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遙的黑色短發上夾雜著藍色的挑染,所以如果她在打工的地方,可以輕易地一眼就認出來。她跟木村kaera(注7)一樣經常在換發型,我很喜歡她這種特異的作風。


    「小遙?你聽我說嘛,喂,小遙、小遙?」


    即使我正在對她說話,她仍頭也不抬地盯著手機,隻有宛如黑咖啡的苦澀滋味所形成的眉間皺紋望著我。我是個矮冬瓜,一頭褐發,講話又沒大沒小的,小遙該不會討厭我吧?這麽一想不禁有點受到打擊。但這麽說是騙人的,其實我已經習慣了。


    「小遙、小遙、小遙、小遙?」


    我一麵擺蕩雙腿,一麵用果汁罐的底部「咚、咚、咚」地敲桌子。工讀生休息室裏本來就隻有我和小遙,這麽一鬧之後,簡直像是隻有我一個人一樣。


    「吵死了,我要在字典裏『厚話(聒噪)』的解釋底下寫上『佐久間翔多』。」


    小遙像是想把厭惡的心情也一並關掉似地闔上手機,狠狠瞪著我。我已經習慣了,所以並不害怕。這麽說也是騙人的,其實我還是有一點點害怕啦。


    「字典裏沒有『厚話』這兩個字啦!小?遙~~~」


    「可不可以請你不要把我的名字拖那麽長?」


    你真是有夠不穩重的耶。小遙完全沒打算要繼續原本的話題,先是數落我的缺點,然後又說「我今天忘了帶錢包,你去買點喝的給我」,想敲我的竹杠。我偷偷地「靠?」了一聲,便去買了她常喝的無


    糖罐裝咖啡。小遙說「謝啦」,把手指搭在拉環上。我看著屬於女生的纖細手指,腦海中閃現小椿無名指的影像。


    「我跟你說,那個小椿,那個好可愛、好可愛的小椿。」


    「我說你,還真的老是跟在女生屁股後麵啊。」


    「才沒有呢!我隻跟在小椿的屁股後麵!」


    我從椅子上起身,以表達自己堅決的立場;但小遙隻是像在彈鼻屎似地說「惡心死了」。


    打工的休息時間裏,我通常都待在這個隻有自動販賣機的房間。我會先去廁所照鏡子,隨手撥一撥頭發,然後走向這間純白的休息室。休息室裏放了幾本雜誌和零食,一個人的時候,我大多會翻閱雜誌,自言自語地說「有沒有什麽有趣的事呢?」,像是這樣消磨休息時間;但是,當休息時間和小遙重疊時,則會完全不同。完完全全地不同。一百八十度地不同。「你今天又想打聽小椿的什麽事?」


    小遙彷佛驅趕蒼蠅那樣揮揮手、示意我坐下來之後,把頭發撥到耳朵後麵。小遙形狀姣好的耳垂上,一副垂式的珠寶耳環正在搖搖晃晃。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寶石,但總之,十字架的耳環很適合酷酷的小遙。小遙跟我同年,但她沒有上大學,似乎是在念舞蹈的專科學校。小遙說她跳的就是所謂的街舞,但我其實聽不太懂。據說她會在澀穀的夜店活動中跳舞。不管我問她什麽,最後總是聽不太懂她的回答,隻是,擁有這種姿色的小遙跳起舞來,絕對很酷。可是,是在哪條街啊?國道嗎?


    注7:1984-,日本女歌手,時尚模特兒。


    「你想問我想問小椿的什麽事喔?我可以問嗎?真的可以問嗎?」小遙愈來愈不耐煩,讓我有點開心起來。


    「你不必這樣一直重複我說過的話。」


    「小椿,曾經跟什麽樣的男生交往過啊?」


    我盯著小遙的眼睛,認真地問。小遙露出萬聖節南瓜般的笑容,說:


    「比起現在的男友,你更在意她以前的男朋友?」


    壞心眼!老巫婆!我在心中這麽大叫著,然後小聲嘟囔:「因為,小椿自己就常炫耀現在男友的事了。」你好可憐喔?小遙嘴上這麽說.但卻笑得很開心。被她取笑「你好可憐」的我真是可憐啊。


    「從高中時期開始,小椿對男人的品味就真?的很怪。或者應該說是,她沒什麽看男人的眼光。」「真的假的?那些都是怎樣的人啊?」


    「像你這樣的男人。」


    我氣得鼓起腮幫子。小遙指著我的臉,咧嘴一笑。這個超級虐待狂、簡直像魔女一樣的小遙,居然跟彷佛剛做好的棉花糖,樣的小椿,在高中時期是很要好的同班同學,真是令人無法相信。女生真是難懂。不過,我聽到小遙和小椿念同一所高中時,馬上就決定要任她使喚了,雖然在那之前,我明明就因為害怕她那頭藍色的挑染而不敢跟她講話。我就是這種男人。相較於女人心,男人心就是這麽犯賤。


    我勉強考上現在念的大學後,在校園偶然發現了小椿的身影,在我眼中看起來,陽光似乎全聚集在她一個人的身上。望著小椿身邊圍繞著的一堆愛慕者,我原本還感慨萬千地想著:人生真不公平;於是後來我在同一個班級看見小椿時,不禁覺得陽光這次終於聚集在自己身上了。我在心中吶喊:蠢得跟豬一樣的我之所以能在答案紙上引發了奇跡、進入這所大學就讀,也一定是因為這位女神的指引!


    「例如說,就像那個覬覦她的肉體而追求她、很有女人緣的學長吧。」


    我將小遙的冷言冷語趕出腦海,想起小椿那偶像般的外貌與出眾的身材。她的身高比一般人高,亮褐色的秀發蓬鬆卷翹,雙眼皮的眼陣宛如剛出生的小貓般水靈明亮,身材苗條但胸部卻意外地大,迷你裙底下的修長雙腿則令人想伸出鹹豬手……不對、不對,我將不知不覺間冒出來的欲望塞到內心深處。「我記得好像曾有個萬人迷的足球社學長,對她展開了死纏爛打的追求攻勢……」


    「對、對、對,就是那種感覺。像那個大她兩屆的足球社學長、和大她一屆的籃球社學長,接近她的都是那種家夥。」


    「感覺都是引人注目的型男。」


    「感覺隻是光靠著長相才活到今天。」


    小遙斜眼看了我一眼。


    「翔多,畢竟你也是男人,雖然成天把小椿掛在嘴上,但卻仍會跟其他女人上床,對吧?」


    畢竟你是混吃等死的大學生嘛。小遙將剩下的咖啡一飲而盡,又說「我真的沒辦法接受那種男人」,朝我的胯下咂嘴。我將她的言行擅自解釋為「雖然小遙這麽說但八成也很愛嘿咻,畢竟她在國道上跳舞」,然後想起昨天聚餐時遇到的女子大學大一生。她若無其事地一會兒將手掌放在我鼓脹的胸肌之間,一會兒又放在我腿毛濃密的大腿上。幸好我已經跟她交換了聯絡方式,等一下傳郵件給她好了。


    「……瞧你一臉色眯眯的樣子。」「因為男人能夠透視女人的衣服。」


    「你凍死算了(注8)!」


    「這句吐槽好!」我拍手叫好。但小遙無精打采地說「我的休息時間結束了」,便拿著空罐站了起來。我碎碎念道「小遙不在,好無聊哦?」,精確地說,其實是「擁有許多關於小椿的資訊的小遙不在,好無聊哦?」。


    小遙一臉「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什麽哦」的表情,對我說:


    「所以,加油啦。小椿她啊,喜歡以前的外國電影,如果你打扮成時髦的演員,就能跟她交往了嘛。還要留胸毛。」


    她對我嘻嘻竊笑。總是這樣,最後小遙總會從背後推我一把。所以望著她從休息室離去的背影,我總是沒來由地想低頭向她致謝。小遙將手機交給主任保管後,便回去工作了。真酷。除了小遙之外,我不認識那麽適合藍色挑染的女生。


    我跟念女子大學的女生互相傳著郵件,休息時間便在一轉眼間結束了,於是將手機交給主任保管、回到工作崗位。從開始做電話客服的打h,到現在已經四個月了,至今還是會緊張。但因為之前的打工都持續不了三個月,所以對我來說,這份打工已經算是待得很久的了。每次乾脆地換打工時我總會想,以後出社會工作時,自己會怎麽樣呢?無論


