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都內發現奇怪的屍體。


    隨意瀏覽網絡新聞時,看見了這樣的標題。


    「部分內髒消失,腹部有縫合的痕跡。好惡心的案件。」


    「哇!貓目先生,不要偷看啦!」


    我和貓目先生在水無月堂看店。正確地說,我是來陪打著大嗬欠、看似空閑的貓目先生一起看店。水脈先生好像外出采買了。


    「何必嚇成這樣?該不會平常都在偷看色情網站吧?」


    「才、才沒有!隻是覺得被這樣盯著很不好意思。」


    「看那些網站表示你是一個身心健康的男生,別不好意思、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喔。」


    「我真的沒有看色情網站啦!」


    天大的誤會。貓目先生笑嘻嘻地看著我。


    「那不重要。」


    貓目先生一把搶走我的手機。


    「總覺得新聞的標題都很聳動,不是體罰,就是虐兒新聞,還有醫療意外等等……」


    「我也有看那則醫療意外的新聞,聽說有醫院掩蓋了好幾件醫療疏失,會讓人嚇到不敢到醫院看病。」


    「放心啦,聽說鄉巴佬不會感冒。」


    「第一次聽說耶!身為下總(注10)的子民真是太棒了啊!」


    我有點自暴自棄地以自嘲的語氣故意裝出開心的樣子,結果貓目先生卻露出明顯的厭惡表情。


    「你說自己是下總人,那不就包含葛飾區嗎?不要拖累葛飾區好嗎?」


    「嗚、你究竟想要嘲笑千葉到什麽時候……!」


    下總也包含了一部分埼玉縣,這麽說連埼玉縣民都得罪了。兩縣人民總有一天會對貓目先生發動總攻擊。


    「話又說回來了,這個案件真的很詭異。」


    我一邊歎息一邊從貓目先生手中搶回手機。


    「的確詭異,內髒不見聽起來就有一種很離奇的感覺。」


    「而且不見的內髒隻有肝髒喔……為什麽是肝髒呢?」


    貓目先生表情一僵。


    「隻有肝髒?」


    「嗯、是啊。新聞是這樣寫的,你看。」


    貓目先生張大金色的雙眸,再次從我手裏拿走手機,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則網絡新聞。


    「乍看之下,難以看出的精細縫合傷痕、消失的肝髒、醫療疏失……」


    「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貓目先生渾身發抖並甩了甩頭。總覺得他的臉色好像有些鐵青。


    「隻有肝髒消失,還真是有意思……」


    我謹慎地低語。


    「肝髒就是肝,魍魎最喜歡吃死人的肝了。」


    說到這裏,貓目先生忽然噤聲不語。


    「彼方先生。」


    「什、什麽事?」


    「這則新聞千萬不能讓水脈老爺知道。根據老爺的個性,看到這類新聞一定會很難過。」


    「……有道理……我答應你。」


    我立刻想起水脈先生悲傷的表情。我也不想惹水脈先生傷心,所以答應了貓目先生的要求。


    可是,原因真的如此單純嗎?由貓目先生的態度判斷,他要我保密的目的似乎不隻是因為怕水脈先生傷心。


    隔天上學時,我完全忘記這起案件。和平常一樣上課,度過尋常的一天。


    但是這一天卻和平常有點不一樣。「禦城!」下課時,有人立刻喊住我。


    一回頭,看見同係的同學綾瀨奈奈也。


    在我們係上,他算是比較會打扮的男生,經常和同樣對打扮有興趣的同學熱烈地討論流行趨勢。


    向來態度親切的他露出有點抱歉的表情,雙手合十對我說:


    「抱歉,可不可以借我上個星期的筆記?今天老師講的內容我一點都聽不懂。」


    「對了,我記得你上星期請了假?」


    「對啊,有點忙所以請假。拜托,借我好嗎?」


    他拚命拜托。


    綾瀨穿著搭配得很好看的連帽上衣與襯衫,腳上穿著一雙看起來很有份量的帥氣靴子。他的打扮和身為下總居民的我不一樣,完全就是「澀穀風」的造型。我們平常少有交集,連打招呼的機會也很少,我猜今天他找我說話,隻是因為我剛好在他附近。


