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騎著淑女腳踏車前往打工地點。


    發生了安城賓館事件的隔天,我也去了學校一趟。因為徹底忘了要拿打工許可證。


    都已經丟了那麽大的臉,去學校不過是小事一樁……再說我發現到,如果隻是要拿許可證,根本不必特地跑到教室。我實在太粗心了。


    我在走廊上遇到了安城。對於發生了那種事情仍能來上學的她,我不帶一絲挖苦地心想著「她真偉大」,實際上也這麽對她說了。


    安城羞紅了臉,回我:「你如果真那麽想,就來上課啦!」……嗯,但這跟那是兩碼子事。


    隻要拿到打工許可證,接下來就簡單了。


    我們的上司,就是先前那位煙火師大叔。他非常隨意地說了:「隻要有許可證,什麽時候過來都不要緊。」也因此盡管我是高中生,白天也能夠打工。


    畢竟需要應有的「證明」吧,所有事物隻有開端像儀式般非常重要……此外就是意想不到的自由。我有這種體悟。


    「各位辛苦了!」


    「噢,新人,今天也麻煩你了。」


    工作內容非常簡單,就是用手推車運走大叔們以挖土機挖出的土。


    簡單歸簡單,但屬於重度的勞力工作。對於這陣子以來一直過著吃飽就睡這種生活的身體來說非常吃力。但是,吃力的隻有身體,心情上動動身體還輕鬆得多。


    我沒有向芽芽坦白說出打工的事情。


    我直接穿著便服,不再假裝要出門上學,但芽芽什麽也沒有對我說。關於超和平busters的製作煙火計畫,我回答她:「現在正在多方麵調查。」她也就沒有追根究柢。


    這也是多虧了交換日記吧。


    鬆雪的提議開始後已過了一周,交換日記順利地輪了一遍,又回到芽芽的手中。交給她寫著眾人日記的日記本後,芽芽就寶貝地抱在懷裏,竟然說道:「那個,我要一個人看!」特地跑上了二樓。


