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平覺得自己應該已經習慣采辦了。可是要做出像裏稻那樣的雜技動作,他還是辦不到。隻有這點讓他很在意。


    人在外界終於追上裏稻的草平,告訴她這件事。


    然後她說:「沒關係喔。」她撫著自己的頭發說道。「有兩個人,能拿的東西也多。」


    她似乎是想說現在一次可以采辦的量增加就很棒了。草平覺得她也許是在顧慮自己。裏稻的語氣光從所說的話語來看依然很冷漠,可是草平總覺得有變溫柔了些。


    這天次郎在店門口削馬鈴薯皮,見到再度結束采辦的兩人便舉起了手。


    「唷,你們倆回來啦。」


    「我回來了,火準備好了嗎?」他點點頭回應草平的追問。


    「應該已經開始嘍,我等會兒就跟上去,你們先上去吧。」


    「我知道了。」


    草平跟裏稻兩人爬上樓梯,傍晚的屋頂上已經聚集了人潮。


    「歡迎回來~」


    柴田剛好搬完汽油桶,朝這邊揮了揮手。誠司也在旁邊。


    「我回來了。」


    草平放下了背包。他感到雙肩變得有如空氣般輕盈。


    「我,回來了。」


    裏稻輕聲說完,柴田的雙眼睜圓,草平也很驚訝。


    「辛苦了。」


    誠司如此回應,裏稻則顯露出些許心滿意足點了點頭。


    天色隨後暗了下來,鍾樓鳴響起鍾聲。


    草平和裏稻陸續將每個人想要的物資交給紛紛聚集而來的居民們。有說著:「這個給你。」接著把糖送給自己的、有隻說一句:「謝謝你喔。」便揚長而去的,也有不發一語直接用像搶的那樣把東西拿走的各式各樣的人們。


    在物品全都發送完畢後,草平在視野盡頭望見誠司正爬下梯子的身影。而視線橫向滑行九十度以後,便在火光周遭看見柴田他們在模仿淩波舞的動作。次郎等廚師們則擺好了巨大的鐵板打算煮什麽東西。宴會接下來氣氛就要變得更熱絡了。


    草平追在誠司的後頭下了梯子。


    那棟大樓的日光燈像是睡昏了頭般光線模糊,一直延伸到內部。還能聽見不知從哪裏傳來的滴水聲,草平第一次來到這棟大樓。


    在通道的另一端,他看見了誠司逐漸變小的背影。


    「誠司!」


    聲響直直傳達出去,誠司轉過了頭說:


    「你在幹嘛?去上麵吧。」


    不過草平從誠司的後頭追了上去。


    走了一小段路之後就到了樓梯井下方。似乎是到了中庭,角落還有以紅磚圍成的花圃。繡球花正盛開著。


    在一片昏暗之中,誠司在旁邊的長椅坐下,雙腳翹起二郎腿。


    「你為什麽跑來這裏?」


    誠司的樣子顯然不同以往。


    「……你不去屋頂嗎?大家都在期待你的演奏喔。」


    「今天就算了。」


    誠司始終別開視線,用冷淡的嗓音說道。草平雖有些猶豫,還是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你去吧。你還不習慣焚火吧?」


    「你這話說的還真奇怪呢。」草平極為若無其事地說:「透明街是自由的街道吧?我們初次相遇時你是這麽說的。我是因為想待在這裏,所以才會身在此處,隻是這樣而已。」


    誠司開了口。或許是試圖反駁什麽。但他隻是輕笑了下。


    「叫我往東我就偏往西,沒錯吧。」誠司說完頭左右搖晃,一副拿你沒轍的感覺。


    「第一次見到你那時,感覺起來更聽話啊。但現在不是這樣了。是因為這條街的關係而改變了嗎?」


    這次換草平搖頭。


    「我完全沒變。隻是當時留給你的印象不太好而已。」


    「不,沒有那種事。跟你初遇時,我反倒是覺得來了個有趣的家夥呢。」


    「……那什麽意思?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說我。」


    草平感到困窘,不知該做什麽反應才好。


    「究竟是什麽地方有趣啊?」草平直率地提問。


    「這個嘛……」誠司的視線朝上,似是在搜尋記憶。「應該是第一次見麵時,臉上沒有笑容這點吧。」


    誠司眺望著天上四角形的夜空。草平思索他話中的含意,不過還是完全摸不著頭腦。


    「……什麽?」


    「我很討厭。第一次見麵就對人笑眯眯的人。這種人會讓我相當不快。」


    「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啊。第一次見麵就能對人親切微笑的家夥,首先打從心裏就不知道有什麽企圖。像是能利用這家夥好好大賺一筆啦,或是跟這家夥打好關係,之後應該就會有好日子過啦——像這樣。」


    草平聽著不禁皺起眉頭。不是因為對誠司的話語感到不悅,隻是還無法完全理解他話中的意義。


    「你在說什麽啊?那些……你說的那些簡直像是偏見耶。」


    「是偏見啊。」誠司笑了出來。他說話的語氣彷佛這是理所當然。


    「草平,我是充滿著各種偏見的人。」


    「……還有其他的嗎?」


    「有很多啊。像『走路速度快的家夥自尊心很高』、『喜歡用名牌的人是有自卑感的人』、『愛發牢騷的人是什麽都不做的廢物』、『禮貌過於周到的人其實內心都看不起別人』等等類似這些。對了,『經常換電子郵件地址的人,人格有問題』——還有這一條呢。」當誠司快速說完這些,草平捧腹大笑。