    不管他找我是因為什麽理由,我無法拒絕需要幫助的人,於是把筆記遞給他。


    「謝啦,你救了我一命啊!」


    他露出如太陽般燦爛的笑容看著我,不至於令人討厭就是了。


    「我等一下就用最快的速度拿去影印。小彼方你呢?要參加社團活動?」


    他立刻替我取了一個昵稱,也太快跟人熟稔起來了吧。


    講到跟人熟稔起來就想到貓目先生,但貓目先生會讓人感到很可疑,而綾瀨同學卻不會給人有其他企圖的感覺。


    我覺得有點不自在,也有點害臊地搖搖頭。


    「沒有,我都直接就回家了。」


    「喔?原來你參加的是回家社啊?難得擁有大學的校園生活,怎麽不參加社團?太浪費了。」


    「剛好有點狀況,所以必須早點回家。」


    「因為你家很遠嗎?你住在哪裏?」


    「嗯,我住在幽落——」


    我差點脫口而出,趕緊噤聲。但是已經太遲了,綾瀨同學聽了之後眼睛閃閃發亮。


    「你住在有樂町!?原來是有錢人!」


    「別、別這麽說,我租的是租金才四萬的便宜房子啦。」


    「什麽?太便宜了吧?你該不會租倉庫住吧……?」


    「不、不是啦。說來話長,總之我有門禁。」


    「我懂了,你租的房子是類似宿舍的地方吧?到了某個時間就得趕回家,聽起來好像灰姑娘。」


    他的比喻還真浪漫。


    可惜實際上並沒有那麽浪漫。因為種種因素,我成了常世的居民,若是拒絕住在幽落町,可能得麵臨身體被消滅的悲慘下場,感覺比較像人魚公主。


    「也就是說,我們可以一起混到門禁之前囉?」


    「綾瀨同學,你不是還要去社團?」


    「其實我也是回家社,和小彼方一樣喔!知道嗎?」


    綾瀨同學突然拉近距離,用力抱著我的肩膀,害我不禁發出「哇」的驚呼。


    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對我的心髒好,盡管這隻是類似打招呼的動作。


    「好意外,我以為綾瀨同學一定會參加社團。」


    「我很忙的耶!不過那些事情已經在昨天忙完了。」


    我們走到有複印機的大學生協(注11)店鋪。綾瀨同學如他所說的,迅速地印好筆記後,當場把筆記本還給我。


    「得救了!為了表示感謝,讓我請你吃晚餐吧!」


    「咦、沒關係。不用這麽破費……」


    「別跟我客氣,我也隻能請你吃學生餐廳的餐點,隻用一枚硬幣就能表達謝意,很便宜啊。」


    最後我還是被綾瀨同學說服,和他一起前往學生餐廳。


    或許是下午第四堂課已經結束的緣故,餐廳裏已經有不少學生。有人正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吃著拉麵,也有人坐在裏頭寫報告,或者玩手機遊戲。


    我點了豬排咖哩飯,綾瀨同學負責到餐券機付款,我則先坐在窗邊的座位等候。占地不甚寬廣的校園已染上一片紅霞,一排銀杏樹隨著微風輕輕搖晃。


    「我們餐廳賣的油麵很好吃喔!」


    沒多久,綾瀨同學笑容滿麵地端來豬排咖哩飯和一碗上麵擺著幾塊叉燒肉片和魚板的油麵。


    綾瀨同學坐在我對麵的位子,笑嘻嘻地開


    始吃麵。


    「看起來確實很好吃,我下次也想吃看看。」


    「一定要吃看看,不吃絕對是你的損失喔。」


    「豬排咖哩飯也很好吃。」


    咖哩濃稠可口,很好吃。價格也便宜,偶爾來學生餐廳吃晚餐也不錯。


    這時我注意到一件事。


    「綾瀨同學。」


    「叫我奈奈也吧,喊我姓氏覺得有點太嚴肅。」


    「那我喊你奈奈也同學吧。」


    奈奈也同學笑著回問我:「什麽事?」


    「你的右臉頰怎麽了?紅紅的耶。」


    「喔,這個啊?」


    明亮的燈光讓他右臉頰上的紅腫更加醒目,他很不好意思地摸著紅腫的地方。


    「其實是摔倒造成的傷,很明顯嗎?」


    「還好啦,隻是剛好看到。還以為你被人揍了,嚇了一跳。」


    「呃……」


    奈奈也同學臉上的表情倏地消失。


    我很訝異,他那開朗的態度似乎跟著瞬間消失了。


    「啊、抱歉,沒什麽啦。」


    我慌張地想打圓場,但是奈奈也同學仍尷尬地別過了頭。


    我們就這樣不發一語,隻聽見其他學生交談的聲音。奈奈也同學默默吃著油麵,我也默默地吃著豬排咖哩飯。飯好像沒有剛才好吃,感覺一點味道都沒有。


    「突然跟你說這些,可能會嚇到你。」


    先開口說話的人是吃完了油麵的奈奈也同學,但是他臉上的表情非常灰暗和之前完全不同。


    「我哥哥的狀況不太好,其實我的臉是被他打傷的。」


    「原、原來是這樣……」


    「嚇到了嗎?」


    奈奈也同學用泫然欲泣的眼神笑了笑,我趕緊搖頭。


    「沒嚇到……隻是有點驚訝,也不知道在這種狀況下該說什麽才好……」


    「不怪你有這種感覺,抱歉。」


    「啊、可是,如果你覺得很痛苦的話,不妨跟我聊聊……我也有點在意。」


    在意,這個詞匯還真好用。我沒那麽沒禮貌,硬要打聽別人家裏的私事,可是對當事人而言,若有人可以傾聽他的心事,心情應該會輕鬆一些。


    奈奈也同學輕聲歎息,那是鬆了一口氣的歎息。


    「說來話長……我哥哥生病了。」


    奈奈也同學開始娓娓道來他家的狀況。


    「哥哥被妄想纏住了,他甚至跟大家說,他是某個高貴人物的後代,為了躲避敵人的追殺才隱藏身份。」


    奈奈也同學露出開玩笑似的笑容,但是他的眼神卻很哀傷。


    「如果隻有妄想就算了,但是哥哥以為家人是偽裝成同伴的暗殺者,經常在家裏大吵大鬧。我跟爸爸兩個人合力才能製止得了他,可是爸爸要工作,不在家,我媽無法一個人製止他,所以我一下課就得立刻回家。」