    明明我也是一起寫交換日記的人,真不懂為什麽要這樣偷偷摸摸……


    「嗚……哇!」


    邊想事情邊做事後,手推車的車輪卡進了水溝。


    「新來的,你的腰沒有用力!腰!」


    「對不起!」


    「要不要先休息一下?阿鐵好像也來了。」


    我抬起頭,波波正在休息區跟其他大叔講話。阿鐵是波波在這處工地的外號,名字是鐵道,所以叫阿鐵。雖然我覺得波波也不錯,很有特色。


    波波做這份打工很久了,不單是運土,也會拿起鐵鏟做些比較複雜的工作。


    「嗨,仁太,做得怎麽樣?」


    我用毛巾擦臉,走向波波。


    「根本累到沒時間想……啊,對了,你之前寫的日記真糟糕耶。」


    波波的日記裏,寫著他對於新買來的熟女類成人影片的感想。當然色情部分與人體的各部位名稱他都寫得很隱晦,芽芽應該沒有發現……安城也很遲鈍,可能安全過關了吧。


    「你看嘛,我很久沒寫長長的文章了……才會心想,要朝著這種像讀書心得的風格下手!」


    既然如此,那就租點正常的電影啊……


    「算了。還有,芽芽很想見你喔。」


    「咦?嗯……」


    自從上周在我家召開「重啟交換日記大會」後,大家沒有再聚在一起過,雖然是因為各自都忙著籌措金錢……但芽芽心領神會地說:「高中生在各方麵都很辛苦呢。」


    不過,上周波波缺席。


    「而且提議要實現芽芽心願的人,就是你吧?第一個相信芽芽存在的人也是你……」


    「嘿嘿,對啊。」


    「那你為什麽保持距離?」


    波波一瞬間臉龐僵硬……好像吧,但馬上又露出平常的傻笑。


    「喂喂,仁太,你果然還是小孩子!因為有愛,就容易害羞啊!」


    「是是。」


    「而且這次的煙火製作計畫,我是得賺最多錢的人吧?爸爸會好好加油的!就是這種感覺……」


    「是啊,你們可得多加努力。」


    煙火師大叔抽著菸走來休息區。


    「對了,明天我打算做放進竹筒裏的花,你們要來幫忙嗎?」


    「咦?可以嗎?」


    「嗯,那樣子我可以再算你們便宜一點。」


    我和波波不由自主互相對看……


    「好耶──!大叔我愛你……啾啾啾!」


    「阿、阿鐵,你幹嘛,惡心死了!」


    「你剛才不是說,因為有愛就容易害羞嗎!」


    大叔拚命用手背擦拭被波波親到的臉頰。


    「……那我要不要也帶芽芽過去,她會很開心吧。」


    「咦……芽芽也要來嗎?」


    「怎麽,不行嗎?」


    「啊,不……這種事情應該要當作驚喜,酷炫地展示……」


    「可是,我們已經告訴她要做煙火了。」


    「啊~……哦,也是啦。」


    波波難得的支吾其詞讓我很在意,表情也有些陰沉。他有什麽煩惱嗎?我正想這麽問他時──


    「好了,休息結束!回到工作崗位上吧!」


    大叔響亮的拍手聲,讓一切都變得模糊。


    *


    有人在搖晃我的身體。雖然小心翼翼,但搖動幅度又很大,如同搖籃一樣。


    「嗯……怎麽了嗎?芽……哇!」


    睜開雙眼,一張臉龐近在眼前,而且不是芽芽……是個大叔。


    「仁太,早安。」


    打扮略微比平常正式一點的老爸朝我展露笑容……不過老爸基本上隻穿t恤,今天也穿著t恤。是有著動物圖案,他說自己很中意的那件。


    「你怎麽在沙發上睡?」


    「有、有什麽關係……那你有什麽事?怎麽一大早……」


    「今天是塔子的……」


    「啊……」


    我反射性地看向床鋪,芽芽還在睡覺。我們交談得這麽忘我,她似乎完全沒有發現。時間是八點,會合約在中午過後,還有時間。


    這麽做也許沒有意義,但我仍是盡可能不發出聲響地起身離開沙發。


    「嗯……等我一下。」


    公墓位在上山後不遠的地方。


    成千上百的墓碑星羅棋布在廣大的占地上,依照墓碑的大小劃分區隔,老媽的墓落在墓碑都相當巨大的區塊裏。老爸這家夥是豁出去買下來的吧……明明還隻有老媽住進這裏。墓碑上刻著的「宿海塔子」一行字顯得有些寂寥。


    老爸拿著抹布細心地擦拭墓碑。我抽出花瓶裏乾枯的花朵,放進帶來的嶄新鮮花,然後添水。不再上學以後已經很久沒來了,但國中之前,我經常和老爸兩人來為老媽掃墓。


    「我這邊弄好了,老爸……?」


    老爸繼續擦著墓碑。瘦骨嶙峋的背影看起來好像縮小了,但可能是我的錯覺。


    即使我不去學校,老爸一句怨言也沒有……起先我還以為他是對我死心了。但是,一點小事他都會顧慮我,而且還小心著不被我發現他的顧慮。那份溫柔偶爾也會讓我備感壓力,但是……


    我想起了芽芽的母親。


    在空蕩蕩的房間裏,隻為了不想起芽芽、不被芽芽束縛住,將所有的回憶全封進小小的紙箱裏。縱然做到了那種地步,從旁看了也能知道……阿姨還沒能夠忘記芽芽。


    世上沒有不重視孩子的父母。這是曾在某處聽過的陳腔濫調,我認為這種事情不能一概而論。可是,至少芽芽的母親,以及我老爸……


    「那個……對不起。」


    脫口說完後


    ,我對自己感到錯愕。我幹嘛突然道歉啊……?!


    「咦,對不起什麽?」


    老爸擦著墓碑回過頭來。我無法順利說出下一句話,正覺得不知所措,老爸就說了:


    「啊,如果是指打工,那你不用擔心。」


    「……你知道嗎?」


    我沒有告訴老爸我在打工。因為明明我也沒有去上學,這讓我有些抗拒。見到我很吃驚,老爸更是慌了起來。


    「咦?騙人,不然是什麽?啊,要做煙火這件事嗎?咦,什麽什麽?」


    「你為什麽連煙火這件事都知道?!」


    「因為我認識煙火師傅真先生啊……啊,呃……」


    我隻能目瞪口呆地望著緊張不已的老爸。


    我還以為自己是默默地做著這一切,還以為跟老爸沒有關係,是自己踏進去的全新世界。然而,老爸根本就知道,還始終保持沉默……


    「……你什麽都知道耶。」


    老爸忽然揚起微笑。


    「我什麽都不知道喔。」


    「咦?」


    「因為,我不知道仁太是為了什麽在道歉啊。」


    「……」


    老爸……


    「那麽,是什麽事?」


    「咦……呃,就是……」


    「啊,花插好了嗎?那你點燃線香吧。」


    「啊……嗯。」


    我從地上的紙袋裏拿出一束線香,同時不由自主地苦笑。


    父母……真教人沒轍耶。


    *


    「仁太,快跑快跑!」


    芽芽拉著我的手,在往靈場的小路上奔跑著。是個從我家走下坡道就能抵達,連住持也沒有的小寺院。小時候懶得一路走到秘密基地時,我們就在這裏玩耍。


    「真是的!我醒來的時候你就已經出門了!」


    「對不起啦……」


    「啊,來了來了。仁太,你好慢!」


    來到靈場旁的空地後,大家已經聚在一起開始做事。一看見波波,芽芽的雙眼亮了起來。


    「哇啊,是波波!」


    然後跑向波波,一把抱住他。


    「嗨、嗨,芽芽,你還好嗎?吃過飯了嗎?」


    「嗯,吃了唷!喏,仁太,快幫我說!」


    「什麽幫你說……你把日記本帶來不就好了嗎?」


    現在正巧輪到我,日記放在房裏。


    「不──行!那是大家的日記本,隻能寫日記!」


    「……你之前也寫了『哇』跟『v』吧?」


    「那是測試,所以沒關係!」


    我和芽芽一來一往時,鬆雪看也不看這邊地沉聲說:


    「喂,快點做事,人手不夠。」


    「啊,抱歉……」


    「雪集,對不起唷!」


    我本想過要不要向鬆雪轉達芽芽的道歉,最終還是算了。因為總覺得……那會惹得鬆雪不高興。


    在煙火師大叔的指導下,我們參與了與火藥無關的事前準備工作。比如劈開巨大的竹子、削平竹節等,很多步驟單調乏味,但也有意想不到的體力活。


    「好厲害、好厲害!好厲害喔──!」


    芽芽激動地在大家四周東奔西跑。


    忽然感覺有風吹過時,大家都會問:「咦?剛才芽芽來過嗎?」這種情況沒來由地,顯得很輕鬆自在。


    好像還要剪布放進竹筒裏,當煙火綻放時,這些布條就會在空中翩翩飛舞。安城與鶴見兩名女生負責這項工作。芽芽也吵著說:「我也想做!」我就拿了一點布讓她剪。


    「啊,芽芽,那是什麽?奶油麵包嗎?」


    「才不是呢!這是花唷,花!」


    芽芽將布剪成花的形狀後,顯得心滿意足。安城形容那是奶油麵包,但在我看來像是阿米巴變形蟲。


    大概是厭倦了這項工作,芽芽跑向波波。


    「嘿嘿……波波,做好了嗎?」


    「嗚哇?!」


    「她現在跳到你的背上了。」


    「真的假的?芽芽同學,饒了我吧……嗚、嗚哦!」


    「波波波波,前進出發──!噗噗──!」


    「她叫你前進出發。」


    「咦?好、好吧……我知道了。芽芽,抓緊我這輛特快列車吧!」


    「呀──!」


    波波往前疾衝,芽芽在他的背上踢著雙腳。出現在我的麵前以後,芽芽露出了目前為止最開心的表情。


    真是有些不敢置信。這麽幸福的時光,有芽芽在的這種幸福時光──


    竟然是為了讓芽芽成佛……為了再度與芽芽分離而存在。


    「……」


    我眯起雙眼,目光追逐著跟著波波一下子跑遠一下子又跑回來的芽芽。


    每當看見芽芽的笑臉……芽芽的房間景象就會從眼前閃過。


    芽芽的母親帶我們走進去的空曠房間。現在芽芽就在我們身邊,但是卻不在那裏……明明那是芽芽的房間,主人卻一直都不在。不過,裏頭沒有半點灰塵。


    芽芽的母親現在仍打掃著失去了主人的房間吧……


    「宿海,你那邊做好了嗎?」


    正好這時安城出聲向我說話,蹲著工作的我站起身,確定一旁的鬆雪及鶴見也能聽見以後,開口說了:


    「方便聽我說一下嗎?」


    有件事我想趁芽芽不在的時候和大家商量,之後也會寄訊息給波波。


    「宿海,怎麽了嗎?」


    「我想問你們,煙火這件事……要不要也通知芽芽的母親?」


    「咦……?」


    *


    星期一放學後……但其實跟我及波波沒有關係。芽芽以外的所有超和平busters成員,在車站前會合。


    「這種事情……真的有必要嗎?」


    鬆雪語帶責備地問。


    「嗯,一定吧……大概。」


    芽芽的母親把交換日記借給了我們。喪禮的時候,她表現出露骨的憎恨,內心應該是百感交集吧……但是,她還是借給了我們。


    芽芽不想見到母親,當然,也不想告訴她現在自己就在這世界上。一切都是因為不想讓母親更加悲傷。


    可是,真的是這樣子嗎?


