走去。


    「啊,等一下……」


    「話題已經結束了吧。」聖背對著草平如此說著。他朝出現在麵前的人影揮揮手。


    「喂?等我一下。」


    「喔,小聖。你還在這裏呀。」是同班同學的足球社社員。他瞥了一眼像是被拋下的草平,跑到聖的身邊開口問:「……那家夥對你做了什麽嗎?」


    「什麽都沒有。」聖搖了搖頭。「趕快走吧。英文課要開始了。」


    「哇,真的假的!」


    草平望向兩人遠去的身影。


    聖曾經是他重要的朋友——是絕對能夠稱得上死黨的關係,至少到他們兩人還是國中生那時為止。可是破壞了那段關係的人是自己。由於某件事傷害了聖,在那之後,他就一直以仇視的態度對待草平。


    草平也踏出步伐,打算回到教室。他發出了一道痛徹心腑的長籲。


    課程全都告一段落後,等待社團時間到來的學生們,讓學校變得更加吵吵鬧鬧。


    那種愉快的喧鬧景象草平看都不看一眼,直接走出了校舍。出了校門口後向左拐,沿著國道筆直前進不到十分鍾就會看見目的地。八扇公園——是個擁有網球場、棒球場、遊泳池、足球場等運動設施,還鄰近圖書館與市民體育館的大型公園。


    草平在公園裏的某個坐慣的長椅老位子上等人。附近的噴水池,有個大約三歲的小男孩睜大雙眼仰望朝天空噴湧而上的水柱。小男孩附近有個磨石長椅,上頭坐了個像是他媽媽的年輕女性。


    「讓你久等了。」


    她不知不覺間已經站到了自己身邊。


    「我並沒有等很久喔,晴香。」


    「你在看什麽?」


    栗澤晴香為了和草平的視線一致而彎下腰,把目光投向了噴水池的方向。草平嚇了一跳。她長長的黑發自然垂下,甜美的香味搔動草平的鼻腔。


    「沒什麽啦。我隻是在發呆而已。」草平慌張地退開了一點。


    「是嗎?」


    晴香在草平的身邊坐了下來。今天的天氣穿西裝製服外套似乎有點太熱了,她從書包中拿出手帕拭去額頭上的汗水。


    「抱歉,我遲到了。」


    「不會。」草平搖搖頭。


    栗澤晴香也是草平的青梅竹馬。跟青田聖一樣,是打從小學一年級以來的舊識了。他們三人直到國中都念同一間學校,如今隻有她就讀八扇市內的女校。


    盡管當時三人認識不久,然而他們卻莫名地合得來。他們並沒有共通的個性、專長和興趣,但三人就像是一個蛋糕切成三等分那般正好互補。草平心想,那或許可以稱之為意氣相投吧。


    然而現在,草平與聖之間卻有著巨大的隔閡。


    「你跟聖說話了嗎?」晴香歪歪頭問。


    縱使用若無其事的態度詢問,但草平知道她內心其實相當在意。


    「完全沒有。他似乎根本不打算和我說話。」縱然草平說話之際也試圖保持平靜,但當他看到晴香的表情,便再也說不下去。


    「這樣啊……」晴香說道。「難得你們兩個人當上了同班同學呢……」


    噴水池旁的那對母子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周遭陷入了一片靜寂。草平最珍惜的就是跟晴香一起度過的時光。盡管每次見麵時都盡說些無聊的話題,不過光是這樣他就心滿意足了。


    「這個還給你。」晴香從書包中拿出文庫本,漾起好似花朵綻放般的笑靨。「這真的非常有趣。」


    那是草平約莫兩個星期前借她的推理小說。也許她是想換個話題也不一定。草平用格外開朗的聲音說道:


    「太好了。伏筆全都貫串起來,很令人吃驚對吧。」


    「嗯。有種非常暢快的感覺。」


    晴香從以前開始就能不分男女地跟每個人相處融洽。雖對流行事物不太熟悉,但她品行優良也很認真念書。草平跟她國中二年級同班時,教國語的女老師還曾經用栗澤晴香舉例說明「大和撫子」這個詞匯的意義。


