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草平像從洞穴中爬出來的鼴鼠那樣清醒後,姑姑一如既往地仍然在睡。雖說沒進房裏確認,但既然和式拉門關上,裏頭又沒有傳出敲鍵盤的聲響,也就是這麽一回事。


    草平是徒步去高中。因為是單程需要二十分鍾以上的路程,學校允許可以騎腳踏車上學,但遺憾的是草平的交通工具隻有自己的雙腳,因此草平養成了早早出門的習慣。不過他這天早餐吃著雞蛋拌飯之際,專心地苦思昨晚姑姑叫自己買的各種物品,結果這一天出門的時間稍微晚了些。他有記住牛奶、土司跟早餐穀片,可是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培根。如果忘記買而直接回家,不知道姑姑會怎麽念自己。


    抵達教室後,大部分的同學已經都到了。大家一如往常興高采烈地談論著網路上的投稿影片網站和電視節目等話題。沒有任何人向差點遲到的草平搭話。坐在窗邊的聖周遭圍了三個男學生。其中一人還捧腹大笑說:「小聖,真是有夠好笑~!」


    草平坐到座位上,在心中祈禱今天一整天能平安無事地度過。他們霸淩的內容每天有所差異。有能夠平安順利度過的日子,也有並非如此的日子。他們隻是隨興展開行動罷了。不過,此時一副耳熟的聲音,打斷了草平的願望。


    「草平!」


    「——哇!」


    忽然之間,視野裏出現了一個大大的影子,讓草平反射性地向後仰倒。


    「咦……?」


    一名少女出現在眼前。然而並不是草平的同班同學。但也不能說是完全沒見過,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人。


    「……啊,對了!你是昨天的——」


    一對恰似寶石般的瞳孔,閃耀著燦爛光芒。


    「——真……真希?」


    「沒錯~是人家喔~」笑眯眯的臉蛋左右搖晃,少女開口道:「是昨天以來的重逢呢。」


    是在秘密祠堂遇見的奇妙少女。不知怎地,她的身上穿著這間學校的水手服製服。可是手套跟破爛的絲襪仍舊跟當時一樣。


    草平太過驚訝,因此喉嚨深處哽住,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咦?你……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但在真希回答之前,就有其他人介入了這場對話。


    「為什麽是什麽意思?」


    說出這副冷漠話聲的人,從真希的身後出現。她是二年五班女生的領頭人物,名叫澤井的女學生。


    澤井將目光從草平身上移開,對著真希微笑道:「玉川同學,早安。」


    「小澤澤,早啊~」


    澤井因為被叫了綽號而雙頰透紅,一臉相當高興的樣子。從一旁看上去,原本性格拘謹的她,現在表現出的反應就好比是和偶像搭話的小粉絲。


    而澤井變臉就像是翻個手掌一樣,她再次冷淡地俯視草平說:


    「——所以呢?為什麽是什麽意思?」


    「不……」草平對於跟她第一次的交談感到不知所措。可是看起來沒有其他人能回答這個問題,也隻好硬著頭皮問了。「……請問,這女生是其他班的人嗎?」


    草平的話一脫口,短短一瞬間,他看見澤井的表情就像是一口氣吞下一顆大西瓜那樣。


    「……啥?你到底在說什麽啊?」


    「咦,有什麽不對……?」草平莫名焦急。隨後忽然想到——


    「——啊,是轉學生?」


    真希臉上仍然掛著微笑,可是澤井卻像是在保護濕淋淋的小貓那樣把她抱在懷中。


    「真不敢相信!都已經過兩個月了,你還記不得同班同學嗎?而且還是玉川同學?」


    她的魄力讓草平感到慌亂。由於無法理解澤井為何如此怒氣衝衝,草平還花了好一會兒才掌握她話中表達的意思。玉川?她叫玉川真希?已經過了兩個月?


    「……同班同學?」草平說道。


    「真不敢相信,你真的很差勁耶。」


    澤井似乎很輕蔑地說道,接著她就帶名為玉川真希的少女離開了。「下次見。」真希對草平揮手道。


    草平愕然目送她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澤井的語氣就好像那名少女從新學年開始就一直在這間教室裏。草平察覺到教室裏眾人的視線,不知不覺間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了。聖也用懷疑的目光朝自己這邊看。不過班導正好出現,讓這個狀況到此告一段落。


    玉川真希坐在窗邊的中間座位。直到昨天為止都還坐在那個座位上的臃腫男子,不知為何現在坐在草平的斜後方——可是直到昨天為止,那裏應該都沒有課桌才對。


    班會結束後,草平趁機拿起講台上的點名簿。裏麵的名單是男女混合依據五十音排列順序。他的雙眼迅速瀏覽,發覺上麵確實有登記「玉川真希」這個名字。恰巧是記在中間的位置上。簡直像是從一開始就有登記一樣。


    草平把點名簿物歸原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已經完全搞不懂了。就算才過了兩個月不到,但那種性格的少女——就算不想也應該會記住才對。草平開始感到頭痛。


    ——難道自己真的是頭在哪裏撞到了嗎?


    玉川真希的特征,光談她的言行舉止就談不完。


    第一堂課的數學她突然站了起來,還以為發生什麽事,結果她開口宣告:「人家解出了黎曼猜想喔。」接著開始從黑板的左上方開始寫詳細的算式,一路寫到右下方。包括草平在內的所有學生,大家自始至終都看得瞠目結舌,隻有獨自興奮不已的斑白頭男老師,去教職員辦公室拿了數位相機過來開始拍攝黑板。他嘴上嘰哩咕嚕地像是在自言自語,據他所言,真希所寫的這些一長串羅列的數字,似乎是在數學界中相當著名的未解決問題的解答。當老師第四次按下快門後,鍾聲隨即響起。


    第二堂課的音樂課上課時,她占據了三角鋼琴,以行雲流水的指法擅自開始演奏起來。是首樂音時而躍動、時而靜止的樂曲,草平看傻了眼,心想那應該是古典音樂吧。就連一開始坐立不安、泫然欲泣的年輕女老師,在一首接一首的演奏之間,也和學生一起歡笑了起來。下課後,資深的音樂老師受到輕快的樂音吸引而至,據老師所說,真希所彈的似乎全都是巴德·鮑歐這位被尊稱為「現代爵士鋼琴始祖」的美國鋼琴家的曲子。此時草平才得知她所彈的曲子是爵士樂。如果晴香在的話,她或許會很高興吧。


