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剛才是誰親了我?


    意識宛如白晝裏朦朧不清的月亮輪廓。思緒一片混沌,像是逐漸溶化在煉乳中的細碎刨冰一般。我難以抵擋甜美的睡眠誘惑,盡管如此,我仍沒有完全睡著。熬夜的盡頭是,清晨四點。明明剛才還生龍活虎地打著麻將,現在卻因為腰痛而躺在沙發上,真是失策。我沒刷牙也還沒卸妝,雖然想洗個澡去睡覺了,但畢竟我是主人,小光和風人也都還在;於是我緊緊抓住腦海中一個個飄過的不該睡的理由,反覆在靜靜昏睡與三分清醒之間擺蕩。但此刻,睡意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有人親了我。我想著。


    「是誰?」我瞬間想著。但小光是女生,所以一定是風人了。一定是明明很帥、卻不知為何一臉處男樣的風人。忽然間,廁所門被誰推開,有人從裏頭出來,室內的空氣也彷佛被擾動了似的。大概是小光吧。一陣風輕輕地從我身上撫過。


    我說風人你呀,居然趁小光去上廁所的時候偷親我,簡直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也真是令人不敢相信,一雙眼睛滴溜得像汽水上的彈珠、還耍帥地染了一頭褐發的人,竟然是在室男……我拚命轉動著意識混沌的腦袋,翻過身背對散放著麻將的桌子。心跳得有點快。就像第一次畫眼線時畫不直、線條歪七扭八那樣,心情忐忑不安。


    嘴角擅自上揚了兩毫米,笑了。眼皮底下隱隱浮現出尾崎的鎖骨。


    「汐梨睡著了呢。」


    背後傳來小光的聲音。糟糕,明明是刻意背對他們,但神經卻似乎變得更加敏感。身體背部可以感覺到微微震動的空氣。


    「明明剛才還大口灌酒,大聲說著男友的事。」


    風人邊打嗬欠邊說:而且說著說著,就被我或小光自摸了。我心想「吵死了」,但風人的聲音卻讓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耳邊傳來「喀啦喀啦」的聲響。小光好像打開了窗戶。風彷佛會把半夜裏發的牢騷全部咻咻地淨化了似的,悄悄吹過整個房間。五月的黎明就像是世界的序章,好像一切才正要開始,而非才剛剛結束。


    我很喜歡聽「嘩啦嘩啦」的洗牌聲。那是彷佛將時間和體力都多到不行的大學生的夜晚,徹底攪亂的聲音;聽到這個聲音,才有了「正要開始」的氣氛。三人一麵喝著啤酒、一麵盤腿坐著打牌時,便覺得〇〇i點一點地加深。至於〇〇是什麽,其實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那種化為言語說出口就會變得膚淺的東西,在我們三人間逐漸地加深。


    「一旦習慣三個人,就再也沒辦法四人打牌了耶……會讓人等得很不耐煩。」


    小光彷佛自言自語似地說道。她說話的聲音澄澈美麗,讓我覺得這裏總是隻有固定成員很可惜。好想讓多一點人聽一聽這個聲音。此外,也隻有小光不會讓「讓人等得很不耐煩」這種現象發生,她會很快地丟我要的牌喂我。小光一麵以正常的音調說「汐梨今天也好弱唷」,一麵用自來水衝洗喝光的啤酒


    罐。小光就像水一樣。就像閃耀著光的水麵一樣,小光也會反映出閃閃發光的美麗事物。


    我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小光的側臉十分美麗。她有一頭讓人難以親近的烏黑直發,以及總是能筆直凝視著錯誤的眼眸。


    「……與其說是沒辦法四人打牌,倒不如說是沒人可找。」


    「不準這麽說。」


    「找尾關同學不就得了。」


    我在心中調侃道:喂喂喂,風人,那麽一來,你就不能親我了唷。盡管是朋友的男朋友卻沒辦法直呼名字,這也是風人讓人感覺清純的地方。不過,我男友叫做尾崎,而不是尾關。


    三人打起來還很順暢的麻將,隻剩下兩人的時候就沒辦法打了。我背對著熟練地開始收拾房間的兩人,心想「幸好沒找尾崎」;同時也祈禱著:「但願風人親我一事,不會對〇〇已經如此深刻的三人造成任何影響。」


    小光動作靈巧地將啤酒罐斜斜地弄凹,扭轉一圈壓扁。粗暴的「嘎咻、嘎咻」聽起來很爽快。風人直到現在都還沒辦法這樣壓扁啤酒罐。


    我跟尾崎交往一年。朋友則是風人和小光。


    來到東京之後,他們就是我的全部。


    不知不覺間,我徹底睡著了。一覺醒來,12經上午十點多,高掛在天上的太陽彷佛照著什麽美麗事


    物那樣地照著街頭。房間被整理得乾乾淨淨。他們兩人明明就可以叫醒我,用不著這樣默默離去啊。


    「啊,洗好的衣服……」


    明明屋裏沒有別人,我卻如此嘟囔著,探頭往洗衣機裏"看。果不其然,原本想打完兩圈就去晾衣服,結果卻忘得一乾二淨,脫了水的衣服在洗衣機裏沉甸甸地糾成一團。我自暴自棄地想「算了」,然後打開冰箱,將顏色漂亮的冰麥茶一飲而盡。


    如果刷了牙,就會忘記親吻的感覺吧?我都有男友了,卻想著這種不應該的事。又或者,我應該要忘記呢?反正那又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在心中如此呢喃著,同時也意識到自己被尾崎傳染了口頭禪。


    那又沒什麽大不了的。


    尾崎經常這麽說著,對我露出笑容,或者伸手摸一摸我。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有時會感到很安心,有時則覺得很不安。


    上大學以來,已經過了十三個月。感覺上並不是過了「一年多」,而是過了十三個月——不是「一年」這種完整的單位,而是反覆過了十三次毫無長進的一個月。


    累積了這麽多毫無長進的一個月之後,我已經十九歲了。小時候的我所想像的十九歲,應該不會像這樣丟著皺巴巴的衣服、卻忘了去晾才對。


    「汐梨真是大正妹,去了r大應該也會很醒目!」


    故鄉——群馬的朋友,指甲閃燦著接近紅色的粉紅色,替我送行。她們說我不像群馬人。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麽意思,但留在故鄉的朋友都很羨慕我,所以我想,那一定不是不好的意思。


    在大學的課堂上第一次見到同學時,我就反射性地心想「我不可能跟他們成為朋友」。這種心情在腦海中站得直挺挺的,簡直就像忽然筆直站立的茶梗一樣,於是我並不想違背這份心情。


    拚命裝出大學生的樣子,硬是用著自己沒有的品味、對彼此品頭論足的女生,和卯足全力梳理著一點也不適合自己的m字瀏海的男生,我都不可能跟他們成為朋友。他們似乎正在詢問彼此的出身地,努力地試圖擴大話題,光是看著他們,脖子就莫名地癢了起來。「是喔,原來你來自三重啊,是喔……在名古屋附近耶。」什麽鬼啊。


    我在自動販賣機買了微糖的奶茶,一個人坐在教室角落時,感覺到了女生們的視線。她長得好漂亮喔。我聽到有人這麽說之後,在心裏想著「我知道喔」。一頭棕色卷發的女生以領導者的模樣說:「我們來製作聯絡人群組吧!」我扭開寶特瓶的瓶蓋時,悄悄用右眼瞄了她一眼。想成為女生領導者的人,無論怎麽想,我都不可能和她成為朋友。都已經是大學生了還那麽做的人,我真是完全搞不懂。


    上課前,坐在我周圍的隻有兩個人。首先,是小光。她走進教室時,我察覺棕色卷發的女生露出「糟糕,輸了」的表情。剪齊的瀏海、寶石般閃閃動人的烏黒長發、不需要畫眼線就像貓一樣炯炯有神的眼眸,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比任何人更加美麗。圍在棕色卷發的女生身邊的女生們,也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很好,領導者換人了。棕色卷發的女生,隻當了一瞬間的女王。我差點就不小心笑出來。


    那群女生中,有人想跟小光說話,小步靠了過去。當她正要對宛如春天小溪般輕輕飄揚的烏黑秀發說話時——


    「別一群人聚集在教室門口,閃邊啦!」


    小光發出稚嫩清脆的聲


    音,挺直背脊,朝我的方向走來。我在心中替她的英姿拍手喝采。bravo!bravo!