    「誠、誠司。你那些,是什麽啊……」


    受到洶湧而至的笑意幹擾,使得草平無法好好說話。自己是相隔多久沒有這樣笑過了呢。


    在反覆好幾次靜下來又笑出來之後,草平終於能夠冷靜下來。呼了口氣調勻呼吸,暫且保持沉默。從四角形的天空上落下居民們的笑聲。營火晚會的氣氛好像相當熱烈。


    草平再次開了口:


    「你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偏見?你所說的事……有些的確令人讚同,但也有些是你個人的想法吧。」


    「如果這些想法沒說中也很好喔。」誠司繼續說:


    「學校還什麽的,都會教導我們要不帶偏見地活下去,不過要我說,我覺得那是錯誤的。所謂的偏見就代表著本身的價值觀。假如這世上真有連一點點偏見都沒有的人類,那麽那家夥就是從自身經驗之中什麽都沒學到的膚淺傻瓜。這種家夥根本信不過。因為會讓人覺得他已經放棄思考了。」


    草平已無意再笑了。他隻是默默地望向這個少年的側臉。盡管看上去態度溫和,然而在誠司的內心似乎的確有什麽東西在熊熊燃燒。草平覺得自己窺見了他這一麵。


    「……你為什麽來到這條街?」


    即使知道不能問,但草平還是想要知道。


    隻見誠司默默不語一直注視著前方。大約過了三分鍾,他開口說:


    「我想起了兩年前的事。你知道『clouds』在網路上算是相當有名吧。多虧如此,來到我們演唱會的人數也逐漸增加。那已經令我心滿意足了。」


    誠司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


    「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我們使用的live house的店員,趁我們不知道的時候,找來了唱片公司的星探。某天就來問我們要不要出道——還說會把我們同時介紹給經紀公司,第一次見麵就滿臉笑容。不過就時機來講的確是正好。那時恰巧是我們在網路上引起注意,演唱會上的固定來客也漸漸增加之時。可是我們在組成樂團之際,成員之間已經討論過決定不要成為職業樂團,而是要維持地下路線。」


    「為什麽?」草平發問。


    「因為太困難了。假如成為職業樂團,不管什麽事。尤其是音樂。都會有很大部分受到流不流行的影響。因此我打算回絕。可是其中兩名成員——吉他手和鼓手某天單獨把我叫出來,然後對我說『現在應該答應他的邀約吧』。」


    草平默不作聲等他繼續說下去。


    「然後下次換另外兩人,貝斯手和鍵盤手大喊反對。鍵盤手是個相當瘋狂的家夥,因此他會反對我頗感意外,但我想這是樂團原本就訂好的方針。『太魯莽了,樂團維持現在這樣子繼續下去吧。』他是這麽說的。他判定樂團受歡迎也不過是現在一時。『clouds』是五人樂團,所以變成隻剩下我一人未表態了。」


    在片刻的沉默後——


    「那時候我的意見是出不出道都無妨。隻是希望樂團能以現在這些團員存續下去——隻是這樣而已。不過狀況漸漸變得不對勁了。」


    「……不對勁是?」


    「那些家夥不直接對話了。不論是出道派或維持現狀派,不知為何都隻對我一人說話。可是團長不是我。團長是維持現狀派的貝斯手。當時我冒出很不妙的預感——雙方都有種在隱藏什麽的感覺。然後我向找來星探的店員一問之下才得知,唱片公司想要的其實隻有我一個人。」


    「……隻有你?」草平歪歪頭。


    「嗯。」誠司閉上雙眼,用彷佛不想再看見任何一切的樣子說:


    「聽說像我這樣的長相,卻以搖滾歌手自居而唱歌的人,對他們來說相當珍貴。已經有一定數量的固定粉絲想必得分更高吧。接下來大致的發展我已經猜到了。出道派的兩人手中大概握有什麽東西吧——雖然我不知道那是金錢,抑或是某種條件——反正就是命令他們要來說服我。


    相對的維持現狀派大概是立刻拒絕了那些東西。換句話說唱片公司的旁敲側擊作戰失敗了。然後兩個派係互相爭著拉攏我。我很迷惘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但是我連迷惘的時間都沒有。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出道派的吉他手搶先行動。他不知為何告訴唱片公司的人說『問題已經解決了』,未經我們許可就在契約書上簽名了——那個王八蛋。過了一陣子之後才發現那件事,樂團內部已經徹底亂成一團了。而且他們拿出的文件上頭都隻有那家夥一個人的簽名,但不知怎地這樣就算是意思合致了,公司那邊對我們說解除契約就要繳交違約金。那可是個天文數字——雖說我們在演唱會上靠賣cd賺了一點小錢,即使如此還是十分驚人的金額。現在冷靜下來想想,總覺得應該不會有那麽荒謬的事呢。總而言之,以這樁事為起因,某天鍵盤手下手了。」


    草平感覺到事情似乎非同小可。


    「……下手了是?」


    「我那時候早已覺得心力交瘁。已經隻一心想著總之要了結這亂七八糟的狀況。那天我一個人悄悄前往唱片公司。到櫃台請人把星探叫出來,一見到他我就立刻低頭。像個不諳世事年輕人的樣子。然後如我所料,對方主動開口說『隻要能跟你一個人訂契約,那違約金的事就當作沒發生過,但相對的必須由我方準備樂團團員』。為了要幫助那些家夥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打算答應他們提出的條件。他們把經紀公司的人也叫來現場,很快地讓我在六張左右的契約書上簽了名。專屬契約、著作權相關、成為代筆寫手時的守秘義務等等,應該不外乎就這些內容,細節我忘了。我已經覺得很累了。但當我一走出大樓,就接到鼓手的電話。他平時是個很穩重又沉默寡言的男人,可是當時他卻完全慌了手腳。那家夥說鍵盤手用刀子刺傷了吉他手。」