    縱然無法交談,單是待在身邊,共享同樣的空氣……也許有些心意就能相通。如果要藉由放煙火讓芽芽成佛,更是有可能的吧。


    「歡迎你們來。」


    在芽芽家的玄關,芽芽的母親笑容可掬地前來迎接神情緊張的我們。


    「哎呀,鐵道……還有集跟知利子吧?大家都來了呢。我好高興,進來吧。」


    像在引導我們似的,芽芽的母親率先走進屋內。


    「早知道她會這麽高興……就該早點來哪。」


    「嗯……」


    她……很高興嗎?可能因為芽芽的母親是混血兒的緣故……她淺色的瞳孔看起來有如玻璃珠,完全看不出情緒波動。


    「火箭筒煙火?」


    我們坐在沙發上,芽芽的母親端出紅茶款待。茶點似乎是她親手做的,是加了橘子皮的餅乾,跟老媽做的蒸蛋糕完全是不同等級。不過,吃了之後格外鬆軟,幾乎感覺不到味道。


    「是、是的。」


    「這個想法真有趣,很棒啊。可是,怎麽會突然……」


    「其、其實是,小時候我們說好要跟芽芽一起製作煙火!」


    「……這樣啊,是芽衣子……」


    「那個,如果要放煙火……我想芽衣子也會很開心,要是不嫌棄,希望阿姨……全家人也能過來觀賞。」


    「你


    們真的感情很好呢。」


    我們不禁麵麵相覷。


    「呃,也不到感情很好的地步啦。」


    「芽衣子很羨慕你們吧……她被你們排擠了。」


    「咦?」


    這時,我們終於才發現──芽芽的母親一直將端來紅茶的盤子抱在胸前,那個盤子正在微微抖動。


    「嘴上說芽衣子會很開心……到頭來是你們自己樂在其中吧?不過是拿芽衣子當作藉口……」


    「阿、阿姨……?」


    「明明芽衣子……已經不在了,你們卻……什麽也沒有變──」


    「呀……」


    「為什麽……?」


    芽芽的母親一把拉住鶴見的手臂。


    「鶴見……!」


    「那一天……芽衣子也是和你們一起玩耍吧?!」


    芽芽的母親拉著鶴見的手臂連連搖晃。鶴見大概是驚慌失措,任由她搖晃自己,全身僵硬著動也不動。


    芽芽母親瞪大的雙眼中,撲簌簌地不斷溢出淚水……


    「你們看了交換日記吧?裏頭的時間停止不動了!隻有那孩子還跟以前一模一樣……可是!」


    「啊……」


    「為什麽你們卻都長大成人……明明大家一起寫了日記……為什麽!為什麽就隻有芽衣子一個人……!」


    芽芽母親散發出的驚人氣勢,讓我們全都變成了石頭,甚至忘了該保護鶴見……就在這時候──


    「伊蓮娜,怎麽了……?」


    「啊……」


    房門打開,芽芽的父親走了進來。


    「!」


    芽芽的母親抬起滿是淚水的臉龐,捉著鶴見手臂的手無力地往下滑落。


    「你們是芽衣子的……」


    「不、不好意思!我們就此失陪了……走吧!」


    安城朝臉色鐵青的鶴見伸出手,協助她站起來。


    尷尬地向芽芽的父親點頭致意後,我們逃也似地離開芽芽家。跑出玄關後,芽芽母親的啜泣聲好一陣子依然在耳朵深處繚繞不去──


    「鶴見同學……你的手臂沒事吧?」


    「……這沒什麽。」


    我們來到了靈場。五個人負責的工作都已結束,大可以分頭行動,大家卻不由自主地朝著相同的方向前進。


    「芽芽的媽媽……真是恐怖。」


    「是啊……大概一直很恨我們吧……」


    「有人這麽討厭自己……我可能還是生平第一次。」


    安城的眼眶濕潤。我心想必須對她說話,必須安撫她才行,但是……我辦不到。我們都懷抱著同樣的罪惡感,可是──


    「都是你的錯。」


    鬆雪像要跨出這種「同伴意識」般,惡狠狠地瞪向我。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正義感使然,但根本是一廂情願……你傷害了一直以來就很痛苦的阿姨,在她的傷口上撒鹽。」


    「我是……」


    鬆雪用挑釁的語氣繼續說道:


    「仁太,你負責想想辦法吧。看得見芽芽的人隻有你嘛。」


    「喂,雪集!別說了……」


    波波試圖勸阻,但鬆雪像是沒有聽見,又重複說了一次:「就隻有你而已。」說著這句話時,他的眼神與芽芽的母親有些相似。


    「……我該走了,接下來有打工。」


    為了逃離這裏,我竭力擠出聲音。


    「宿海,你臉色好難看。」


    「你明明一直是家裏蹲,一下子操勞過度了吧?」


    「是啊,仁太,我可以跟你換班……」


    「沒關係……反正我有時間,時薪還很低,才隻有波波的一半而已……必須工作才行。」


    「仁太!等等,我也跟你一起過去……!」


    總之我先踏出步伐。沒錯,現在的我就算方向錯誤,也隻能往前再往前……


    *


    「真是的~日記又卡在仁太這裏了啦!」


    看到丟在仁太桌上的交換日記,芽衣子氣憤不已。


    「討厭、討厭、討厭、討厭──!」


    連續說了好幾次討厭後,芽衣子隨即發現聲音聽來很像是「答答答」,覺得很有趣,興致高昂地重複了好幾次。「答答答──」她朝著日記本伸長手,翻開日記。裏頭的文字完成度比起兒時更高,但是,一樣是同一個人所寫,並排著超和平busters每一個人的字跡。


    芽衣子嗬嗬微笑,憐愛地慢慢撫過每一個字,再度看起已經看過好幾遍的每個人的日記。


    「能夠和芽芽以及超和平busters的成員一起行動,我很高興。絕對要大家一起讓煙火升空。」


    集的日記在細細的文字上,注滿了真心誠意。


    「關於煙火裏的布,我覺得不隻紅色,也可以放黃色,在藍天上很顯眼。我想問問芽芽的意見。」


    知利子的日記比起日記,更像是業務的聯絡事項。


    「黃色不錯啊。今天晚餐我吃了餃子。我不討厭包餃子,但包上一百個實在很累!因為爸爸很愛吃。」


    鳴子的日記最像日記,還畫了小圖案,非常可愛。另外,鐵道的日記是──


    「我好想吃餃子。今天從早上起一直工作,應該可以睡得很好吧。為了幫助入眠,今晚我也挑了一部。年齡四十二歲,正是熟成的時候。跟著參加了丈夫的同學會後,一個人在東京觀光時,出現一輛可疑的車子……就是這一種。」


    芽衣子看得一頭霧水。裏頭還有幾個比較難的單字,她佩服地心想:「波波好聰明喔。」可以看見不同於平常波波的可靠。


    但是,其他人的日記是否「像他們本人」,這就不一定了。各自都依稀隱藏著自己真正的心思,尤其是雪集的日記……不過,芽衣子不懂這些事情。能與大家溝通,她隻覺得非常高興,對交換日記複活一事開心不已。


    (果然大家都變成了大人呢,好擅長寫文章。)


    就在芽衣子感到佩服不已時,聽到了叮……咚的走調鈴聲。


    有人在按對講機。是客人嗎?芽衣子悄悄從仁太房間的窗戶往外看。


    「啊……是鶴子!」


    她噠噠噠地跑下樓,打開拉門。如果對象是超和平busters,她現在都毫不遲疑地開門。


    「……芽芽?」


    「嗯!」


    「我可以打擾一下嗎?」


    「請進來吧!」


    「我可以進去嗎?」


    「請進請進~……啊。」


    知利子站在玄關前不知所措,因為她聽不見芽衣子的聲音。


    「啊!你等我十秒鍾!」


    芽衣子連忙跑上二樓,從房裏拿出日記和筆再跑回來,然後在以前試寫的頁麵寫下「請進,恭候大駕」。


    知利子的表情有些驚慌,但馬上渾身無力似地露出微笑。


    「來來,請喝麥茶!啊,為了避免跟素麵的醬汁搞混,得先聞味道才行!嗅嗅……沒有問題!」


    說著,芽衣子將冰涼的麥茶放在知利子麵前。


    「謝謝你。」


    然後,好一會兒兩人都沉默不語。


    (鶴子是來見仁太的嗎?還是芽芽……如果是的話就太好了呢。)