    第四堂課在體育館正中央用網子隔開,男生上體操課,女生則是打籃球。比賽時,玉川真希單手拿球,留下站在地麵上的女生,豪爽地灌了三次籃。她的身高再怎麽高,估計也頂多隻有一百六十公分。盡管草平已在心底發誓不管再發生什麽事都不會驚訝,但當他發現她是從罰球線起跳之後,他可說已經超越驚訝,產生了某種恐懼。


    正因為玉川真希是這麽異質的存在,她成為了班上的風雲人物。不,她的名聲已經超越教室,到了會有其他班的人特地來看她的地步。即使是在課間的短暫下課時間,在她周遭也會圍著足以掩沒她身影的一大群人。上課的時候,不僅是學生,就連老師也對她甘拜下風。


    體育課結束之後就到了午休時間。草平不回教室,雙腳走到了一樓的福利社買麵包,接著步向操場。這一天是沒什麽風的好天氣,長椅附近也沒有任何人在,備齊能舒適度過午休時間的條件。然而今天草平的腦中卻是一片陰沉。


    為什麽玉川真希會變成「早就存在於這裏」?


    草平思索之際,不時把一百一十圓的油膩膩咖哩麵包送入口中。關於她的存在和超乎常理的行徑,除了自己以外的同學都擺出一副簡直是習以為常的態度。也不太可能是所有人一起串通好隻騙自己一個人。既然如此,果真是自己的腦子不正常了嗎?


    「草平!」


    「哇!」


    ——出現了。


    玉川真希從背後環住草平的脖子。「原來你在這裏~總算找到了。」


    「……玉、玉川同學,你說找到了……是在說我?」


    「是啊。欸,草平,你為什麽不在教室跟大家一起吃飯?」


    「問我為什麽——總而言之,你可以先放開我嗎?」


    草平望向在自己身旁坐下的玉川真希。她的雙眼彷佛是收到了禮物的孩子那般正閃閃發光。那是純粹到甚至會讓人毛骨悚然的光輝,令草平不禁吞了口口水。


    「你……究竟是什麽人?」


    「咦,你說人家嗎?真希就是真希喔。」她露出呆愣的表情說。


    「……我不是在問你名字。直到昨天為止,你都不在這間教室裏——我沒說錯吧?」


    「人家在喔。」


    聽到這句超乎想像的簡短回答,草平的思考暫時中止了一下。「……咦?」


    「人家讓自己變成早就在了嘛。」她用似是回答理所當然之事的口氣說道:「所以說,人家現在正在等你決定願望。如果你決定好要馬上告訴人家喔!人家會加油!」


    隻見玉川真希用力握起了拳頭。草平無法理解她所說的每一句話。這些奇怪的話語一字一句都好比冰山一樣牢靠,要是不想點辦法融化,感覺根本無法解讀。當草平好不容易打算開口時,有人插嘴了,是班上的一群女生。


    「玉川同學,我把排球拿來了。」澤井說道。她的雙眼隻看向草平旁邊的那名少女,就像是完全沒注意到旁邊坐著另一個人。


    「哇,謝謝你。」玉川真希在胸前拍了下手。「欸,草平也一起來打排球呀!」


    草平沒漏看這些女生稍稍顫動身子的模樣。草平心想:「用不著擔心,我也沒那個意思。」


    「我不打。」


    回應之後,草平隨即起身,往校舍的方向走去。


    「咦~來打嘛~草平。」


    對於即使如此還是不放棄邀請草平的玉川真希,其他的女學生們委婉地製止了她。「那種家夥就別理他了吧。」背後傳來了澤井的話聲。


    請千萬這麽做啊,草平心裏如是想。


    過了幾天以後,草平逐漸能掌握到玉川真希自由奔放的作風。才想說她參加了早上的班會,接著午休時間前就不見蹤影了。以為她今天已經不會出現,然後在第五堂課人就來了。有過一整天都沒來的日子,也有過從第一堂到第六堂都確實出席的日子。總而言之她的行動缺乏一貫性,似乎是個高興什麽時候做什麽事就做什麽事的人。


    這天,玉川真希一大早就不見人影。但她人不在並不代表草平就能過平靜的日常生活。


    令人掃興的雨,害草平午休時間隻能坐在自己位子上啃麵包。外頭是一大片無邊無際、好似溝鼠毛皮的烏雲,如瀑布一般的雨水從窗戶玻璃上持續流下。然而草平的視線卻集中在課桌之上。那裏有個破破爛爛開了個大洞的尼龍製筆袋。上頭有像是美工刀之類的東西割出來的洞。不過是去了趟廁所的空檔,就發生了這種事。


    打從國中時代就一直在用的筆袋,隻消一瞬間就變得與垃圾無異。草平並沒有特別喜歡它,也不記得是在哪裏買的,肯定是個便宜貨。可是已經用了好幾年的東西,在自己離席的這一小段時間裏就變成看起來這麽淒慘的模樣,草平還是深受打擊。不過光是看著也沒用,於是草平將它塞進了課桌裏。玉川真希不在的日子裏,霸淩草平的手段似乎有變得更加過分的傾向。


    草平放在鞋櫃裏的鞋,可說是一定會被放進好幾個圖釘。第一次看到的時候,草平還逞強嗤笑道——「這是什麽老套的手段,以為現在還有人會上這種當嗎?」可是他精神上所受到的打擊卻不小。也曾經有過放在教室後方的置物櫃裏被塞進濕抹布這種事。還有過到別的教室上課回來以後,隻有草平的課桌有如脫離羊群的羊兒那樣在教室外。而當草平收拾完這些回到座位上的時候,自然也聽見了周遭傳來忍不住般的嘻笑聲。


    草平吃完從福利社買來的麵包時,「我說嶋啊……」他聽見有人叫自己。


    是聖。他會主動找自己講話真是難得。與此同時,草平也茫然地想著,他不再像從前那樣叫自己「草平」了。


    「……有什麽事?」


    「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雖然這麽講,但用的卻是不容分說的語氣。除了聖以外還有兩個人,三個人一起圍在草平的位子旁。