    草平什麽都說不出口。寂靜從誠司的前方通過。


    「吉他手的右眼下方開了個大洞,不過總算是保住了一命。然而鍵盤手卻從現場逃亡了。」


    「……找到人了嗎?」


    「嗯,三天後找到,逮捕了他,並且在他身上驗出有興奮劑的反應。」


    誠司繼續娓娓道來:


    「然後警察展開行動,也對吉他手做了驗尿。跟著不出所料,檢查的結果是陽性反應。尚在治療中的吉他手,一出院就立即遭到逮捕。我們三人當然沒有現身。我後來才知道,聽說吉他手經常會從鍵盤手那裏拿他買的毒品。而鍵盤手縱然外表是個輕浮的人,但關於毒品的事卻很冷靜。那家夥會堅決拒絕正式出道,是因為他不想受到眾人注目——因為毒販記得他的樣貌,萬一出道想必會遭到勒索。警察是這麽說的。」


    誠司從鼻子緩緩地吸氣,接著吐氣。


    「我都不知道……發生過這些……」草平一麵尋找詞匯一麵像在喘氣般說道:「因為新聞上完全沒報……」


    然而誠司隻是默默地搖了搖頭。


    「不,新聞有報喔。畢竟是殺人未遂。隻不過出現的是吉他手和鍵盤手的本名罷了。『clouds』這個名稱應該完全沒有提及,可說是不幸之中唯一的大幸。發現這起事件時,已經是我跟公司締結契約以後的事。因為唱片公司跟經紀公司十分知名,在把握住整起事件的來龍去脈後,我並沒有拜托,他們私底下就已經向大眾傳媒那邊打點好一切——請他們唯獨不要報出樂團名稱。因為一旦報出來,事件很快就會延燒到跟他們訂契約的我。於是大眾傳媒似乎有所諒察。說到底不過就隻是個在網路上流行的樂團毀了,他們應該是判斷大眾不會對這種事感興趣。因此大眾傳媒選擇賣個恩情給唱片公司和經紀公司。


    剩下三個人的我們,已經完全沒有力氣了。我還記得從警察局回來的途中,『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啊,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個性粗魯的鼓手這麽說著,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我和身為團長的貝斯手一句話也沒說。沒道理去責備鼓手。因為那家夥隻是純粹抱有夢想而已。問題就在純粹抱有夢想的隻有他一人——我們幾個沒有團結在一起。我們當場一如往常那般道別。不過,我之後再也沒見過他們了。


    你好奇那之後契約怎麽了嗎?雖說我本人是清白的,但當然不可能在這樣隱藏糾紛的狀況下出道。幾天後,那個星探打電話來,對我說『希望那紙契約能一筆勾銷』,而且不帶任何條件。我對他說完『去吃屎吧』就掛了電話。」


    誠司仍然坐著,但整個人呈垂頭喪氣的姿勢。


    「然後我變得厭惡一切,因此好一陣子都不出門。可是在網路上還是會看見『clouds』的名字,live house什麽的也一直接連不斷打電話來。我終於察覺到自己根本無路可逃。就在我已經覺得就算繼續活下去,大概也不會有什麽好事時,一回神我已經變成了——透明人。」


    宛如暴風雨過後的寧靜。草平的身體完全無法動彈。


    「我也能聽聽草平你的故事嗎?」誠司瞥向草平。「……不行的話也不勉強。」


    草平感到不知所措。要接在他的故事後頭說嗎?


    「……我跟誠司你的問題比起來,可說是太過渺小了。」


    「我並沒有期待你炫耀自己有多不幸。」


    誠司說話的同時還瞪向了草平。讓草平身子不由得後退。被那雙銳利直率的視線射中,感覺會把心底沉積的汙泥都顯露出來。


    之後草平把至今的一切大致上說了出來。比起對裏稻說的內容更多——包括班上對他的霸淩、跟姑姑之間的關係和失去爸媽的成長過程,所有的一切。


    盡管話說得結結巴巴,不過坐在他旁邊的誠司,用像在聽波濤聲那般沉靜地側耳傾聽,他從頭到尾都沒開口說過半句話,讓草平能用自己的步調說話。


    不過說完以後,他彷佛燃成了藍白色的火焰。


    「什麽嘛,那個叫聖的家夥……真是個混帳。」誠司用直言不諱的態度張口說:


    「


    對你做了這麽過分的事……」


    「不——」草平嚇了一跳。「——是我不好……讓那家夥受傷,而且還違背了他的期待。」


    然而誠司搖了搖頭說:


    「那家夥隻會從自己的立場去看待事物,是心胸狹窄的人。是完全不會替別人設身處地著想、腦袋不好的家夥。不管有什麽理由,對曾是朋友的人這麽過分,無論如何都說不通。」


    誠司氣得就好比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樣。草平怔怔地望向他。他從未遇過像這樣會為自己的事如此憤怒的人。


    「我不會背叛你。」


    誠司忽然間說出了這句話。


    「不會像那個叫聖什麽的家夥那樣傷害你。」


    草平別開了臉。他慶幸這裏光線昏暗,因為他不想讓誠司看見自己的表情。


    「……我也不會背叛你。更不會利用你。」


    草平心想一定得說出這些話。


    過了一會兒,誠司站了起來。


    「好,我們走吧。」


    「去哪裏?」


    「當然是屋頂了。」


    即使到兩人回去之際,宴會的氣氛依然熱鬧。大家似乎都在等待誠司到來,儼然成為慣例的合奏很快地開始了。歌曲也當然是即興演奏,盡管偶爾會有人出錯,但並沒有出什麽大岔子。此時音樂已不是聲波,而是會讓人以為是一陣熱風,不斷向高處升華。這種氣勢也傳達給一幹聽眾,柴田跟他玩滑板的同伴們,再加上其他的少女集團,讓演奏變成了圍繞著火焰的舞會。