    芽衣子想在日記上寫字,但又有些猶豫。包括剛才的「恭候大駕」在內,為了向大家傳達想法,那一頁「隻是寫了字」。


    在並非專屬於芽衣子一人的日記本上,她不想再增加更多「無用」的頁麵了。所以前陣子一起製作煙火時,她也沒有帶日記本去。


    (呃……呃……)


    她打算盡可能寫得小小的,在至今寫過


    字的頁麵角落裏,用最小的文字量表達意思,遲疑著遲疑著,筆在日記本上來來回回了無數次。知利子看著這幕光景一會兒後,忽然低聲說:


    「芽芽,筆可以借我一下嗎?」


    「咦?啊,好的,請用──!」


    芽衣子將筆遞給知利子,她在日記本的最後幾頁上方,寫下了「芽芽聊天專用區」。


    「咦……?」


    「芽芽如果有想說的話,以後就寫在這裏吧……還有,就算這是大家的交換日記,你也不用客氣。」


    「!」


    知利子分明看不見芽衣子,卻說得彷佛完全看穿了她的心思。


    「所以……就算日記本寫完了,再買一本新的就好了,好嗎?」


    「……鶴子!」


    芽衣子順著湧上的感動拿起筆,在「芽芽聊天專用區」寫字。


    「鶴子真的好溫柔。」


    「芽芽……」


    知利子難過地眯起眼睛,低下頭去。


    「溫柔的人……是芽芽喔。」


    「咦?」


    「明明我毫不起眼,又沒有任何優點……你卻總是稱讚我。我啊……很喜歡芽芽。」


    「芽芽也喜歡鶴子。」


    知利子靜靜注視著芽衣子的字,芽衣子忽然間才發現她在哭。但是,芽衣子不明白她流淚代表的意義。


    「鶴子,你怎麽了?」


    芽衣子輕輕伸出手指擦去知利子的眼淚。


    「好溫暖……」


    「芽芽不想看到鶴子哭喔。」


    芽衣子拿起筆,將自己的輕聲低喃原封不動地化作文字:「芽芽不想看到鶴子哭喔。」


    「芽芽……」


    知利子顯得欲言又止,但又咽了回去,然後將滑落到臉頰上的頭發撥到耳後。


    「……仁太出門去打工了。」


    「咦……打工?!怎麽回事?芽芽完全沒有聽說……」


    說到一半,芽衣子拿起筆。


    「仁太想賺錢嗎?」


    「是啊……為了實現芽芽的心願,需要一筆錢。」


    「為了芽芽的……」


    芽衣子不禁回想仁太近日來的樣子。他每天都早出晚歸,她也不曉得他是上學還是出門去了其他地方,總覺得不可以過問,所以她就保持沉默,但是……


    「芽芽對仁太造成麻煩了嗎?」


    芽衣子的字跡不安地傾斜。


    *


    夜晚,群山環繞的鄉下城鎮,即使朝著與秘密基地相反的方向前進,盡頭依然是山。這邊的山沒有橋,綠意同樣連綿不絕,已經看得索然無味,但因為沒有溪流,些許白日的氣息悶在裏頭,每踏出一步,泥土就升起陣陣熱氣。


    感覺著芽芽跟在後頭,知利子一直在心裏責怪自己。


    哪裏溫柔了……真想痛毆自己。


    但是,隻能夠這麽做了。


    知利子獨自暗暗思索著芽衣子的「心願」。


    聰明又觀察入微,知利子努力讓自己成為這樣的人,但真正的她其實很笨拙,思考時必須比別人多花好幾倍的時間。但相對地,也更能貼近「真相」。


    如今製作煙火的進度漸入佳境,但知利子並不認為芽衣子的「願望」是火箭筒煙火。


    如果是煙火,為什麽芽衣子隻出現在仁太麵前?如果是大家必須同心協力才能實現的願望──應該超和平busters的每一個人都看得見芽衣子才對。


    隻有仁太看得見芽衣子,而她出現在仁太的身邊。


    答案根本顯而易見。早在當時,不隻是知利子,大家都發現了──


    她回想著夏季的那一天,想忘也忘不了的詛咒般的日子。


    「其實仁太……喜歡芽芽吧?」


    鳴子的聲音在秘密基地裏飄蕩,知利子早就知道了那天的「計謀」。


    喜歡仁太的鳴子,喜歡芽衣子的集,是兩人串通好了要確認仁太的心意。她目擊到了兩人私底下鬼鬼祟祟商量。


    當時年幼的知利子,覺得腳尖忽然發冷。


    (為什麽要破壞大家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友誼呢?)


    但是,知利子實在沒有時間想出答案──那個計謀付諸實行,然後導致了那個結果。


    知利子痛恨沒能阻止兩人的自己,憎恨自己的遲鈍。但是……隻是因為遲鈍而已嗎?


    她一定也想知道答案吧。


    如果確定仁太喜歡芽衣子,芽衣子也喜歡仁太,那她想要目睹──


    集被芽衣子甩了的那一瞬間。


    這個想法一直折磨著她。自己怎麽會有這麽過分的想法,都是因為這樣,芽芽才會……


    但是,這種想法中,還有揮之不去的困惑。


    仁太喜歡芽衣子,這件事明眼人看了都知道。但是,芽衣子是否喜歡仁太……她就不敢肯定了。


    芽衣子對誰都很溫柔,對誰都展露笑靨。雖也覺得跟仁太的距離很近,但沒有確切的證據。


    然而,芽衣子回到了仁太的身邊。


    不是任何人的身邊,隻有仁太看得見芽衣子。那麽,答案無庸置疑。既然如此,「大家必須在一起才能實現的心願」──指的會不會是想知道仁太真正的心意?