    是居酒屋還是便利商店,店長好像都很討厭我。我想,大概是被店長發現我一點都不想「對店裏有所貢獻」吧;但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想有什麽貢獻。最後我對工作厭煩、辭掉打工時,總會心想我是不是個沒用的人?我雖然把這件事當作笑話那樣地跟身邊的人說,但其實覺得很痛苦。


    我不認為自己能獨立生活,還沒考到汽車駕照,也不像小遙一樣,擁有舞蹈這種與眾不同的天賦。我三天兩頭換打工,沒有女友,雖然有女生願意跟我上床,但我覺得,從前自己想像中的十九歲應該不是這樣。高中時到班上的實習老師,應該是比現在的我大兩歲吧?別傻了,我哪配得上人家啊。我啊,青椒一定要切成細絲的才吃,還會把茶碗蒸裏頭的香菇挑掉。不過這些可能跟那個沒什麽關係啦。


    這種時候想起的朋友的臉,不知道為什麽,看起來比平常還要更加成熟。像是從汽車副駕駛座看到的阿純的側臉、愛看大江健三郎的書的結實子長長的睫毛、以讀者模特兒(注9)的身分登上雜誌的小椿的笑容。至少,大家都比我成熟得多。


    注8:透視和凍死在日文中發音相同。


    注9:登上時尚雜誌的時尚模特兒當中,一般讀者以女大學生或粉領族的身分登上雜誌的模特兒。


    被指出了幾個失誤之後,我結束打工,朝車站走去。做電話客服的打工時,手機會被收走,所以打工結束後檢視新郵件是一個小樂趣。可是,念女子大學的女生沒有回覆訊息。我們知道彼此都住在家裏,或許她是突然懶得理我了吧。除了電子報和以前加入的社團所傳來的群組郵件之外,隻有阿純傳來的「抱歉,我會遲刀」,八成是相當趕時間時打的郵件。我像顆泄了氣的氣球。這家夥打錯字也就算了,還傳錯人,真是可憐……可憐到被我覺得可憐……


    小遙走在前麵,我大喊:「小遙?」小遙一個轉身、回過頭來,挑染成藍色的頭發飄動著;她用比我更大聲的音量說:「別大聲叫啦!」


    打工結束後的新宿街頭,陌生的路人看起來更加陌生了。


    明天是星期一。第二節才有課。


    ……有沒有什麽有趣的事呢?


    ☆


    星期一第二節課的老師果然沒有管得很嚴。我稍微遲到了一點,坐到位子上時,老師隻是輕輕朝我飄來一個眼神,完全沒有打亂她正在朗讀詩的節奏。


    根據大學的資訊手冊,星期一第二節課「現代詩的世界」在「容易取得學分的課程排行榜」中排名第四,因此我選修了這堂課。也就是說,我對這堂課並沒有興趣,完全隻是因為輕鬆才選修的。在這堂課上,年齡宛如千層派般一層層疊得很漂亮的女老師會花上大量的時間朗讀詩,好讓所有學生鑒賞。我老是不斷地起雞母皮,在九十分鍾的上課期間裏,好幾次都有想要大叫著在教室裏跑來跑去的衝動。我想要攪亂那群浸淫在詩的氛圍中的女學生的意識。


    我環顧教室一圈,尋找那顆卷毛頭。卷得像是被貴婦溺愛著的愛犬的毛,令人想胡亂撥弄、我很喜歡的那顆卷毛頭。我坐到他正後方的位子。


    我完全沒有那種能在教室裏抬頭挺胸發表自己樂團歌詞的膽量,也一點都不想在下課後,像在遞交情書那樣地請老師過目自己寫的詩。我反倒想著「你們搞屁啊?」,然後眯起了眼睛。你們以為自己有那種天分嗎?以為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嗎?我以像小遙一樣十分壞心的眼神,望著這間教室。


    有著貴婦愛犬般的卷毛頭的這家夥,彷佛在炫耀什麽似地將一本名為《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的書放在桌上。放在那裏的感覺簡直就像故意想讓別人看見嘛。讓我看看作者是誰?艾米班德(注10)?誰啊!


    我跟平常一樣翻著《young jump》,九十分鍾就這麽過去了。下課後,一個身材嬌小的女生


    注10:aimeebender,1969-,美國知名短篇小說家,成名作即是《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the girl in the mmable skirt)。


    注11:集英社發行的青年漫畫雜誌。


    快步跑向教授,我用眼角望著她。她小小的雙手小心地抱著一本筆記本,那裏頭一定寫滿了那種少女懷春的句子。我的媽呀,丟臉死了。真搞不懂那種人都在想什麽。


    「假如裙子會燃燒的話,內褲不就被人看光光了?」


    我從後麵用力撥亂那顆卷毛頭。


    「這本書是什麽?a書?」


    「……翔多,你今天又遲到了吧?」


    你真的很混耶。卷毛頭說著,回過頭來。裙帶菜般波浪起伏的黑發間出現了一副彩虹鏡框,每次看到都覺得實在不適合他。


    「我說禮生啊,你是視力不好嗎?」


    「如果沒有這副眼鏡,我就拍不出好影片。」


    「嗯,禮生大大今天也在說火星話?」


    不管我怎麽開玩笑,禮生都一點也不在意,好像我說的話是在放屁一樣。禮生和小遙看事情的角度完全不一樣,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都看不起我。看不起就看不起,沒什麽了不起的。


    我跟禮生是在剛—那門「現代詩的世界」的課裏認識的,在那之前完全沒有說過話。這門課第一次上課時,我偶然(不幸地?)坐在禮生的旁邊,於是就這麽認識了。他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要不要在我的電影中演出?」


    「咦?不、不要!」


    當時我正用手機瀏覽色情網站,慌忙遮起螢幕這麽回答。那是我第一次仔細看禮生的臉:蟲子一旦爬進去就再也出不來的蓬亂卷毛頭,以及彩虹顏色的鏡框,都令我張口結舌。禮生好像絲毫不在意我的反應,繼續滔滔地不絕地說著學生電影有多棒。喔?這是多麽美好的相遇啊!


    「如果沒有這副眼鏡,我就拍不出好影片。」


    剛剛禮生才認真地說了這句話。所以,我也隻好硬著頭皮開玩笑。


    這所大學,尤其是這個校區裏,有許多「那種」人。一臉「我跟別人不一樣、擁有自己的世界」的昂首闊步的人。以為自己能成為somebody的人。不過,在這些人當中,禮生又顯得格外特別,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才好,總之,就是很特別。首先,初次見麵、一起吃午餐時,他沒完沒了地講著學生電影和「終極追殺令」(注12)這部電影有多棒,結果害我第三節課遲到。禮生在對「終極追殺令」高談闊論耶……對眼前這幕滑稽的景象,我不禁在心裏感到可笑,然後精打細算地在geo(注13)租了dvd。


    我知道少女時期的娜塔莉波曼(注14)很可愛,但是我心中的感想僅止於此。那部片確實很感人,但也隻不過就是很感人而已。


    注12:原文leon:the professional


    注13:總公司位於愛知縣名古屋的連鎖影音出租店。


    注14:natalieportman,1981-,童星起步的以色列裔美國女演員。


    「要不要吃午餐?」


    我抬起下顎指著自助式餐一i。之後也沒什麽特別的原因,但每個星期一都會跟這家夥一起吃午餐。我想告訴從前想著「藝術家不知道都吃些什麽東西呀?」的自己說:吃茄子啊。跟一般人一樣,吃炸茄子之類的食物。


    「我要去圖書館還書,翔多,替我占位子。」


    禮生拿著《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那本a書,快步朝圓書館走去。為什麽不把眼鏡底下的頭發撥出來?這樣很難看清楚眼前的東西吧?話說回來,為什麽他的鏡框顏色是彩虹的?他有一大堆讓我想調侃的地方,但我總是來不及調侃他。


    禮生加入了好幾


    個電影社團,總之就是不斷地看電影跟拍電影。我之前聽他說過他的電影劇本情節,但是感覺毫無情節上的起承轉合、徒有一股憂傷的氣息,而我對這種電影實在沒辦法。當然,我沒有說出口,但在受到禮生邀請、不小心去了那部作品的放映會時,完全無法忍受彌漫在整個室內的那股難以形容的氣氛。