    即使上了高中,晴香還是專程留出跟自己相處的時間,草平很清楚,這是她特有的溫柔。草平認為這是她想好好珍惜跟青梅竹馬之間的關係。不過,晴香並不知道草平在高中教室裏陷入什麽樣的處境。她隻知道草平跟另一位青梅竹馬青田聖陷入長期冷戰中。


    不過草平沒打算說出真相。即使對她說「我在教室裏受到像是霸淩的遭遇」又能如何?「主謀者就是聖。」這種話草平根本說不出口。要是她知道了這件事,肯定會傷心不已。


    事情大約發生在一個月前。


    剛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像是有些小事要告訴同學時,對方反應之遲鈍,還有滿溢於置物櫃中的橡皮擦屑、不經意察覺到課桌上的小小塗鴉,或是背後傳來的憋笑等等諸如此類的。現在回想起來,或許自己明明有察覺到,但卻仍舊堅信是錯覺也不一定。


    那一天,草平打算回家而走到鞋櫃區,卻想起自己有東西忘在課桌裏了。是必須讓監護人過目之類的文件。雖不是什麽急事,但既然都想起來了,草平還是回頭走上了樓梯。可是,當他來到二年五班的教室前,他停下了腳步。本以為沒有人在的教室之中,響起了像是刻意憋住的笑聲。