    聖當場蹲下,和草平平視。他到底想做什麽?草平不禁繃緊了神經。


    「你啊,最好別再用那種態度對待玉川同學喔。」


    「……那種態度是指?」


    「聽說玉川同學明明找你攀談,但你的態度卻很冷淡喔。」


    「就算你這麽講……」


    「其實我也不想說這種話,不過班上的人都很在意這件事。所以身為舊識的我才來跟你說。」


    聖和其他兩人對視,然後再次轉回頭,對草平露出目中無人的笑容。


    「而且,你對女生最好更溫柔一點。」


    這時,其中一人把手放在草平的肩膀上。是參加足球社,名叫城山的男生。


    「喂,為什麽玉川同學唯獨鍾情你一個人?告訴我嘛。」


    城山賊笑道。這幾天來,變本加厲的霸淩原因原來是這個。因為受到全校人們注目的玉川真希總是纏著草平的緣故。為什麽是你——不分男女,他們的眼神中總是充滿這樣的苛責。這件事我才想問咧——每當感受到那種視線,草平心中總是這麽想。


    「那種事……我不知道。」草平是真的不知道。


    城山啐道:「反正,總而言之,你別再用那種囂張的態度對待玉川同學啦。」


    「……我並沒有——」


    「啊?你說了什麽嗎?」


    被城山這麽恐嚇,草平就像是枯萎的花朵般閉上了嘴。這算是很過分的威脅了。


    「嗯,總之就是這樣。」聖說道:「你給我小心點啊。」


    他們一副因為正義感而行動的語氣。「總之就是這樣」到底是哪樣啊?然而草平沒有勇氣當麵向他們抗議。如果說出口,肯定又會遭受新一輪的霸淩——唯獨這點他能夠肯定。教室的門忽然開啟,來人是玉川真希。


    「早啊~」


    教室登時一亮。每個人都抬起頭看她。第五堂課就要開始了,就算是上課遲到也要有個限度吧。但好像沒人這麽認為。城山試圖從附近經過,並且用興奮的聲音向她打招呼:「玉川同學,早安!」


    「小城,早啊~」玉川真希一開口,城山就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接著她說:「草平,早啊!」


    「……早安。」


    草平盡量試著用充滿善意的語調說。盡管無法麵露笑容,但看到城山的臉上還掛著一副好像剛泡完溫泉的表情,草平默想這麽做應該夠了吧。此時英文老師正好出現,以此為信號,四散在教室裏的學生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此時,玉川真希靠近草平在他的耳邊呢喃:


    「人家呢,總覺得大概知道草平的願望嘍。」


    草平嚇得後退。「……你說什麽?」


    「人家會幫你想辦法喲。」


    語畢她便迅速回到座位。草平根本來不及反問。她口中的「願望」究竟是指什麽?從相遇開始她就在說這件事。然而,草平覺得再想下去似乎也隻是徒勞。


    重新調適心情把精神擺在聽課之上,草平打開課本和筆記本,從破破爛爛的筆袋中拿出自動鉛筆。


    放學後,草平在學校的北棟。繞道去一趟超商,再到公園的圖書館借書,


    然後去奧賽羅那裏——他這麽盤算著要踏出教室時,班上一個名叫水口的女學生向他搭話。


    她是坐在草平正後方的學生,下課時間總是在做串珠飾品。也曾耳聞過她加入了手工藝社。


    「柏崎老師找你過去。」水口簡略地說完後便徑自離去。


    柏崎是教化學的中年男老師。看來可能是要找自己去幫忙準備下周的實驗。草平想起下周的確是輪到自己當值。不過居然現在就要開始準備……是預計要做多大規模的實驗啊?這間學校裏的各班都有名為準備股長的製度。負責上在教室外的課程的各種雜務,是由班上的人每周輪流負責。雖然被任命做事很麻煩,但比起校慶或運動會等等的活動執行委員,或是保健股長、圖書股長等等必須定期參與活動的工作,這對草平而言還比較輕鬆。


    特別教室在北棟的一樓,因為今天天氣很糟,再加上人煙稀少,感覺起來分外陰森。草平敲了敲化學準備室的門卻無人應答。根據水口的說法,柏崎應該會在這裏才是。門並沒有上鎖。


    準備室空間並不大。進門之後,草平的目光隨即對上了站在窗邊的青田聖。


    「咦,聖……?」


    聖看見草平似乎也很訝異,臉上一副大感意外的表情。


    「啊?你為什麽會來?」


    「……什麽為什麽,因為下周輪我當準備股長。你才是,為什麽在這裏?」


    密室之中,唯獨兩人麵麵相覷,四周彌漫著似是不同以往的氣氛。聖默不吭聲,一副不想跟草平說話的樣子,但過了片刻,聖仍是簡短地回應。


    「……為了畢業旅行的會議。」


    「……喔,你是執行委員啊。在這裏開會?」


    聖是畢業旅行委員之一。由於畢業旅行對大多數學生而言,是高中生活中最為重要的活動,自然大多會交由班上的風雲人物來負責。


    「旅行事宜是柏崎負責的。」


    草平戰戰兢兢地問:「……你為什麽一個人來?」畢旅委員應該還有另一個女生。


    「……今天的會議,每班隻要派一人就夠了。話說不要一直問啊。給我閉嘴乖乖等。」


    於是乎,雙方都緘口不語。草平找了個空椅子坐下。


    草平覺得這件事很奇怪。這樣看來,柏崎似乎打算開畢業旅行的會議,同時間準備二年五班的實驗。這行程安排得還真忙碌。


    在聖的背後能看見雨水依舊繼續濡濕窗外的風景,絲毫沒有要停歇的意思。強風時而吹動雨水,讓雨水如波浪一般搖擺,重重打在窗戶上。在這房裏,就隻能聽見雨聲與遠方傳來的管樂社奏出的樂音。


    在沉默以對的期間,牆上的時鍾指針滴答滴答地動。太慢了。不止柏崎晚來,連其他班級的委員也一個都沒出現。待在這安靜昏暗又狹小的房間裏,簡直有種在山中洞窟等人救援的感覺。


    當外頭雨勢變得更強勁之時,聖開口說道:


    「你從晴香那邊拿到照片了吧。」


    「咦……嗯。拿到了。」


    那是幾天前的事了。


    「喔。」


    聖隻應了一聲就再度陷入沉默。草平搞不懂這是什麽意思,但也不再多問。不過話說回來,跟聖兩人單獨對話是相隔幾天的事了呢?


