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草平再次與晴香相見,不過草平很快地提議要更改地點。


    位置是圖書館後方的秘密祠堂。去那邊也用不著走多遠的路。盡管圖書館在公園的另一頭,但如果從公園穿過去距離並不遠。


    不過這副透明的身軀為了幫她帶路,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


    秘密祠堂就跟草平最後一次見到的那時一樣。


    「原來是這樣子的地方啊……」晴香環視這個巨蛋狀的開放式空間。穿過葉隙的陽光照在她臉上。


    「我曾經聽你提過,但還真是很棒的地方呢。」


    至於移動地點的理由,是因為在公園的長椅上會引人注目。高中女生朝著空蕩蕩的空間說話,就算是晴香,在他人眼中看來也會覺得毛骨悚然吧。把這些話告訴晴香以後,她有些惱怒。


    「我完全不在意呀。」


    「可是筆會自己動起來。」草平寫道。


    「這樣啊……確實如此。」


    假如要草平坦白招認,他是希望兩人獨處的地方能夠不被任何人打擾。尤其這個長椅可能有讓聖看到的危險性。這種話他當然不可能對晴香講。


    秘密基地感覺仍是沒人來過,祠堂也沒有變化。但他也沒見到奧賽羅的身影。一直都找不著那隻貓,讓草平很擔憂。


    晴香坐在祠堂的台座上。裙下露出的兩條腿並攏斜放在地上。


    「幸好奧賽羅不在,我這樣講你會覺得不開心吧。」


    「你會過敏,這也無可厚非。」草平在她身旁坐下,在筆記本上寫道。


    「可以的話我也想抱抱它……」


    草平望著晴香輕聲細語的側臉。如果不是透明人就沒辦法這麽做了。她什麽都沒察覺到,無論是小巧的耳朵、一綹黑發從耳畔落下之際,抑或如同絲絹般的肌膚因為陽光而閃閃發亮之時,他都仔細地看著。


    晴香忽地轉頭看向草平所在的地方。


    「我有一大堆的事情想問你。」


    霎時間,草平還以為她感受到了自己的視線而手忙腳亂,不過晴香的目光依然投往八竿子打不著的方向。她現在雙眼正望著草平的脖子。


    「你現在住在哪裏?有好好吃飯嗎?前陣子道別以後……我想到說是不是該讓你藏在我家……」


    「不用擔心。」草平寫道。


    草平一瞬間想像了自己藏身在晴香家的景象,不過他馬上就克製住了。由於滿腦子都是糟糕的妄想,他決定瞞著她。


    視線落在筆記本上後,晴香呼了口氣,接著猛地舉起手,接著直接拍上草平的肩。


    啪!發出了很大的聲響。由於從未看過晴香動手打人,所以草平十分吃驚。


    「我當然會擔心啊!」她摸索到草平的左手,緊緊握住並且開口:


    「……因為看不見,所以至少讓我這麽做吧。我不知道視線該放在哪裏……話說你現在住哪裏呢?」


    草平在不知所措的同時,用空出來的右手再次拿起筆。


    「街。」這麽寫完之後,他又加上一句:「透明人住的街。」


    「……還有其他的透明人嗎?」


    「有。」


    「那條街在哪裏?」


    草平在思索半晌後寫下:


    「藏身在這個城鎮之中。」


    「城鎮之中?」


    「我沒辦法告訴你地點。它潛藏在某處,就像是個異世界。」


    「那就在我遭到襲擊地點的附近吧?」


    好敏銳——不,是直覺嗎?她的推論毫無根據,隻是正好猜中吧。草平猶豫該如何回答。在這期間,他握住的筆看起來就像是飄浮在空中的樣子。


    晴香臉上泛起了代表「已經足夠了」的笑容。


    「好吧。那我就不調查了。那裏是什麽樣的地方呢?」


    草平放棄掙紮開始寫道。


    「是用巨大牆壁圍起來的街道,比起八扇市小得多了。不過有確實培育作物,水源也不虞匱乏,還有家畜。居民們互相幫助生活下去。」


    晴香把筆記本放在大腿上,雙眼直盯著看。


    「總覺得像是從童話故事裏蹦出來的街道呢。其他的居民原先也都是普通人嗎?」晴香說完之後,再次遞出了筆記本。草平則再一次在上頭寫下文字。這就是兩人對話的循環。


    「沒錯。」草平又繼續說:「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因為我現在正在跟透明人對話。既然有異世界,那ufo、外星人也都可信了。」


    草平笑逐顏開。晴香會開玩笑是相當難得的事。不過就因為在笑,草平留意到晴香看不見自己的反應。她並不知道自己現在做出了怎樣的反應。


    笑容忽然自草平臉上消失了。


    「我說草平。」晴香使勁握住了自己的手。


    「你回來吧……」


    她垂下頭說道。


    「我不知道該看哪裏比較好。我想好好望著你的雙眼說話。拜托你。」


    草平感到心痛。盡管晴香這麽說他很高興。但是草平還是寫下:「我不能回去。」


    「為什麽?」


    「在外麵的世界,我是被徹底遺忘的人。」


    草平寫著這句話的時候,晴香用強勢的語氣插嘴。


    「沒有那種事。」


    草平搖了搖頭。但那亦是毫無意義的動作。


    「我不在比較好。大家都會過得很順遂。不管是學校或是姑姑那邊。」


    晴香看到筆記本的內容後,沒有即刻做出反應。草平察覺到她的異樣。


    「你知道吧?我在班上是處於怎樣的處境。」草平寫道。


    晴香滿懷歉意似地點頭。


    「我知道……我是在警察對我說,要我告訴他們關於你的事那時知道的。警察問我:『你知道那件事嗎?』我什麽都說不出口。因為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沒有注意到……真的很對不起。」