    「難怪你也是回家社。」


    「就是這樣……上禮拜也是因為我哥才沒辦法上學。」


    他聳了聳肩膀,繼續說:


    「最近哥哥的暴力傾向越來越嚴重,昨天終於讓他進去了。」


    「進去哪裏……?」


    「醫院。」


    簡短地回答之後,奈奈也同學吐了長長一口氣。


    「交給專家處理,應該會比較合適。我們真的沒辦法自己在家照顧哥哥了,再也撐不下去。送去醫院之後,哥哥不僅能得到完整的治療,我也可以像現在這樣悠閑地在學生餐廳吃晚餐,我還打算加入社團呢。」


    「原來如此……」


    從奈奈也同學的話語之中,我可以感覺到他有一種解脫感,同時也有一點罪惡感。


    「已經有屬意的社團了嗎?」


    「嗯……我想我可能會參加輕音部或是舞蹈社吧。」


    「你看起來就很像是這兩個社團的人。」


    我笑著說。


    「什麽意思?看起來就很像?」奈奈也同學說著說著也笑了。


    「以後下了課再像今天一樣,一起到學生餐廳吃飯吧。」


    好嗎?奈奈也同學問。我點了點頭。


    「當然好!進了大學之後,要是沒參加社團,很難有機會跟同學聊天,若有人可以一起吃飯當然很開心。」


    「就是啊,雖然沒有分班,可是班上沒幾個我認識的人。」


    「沒錯。」


    「而且小彼方又是草食係的人。」


    「這跟我是不是草食係沒關係吧?」


    我瞪大雙眼,結果奈奈也同學慢慢地伸手指著我說:「當然有關係。」


    「下課時間你幾乎都自己安靜地看著書,不常看你跟隔壁同學聊天。」


    「嗯、好像是這樣。」


    對我來說,找到適合的時間點和人攀談,是一項極為困難的行動。因為同學們大多聊著社團還有電視與時尚的話題,而我卻對這些話題一點也不熟。


    「對了,我找你說話就是因為很好奇你在看什麽書。你到底都在看些什麽樣的書呢?」


    「也沒什麽啦,就是一些大家都認識的作家寫的書啊。」


    「日本的作家嗎?」


    「不是。是柯南?道爾。」


    「哇,很久以前的作家耶。該不會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係列吧?」


    這時我說明,因為最近開始對推理小說產生興趣才找來看。


    「一開始就挑這麽古典的作品看,品味獨特喔。不過,電視劇倒是拍得不錯,就是那部英國的影集。」


    「我家沒有電視……」


    「是、是喔……」


    我們都接不下去,氣氛突然有些尷尬……奈奈也同學趕緊找話題聊:


    「我沒看過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原著,如何?會不會很難懂?」


    我想這就是我們社交能力不同的地方。他聊天時不會讓話題中斷,絕對是社交專家。


    「難不難懂要看譯者是誰,我手上的版本還滿簡單好懂,想看的話我可以借你。」


    「真的嗎?謝啦!」


    奈奈也同學笑逐顏開,這時我聽見他的手機鈴聲響了。


    「是我爸爸打來的……」


    他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顫抖的手從口袋拉出連著手機的吊飾。


    奈奈也同學壓低了聲音簡單說了幾句話之後,嘴唇顫抖地對我說:


    「我哥哥他、死了……」


    突如其來的噩耗。


    奈奈也同學和我前往位於新宿的醫院。


    醫院的建築似乎年代久遠,牆壁到處都是裂縫。來看診的病患很少,走進醫院後與我們擦身而過的護理人員也人數不多。整間醫院飄散著消毒水的氣味,還有某種跟不上時代的昭和氣息。


    「抱歉,連累你跟著我跑一趟。」


    往病房大樓前進的奈奈也同學無力地笑著,我默默地搖著頭。


    「小彼方陪我來真是太好了,我感覺輕飄飄的,好像一個不注意就會昏倒了。」


    他開玩笑似地說著,但是他走路的步伐確實非常不穩。


    他現在的狀況已經好多了,剛剛接完電話時,他連路都無法好好走,可見受了多大的打擊。


    我們在櫃台報上姓名之後,護理師立刻過來找我們。奈奈也同學的父母好像還沒有趕到醫院。


    「我去看看哥哥……再見……謝謝你今天陪我過來。」


    奈奈也同學跟著護理師離開,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人的死亡總是令我感到不安,可是我也無能為力。


    心情鬱悶地正想轉身離開時,雙腿卻停止了動作。


    因為我看到走廊


    的盡頭,有一個黑漆漆的人影與奈奈也同學擦身而過,朝我的方向走過來。


    「啊……」


    我忍不住發出驚呼,一股濃烈的屍臭味衝進鼻腔。


    那個黑影是遺忘了自己原本的樣貌,成了一團黑色雲霧的死者,靠著僅存的意念行動著。黑影沿著走廊直接朝我這裏走過來。


    我慌張地向右轉,如果黑影想求救,我會願意幫忙,但是我不能和黑影正麵衝突。


    想是這樣想,盡管現在情況危急,身體卻無法動彈,因為我被吸引住了。


    因為我看見一個純白色的人影站在死者對麵。


    那是一個穿著白袍,好像是這家醫院的醫生,年紀大約三十多歲的男人。


    他身上不隻白袍是白色的,年紀雖輕,頭發卻如剛落下的白雪般滿頭白發,皮膚也如白色的瓷器般白皙,眼神銳利如冰。他長得很俊美,卻讓人感到恐懼。


    他是活人嗎?