    之後又過了二十分鍾,外頭的景象逐漸變暗。


    草平發覺到,這段時間正是不可錯失的良機。自己現在會變成這樣,是因為某個原因才會跟聖失和——正確來說是自己被聖單方麵討厭了,班上其他同學也隻是依附這種關係落井下石而已。如今不管聖有沒有煽動,草平都一樣會成為他們排解壓力的出氣筒。


    可是,若能修複跟聖之間的關係,或許那一切便會跟著結束。或許能夠不再繼續承受更多痛苦。


    有沒有什麽可以拿來當對話的開端——草平拚命在腦中尋思一輪時,聖再次出聲。


    「你拿到幾張照片?」


    「……呃——」聖突如其來的發言讓草平嚇了一跳。


    「——我記得是十三張左右。」


    「……嗯,她是說過也要給你呢。」


    聖提到晴香的事。然而他所說的話語,卻讓草平不由自主地感到不悅。


    「雖然我跟她說已經是兩年以上的照片,不給你也沒關係。晴香卻說這樣對你會很過意不去。」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似地說。他說話的方式聽起來像是另有隱情。草平感覺到聖身上散發出宛如手拿刀藏在背後,不斷朝自己偷瞄的那種危險氣息。


    「……這話是什麽意思?」


    草平忍不住問道。他感覺到內心深處有種被砂紙磨過的不協調感。


    「本來是想對你保密啦——」


    草平頓時不想再聽他接下來要說的事。


    不要知道比較好。必須想辦法塞住聖的嘴巴才行,草平的本能這麽訴說。


    「——我們兩個在交往喔。」


    聖這麽說。


    接著是一陣幾乎令雙耳疼痛的靜默。


    窗外的雨勢絲毫未減,似乎還會繼續好一段時間。不過已經聽不見那些雨聲了。草平現在什麽都聽不見了。隻剩下聖所說的話在腦中反覆回蕩。


    我肯定是聽錯了。不可能有這種事——有某種東西在對草平如此呢喃。因為晴香至今一直都是我的同伴不是嗎?我們還約好要去圖書館念書。


    ——不過,也不過如此。


    「你果然不知道嗎?」聖說道:「你大可以去問晴香呀。」


    草平覺得有一大塊冰塊掉進自己的肚子裏,然後摔得粉碎使得腹部一帶徹底冰冷下來。


    「……我不知道。」草平的話聲有氣無力,宛如呢喃。


    「你很驚訝嗎?」聖開口詢問。


    「很驚訝。」草平坦白地點頭承認。


    感覺全身都失去了力氣。別說要用笑容來敷衍過去了,草平就連要裝作若無其事都辦不到。好像變成了一尊隻有心髒和肺部會自動運作的沉默人偶。


    「不過你也別沮喪了。」聖啟齒說道,並打算離開準備室。「我要回去了。等不下去了。」


    「晴香她……」


    聖在門前停下了腳步。「怎樣啦?」


    「晴香她為什麽……要關心我這種人呢?她一直都很關心我……」


    間隔了好一段時間。而後,聖故意用像在譏笑的語調說:


    「是同情吧。」


    草平的臉忽地發燙。一回神,發覺自己已經握緊了拳頭。可是不行。自己沒有資格發怒——草平克製住自己的感情。從自己對聖所做過的事來想,就算遭到迫害或是侮辱也無話可說。而且他所說的肯定沒錯。從國中還是三人行的那時候起,就隻有自己一人始終是多出來的那一個。晴香是關心這樣的自己吧。那種情感除了同情以外再無其他。


    把氣出在聖頭上實在太不合情理了。自己必須忍耐。


    究竟過了多久了呢?當草平察覺到時,聖已經不見蹤影了。雨勢變得稍微弱了些。還是回去吧。然而在草平起身的同時,房間的門開啟了。


    教化學的柏崎看見理應沒人的房間裏出現草平的身影,不禁錯愕。「你在做什麽?沒經過許可不能進來這裏吧。」


    他責難般的板起臉孔。


    「我知道。」草平出聲回應。


    隔天的第四堂課是自習。據開始上課時來到課堂上的其他老師所言,教授現代國語的中年女老師不合時宜地得了感冒了。大概就是那個樣子。二年五班的學生們知道這件事情後相當高興。


    「要保持安靜呀。」年輕男老師丟下這句話便離開了教室,然而這個忠告沒半點用處。在兩旁的二年四班和二年六班的教室,由


    於兩班一起上體育課所以現在空無一人。隻要不到走廊上,就算有點吵鬧也不會有人發現,現在的狀況就好比是午休時間提前到來。


    於是學生們按各自的想法開始行動。有人把課桌靠攏開始談天、有人拿出便當提早開始吃午餐、有人認真地在念書、有人趴下開始睡午覺,也有人不知道從哪兒拿出點心開始吃等等,大家各做各的事。然而在這之中,卻不見玉川真希的身影。她究竟是遲到還是缺席,此刻誰都不知道。隻有神明才知道。


    草平昨晚雖然幾乎無法成眠,但這時他卻不可思議地不覺得困。稍微瞥了一眼,望見聖和幾個人正在熱衷玩撲克牌。接著草平告訴自己,別再看他了。別再在意他了。跟聖之間已經不可能重修舊好,說到底自己本身也已經不這麽盼望了吧。


    草平從書包拿出文庫本,稍微挪動了下椅子。「啊。」背後傳來了人聲。


    是手工藝社的水口。她狀似正在製作串珠飾品,桌上四處是砂粒般大小又閃閃發亮的小東西。看來是由於草平挪動椅子引發的振動,給她造成了什麽麻煩。


    「啊,對不起……」草平瞧瞧桌上,看向水口。


    她瞥了草平一眼說:「不,不要緊。」隨後視線重新回到指尖之上。


    水口好像正在做一條項鏈,不過因為裝飾太過華麗,以致於看上去像是聖誕節的花圈。是個大型作品。


    草平打開看到一半的文庫本,打算一頭栽進小說的世界裏。這是本美國作家寫的冒險小說。主角是從海軍陸戰隊退伍的狙擊手,故事講述當主角熟能生巧地執行眾多狙擊任務時,卻同時逐漸卷入神秘組織的陰謀之中。這種清楚明白的故事,一般草平會挑比如泡澡的時間,輕輕鬆鬆地投入書中世界,可是今天不太一樣。翻開的那一頁,草平無論再怎麽讀,讀上多少次,文字都不過是文字,無法化作腦中的情景。他還是頭一次遇上這種事。