    接著,一個小型犬般的男生,顯然是對那些正喋喋不休跟女生講話的肉食男感到不安,便像乘風而來的蒲公英絨毛般,輕飄飄地來到教室角落,在不被任何人察覺到的情況下落地紮根。聽到「風人」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忍不住噗哧一笑。實在是太適合他了。


    我把窗戶全部打開。陽光熾熱地在我身上緩緩移動。


    假如我說我被風人親了,尾崎是否仍會像平常一樣地說「那又沒什麽大不了的」呢?


    無論如何,還是先把洗好的衣服晾起來吧。我把緊緊糾成一團的衣服鬆開、丟進紅色塑膠籃裏,來到陽台。


    不久前還待在屋裏的小光和風人的氣味,向著屋外散逸。對我而言,這裏原本就是陌生的城市,此時站在陽台從稍高處眺望,看起來更覺得陌生。明明已經在這裏住了一年多,卻仍無法相信這裏即將成為我「度過學生時代的城市」。住在這裏的人們是不是也跟我們一樣,通宵打麻將、洗好的衣服就丟在洗衣機裏沒晾?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麽看起來仍如此像是聚集著一堆毫無關聯的人的城市呢?我攤平甩開已經幾乎全乾的spinns(注1)t恤,將莫名有點感傷的心情一起甩到空氣中。


    我也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生活。就這樣繼續下去的話,馬上就要二十歲了。


    我望向閃耀著光芒的天空。如果敲一敲那片天空,另一側的人會不會翻開天空、倏地現身,把這個世界弄得天翻地覆呢?那麽一來,尾崎說不定就會改口說「事情大條了」。我這麽胡思亂想著,同時也決定要蹺掉今天的課。


    ☆


    那副黑內格紋的眼鏡,真是一點也不適合你。


    「找您二十四圓,謝謝光臨。」


    找零的同時,我一麵小心地避免碰到對方的手掌,一麵微微一笑。大部分男生看見這樣的笑容,都會覺得很開心,戴著跟五官_一點也不搭配的花俏眼鏡的男生,也露出一臉賺到了的表情,從店裏離開。


    難道都沒有好心的朋友告訴他,那副眼鏡一點也不適合他嗎?我厭煩地這麽想,但仍麵帶微笑站在收銀台前。能看穿我這副笑容的男生,隻有尾崎和風人,他們分別說我這樣「好假」、「好可怕」。


    聽到我說「我在大學內的麵包店打工」,大部分的人都會蹙著眉頭說:「是喔,換作是我,一定沒辦法在那種地方打工。」每當這時,我便會在心裏回答:又沒人在問你的意見,你有事嗎?平常這種話我都隻會在心裏想想,但若對方是風人的話,我卻會自然地脫口而出。風人又說了一次「好可怕」。


    在大學內的麵包店打工,比想像中更有趣。討厭在這裏打工的人一定會說「朋友來的時候,覺得很丟臉」吧,但反正我的朋友數量少到十根指頭就數得出來。這份工作的地點離家近、內容簡單、可以觀察客人,隻要說專題報告快完蛋了就能找人調班;而且能擅自請小光吃東西,還可以捉弄風人。


    大學一共有三個校區,分別是文學院的小校區、理學院的校區,以及其他學院聚集的大校區,全部都是走路就可以到的距離。我打從心裏覺得,自己念的是文學院真是太好了。跟文學院相比,其他校區的人簡直多到讓人覺得心浮氣躁;從球場上傳來網球社大聲喊叫的聲音,彷佛在說「看看我們有多愉快」似的,午餐時間的學生餐廳也幾乎沒有座位。總是一個人行動的我,大概無法被其他校區所接納。


    就這點而言,這個校區的麵包店很有品味,學生餐廳裏也有許多吧台的座位,很適合單獨用餐,感覺很好。戴著黑白格紋眼鏡的男生也會忽然現身,是很不錯的生活調劑。


    注1:以原宿風格為主的休閑品牌。


    「喂,喂?」


    夾子發出的「哢嚓哢嚓」聲響,令我回過神來。


    「你剛才臉上帶著微笑,卻不斷咂嘴唷。」


    「咦,真的嗎?」


    「假的。」


    尾崎露出惡作劇的笑容,遞給我放著兩個牛奶哈密瓜麵包的托盤。甜麵包和粗壯、短發、一身占銅色肌膚的他一點也不搭調。但還是比戴著黑白格紋眼鏡的男生好一點啦。


    「你還滿常買這種可愛的麵包耶。」一次買了兩個同樣口味的麵包這件事,讓我感受到男生特有的食欲,以及那種對食物本身執著的心情。


    「假如我坐在長椅上,兩手拿著這個吃,一定很可愛吧?」


    那很詭異耶。我咯咯笑著收下兩百五十二圓,然後遞上收據。正想好歹說句「謝謝光臨」時,尾崎問:


    「今天也來我家嗎?」


    我喜歡尾崎不染發、戴夾式耳環、不抽菸;也喜歡他短短的胡子、結實的胸膛、血管浮出的手臂,以及難為情地翻過身去的背影。


    「……嗯,今天就算了。」


    我笑著這麽說的同時,也猛然想起一件事。


    我的笑容很假。


    「好。我再打給你。打工的時候,別咂嘴唷。」


    尾崎揮手離去。我才沒有咂嘴呢,我一麵想著;麵對他揮手。昨天被我親吻過、此刻隻隔著一件單薄t恤的背部,不知為何卻看起來十分陌生。


    ☆


    我事先傳郵件(注2)告訴尾崎「我現在過去找你喔」,抵達高圓寺時,便看到他站在驗票口等我。昨天晚上我也在尾崎的公寓裏過夜。如果不搭會在中野停靠的電車,從距離我的公寓最近的車站,隻要搭一班地下鐵即可前往高圓寺。


    我們交往快一年了,所以從車站到公寓的路程已經很熟,但尾崎總會在驗票口等我。每次我說「你不用來接我,我自己過去就可以了」,他就會應道「我要順便買動元素(注3)」,還會順便買我愛吃的甜筒。隻要想到因為兩公升的動元素的重量而稍微變硬的右手臂屬於我,就不禁覺得有點高興。


    注2:日本的網路係統與台灣不同。對日本人來說,使用手機透過網路互傳郵件比傳門號對門號的簡訊更為方便。


    注3:aquarius,可口可樂公司出的運動飲料。


    從我的公寓帶來的gee朝倉的漫畫被丟在床上。你看了喔?我笑著說。既然借任誰都會看一看吧。尾崎這麽回應著,然後一臉難為情地把漫畫收進書櫃。雖然尾崎嘴巴上說「挺好看的,不像是少女漫畫」,但其實他根本沒看過少女漫畫;當初是我說「你八成是對少女漫畫有偏見」,硬是借給他的。沒想到他好像挺喜歡的,我於是又高興了起來。