    我覺得他可能不是活人,因為他看起來不像是現世的人。


    他的美不是水脈先生那種能讓見到他的人都獲得療愈的美,他的美像是高聳的冰山般很有威嚴,卻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美。


    這個威嚴的人現在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被他的氣勢所震懾,完全說不出話。


    這一瞬間,我的視野突然漆黑一片,寒氣竄上背脊,侵入五髒六腑。


    「啊……!」


    我聽到高亢的叫聲,過了幾秒才辨識出那叫聲原來出自我的喉矓。


    發生了什麽事?我會怎麽樣?


    那團黑色物體好像連我產生的疑問都能塗黑般,迅速地侵蝕了我。


    惡臭襲擊了我的大腦。


    不是死者的臭味,而是屎尿之類的惡臭。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我隱約看見模糊的人影,不隻一個,仔細一看,整個房間塞滿了人。


    大家穿著一樣的衣服,他們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出微弱的光芒,眼神卻像是某種擺飾品般呆滯且毫無生氣。


    ——不可以待在這裏!這是他們丟棄人類的地方。待在這裏就不能繼續當人了啊!


    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在我腦中吶喊。


    醒過來時,我人正趴在一個像是天花板裏麵的空間。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不發出任何聲音,慢慢地在狹窄的通道內匍匐前進。我看見光從前麵的某個地方照進通道,原來那是設置在天花板的通風口。


    我拆下鐵網,從通風口爬下去,底下的房間是關了燈的等待區。


    雖然是晚上,但街燈自入口的玻璃門照進等待區,帶來微弱的照明。


    ——回去吧……我要回家……回到有奈……的家……


    我又聽見那個男人說話。


    但是,下一秒我聽到有人大喊:「有人逃跑了!」


    心髒如擊鼓般快速跳動,我緊張地環顧四周,發現有個高大的人用手指著這個方向,全身立刻冷汗直流,稍微停頓之後,我猛力發足狂奔。


    耳邊聽著追兵的腳步聲,伸出手用差點撞上玻璃門的姿勢試圖推開它。可是電源大概被關掉了,打不開自動門。


    還來不及想辦法打開門,背後便受到撞擊,眼前所見不再是玻璃門,而是地板。


    「竟然讓我們耗費這麽多力氣!」


    「快拿束縛器來!」


    我被壓製住了,不知不覺間來了更多幫忙抓住我的人,還有腳步聲。


    「奈奈也……!」


    我大聲喊著。可是喉嚨所發出的聲音是那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不是我自己的聲音。


    「不要吵!」


    啪地一聲短促的聲響過後,我的意識漸漸混濁,再次墜入黑暗的深淵。


    回過神時,我正在亮著燈的等待區裏。


    身體好冷,牙齒也合不攏地發出喀喀喀的刺耳聲音輕顫著。


    周圍那陣黑色陰霾已經退去,覆蓋我的黑色死者剛剛離開。


    看樣子,我剛才應該是被他吞噬了,死者原本模糊的輪廓彷佛稍稍清晰了一些。


    「可是……」


    鮮明的感覺仍殘留在耳邊、喉嚨,還有背部。剛才見到的那些情景難道是黑色死者的記憶?


    「奈奈也……他剛才喊的是奈奈也吧?」


    他確實喊了這個名字,難道那個黑影是奈奈也同學的哥哥?


    「喂!」


    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喊著我,嚇了我一跳。


    剛才見到的那個渾身雪白的男人正站在我身旁,衣服上掛著寫著「宮下」的名牌。


    「呃……啊……」


    「你是不是能看見死人?」


    神經質的聲音魄力十足,難道他看得見我被黑影覆蓋的樣子?


    「難、難道你也可以看見嗎?」


    「是我先提問的,不要用另一個問題回答我。」


    冷冰冰的視線立即刺了過來。他的身材高眺,令人有一種眼前突然出現高牆的感覺。


    「我……可以看見。」我努力擠出聲音回答。


    「喔?原來如此。」


    宮下先生點點頭,卻不打算回答我提出的疑問。


    「你如何得到看見死者的力量?」


    「為什麽要問?」


    「快回答我!」


    宮下先生鉗住我的下巴,他的手好冷,彷佛有塊冰壓在我的下巴般寒冷。


    他的手指雖然纖細好看,力氣卻跟老虎鉗一樣,我的下巴發出被強力擠壓的聲響。


    「因為、因為我吃了常世的食物……」


    連回答都讓我好吃力。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宮下先生端正的臉靠近我,噴在臉上的氣息也很冰冷……這個人到底是不是活人?


    宮下先生冷哼一聲。


    「喔……你今天晚餐吃豬排咖哩飯啊?咖哩塊放太多,蔬菜的比例卻很少,裏頭沒有調理包特有的成分,餐點裏的豬排麵衣很厚,晚餐是在學生餐廳解決的嗎?」


    「你……」


    他完全說中了,我訝異地張大雙眼。下一秒,他突然伸出手插入我的右邊肋骨下方。


    「啊!」


    「你身上沒有煙味,看來沒有抽煙的習慣,而且肝髒也沒有問題。」


    宮下先生的臉湊得更近了些說:「你合格了。」


    冰冷的臉龐忽然笑逐顏開,頭一次看見他露出如此人性化的表情,讓我的緊張感也稍微解除。


    但是,他說我「合格」是什麽意思?