    所謂的放映室,隻是用黑色窗簾將一間教室圍起來的地方,偶爾會有人進出,忽明忽暗地,令人無法專注。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很沒坐相地伸長了雙腿。一言以蔽之,那是一部像梅雨般的電影。整部片持續著一種無法言喻、陰鬱而不舒服的感覺:啊,剛才結束了嗎?梅雨季要過去了嗎?啊,這是下一部作品?那剛剛那幕就這樣結束了?劇情到底是怎麽演變、然後結束的?最後為什麽要槍機呢?總之,當我看得一頭霧水,想對身旁的人說話時,對方的側臉卻充滿了恍惚的神情,於是我悄悄地走出了那間教室。我在出口處拿到許多傳單,在回家的路上全扔了。


    明明有這麽多人,但卻幾乎都是沒什麽關係的陌生人,大學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空間。在擁擠的自助式餐廳裏,我隨便找了個空位坐下。


    不知道為什麽,我拿「那種」人沒轍。覺得自己能夠成為somebody的人,下課後拿自己寫的詩去給老師看的人,能在課堂上發表不知道在寫什麽的自創歌詞的人,拍攝內容膚淺的抽象電影的人。還有一麵點頭,一麵讀、聽或看著什麽的人。


    都已經是二十歲的人了。我邊想邊解除了手機的螢幕鎖。自從前女友擅自偷看我的手機之後,我就一定會上鎖。沒有人傳郵件來。反正最後也是不得不進入一般企業上班,從事即使請了假、也總有人能代理職務的工作;偶爾妥善地使用年假,就這麽工作四十幾年。午餐大概也是用一個銅板解決吧。我也會這樣吧。舍棄掉所謂的自尊後,竟會變得如此輕鬆。


    但又是為什麽呢?每當想著這種事,就會像吃到什麽很辣的東西似地,舌頭上一陣刺痛。


    「我已經買好了。」


    禮生端著放了炸茄子的托盤回來。「又是這個啊!」我丟下這句話,就趕緊去搶食物了。


    一回到位子上,禮生開口第一句話就是:


    「吃完好料的,再去房間也ok。」


    他馬上說起了莫名其妙的話。


    「你在講什麽?」我邊拉椅子邊問。隨口問問。


    「吃完好料的,再去房間也ok。」


    「……我要開動了。」


    「你倒過來念念看。」


    我一麵咀嚼著三百九十九圓的大碗炸雞沙拉蓋飯,一麵在腦海中將他剛才說的話全部重新排列。炸雞和美乃滋十分美味,我配著大量的白飯扒進口中;吞咽到肚子裏之前,我發現剛剛他說的那句話,倒過來念也完全一樣。吃完好料的,再去房間也ok(注15)。


    「對吧?」


    禮生大大唷,你究竟在對什麽對啊?不過,的確還滿酷的。我很少覺得禮生的話很酷,但就某種層麵上來說,戴著彩虹鏡框確實也滿酷的。


    「最近看的電影裏出現回文這種東西,然後我就迷上了。啊,這種從頭念或倒著念都一樣的句子,叫做回文。」


    「……啊,回文啊。我水準太爛了所以沒有發現。」


    雖然跟小遙的角度不同,但禮生一定也很看不起我吧。我這麽心想,然後配著飲水機的麥茶,將炸雞吞下肚子。不過呢,看不起我就看不起我,沒什麽大不了的。比起看不起別人而活,被人看不起地活著,應該比較輕鬆。應該啦。


    「雅子妃和啄木鳥和雅子妃(注16)。」我說。


    「報紙和蕃茄和報紙(注17)。」禮生說。


    「房間和白襯衫和我(注18)。」禮生語塞了。


    我贏了。禮生一臉「見鬼了」的表情,開始吃起炸茄子。他總是帶著看起來很重的器材。今天是攝影機和鋁梯。


    「禮生,你有女友嗎?」雖然突然被人問起這種事,禮生也沒什麽反應。好像無關痛癢似地。「沒有。因為我覺得隻有透過攝影機看到的女性才迷人。」


    「也就是說,你想成為a片導演?」


    「……翔多,你之前說的麵包店的可愛店員呢?」


    「哎呀,那隻是說說而已。小椿那種可愛到不行的女生,才是我的真命天女。」


    注15:原文為「いいもの食い、部屋へ行くのもいい」,發音為i i mo no ku i he ya he i ku no mo i i。


    注16:原文為「雅子様とキツツキと雅子様」,發音為ma sa co sa ma to ki tsu tsu ki to ma sa co sa ma。


    注17:原文為「新聞紙とトマトと新聞紙」,發音為shi n bu n shi to to ma to to shi n bu n shi。


    注18:原文為「部屋とyシヤツと私」,發音為he ya to wa i sha tsu to wa ta shi。這句從頭念和倒著念不一樣。另外,這也是日本女歌手平鬆愛理的第八張單曲,是首描寫一九九〇年代日本女性心理的流行音樂。


    「是喔?」


    禮生語調低沉地應著。他真的是滿不在乎耶。換個話題好了。


    「你下次要拍哪種電影啊?」


    我用筷子指了指器材。「與其說是電影,倒不說是向『終極追殺令』致敬的作品」,禮生眉飛色舞地說,同時啜飮著味噌湯。看來又要開始長篇大論了。我舔了舔沾在嘴唇上的美乃滋和油脂。


    「我還是忘不了看完『終極追殺令』時的感動。那部電影中的娜塔莉波曼是永恒的。其實那是第一部蘿莉控電影喔。當時的娜塔莉波曼,身上有著一股尚未完成的魅力。我追尋著那種女性,決定等現在負責擔任副導演的作品拍完之後,就要開始嘔心瀝血地拍攝日版的『終極追殺令』。我要讓演員和工作人員徹底追隨我的腳步。我t定了決心,要親手打造『小魔女』中的瑪蒂達(注19)。」


    哇?嗯嗯嗯。是喔。哦?哇嗚……我敷衍地隨聲附和,但禮生好像沒有發現。


    禮生講爽了之後,從位子上起身。他忙碌地扛起器材和隨身物品,一堆破銅爛鐵像是在大合唱似地咯嗒作響,吵得要命。


    「喂?禮生?」


    我以像是在對小遙說話的語調說道。


    「第一次見麵那一天,你為什麽問我要不要演電影啊?」


    彩虹鏡框的鏡片底下、宛如生物一樣波浪起伏的頭發縫隙間,禮生的雙眼注視著我。


    「……因為你最像大學生。」


    禮生的瞳孔接近綠色。語氣的溫度很低。


    掰啦。他邊說邊邁開步伐。我將身體靠在椅背上,目送禮生撥開人群離去的背影。總覺得他剛才對我說了超沒禮貌的話。不,或許那是很普通的話也說不定?我實在搞不懂。


    說要親手打造瑪蒂達、背著器材的禮生,背影看起來就像是背負著全天下的自由。他的背影散發出大量甜美的氣味,彷佛在說:我今後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能夠呈現任何事物。不過,其實也是最不自由的。他應該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因為,就要二十歲了。


    我和禮生(注20)。倒過來念也一樣。剛才腦海中浮現這句回文,但我沒有說出口。我就算整個人倒立,也無法變成禮生。


    ☆


    注19:「小魔女」電影原文為matilda,由瑪拉·威爾森(marawilson;1987—,六歲出道的美國演員,長相甜美)


    飾演。


    注20:原文為「オレと禮生」,發音為o re to re o。


    叮咚。到處響著這個熟悉的聲音。


    「喂,翔多,你已經臉紅了。」


    阿純一麵將毛豆拋入口,一麵指著我說。結實子愉快地笑道「真的耶,你的酒量永遠都這麽差」,小椿也笑得像太陽花一樣燦爛。我之所以臉紅,可不隻是因為喝了啤酒的關係!我看著小椿身上那件領口開得很低的衣服,這麽想著。為什麽佐佐木希(注21)會在這種地方?不不不,她是小椿!為什麽今天也這麽可愛啊?啊?啊。我將濕毛巾抵在臉上。幾乎都乾了的濕毛巾,並沒有令我發燙的臉冷卻多少。


    「我可以再點一杯啤酒嗎?」


    聽到結實子像玻璃藝品一樣晶瑩剔透的嗓音,小椿也舉手說「我也要、我也要」。除了我之外,他們三人都很會喝;此外,這種總之先點杯啤酒的舉動也不是我的作風。其實我想點卡魯哇牛奶(注22)或草莓鮮果粒莎瓦,但因為是在小椿麵前,於是便忍住沒點。


    今天晚上我們四人來喝吧!晚上七點,到車站前的我家來討論班級旅遊的事!