    「別這麽說。」草平迅速寫下。別這樣,根本沒有必要道歉。


    「是我不好。」


    「……為什麽?」


    「……隻要我不在,班上就能和睦相處,我的存在隻會給大家帶來不愉快。」


    晴香搖了搖頭。


    「那種事是不可能的。你真的這麽想嗎?」


    「什麽意思?」草平寫道。


    「等一下。在那之前……你跟阿姨之間是怎麽了?」


    「我跟姑姑也沒辦法和睦相處。」


    「從什麽時候開始?」


    「從上國中不久後開始。我們幾乎不說話,也沒什麽碰到麵。」


    出現了片刻的沉默。草平的心中相當難受。他不希望別人得知這種事。但晴香像是稍稍沉思過後開了口。


    「欸,你有去探望過她嗎?我是指你變成這樣子以後。」


    「隻有在剛變成透明人的時候去過一次。」草平寫道。


    「你應該再去看一看。」


    「為什麽?」


    其實草平的真心話是不想再做那種自己提不起勁做的事。


    「我沒辦法確切說明……但我想不管是學校或是阿姨那邊,大概都並非如草平你所想像。」


    盡管晴香用力地握緊他的手,但草平實在不太能理解這番話。


    在那之後的某一天,草平感覺似乎在透明街裏看見了貓咪。


    那是在他行走在環繞街道的小路之時。那棟大樓的一樓是豬舍和牛舍,由於自己從來沒看過,因此草平就想散散步順道參觀一下。


    雖然有預料到,但臭味實在很驚人。就在草平邊捏鼻子邊看人擠乳之際,此時視野中有個東西咻地穿越而過。然而一回頭隻看見其他大


    樓的出入口,這讓草平目瞪口呆。


    可是朝那裏頭一望,除了一片黑暗以外便什麽都看不見了。真的隻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因此草平心想也許是他的錯覺。


    他在「jiro」說了這件事,隨後柴田回應道:


    「偶爾會有動物跑進來這種事,對吧?」


    「就是說啊。也曾經有狗跑進來呢。雖然現在流浪狗很罕見。」次郎回應道。


    在草平背後的裏稻,一言不發大口啃著其他居民送她的板狀牛奶巧克力。雖說她平常就已經不多話了,但在吃甜食時更是像岩石一般默不吭聲。


    次郎在吧台的另一邊烹煮晚餐。切成大塊的蔬菜咕嘟咕嘟地在巨大的寸胴鍋中漂浮著。燉菜看起來相當美味。


    「那隻狗不知被誰抓起來放到外界去了呢。」


    「是我。我跟玩滑板的同伴一起做的。」柴田噘著嘴說:「我擔心萬一有人被咬得了狂犬病該怎麽辦。」


    「啊,原來是這樣啊。啊哈哈哈。」


    次郎停止攪動大鍋,看著草平說:


    「所以那隻貓怎麽了嗎?」


    「不,沒什麽。」


    草平支吾其詞。然而出現在他視野中的那個影子,似乎有著黑白毛色。


    關於自己跟晴香偶爾會見麵的事,他當然沒對任何人提過。裏稻也好、誠司或其他居民也好,假如知道了這件事會出現什麽反應呢?對於他們保有不能說的秘密,這件事讓草平很難過,所以他不太想思考這件事。而且隻要不說,也不用擔心會泄漏出去。


    草平也很在意晴香所說的話。「大概都並非如草平你所想像。」她是這麽說的。然而,草平卻無法那麽想。


    這天草平也一麵想著晴香幾天前的那番話,一麵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晃。不過他忽然間中斷了思考。


    是貓咪。


    地點跟上次一樣是在街的外緣。它突如其來地出現在草平眼前的轉角。


    「奧賽羅……?」


    那看起來分明是秘密祠堂裏他一直很疼愛的那隻貓。黑白毛色和繞在脖子上的紅緞帶,都跟奧賽羅一模一樣。它豎起耳朵,目光牢牢地盯著草平。


    「為什麽會在這個地方?」


    可是當草平邁出一步,猶如在等候這點一般,貓咪消失在轉角的前方。草平也跟在它後頭追了過去。


    不過,他東奔西跑了好一陣子卻都沒發現它的蹤跡。大大小小的各棟大樓之中散布著小路,另外包括大樓的出入口或是開著沒關的窗戶,這些地方裏頭也盡是些貓咪藏身的好地方。


    然而草平發現了其中建造著一條通往地下的狹窄樓梯。因為那個樓梯平時就像是大樓的出入口一樣,草平直到靠近看才辨別出來。


    草平探頭一看,樓梯下頭的通道似乎是右轉繼續延伸出去。裏頭也有燈光。


    都已經過了一個月,他還不知道這裏有地下室。草平謹慎地走下樓梯,那裏似乎沉澱著潮濕的空氣,氣溫感覺也有點低。這麽說起來柴田曾經講過,這條街有水井。也許這裏就是那種設施的所在地。是由誰負責管理的呢?草平腦中思索著這種事,很快地抵達了一個開放空間。