    這是大家沒有聚在一起,也能實現的心願……但是,也許那一天在芽衣子心中留下了強烈的印象。大家都在,鳴子又起頭問了:「其實仁太喜歡芽芽吧?」首度可以問出仁太的心意。


    知利子不知道自己的推測是否正確。


    她也沒有跟任何人商量,但是,她認為與死亡的瞬間越近、與死亡的原因越近的事情,與願望的距離也就越近。最重要的是,芽衣子的願望若實現了──知利子那天的願望也會實現。亦即集被芽衣子甩了的瞬間將會到來。


    (芽芽,對不起……可是,我們的願望是一體的吧?)


    「就快到了。」


    知利子朝著芽芽應該存在的背後說道。


    漆黑夜裏的樹林前方,宛如幽暗隧道的出口,出現了青白色的耀眼光芒──


    *


    「是仁太!」


    芽衣子的雙眼閃閃發亮──但是,瞳孔深處旋即閃現起複雜的光芒。


    仁太在山路的工地打工,作業現場的巨大照明燈照亮了仁太他們。


    他身上的t恤滿是汙泥,脖子上明明卷著毛巾,也沒有去擦流下的汗水,拿著鏟子鏟土。芽衣子並不知道,這項作業是「不久前還不許他做」的高階工作。站在遠處,也看得出仁太的呼吸很急促。


    「啊……」


    芽衣子第一次見到仁太工作的樣子。腰部使力的位置跟一起工作的叔叔們不一樣,鐵鏟插進泥土時的角度也不同,還不習慣這項工作,兩腳很快就重心不穩。


    「聽說是久川介紹了這份打工。」


    知利子的聲音沒有傳進芽衣子耳中。因為她已經受到吸引,搖搖晃晃地邁步走向仁太。


    (啊,是波波……)


    芽衣子在臨時搭建的辦公室前停下腳步,鐵道正和看似前輩的中年男子說話。


    「新來的小哥很拚嘛。」


    「嘿嘿,是啊。」


    鐵道如同自己受到稱讚般,驕傲地仰起頭。


    「仁太真是太帥了。」


    (啊……)


    芽衣子直勾勾地望著仁太。


    他的汗水,他的勞動,都是為了製作煙火,為了實現芽衣子的心願。


    芽衣子還以為照明燈故障了,因為視野周邊突然有些扭曲。但是,其實是因為湧上眼眶的淚水。在刺眼的燈光照耀下,唯獨仁太的輪廓清晰地浮現出來──


    「


    太帥了……」


    芽衣子無意識地重複著鐵道說過的話。


    幼年時期,芽衣子在班上是孤單一個人。


    但是,是仁太……超和平busters保護了她,待在她的身邊。


    對她來說,他們是生平頭一次交到的朋友。芽衣子非常喜歡大家,沒有誰多誰少的分別,對每一個人的喜歡,分量都一樣。


    但是,種類呢?意義呢?


    真的是一模一樣、全然相等的喜歡嗎?


    (芽芽……喜歡大家,喜歡仁太。)


    而這個喜歡的涵義是……


    就在這時,尖銳的話聲打斷了芽衣子朦朦朧朧的思考。


    「喂,你要休息到什麽時候!」


    鳴子從辦公室走了出來。芽衣子忍不住「啊」地停下雙腳。


    「不要隻讓仁太認真工作,你也快點做事啦!」


    「是是~」


    「那個小哥真是超級厲害的新人哪!明明才剛新來,竟然就把女朋友帶到工地現場來啦。」


    「才、才不是!我隻是剛好來這邊有事……對了!不隻宿海,我也找久川有事情……」


    「然後帶著一大堆慰勞用的飯團跑來山上嗎?」


    「吵死了,波波你閉嘴啦!」


    鳴子滿臉脹得通紅,朝著哈哈大笑走開的兩個男人哼了一聲後,看向工作的仁太。


    筆直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仁太的那雙眼睛──芽衣子不由得明白──


    現在,鳴子也覺得仁太「非常帥氣」……


    *


    「拜啦。安鳴,回去路上別變成大野狼喔!」


    「廢話少說!」


    與返回秘密基地的波波道別後,我和安城沿著鐵軌移動。


    這家夥真的是……在想什麽啊?慰勞用的飯團出奇巨大,味道還有點酸。好像是為了補充維他命c,加入了檸檬汁。


    「宿海,你臉色很難看耶?」


    「嗯……因為最近幾乎都沒有睡。」


    「最好別太勉強自己吧?就算是為了芽芽……」


    安城垂下眼瞼嘟噥說:


    「更何況……我之前也說過,你越是努力……也隻是讓芽芽越快成佛而已。」


    「……」


    我也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有多蠢。


    「可是,既然那是芽芽的心願──也隻能全力以赴了吧。」


    「宿海……」


    「因為我……對芽芽做了很過分的事情,我也知道這麽一點小事,根本彌補不了她……」


    「那才不是宿海的錯!如果我那時候沒有問那種問題……」


    「不是你的錯。」


    「就算不是我的錯!也一定是我更過分!」


    「沒必要計較這種事情吧?!」


    安城忽然沉默。她噘起嘴,把玩頭發,然後緩慢地──咚!往我的胸口推了一把。


    「嗚……嗚哇!」


    盡管力道不大,但這記太過出乎意料的攻擊還是讓我腳步踉蹌,下一秒便跌坐在地上。


    「幹、幹嘛突然推我啊!」


    我撐著手,正要起身時,安城滿臉通紅地大喊:


    「不要起來……就那樣子別動!」


    「啊?」


    「我……接下來要跟你說非常惡劣的話。」


    安城用力吸一口氣後,順著吐氣的氣勢說了:


    「──當時其實我……有點開心。聽到仁太說你……並不喜歡芽芽。」


    「!」


    我們的那一天。


    無論過了多少年,非但沒有遺忘,反而被罪惡感層層籠罩的「誰會喜歡這種醜八怪」那句話。竟然有人聽到這句話……覺得開心?