    收到丘島純傳來的郵件時,我想起之前收到「抱歉,我會遲刀」的時候,以為他傳錯人了。不過,這次沒錯,確實是在約我們喝酒。我還以為他又傳錯了呢。


    無論約得再怎麽突然,我們四人總會聚在一起喝酒。找地方和聯絡的人大多都是阿純,我每次都會想要高舉雙手、大喊「跟這家夥當朋友真好?」。


    我跟阿純彼此都知道他喜歡結實子、而我喜歡小椿之後,我們之間的情誼變得更加堅定。結實子和小椿在班上是一對很顯眼的好姊妹,而我和阿純則是班上的活動幹事。我們在教室裏公布事情時,就算有人故意在旁邊開我們的玩笑,氣氛也不會變得很僵。


    從家裏出發前,我隻用發蠟整理了一下右邊的褐色短發,然後傳給小遙一封像是在騙人、但其實是真的的郵件,內容是「我等一下要跟小椿?去喝酒?!」。隻要想像小遙不爽的表情,我就像是心髒被人搔癢那樣,開心了起來。


    三人份的啤酒送上桌。我的第一杯中杯生啤酒還剩下一半多。


    我坐在阿純的對麵、小椿的隔壁、結實子的斜對麵。我們四人就像是熱騰騰的白飯、納豆、味噌湯和烤魚湊在一起一樣,變得天下無敵。


    「那個啊,班級旅遊就快到了。」


    阿純舔了舔沾到雞肉丸醬汁的手。「目的地是河口湖嗎?」「河口湖有什麽?」「河口小雞雞?」「如果不傳郵件給聯絡人群組中的所有人,會不會有人忘記?」我低級到破表的冷笑話,被眾人的發言給淹沒了。


    「如果真的要烤肉,就得事先決定采買的事。聽說烤肉用具可以在小木屋租,但食材就得自己想辦法了……」


    注21:1988-日本女演員、歌手、時尚模特兒。


    注22:kahlua and milk,咖啡利口酒「kahlua」加牛奶的一款調酒。


    每次這種事都是我在決定,真是麻煩死了。阿純雖然嘴上這麽說,但表情好像有點開心。「阿純,多虧有你,上一次班級旅遊也很愉快。」結實子說。她總是會在正確的時間點,附上正確的意見。第一次認識她時,阿純口中便碎碎念著「結實子長得好像那個誰啊」。麻生久美子(注23)!從我嘴裏迸出了一個絕妙的答案。


    「大家一起烤肉,一定很愉快!阿純,就靠你囉?」


    河口湖的景色一定很美。小椿笑著說。她的聲音像是裹上了口紅的粉紅色,一陣陣刺激著男人心中思春期的部分。


    「哎呀,采買還是要大家分工負責……對了,小椿,你之前沒來上課,又去拍攝了嗎?」阿純加點了起司春卷。


    「噢……是啊。怎麽了?」


    「沒什麽,因為我看到你的照片又登上新的雜誌?」讀者模特兒也真辛苦啊。阿純說著,把蘸了大量蕃茄醬的薯條銜在嘴裏。


    「小椿在大學裏也是名人嘛。」結實子馬t喝乾了啤酒。在場的眾人當中,酒量最好的確實是結實子。每次阿純試圖追上她喝酒的速度,卻總是喝到路走不穩。


    「讀者模特兒耶,真厲害?」我一麵說一麵想起了小遙說過的話。她從高中時期就接受模特兒的試鏡,登上了雜誌,所以身邊的人自然是對她百般奉承。當然本人也是真的很可愛啦。


    「一點也不厲害。我隻是玩票性質的而已。」哎唷,一般玩票性質的人根本不會想要成為讀者模特兒啦……


    「發型師會不會擅自改變模特兒的發型啊?你不討厭那樣嗎?」阿純說。起司春卷送來了。


    「噢……有時候發型師會叫我改變發型,但坦白說,我都假裝沒聽見。我討厭那樣。啊,可是……」


    小椿舔了舔沾到毛豆鹽水的手指,我的目光瞬間被她的嘴唇吸引。


    「啊,不過,假如是喜歡的人那麽說,我馬上就會照對方說的那樣去改變發型喔。」


    開玩笑的啦。小椿笑著說,搖曳著有如香甜蜂蜜般的褐色亮澤秀發。原來是在放閃唷!結實子說,又將酒一飲而盡。這家夥喝第幾杯了?


    「放閃?如果你指的是之前那個專科學生的話,我們已經分手了喔。而且已經分手好一陣子了。」「咦!什麽時候的事!」


    結實子製止了差點就「咯嗒」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我。我也不知道耶。阿純說。為什麽分手啊?我大聲問,結實子似乎稍微瞪了我一眼。是他們分手的時候有點不愉快嗎?不過,那跟我無關。我隻想


    注23:1978-日本女演員。


    好好確認小椿和男友分手了這個事實。


    「咦,你們為什麽交往不下去了呀?」我故意不看結實子的臉,這麽開口問道。


    「我們有點不合吧。對交往的價值觀有點出入。他會跟女生兩人單獨去吃飯。嗯,講難聽一點,他有點輕浮。不過,他很有個性,很帥氣倒也是真的。」


    我可不是還有點依依不舍喔。小椿說著,將杯中的飲料一飲而盡。我看著她,回想起禮生說過「因為你最像大學生」的那句話,然後想像自己將彩虹鏡框用力地踩爛。反正我沒有什麽個性。因為是大學生、所以就很像大學生,這到底有什麽不對?


    阿純很體貼,所以至今總是會避免話題轉到小椿的男友身上。不過,小椿經常主動提起那個經由朋友介紹而認識、就讀專科學校的男友。每當她提起,我就會輕輕捏著大腿來掩蓋心痛。


    阿純看了我一眼,霎時咧嘴一笑。你真是個好人啊。我這麽想著,也對他咧嘴一笑。結實子似乎看到了我們兩人的舉動,但我不以為意。阿純十分開心地跟結實子聊天,笑起來時兩頰柔軟鼓起的肌肉像是水煮蛋一般。我覺得他望著結實子說話的側臉,比他開車時帥多了,但我並不會告訴他這件事。


    「你是不是好久沒有過沒男友的生日了?」別說了。聽到結實子這句話,小椿不太高興地說。「小椿生日要到了嗎?」「翔多,你不知道嗎?」去年不是辦了派對嗎?結實子說。我凝視著正在加點啤酒的結實子。我功課做得真是太不夠了。「今年有拍攝的工作,所以不用替我辦了,工作人員會替我慶祝。」小椿說。我馬上假裝去廁所,偷偷告訴店員「小椿最近生日」,然後請他們準備免費的蛋糕。


    後來我們哇啦哇啦地聊著想在河口湖做的事,然後玩起了大喜利(注24):題目像是烤肉、釣魚、徹夜喝酒、到處泡湯、全員逃走中、徹夜玩疊疊樂、期末報告等等。盡興地散會之後,我跟阿純先送兩個女生到車站,然後兩人便在車站周邊信步而行。我想最後采買烤肉的食材、預定租借


    的烤肉用具等等的工作,大概還是會落到阿純頭上吧。我早已錯過了最後一班電車,所以打算到阿純的公寓過夜,然後打「世界足球競賽」到天亮。像這樣走著走著,晚風颼颼地帶走醉意,令我感覺剛才的歡笑時光似乎正逐漸飄向過去、消失不見。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會為了讓心情high起來而去喝酒的呢?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為了能和第一次見麵的人毫無拘束地聊天,酒變成了重要的媒介呢?我想起光是眾人湊在一起,就熱鬧萬分的國、高中時期。在過了末班車時間的街頭,喝到在回轉道上嘔吐的人,應該也有過那種時期吧。不管吃再多油炸食物,身上也不會長贅肉,隻要一顆籃球就能玩到天黑,主要的交通工具是腳踏車,看到朋友買來的a書就大驚小怪,窩在朋友家裏猛看在家人麵前絕對不會看的《草莓100%》(注25)。