    那裏有很多大人。由髒兮兮的牆壁圍繞而成的這個空間。約莫是五十公尺泳池的大小。總覺得連氣氛都很像。有人把酒一飲而盡,有人在草席上打盹,有人似乎忙於下將棋,他們對草平根本不屑一顧。


    大大的天花板下每隔一定距離鑲有一根鐵欄杆。從欄杆望出去的天花板,可以得知是通往某棟大樓的一樓,這似乎是為了采光所做的設計。


    原來如此,草平已了然於胸。這裏就是透明街裏大人們的住處——應該說是遊樂場所、社交場所。盡管過日子的方式談不上身心健全,但還是維持著一定的和平。這裏就跟對年輕人而言的「屋頂」是相同的地方。


    草平感應到氣息而轉過頭,他看見奧賽羅就在角落。它仍然朝著自己看,但隻要草平踏出一步,它就會消失在道路盡頭。它究竟是要去哪裏呢?


    從宛如泳池的空間再向深處前進,寂靜感越發深沉,黑暗也變得更加濃厚。隻能仰賴忽明忽滅的日光燈還有電燈泡。然而前方變得越來越暗,下水道的惡臭味也十分刺鼻。


    這裏不輸給街上其他地方,也有一大堆破銅爛鐵。不過因為這裏是地下,感覺起來更加陳舊。或許居民們不用的東西都丟到這裏來了也不一定。


    草平在拐彎之際,差點踢到一個玻璃杯而重心不穩。好不容易穩住了身體姿勢,杯子也平安無事。為什麽這種地方會放個杯子呢?草平不經意一抬頭,發現奧賽羅就在路的盡頭。它在昏暗之中端坐著,兩束小小的光芒看著自己。


    「奧賽羅……」


    草平靠近,打算呼喚它,卻整個人愣住了。


    他發覺貓咪背後坐著一名身形魁梧的男人。草平還以為那是用破布裹住的屍體。兩隻腳垂放在地麵上的坐姿,看上去像是被逼到牆邊走投無路而遭到槍殺的姿勢。


    不過當他戰戰兢兢地趨前,發覺男人的肩膀還在微微地上下起伏。


    那名男人看起來年紀相當老,頭發不僅大半都白了,還亂蓬蓬地任其生長。從他的雙手和脖子能看得出他的肌膚相當黯沉,幹巴巴的狀態酷似和式拉門紙。


    難不成是這個人在地下室喂奧賽羅嗎?定睛一看,盡管這個男人垂著頭,但他的右手稍微動了一下。奧賽羅起身,眯細雙眼用臉磨蹭男人的右手。


    「請問……」


    草平提心吊膽地向他搭話,那名男人緩緩抬起頭。他的雙瞳彷佛籠罩在煙霧之中那樣的混濁。雙頰凹陷,薄薄的唇瓣合不起來。整張臉相當淒慘。若要比喻的話,可以說就像是在戰爭之中勉勉強強死裏逃生的士兵——草平留下了這樣的印象。


    不過草平望著那張臉龐,卻赫然在自己的記憶中找到了相符的事物。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比起透明街或透明人的存在更加不可能才是。


    「你這張臉我沒見過呢……」


    男人的嗓音聽起來幹巴巴的,就像是相隔百年都沒說過話那般沙啞。


    「你來這種地方……有什麽事嗎?這裏什麽都沒有。」


    「……你才是在這種地方做什麽?」草平隱藏起自己的不知所措說道。「你對那隻貓做了什麽?」


    「它似乎是不久以前跑來這裏的貓。是你的貓嗎?」


    「因為它跟我在外界疼愛的貓咪長得很像……那個,問這種事情也許很沒禮貌……請問你是何時來到透明街的?」


    男人用混濁的雙眼凝視草平。也不過交談了兩三句話,這個男人的體力看起來卻好似就要到極限那樣。隻見他一副氣喘籲籲的樣子。


    「不好意思。第一次見麵就問這種事……」


    「……還真是奇怪的問題。我雖然記不太清楚了,但應該已經有十年以上了吧。」


    草平的呼吸變得紊亂。他打從本能認為應當確認一下比較好。腦中這麽想著,草平說出了腦中所浮現出那個人物的名字。


    「……請問你是嶋葉一先生嗎?」


    那男人的肩膀震了一下。


    怎麽可能會發生這種事——草平一方麵這麽想,但草平多年來一直看著房裏書桌上照片的記憶卻在大喊。


    眼前的男人就是你爸爸——記憶是這麽說的。


    「你是嶋葉一先生對吧?」


    男人重重地咳了一聲接著說:


    「……你是誰呢?」


    「我是……」


    草平脫口而出:


    「我是嶋草平……」


    僅僅一瞬間,男人的雙眼大睜。露出的眼白看起來又髒又黃,


    彷佛就要掉出來咕咚落地。


    「……草、草平……」


    男人抬起頭,嘴角流出口水的雙唇慌慌張張地動著。


    「真的……嗎……?你是草平嗎?為何——為……為什麽……你會在這裏?啊啊,為何……」


    這個男人就是嶋葉一!草平聽見了耳朵正後方響起巨大建築物崩塌時,非常非常大聲的轟響。隻要一不注意,感覺就會從現在支撐身體的雙腳開始整個人軟倒下去。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不是應該死了?為什麽非得在這種地方跟爸爸相遇?