    他突然鬆開手,我有點頭暈,原地踏了幾步。


    「你來這裏做什麽?」


    「什麽意思?」


    「你不像病人,既然不是病人,也不是病人的家屬,在醫院出現似乎有點不合常理。」


    「我來醫院是因為朋友的家人過世了……」


    「真是遺憾。」


    他的語氣裏聽不出任何同情的成分,反而有種說風涼話的感覺。


    我正開始有點生氣時,宮下先生繼續說道:


    「不論是誰都難逃一死……窮人或富人,好人或壞人,大家都難以逃脫『死』的命運。」


    「死的命運……」


    我想起了那些在幽落町遇到的死者與剛才擦身而過的黑色死者。


    「隻要是人都會死。」


    宮下先生無情的聲音響起。


    「這是決定好的事,也是這個世界的真理。」


    我也將在未來的某一天死去,他的意思就是這樣。


    「可是人仍然抗拒著死亡,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為了家人嗎?」


    「你的


    回答還真典型。」


    宮下先生嗤之以鼻。


    「能提出其他原因嗎?」


    「可能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或者害怕死亡吧?」


    「假設你即將死在這裏,你會擔心什麽事情?」


    突然這麽問我,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呃……如果大學畢不了業,我會很傷腦筋……因為我已經繳了注冊費,學費跟生活費也都花了……平時對我照顧有加的人,應該也會因為我的死而感到訝異與傷心……」


    水脈先生肯定會很難過,即使是貓目先生,至少也會為我露出哀傷的表情吧……我不希望他們為了我而難過。


    「真像是學生才會講的回答。」


    宮下先生冷笑一聲。彷佛被他看穿了自身的膚淺般尷尬,我雙頰發燙。


    「那你覺得呢——」


    「人總是恐懼死亡。」


    我的問題被打斷了。


    「所以才有這樣的機構和我們。」


    他指的是醫院,還有醫生。負責拯救我們生命的機構,還有拯救我們的人。


    提出這一點的宮下先生動作優雅,態度卻傲慢至極。


    「醫療技術因人類對死亡的恐懼而日新月異。再過十年、二十年,會隨著技術的發展而更突飛猛進。」


    與過去相比,醫療技術進步許多,能夠治愈原本無法治愈的疾病,甚至某種疾病因此而徹底消失。相信未來能夠依靠這些技術救活更多因疾病而痛苦的人。


    「可是,現在就已經麵臨生死關頭的病人要怎麽辦?」


    宮下先生的話讓我很訝異。


    他那對深不可測的眼睛望著我,彼此眼神交會。


    「他們無法多等十年、二十年,隻能漸漸死去。但他們也有為了他們死亡而傷心的家人,也有未完成的心願,也許跟你一樣想要念完大學。」


    「你、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艱難地擠出聲音問他。宮下先生露出挑釁的笑容說道:


    「我的意思是,不論哪個年代,都會有懷抱著遺憾死去的人。即使是被視為救世主的最新醫療技術,也經常對這些病人見死不救。」


    「可是,救不了人也無可奈何吧……雖然令人悲傷,但是醫療不可能拯救所有的人啊……」


    宮下先生的話讓我受到一些衝擊,我的心好像被人灌了鉛般沉重。


    「你說的沒錯,這也是這個世界的真理。」


    「這個世界的……」


    「人類很脆弱,總是如燭火般不穩地晃動著。」


    「但是……」宮下先生繼續說道。


    「若是被真理消滅不是很令人生氣嗎?」


    「嗄?」


    「你也不想成為那些無法被拯救的人吧?」


    「是、是啊……」


    「所以,未來必須掌握在自己手上。不該委身於時代的洪流中隨波逐流,也不該依賴任何機構或者任何人。你不覺得靠自己開創一條道路,才算是真正地反抗過命運嗎?」


    「是、是這樣……嗎?」


    他提的意見似乎很有建設性,可是我就是無法點頭認同。


    宮下先生稍微挑起眉毛看著我背後的某個地方。


    「太久沒看到像你這麽健康的人類,不小心就多說了幾句……心情好對我而言是一種困擾啊。」


    他臉上的表情依然冷若冰霜,怎麽看都不像心情好的樣子。


    「再次提醒你,千萬不要抽煙或者喝酒。」


    宮下先生拋下這麽一句話之後便轉身離開。


    「喔、好……」


    他的建議其實還滿不錯的,我不禁愣愣地回答了。


    「還有……」宮下先生停下腳步。


    「請你告訴水脈,我在這裏等他。」


    「咦?」


    為什麽他會提起水脈先生的名字?