    就要二十歲了啊。


    「有沒有什麽有趣的事呢?」


    注24:原本是相聲、歌舞伎中的最後一個節目,「喜利」意指觀眾歡喜,表演者得利。近年來,出現在電視節目中的「大喜利」,大多是來賓針對主持人的出題,搞笑回答的各種文字遊戲。


    注25:河下水希畫的校園戀愛漫畫。


    我朝著夜空盡情地伸展身體。


    「聚餐很有趣啊。」


    阿純說。有趣指的不是那種事啦。啊,算了。我沒有說出心裏想的事,隻說:要加油喔,河口湖。


    「你、你才要加油咧!」


    「廢?話!我第一次知道小椿跟男友分手了的事!」


    這一定是神明在叫我展開攻勢!我大叫。阿純邊說「沒有那種神明啦!」邊往我的背拍了一下。「啪」地一聲,令人痛到發麻的聲音響徹夜裏的街頭,這份痛苦又令我覺得阿純是個好人。


    即使最後一班電車沒了,大學城還是持續活動著,充滿了人與電力。不過,這份活力並不是來自小時候讓我們內心沸騰的事物,而是來自另一種引擎。


    「小椿?」


    「閉嘴啦!」


    「結實子?」


    「你有什麽資格說我!」


    我們朝著天空大聲吶喊.但是並沒有想像中爽快。夜空中散布著不知是星星或飛機的小光點,刮起飽含著明日氣息的風。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周遭的環境隻是有了一點改變,譬如像是身上穿的衣服變成了西裝,不過就是這樣逐漸改變而已。


    「小椿現在沒男友?」


    「嗯!最後她看到生日蛋糕很開心啊!你什麽時候去吩咐店員的?」


    我「嘿嘿」地竊笑,深深吸了一口氣。


    「好,降低前男友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吧!(注26)」


    「啊?」阿純停止了動作。


    「你倒著念看看,啊,促音的部分就睜,隻眼閉一隻眼吧。」


    我留下歪著頭感到困惑的阿純,朝他的公寓大步走去。去便利商店買點什麽吧。就買剛剛在小椿麵前,不好意思在居酒屋點來吃的甜點好了。酒就免了。我已經喝不下了。


    我想就這樣縱身一躍,給那片夜空一拳。那麽一來,說不定世界會「轟隆」地搖晃,發生什麽有趣的事。


    打開手機,現在才收到小遙的回訊,內容是「喔,是喔。我等一下要練舞」。這麽晚了還要練舞啊?小遙大人真是了不起。我一麵想著要去便利商店買什麽,一麵快轉著時間所剩不多的今天。


    在河口湖,會有什麽有趣的事嗎?


    注26:原文為「とし彼氏、劣化しよう!」,發音為yo shi ka re shi re k ka shi yo,如果少了促音「つ」,則從頭念和倒著念都一樣。促音「つ」,在日文為停一拍的感覺。


    ☆


    好久沒在休息室看到藍色的挑染了,我用力地從後麵抓了一把。


    「去死啦!」


    「喂……如果不是我的話,你打算怎麽辦?」


    隻有你會對我做這種事。小遙說完,頭也不回地「啪」一聲闔上了雜誌。無論如何,小遙已經準備好要跟我說話了。


    「笨蛋,小遙是河馬!(注27)」


    「你在講什麽?」


    「你倒著念看看!」


    沉默半晌後,小遙冷著臉低聲說「你惹毛了老娘兩次」,我於是「哇哈哈哈哈」地挺起胸膛示威。吼?無聊。小遙說著,一麵「咕嘟咕嘟」地喝罐裝咖啡,一麵闔上手機。假如她這時拿出香菸的話就更搭了,但這其實不是她的作風。小遙說過「舞者是以體力決勝負的」,所以既不抽菸也不太喝酒。


    「喂?喂?小遙。」我不斷地拍打桌子,想要破壞被小遙弄僵的氣氛。


    「幹嘛啦!」


    「我覺得啊,比起愉快的時刻,引頸期盼的時候還更覺得幸福,你說對不對?」


    「……噢,嗯,確實是那樣沒錯……」


    「我要跟班上那群人去河口湖。小、椿、也、要、去!」


    話說到一半被我打斷了的小遙,以雷陣雨般的架勢歎了一口大氣,然後像在哄小孩那樣開口說:「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對嗎?」接著,她馬上露出平常那種壞心的表情。


    「你看到她沒化妝的樣子,可別嚇一跳唷。」她深深看了我一眼。


    「咦?她沒化妝的樣子跟平常差那麽多嗎?」


    「就是因為一點也沒變,所以才嚇人啊。」


    會讓人想跟她說「你根本不用化妝」喔。小遙說著,露出了至今沒有看過的表情。看到她那種表情,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隻好傻裏傻氣地應道「是喔」。


    自從那次聚餐之後,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期待班級旅遊。每當收到阿純寄來、寫著集合時間和行程等細節的群組郵件時,我的嘴角就不禁上揚。總覺得這種大家一起編織各種美夢的時候最開心了。我的眼底浮現小椿說起前男友時,有點黯然的神情。也想起了阿純用力拍我背部時的疼痛感。


    「……對了。」


    小遙「啪」一聲,咬斷了銜在嘴裏的pocky。


    注27:原文為「馬鹿、ハルはカバ!」,發音為ba ka ha ru wa ka ba。


    「翔多,你讀的大學是不是很流行拍學生電影啊?」


    我沒想到小遙會問起這種事,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是滿流行的啊。我是不太懂啦,不過朋友當中也有人在拍。」我一麵說出「朋友」這兩個字,一麵想著:禮生算是我朋友嗎?


    「我哥啊,讀美術大學三年級,他說他參加t你們大學的電影拍攝。」


    小遙先舔光pocky上的巧克力,然後咀嚼著餅乾棒的部分。光看嘴巴的動作,就知道她吃的順序。「咦?你說的那部電影……」


    我稍微傾過身,問道。


    「副導演是不是戴著彩虹鏡框?」


    「我怎麽會知道那種事?」


    我心想,說得也是。


    「不過,聽說有個人頂著一頭爆炸頭卷發。」小遙抿嘴笑道。我覺得像是頭被人猛地巴了一下。bingo!


    我並不討厭禮生。雖然覺得他是個怪咖,但偶爾也會說些有趣的話;雖然他腦子裏老是想些莫名其妙的事,但不知為何,我會跟他.起吃午餐。他會看名為《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的a書,那一頭卷發也簡直像是一大團濕氣的集合體,但這些事我全都不討厭,於是我並不想看見小遙壞心的抿嘴笑容。


    我知道她接下來想說什麽。正因如此,我希望她別說出口。


    「總之,似乎是一部莫名其妙的電影。」總覺得心臓被人用力地抓了一把。


    「我哥說


    ,那電影超無聊的。」


    你們大學的學生明明就腦筋很好?嗯,或許是因為這樣,所以想得太多、腦筋秀逗了吧?小遙說著,又拿起一根pocky,問我:「要不要吃?」我搖了搖頭,想起禮生從學生餐廳離去的背影。他肩上扛著看似沉重的器材,發出「咯嗒咯嗒」的聲音,從位子上起身的背影。


    「但我哥很高興,因為第一次有校外的人邀他參與電影拍攝。」


    pocky和禮生的夢想,在小遙口中不斷融化。


    「但我覺得,又不能靠那個維生。」


    小遙長長的睫毛,在宛如山丘般鼓起的臉頰上投下了陰影。她將我心裏的想法化為簡單的字眼,說了出來。正因為太過簡單、毫無修飾,所以讓人聽不下去。


    「又不能靠那個維生。」


    小遙又重複了一遍。她用一口美麗而潔白的牙齒,彷佛在將那些字眼咬碎似地低聲說著。在彷佛直達心髒的音樂中跳舞的小遙,與,要親手打造瑪蒂達的禮生。在分不清誰是誰的深夜夜店中、沐浴在聚光燈下的小遙,與,隻能透過攝影機的鏡頭才能看見女性的美的禮生。


    他們是一樣的嗎?