    草平發覺自己在焦躁。但並不是對書本。那對象究竟是誰呢——


    「是玉川同學!」有人喊道。


    草平抬起頭,玉川真希此時正要從前門走進教室。


    「大家早啊~!」她雙手搖搖擺擺,踏著輕快的腳步,把自己的書包放在窗邊的座位上。


    草平長籲一口氣,隨即打算繼續看書。草平覺得自己內心的齒輪已經開始咬合不順。無論如何都得想辦法讓它重新平順地運轉。然而,玉川真希卻不讓草平稱心如意。


    「欸,草平。我在叫你耶!」


    草平原本試圖忽視她,但她實在太過死纏不休,草平也隻好開口回話:


    「……什麽事?」


    玉川真希把手放在嘴巴旁邊,宛若在說悄悄話那樣貼近草平的臉。


    「昨天怎麽樣了?你有跟叫小聖的人變得要好了嗎?」草平略微抬起頭。


    「……為什麽是跟聖?」


    「因為草平你老是在看小聖嘛。這可逃不過人家的眼睛喔。」


    草平默默合上文庫本,她所說的話在腦中重複了一次。


    「……你在觀察我嗎?」


    「嗯。」玉川真希露齒微笑道:「你是因為想跟他變得要好才看他的吧?」


    「你所說的『昨天』是指哪件事……」


    「所以說,我昨天安排你跟小聖兩人獨處了嘛。怎麽樣?你的願望實現了嗎?」


    雖然腦袋運轉瀕臨停止,但草平還是馬上理解了。原來如此,是這麽一回事啊。這都是她的計策啊。草平緩緩點了兩次頭。


    「實現了?實現了吧?」


    真希的笑容顯得更加燦爛了。


    「……怎麽可能實現呀。」


    盡管聲音不大,但卻是用話中帶刺的強烈語氣所言。真希露出一副好似孩子的玩具遭到沒收的表情。


    「……草平?」


    「說什麽願望啊。我從來沒許過那種願望。你給我滾遠點——要問我有什麽願望,就是這個。」


    草平沒有把話收回去的意思,說完就用銳利的眼光瞪向她。


    玉川真希垂頭喪氣地走出了教室。草平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再次打開書本,這次他打算專注地看書,可是——


    「喂,嶋。」


    草平聽見熟悉的聲音而抬起頭。聖就站在眼前,流露出好比在路旁看見死烏鴉的目光。


    「……怎樣?」


    「你剛剛對玉川同學做了什麽?」聖說。


    放眼望去,教室裏所有人的視線都在注視草平。而且每雙眼睛都富含敵意,幾乎像是要將草平的身體射成蜂窩那般。聖將他們當作後盾,現在的他活像一名挺身對抗班上毒瘤的英雄。


    「雖然沒聽見你們的對話,但肯定是你說了什麽吧?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那麽沮喪的玉川同學。」


    「……所以呢?」


    「什麽『所以呢』。你啊,這種個性最好還是改一改吧?話說我不是講過了嘛。要你對玉川同學更溫柔一點。」


    聖說話的語氣讓草平感覺像有一塊火熱的鋼鐵從丹田貫穿到頭頂中央。已經忍無可忍了。在自己身體裏那漆黑泥濘的髒東西,就快要一口氣溢流而出。


    草平跟著起身說道:


    「我跟玉川同學說話會惹大家生氣,因此我盡量保持沉默了,你還有什麽不滿的嗎?」


    「我是要你說話婉轉一點。不要用那種態度對待女生吧。」聖用有如背負「正義」兩字的語氣發聲。


    「我說啊,你又不是多了解詳細經過,可以不要插嘴嗎?而且我隻打算保持最低限度的對答。」草平也開口回道。


    「最低限度?」聖故意嗤笑道:「你就是這樣子才不行啊。若隻維持最低限度,那不管經過多久都交不到朋友的——某一天,朋友也會變得不是朋友。」


    臉部的肌肉在抽搐。草平耳聞聖的話語,深深理解到跟他之間真的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局麵。現在站在他眼前的青田聖不是自己的兒時玩伴,是敵人。


    「沒有朋友?希望你別妄自斷言。」


    「不用逞強了。」聖搖搖頭說:「關於你的事我大概都知道。這間教室裏有嗎?沒有吧。你總是獨來獨往呢。」


    草平自喉嚨吭聲說:


    「那我反問你,你就有嗎?」


    聖重重地點了點頭。


    「有啊。二年五班的所有人都是我的朋友。除了你以外呢。」


    「哦~」草平也笑了。縱然沒有絲毫愉快的心情,但他還是勉強撐起了嘴角。


    「交那些好朋友就是串通一氣來霸淩我啊?你不覺得那種友情很肮髒嗎?」


    聖滿臉漲得通紅。


    說出口了。草平在內心竊笑。他覺得自己心中累積的鬱悶吐出了好幾成。就因為聖自恃正義使者,抓住這點將計就計,自己如今才能展開反擊。當草平如此心想之時——


    砰!衝擊力道從鼻尖擴散開來,頭則往後方仰倒。


    ——被揍了!


    察覺到的時候,第二下已經招呼過來了。不過聖的左手隻揮了空拳。他用力一揮結果失去了平衡,牽連到草平兩人一起倒在地上。


    四周發出了尖叫聲。但那聽起來像是隔了層玻璃一般模糊不清。


    「混帳!」


    火冒三丈的聖試圖整個人騎在草平身上,但草平不讓他得逞,反而把手放在聖的肩膀上,拚命想把他壓在地上,就在兩人互相纏鬥之際,草平的臉龐和腹部又連吃了好幾拳。不過草平也用握起的拳頭和膝蓋,朝聖的身體部位連揍了好幾下。


    然而以時間來看,這也許是隻過了幾十秒的事。


    當兩人打得難分難舍之時,有幾名男學生將他們兩人拉開了。草平看到聖的全身變得破爛


    不堪。製服襯衫的肩膀部分有些破損,左眼稍微上麵的地方有些腫起來了。


    草平也是一副遍體鱗傷的樣子。身上不知道有多少小傷,如今他正冒出大量鼻血。由於流得太多,就連那是從左邊還是右邊鼻孔流出來的都幾乎分不清了。並且,在周遭眾人的鼓噪聲中他終於察覺到了。自己左臂手肘的部位也在流血,鮮紅的血液沿著手腕,滴答滴答地從他的指尖滴落。盡管看上去血流如注,卻感覺不到疼痛。