    宮下先生似乎看穿我想問什麽,輕輕地笑了笑。


    「我隻知道一個可能讓人吃到常世的食物,並能讓你這種和平又蠢笨的學生能安穩生活的地方。」


    宮下先生在走廊上踏著規律的步伐離開一陣子後,我仍瞠目結舌地愣在原地。


    「剛才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難以理解!但是我有不好的預感。


    他那根宛如白骨般雪白的手指觸摸過的肋骨下方,不,應該說是直接摸到我的肝髒,留下了毛骨悚然的惡心感覺。


    這時背後傳來「小彼方」的呼喚聲。


    一回頭就看見表情憂傷的奈奈也同學。


    「我看過哥哥了。」


    他的聲音顫抖著。


    「真不可思議……曾經那樣大吵大鬧的一個人,現在竟然安詳地睡在床上。」


    我沒有辦法告訴他剛才看見的影像。


    「小彼方,是不是我害的?」


    「什麽意思?」


    「是不是因為我,哥哥才會死?」


    「怎麽可能!他不是在醫院過世的嗎?」


    奈奈也同學點頭說:「聽說死因是急性心髒衰竭。」


    「可是才住院沒多久就突然心髒衰竭而死,不覺得很可疑嗎?」


    黑色死者的記憶片段在我的腦海一閃而過。


    逃跑與逮捕、渴望與絕望、我仍記得那個男人的吶喊聲。


    「我猜或許哥哥曾經在這裏發生過什麽事……」


    原本垂頭喪氣的奈奈也同學忽然抬起頭來,雙眼充滿淚水。


    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告訴他實情,隻好抱著內疚的心情別過頭。


    「也許我隻是希望哥哥並不是死於心髒麻痹,畢竟我的心情還很亂。」


    「奈奈也同學……」


    我正想拍拍奈奈也同學的肩膀替他打氣時,傳來一名年長女性的呼喚聲。


    轉頭一看,有一位長得很像奈奈也同學的女人站在病房大樓的入口。


    「媽!」


    既然他家人到了,我也不便久留。雖然有點擔心奈奈也同學,但是身為外人的我還是別管太多的好。


    「那我先走囉。」


    「好。謝謝你,抱歉耽誤了你的時間。」


    「別這麽客氣了啦。對了,你不要太自責。」


    奈奈也同學默默地點頭。


    盡管還有些放心不下,但是我仍離開了醫院。


    一回到幽落町,我還沒進家門便先去拜訪水無月堂。


    大概是接觸了死者的緣故,身體到處酸痛不已,出現不舒服的征兆。可是我又不想一個人回家睡覺。


    到了水無月堂,正好看見貓目先生在裏頭的榻榻米區收拾茶杯。看樣子剛才有客人來過。


    「歡迎回來,彼方同學。」


    水脈先生露出慈祥的微笑,讓我原本緊繃的情緒和緩下來。


    水脈先生坐在那裏,腿上放著一個呈趴地姿勢的青蛙玩具,記得這種玩具好像叫做跳跳蛙。


    青蛙有著橡膠製的下半身,屁股連著一個塑料氣囊,用力壓氣囊,折迭的青蛙腿便會伸直,讓青蛙跳起來。


    「那個是……?」


    「這是今天早上豆腐小僧拿過來的玩具,這隻玩具青蛙的橡膠破了呢。」


    水脈先生答道,同時伸手撫摸著青蛙。


    「氣囊已經破了一個洞,還硬是繼續壓下去,結果讓破洞越來越大。」


    貓目先生從裏頭走了出來。


    「好像也很難用膠帶封住破洞,隻好換掉橡膠的部分。」


    水脈先生壓著氣囊,青蛙便跳了起來。他笑容可掏地看著精神飽滿的青蛙,貓目先生也心滿意足地看著,不過他注視的主要目標並不是青蛙,


    而是水脈先生。


    「不過……」


    貓目先生露出狐疑的眼神盯著我瞧。


    「你身上好像沾到了奇怪的臭味。你從哪裏回來的?」


    貓目先生皺著眉看我,我便老實地把大學朋友的哥哥去世的事情告訴了他。


    「真令人遺憾,請你朋友節哀順變。」


    水脈先生低垂著眉眼。


    「雖然遭遇了家暴,但畢竟是至親,你那位名叫奈奈也的朋友一定很難過——」


    「可是一住院就立刻去世了,真的有點可疑。」


    「的確有點奇怪。」


    水脈先生點頭。


    「我還看見了怪東西喔。」


    「怪東西?」


    我把黑色煙霧包圍我的事情告訴了水脈先生。說完之後,水脈先生臉上露出了哀傷的神情。


    「那真是……」


    「那團黑霧是不是奈奈也同學的哥哥?如果是的話,我認為有必要找出真相。」


    「彼方同學想知道真相?」


    我以點頭回答了水脈先生的提問。


    「想。我認為醫院似乎隱瞞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掩蓋醫療疏失。我想起了之前看過的網絡新聞。


    「還有,我想讓奈奈也同學開心一點。雖然我們今天才第一次正式地聊天。但是,怎麽說才好呢……」


    「你想解決他的煩惱?」


    「沒錯、沒錯!」


    這應該是我第一次試圖解決活人的煩惱吧?但是那種不希望對方留下痛苦回憶的心情,不管是對死者也好,對活人也罷,都是一樣的。


    「你的想法很好。既然如此,請讓我助你一臂之力。」


    「謝謝你,水脈先生。」


    我看著水脈先生站了起來,忽然想起有人托我傳達留言給水脈先生。


    「對了,我在醫院還見到了一個叫宮下先生的人。」


    「宮下先生?」


    水脈先生眨了眨眼睛。


    「嗯,應該是那邊的醫生。他說他等著水脈先生。」


    「是老爺的朋友嗎?」


    貓目先生也一臉訝異的模樣,而水脈先生隻是疑惑地偏著頭沒有回答。


    「原來不是水脈先生的朋友啊……他身上的白袍別著一個寫著宮下的名牌,他的皮膚白皙,長相俊美,但是感覺很冷酷。」


    「……白皙?」


    「嗯。年紀大約三十多歲,可是不知為何,他的頭發跟皮膚都是白色的。」


    我才剛說完,水脈先生跟貓目先生的表情便漸漸嚴肅起來,兩人對看了一眼,不知道怎麽回事?