    草平坐在空空的汽油桶上看著他們。有接近五十人正在熱舞。


    「草平!」


    在熱度與興奮激蕩之際,誠司開口叫他。草平這才發覺誠司邊彈吉他邊朝自己這邊看。真是厲害的家夥。他慌張地下了汽油桶跑到誠司身邊。


    誠司仰望草平並且開口說:


    「——邀——吧!」


    「……我聽不見!」草平高聲喊道。


    「去邀裏稻吧!」


    草平當下愣住,身體不禁後退。


    「你說什麽?」


    「正如我所說的。去邀裏稻吧。關於她你還有不知道的事。」


    草平側耳傾聽。


    「她不是在外界出生的人。」


    草平望向誠司的臉龐。然而他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


    「裏稻是在透明街出生的透明人。應該說是透明人生出的透明人比較好吧?」


    草平轉頭找尋裏稻。結果發覺她人坐在遠方的暗處。宛如能麵的表情一點都沒變,跟周遭的熱絡氣氛形成強烈對比。


    草平將視線轉回誠司身上,他的雙眼明明沒在看吉他的弦,但手指卻還在輕輕地撥弦。


    「……那她的爸、爸媽呢?她的親人在這條街上嗎?」


    「聽說她的爸媽都死了。跟你一樣。」


    「那為何……?」


    「跟你組隊後,她似乎有所改變。總之去邀她吧!那樣比較有趣吧!」


    誠司再次聚精會神彈奏吉他。在邦哥鼓與長笛的環繞之下,他看起來一臉很高興的樣子。火光把他額頭照出汗珠光粒,但看不出他有半點在意的樣子。


    ——與生倶來就是透明人?


    草平無法輕易想像出那是怎麽一回事。不過他總覺得終於明白了為何她跟周遭人的氣質會有所不同。


    草平望著跳舞的居民們。有男女一起,也有男跟男、女跟女。他們就像黑膠唱片那樣轉圈圈、抬起腳,一副很高興的模樣。


    草平走近裏稻。


    小麥色的肌膚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很美。在草平開口前她率先出聲。


    「大家,很高興呢。」


    望著她的側臉,草平也下定了決心。


    「……跳支舞吧?」


    這話似是出乎裏稻意料。草平看見她的雙眼稍稍睜大。盡管四周的聲響完全蓋過了心跳聲,但草平還是邊佯裝平靜再次說出:「來跳舞吧。」邊伸出了手。


    裏稻的雙眼一直注視著那隻手。草平感到自己的肺部宛如開了個大洞般喘不過氣來,但她終於輕聲回應。


    「——嗯。」


    接下來兩人手牽著手,火焰一直燃燒到夜深。


    究竟是相隔多久了呢?


    自己從外界消失後所經過的時間,應該還沒超過一、兩周。也許早已過了一個月,但對草平來說並不是什麽大問題。


    這天草平也順利完成了采辦。可是因為花費太多時間,天色已經晚了。采辦大多是在白天進行。假如要進去打烊的店家會留下證據。另外也是因為充分考量到萬一采辦途中運氣不好碰到店家打烊的時間,就會直接被關在店裏頭。


    草平和裏稻兩人出現在冷清的小巷裏。除了對麵的住商混合大樓有兩個看上去像是剛結束工作的上班族走出來以外,就不見其他人影了。來到舊書店前,看見店裏的時鍾指著八點五十分。


    「太晚了呢。」草平轉頭說。


    「這也,沒辦法呢。」裏稻回覆道。


    此時,草平越過裏稻的肩膀所看見的景象令他全身僵硬。似乎連雙眼也被凍住,完全動彈不得。


    小巷的路口跟其他道路交叉。到了假日就會人潮擁擠,然而如今在平日的夜晚,卻隻有一個人影。影子似乎是從右邊過來,而後直接消失在左邊。


    過了一下下,有幾個年輕男生緩緩地跟在那個人影後頭出現又消失,和他們一起行動的黑色廂型車,維持像在走路一樣的速度,慢吞吞地穿越馬路。草平看見這幅景象,感受到某種不祥的預兆。


    「……認識的人?」


    裏稻歪頭詢問。


    「不——」草平反射地搖頭。「——裏稻,對不起。我好像忘了點東西……」


    裏稻這次朝相反方向歪了歪頭。


    「忘記,東西?」


    「……我還有想采辦的東西卻忘了。我有想看的書……」


    「草平,你好喜歡書。」


    「嗯。」


    草平獨處時老是一個勁兒地在看書,現在很多居民都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你可以先回去嗎?我回去以後馬上會去屋頂。」


    「我,也要去。」


    「我一個人沒問題。而且今天次郎說要烤蛋糕。可能會被吃完喔。」


    「蛋糕。」裏稻像被雷打中那樣身子一僵。


    草平最近才知道,裏稻似乎很熱愛甜食。草平從居民那邊收到的糖果等當作采辦謝禮的甜點類,全都消失在她的口中。


    草平把背包托付給裏稻,沿著來時路折返。即使是遠遠地看到,但他可以斷言。


    ——那個人是晴香。


    那條路右手邊是人煙稀少的小公園,有許多雜樹林,是個晚上會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但是如果再往前走約十分鍾,就會抵達晴香跟聖居住的地區。那裏有草平以前所住的公寓。