    草平俯視在聖和自己之間的一片空間。現場有倒掉的課桌椅和四散掉落的文具,似乎是兩人當中的某人直接撞了上去。然而定睛細看,會發現其他還有類似砂粒狀的東西散亂一地。


    「啊!」有一個女孩子用高亢的聲音大喊並且用手一指。「是水口同學的!」


    「水口的……?」


    「這還真是過分呢。」


    「是她說過就快完成的那個?」


    「聽說是要在媽媽的生日送出去的——」


    水口到剛剛為止製作到中途的項鏈,恰巧就在草平和聖起爭執的地方。然而,如今任誰看來都能清楚了解到它已經壞掉了。草平不知道那叫釣魚線還是鋼絲,但貫穿珠子的細線在途中斷掉,使得中央的裝飾也毀了。


    水口走到項鏈的前方,跪了下來,一聲不吭地從地上撿拾起那些殘骸——那一瞬間,草平看見了。從項鏈上流下了一滴血,滑落到地板上。當水口察覺到這件事時,她露出一臉嚇傻的模樣,身子連忙向後退開。


    草平感受到視線而抬起頭,正好與聖四目相交。聖臉上的表情幾乎沒變,但看上去卻像是在獰笑。接著他開口說道:


    「向水口道歉啊。這可是你的血。」


    草平啞口無言。這隻是碰巧,我不是故意的——他打算這麽說,但周遭的聲音卻阻礙了他。


    「血?怎麽了?怎麽回事?」女生問道。


    「大家注意看。水口的東西浸在嶋的血中了。」聖說道。正如他所言。教室的地板上出現好幾個約略五百圓硬幣大小的血窪。項鏈就掉在那裏頭。


    「哇!真的假的~」、「咦?糟透了……」、「沾到其他人的血感覺有點那個呢。」、「水口同學,你不要緊吧?」


    群眾紛紛撇嘴。感覺到空氣像是變混濁一般,草平向四周張望。沒有任何一個人想和自己視線相對,但草平覺得他們的敵意卻完全是單單衝著自己而來。


    ——等等,等一下啊。


    「喂,嶋!這是你的錯吧。」聖更是在一旁煽風點火。


    草平也慌張地開了口:


    「聖,這是因為你對我大打出手的關係吧!」


    聖出乎意料地沒有回嘴。他就像是正在等草平這句話似地重重點了點頭。


    「的確,我也不好。水口、各位,嚇到你們對不起……由於我跟嶋之間的一些小摩擦才會變成這樣。打架可說是雙方都有責任。我也有責任。」


    明明老早就應該平順呼吸了,聖卻肩膀上下起伏地發表了宣言。


    草平一時語塞。中計了!草平察覺到周遭的氣氛,了解到自己在這場鬥毆中,已經輸給了聖。


    同班同學們都鴉雀無聲,不過那是他們在等自己開口賠罪。小聖都道歉了,你也要道歉啊。大家肯定是這麽想的。


    草平靠近坐著不動的水口。


    「水口同學,真的很對不起……」


    草平低頭致歉。確實是自己的血弄髒的。草平的目光一直朝下看,可是水口卻一句話也不說,他隻好戰戰兢兢地抬起頭,跟著咽了口口水。


    她在哭泣。就像是從垃圾場撿起來的那樣,她用兩根手指捏著壞掉的項鏈。


    水口濕潤的雙瞳徐徐看向草平。草平雖曾一度企圖說出賠罪的話語,但水口的櫻桃小口卻更早動了起來。


    「你幹脆……消失吧。」


    之後,其他女生帶水口出了教室。同學們勸聖去保健室比較好,但他婉拒了。


    「我沒有什麽大礙,不要緊。對了,嶋你趕緊去啊。你的血還沒止住吧。」


    大家用簡直像在看正義英雄那般讚許的眼神望向聖。草平則是不發一語地走往保健室的方向。


    中年的女保健老師看見草平的臉嚇了一跳,一邊替他包紮一邊向他詢問事情經過。但他想不起來自己回答了什麽。在保健室裏的洗手台洗了臉,他伸手抹掉有如幹泥般的鼻血。感到鏡中的自己就像是個拳擊手,他不禁笑了出來。


    草平就這麽直接申請早退,在午休尚未結束之際就離開了學校。


    「我回來了。」


    打開自家大門,迎接他的是一如既往敲鍵盤的聲響。音量聽起來比平常大了一點,因此他隱約覺得今天姑姑應該有些不高興。她的心情總是透過敲鍵盤的聲音來表達。


    草平如同幽靈晃過姑姑的房外,走進了房間。


    他一回神就發覺自己已經站在公寓的門前,關於回家途中的記憶都相當模糊。自己是怎麽走到這裏的呢?腦中是想著什麽邁開腳步的呢?或許什麽都沒想也不一定。而自己的心靈也跟腦袋一樣空虛。


    所有的一切都無法稱心如意。沒什麽事情可做的草平橫躺在棉被上,猛烈的睡意一發不可收拾地襲來。


    這麽說來,昨天晚上都沒睡好。可是就這樣閉上雙眼,也許時光飛逝,一覺醒來又要到去上學的時間。如果可以,草平已經不想再去那種地方了。這個時間本是該念書準備考試之際吧,但對做出那種事的自己而言,縱使現在再繼續念書也毫無意義——


    清醒之際,整個房間已徹底暗下來。時針已經指向八點了。自己似乎是熟睡了超過六小時,不,隻睡了六小時就清醒,這也許姑且值得慶幸一下。總而言之沒有一覺睡到天亮真是太好了。草平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默想。


    推開和式拉門,姑姑坐在眼前的餐桌上。


    「你起來了呀。」姑姑啟口道。當她轉過身時卻大吃一驚,靠近直看草平的臉孔。「你那張臉是怎麽了?」


    草平摸了摸自己的臉,心中暗叫不妙。


    「呃,那個,我撞到了腳踏車……」


    「你是怎麽撞到腳踏車的啊?」姑姑蹙起了眉頭。


    「是腳踏車撞上來的。」


    草平用不耐煩的語氣重說了一次。


    「你受傷了嗎?」


    姑姑的視線望向了草平的左手肘。草平按著傷口搖搖頭說:「沒什麽大不了。」實際上並不是什麽嚴重的傷。


    「有去醫院嗎?」


    「我在學校的保健室已經包紮過了。不要緊的,真的不要緊。」


    草平打算強行結束話題。


    「你在生什麽氣啊。」姑姑啟口道。


    「我沒生氣啊。」


    「……我想問一下關於你受傷的事。」


    「不是說了嘛!是腳踏車撞上來的。」


    「你果然在生氣嘛。」


    整張臉一下變得滾燙。


    「我沒有生氣!」


    草平放聲大喊,姑姑被草平嚇到,身體震了一下。草平看到姑姑輕微的動作,覺得驚慌失措,感受到沉重的罪惡感。整個廚房彌漫有如深海般的寂靜。隻有時針走動的聲響能提醒人這裏還是住家的一個房間。


    ——我為什麽會這麽沒用呢?