    認為自己擁有什麽的人,與認為自己一無所有的人,哪種人能活得比較好呢?哪種人會少吃點苦呢?我不懂在詩的課堂上、表現得如魚得水的人在想些什麽,也不懂禮生拍攝的電影。但這都是我自己親眼看過之後的直接感受。


    我沒有看過小遙的舞蹈。


    「明明沒有親眼看過卻說那種話,這樣不好吧。」


    「咦?」小遙瞪著我。


    「如果實際看了那部電影,說不定你會覺得非常有趣喔?我覺得,有些事還是要親眼看過才會知道吧。」


    為什麽我要挺禮生呢?我邊說邊感到難為情,語調提升了一個八度。


    「再給我一根pocky!」


    我才一伸手,小遙就故意用巧克力的部分在我的手掌上摩擦。接觸到我的體溫的巧克力,猛然融化。「你夠了喔!」這句硬擠出來的話也顯得十分無力。


    小遙不看我的眼睛。


    「翔多你,想在河口湖加油嗎?」


    我銜著pocky的尾端,點頭如搗蒜。畢竟小椿都和男友分手了。我怎能不多加點油呢?


    「是喔。」


    小遙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忽然從位子上站了起來。說不定休息時間已經結束了。小遙的藍色挑染,已經長出了黒色的發根。


    「我覺得,你和小椿不適合。」


    小遙背對著我,如此說道。沐浴在夜店的聚光燈下時,這個身影會散發出什麽樣的光芒呢?原本像是對著河口湖大聲唱歌似地、上升到頂點的心情,此時為了不讓溫度下降,我拚命唱著最高的高音。


    像在暗示我接下來會是獨自一人似的,門「碰」地闔上。我嘟囔著「小遙好冷淡?」。小遙和禮生的背影,在腦海中稍微重疊在了一起。我用力搖了搖頭,讓影像錯開。


    ☆


    奇特的小椿(注28)。這種回文在我的腦海中閃燦。水平線般的齊眉瀏海,讓我看得目不轉睛。小椿將頭發染成了「神隱少女」中小黑炭的顏色。


    注28:原文為「奇抜な椿」,發音為ki ba tsu na tsu ba ki。


    「發型也變太多了吧!」


    我以響徹巴士的音量,望著她的瀏海大叫。「好黑唷!」我再度大聲嚷嚷著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實,然後又喊著:「還是齊瀏海!不過好可愛喔!」小椿原本像剛出爐麵包般、蓬鬆又有光澤的褐色秀發,現在變成了宛如深夜般的直發。長度沒變,所以變化的衝擊力格外強大。之前隱藏在褐色頭發底下的明眸皓眼,如今不再被瀏海遮掩;漂亮地向上卷翹的睫毛,看起來簡直像武器一樣尖銳。


    「嘿嘿,好看嗎?」


    很好看啊。我隻好這麽說著,同時假裝沒有察覺到心中忽然浮現的負麵情緒。結實子一麵用手梳著小椿的頭發,一麵讚歎地說:染得真好耶。女生可以沒什麽理由就互相撫摸頭發,真羨慕啊。


    要去河口湖的當天,我格外早起,打電話給阿純。他不可能會接吧,我原本這麽想的;結果響到第二聲的時候他接了起來,讓我嚇了一跳。阿純果然也提早醒了。


    街道在晨曦的照射之下閃閃發光,我將小遙說的「我覺得,你和小椿不適合」那句話,像是在踢小石子似地踢向昨天。唬爛、唬爛、聽你在唬爛。不斷高漲的心情,就這樣又漸漸攀升了好幾個八度。我跟阿純一麵吃著麥當勞的早餐,^麵像白癡一樣聊著在河口湖可能會發生什麽事的話題,結果跟平常吃麥當勞的早餐時一樣,今天的結論也是:「豬肉鬆餅堡(注29)是什麽鬼啊!」


    我們跟快到出發時間才出現的結實子和小椿會合,四人衝向巴士的最後一排。從右而左依序是我、阿純、結實子、小椿。我跟小椿的距離最遠。


    一搭上巴士,小遙馬上就傳郵件來。我有不好的預感,因此沒有點開來看。


    河口湖比想像中更遙遠,我們在巴士上度過了比想像更長的時間。行駛在陌生的土地上,被陽光照耀的巴士裏,彷佛凝聚了這個世界t所有的和平。我將頭靠在把一隻耳機塞進左耳、說著「我超愛這首歌」的阿純肩上。右耳塞著耳機的結實子聽到阿純那麽說,嗆道:如果你那麽喜歡這首歌,自己下載不就得了。


    小椿的一頭黑發織入光線,宛如有生命般的散發出光澤。


    她看著窗外,光線在她的側臉上形成了光影;窗外的世界,和小椿,連接在了一起。


    我凝視著小椿有如工筆畫般纖細的下顎線條,想起那次聚餐的事。


    ——啊,不過,假如是喜歡的人那麽說,我馬上就會照對方說的那樣去改變發型喔。


    早知道那天就多喝一點。跟喜歡蓬鬆的褐色頭發、讀專科學校的前男友分手之後,這次是喜歡黑色直發的新男友嗎?要是那天喝得更多、醉到不記得這句話就好了。從阿純耳機裏流瀉而出的聲音,像小蟲子般鑽進我的耳裏。


    小椿又交了新男友吧。心中鋪滿了好幾層防護墊。我從口袋掏出手機,深呼吸幾次之後,打開小遙傳來的郵件。


    注29:macgriddle;添加楓糖的鬆餅,內夾豬肉漢堡排。


    你們已經到河口湖了吧?抱歉,之前在休息時間的最後說了那種話。小椿說她是喜歡上了別人,所以才跟男友分手。我是為了讓你死心,才說了那種話。就醬。


    ——我覺得,你和小椿不適合。


    小遙背對著我,如此說道。其實,她是個很貼心的人。下次買pocky給她好了。我一麵想著,一麵凝視著小椿的側臉。那頭黑發是為誰而染的呢?小椿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視線,以纖細的手指不斷卷著發尾。


    在夜幕低垂的城市中,美得超乎想像的河口湖隱隱約約地出現。眾人紛紛驚呼「這景色超美!」、「真是小看了山梨縣!」。當然,我叫得比誰都大聲。


    隻不過是景色單純倒映在湖麵罷了,感覺上,映在其中的光線是朦朦朧矓地暈染開來。真的很美。但卻彷佛有格林童話中的壞心老太婆躲在裏頭似的,隱隱彌漫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圍。


    原本在一旁睡得迷迷糊糊的阿純,被我們忽然發出的歡呼聲給吵醒了。「哦?好壯觀!」他一個人重複著大概一分鍾前眾人發自內心的感動。他的眼神似乎並不單單隻是看著河口湖,而是看著即將展開的、滿心期待的旅程。你的感情八成會進展得很順利喔。我想著,但沒有說出□。我才不要跟他說呢。


    巴士爬上小山丘,一抵達秘密基地似的小木屋,一群男生便高喊


    著「有二樓耶!」,然後興奮地在整間小木屋裏跑來跑去,想先放行李的女生們都露出退避三舍的表情。我的心情像是「龍貓」中的小米那樣,到處打開房間的門;阿純則勇闖女生的寢室,被正在補妝的小椿k了一頓。「小椿,你照鏡子的時候,表情太認真了。」「要你管!」


    男生high完後也到了晚餐時間,於是便拖拖拉拉地依照草草排定的時間表,開始烤肉。為了去借烤肉用具組,我和阿純邁步前往小木屋的管理中心。


    「阿純,對不起!」


    突然間,同學尾崎扛著自己的行李,衝過我們身邊。「我要馬上冋去!」我和阿純同時「咦!」地驚呼。


    「我有急事非回去不可,真的很抱歉!」尾崎健壯的肩膀不斷起伏著,衝下了坡道。「……他一個人回得去嗎?」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有些傻眼地如此低喃著。「……到了車站,總有辦法回去吧。」聽到阿純這麽說,我隻能點了點頭。