    我汆燙義大利麵,拌上培根蛋醬。趁麵體還熱熱的時候拌入切碎的起司,味道更為濃鬱美味。尾崎一麵說「你老是吃那麽重口味,會早死唷」,一麵用麵紙替我擦拭嘴角。一開始他這樣做的時候我總是很害羞,但如今已經能從容地道謝。飯後我們吃著甜筒,兩人擠在無印良品的大懶骨頭上,尾崎自然地觸碰我。


    從尾崎觸碰我、到我們理所當然地開始觸碰彼此的瞬間,我會覺得非常安心。盡管是在東京這個沒有家人的地方,我也突然切身感覺到,自己正和某個人一起活著。


    燈熄掉之後,尾崎的房間變成了宇宙。他說那是高中製作的專題作品,拙劣的星象儀不斷旋轉,星星穿透過尾崎的身體。


    我們在星星的守護之下,漸漸陷入懶骨頭之中。尾崎的唾液很溫暖。我的唾液大概也很溫暖。溫暖的東西和溫暖的東西交融在一起之後,心中湧現了愛意。


    「我跟你說。」


    尾崎溫柔地應了一聲「嗯?」,解開了我的胸罩。


    「我很漂亮對吧?」


    「哇!真是驚訝到反射性地哇出聲了。」


    我笑道「胡說什麽」,


    便被他帶到床上。剛剛被我們靠著的填充了超微粒泡棉的懶骨頭,還留有我和尾崎形狀的凹痕。


    我和在我上頭的尾崎眼神交會。


    「所以,我很漂亮對吧?」


    「我班上有個家夥說『麵包店的店員長得很正』,頭就被我揍了一拳。」


    「那個人是不是戴著黑白格紋的眼鏡?」我稍微撐起上半身。


    「沒有。為什麽這麽問?」


    「沒什麽。所以……」


    我隔了一會兒,再度將身體靠在床下。尾崎親吻我裸露的胸部。我趁愛意尚未湧至腦中之前,試著若無其事地說:


    「我被同班的男生親了。」


    尾崎從我的胸前抬起頭來。我凝視著他的眼睛。


    「親吻啊。」直到去年為止都仍仔細品味著農村自然風景的雙眼裏頭,如今有人造的星星流逝而過。


    「那又沒什麽大不了的。」


    殘留在口中的甜筒碎片,從齒縫間掉了出來。明天早上再吃一支甜筒吧。我這麽想著。


    如果不這麽想的話,我就會開始覺得很不甘心。


    「不管是哪種生菜,隻要淋上凱薩醬就會變好吃,對吧?同樣地,不管是哪個男人看到你,都會想親你啊。」


    我從頭到尾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就這樣被他津津有味地吃掉了。回想起風人的吻的瞬間,總覺得尾崎比平常更用力地吸吮我的胸部;在那之後尾崎吻去了殘留在我口中的甜筒餘味,嘴裏變成滿是他的味道。


    不管是什麽事,我似乎都無法好好傳達。毫無長進的日子徒然累積著,我就是如此填充著自己。


    ☆


    有第七節課(注4)的日子,隨著教授的最後一句話,一天也就幾乎到了尾聲。延長到九點半才下課也是常有的事,因為是最後一節課的緣故,所以教授會隨心所欲地從天南講到地北。我走入教室的時候心想「天已經黑了吧」,走出教室的時候則想著「天果然黑了吧」。在第七節課裏,偶爾會出現身穿西裝的男人和感覺學識淵博的歐巴桑,一個知為何有時甚至會有一身水手服的女高中生,使得教室裏散發出有點不太真實的氛圍。人與人之間確實存在著所謂的距離,所有人都認知到了這一點。而世界和這個教室之間或許也存在著距離,那個女高中生大概也非常渴望認知到這一點吧。


    在夜色籠罩之下,大學顯得有些神秘。人群魚貫離去之後,大學仍默默地佇立在原地,看起來像是不可久留的地方,促使我走得比平常更快。就快到大學關門的時間了。剛剛還待在社團辦公室或練習設施裏的學生們,一麵以手機查詢末班電車的發車時間,一麵走向居酒屋。我獨自一人往公寓走去。


    我慶幸一路上完全沒遇上紅燈,也慶幸這麽晚還買得到賣剩的薄鹽醃漬的切片鮭魚,將鑰匙輕輕插入鑰匙孔,發出「哢嚓」一聲。隨著宛如深深挖入金屬內髒的聲音,耳邊傳來小光低沉的聲音:


    「你回來啦。」


    「咦?」


    我覺得好像被人從心髒內側戳了一下。


    「也太晚了吧?今天有第七節課嗎?」


    小光今天的語調也很堅定。


    「有啊,不過……你今天怎麽來了?」


    小光將光澤飽滿的白飯添到碗裏,一臉很平常的表情。氣球般鼓鼓的米飯上頭不斷升起水蒸氣,小光很珍惜似地用它蒸臉;看到這樣的她,我覺得內心如此波動的自己似乎才是有問題的一方。


    注4:日本大學的一堂課為一小時半,第七節課約在晚上八點左右開始。


    「你問我怎麽來了……我想跟你吃頓飯呀。」


    「吃飯……啊。」


    「還有鮭魚。」


    小光指著我的左手。裝了在西友百貨買的切片鮭魚的塑膠袋像是放棄了什麽似地,無力地垂頭喪氣。


    我敗給了小光,脫掉鞋子。雖然不是很常發生,但今天這種情形並不是第一次。去年冬天,小光擅自跑來煮了火鍋,讓回家的我大吃一驚,所以跟那時相比,現在還算小case了。


    小光把背脊伸得直挺挺的,將頭發盤起來繞成丸子頭。雖然沒有穿上圍裙,但我想,這一定是世界上所有男人理想中的好太太形象。


    「好,來煎鮭魚吧。還有味噌湯唷。」


    小光在充滿白飯香甜氣味的水蒸氣中微笑,毫不遲疑地從我手中一把搶過鮭魚。果然是薄鹽醃漬的呢。她滿意地點了點頭,扭開瓦斯爐。家裏沒有烤架,所以魚當然也是用平底鍋煎。我本來打算把第二片冷凍起來,但小光一口氣把兩片都下鍋煎了。我盯著她的側臉,脫掉襪子。許久沒接觸到空氣的腳尖感到,陣爽快。


    「鮭魚要用小火慢慢煎唷。」


    我整個人撲到床上。就像是被丟進尚末煎熟的鬆餅麵糊裏的巧克力豆一樣,身體暖呼呼地陷入床裏。一整天的疲憊彷佛在體內靜靜地加熱,從手指、腳趾的末端化為看不見的煙霧,逐漸蒸發。小光把鮭魚煎得滋滋作響,今天也跟平常一樣,背脊挺得直直的。


    她的身影就像地平線一樣。不管什麽時候都是那麽筆直,彷佛有道無法看見的光倏地貫穿她的脊梁似的。雖然是那麽美麗,但因為看起來是那麽遙遠,所以不會有人想要占有。她永遠身處遙不可及的地方,持續地綻放無比的美。就像並不和任何事物產生交集,以自己為界線,劃分天空與大海的地平線。


    為什麽呢?看著小光的時候,我偶爾會感到不安。偶爾會覺得,她那筆直、毫不動搖的身影,可能會在某一瞬間突然地完全消失。


    「這個鮭魚會不會太多油脂了?簡直就像在炸魚了嘛。」


    這樣沒問題嗎?嘴上這麽說著,但小光看起來好像很樂在其中。魚肉裏的油脂和牛肉、豬肉的不一樣,散發出一股柔和的氣味;混合剛煮好的白飯氣味,光是如此就已經令人食指大動。「滋滋」的聲響如今再加上「叭滋叭滋」,口水簡直都快從嘴角流下來了。