    「可是……」


    「咦?」


    「你後來馬上就跑出去,那樣子……簡直像在說你最喜歡芽芽了嘛。」


    我這才發現安城的眼眶裏浮現著淚水,一點一點地融化了塗得非常濃密的睫毛膏,流淌下來。


    「在那之後,我一直很痛苦……我無法原諒當時,那一瞬間感到開心的自己。傷害了芽芽,發生了那種事……也無法原諒……」


    安城拚命地拚湊起因淚水而斷斷續續的字句。


    「無法原諒……喜歡仁太的自己。」


    「!」


    我瞬間顯得狼狽無措。


    因為眼前的安城,和我熟悉的安城完全不一樣……應該吧。那充分顯示她在現實生活中過得很充實的發色、短裙,她怎麽可能喜歡我這種家裏蹲……


    「我努力說服自己並不是喜歡仁太,也心想必須努力喜歡上其他人……可是,接近我的男生,我一點也不覺得他們有哪裏好……」


    「喂、喂,安城……」


    我的臉龐滾燙發熱,安城也連耳根都紅透了。


    「我還是忘不了仁太……像這樣可以待在你的身邊以後,更是……我果然……」


    「慢……慢著,安城!」


    為了打斷安城的告白,我扯開喉嚨大喊。


    「咦?!幹、幹嘛啦!」


    「我……我得保持這個姿勢到什麽時候啊?!」


    「啊……」


    我像個呆瓜一樣,一直仰頭看著噙淚向我告白的安城。雖然心頭小鹿亂撞,但我再也受不了繼續保持這種毫無防備的姿勢。


    「再、再一下子……」


    「為什麽?」


    「因為……就是,我不希望你突然抱住我嘛。」


    「笨……!誰會抱住你啊?!」


    「因為!如果女孩子一邊哭一邊告白,通常男孩子都會抱住她吧!就算不喜歡對方,也會基於同情這麽做!」


    「啊?你那個知識從哪裏來的啊?」


    「咦?就、就是……電視劇那類的。」


    「你到底看了什麽電視劇啊……」


    就在這時,身後的山頭,大概是夜裏我們的聲音太吵了,讓它睡不著覺,烏鴉用迷糊的聲音「嗯嘎」地啼叫了一聲。


    「……」


    我們同時啞口無言。


    隨後我獲得許可站起來,一路走到了靠近車站的十字路口。我們兩人都緘默不語,也沒有交談,就這麽走在夜晚的城鎮裏,這段距離感覺比平常還要遙遠。


    「……仁太家不是往這邊吧?」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一個人可以回去。」


    安城停下腳步。


    「芽芽一個人……走了呢。」


    「咦……」


    「我們明明是超和平busters……卻讓她一個人走了。」


    「……」


    「所以,我也要一個人回家。」


    說完,安城追過我往前踏步。


    大屁股、高跟鞋,但是,背影卻和小時候一樣,顯得瘦小又無助。


    *


    「……」


    知利子輕輕從手機上頭別開視線,低下頭去。


    在甚至忘了開燈的昏暗房間裏,液晶螢幕明亮地浮現。知利子再三重複著想打電話給仁太但又放棄這個動作。


    「我們該回去了。」當時她出聲對芽衣子說,但沒有感覺到她的氣息。芽衣子確實回到家了嗎?


    她是幽靈,應該不用擔心她會發生意外──尤其是失足跌落溪穀這類的意外。知利子在心中念念有詞地反覆說道。


    她們沒有帶日記本過去,是因為如果芽衣子在上頭寫字,就會被大家發現自己擅自采取了行動。芽衣子曾寫下:「芽芽不想看到鶴子哭喔。」……如今想來,那真是丟臉得想找洞鑽進去的記憶。


    她再一次想打電話給仁太,然


    後──


    知利子撥打了集的電話號碼。


    「鶴見,怎麽了嗎?」


    鈴聲響了幾次後,聽到那道耳朵很快適應的嗓音,知利子突如其來地想哭。內心鬆了口氣的程度,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想要知道。」


    「咦?」


    「真的……是煙火嗎?」


    知利子幾乎不聽集的回答,一徑地傾吐自己的想法。如果認真地聽了集的附和,她真的會哭。倘若一邊哭著一邊說這種話……集會覺得她是沉重的女人,與她拉開距離。


    她不認為願望是煙火、想知道芽芽的心意──集靜靜聽著這些事。


    「所以,我……」


    「那麽歸根究柢,你到底想做什麽?」


    「什麽?」


    「你想做的事情,就是傷害我們所有人吧?」


    「咦……」


    「沒錯吧?那一天對大家來說都是傷口……但是,你卻想再一次確認那天的答案吧?……啊。」


    說到這裏,集不再說話。手機話筒另一邊飄蕩著夏夜特有的濃密無言氛圍。


    「鬆雪,怎麽了……」


    「是啊……隻要再回到那一天就好了。」


    「咦?什麽意思……」


    「就是重現啊。大家一起聚在秘密基地裏……然後問宿海,你喜歡芽芽嗎?」


    「!」


    重現……他們的那一天?