    尾崎到底怎麽了呢?我跟阿純一麵說,一麵到了管理中心,借了一套烤肉用具組。幸好是兩個人來,如果是一個人的話根本抬不回去。


    「……小椿的新發型,也很好看呢。」


    因為鐵板很重,所以回程的速度變得很慢。我知道阿純想說什麽。


    「是啊。眉清目秀的女生,瀏海還是剪短一點比較好看,對吧?」


    「嗯。」


    「小椿現在喜歡的那個家夥,還滿懂的嘛。」


    阿純輕輕戳了一下我的頭。「我已經拜托采買組買一大堆酒了。」光是這句話,就讓我很感動了。「啊,不是啤酒喔,是甜的酒。」這家夥果然是個好人。


    「感覺你跟結實?打得火熱,有夠礙眼。」


    「早知道我就濫用幹事的權限,再多訂一間小木屋。」


    你少得意忘形了!我說完,巴了一下他的頭。開玩笑的啦。阿純說,然後愉快地笑了起來。他笑得兩頰鼓鼓地,笑得十分幸福。


    比起東京的夜晚,山梨縣的夜更加寧靜而黑暗。從位於地勢較高的小木屋這裏,能遠遠望見市區朦朧搖晃的燈火。


    慢慢加深的夜裏,眾人的期待愈升愈高、變得像充飽/氣的氣球。把處理食材的工作交給女生後,我們男生各自都換上了汗衫和短褲,開始準備烤肉用具。在眾人七嘴八舌、手忙腳亂的過程中,大家發現結實子是戶外型的女生。她一瞬間就搞定生火,木炭開始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在火光映照下,她的笑容顯得英氣逼人。「好強喔?」聽到阿純發出真心的讚歎,結實子則毫不謙虛地嗆道「哪有,是你太弱了」,於是眾人異口同聲地發出「呀?」的驚歎聲,裝出嚇得皮皮剉的模樣。


    明明才不過五月而已,今天卻已經熱得像夏天。我們的熱情和熱氣化為汗水,在亢奮泛紅的皮膚表麵一顆顆竄出。


    我們將買了一大堆的野菜和肉,擺放在發燙的鐵板上。「來做烤飯團吧!」「我想吃鍋巴!」女生們嘰嘰喳喳地開始煮飯,阿純則怒斥著早早就開始喝啤酒的男生們:「還不準喝!」吵死了,輕浮男幹事。我隨口這麽調侃他,然後明知道自己不怎麽能喝,卻仍將金色的啤酒灌入喉嚨。阿純替我買的甜酒早就已經不曉得在哪裏了。


    碳酸泡泡在喉嚨炸開。啤酒好苦。我果然還是小屁孩。


    「男生那邊的肉太多了!那不是烤肉,是蔬菜炒肉吧!」


    「蔬菜炒肉有媽媽的味道,很受歡迎耶。」


    「歡迎你個頭啦?這邊快完蛋了!你把盤子裏的肉全部放上去了喔?」


    「啊,有煙火耶!」


    「要現在放嗎?」


    劈劈啪啪。好燙好燙!這個可以吃了喔!呼?呼。啤酒不夠!鐵板滋滋作響。在這些聲音中,我們流得滿身大汗。鐵板搖搖晃晃升起的熱氣,同學們的喧嘩,肉塊中滴出了美味的油脂,從鼻孔飄了進來、最後抵達肚子的香味;空氣中飛舞著許許多多難以用言語清楚表達的、年輕而健康的事物。忍不住呼出聲的「好好吃」、「燙死了」、「煩欸你」,有如盛夏的蘇打汽水一樣,在心中嗶嗶啵啵地發出氣泡破裂的聲響。


    吸收了許多年輕的心情之後,五月的夜益發深沉。


    阿純汗濕的臉頰閃閃發光,火光從下方照亮了他的臉。雖然冰得沁涼的罐裝啤酒漸漸變溫了,還是照喝不誤;火焰映出大家脖子上的筋;每個人都開懷地笑著,沾了許多油脂的嘴唇閃著油亮的光澤.,好久沒露出來的膝蓋上,沾到了烤肉的蘸醬。尾崎要是沒回去就好了。我銜著滲入肉和醬汁的甜味的免洗筷,這麽想著。


    現在,說不定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瞬間。


    我是真的這麽想。然後不知道為什麽,感動到有點想哭。大學二年級的大家吃得臉都油油的;結實子high過頭,不小心踩到自己的長裙,長裙有點破了;眼前所有的人都笑著,大吃大喝,天南地北地聊,笑著、笑著、笑著。小椿映入了眼簾。我覺得自己的心正不聽使喚地奔向她。太快樂的時候總是莫名地想哭。我希望此刻這份無法用雙手懷抱的幸福能快點過去,成為往日的回憶。


    即使那頭黑色的秀發屬於別人,現在的我也一定是幸福的。


    「你喝得真拚命啊。」


    小椿在我右手邊用手掌掮風,替發燙的臉降溫。紅色的火焰映照在她的黑發上,十分好看。但好像跟在巴士上的時候有點不一樣?我這麽想著,然後留意到她纖細的脖子上戴著項圈式的頸煉。


    「你本來就有戴頸煉嗎?」


    我指著她的脖子問道。


    「剛才才戴的。我原本想說,如果發型評價不佳的話就不戴了,沒想到還滿受到好評的。」


    我有點太得意了。小椿說著,將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剪齊的直瀏海、宛如鋼琴黑鍵的黑發,以及項圈式的頸煉。沒有戴h戒指的無名指,看起來比平常更纖細。「要不要吃?」小椿問我,遞過來的肉烤得跟木炭一樣。「這哪能吃啊!」我笑罵道。


    「歹勢啦!」小椿笑得比平常更開心。她的聲音有如迷人的橘色火焰,從t恤領口露出來的鎖骨則有如美麗的新月。


    「你不要勉強自己喝啤酒啦。」


    小椿說著,遞給我另一罐酒。我看到紅色標簽上寫著「莓果」兩個字,確實是我喜歡喝的那種酒。我向她道謝,接過那罐酒之後,小椿站7起來。


    「隻有你發現我戴了頸煉呢。」


    謝謝。小椿說完,朝其他女生所在的方向走去。我看著她的背影,將食指搭在拉環上。


    我其實比較喜歡蓬鬆的褐色頭發,也希望她別戴著頸煉、遮住纖細的脖子。她新男友的喜好好像跟我完全不一樣啊,所以我跟她是不可能的。我對自己這麽說。


    「累鼠偶也?換你去烤肉!」


    阿純在我左手邊一屁股猛地坐下來,不斷用t恤的下襬振風。他汗涔涔的胸肌比我的還厚實。我一口氣喝掉大半罐沒什麽莓果味的莎瓦。


    「大家都太任性了!我烤肉烤得都快累死了!」雖然阿純嘴上抱怨個不停,但臉上卻笑得很開心。他卷到肩膀的袖子底下露出了結實的手臂肌肉,比我的手臂看起來更man。


    「喂喂?我問你。」阿純把沾了油脂的夾子弄得「哢嚓哢嚓」響。


    「我的啤酒呢?還有結實子呢?」


    你隻想問後麵那一句吧?我彎身附在他耳際悄聲說。煩欸你。他回嗆我,但卻羞紅了臉。在火光下淌著汗的光滑雙頰,露出少年般靦腆的神色。


    「真拿你沒辦法?」我一麵尋找從烤肉那邊消失了的結實子,一麵走回小木屋拿啤酒。小木屋似乎一直開著冷氣,冷得要命,我抱著露在吊嘎仔外頭的手臂。這麽起身一


    走,我才發現自己似乎滿醉的。


    「啊!」


    我看見裏頭結實子的背影。她似乎沒有察覺到我。我惡作劇心起,「嘻嘻嘻」地竊笑,猛然打開冰箱門、大叫:


    「結實子!阿純在找你!」?