    開學第一天,小光成為了全班女生的敵人。就像是因為想切蛋糕、於是就先把草莓移開那樣,她對堵在教室門口的一群女生開口說「閃邊啦」。雖然我並不打算跟那些女生和睦相處,但也沒打算與她們為敵,於是不禁有點驚訝,心情卻像是把所有蠟燭吹熄一樣痛快。在那之後,小光隻對我說「我叫小光」,就坐在我旁邊。她對風人也做了同樣的自我介紹。


    小光說錯的就是錯的。所以,她看起來並不像是覺得自己樹立了敵人。


    一頭從肩膀如瀑落下的烏黑秀發,彷佛在呼吸似地輕輕飄揚。


    盡管如此,小光看起來卻好像沒有在呼吸。她像是處在「幾了年後也以現在的模樣活著」,或者「現在馬上消失」這兩種命運的狹縫中。


    我挺起上半身。


    「小光。」


    「什麽事?」


    「這個幾g?」我從擺放在桌上的碗中間,拿起陌生的ipod,小光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真是的,幾g到底是什麽……怪獸還是什麽嗎?店員也問我要幾g,我聽不懂那是什麽意思,就依照店員的建議買了。」


    小光是3c白癡。電視好像已經壞掉好一陣子了,手機當然也不是智慧型手機,社群網站則一個也沒在玩。小光隻存在於這個世界裏。


    「所以,是幾g?」


    「64。」


    「64?」我驚呼著,重複了一遍這個數字。


    「怎樣啦?」


    「64……豈不是把『攻殼機動隊』和『新世紀福音戰士』之類所有動畫放進去都還綽綽有餘嗎!」


    「我不知道怎麽放進去,所以什麽也沒放。我也不知道怎麽用,所以都是隨機聽歌!」小光一麵


    說「油濺起來了!」,一麵跳著閃開,一臉不希望我告訴她「必須下載itunes」的樣子。


    「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買了ipod,但它很有趣唷。」我一麵說一麵啟動小光的黃色ipod。八成是衝動之下購買的塑膠手機殼大小有點不合,唯獨貼合耳孔的耳道式耳機緊密嵌入耳機孔,因此格外顯得可憐。


    「果然……」不出我所料,全部都是「未知的演出者」。因為小光不會使用itunes,就隻是隨便把電腦裏的歌曲丟進去。那麽一來,自然會變成這樣。


    「我替你輸入正確歌名,抓幾首歌進去。」


    我隨手挑了兩、三首歌曲同步之後,小光端著兩個盤子過來。


    「鮭魚看起來好好吃,我真是天才。話說回來,明明是晚h卻有點熱耶。」


    「因為你剛才在煎鮭魚啊。」


    我笑著接過盤子,鮭魚熱燙的表麵泛著濕潤的油光,不禁讓人口水直流。一片不過才七十七圓,就好吃得能讓人吃下兩碗飯,一想到這裏就覺得鮭魚真偉大。


    「你跟尾崎進展得順利嗎?」


    小光將鮭魚蘸著甜味噌吃。她親手做的、裝在軟管裏的味噌,是我家冰箱裏的常備品。鮭魚的油脂讓舌頭感覺甜美而溫暖,滋味忽然在整個嘴裏散了開來。


    「嗯……」


    嘴邊瞬間浮現被風人親吻的感覺,我像是要吹涼燙嘴的食物似地,輕輕吹走了他的吻。


    「小光,我們已經二十歲了唷。」


    「為什麽突然提起這件事?」


    「嗯?因為總覺得我在小時候想像的二十歲,不是這樣子的。」


    聽到我說的話,小光忽然笑了起來。在吃光鮭魚和味噌湯的同時,她也把白飯吃得一粒不剩,是個吃飯高手。


    「我也一樣。」


    我覺得小光在騙人,她從前想像的未來和現在不可能不一樣。


    「即使再過二十年,我想我也在煎鮭魚吧。我覺得是那樣,一定是的。」那樣是怎樣?就算我這麽問了,小光也沒有明確回答。


    驀地,我猶豫要不要告訴小光,風人親了我的事。不過還是算了。沒什麽理由,隻是算了。就像發現剛買的毛衣衣袖有一點綻線時那樣,我心中殘留蕎暗淡的心情,轉移了思緒。


    小光的聲音為什麽如此具有溫度呢?我不時會覺得,自己好像直接用手掌包住了她的心。


    鮭魚好好吃,真下飯。


    「……尾崎,他都不會吃醋呢。」


    我握住冒著水珠的玻璃杯,將「那真令人覺得落寞」這句話,用麥茶灌入喉嚨。


    「吃醋?汐梨,你什麽時候開始會說那種純情少女的話了?」


    「我問你啊。快二十歲的人,希望男友吃醋,很俗嗎?」


    小光閉著嘴巴咀嚼,突然從唇間吐出骨頭。


    「……你有沒有在聽?」


    「抱歉、抱歉,我有在聽。」


    「你看嘛,因為我很正啊。」


    「我好不容易想認真聽,你突然冒出這句話是怎樣?」


    「他好歹也擔心一下我會不會劈腿嘛。」


    在我的腦海中,耍帥地染了一頭褐發的風人,慢慢地靠近,稍稍碰觸到我閉上的眼皮。我醒著唷,我想著。微微發出聲音說道。


    呼。我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小小的風人的小小的親吻變得更小,突然飄浮在半空中。


    「說不定我會喜歡上別人,或是別人可能會喜歡上我啊。像這樣的事,尾崎是不是完全沒有想過啊?」


    絕對不會在故鄉的朋友麵前說的話,但若是在小光麵前,我就能說出口。小光將擦拭過嘴角的麵紙揉成一小團,呼喚我的名字。汐梨。染上了味噌顏色的麵紙,在桌上緩緩地鬆開。


    「你們兩人是能互訴愛意的關係,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而且你們的關係也是公開的,所以能像這樣找其他人討論。」


    小光突然說出這種宛如輕撫著我的背部的話。每當這種時候,她總會用像是覆了一層溫柔的膜似的眼眸看著我;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會因為看不見小光身後的景象而感到不知所措。我完全不知道她背負著什麽而活,她左右遊移的眼神,讓我覺得有點害怕。


    果然,現在也是如此。


    「白飯……好好吃唷。」


    人家在跟你講正經事,你居然在講吃的?我機靈地吐槽她,然後說「戴著不適合的黒白格紋眼鏡的男生又來店裏了」,結果小光睜大眼睛說「我認識一個戴著彩虹鏡框的人喔」,讓我笑了出來。「怎麽可能有那種人!」我說。她一臉認真地說「就是有啊,開學的時候,我去參觀電影社,那個人就在那裏」。讓我笑得更開心了。


    洗完碗盤後,我們像是突然想到了似地打開窗戶,小口啜飲著酒。因為吃了魚,所以今天喝日本酒。小光和我都挺能喝的,所以如果沒有風人在場勸阻,我們就會喝個不停。風人說「喝酒肚子會變大耶」,我們馬上就會停止繼續喝,但我和小光其實都不太懂那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不太記得我們聊了什麽,上課上了一整天的疲憊,讓我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即使開著窗戶,五月的房間裏依然潮濕悶熱。