    不管有什麽理由,都沒道理對姑姑大吼大叫。草平打從心底非常厭惡這樣的自己。


    這種死寂讓草平覺得如坐針氈,於是他起身飛奔出了廚房,在玄關把腳塞進自己的舊運動鞋。


    「等、等一下!這個時間你要去哪裏?」


    背後響起姑姑的聲音,但是草平沒有回頭,就這麽離開了公寓。


    太陽早已下山,外頭的天色自然是一片漆黑。市營住宅區早早就變得寧靜。


    雖然跑出家門了,草平卻不知道接下來該何去何從。草平已經沒有可以讓自己藏身的朋友。他隻能隨興到處亂走,當他回神之際已經來到了車站前。


    來到這裏之後,出現了許多人潮和車潮,這一帶擁有各式各樣的聲音和燈光。四處都能看見要回家的上班族、貌似大學生的集團還有高中生。


    他們都同樣踩著快速的步伐。他們都有目的地吧。自己卻漫無目的。因此他沒想到會有人找自己搭話。


    「草平?」


    草平反射性地回頭,發現晴香穿著製服站在那裏。草平相當驚訝。


    「為、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這是我要說的話……話說……」晴香從微笑變成睜大雙眼的表情。「——咦!你的臉是怎麽了?」


    被最不希望看見的人看見了。如果知道是誰讓自己受這些傷,她絕對會受到沉重的打擊吧。草平無論如何都不想看到她那副模樣。


    「我被腳踏車撞到了……」


    「腳踏車?你沒事吧?還有你手臂上的繃帶也……」


    「不要緊。我完完全全、一點事也沒有喔。」


    草平硬是擠出一個微笑。然而晴香卻露出像是自己受傷那樣泫然欲泣的表情。


    「看起來很痛的樣子。」


    晴香說著說著把手伸了出去。可是在她的手即將碰到臉之前,草平握住了她的手。


    「我就說不要緊了,放著不管就會痊愈了。」


    「……是嗎?」


    「嗯。」


    草平仍舊握著晴香的手。她的手涼涼的,摸起來很舒服。纖細的手指有種彷如陶瓷的觸感。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一直握住不放,但草平仍是鬆開了手。


    「對不起,看起來好像很痛。還是不要碰比較好吧。」


    晴香縮回手,麵泛似有幾分害臊的微笑。「所以,這種時間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要去書店。晴香你才是為什麽會在這兒?」


    「我去上了補習班的公開課程。」


    「……你去上補習班?」


    「是啊。很奇怪嗎?」


    草平搖搖頭說:「一點都不奇怪。話說,你今後要去上嗎?」


    「原本還在考慮,不過上過今天的課程之後我決定了。我打算要去。」


    「這樣啊。」


    這樣子就好了,草平心想。晴香沒必要跟自己在圖書館念書。


    詢問過後,晴香表示她之後要獨自一人走路回家。


    「不會很危險嗎?」草平出聲問。


    現在已經過了晚上九點吧。八扇車站四周很明亮還沒什麽問題,但是隔了一條路的捷徑,沿路上連著一整排電子遊樂中心、柏青哥店等等好幾間不正派的店,據說那裏的治安不太好。另外,在那附近還會定期有變態出沒。


    「沒問題的。這座城鎮我從小住到大。欸,你明天有空嗎?」


    「明天?嗯,我放學以後……倒是有空。」


    「太好了。那我們在老地方見麵吧。我也想去圖書館念書。」


    「咦?可是……」草平反射性地喊了出來。兩人單獨見麵真的好嗎?這句話留在喉頭沒能說出口。


    「你怎麽了?」


    「不……關於聖的事情——」


    「聖?怎麽了嗎?」


    晴香一副歪頭不解貌。


    「——啊,不,抱歉……什麽事都沒有。」草平慌亂地甩甩頭。


    「你好奇怪呢。」


    草平跟晴香就在當場分道揚鑣。盡管晴香說回家的路直到中途都相同,所以邀他一起回去,不過草平隨意找了個理由回絕了。草平反覆叮嚀晴香要挑燈光明亮的道路走。「我知道。」晴香留下這句話後便離去了。


    ——謝謝你。


    草平想向她道謝。雖然結果沒能問出她跟聖之間的關係,但問了也毫無意義。果然縱使她擁有戀人,也不會把變成第三者的草平排除在外。說要一起念書的事也並非謊言。然後,草平終於注意到一件事。他滿腦子都在想這件事。真應該更早注意到的。


    ——隻要我消失,一切都會非常順遂。


    草平察覺到這個事實,接著對迄今愚蠢至極的自己感到厭煩。晴香隻不過是青梅竹馬,是打算讓她關心自己到什麽時候。姑姑為了養自己而放棄公司的工作,現在也還在繼續苦撐。浪費了水口努力的結晶,還有害班上氣氛變差,這些都是沒有被當成霸淩目標的自己的話,根本就不會發生的事。


    ——沒錯,一切的原因就在我身上。


    沿著車站前的道路直直北上,就會遇到一條河川。是比較大條的一級河川。草平四處旁徨,不知何去何從,等到一回過神來才察覺自己已經身在架在河川上供通行的橋梁。城鎮裏的燈火沒有延伸到橋下,一整片都是黑漆漆的,隻能聽見流水漂蕩的聲音。不過這座橋到水麵具有相當的高度,隻要是市民都知道這件事。


    草平的腦中回響起水口的那句「消失吧」。那有如一滴水滴落在草平的內心深處,擴散開來的漣漪直抵全身上下。沒錯。隻要消失就好了。草平感覺自己暴躁尖銳的內心又再度回複有如絲絹般平穩滑順。


    幹脆從這裏跳下去,也許就能輕鬆了——正當他如此尋思之際,有個東西掉到了他的腳邊,反射出了路燈的一絲光芒。


    草平用肉眼確認到那個物體後,雙眼圓睜。


    為什麽這會在這裏?那是他曾經在祠堂看過的立方體。他撿起察看,看上去那跟他在祠堂所見過的是一模一樣的東西。他完全搞不懂是怎麽一回事。


    「你有願望嗎?」


    「——什麽?」


    是聲音——是玉川真希的聲音。


    她在哪裏?可是在橋上的隻有自己。其他就隻有在二線道的道路上來來往往的車子而已。即使如此,仍舊像那時一樣傳來了聲音。


    「你終於決定好了。」


    「……啥?真希你人在哪裏?」


    「這裏。」


    「哪裏?」所謂的願望,究竟指的是什麽事?