    「說起來,那家夥還沒注意到啊。」是男生的嗓音。低沉的聲線很有特色,但草平不知道是誰。對於同班同學,草平還沒有熟稔到光靠聲音就判斷出是誰。


    「肯定沒有。」另一個男生笑了。跟剛才那人像是對照一樣,他的聲音高亢又嘶啞,但草平仍然不知道是誰。「他還真是遲鈍呢~」


    「他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了。」


    這是聖的聲音。發覺到這件事,草平將耳朵貼近開了道小縫的門上。


    「我前天有在嶋的課桌上塗鴉喔。但他好像因為在聽課所以沒察覺,隻是稍微歪了下頭,接著就很單純地用橡皮擦擦掉了。看他的樣子,大概是誤以為是以前就有的東西了吧。」


    嗓音低沉的男生說完話後,聖和另一個男生都笑了開來。


    「就算塗鴉都沒注意到啊。」啞聲男開口道。「小聖的橡皮擦屑作戰也白忙一場了。我還以為他絕對會發現。」


    「那個真的會讓人笑到肚子痛呢?」低音男忍不住發笑。「一打開置物櫃,橡皮擦屑可是就四處飛揚了耶!太奇怪了吧!那種東西怎麽可能會出現在那裏啊!快發現啊!」


    聖和啞聲男哈哈大笑。


    「哎呀~這都是多虧有小聖告訴我們,才能發覺這麽有趣的玩具。不過你跟嶋打從小學就互相認識了吧?」


    「嗯,經你這麽一說也許是。」聖用慵懶的聲音應答。


    「連記都記不清楚了嗎?」低音男發出笑聲。


    「因為他是個沒存在感的人吧。」啞聲男說。「小聖,下次要怎麽做?」


    「說得也是呢。明天以前好好想想看吧。反正在那家夥察覺前都能慢慢玩啊。」


    草平不發出半點聲響地轉身從走廊離去。他不知怎地感到胸口苦悶,臉龐宛如著火那樣滾燙。但相反地,卻感到自己的心髒變得彷佛是鋼鐵一般冰冷堅硬。


    從那天起,草平就一直覺得自己心中好像掛著千斤重物。


    「草平,你有在好好念書嗎?」


    晴香的話讓草平猛然回過神來。「——嗯?什麽?」


    「有在好好念書嗎?小說固然也不錯,但我們已經是高二生了。」


    「……嗯,我多少有在念喔。」草平用笑容掩飾過去。「不過還是比不上晴香你吧。」


    「沒有那種事喔。」


    盡管很謙虛,但她自小就成績優秀——雖然沒有正式對外公布過——據說在國中的考試,她好幾次拿下總成績第一名。這件事是其他班的人從社團活動的顧問老師那邊偷偷聽來的。


    「欸,我們下次要不要一起念書?」晴香啟齒道。


    「一起?你跟我上課的內容不同吧?」草平想,即使同一屆,每間學校授課的進度也不盡相同吧。


    然而她卻得意洋洋地頷首說:「所以才要這麽做啊。可以彼此進行複習和預習,也可以互教對方。好不好?」


    晴香怎麽可能會有不懂的地方——雖然草平心中如是想,但能跟她相處的時間自然是越多越好。因此草平理所當然地點頭。


    「要在哪裏念書?」不能在我家呢。草平想到家裏的現況,就覺得憂鬱了起來。


    「在圖書館如何?裏麵也有擺放很多參考書。」晴香說。


    「啊,圖書館——」草平忽地想起。


    晴香回首望向噴水池旁的鍾塔。


    「時間差不多了?」


    「說得也是呢。而且天色也要變暗了。」


    「嗯。那關於圖書館的事就下次再說吧。」晴香嘴上說著,起身歎了口氣。「唉,如果可以,我也好想見見奧賽羅呢……」


    「貓過敏發作會很難受吧。」草平拿起了書包。


    「會打噴嚏打不停。所以我隻好在網路上一直看貓咪影片。」


    「影片?」草平歪了歪頭。


    「我一看就愛上了呢。網路上有很多人上傳自己充滿想法拍下的影片喔。我經常看貓咪和小狗的影片,每隻都好可愛,回過神才發現念書時間都沒了。」


    晴香難為情地笑了笑。


    「咦?還有這種東西啊。那跟上傳『clouds』影片的是同一個網站嗎?」


    「是呀。」


    「clouds」是晴香喜歡的樂團名稱。晴香從小就對流行音樂不感興趣,受到父母的影響,她隻聽爵士與古典音樂,唯一喜歡的搖滾樂團就是「clouds」。這個樂團會在網路的投稿影片網站上傳演奏新歌和演唱會的實況,非常受到國高中生的喜愛。不過「clouds」在大概兩年前不知原因地停止了音樂活動。傳說是擔任主唱、名叫誠司的少年下落不明之類的。另外還聽說誠司出生自八扇市,這項情報讓八扇市的國高中女生群情激昂。


    「對了。」臨走之際,晴香似乎想起了什麽,從書包中拿出幾張照片。「這個給你。」


    「這是……」


    照片上草平、晴香還有聖三人肩並著肩,身處枝葉繁茂的一片綠意當中。映入眼簾的那一刻,即使到了現在,草平感覺似乎還能聽見蟬叫聲。


    那是在國中二年級的暑假——地點在八扇市外,位處縣界山中的玻璃工坊。因為晴香很早之前說過想玩玩看玻璃工藝,於是他跟聖兩人籌劃,直到出發前都


    還隱瞞著她,將她帶到那邊。當時晴香臉上感動的神情,草平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


    其他的照片也都相當歡樂。像是晴香口中含著鐵製吹管滿臉通紅、聖手拿啤酒杯假裝在喝啤酒,或是在回程電車上陷入熟睡的男生雙人組等等,鮮活地擷取下了旅行的景象。


    「真是令人懷念的照片。」草平坦率地說了出口。草平心想,的確發生過這些事情呢。由於是早上出發,在晚餐前就各自回家,因此隻能算是場小旅行。不過玩得相當開心。


    「其實我以為早就拿給你了呢,結果卻拖到現在,真抱歉。」晴香感到很抱歉似地說道。


    「不。」草平搖搖頭。「謝謝。」


    晴香的興趣是用單眼相機拍照。聽說是念小學時晴香的祖父教她,結果她就迷上了。


    自己還有過跟聖像這樣一同歡笑的時候呀——當草平望著照片時,晴香啟口道:


    「前陣子我也把照片給聖了。」


    草平抬起頭來問:「——你有跟聖見麵嗎?」


    「是啊,當然。」她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點頭道:「我是跟聖聊過才知道——這場旅行的照片我還沒交給你們。我照片印好以後放進信封,一直塞在書桌的抽屜裏直到最近為止。我還真是迷糊,居然忘得一幹二淨了。」


    草平幾乎沒聽清楚晴香後半段說了什麽。「……在哪裏?」


    「咦?」


    「你在哪裏跟聖見麵?」


    「呃……在神社,我家附近那個。」


    晴香家附近確實有個小小的稻荷神社,是很幽靜的地方,念小學的時候,三人也曾去那裏玩。她跟聖見麵沒什麽好奇怪的。既然她現在都像這樣跟自己見麵,這種事也不是不可能。草平想讓自己接受,但直接從晴香的口中聽見,還是令他在意不已。


    「是喔。原來如此……那你們都做什麽?」盡管草平感到遲疑,但抱持的疑問得弄個清楚才行。他盡量保持平靜自然地出言詢問。


    不過,晴香看起來並沒察覺到草平心中的想法。


    「沒什麽特別的。就隻是像今天這樣稍微聊上幾句。怎麽了嗎?」


    「不,沒什麽……」比起自己,晴香先把照片給了聖,令草平不滿。同時,他納悶著自己為什麽會為了這種事感到不快。這樣簡直就像個小孩子。


    「聖隻是沒辦法坦率而已喔。」晴香用告誡般的口氣如此說。


    「……嗯,是啊。」草平把照片收進書包。不是的。如今自己跟聖的關係,可說是陷入絕境一般了。但這件事不能告訴她。


    「那就下次見。」草平說。


    「……嗯,拜拜,草平。」晴香回應道。


    跟晴香分別之後,草平的雙腳穿越公園。平日的傍晚公園裏空蕩蕩的。攀爬架上、滑梯上都不見孩子們的蹤影。隻偶爾會和一些在健走或慢跑的人們擦身而過。


    穿過公園腹地,在另一頭看到大馬路後,圖書館便會出現在眼前。但草平的目的地不是那裏。在圖書館後方有一片平凡無奇的雜樹林。樹木生長得十分茂盛,從外頭看過去有種幽暗陰森的感覺。但如果定睛細看,就能看見有條通往內部的小徑。草平腳踩走慣了的步伐,走進樹林裏。


    雜草叢生的小徑盡頭,露出了一個半球型的空間。那是個小小的巨蛋。簡直像是動畫之類的作品裏會出現的障壁,隻設於這個地方。即將落日的夕陽從常春藤和樹枝架出來的天花板隙縫中灑落,在植物跟泥土上映照出斑駁的痕跡。無論何時過來,這裏都是個靜謐的空間。


    草平迄今從沒在這裏見過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不過這裏想必不是自然構築出的空間,因為其中心點蓋著一座陳舊的小祠堂。


    「喂~奧賽羅。」


    隨著草平的呼喚,祠堂後麵忽然蹦出了一隻貓。是黑白相間的雌貓。


    它「喵」的一聲跑近草平的腳邊,開始用身體磨蹭草平。趕快拿出來——它應該是想這麽說吧。


    「已經兩天沒見了呢。」


    草平在跟晴香見麵前,事先繞道去便利商店買了貓罐頭。他靈巧地打開貓罐頭,一放在祠堂的台座上,奧賽羅馬上就開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草平也坐了下來,看小小的朋友吃飯的模樣。


    自從上高中選擇不參加社團,草平就隻剩讀書這個興趣了。之後,他經常到這個圖書館來。在約一年前的某天,草平不知道當天是休館日而造訪了圖書館。正當他苦惱該如何消磨一整天而在四周散步時,他發覺有條隱藏於樹林中的小徑。