    「我想跟你借t恤和運動褲。」


    小光在房裏四處張望,嘴裏說著「冷氣還沒開耶」,她一定是在找遙控器。她嘟著嘴巴,開始調製黑醋栗烏龍調酒。黑醋栗烏龍調酒那種東西跟果汁沒什麽兩樣嘛,我心裏這麽想著的時候,才終於察覺到會覺得房間悶熱,是因為我們喝了日本酒的緣故。不知不覺間,我們好像喝了不少。


    「夏天又要來了呢。」


    「一成不變的夏天又要來了呢。」


    真的是一成不變啊。我笑著說道,然後整個人倒在棉被上。總覺得「一成不變的夏天」這句話裏頭,充滿了毫無道理的、滿滿的幸福。


    去年夏天,足立區花火節舉辦的那天,我和小光、風人2個人,像是在跟什麽較勁似的點燃了手持式的煙火。街上被不知為誰而穿的浴衣妝點得五彩繽紛,而我們則全身穿著同一色調的衣服,簡直像事先約好了一樣。總之,我們在便利商店買了煙火,往與人潮相反的方向走去,在不太清楚叫什麽名字的河邊點燃煙火。橋邊標示著「二級河川」(注5)。二級耶!還記得我們這樣笑鬧著。風人肩負著點燃第一支煙火的重責大任,但卻朝手拿的地方點火;在一片黒暗中,我們體會著安安靜靜的失敗。這樣開始實在太悲慘了。


    注5:日本的河川等級分為一級河川和二級河川。相對於和維護人民生活、發展產業有重要相關性,由國家管理的一級河川,流域麵積較小,由都道府縣管理的則為二級河川。


    「還想放煙火耶。」


    我把手心擱在飽到快撐破的肚子上,閉著眼睛。


    回想起雜草搔著裸露小腿肚時,癢癢的感覺。隻不過是穿著涼鞋到處走動幾十分鍾,就不知道被多少隻蟲叮了,隔天腳就開始癢得要命。


    仙女棒散發出的火花,朧朦地照著我們三人的臉。


    手中那團火花如果能持續最久不熄,就表示那個人能得到最大的幸福。


    小光搖晃著比黒暗更為漆黑的頭發,第一個蹲了下去。我們也跟著蹲了下去。風人的煙火一下子就燒完了,我和小光的煙火則輕輕震動著,不斷迸出火花。


    微弱的光線從下方照亮了我們的臉龐。因為蹲著的緣故,所以眼前就是冒汗的膝蓋。我輕輕舔了一下,那股鹹鹹的味道讓我的胸口感到一陣苦澀。


    膝蓋滲出的汗水,有著少女的味道。那是當時我卯足全力活著的味道。


    不知道那些走在堤防上、穿著浴衣的人


    們,看見我們三人的頭緊緊地靠在,起時,心裏會想些什麽?


    背後有人發出木屐「叩叩」的聲音。現在是我們三個人最幸福的時刻,我這麽想著。感覺彷佛整個身體,就連血管之中、甚至內髒和內髒之間的地方,也全都滿溢著幸福。仙女棒的那團火光像是蘊含著我們的過去和未來,期待、不安、失望、夢想,所有的,切,然後綻放出一團大大的、大大的火光。那團火光宛如淚水般,不斷顫抖、搖搖欲墜地搖晃著。我在腦海中依照時間回想著。先燒完的是誰手中的仙女棒呢?


    第一個出局的風人的手掌,和小光跟我手中仍在燃燒的仙女棒,形成了一個漂亮的三角形,浮現在夏夜中。火星不斷墜落。墜落。搖搖晃晃地墜落。啊。我重重歎了一口氣。搖搖欲墜的仙女棒,看起來就像是小光。


    震了一下。


    我睜開眼睛。剛剛好像稍微睡著了。小光原本正一臉認真地看著ipod,我一起身,她便像是要掩飾那個表情似地告訴我,「你手機響了喔」。剛剛在震動的,似乎是我的手機。


    我拿起放在旁邊的手機,再度「碰」地躺下來。


    小孬孬(風人)


    明明螢幕上出現的是如此愚蠢的名字,但我卻像是被人踩了一下肚子似地,瞬間感到全身緊繃。隨著手機的螢幕變暗,唇上被親吻的觸感也變得清晰。對了,自從那天之後,我就沒和風人見過麵、也沒跟他聯絡了。


    我觸碰「顯示」這兩個字。


    我想找你商量,或者應該說,我希望你能給我一點建議。


    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時,該怎麽辦呢?


    風人稚嫩得不像是大學生的聲音,在耳中漸漸消失。問我這種事,我哪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啊。尾崎的手臂觸碰我身體的感受在皮膚蘇醒。我把手枕在頸後,一直盯著發出風人的聲音的數位文字,直到手機螢幕變暗為止。我並不覺得風人是會傳這種郵件給我的人,不知為何,我因此有點難過了起來。


    一成不變的夏天。雖然原本是這麽認為的,但或許,夏天也稍稍有了改變。


    「小光。」


    「嗯?」


    「『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時,該怎麽辦呢?』」


    我躺在床上,望著變暗了的手機螢幕,朗讀風人的郵件內容。我看不見小光的臉。白色的天花板有點髒。


    「……『喜歡上』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了,還能怎樣?」


    耳邊緩緩傳來彷佛由音符轉化而成的嗓音。我看不見小光的臉,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正以覆著一層溫柔的膜的眼眸,俯看著躺在床上的我。一定是。她一定正以宛如綻放著一大捧微微顫抖的火花的仙女棒般、彷佛包含著一切似的渾圓光亮眼眸看著我。


    不知何時會消失不見的小光,就像是仙女棒。


    不知不覺間,我睡著了。而在我還繼續睡著的時候,小光好像又起來了,在早上第一班電車發車時離開了。最後我還是忘了借她t恤和運動褲。我稍微睜開眼睛,目送她的一頭黑發在早晨的風中飄揚著離去。


    ☆


    「你男友好帥唷。」


    大嶋姊頂了頂我的上臂。


    「就是因為他帥,我才跟他交往呀。」


    大嶋姊「呀啊??」地尖叫,抱著肩膀搖來搖去,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三十九歲的樣子。她從我進大學之前就在這間麵包店打工,關於這家店的一切,都是她告訴我的。像是之前在這裏打工的女生和一名男性常客交往、還因此辭掉了工作啦,或者星期二的白天有很多帥哥等等。無論店裏有沒有客人,她都會嘰嗤喳喳地閑聊,所以一點也不會無聊。


    「你男友之前也來過,對吧?」


    「他來的前一天,我在他的公寓過夜喔。」


    大嶋姊又「呀啊??」地尖叫,像國中生聽到朋友第一次性經驗那樣做出又驚又喜的反應,簡直像是用手遮住臉、卻從指縫間眼皮眨也不眨地凝視男生在教室換衣服的樣子。我覺得她這種反應很可愛,忍不住想故意逗逗她。


    「現在的大學生,果然都會手牽著手上賓館吧?」


    「哎呀呀……搞不好你讀國中的兒子,現在正跟女友在賓館開房間哦。」


    聽到她第三次「呀啊??」地尖叫,我覺得很滿意。小次郎也快到那個年紀了嗎?大嶋姊一麵碎念著今年上國中的兒子的名字,一麵替客人結帳。她替兒子取了「小次郎」這種老派的名字,我很喜歡她這樣子的品味。


    我之前曾問過大嶋姊:「你的學生時代是怎樣的啊?」結果她臉紅得像小學一年級的學生的書包一樣,靦腆地說:


    「我總是跟在……像你這種漂亮醒目、耀眼動人的女大學生的屁股後麵,羨幕得要命。」


    我看著大嶋姊說不上細、也無法說是長的雙腿,心想:「小次郎有這種母親,真是幸福啊。」有比我更耀眼動人的女生唷,我這樣告訴她,然後帶小光到店裏來的時候,大嶋姊果然又開始「呀啊??」地鬼叫,然後轉頭問不知為何跟著來了的風人:「你是這個女生的男友?」風人則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簡直就像在演什麽鬧劇一樣。


    風人一害羞就會搔頭。在那個吻之後,或許他也曾在沒人看到的地方,暗地裏搔茗頭。


    「你什麽時候才會好好工作?」


    一個像是用力擠壓喉矓的低沉嗓音,從天而降。我知道大嶋姊「啊」地簡短叫了一聲。你太會發呆了。尾崎說著,戳了一下我的頭。


    「……你又要買可愛的麵包?」


    我看著放在托盤上的巧克力豆麵包棒和蘋果卡士達麵包,隻有半邊臉頰露出笑容。大嶋姊在隔壁的收銀台,正忙著替別的客人結帳,但她的語氣比平常高昂,真是可愛。她之前說過,像尾崎這種粗壯的類型是她的菜。


    「因為我喜歡甜的。」


    「知道啦。」


    「比起納豆,我更愛甜納豆。」


    莫名其妙。我一麵笑,一麵敲著收銀機。但不知道為什麽,卻覺得尾崎身後的景色,比平常更顯得遙遠。


    校園中的陽光飽含著學生的氣息,閃閃發亮著。尾崎背向那片光亮站立著的身影,不知道為什麽卻看不清晰。


    我感到某種危險的氣息。不知道是什麽、也不知道有多危險。正因為無法具體知道,才覺得更加危險。


    「我跟你說,我今天要去你家過夜。」


    今天是星期五,你星期六沒課,對吧?我一麵問,一麵收下零錢。這次兩邊臉頰都露出了笑容。這個笑容應該不會看起來很假,畢竟我是發自內心地流露笑容。我知道大嶋姊露出驚訝的表情,在一旁豎起耳朵偷聽。


    我一麵問「你課到第幾節?」,一麵有些難為情地別開目光。


    「抱歉。」


    從左耳聽見尾崎的低沉嗓音,和從右耳聽見的大嶋姊的「謝謝光臨」,在鼻子一帶混在一起。「今天不行。那個啊,從明天開始我們全班要去河口湖(注6)班級旅遊。」


    一大早就要起來,我也還沒打包行李。尾崎說著,然後就在店內開始啃起了剛買的巧克力豆麵包棒。


    尾崎他們班上同學的感情很好。一定有許多外表八十分左右的女生、以及許多開朗活潑的男生,感覺像是會一堆人一起約去烤肉或玩滑雪板的那種人,換句話說,那正是我在走進自己教室的同時就舍棄了的世界。


    「班級旅遊?從明天開始?這樣啊。」


    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會心想:人為什麽這麽笨拙呢?還是說,這麽不善於假裝若無其事的人,隻有我自己而已?


    「我沒跟你說過喔?」


    尾崎靈巧地舔了舔稍微沾在手指h的巧克力。


    「沒有。」


    「喔,不過……」


    尾崎將最後一小塊麵包丟入口中。


    「那又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丟下_句「我會買名產回來」,便漸漸消失在那片光亮之中。學生們對明天就要開始的假日的期待,融入那片閃閃發亮的光亮之中,而他寬闊的背影在裏頭漸漸消失。


    「男生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但對女人來說卻很重要,對吧?」


    大嶋姊遞了一條巧克力豆麵包棒給我。「我請客。這種時候啊,就要吃點甜的。」這麽大方啊,我差點笑了出來,於是趕忙將麵包銜在嘴裏。巧克力豆觸碰到舌尖,微微的甜味像是開始下起的小雨一樣,在舌頭上擴散開來。


    明明同樣是巧克力,滋味卻完全不同。在尾崎公寓裏吃的巧克力甜筒,比這個更加美味。


    「自己是店員卻在吃麵包,不會很奇怪嗎?」


    尾崎前腳剛走,風人後腳就進來了,但直到他對我說話,我才發現他在。


    注6:位於山梨縣南都留郡富士河口湖町的湖泊,為富士五湖之一。


    「哎唷?這不是那位美女的男友嗎?」


    大嶋姊搶先一步發出尖叫,於是我心中的緊張「啪」一聲斷掉,忍不住笑了起來。


    「風人,別顧著搔頭,快澄清啊!」我特別提醒他。


    在麵包甜甜的氣味中,風人邁著大步走來走去。後背包的背帶拖得長長的,簡直就把風人小小的屁股給完全遮住了。


    我們彼此都沒有提起郵件的事。


    「那個,你們剛才是在聊尾關同學的事嗎?」


    風人一麵挑選麵包,一麵提高音量說話。是啊?他好帥唷!大嶋姊不知為何搶先這麽回答。人家明明叫做尾崎,才不叫尾關呢。我想著。


    「風人,你是第一次看到那家夥嗎?」


    「嗯,其實可以說是一次也沒見過。」


    這個蒸麵包該不會是剛烤好,不,剛蒸好的吧?風人開心雀躍地說著,用夾子夾起微微冒著水蒸氣的核桃蒸麵包,動作就像是對待剛從雞蛋裏孵出來的小雞般慎重。特意將「剛烤好」改口說成「剛蒸好」這一點,很像是他的作風。


    「我的男友很帥吧?」


    這麽說的同時,我想著自己這樣是不是很殘酷?以前跟風人聊天的時候,我明明從來不曾想過要提起尾崎的事。


    ——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時,該怎麽辦呢?


    尾崎,你別看我這樣,其實有許多事對我而言很重要。雖然對你而言,並沒有什麽大不了……


    「我也要這個。」


    風人拿著已經冷了的巧克力豆麵包棒過來,還監督我要把每一顆從麵包上掉下來的巧克力豆放進袋子裏。這果然也是風人的作風。


    「你買的都是甜的耶。」


    無法被風人小小的背部擋住的那片光亮,直直照在我的身上。


    「因為你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風人的臉頰上,有小小的酒窩。凹下去的地方像一口就能吃掉的透明果凍,令人想要用手指輕輕按住它。我看著在白皙的肌膚上所形成的小小影子,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脫口而出:


    「周末要不要來我家?我家有鮭魚喔。」


    ☆


    啊。


    聽到那種話,他會不會認為我家有好喝的酒啊?畢竟都已經是大學生了,比起鮭魚、說有酒還比較自然吧。不,比起那種說法,當時大嶋姊「呀啊??」地尖叫,還更讓風人覺得不自然吧。


    那個三十九歲的大嶋姊,一定覺得我在劈腿。說不定她回家之後,會告訴小次郎這件事。那麽一來,小次郎現在大概也覺得我在劈腿。


    我用吸塵機打掃房間。把廁所的拖鞋擺好,然後將書櫃的漫畫依照集數一一排列整齊。


    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邀風人來。不過,我想趁尾崎不在的期間,戳一戳那個像兔子腳印的酒窩。


    在我開u之後,風人像是將尷尬的心情揉緊成一團似地,丟下一句「好啊,星期天過去」,便走出了麵包店。我努力避免和在一旁心神不寧、很想問我到底是不是在劈腿的大嶋姊對上視線,就這麽結束了工作,但卻不知該如何打發今天——整整有二十四個小時的星期六。


    我並不討厭自己一個人,但是我討厭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那像是能穿透一切般射入室內的陽光。陽光徹底照亮了我的形單影隻,翻開的書頁也格外白亮。我受到陽光的引誘,從窗戶往街上望去,水泥建築看起來就像是攙了寶石般閃閃發亮,讓我覺得悲傷。太陽讓我變得很討厭隻身一人的自己。