    知利子一時間不明所以。剛才集明明說了:「那一天對大家來說都是傷口。」還說了:「你想傷害大家。」他說中了。知利子一直認為,大家必須平等地受到傷害。她不希望隻傷害到集。


    (鬆雪……和我想的一樣。)


    「是啊,鶴見……回到那一天就好了。如果大家都對那一天感到後悔,芽芽應該也一樣後悔才對,一定。」


    集接著說道。手機裏傳來的假裝輕快的聲音,微微在顫抖。


    「因為,我們是超和平busters啊。」


    *


    我將拉門的鑰匙插進鑰匙孔。這個老舊的鑰匙孔很有個性,一旦關上,再度打開非常需要訣竅。然而,今天卻輕輕鬆鬆地打開了。


    偏偏在我不想進家門的時候……


    「我回來了……」


    我用自己最小的音量說道。下一秒,噠噠噠噠的熱鬧腳步聲傳來。


    「仁太,歡迎回來!」


    芽芽向我投來天真無邪的燦爛笑容。今晚我不想看見她的笑臉……但是,胸口一帶還是反射性地浮現暖意。


    「啊……你肚子餓了吧?要煮點東西嗎?」


    「芽芽想吃curry marché咖哩包裏頭的蘑截!」


    「你真愛curry marché這一牌耶。」


    「嗯!記得替我切掉蘑菇的梗喔,我要把咖哩醬倒進凹凹的那一麵,再一口吃掉!」


    芽芽跟到了廚房來,明朗的嗓音似乎為我稍微驅散了剛才為止與安城對話後,一直累積在胃裏的沉重感。


    「啊,對了!仁太,你日記停下來了吧!不行啦,下一個人是雪集。晚上你要寫好,明天拿給他喔!」


    「是是。」


    「啊,對了!仁太的爸爸說過腰很酸,幫叔叔買那種會咻咻冒泡的巴斯克林沐浴劑吧!我爸爸以前也會用唷!」


    「咻咻冒泡……嗯,我知道了,雖然聽不太懂。」


    抽屜裏頭塞滿了鹽味拉麵和咖哩調理包,冰箱裏則是蘇打冰棒,全是芽芽愛吃的東西。老爸因此對我說了:「仁太口味真專一耶。」


    「啊,對了對了!」


    「又怎麽了?」


    「安鳴是不是想成為仁太的新娘子呢?」


    ……


    「……啊──?!」


    我忍不住鬆手放開咖哩調理包的盒子。


    「你、你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仁太的爸爸跟芽芽也喜歡仁太,但安鳴對仁太的那種喜歡,一定是想成為仁太新娘子的喜歡喔!」


    芽芽幾乎沒有換氣,傾著身子說。


    看著她無比認真的眼神,原先非常混亂的大腦慢慢冷卻……這算什麽?這家夥為什麽要這樣……


    「……才不是咧。」


    「芽芽就是知道喔!」


    我不禁從芽芽身上別開目光。若被芽芽清澈的大眼睛注視,感覺所有一切都會被她看穿。


    「才不是什麽喜歡……」


    不,安城說了,說她喜歡我。


    但是──她的喜歡鐵定不是一般的喜歡,不過是對芽芽的罪惡感,和對過去的我的思念交雜在一起。因為,現在的我……


    「那家夥怎麽可能喜歡我這種人。」


    「咦?為什麽?」


    「為什麽……因為那家夥……那家夥她──」


    我一時間想不到要說什麽,明明前陣子在教室裏還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是臭婆娘?」


    「你、你這句話就……」


    「之前仁太說過吧,說安鳴是臭婆娘,是笨女人。」


    對喔,我好像這麽說過……


    「可是,安鳴才不是呢。她非常可愛又溫柔,說不定還喜歡仁太喔?」


    「芽芽……」


    這家夥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一直稱讚安城?


    「你……意思是希望我和安城湊成一對嗎?」


    「湊成一對?」


    「呃,就是……希望我們感情很好嗎?」


    「嗯!雖然現在感情也很好,但如果可以更好更好,一定也會更開心唷!」


    徹底冷卻的大腦中,彷佛出現了一個非常灼熱,觸感硬邦邦的小點──明知道不可以說這種話,但是……


    「那我的……喜歡……該怎麽辦?」


    「……仁太?」


    我凝視著芽芽,伸手觸摸她單薄的肩膀。


    隻有我觸碰得到,那特別的肩膀。


    「咦……」


    我將芽芽拉向自己,她的長發輕輕晃動,搔弄鼻尖。


    聞著甜美的香氣,我繼續將她拉近自己,臉龐更是湊向她,然後……


    「?!」


    咚!緩緩地推了她一把。


    「啊、哇哇?!」


    芽芽摔得四腳朝天,就跟剛才安城對我做的一樣。


    「嘿嘿,防守太薄弱了!」


    「什麽什麽?!討厭,仁太真是小孩子!」


    芽芽鼓起臉頰,回戳我的肩膀,我邊笑著邊躲開……然後發覺芽芽也在笑。


    怎麽可能付諸行動。


    芽芽不懂這種齷齪的感情。


    隻有我觸碰得到芽芽。但是,卻又絕對不能觸碰。


    「好了,你坐下來等我吧。我來加熱咖哩包。」


    「是~」


    芽芽走回起居室,同時再一次叮嚀:


    「欸……仁太,不可以忘記唷!」


    「咦?」


    「交換日記,絕對不能停下來。絕對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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