    從背影便能得知在道路前方的人是晴香。不過追著她來的不止草平一人,還有四名男人在晴香後方約五公尺處,彷佛在徘徊那般尾隨她。黑色廂型車在草平附近停車。草平感到心跳加快。雙眼掃過周遭一帶之後,發覺自己的視野裏沒有其他人。


    晴香似是完全沒注意到她身後的男人們。


    經過公園前,道路兩旁的雜樹林越來越濃密,男人們終於展開了行動。


    「晚安!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其中一人跳到晴香麵前去。是個金發像猴子的男人,他裝出一副像是綜合情報節目裏記者說話的方式。


    「晚、晚安……」晴香縱然嚇了一跳,仍舊出聲回應。


    「今天還真熱呢。」這次輪


    到戴鴨舌帽的男人把手放在晴香肩上。


    「嗯,對呀。」晴香依然沒有半點危機意識。「今年好像也要開始變熱了呢。」


    待在她背後的兩人聞言偷偷笑了起來。似乎是晴香居然沒有感到絲毫不安的模樣讓他們覺得很好笑。晴香太沒有防人之心了。


    現在的情勢是前後四人圍住晴香。後方其中一個靠近她的男人——身穿大件白色連帽外套的男人——找她攀談。


    「你在這裏做什麽?」


    晴香似乎終於開始感受到自己有人身危險。


    「……我正要回家,就在這附近。」


    那是很有晴香風格的,她靈機一動的謊言。但對那些男人不管用。


    「咦?都已經這個時間了。你是結束社團活動要回家嗎?」後方另一個男人提問。他是四人之中個頭最高的一個,比起草平足足高出一個頭。可是身材很瘦弱,和他圓滾滾的後腦勺合著一起看,整體上看起來就像是豆芽菜。


    瞬時之間,前方的金發猴子男動了起來。他抓住晴香的肩膀,另一手則握著手帕捂在晴香的嘴上。


    鴨舌帽男似乎就在等他行動,鴨舌帽男一把緊緊抓住晴香的腰。結果她的身體懸在了半空中,雪白的雙腿從裙擺下露了出來。由於太過突然,晴香雖有放聲大叫,但受到她捂住嘴的布料阻撓,最終也隻發出了低低的呻吟聲。


    鴨舌帽男把晴香的腰扛在肩上,上半身則由猴子男撐住。然後白連帽外套男回頭看向這邊。草平跟那名男人互相對視——然而並非如此。連帽外套男單手大幅度擺動,他的視線穿越了草平,飛到更遠的地方去。


    嗡!草平還以為聽見巨大蜜蜂發出的聲音,但黑色廂型車隨即從草平的身邊駛過,停在那群男人的身旁。


    ——這些家夥打算要把晴香帶走,我該怎麽辦?


    可是他已經沒有時間遲疑了。草平衝了出去,用身體整個撞上眼前個頭最高的男人。


    那男人被撞飛到路邊,其餘三人嚇得跳了起來。


    「喂,怎麽回事?」連帽外套男看著倒下的男人。「你是怎麽了。跌倒了嗎?趕緊閃人了,是個不錯的女人啊。」


    即使連帽外套男對他說話,但那男人卻沒有爬起來,好像是昏過去了。他四肢無力下垂的模樣,就像是吃剩下的容器裏剩下的唯一一根豆芽菜。


    草平貼近觀察完豆芽菜男之後,又使出全身的力氣,從背後緊緊抓住連帽外套男的脖子。


    「痛痛痛!」


    「喂、喂!怎樣,你怎麽了!」撐著晴香上半身的猴子男,因為連帽外套男的異常反應而慌了手腳。然而他們不可能會知道。


    草平幹脆地鬆開脖子上的手,連帽外套男迅速回頭一看,可是在他麵前隻有一片空蕩蕩的空間,他立即露出滿臉錯愕的神色。


    緊接著草平用盡全力朝連帽外套男的大腿內側一踢。在某個部位爆炸的同時,男人口中發出了好似快要壞掉的銅管樂器音色。


    鴨舌帽男與金發猴子男似是終於發覺事情有異。兩人急忙打開廂型車後車廂,讓晴香躺在裏邊。監視人質就交給猴子男,鴨舌帽男則跑去看倒下的男人們。


    但是草平不讓他有機會得逞。他伸出手盡情扯起鴨舌帽男的右耳。


    「啊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單腳懸空發出像男高音一樣尖銳的聲音,那副模樣令人感到滑稽。草平哼笑過後,扭轉身子朝他的肚子狠揍一拳。他的身體凹成了く字型。接著草平慢動作以雙手穩穩地按住他的兩邊側臉,跟著迅速用膝蓋頂了他臉一下。聽見啪嚓一聲。不過因為不清楚他受傷的狀況,草平又再頂了一下。


    鴨舌帽男的鼻子往左邊彎曲、門牙掉了兩顆,他滿臉是血當場後仰倒下。呈一個漂亮的大字型。眼皮下露出的眼球還在遊移不定地動著,像是還留有意識。


    「是、是誰!給我出來!」


    一回首,拿著刀子向前舉的猴子男從廂型車上下來。草平越過他的肩膀看見後車廂的內部狀況。


    晴香嘴裏被塞進口球,雙手反綁在後方。


    看見這幅場景讓草平的腦中開始發熱,在她身邊坐著一個大約三十多歲的男人,雙眼一直在周遭東張西望。從小混混風的花俏服裝和年紀來看,草平推測這家夥應該就是主謀了吧。畢竟他看來隻負責開車這項工作,所以肯定沒錯。


    站在後車廂之前的猴子男再次大叫:


    「喂!你這卑鄙小人,不要再躲啦!喂!」


    不過拿著的刀子隻是單單往前舉起,而且他的手還在發抖。於是草平悄悄地從旁邊靠近他,對著猴子男的臉來了一記回旋踢。


    猴子男因為遭受撞擊使得刀子掉落,他當場不穩踩空,但是出乎意料地沒有倒下。也許是比起疼痛,先感到了不解也說不定。猴子男露出顯然是滿臉問號的表情。


    「為什麽什麽都沒看見——你應該是這麽想的吧?」


    草平瞄準他突出的下巴,使出渾身解數揮出右直拳。那裏是人類的要害,草平還記得以前從書裏學來的知識。金發猴子男當場就倒下了。


    盡管右手拳頭痛得厲害,但已經沒時間管那些了。草平跑向廂型車。晴香坐在後車廂,不知何時手腳已經可以自由活動。她用完全一頭霧水的神色環顧周遭。


    主謀男正用屁股向著這邊,難看地往駕駛座爬過去。


    「噫噫噫噫……」


    小混混口中發出奇怪的聲音。那是讓人不知是笑聲還是慘叫、是呼吸抑或叫聲的聲音。


    「還想逃!」草平把男人的左腳猛然一拉,就像從地底拔出蘿卜那樣,試圖把他從後車廂拉出來。


    可是小混混不斷抵抗,是寧死都不想被拖出來嗎?他雙手抓住什麽持續抵抗。與此同時,草平在發覺到車內的狀況後,不禁語塞。放倒後方座椅弄出的廣闊空間散落著各種東西——單眼相機、攝錄影機、手銬、繩索、立可拍和好幾張照片——


    草平的腦袋更加發熱,他感受到一股讓雙眼都為之暈眩的怒火。於是手上更用力了。小混混鬼吼鬼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住手住手住手住手!拜托啊啊啊啊啊啊!」


    「誰會住手啊!」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會再犯了我不會再犯了我不會再犯了我不會再犯了我不會再犯了……」


    混混男似乎是把這當作靈異現象了。感覺不錯。沒錯,這就是靈異現象。就該讓他們得到報應。反正你們都是慣犯對吧?


    草平使出吃奶的力氣,終於成功把小混混拖出車外。似乎筋疲力盡的男人,整個人趴倒在地上。


    小混混嘴裏念念有詞,於是草平豎起耳朵傾聽。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然後他赫然驚覺抬起上半身,看了看周遭。露出一副大夢初醒的表情。


    他慌慌張張地爬了起來,一麵發出尖叫,一麵狂奔起來——但是,馬上就摔了個狗吃屎。因為草平用腳擋住了他的去路。小混混整張臉撲在柏油路上。


    跟著草平把那男人的雙手,銬上車裏找到的手銬。響起了喀鏘一聲令人悅耳的聲音。雖說不是真正警察在用的手銬,但是上頭有鑰匙,還是做得頗為牢靠。好不容易有這機會,於是草平把他的手緊銬到幾乎要瘀血,並且用全力把小小的鑰匙丟到樹林裏頭。然後他忽然想起,也把車鑰匙給拔了同樣丟出去。


    回到小混混這邊,草平發覺他還在念念有詞。他失焦的雙眼正在看莫名其妙的方向。看來好像是腦子有些不正常了。


    草平寬心下來以後便跑向車子。隻見晴香還在睜大雙眼望向小混混。她身上的製服襯衫扣子


    被解到胸口部位,嘴裏還含著口球坐在後車廂裏。


    草平很擔心她。她會不會因此受到太大的打擊?


    他什麽都做不了,隻是望著晴香。她從車裏探出頭,一言不發地環顧四周。然後緩緩地把腳放到地麵上站了起來。可是單腳似乎還沒什麽力量,眼見晴香腳一軟就要跌倒——草平立刻握住了晴香的手。


    晴香重新站好,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右手。


    草平屏氣凝神,默默站著。


    自己做出了不得了的大事。居然觸碰了晴香。透明人的存在不能讓外界的人類知道。晴香還在看自己的右手。她的手指互相摩娑著,偶爾緊緊凝視著右手的眼神會像是在尋找什麽一樣。


    在溫熱的風吹經雜樹林之後,晴香的視線終於移離右手,而後緩緩開了口。


    「……草平?」


    草平忍不住後退。


    有種心髒被揪緊的震撼感。


    為什麽會知道?為什麽會叫我的名字?是因為右手?完全無法理解。


    晴香直直地凝視著自己。可是她不可能看得見。也聽不見聲音。然而草平卻猛烈地產生了羞恥感。不知道為什麽。但是他感到一種想要找洞鑽進去那樣令人無法忍受的羞恥。


    因此草平轉身後便飛奔離去,就這樣逃進了透明街。


    對栗澤晴香而言,過得像這一個月以來如此慌亂還是頭一遭。


    她從學校回家途中,在經常去的公園、經常坐的長椅上坐下,輕歎了一口氣。自己的青梅竹馬嶋草平從一個月前就下落不明。而最後見到他的人就是自己。


    那天傍晚,在自己正念書準備考試的途中,家裏的電話響起。是草平的姑姑嶋和穗打來的電話。


    『你知道草平去哪裏了嗎?』


    許久不曾入耳的那個聲音,聽起來相當疲倦。這個人是年輕又總是很有活力的人——雖說這是她小學時代的回憶。


    一問之下才知道,草平從兩天前就沒回家。她原本以為隻是離家出走一下,但事情已經經過兩天,所以開始擔心了。據說這段期間,草平也沒去學校。


    晴香十分訝異。


    「前天我從補習班回家時還有遇見他。」


    晴香此言令嶋和穗也相當震驚。聽說她原本打電話過來時並不抱希望。聽見有人目擊草平的情報,似是稍微安心了些。她繼續追問晴香有沒有察覺到什麽異狀,但晴香也隻能回答說不知道。