    草平強行抑製自己就要發抖的身體張口說: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死了……我明明聽說你已經死掉了……」


    嶋葉一好像沒聽見似地,隻顧著發出「啊啊」或「嗚嗚」的呻吟聲。


    ——眼前一片火紅。


    「——為什麽!」


    草平高聲說道,奧賽羅身子一躍,不知逃到哪裏去了。


    「請你回答!」


    嶋葉一雙手放在地麵上額頭叩地。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


    「別、別這樣!回答我的問題啊!」不知為何,草平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


    嶋葉一抬起頭,怯怯地開口:


    「我……我人消失了,那是誰負責照顧你的……?」


    「……是姑姑。」


    「和穗啊——這樣啊,我是被當作死掉了吧。是覺得那樣比較好吧。的確是那樣……是為了不要給你奇怪的希望吧。這是正確的判斷……」


    邊點頭邊感慨的口氣,令草平更加火大。


    「你為什麽會在透明街……?」草平追問。


    但是嶋葉一卻緘口不語。隻是露出很局促不安的臉,視線直盯著腳邊。草平看著有種想緊緊揪住他脖子的心情。


    「——回答我的問題啊!」


    突然間,鏗!草平的背後響起了堅硬的聲響。他反射性地回過頭,微弱的日光燈照耀的道路仍舊空蕩蕩一片。


    草平的雙眼再次注視爸爸。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累了……」


    「啥……?」


    嶋葉一繼續訴說:


    「那時候的我,因為妻子——就是你的媽媽——死了,得一個人……撫養小孩……我覺得累了。」


    草平緩緩地搖頭。


    「你說什麽……」這個男人到底在說什麽?


    眼前的這個男人像在忍耐痛苦似地閉上了雙眼,然後開口說:


    「我感覺快要崩潰了……那段期間我根本對工作心不在焉……可是你才剛出生……即使如此,我在撐了幾年以後,覺得自己真的無法再努力下去……當我產生這種想法之時……」


    ——於是就變成了透明人?


    草平竭盡所有力氣閉上雙唇開始思考。


    所以說,他是在養育了還是嬰兒的自己幾年以後,結果還是放棄了這樣子嗎——然後就變成了透明人——是這麽一回事嗎?是姑姑編造了那些故事嗎?為了不要讓我知道真相?她養育了這種人的兒子一直到現在,是這麽回事嗎?


    草平能理解嶋葉一想訴說的事。但是怎麽可能接受。草平的情緒終於爆發開來。


    他揪起爸爸像破布一樣的衣服,那雙混濁不堪的雙眼中,映照出自己近在眼前的兒子。


    「你!你無法理解所謂的責任嗎!丟下自己的孩子,給家人添麻煩!不管有多麽痛苦也不能……你到底……是怎樣?你算什麽啊?做出那種事,我怎麽可能原諒你啊!」


    草平粗暴地鬆開了手。憤怒和羞愧在他腦中亂竄,眼淚幾乎就要掉出來了。但是絕對不能在這個男人的麵前流淚。草平忍了下來。


    「責任……」嶋葉一喃喃自語:「是啊。我有責任。但是沒辦法。我是個沒用的人……」爸爸的額頭再次叩地,並出聲大喊:


    「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十分抱歉!都是我不好……」


    ——這種男人居然會是我爸……


    看見他那樣連一絲自尊都沒有的身影,草平不禁愕然失聲。


    草平有一股衝動想就這樣踩上他的後腦勺,讓他的鼻子撞上地麵。肯定會發出令人心情痛快的聲響吧。可是,一旦看到他發出尖叫胡亂逃竄的模樣,自己會受不了。如果看見爸爸那種樣子,反倒是自己會感覺想死。


    對了,這麽說來!草平忽然想起。那張在某溫泉勝地拍的照片。從前每天都是看著拍下了這種男人的照片來激勵自己——他一回想起來就覺得可笑,似乎接下來就要笑出來了。就像個笨蛋一樣——草平如是想。他也曾擅自在腦海中捏造爸爸的形象。是無奈的一人遊戲。


    草平嘻嘻地笑著,不知何時抬起頭的嶋葉一張口低語說:


    「你應該離開透明街。」


    「……什麽?」


    草平發出的聲音冷漠到連自己都驚訝。嶋葉一似乎也感到害怕,於是暫且閉上了嘴巴。


    「什麽?你說了什麽嗎?」


    「……我說你既然才剛來,應該現在立刻離開透明街。這條街並不是樂園。」


    「……你是打算對我說像個父親所說的話嗎?」


    即使如此嶋葉一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這裏對人類來說不是個好地方,你一定會後悔的。」