    頗具曆史的木造祠堂,狀似多年來都未曾有人打理。包含石頭台座在內,整體大小大約隻到草平的胸口。祠堂本身有一扇小小的對開門,但卻是鎖上的。也許現在還有人在管理這邊也不一定。當時,就在草平凝望之際,它不知何時已經端坐在草平的腳邊。爾後草平就把很親近人的這隻貓,隨意取了個名字。


    「喵~」


    低頭一看,奧賽羅正用小小的頭使勁蹭著草平的腰。罐頭已經全空了。草平抱起它搔弄它的頭。貓咪從喉嚨發出鳴叫並縮成一團。要是晴香不會對貓咪過敏,就能帶她來這裏了呢——草平已在腦中描繪過無數次罕她坐在這裏的景象。這裏是誰都不會打擾的美好空間。


    晴香跟聖碰麵時會聊些什麽呢?草平光想到那些,空蕩蕩的心房裏就有種濃煙彌漫的感覺。他很清楚那是什麽感情,也沉痛理解那是多麽沒出息的一件事。但他還是在意得不得了——他們兩人會怎樣在神社碰頭、怎樣互動、聊些什麽樣的話語?


    那時候晴香會笑嗎?


    會讓聖看見她的笑容嗎?


    假如有,那他看過幾次了呢?


    無法像聖那樣提供有趣的話題,讓草平相當不甘心。比起自己,那家夥應該更有辦法逗晴香笑。


    此時,搔弄貓咪頭部的手指突然碰到一個硬物,他因而回過了神。


    「……這是什麽?」


    奧賽羅的頸子上綁著紅緞帶,是草平以前幫它綁的。可是今天那裏卻塞著一支鑰匙。


    「這是什麽鑰匙?」草平拿起鑰匙,舉起對著光看。那是一支很小的鑰匙。不僅鏽蝕,而且是感覺一用力就會折彎的便宜貨。難以想像這東西會自然而然地卡在一隻野貓脖子上。既然如此,那是誰塞進去的嗎?但在什麽樣的情況下,誰才會把鑰匙托付給附近的貓呢?


    從鑰匙大小來看,起碼能篤定,那不是用來開住家或公寓之類的鑰匙。肯定是用在腳踏車或置物櫃等等較小型的東西,至少不是可以容納一個人穿越的地方所使用的鑰匙吧。草平如此思索之時,忽然靈光一閃。


    「該不會……」


    草平緩緩地站起身。窺視身後的祠堂,發現鑰匙大小正好適合那扇門的鑰匙孔。祠堂的鑰匙為什麽會……草平如此想著,俯視奧賽羅,貓咪則漠不關心地理著毛。


    草平小心翼翼地把鑰匙插進去,結果毫無阻礙地順利轉開,幾乎無法想像那是把已經生鏽的鑰匙。雖然有點猶豫,但反正這四周根本沒其他人會看到的這項事實推了草平一把。


    門裏頭的小小空間,紫色的包袱布像是構築出寶座似地鋪墊在那兒,上頭放了個奇妙的物體。


    「這是什麽啊……?」


    這般情景下,就算放了一顆占卜師使用的渾圓水晶球也不奇怪,但光是看到形狀就知道並非如此。那是用類似鐵的材質製成的正六麵體的物體——立方體。


    草平再次張望四周,還是不見半個人影。他並不是不擔心會遭受報應,但仍是輸給了好奇心。


    草平拿起立方體,從指尖的觸感和重量來判斷,那似乎不是鐵製的。但似乎比塑膠製的更加堅固。雖說如此,但也不是木製


    或是鋁製。


    重量比軟式棒球稍微沉一些吧。草平放在單手掌心上下晃動。結果——


    「——望——」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草平嚇得轉過頭去,然而卻不見任何人影。


    他皺起臉來。奧賽羅在祠堂下縮成一團。能聽見樹林外,從遠方傳來車子奔馳的聲響。那聲響也沒有絲毫異狀。


    草平覺得無法釋懷,把視線移回掌心上。心頭覺得這應該也是錯覺,但他感到立方體似乎帶著微微的熱度。


    「有——願——」


    果然有人!草平用雙眼掃過周遭,不過還是沒找出聲音的主人。那聲音既像是遠在天邊響起,又像是近在耳際呢喃。隻不過從輕細的嗓音與柔和的音質足以確認,是道年輕女子的聲音。