    「貓目先生也認識宮下先生嗎?」


    「談不上認識不認識,沒想到那家夥到現在還在醫院出沒啊?」


    貓目先生不悅地發出咋舌聲。


    「竟然自稱宮下,那家夥的本名是都築早馬。」


    都築!這個名字我聽過。之前東原刑警講到水脈先生幫警察解決的那個撲朔迷離的案件時有提過。


    「為什麽都築會在醫院出現?」


    水脈先生的臉上蒙著一層陰霾。


    「那還用說嗎?」貓目先生恨恨地說。


    「他一定是想叫老爺過去找他,好讓他報仇。老是擺出一副高傲的菁英模樣,真想挫挫他的銳氣,讓他再也沒辦法引人矚目。實在讓人厭惡。」


    「宮……都築先生是什麽樣的人?」


    我惶恐地提問。


    「他是最差勁的討厭鬼,一想起這個人就讓我想吐。」


    「次郎!」


    水脈先生輕聲責備貓目先生,然後說道:


    「都築是很優秀的醫生,外科醫生。擁有出色的開刀技術,被人稱為神醫……最拿手的是肝髒方麵的手術,可說是天才,救治了無數人的性命。」


    「但是……」水脈先生的語氣忽然低了下來。


    「雖然他的醫術很高明,卻做了非常不應該的事。但是因為都築的手法很巧妙,至今沒有任何人發現他的惡行。」


    「不應該的事?」


    浮報醫療費用、擅自替病人安樂死……新聞曾經播報過的案件在我腦中一閃而過。


    可是水脈先生說出口的事,遠遠超越我的想象範圍。


    「聽說他吃掉了被他開刀的病患的肝髒。」


    「什麽……!」


    我頓時語塞了。被都築先生觸碰過的肝髒好像突然痛了起來。


    「彼方同學,你知道嗎?雖說肝髒是人體的重要器官之一,但是切除一部分卻不會造成嚴重傷害,人類依然能繼續活下去。」


    「嗯、我知道。」


    「他一開始找的對象是必須進行肝髒手術的病人,除了必須切除的患部之外,隻切走一小部分健康的肝髒。但是他的行為越來越大膽,最後甚至盯上不需要開刀的病人,他偽造病曆,取走了完全健康的肝髒。」


    我不禁搗著嘴巴,以壓住即將湧上來的胃酸,同時想起了當時的感覺。


    原來「合格」是這個意思。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審查過我的肝髒。


    「嗯,你會感到惡心也是正常的反應。」


    貓目先生毫不掩飾自己的壞心情,皺著一張臉說。


    「為什麽要吃肝髒?」


    都築先生的氣質實在不像活人,別說是肉食,我甚至無法想象他會吃東西。


    「我哪知道理由啊。但是我猜想,或許生吃肝髒能夠延長他的壽命。」


    「吃肝髒延長壽命?」


    「妖怪生吃肝髒獲取力量,這不是典型中的典型案例嗎?」


    對抗死亡的命運,靠自己開創道路。


    我想起都築先生曾經說過的話。


    「可、可是,他不僅是人類,而且還是個醫生嗎?得靠生吃肝髒延長壽命,未免太不科學了。」


    「你人在幽落町,居然在我們麵前提出科學兩字……」


    貓目先生以不滿的眼神瞪著我。


    糟糕。我那樣說確實全盤否定了他們的存在。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知道為什麽,都築很了解我們這邊的狀況,也知道我們是常世的居民。」