    一瞬間,草平心中的所有情感又再次有如火花一般飛散四濺。


    「——開什麽玩笑啊!不要自說自話啊!說到底倘若你還在外界,我也就會過得順遂一點吧?你是在後悔嗎?要耍人也該有個限度!這所有的一切不全都是你的錯嗎!」


    草平肩膀明顯起伏,做了次深呼吸。接著,經過了讓飛舞的塵埃重新落定在地麵那般漫長的寂靜。


    過了好一會兒,嶋葉一嘀咕道:


    「抱歉……」


    他隻說完這句就閉上了嘴巴。嶋葉一俯著頭,已經不打算再看兒子的臉了。他就像沉在海底的貝殼一樣動也不動。


    草平領悟到已經結束了。已經無法在這裏繼續對話下去了吧。這個肮髒的地下室所剩的隻有一個丟臉的父親,以及同樣丟臉的兒子而已。


    草平沿著原路折返。盡管因為膝蓋無力無法奔跑,但他還是走得很急。總之他想盡早從這黑暗的地方逃出去。


    不過就在抵達轉角之際,草平發現腳邊有彎曲的玻璃碎片。仔細一看後,發覺那是先前放在地麵上一角的玻璃杯。不知為何整個碎了。


    ——還有別人在?


    草平的背脊開始發涼。


    隔天的中午之前,草平睽違一個月,站在自己曾上學的學校之前。「你應該再去看一看。」他決定聽從晴香所說的話。


    「你應該離開透明街。」盡管爸爸的話還在腦中大聲回響著,但草平甩甩頭試圖忘記這些,沒必要對那種男人所說的話認真。


    站在校舍前,草平有種像來到外國的感覺。眼熟固然是相當眼熟,但在這裏生活的人都跟自己毫無關係了吧——他如此默想。自己已經完全是透明街的居民了。


    他從走廊上觀察二年五班的教室,大家平靜地在上課。中央那排後麵的位子空了出來。那是草平的課桌椅。他還以為會被丟掉,但它依然在那裏。也許是覺得要處理很麻煩吧。


    很快地到了午休時間。獲得釋放的同學們好些人都露出愉快的神情,彷佛是公園的鴿子朝走廊飛奔而出。草平想在教室一隅度過這段時間,於是走進了教室後方的門。


    聖就在那裏,獨自一人。他坐在窗邊的座位上,什麽事都不做隻是趴在桌上


    ,似乎在睡覺。


    看見他蜷縮的背影,草平嚇了一跳。以前跟他要好的朋友們都爭先恐後跑出了教室外。應該是為了迎接午休所以先去了福利社或廁所,也有可能是去體育館或操場玩了也不一定。無論如何,他們應該都會以聖為中心采取行動才對。


    但聖卻留在了教室裏。是他身體不舒服嗎?


    「已經過了一個半月了吧?」草平附近一個參加排球社的短發女生說道:


    「這樣真的大事不妙了吧?」


    「就是說啊。」留著卷發的女生有氣無力般地低嚷道。


    「話說,那也實在是做得太過火了點吧。」


    「我那時有點反感呢。是說打架那時候,仔細想想,根本不是嶋的錯吧?感覺像是青田在旁邊煽風點火對吧?」排球社女生說。


    「我也這麽認為。」卷發女說。「總覺得挺卑鄙的吧?」


    「沒錯沒錯,那種手段太肮髒了。而且還裝出正義使者的樣子,真的太好笑了。」


    「警察來過了吧?」


    「好像是喔。我們社團副顧問說的。聽說是問現在狀況如何。」排球社女生說。


    「那很不妙吧。青田難不成會遭到逮捕?」卷發女玩弄自己的頭發,竊笑了起來。


    「據說沒那麽嚴重,不過他已經得到報應了吧?」排球社女生笑嘻嘻地用下巴指向前方。


    「你看那邊。」


    卷發女也轉頭看向聖。「啊~那絕對是在裝睡吧。下課後也才過了五分鍾不到。是有多想睡啊……」


    「總覺得最近都沒看到青田說話呢。」


    「大家都徹底跟他保持距離了嘛。不過,他如果找我講話,我也會忽視掉就是了。」


    「怎麽說來著?那是什麽,就是曆史課上課的時候,不是有說過江戶時代下位階的人和上位階的人,彼此立場產生變化的那個啊。」排球社女生苦思道。


    「……下克上!」思考片刻後,卷發女發出了聲音。


    「沒錯!真的是下克上對吧?」


    「好好笑!下克上!」


    她倆「呀哈哈」地笑出聲來,聲音就像是潛藏在叢林裏的怪鳥叫聲。


    草平望著被她們倆瞧不起的聖那小小背影。隻見他一動也不動。這讓草平相當錯愕。


    盡管用下克上來比喻並不適當,但從她們倆剛剛的對話中,草平也掌握到這一個月左右的期間裏,聖的身上發生了什麽。本應封鎖在這間教室裏的黑暗秘密,卻以自己失蹤為契機演變成大事了。所有的責任都被推到聖身上了吧。


    「聖……」


    活該——那種話,看著那漾著哀愁的身影,實在很難說得出口。


    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明明隻要我不在一切應該就會順遂……我明明這麽相信著……草平相當混亂。不應該會是這樣。


    草平對於這個班級感到了幾近失望的情緒。這裏一點都沒變。隻是霸淩的目標從自己變成了聖而已。這裏依然存在著多數暴力,隻要把某人認定為異物,就對其進行迫害。這裏一點都沒變——正因如此,他才會想……


    ——究竟自己是為了什麽而離開這裏?