    外頭傳來機車發動引擎的聲音。機車像是要將陽光一分為二似地急馳而去,似乎是要將什麽送到某個地方。


    傳封郵件給小光好了。我躺在床上打開手機,蛋幕中於是出現了去年秋天和尾崎去京都賞楓的楓葉。畫麵左邊是老掉牙的勝利手勢,尾崎的笑容看起來有些模糊。望著楓葉,笑著說「好漂亮」的尾崎臉上,有個凹陷的酒窩。


    不對。有酒窩的是風人。


    有電話。


    我反射性地按下通話紐。電話接聽得太快,反倒讓尾崎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接電話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因為我正在打郵件。」我撒了個謊。


    「我們到河口湖了。」


    「搭巴士?」


    「對啊對啊。」尾崎說,「我們正在去小木屋的路上。」他背後傳來許多陌生的聲音。光是想到他身在河口湖,就足以讓我感受到我們之間的距離,而他周圍的那些聲音又將那段距離拉得更開了。


    「你好像沒什麽精神喔?」


    說著不習慣說的話的尾崎,語氣裏顯露出了不習慣的心情。


    「……有嗎?」


    「你好像比昨天說話時更沒精神。」


    我想起當時那片在尾崎背後不斷閃爍的光亮,不禁感到一陣暈眩。尾崎背負著的光芒。


    「你呢?」


    「嗯?」


    「有很多事情,即使你覺得沒什麽大不了,對我來說卻很重要。」


    我又強調了一次「有很多事情,對我來說很重要」,然後便掛斷了電話。我怎麽為什麽有這樣的心情?我到底是有多幼稚,又打算幼稚到什麽時候呢?


    但永遠幼稚下去又怎樣?永遠沒辦法好好傳達想法又怎樣?我是從什麽時候,在做不到許多事的情況下,變成大人的呢?


    就這樣躺在床上,牆壁上浮現出不存在的星象儀,而風人的吻悄悄地落了下來。明明絕對不會交疊的兩人的唇,但卻像是「啪」一聲闔上的手機般,精準地重疊在一起。


    我想傳郵件給小光,但星期六和星期日的時候,她總是在麻布十番那裏打工;我又想傳郵件給風人,但他星期六有事,所以我們才約好星期天見麵。


    尾崎、小光、風人。用三根手指比出來,這就是我的世界的全部。除了他們之外,我當然還有許多知道電郵地址的朋友或是打工的同事,但我並不會主動想跟他們聯絡。這種時候我經常會覺得,說不定事實上,自己在東京是孤身一人。


    時間從兩手的指縫間流逝,不知不覺間就入夜了,我看著不久前新換的電燈光線,想起了小光的眼眸。那對總楚凝視著錯誤、強而有力的眼眸上,覆蓋著一層溫柔的膜。那雙眼眸,和仙女棒的影像重疊著。飽含著千頭萬緒的、一捧渾圓的火光。從下方被照亮的小小酒窩。煙火最後熄滅的人是誰呢?最幸福的人是誰呢?像是在詢問我似地,光線一點一點變大,最後變成眼淚般的形狀,彷佛隨時都要熄滅似的顫抖著。宛如再也無法忍受世界上所有悲傷的地球般,不斷地、


    不斷地顫抖。


    手機震動著,顯示是風人的來電。他不是說明天才有空見麵嗎?於是我故意讓他焦急地等了半天之後,才接起電話。


    「打給我幹嘛?你明天才要來對吧?」


    我以為會跟平常一樣聽見那像炒得軟趴趴的豆芽菜般的懦弱語調,忍著笑意仔細傾聽。


    「沙梨。」


    從電話中流瀉出風人的聲音,他的聲音比我想像中的更加悲慘。


    「小光被車撞了。」


    在我腦中旋轉的星象儀停止了,風人的親吻所引起的漣漪停止了,時間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心髒跳動的速度加快了。不斷顫抖的仙女棒的火光,在黒暗中熄滅。


    「你現在在哪裏?」


    我不知所措的淚水,淹沒了風人的聲音。世界從視線的角落,一一凝結。我這才知道,人一旦被太突然的悲傷所俘虜,就會變得無法動彈。


    「……小光,呢?」


    「她現在被送到醫院了。雖然好像失去了意識,但沒有生命危險。」


    「我該去哪裏找你們?」


    麻布十番站。風人一說完,我馬上掛斷手機,抓著錢包和鑰匙,衝出了家門。


    一成不變的夏天?才沒有那種東西。


    ☆


    我一抵達麻布十番站,就發現風人在等我。我衝上樓階後,還想繼續以同樣的速度往前跑,但風人握住我的手,緩緩地說:「去醫院要搭公車。」


    「你放心,醫生說她沒有生命危險。你先冷靜下來。」


    「可是,你說她被車撞了!」


    「沒事的。」


    風人再度用力握住我的手,凝視著我的眼睛說:「冷靜下來,好嗎?」在他的注視之下,我做了一個深呼吸,終於稍微平靜了下來。


    「為什麽你可以那麽冷靜呢?」


    「因為,叫救護車的人是我。」?我不禁「咦」了一聲。風人毫不在意地繼續說:「她確實失去了意識,但醫生說,那大概是因為被車撞了、一時間受到了太大的驚嚇的緣故;而且她並沒有大量出血,所以醫生說她不要緊。」那個時候,你跟小光在一起嗎?我想問。但風人沒有給我開口的機會。


    小光的父母住在外縣市,沒辦法馬上趕過來,所以她現在是一個人。風人像是想把我被嚇得七零八落的魂魄,一一拚回原本的模樣似地,不斷對我說話。聽到這裏,我突然發現自己並不知道小光的出身地。我們友誼的開端,並不是以「你是哪裏人?」這種話題開始的,所以至今也不曾聊起這件事。


    不到十分鍾公車就來了,我們一起上了車。我身上沒有零錢,於是便跟風人借了錢。


    公車發出「噗咻」這種泄氣的聲音,往前行駛。我們並肩坐在最後一排的座位,公車搖晃得很厲害。街燈的光線不斷在臉頰上流逝,風人握著我的手說:


    「醫生說,她的腳可能骨折了。」


    「隻有腳……骨折?頭有沒有撞到?」


    「醫生說,隻有腳骨折。你放心。等我們到的時候,她一定醒了。」說到這裏,風人好像終於意識到了似地,倏地放開我的手。公車上的人非常少。


    「……我說今天有事,就是要和小光見麵。」


    風人的聲音,像是從鎖骨的影子裏頭傳出來的。我想著。


    「小光特地找我出來,想向我道歉。」


    我不知道風人在說什麽,隻能點頭。沒有人按下車鈕,所以公車直接駛過了第一個站牌。


    「小光,向你道歉?」


    「如果告訴汐梨的話,或許會破壞我們三個人的關係也說不定,萬一那樣的話,對不起。小光是這樣說的。」


    公車行駛著,發出「哢嗒哢嗒」的細小聲響。好像行駛在一片空白的地圓上似的。究竟會抵達哪裏呢?而抵達目的地之後,小光是否真的會在那裏?我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不過她說,她已經決定要告訴你了。我本來打算明天要跟小光一起去你家。」


    我還是不知道風人到底想告訴我什麽。小光要說的事是什麽?會破壞的又是什麽呢?