    「……是……是誰?你在哪裏?」


    「你有願——?」


    「咦?什……什麽……?」


    「你有願望——」


    「願望……?」


    「——望嗎?」


    「……什麽?」


    完全摸不著頭腦。是惡作劇嗎?無法冷靜下來的草平,一邊警戒著一邊開始踏步繞著圈子。


    草平回到祠堂前方停下腳步,雙眼望向樹林的入口。除了他走的那條荒蕪小徑,再也沒有其他通道能通往這呈半球狀的空間。當然也能從其他地方硬是走過來,但那應該會聽到撥開草叢的聲響。會出現什麽人呢?草平聚精會神地等待著。


    不過他的預測落空,入口處沒有感受到任何氣息。草平百思不得其解。那個人到底是從哪裏看到這邊的呢……?


    當他死心轉頭看向祠堂時,眼前出現了人臉。


    「——呀!」


    草平發出尖叫,摔坐在濕潤的地麵。


    這是出乎意料的狀況。怦怦、怦怦、怦怦——草平感到胸口內側的心髒正激烈跳動。他的視線將那名人物從腳到頭,然後又從頭到腳地打量了一回。


    對方是一名與草平年紀相仿的少女。


    留著一頭短發,頸上係了個蝴蝶結,裝扮得像是某種舞台裝那般時髦。定睛一看,她還戴著一副磨損的手套。黑色的絲襪不知為何殘破不堪,從圓形的孔洞中露出她白皙的肌膚。然而少女卻毫不在意,隻是麵帶微笑俯視草平。


    「咦、咦……?你、你什麽時候開始在這裏的?」


    從她出現的方式和服裝來看,草平有種自己被大型魔術給耍了的感覺。


    少女開了口:


    「你的名字叫什麽?」


    「……什、什麽?」


    「人家在問名字,你的名字。」


    她先前是躲在哪裏?這裏應該隻有我——隻有我跟奧賽羅才對。草平將視線移向少女背後的祠堂,貓咪不知到哪裏去了。也許是被尖叫聲給嚇到了吧。


    「你啊!名字到底叫什麽呀?」


    ——名字?我的名字?


    「呃……」草平戰戰兢兢地起身說:「嶋、嶋……」


    「嶋?」


    「我叫作……嶋草平。」


    「嶋草平。」少女直點頭並複誦。「草平啊!我記住了。」


    她看來比外表更孩子氣呢。眼前的少女說不定是個國中生。


    「……那個,我可以請問一下嗎?」


    「什麽事~?」少女麵露和藹可親的笑容說。


    「你剛剛說了……願望什麽的了嗎?」


    「嗯,人家說了。不過啊,現在好像還不到時候呢?」


    「咦?」草平有種期待落空的感覺。


    「應該再過一陣子就會更明確。在那之前我都會待在你身邊喔。」


    「啥?」


    這名少女是怎麽回事……完全搞不懂她在說什麽,取而代之的是腦中亮起了黃燈。


    「……你的名字是?」草平嚐試用友好的態度詢問,不過聲音聽來有些緊張高亢。


    「真希就是真希喔。」


    「……你叫真希啊。天已經快黑了,我得回家了。」


    「咦~你已經要回去了嗎?」她露出一副好像要世界末日的表情。


    「嗯……雖然很可惜,但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你也趕緊回家比較好喔。」


    草平隨口亂掰。家裏根本就沒有門禁。可是他覺得這個名叫真希的少女,肯定是那種最好別扯上關係比較好的人。他想避免麻煩事。


    可是,此時草平猛然憶起。這麽說來,立方體跑到哪裏去了?他在不自覺之際早已雙手空空。或許是摔倒在地上的時候,掉到哪裏去了吧。但他四處都找不到那個立方體,也難以想像貓會把那東西叼走。