    懷著怎樣都想不透的疑問,草平步履蹣跚地往自家走。就現在而言,應該是過去的家了。


    謹慎地推開沉重的不鏽鋼門,草平不發出任何聲響進到了家中。仍然能聽到房裏傳出姑姑敲鍵盤的聲音。草平脫掉鞋子拿在手上,然後朝屋裏窺視。


    他看見姑姑坐在椅子上的背影。


    她仍舊一如往常地專注於敲鍵盤,但她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消瘦了一些。她手邊正在畫著某種事物的草稿。似乎是人物的q版造型。姑姑雙眼看著圖,同時移動滑鼠。似乎正在進行裝幀的工作。


    這一個月來,姑姑有想起自己多少次呢?關於消失的侄子她會有什麽想法呢?至少現在出現在眼前的她,跟自己進透明街以前相較起來沒什麽太大變化。


    即使重新認知到這點後,自己的心境也沒什麽變化。不過這樣就好。自己已經決定要就這樣在透明街活下去了。就在內心如此接受,準備要離開房間之際,電話響了。


    草平停下了即將跨出去的腳步。


    「喂——」姑姑暫停工作,接起了電話。


    「——沒有,一直都沒來聯絡。警察什麽的根本就信不過。」


    草平回頭看向姑姑。


    ——是在說我的事嗎?


    背向自己的姑姑,正對著電話那頭的聲音連連點頭。她從椅子上爬起來,有時眺望窗外,有時用食指一下一下敲著工作桌。


    當草平尋思她是在跟誰對話時,姑姑說了:


    「——從草平那邊?怎麽可能有啊!」


    房裏的氣氛為之一震。


    嚇了一跳的草平,腳差點撞到書架。她急吸一口氣,馬上重新調適心情開口:


    「……舅舅,抱歉。不過……沒有。不可能有的吧,那孩子怎麽可能會跟我聯絡……」


    草平感到驚愕。姑姑她哭了。盡管看不見表情,但是她的肩膀顫抖,正在啜泣。


    既然她說是「舅舅」,草平猜想應該是就姑姑來看,算是媽媽那邊的舅父那樣的人物。


    換句話說對於草平而言就是舅祖了。是隻見過一次麵的遠房親戚。


    「我都知道,是我不好。」


    草平更是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那孩子長大以後,我就漸漸搞不懂他在想什麽了……變成不會坦白心事的孩子。雖說那也是因為我的教養方式有問題……對我講話時,總是隻會說『沒事』或『沒什麽』——似乎是在跟我刻意保持距離。聽到他這麽說,我就會忍不住想,自己果然沒辦法當個媽媽……我最近也變得不常跟他說話了。」


    「……別再說了。」草平勉強擠出了這句話。


    「姑姑,別說了。」


    可是姑姑完全聽不見。她隻是在跟電話那頭的人對話罷了。


    「……我明白的。其實應該更強硬地闖進他的內心對吧?可是我辦不到啊……我覺得自己不是他的媽媽,不應該那麽強硬。可是,可是我錯了……我之前也跟你說過吧?他受到了霸淩,但我在那之前卻完全沒留意……等我留意到的時候已經是草平消失的那一天了……那孩子遍體鱗傷地回來。雖然他是講說……自己撞到了腳踏車還什麽的……全都是我的錯。」


    「——不是姑姑你的錯!」草平聲嘶力竭地大喊:「都是我沒用!是因為我不肯麵對他人……所以別那樣說了……」


    然而姑姑還是把話筒按在耳朵上,繼續責備自己。她拭去眼角的淚水,聲音依然在顫抖。可是不好的明明就是自己。姑姑一直養育自己至今不是嗎——草平明明想好好望著她告訴她這件事,但這也不可能實現了吧。


    草平在通話尚未結束前就離開了家裏。他覺得自己實在沒辦法繼續待下去了。


    離開公寓的草平,在住宅區一角像個稻草人般呆立。


    可能站了幾十分鍾吧。驟然回過神時,天色已經暗了。他想起自己還有不得不去的地方。是八扇公園。晴香在老地方的長椅上等著自己。她說因為今天有某個目的,因此不是在祠堂,而是約在那裏見麵。


    確認附近沒有人以後,草平站到正在讀文庫本的晴香身旁,咚的拍了一下她的肩。


    「是草平吧。」她輕輕地微笑,合上了書本。


    草平拿起了她事先放好的筆記本跟筆。


    「你不太驚訝呢。」


    「雖然很輕微,不過從腳步聲就知道了。我說呀,盡管看不見樣子,也聽不見聲音,但我能確實感受到氣息這東西喔。不過我也是在草平你成為透明


    人以後才知道的——可是我能確定你就在那裏。而且觸摸得到嘛。」


    草平握住了晴香伸出的手。


    一碰到她溫熱又小巧的手,草平的眼眶就開始發熱,察覺到的時候,自己已經湧現淚水,彷佛下一刻就要落淚。


    聖、姑姑還有重逢的爸爸的身影,此刻在眼底鮮明地複蘇。


    然而草平忍了下來。用空出來的另一隻手用力地按兩側太陽穴附近,想要強行讓自己的心鎮定下來。


    「……怎麽了嗎?」


    睜開眼睛後,隻見晴香歪歪頭,以站姿看著草平的胸口附近。


    「沒什麽事啦。」他寫道。


    「騙人。」她如是說。「我說過了吧?隻要是草平你的氣息,我即使看不到樣子也會知道。如果發生了什麽事你就盡管說吧。」


    草平鬆開手,再次在筆記本上寫下:


    「什麽事都沒有啦。」晴香看到這行短文後,歎了口氣。


    「不想對我說也無妨。但你如果想說的時候要告訴我喔。」


    真是敗給晴香了。草平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然而透明街這個地方也好,「clouds」主唱的事也好,爸爸的事也好,他實在不覺得對晴香傾訴這一切的那一天會來臨。


    「來了。」


    晴香望向道路前方說道。草平在察看到人影後,繞到了長椅後頭。


    在噴水池的另一頭噠噠地踩著不穩腳步出現的人,是青田聖。草平今天已經是第二次看到他的樣子了。


    「……嗨。」


    明顯是精神委靡的聲音。晴香像是在猶豫著該如何回應,隨後她稍微橫向挪動了一下身體。


    「先坐下吧?」


    在坐下的聖與晴香之間,空出了能容納一個人的空間。草平正好就站在那後頭靜觀接下來的發展。


    這也是來自於晴香的提議。正如她所言,二年五班的教室跟姑姑的樣子都跟草平所想像的相距甚遠。而晴香告訴草平放學後她會把聖叫到這裏來,希望草平也能來看看。


    可是她究竟要讓自己看什麽,草平實在無法預測。


    一直垂著頭沉默不語的聖開口:


    「那件事情,我道歉……」


    晴香瞥了一眼身旁的聖,接著視線轉回前方。


    「那件事不是光道歉就能算了的。」晴香盡全力用她最冷漠的語氣說道。


    「對不起。」聖又說了一次。


    他們是在說草平也有目睹到的,兩人接吻的那件事。


    「你那是趁人不備吧。」


    「……真的很對不起。」


    晴香呼出一口氣,接著就不再吭聲。不過草平察覺到她應該已經不太生氣了吧。況且晴香的個性原本就不愛對人生氣發牢騷。已經發生的事也沒辦法——她是這麽接受了吧。


    「嗯……那件事就算了——」接著,晴香雙手環胸道:「——欸,希望你能告訴我關於草平在你們班上發生的事。」


    聖的身體稍微晃了一下。


    「告訴我真相,好嗎?」晴香用格外溫柔的聲音說道。


    到底是想要做什麽?草平輪流看向晴香和聖。她是想讓自己看什麽呢?


    草平心中相當動搖。


    「都是我的錯……」


    聖低聲嘟嚷:


    「全都是我做的,都是我不好。」


    草平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你做了什麽?」晴香膽顫心驚地向聖提問。


    之後聖支支吾吾地把他過去怎麽對待草平的事都全盤托出。包括弄壞東西、刻意忽視、嘲笑以及傷害草平的那些事。並且也坦言自己就是主謀者,也包括草平所沒能察覺加害者一方的意圖,全都詳細地、正確地說了出來。


    不過聖所說的並非全部。還有好幾件過分的霸淩都隱瞞沒說。是因為要在心儀的女孩子麵前,坦承自己一切罪行而有所猶豫嗎?但或許是他真的記不得了也不一定。


    可是草平沒有忘記自己所遭受的任何一次霸淩。加害者以輕浮的心情傷害他人,卻會深深刻在被害者的記憶之中。他想把這件事告訴聖。


    晴香聽著一樁樁聖對草平所做的事,每每不禁倒抽涼氣。當聖說完以後,也好一陣子無法說出話來。


    「……為什麽、為什麽要做那麽過分的事?」晴香戰戰兢兢地對聖開口說。


    她打從心底無法理解聖的行為吧。


    「我也覺得聖你受傷很不幸,但是草平是你的死黨吧?不是說過要兩個人一起參加全國大賽嗎?然後……為什麽會變成那樣?」


    是國中時代的事。草平因為一時粗心使得聖受傷,還讓他的腳留下了輕微的後遺症。聖低著頭保持沉默。晴香看到他這副樣子,不禁覺得他有點可憐。


    「……你的腳還好嗎?」晴香慰問道。


    然而,聖卻突然說:


    「——是騙人的。」


    「咦?」晴香和草平兩人同時發出了聲音。


    「什麽後遺症,是騙人的……」


    聖又再次緘口不語。噴水池的聲音聽起來特別大聲。宛如在腦中轟鳴。


    「……什麽意思?」晴香詢問道。


    草平也望著聖。他無法理解聖究竟在說些什麽。


    「我是真的不能跑……我現在用全力奔跑還是會覺得痛。但那不是腳踝——」


    聖是腳踝骨折受傷。不論是草平、晴香或是其他學生們,都看過他打石膏的模樣。這草平還記得很清楚。


    「——是小腿。是脛骨喔……這是疲勞性骨折。」


    因為太過動搖,草平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腳邊的草叢也因此輕輕晃動。晴香迅即看了草平一眼,微微點了下頭。不過她似乎也跟草平同樣驚訝。