    「嚇……嚇死人了啦。」結實子回過頭來。她穿著短褲,好像在講電話的樣子。她馬上收起手機,道了聲謝便一手拿著啤酒,走出了小木屋。她應該是因為剛才踩破了裙子,所以回來換衣服的吧。我突然感覺腦袋裏一陣天旋地轉,於是整個人往沙發一躺,擠出肚子裏所有的空氣、大叫:


    「阿純,加油啊~~~~!」


    然後,我就像是沉入海裏似地睡著了。


    回程的巴士上,我聽說阿純和結實子開始交往了。「你果然都不記得了耶。」他們小倆口笑著說。我在巴士上一直對他們大聲嚷嚷:什麽時候?在哪裏?怎麽在一起的?你們在小木屋進展到幾壘了?「烤完肉之後,大家一起去放煙火,阿純就在那時跟我公開告白了。不過,翔多你那個時候正在小木屋裏睡覺。」


    「就算把我踹醒,也要叫我一起去放煙火啊!」


    我們有去叫你喔,是你自己爬不起來的。阿純拍手大笑。


    「煙火放到一半的時候,我跟結實子去叫你起來,你嘴裏還一直說:『我馬上就起來了啦。』」「對啊。我們那時還跟你說『我們開始交往了』,你用超大的音量喊著:『你們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結實子的側臉對著阿純。


    「喂,剛才那是在模仿我嗎?我才沒有戽鬥咧!」


    好像好像喔。小椿開玩笑地說著,我輕輕拍了一下她的頭。現在我已經能做出這種舉動。阿純和結實子兩人一臉「我們開始交往了」的表情,正是那個表情,讓我前夜殘存的醉意完全煙消雲散。


    恭喜啊,小椿說。她一麵用沒有戴戒指的手掌拍著手,一麵說出「其實,結實子從好久之前就喜歡阿純了」這種對阿純來說,根本是原子彈爆炸等級的話。


    但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打從一開始就一定會變成這樣了。「阿純的感情進展順利」這種事,一定是從好久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


    黑色的頸煉很適合小椿纖細修長的脖子,我已經想不起她原本的發型了。到了星期一之後,在河口湖度過兩天的這段回憶,就會在無法碰觸的遠方,發出宛如小石子墜落的哀傷聲音。等到成為成熟的大人之後,再次聽到那個聲音時,大概會回想起那份幸福到全身肌肉都隱隱抽痛的心情吧。我這麽想著。


    ☆


    禮生罕見地蹺了第二節的課,午休的時候才現身。他背在肩上的器材看起來還是很重,許久不見,那顆亂七八糟的卷毛頭依然相當引人注目。那顆頭是不是變得比之前更大了一點啊?


    「重死了!」


    禮生一麵低聲說著,一麵露出滿足的表情。我想,他擔任副導演的作品一定是拍攝結束了,而現在正開始要拍自己想拍的、類似「終極追殺令」的作品吧。我稍稍想起了小遙的背影。於是將白飯扒入口中,好將她的背影忘記。


    「剛才,民宅變成了甜點咖啡店(注30)。」


    禮生一麵將放著幾個小缽的托盤放在桌上,一麵小聲地碎碎念。什麽?我問。然後停下嘴巴咀嚼的動作,把整句話倒過來一個字、一個字念。


    「……好厲害,不過我不太懂是什麽意思。」


    「前一陣子還是民宅的地方,最近開了甜點咖啡店。在下北澤(注31)那一帶,感覺像什麽秘密場所似的。日式糕點是公認的好吃。」


    禮生說著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話,吃起了炸茄子。不去星巴克或羅多倫(douor)而是特地跑去那種店,正是禮生的作風。他今天也戴著彩虹鏡框,透過鏡片看著他心目中的現實世界。


    「禮生,之前你說你擔任副導演的那部電影,是跟美術大學的人合作的嗎?」牛肉醬起司漢堡排還很燙,我邊吹著氣邊隨口問起。


    注30:原文為「さつき。民家が甘味吃茶」,發音為sa k ki mi n ka ga kan mi ki k sa。


    注31:位於東京都世田穀區,有許多特色小店,醞釀出獨特的氣氛,深受年輕人喜愛。


    「噢?因為想更講究色彩的visual effects,或者應該說是畫麵的藝術性,所以請美術大學的人幫忙。問這個幹嘛?」


    有朋友提起。我說著,喝了一口麥茶。禮生不說「視覺效果」,而是說「visual effects」。我噗哧笑了出來,清透的麥茶水麵搖晃。


    越過禮生的肩膀所看見的自助式餐廳門口,看起來宛如夏天的入口。在還是無名小卒的大學生來來往往的地方,季節也以一樣的速度更迭。我和禮生還無法成為大人物,但卻想成為somebody,所以才把「視覺效果」說成「visual effects」。


    「今天是在拍新的電影嗎?」


    我這麽一問,禮生露出至今從未看過的可愛表情,眯起了眼睛。


    「因為女主角星期六和星期日沒空,所以發生了一點意外,不過今天開始會再繼續拍攝。我要用這部電影賭一賭。目標是在學生電影大賽中得獎。」


    眯起眼睛、像在守護真正重要的事物似地說話的禮生。看著這樣的他,我無法吐槽他「你說是女主角,不過隻是業餘演員吧?」這種輕浮的話。此刻,禮生大概是活在他透過攝影機鏡頭所看見的世界裏吧。我想著。


    越過禮生的肩膀,我看見一個穿過初夏陽光、朝這裏走來的人影。一刀剪齊的黑色短發,短得無法蓋住脖子;強而有力的眼眸,彷佛可以撕裂這世上的謊言;脖子上戴著黑色頸煉。


    是瑪蒂達。我想著。那是出現在「終極追殺令」中的女主角——瑪蒂達。


    眼前的小椿,以我從未看過的愛戀目光,凝視著禮生的背影。


    ——啊,不過,假如是喜歡的人那麽說,我馬上就會照對方說的那樣去改變發型喔。


    小椿的嗓音總是帶著宛如頭頂上天空的澄淨,流進我的耳膜。就這樣永遠、永遠停留在腦海中,彷佛愜意的海浪般不斷輕輕搖晃。


    難怪周末女主角沒空了。因為,我們一起在河口湖烤肉。


    「咦,翔多和導演是朋友呀?」


    小椿似乎有點害羞,輕輕撫摸許久不曾裸露在外的脖子,同時把手搭在禮生的肩上。禮生回過頭,看了手表一眼,問:「已經到拍攝時間了?」我想起去河口湖之前的那次聚餐,還留著一頭蓬鬆褐色頭發的小椿,說她去「拍攝」。當時的「拍攝」並不是指身為讀者模特兒的拍攝工作,而是置身禮生透過鏡頭所看見的世界中,又哭又笑。


    剪短的黑發,很襯小椿漂亮的臉蛋。她盡量不戴飾品,隻以天生的麗質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我喜歡有個性的人;我覺得隻有透過攝影機看到的女性才迷人;小椿對男人的品味真的很怪。腦海中不斷冒出大家說過的話,然後又消失。當這些劈劈啪啪的聲音終於停止之後,我才終於能像平常一樣笑出來。


    「拍攝加油喔。」


    我朝著正往夏天入口走去的兩人揮手,同時這麽說著。


    大概是因為第三節課的時間快到了,學生們發出兵兵乓乓的聲音,開始從位子上起身。我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發出「啊~~~~~~」的一聲,然後把頭向後一仰。世界於是顛倒了過來。有幾個人朝我這邊轉過頭來,噗哧笑了,但我一點也不在意。


    像這樣向後仰著頭,所有人看起來都是顛倒的。但即使把「小椿喜歡我」(注32)倒過來念,也不成句子。小椿對男人的品味很怪


    啊?小遙說得沒錯啊?小椿竟然喜歡禮生啊?那副彩虹鏡框啊?阿純我失戀了啊?阿純去喝酒吧今天?


    我邊碎碎念著,邊顛倒望著餐廳。顛倒著看無名小卒漸漸長大成為大人的地方。大家享受著自由的同時,也試圖找到想做的事。但即使倒過來看世界,我還是無法成為禮生。小椿愛上了禮生。生禮了上愛椿小。不行不行。小椿為了禮生剪掉了長發。發長了掉剪生禮了為椿小。不行不行。她不要我。我失戀了。我在腦海中,用紅色油漆在小椿的臉上打上叉叉。


    小椿x。x椿小(注33)。


    啊!


    注32:原文為「つばきはれおのことがすき」,發音為tsu ba ki wa re o no co to ga su ki。


    注33:原文為「椿」,發音為tsu ba ki ba t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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