    「人家在這裏喔。」


    「……這裏?」


    草平將目光落在了手上的立方體。有著微微的熱度,感覺像是小動物的體溫那般——它緩緩地滲出熱度——變得更燙,溫度更高——然後——


    「——哇,好燙!」


    立方體變得好似要燃燒起來那般滾燙,草平因為忍受不了而將它甩開。


    「……啊、啊——!」


    丟於空中的立方體越過柵欄,轉眼間就掉到橋梁下方,隨即融入暗處之中,連落水的聲響都沒聽見。草平俯瞰眼下的一片黑暗,整個人愣住了。


    ——剛剛那是什麽?


    ——那個聲音是?幻聽?


    草平的雙耳暫且默默聽著淙淙的水流聲。


    無法理解的狀況讓原本的情緒整個沒了。草平回到了車站前。人潮相較之前稍微少了一些。馬路兩側林立餐廳與居酒屋。時間已經很晚了。一想到姑姑的事就感到心情一沉,但草平還是為了踏上歸途而邁開步伐。可是——


    「——喔!」


    草平跟高頭大馬的人撞個正著。


    「對、對不起。」草平慌張地說道。「我沒有看前麵。」


    「怎麽了、怎麽了?」


    那是身穿便服,年約三十五左右的男性。他誇張地用雙手在胸口附近用力揮。身旁帶著一名看起來很年輕,化著大濃妝的女性。


    「真的很抱歉。」


    然而那男人卻沒有停下像在拍掉灰塵的動作


    ,這讓草平有點生氣。


    「是貓咪嗎?還是烏鴉嗎?」那男人說。「雖然沒看清楚,我感覺還挺大的。」


    「什麽?」草平問。


    「討厭~撞到了嗎?我也沒看到呢。」女性皺起眉頭。


    「請問……」草平膽顫心驚地向他們兩人搭話。


    身材健壯的男人依然一副沒聽見的樣子,他把碰到草平鼻尖的t恤向上提,靠近自己的鼻子。連續吸氣似是在嗅聞氣味。


    「真是搞不懂呢。好像有聞到一點汗臭味?」


    「那是你身上的味道吧。好了啦。我們走吧。」


    兩人開始快步行走,草平急忙閃到旁邊去。


    「那個~真是不好意思……」


    雖然有加以控製,但草平試著用可以讓人確實聽見的音量說話。即使如此,那名男人還是沒有回頭。真是讓人不悅的大人呢,草平心想,也不用無視吧。


    不過又有人撞上了草平的背後。


    「哇!」草平重心不穩,摔了個狗吃屎。


    「好痛……」從背後傳來人的聲音。「怎麽回事啦?」


    抬頭一看,草平眼前站著一名像是ol的女性。她的視線停駐在腳邊東張西望,同時間用手摸摸左腳附近。草平覺得她跟剛剛那個男人的動作很相似。


    「是這個嗎?」那名女性嘴上說著,然後把手伸向她身旁用大大的文字寫有「所有菜色一律兩百圓」的居酒屋電子招牌,「真是的!」鏗——她踹了一下。招牌發出了巨大聲響並且搖晃。ol的高跟鞋喀喀響著,從摔倒的草平身邊走了過去。


    草平當場全身僵硬,隨即開始思量。有什麽地方不對勁,現在正在發生什麽奇怪的事——而且隻有自己沒能注意到那件事。縱然完全無法理解現況,但草平此時心中隻有種好比水麵下有殺人鯨對自己虎視眈眈的緊張感。


    他謹慎地起身,不經意朝旁邊看了看,那裏有扇居酒屋的玻璃窗。雖然隻是平凡無奇的黑色玻璃窗,可是因為顏色的關係,所以無法辨別內部的情況,就結論而言,從外頭看上去可以當成鏡子來用。


    本來隻是不由自主地看一下,然而他的視線會關注到那扇玻璃窗,或許正是本能在呼喚也不一定。他終於發現到在那麵玻璃上所照出的世界並不尋常,這讓草平簡直快腿軟了。


    ——不覺得有什麽很奇怪嗎?


    他將視線抽離玻璃窗,回頭望向後方,剛好看似大學生的一群男女正從馬路對麵朝這裏走來。他們喝得醉茫茫又吵吵鬧鬧的。草平壓下焦急的情緒,仔細觀察他們。然後等到那群人走到自己正後方的瞬間,草平再次看向了玻璃窗。


    那裏照出了他們。這是理所當然的事。鏡子無論何時,無論怎樣,都會照出正確無誤的世界。它的作用就是把東西相反過來投影上去。男生有四人,女生有五人——沒錯。這個玻璃窗是正常的。


    ——那為什麽沒有照出我的身影!


    草平用拳頭敲打窗戶。不知為何,玻璃窗沒有照出自己的模樣。隻照出自己身後的學生們跟街上的景象。他從未見識過、聽聞過此種現象。感覺像是陷入了大腦某一邊傾斜那樣的錯覺。


    草平豁出去跳到走近他的男人麵前,是個一頭白發,戴著眼鏡,看起來似乎很懦弱,老氣橫秋的上班族。


    「請你停下來!停、停下來……請你停下來!」


    草平迅速躲開,才能免於造成第三次的衝撞。那名男性完全沒放慢腳步直接走了過去。草平覺得自己踏在絕望的邊緣。啊,沒錯——別人看不見自己的身體……不,不對。不隻是看不見,連玻璃窗也照不出來——也就是說消失了。


    他猛然想到,莫非自己已經死了嗎?他們似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而且他現在身上所穿的衣服——在鏡子當中——也徹底消失了。其實自己剛剛在河川旁跳水自殺成功,但是卻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死掉而變成地縛靈了嗎?


    草平忽然靈機一動,踢飛了堆在自己腳邊的垃圾袋。垃圾袋相當輕,出乎意料滾得很遠。裏頭的垃圾散亂一地,走到附近的行人都想著「怎麽回事」而自動閃開。


    草平自然而然撫上自己的左胸。自己還沒死。不可能變成幽靈。自己還能碰觸到物體。仔細想想,現在雙腳也還踩在地上。


    ——原來如此。


    ——我變成了透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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