    「我跟小光道別之後,馬上就聽見『碰』一聲,回頭一看,發現她被車撞了。」


    「自殺?」


    這兩個字立刻脫口而出,它們的聲音讓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我此刻才終於意識到,在內心的深處,我一直認為就像是仙女棒的小光.說不定會在某個時候突然消失。


    「不是那樣。」風人搖了搖頭。


    「目擊者說,小光前麵的上班族,在紅燈的時候突然衝到馬路上。那個人或許是想自殺,不過……好像是因為那個上班族的關係,小光突然也往前衝。」「……小光是想阻止他自殺嗎?」


    我想起小光的那種眼神。正視錯誤的,那種眼神。


    「也不是那樣。」


    「不然是怎樣?」


    「小光當時好像是在操作ipod。她看著螢幕、還戴著耳機,所以沒有聽見車子的聲音;於是前麵的上班族一往前走,她就以為已經是綠燈了。」


    我想起那副耳機。插在小光還無法熟練使用的ipod上的耳道式耳機,屏蔽了周圍的聲音。


    「最後他們兩個都隻有受到輕傷。在某個角度上,也可以說是小光拯救了那個上班族。」


    「拯救」這兩個字很適合小光。我的思緒仍一片混亂,但稍微放下了心。


    聽到小光被車撞時,感覺像是整個世界都翻轉了過來;原本覺得正確的事,原本相信的事,全部都被顛覆了。但冷靜下來想想,其實並不是那樣。小光平安無事,也沒有人死亡,並沒有發生原本相信的事被顛覆了的情況。


    「可是,為什麽?」


    腳t的運動鞋磨擦著沒有穿襪子的腳後跟。


    「小光明明說她都是用隨機播放ipod……」


    如果設定成隨機播放,就沒有必要去操作螢幕。


    在公車駕駛座附近的電子顯示板上,顯示的下一個停靠站,變成了「〇〇醫院前」。感覺上,身體已經隨著公車搖搖晃晃了許久,但事實上還不到十五分鍾。風人沒有看著我,開口說:


    「有些歌就是想特別找出來聽。」


    ——有些歌就是想特別找出來聽。


    風人清澈的嗓音,在我的腦海中反覆播放。


    他伸出食指按下公車的下車紐。有些昏暗的公車裏,十多顆按紐迅速地亮起小小的紅色光芒。在名為「〇〇醫院前」的公車站下車,醫院門口的白色光線,將身穿著家居服的我照得清清楚楚。「之前我不是有傳郵件給你嗎。」「噢,那個啊。」


    望著風人按下電梯按鈕的手臂,我微微覺得尷尬。


    收到他傳來的那封郵件時,我問了小光該怎麽回。


    「其實,那個啊,就是小光找我商量的事。」


    ——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時,該怎麽辦呢?


    當時我躺在床上,並沒有看到小光的表情。我一直認為,回答我的時候,小光一定是以無比溫柔的眼神望著我。


    可是,顯然並不是那麽一回事。


    「汐梨,聽說你問了小光那個問題?剛剛聽到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


    我們搭上電梯。風人按下「5」。


    我想起來了。


    ……「喜歡上」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了,還能怎樣?


    原來那一天黎明,進入廁所的人是風人。


    電梯發出「叮」一響,停了下來。


    ☆


    小光醒了。


    她在純白的病床上挺起上半身。我看到纏在她右腳上的繃帶,覺得它奪走了小光僅有的一丁點人味。


    「小光。」


    我這麽呼喚她,她偏了偏頭。


    「你是誰?」


    我知道風人在我身後倒抽了一口氣。


    「……騙你的啦。汐梨、風人,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吼?你夠了喔!」


    我重重地拍了,下病床。小光像是很開心地笑了起來,連著說了好幾次抱歉。風人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過來,要我別太用力搖晃病床。


    「你還好吧?」


    冷靜下來後,我仔細察看她全身上下,似乎確實隻有右腳的傷比較重。手臂和臉頰上雖然也貼著白色紗布,但小光說:「這隻是小擦傷啦。」


    「嚇死我了,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車撞。」


    「我也沒想到,你居然會在我背後被車撞。」


    風人一臉憂慮地說,我才被你嚇死了哩。「要是聽過那種聲音,你就不會再講那種笑話了。」你太嚴肅了啦。小光逗著風人。


    「我果然不適合使用ipod。」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小光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比平常更開朗。「我一專心操作,就沒注意到周圍了。」


    小光比想像中更有精神,病房裏也很明亮,我於是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從窗簾縫隙溜進來的夜色,無法贏過病房的白色燈光。


    「我想聽汐梨替我灌的歌。」


    我無法贏過小光。


    「我還在想,萬一再也見不到你們的話該怎麽辦。結果醒來之後,你們都來了,我真的好開心。」我之前都對小光說了些什麽呢?我跟她說過幾次我和尾崎之間的事,或許也說了無聊的閃光話題。不過,小光全都好好地聽著我說。就連那天,她也是蘸著甜味噌吃完煎得很漂亮的鮭魚,用麵紙擦拭嘴角,然後對我說:


    你們兩人是能夠互訴愛意的關係。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


    「小光。」


    我一呼喚她的名字,小光便會望著我的眼睛。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小光就像是仙女棒。非常美麗、柔弱,讓人想一直、一直凝視著,總是不斷顫抖著,脆弱得像是隨時都可能消失。


    那是因為,她始終將心裏的所有事情瞞著我。


    「我們之間的關係怎麽可能會瓦解。」


    我蹲在病床旁邊,讓自己視線的高度跟小光的眼睛一樣。


    「那種事情,怎麽可能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為了避免那團漂亮的火光消失,我用力地、筆直地注視著她的眼睛。


    「我是小光和風人重要的朋友。」


    那團火光含著眼淚,開始不停地顫抖。我不服輸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除此之外的事,都沒什麽大不了的。」


    那團火光已經不會消失,也不會須落在草叢中了。


    「什麽不可以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什麽說不定會破壞我們三個人的關係,那些事都沒什麽大不了的。」


    讓這團火光燃燒最久而不熄滅的人,才能得到最大的幸福。


    「我覺得能跟小光在一起很幸福。跟尾崎在一起也很幸福。跟風人在一起,當然也是。我們,都是最幸福的喔。沒有隻有某一個人才最幸福的那種事喔。所以,我們三個人的關係,也不可能會瓦解。」小光「嗯」地點點頭,用手背擦去淚水。手中的火花已經再也不會熄滅了。


    我說「我去上個廁所」,一走出病房,手機就響了。因為是在醫院裏,我本來想直接掛掉電話,但看到顯示來電的名字後,便連忙衝下樓梯、跑出醫院。


    「嗨!」


    在從醫院門口延伸出來的寬闊馬路上所聽見的尾崎的聲音,感覺比平常更加溫暖。


    「你現在不在家喔?在做什麽啊?」


    「剛好有點事,所以不在家裏。」


    一時之間想不出來該怎麽解釋。我一麵調整呼吸,一麵試圖將散亂的心,恢複到正確的位置。


    「怎麽了?你不是在班級旅遊嗎,可以打電話嗎?」


    「我現在在你家前麵。」


    尾崎像是要蓋過我「咦」的驚呼聲似地,很快地說:


    「剛剛你講電話的方式跟平常不太一樣。我很擔心,所以跑回來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那團火光抖動了起來。


    「尾崎,你說說平常的那句話。」


    「咦?」


    「說『那又沒什麽大不了的』。」


    一直以來,小光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都在忍耐著什麽,乂想著什麽呢?她是在害怕什麽,才顫抖得那麽厲害?


    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想改變跟小光之間的關係。


    小光,那一定沒什麽大不了的。


    「尾崎,拜托你,說平常的那句話。」


    在電話的另一頭,尾崎困惑地說「怎麽了?你怎麽了?」,我終於無法忍耐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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