    掛上電話以後,晴香感到猶豫。


    她思考自己該不該打電話給另一名青梅竹馬青田聖,她不打算原諒前天他對自己所做的事。那可以稱之為「趁人不備」了。如果他來道歉,自己倒是可以原諒他,可是要自己先跟他開口搭話,實在是拉不下臉來。那還是自己第一次有那種經驗,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阿姨肯定也會打電話給聖吧。」她這麽想,停下了伸向話筒的那隻手。


    幾天之後,身穿製服的警官前來自家造訪。在那個時間點的當時——就所知範圍內——自己是最後目擊到草平的人。晴香把自己所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但也隻能答出在車站前稍稍聊了幾句,沒看見草平往哪個方向走了。她心裏覺得很難受。而且,倘若草平失蹤是出於自身意誌,那事前完全沒有察覺蛛絲馬跡的自己實在令人生氣。


    草平究竟是被卷進了事件中,還是離家出走——不論是晴香或任何人都沒有半點頭緒,就這樣過了一個月。


    可是昨天晚上,晴香感受到草平的存在。與其說是感受到,不如說是觸碰到?她實在不知如何形容比較好。因此這件事她沒辦法對來問話的警察或擔心自己的父母說。他們一定會嘲笑自己的。


    然而晴香卻確實感受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當右手碰到的時候,自己的腦海中浮現出最後見到草平的那一夜,自己把手伸向他臉上的傷口,他伸手回握的事。


    盡管是不可思議的事件,但唯一能肯定的事實就是有人拯救了差點被帶走的自己。


    ——假如那真是草平,為什麽看不見他的身影呢?簡直就像是——


    晴香不經意地開始環顧四周。


    遠處有個噴水池。一對老夫妻坐在磨石長椅上,兩人不發一語望著溢出的水。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在。


    她靜靜地閉上雙眼,殘留在眼皮下的陽光變成了斑點,過一會兒就消失了,她感覺自己的聽力變得稍微敏銳了點。


    噴水聲、蟬叫、遠方小朋友的話聲與跑步聲,遊樂器材似乎因為重量在嘎吱作響,在柵欄另一頭疾駛的汽車還有摩托車,上空有飛機正在飛行——混雜在無數的聲音之中,她聽見附近出現了鞋子踩在砂石上的特別聲響。


    有誰在——晴香有點緊張。


    一步一步宛如巨大動物那般緩慢,她感到那個聲音與自己的距離在漸漸縮短。她全神貫注排除掉除此以外的噪音。


    就是現在——晴香下定決心睜開雙眼。然而卻沒有半個人在。是自己的錯覺嗎?不,即使是這樣也好。就賭上這一把。因而她開了口。


    「草平?」


    草平嚇破膽子當場停下了腳步。


    晴香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忽然閉上雙眼一動不動,草平出於擔心而趨近察看。跟著她像是在等待這一刻,睜開眼睛叫出自己的名字。身為透明人的自己的名字。


    草平無意間後退了一步,她似乎是感應到了——


    「草平,等一下!」


    在晴香脫口而出後,草平腳上就像是紮根那般紋絲不動。她知道了?是怎麽知道的?早知道別來也許比較好。


    但是因為昨天那件事,草平無論如何就是很擔心她。


    「草平,你在嗎?」晴香從長椅上站了起來環顧四周。


    「……你在吧?」


    她恍如在黑暗中提心吊膽前進那般,雙手前伸開始步行。向前方伸出的手宛如在水中前行那般搖搖晃晃。她不穩的腳步,看得草平自己都要不安了。


    「草平,回答……我吧?」


    晴香的視線盯著四處看,同時戰戰兢兢地邁步。


    「你在……的吧?草平。」


    現在立刻無視於她的呼喊回到透明街,就能當作一切都沒發生過。繼續這樣不要做出任何反應,她也應該會死心吧。但是雙腳卻動不了。


    眼看她已然逼近了草平身邊。


    草平溫柔地牽起了她的右手。他已經別無他法了。


    晴香吞了口口水,看向自己的右手。她的喉嚨動了一下,雙眼直瞧。無法置信——她臉上的表情是這麽寫的。


    「是草平嗎……?」然而目光卻沒對上,她現在正對著草平的右耳說話。


    真傷腦筋。即使想對她說話,但卻無法傳達給她。


    草平鬆開手,靠近了長椅。試著拿起晴香放在那邊的書包。


    當她察覺到這事時,口中發出了輕聲的尖叫,想必是因為看見自己的書包無聲地浮在空中吧。


    幾經苦惱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以後,草平向晴香說了句「抱歉」,打開了書包。他盡可能小心不要窺視書包內部,用手觸尋找,把鉛筆盒和筆記本拿出來。他記得這個鉛筆盒。有著淡綠與粉紅條紋的鉛筆盒,是她打從念國小時就一直在使用的東西。


    草平取出原子筆,在筆記本上寫下了文字。


    「你怎麽知道的?」


    把筆記本放在椅子上,草平靜待晴香閱覽。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然後趨近察看。


    「……是草平……吧?」晴香站立著,視線四處遊移。「你在那裏嗎?」


    「我在。」草平寫道。他現在坐在長椅上。


    「……國中二年級的暑假


    ,我們出去旅行的目的地是?寫下來。」


    草平麵帶笑容書寫。都豁出去這麽做了,卻意外慎重的這一點,很有晴香的作風。


    「玻璃工坊。謝謝你的照片。」


    看見像是獨自在空中揮毫的筆,晴香即使疑惑,但最終還是笑了出來。


    「沒辦法……發出聲音嗎?」


    「是可以,但是你聽不見。」


    「……我也可以坐下來嗎?」


    晴香似是想盡力抑製自己的心跳,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仔細一看她的呼吸似乎很急促。這也難怪,一般來說不可能有人會相信這種事。