    「……醫生在那場意外不久之前對我這麽說。他說是因為過多的訓練而導致的疲勞性骨折。當時心情真是糟透了。但我想忍耐住參加最後的大賽。那個就是在那時發生的意外。」指的是因為草平落下的哨子,使得聖摔倒的事。


    「我當時心想,骨折來得正好。這樣的話也就無可奈何了。既然是因為草平,那也就無可奈何了。」


    「我不懂。」晴香搖了搖頭。「你在說什麽?喂,聖,你對我再從頭到尾說明一次吧。」


    草平也屏氣凝神靜待他開口。聖挺起原先靠在椅背上的身體,開始陳述:


    「你知道為什麽我上國中以後參加了田徑社嗎?」


    「……是因為草平參加的關係吧?」


    「是因為晴香你參加了。」


    聖這麽說:


    「草平的腳程很快吧。因此我想那家夥加參加田徑社是理所當然的事,我也想過自己應該參加。之後晴香你也說要入社當經理。我於是想,那我也參加吧。我可不能輸給草平。可是我的運動神經沒有贏過那家夥的勝算。所以我想在不同的比賽項目上好好努力。會選擇兩百公尺賽跑,並沒什麽特別的原因呢……


    那家夥果然很厲害。念國一的時候就在東京都的大賽上名列前茅了對吧?我是真心認為他很厲害。我知道他擁有我所沒有的東西。但是我很好強,所以無論是社團活動或是自主訓練,我都非常努力。不敢懈怠一直在訓練。但無論用盡千方百計,我還是追不上草平。然後,那家夥視野有點太狹隘,於是我就奪走了領導權。多虧如此,我獲得學長任命為下任社長。


    不過在國二的冬天結束之際,醫生診斷出我罹患了疲勞性骨折。晴香你應該也知道,那不是輕易就能治愈的。但是,我不能在此放棄。我無法什麽都不做,單單看著草平大顯身手。因此我也打算上場,就在那時候發生了那次摔倒的事件。」


    晴香跟草平都一言不發。聖接著說:


    「既然這樣就無可奈何了。原因出在草平身上,晴香你也看見了那一瞬間。從各方麵來說都剛剛好。」


    「——等一下。你說剛剛好是什麽意思?無可奈何又是怎麽回事?」


    晴香連忙插嘴,聖默默做了次深呼吸續言道:


    「我啊,喜歡晴香你,從很久以前開始。所以我參加田徑社,為了不要從你的視野中消失而努力。勤勉訓練想盡可能留下好成績。不過……你喜歡草平對吧?」


    草平把視線移回晴香身上。然而她一句話也沒說,背影也沒有絲毫動搖。


    「既然我受了傷,於是我就裝作那並非疲勞性骨折留下的後遺症,將責任全都推到草平身上。這樣一來不僅不用做辛苦的訓練,我也不用負起責任。不會讓自己變成很遜的男人就能解決這件事——這不是剛剛好嘛?還能引來晴香你的同情呢。結果草平也沒有在大賽上留下好成績。那是因為在心理上感到內疚的關係吧。肯定是我把那家夥逼上絕路的……


    但就算是這樣的我也會有罪惡感。草平是我的死黨。在我苦惱今後該如何補償那家夥之時,忽然想到了我們可以一起上同間高中,而我則在草平的身邊協助他。就像晴香你一樣當個經理。之後到了要畢業的時候,草平卻對我說『高中不參加田徑社了』。我當時覺得……該怎麽說……真的、總而言之就是火大。那家夥擁有比我更多的東西。若是接受更正規的訓練,我想也能在田徑方麵留下不錯的成績,功課也很好。最重要的是……我一直都很羨慕他,能得到你的芳心。那樣的家夥卻說因為家庭因素什麽的所以要放棄田徑。我也知道自己生氣不合情理啊……但我卻氣得不得了,當場把他痛罵到一文不值。即使如此那家夥也沒有回嘴,而是像個男子漢一樣接受了一切。這讓我更覺得自己可悲。可是我已經無法回頭了。」


    晴香終於啟齒說道:


    「……然後你就霸淩他?」


    「我一開始沒這種打算。隻是因為我看到草平會很焦躁,因此想要避開他。高一的時候不同班倒是還好。然而上了高二同班以後,周遭的人很快就察覺了,因為某些因素我說了自己受傷的事。結果那些人就為我抱不平……我也是……看到那群人替我生氣……就重新覺得錯果然都在草平身上。隻想著對自己有利的事。然後……」


    聖的雙肩在顫抖。坐在他身旁的晴香也在無聲地哭泣。


    「是我把那家夥逼上絕路的……我想對草平道歉……」


    那是幾乎會被噴水的聲響蓋過的音量。


    草平在兩人背後看著這一切,也流下了眼淚。


    一度潰堤的淚水,無法輕易止住。也許自己應該對至今一直隱瞞真相的聖發火,也許應該好好痛扁他一頓。然而麵對全盤托出一切的死黨,他不知為何感覺不到憤怒。如果可以,他想跟他麵對麵,四目相交好好聊一聊。


    但草平卻做不到那些事。如今無可奈何隻能任眼淚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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