    「你怎麽了?」


    「……沒什麽。」


    草平發現了更奇怪的事。


    不知怎麽回事,祠堂的門關上了,不可能鎖上的門也鎖上了。話說那支鑰匙也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不,鑰匙理應還插在鑰匙孔上,但如今果然沒有。


    草平硬是把疑問壓了下去。因為每個都是對自己而言無關緊要的問題。雖然對鑰匙的主人很抱歉,不過既然都那麽隨便地掛在貓脖子上了,也沒什麽好抱怨的吧。


    「……再見。」


    「嗯,下次見!」名為真希的少女把手高舉過頭揮動了起來。


    草平的臉上盡力保持笑容向她揮手,沿著來時的路回去。他一從圖書館後頭出來,隨即快步疾走拉開距離,原本以為那是隻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基地,沒想到竟然會有其他人。也許這陣子還是少去為妙。


    草平的住家是三層樓公寓的市營住宅,他住在最上麵那層樓的其中一戶。草平默默地打開沉重的鐵門,低聲說道:「我回來了。」這隻是個敷衍了事的問候。聽不見任何回應。隻有走廊左手邊和式拉門敞開的房間裏,傳來敲擊鍵盤的聲響。


    草平沒有父母。母親在生下草平後隨即死去,之後跟父親葉一兩人一起生活了一陣子。嶋葉一在開發光學儀器的公司上班,然而他在前往位於外地的總公司出差結束的回程路上,在高速公路遇上了車禍意外,最終去世了。這些都是發生在草平尚未懂事時的事。


    草平瞄了一下敞開的房間內部,察看裏頭那人的背影後,立即盡量不發出聲音地、快速地走向走廊深處。每當她鍵盤敲得很大聲的時候,就代表她心情很差。


    敲鍵盤的人是姑姑。


    葉一的妹妹和穗,草平的監護人。葉一與和穗沒有父母,似乎從小就隻有兩兄妹相依為命。發生意外那時,姑姑在設計公司工作。然而,她決定認養失去雙親的侄子,過了一陣子後,為了能更加靈活運用時間而決定離職。後來在周遭眾人的幫助下,姑姑開始從事接案設計師兼插畫家的工作。跟名稱給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姑姑曾經抱怨過實際上的工作內容相當枯燥乏味。她以裝飾設計為主,畫的插圖幾乎都是隻占了書本中一個小小角落的那種圖。


    草平走進了走廊盡頭的客廳。廚房旁的餐桌上有一本名為《圖解簡單易懂附圖解說哥德式建築大全》的書,很隨便地跟撕爛的包裝紙放在一起,想必是出版社贈送的樣書吧。


    草平把書包放進了自己房間,接著一刻也不得閑,從冰箱裏拿出一些幹癟的蔬菜開始做晚餐。他在深鍋中注水開火,在另一邊空出的爐口放上平底鍋開始炒青菜。盡管他想盡量安靜地做菜,但還是會發出聲音。


    「吵死了啦。」


    不帶感情的聲音傳進耳裏。不知不覺間姑姑已經來到了草平背後,從冰箱裏正要拿出牛奶。她的頭發梳到右耳下方綁成一束垂在肩上,這是她工作時常綁的發型。姑姑個子高又瘦,身材維持得很好,也沒有明顯的皺紋。草平曾經聽同一住宅區的家庭主婦們說過,光看