    「請。」草平寫道。


    如果弄得不好,晴香有可能會坐在自己腿上,於是她慎重地坐了下來。然後剛好成了兩人在筆記本兩旁坐下的形勢。雖然也可以說是老樣子,但他想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為什麽聽不見呢?」


    「不知道。透明人就是那樣。」


    「透明人?」晴香說道。「……這樣啊,說得也是。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我也不知道。一回神就變成這樣子了。」


    「……沒辦法恢複原狀嗎?」


    草平無言以對。自己現在沒有想恢複的念頭。於是他姑且寫下:「我不知道恢複的方法。」


    「你一直……都在我的身邊嗎?」


    晴香流露出純真的眼神歪了歪頭。


    草平察覺到這個問題的企圖後感到緊張。


    「不是的,隻是昨天晚上湊巧遇到。」草平在筆記本上慌亂地寫道。字體顯得歪七扭八的。


    然而晴香卻露齒微笑道。


    「我就知道。要是你一直就在附近,我應該會更早發現。」


    她似乎沒有生氣,這令草平感到安心。她的直覺之好讓草平嚇破了膽。草平隻寫道:「我在能藏身的地方。」


    讀完以後,晴香猶豫片刻接著開了口。


    「……草平你……還活著對吧?」


    草平感到倉皇失措。


    他為出乎意料的問題而驚訝。然而,這也是能夠理解的提問。變成透明人的時候,他自己也很害怕是不是變成了幽靈。


    「我還活著。」草平寫道。


    即使如此晴香還是藏不住臉上局促的神色,草平下定決心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左胸……


    過了片刻,呆滯的晴香臉上出現了笑容。


    「……是真的呢。」


    那對老夫妻經過長椅前,但晴香毫不在意。不僅如此,她還把手搭在草平的肩膀上。嚇了一跳以後,這次則是摸到了耳朵,摸到了臉頰。用自己的拇指按了按鼻頭。啪啪地拍一拍額頭,再用手梳過發絲。


    在把手伸向了脖頸時,晴香似是心滿意足了,終於把手拿開。草平慶幸自己一開始就讓她摸了胸口。如果她現在摸,會察覺到心跳的頻率不太尋常吧。


    「我就說還活著吧?」草平寫道。


    「……應該是……活著——」


    晴香的話聲驟然中斷,草平抬起頭時不禁大驚失色。晴香的雙眼濕潤。接著淚珠立即開始滾落臉頰,她嘩啦嘩啦地哭了起來。


    「我真的……好擔心……我一直不斷地想你會去哪裏……你說不定,有可能是死……死……掉了……這麽一想就覺得更害怕了,我沒有跟聖、聖聯絡……我沒辦法跟……任何人商……」


    草平也隻能在一旁凝望著她。


    滾落臉頰的淚珠掉下來,變成水滴滴在筆記本上。滲進了文字的墨水裏。草平感覺自己已經很久沒見過晴香流淚。不,也許這還是第一次。她從小就是個穩重理性的少女。


    那個晴香如今卻根本不用手擦拭,隻是任淚珠不停往下掉。閉上雙眼是表現出她拚命想抑製住的心理吧。不過淚水仍然不斷湧出。


    當草平留意到的時候,右手已經伸向了她的臉頰。自己用拇指替她拭淚。晴香有所感應而抬起頭,睜開了雙眼。


    然後閉上。


    草平受到了吸引。而在他碰觸到晴香的瞬間,盡管肩膀稍微晃動了下,但她卻沒有逃。她的唇瓣涼涼的,非常舒服。有某種非常好聞的香味掠過自己的鼻腔。縱然自己不知道那是什麽香味,但多半一生也忘不了吧。


    那是個有如用手指輕觸泡泡那般,僅僅一秒的吻。那一瞬間終於得以和晴香互相對望。不過她當然不會察覺這件事。


    她顫抖的嘴唇泛起淺淺的笑。


    「真討厭呢。一個月前,聖也吻過我……」她垂下雙眼一副很害羞的樣子。「竟然跟你們兩個都接了吻……我這個人真糟糕呢。」


    草平從她的背後望見了那個瞬間——該怎麽和她說呢?


    草平隻在筆記本上寫下了一句「對不起」。


    「……你為什麽要道歉?」


    「對聖不好意思。」


    晴香輕輕歪頭,露出不解的神情。


    「為什麽提到聖?」


    草平對於她的反應感到疑惑,接著再次拿起筆。


    「你們正在交往中吧。」草平寫道。


    「你說什麽啊!」


    晴香高聲說道。長發搖曳了起來。


    「我們沒有在交往啊。那天我為了跟你碰頭來到這裏的途中,在公園的入口偶然碰到了聖。那個……吻什麽的,是在這裏說話時他突然吻上來的。」


    這次換草平大為吃驚。聖說過在跟晴香交往。自己是聽見他這麽說,才決定要離開晴香。


    「難道是聖這麽說的嗎?那是謊言。從那以後,我們就沒再聯絡過了。」


    晴香一副怒氣衝衝的表情,但隨即又像是看開了那般麵露微笑。


    「……果然不好好說他個幾句不行呢。」


    我可是被騙慘了……草平愣了好一會兒,不過他還是用力握起了筆。依照心中所想,在筆記本上振筆疾書。


    「我要狠狠揍聖一頓。」


    晴香罕見地笑出了聲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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