    姑姑的外表像是二十五歲左右。


    看她臉上未施脂粉,想必今天也沒有出門吧。她現在身上穿著棉質短褲搭上一件t恤。


    「對不起,姑姑。」草平隻說完這句就把頭重新轉向爐子。一想到姑姑從背後投來的視線,不免覺得有些緊張。「很快就好了。」


    在泡麵上隨意放些炒蔬菜,是草平的招牌菜。豆芽菜、高麗菜、洋蔥、蔥、紅蘿卜、白菜、韭菜、番茄、青椒和馬鈴薯等等,就是把當時冰箱裏有的東西一股腦兒放上去就完成了。


    晚餐草平隻做自己的份。這也是慣例。這就是這個家的規矩。因為在自家工作,所以姑姑的生活作息幾乎日夜顛倒。對草平來說的晚餐時間,就是姑姑工作的時間。而當草平在教室裏吃完福利社的麵包時,在家裏的姑姑才剛從睡夢中醒來。


    草平煮好料理來到餐桌前,姑姑把兩張千圓大鈔放在那裏。


    「牛奶喝完了,明天買回來。還有老樣子要買穀片跟培根。土司也要買,切成八片的那種。另外還加上你明天的餐費。」姑姑直接了當地做出指示。


    「我知道了。」草平點點頭。他也直接了當地回應姑姑。


    姑姑放下空的牛奶盒,因為動作太粗魯,於是輕盈的盒子有如稻穗般搖搖晃晃一陣之後倒了,不過姑姑在這之前就已經回到工作室了。


    今天有說上話呢——草平心想。連一句話都沒能說上的日子近來也是見怪不怪。


    他邊看放在桌上的兩張千圓大鈔,邊把筷子伸進泡麵裏。家計頗為吃緊,自從上了國中之後就漸漸出現了這種傾向,等到上了高中後就更加明顯。


    以「生活費」的名目,草平每隔幾天可以拿一次錢,但是他自己很清楚,那跟同齡的少年少女從爸媽那邊所拿的「零用錢」性質不同。他知道自己使用錢的方式,無可奈何地會受到限製。因此草平前往不用花錢的圖書館的次數增加,上高中以後也無法隨意和朋友出去玩。上了二年級和青田聖同班的現在,還在教室裏遭到排擠。


    雖然吵過很多次架,但草平並不討厭姑姑,也沒打算將自己生活不得誌的責任推到她身上。


    在那之前聽說姑姑都是一個人生活。但既然要照顧孩子,就沒辦法每天去公司——她如此判斷後就辭掉工作,將小小的侄子養育到這麽大。想想實在沒辦法恨她,自己也沒有這種念頭。草平對她隻有無盡的感謝。即使沒有錢也能交到朋友,還能像這樣上到高中。而且她以前是個非常溫柔的人。經常跟自己一起玩,也會教自己功課。在睡不著的夜晚還會念繪本給自己聽,也曾經拿她設計的書本給自己看。


    但就在草平上國中後不久——生活中碰不到麵和吵架的次數變多了。究竟原因是什麽?草平實在是想不起來,不過從跟姑姑劍拔弩張的關係,到現在冷靜下來變成疏遠冷漠地相處,似乎並沒有花上太多時間。現在想想,或許兩人有架吵的那時候還比現在好多了。


    草平夾起溫熱的泡麵吞進胃裏,盡量不發出聲音地洗澡,接著就窩進自己的房裏,等待想睡的時刻到來。


    草平拿起放在書桌上的某個立式相框。


    拍攝地點是在某個溫泉勝地吧。看起來體魄強健的爸爸站在看來很溫柔的媽媽身邊。兩個人都很年輕。爸爸的身形很魁梧,他用粗壯的手臂環上媽媽瘦弱的肩膀。也許有得到一些遺傳吧,草平的個子也比高中生的平均身高來得高。


    草平喜歡望著這張照片,能讓自己有如錯綜複雜絲線的心緒沉靜下來。媽媽自不用說,但是草平連爸爸的葬禮也完全沒有印象。


    盡管想念一會兒書準備考試,但睡意卻彷佛從天而降那樣來臨,窩進被窩裏,草平現在什麽都不想夢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隱匿的存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岩關昂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岩關昂道並收藏隱匿的存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