    水脈先生很困擾似地低垂著眉眼。


    「之前靠著老爺的推理差點破了案呢,可惜那幫家夥在警方到達之前便逃之夭夭。都築那家夥竟然還悠哉悠哉地繼續當醫生,真是可惡的混蛋。」


    「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去那家醫院一趟才行。」


    水脈先生倏地站起身。


    「老爺!你不能去。不必理會都築的邀約啊!」


    「次郎,我必須幫助奈奈也同學哥哥的事,也不能放任都築不管。」


    水脈先生態度強硬地宣言,貓目先生無法繼續反對。


    「彼方同學,你想在店裏休息嗎?」


    「不,我想跟水脈先生一起去。」


    我也想幫奈奈也同學解決煩惱。


    「麻煩次郎替我聯絡一下警視廳的搜查一課。這次的事件光靠我們自己的力量還不夠,最好能請警方協助。」


    「好吧……請老爺多小心,不知道都築那家夥見到老爺之後會做出什麽事來。」


    「我會小心。次郎,麻煩你顧店。」


    「小的遵命。」


    我們在貓目先生的目送之下離開了水無月堂。


    屋外的空氣出奇地冰冷,無情地吹拂著我的身體。


    醫院前停著一輛警車,坐在前座的刑警看到我們走近,探出頭來。


    「啊!是水脈先生跟小哥啊!」


    那位朝我們揮手的刑警,是之


    前在案發現場見過,總是態度激動的秋山刑警。


    「東原刑警已經先進去醫院了,他想還你人情,所以格外認真。」


    「什麽人情?我怎麽不記得幫過東原刑警什麽忙?」


    「你又來了,每次都這麽說,真是個謙虛的人啊。」


    秋山刑警笑嘻嘻地搓著手,或許是我們上次幫忙解決了殉情事件,所以他這次對我們非常客氣。


    秋山刑警催促著我們走進病房大樓。


    等待區空蕩蕩,並排的長椅上空無一人。


    東原刑警就站在等待區一隅,他還是沒變,雙手環胸,不可一世的模樣。


    「喔,你們來啦。」


    東原刑警看見了我們,水脈先生朝他深深一鞠躬。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辛苦你跑這一趟。」


    「哪兒的話。有案子發生,我怎麽可能坐視不理?畢竟這可跟我的升職有密切的關係啊!」


    東原刑警態度囂張地用隻有我們能聽見的音量這麽回答。如果他沒有講最後一句,我可能會以為他是一位極富正義感的刑警。


    「我已經跟院長談過,要求他來等待區碰麵。」


    「這樣啊,那我們就趁院長來之前先確認一下吧。」


    水脈先生轉頭看著我。


    「你是在哪裏看見疑似奈奈也同學哥哥的死者?」


    「在那邊。」


    我指著走廊盡頭的方向。


    「喔?原來出現在那邊,這麽說來,病房也應該在那個方向吧?」


    水脈先生朝走廊盡頭走去,東原刑警聽了之後搖頭說:「不……」


    「那邊是靈堂,病房在樓上。」


    東原刑警以下巴指指嵌在牆上的平麵圖。


    「由於病房不足,所以遺體很快就被移至靈堂。可是這家醫院看起來病人並不多,應該不需要立刻清出病房給其他病人使用才對……」


    東原刑警看著空蕩蕩的等待區,低聲說道。


    我想起之前看過的幻影,還有狀態淒慘的大病房。


    「或許……他們隻是不想讓我們看見病房的狀況。」


    「什麽意思?」


    「啊、不……沒什麽啦。」


    很難解釋清楚,我隻能含糊帶過。幸好東原刑警也幹脆地回答說:「沒什麽就好。」沒有繼續追問。他之所以沒問,大概是認為晚一點就會詳細調查了。


    「不過,這家醫院的人真的很少。」


    不隻等待區,就連櫃台和護理站也沒有人,隻有老舊的日光燈一直照亮著整間醫院。


    「請問有人在嗎?」


    水脈先生踏入敞開的入口,確認裏頭是否有人。


    東原刑警不悅地嘟起嘴。


    「他們也太不注意了吧?還是跑去上廁所了呢?」


    站在水脈先生背後的我也跟著窺視,隻見一堆資料雜亂無章地擺放在櫃台裏,一看就知道這家醫院沒有好好管理數據。


    「咦?」


    「水脈先生,你發現了什麽嗎?」


    「沒什麽。隻不過值班表的確認欄在一星期前就沒人填寫了,有點奇怪。」


    值班表以磁鐵固定在鐵架上,最後一次的確認日期已經是上星期的日期。


    「不管再怎麽疏忽,隔這麽久沒有確認也太誇張了一點。這家醫院真的還在經營嗎?越來越讓人感到可疑。」


    東原刑警重新看著水脈先生。


    「對了,那件事是真的嗎?都築真的在這裏?」


    「噓!」


    東原刑警難掩興奮,水脈先生豎起食指放在嘴唇上,在水脈先生的暗示下,我們離開櫃台,走到走廊上。


    這時碰巧有個年輕的男護理師從通往二樓的樓梯走下來。


    「啊!」我不禁發出驚呼。


    這位護理師跟我在黑色死者的記憶中見過的男人很像,就是那個大喊:「有人逃跑了!」的男人。我小聲地在水脈先生耳邊報告了這件事。


    「要不要讓我來找他問話?」


    「問話是我的拿手功夫。」


    水脈先生婉拒了東原刑警的提議。


    「不,現在還不需要刑警先生出手,先交給我處理吧。」


    「可是水脈先生,你是門外漢,我才是問話的專家呀。」


    「其實聽客人說話也是雜貨店老板的工作之一。而且,別看我這樣,我最拿手的就是軟化變硬了的麥芽糖。」


    我想起顏色透明的麥芽糖,用兩把衛生筷卷起來,不停攪拌後,麥芽糖漸漸軟化,顏色變白,更加美味。


    「你還是一點都沒變。」


    東原刑警對水脈先生一副沒轍的樣子。


    取得刑警的同意後,水脈先生默默地朝護理師的方向走過去。


    「真不好意思,打擾你工作一下。」


    「什麽事?」


    護理師停下腳步,語氣冷淡。他彷佛戴了張麵具般麵無表情,一動也不動。的確像是變硬了的麥芽糖,水脈先生的比喻實在貼切。


    水脈先生卻仍保持笑容,與護理師形成對比。


    「我聽說朋友住進了這家醫院,可以請問一下他住在哪間病房嗎?」


    「喔。你朋友叫什麽名字?」


    水脈先生說了一個名字,當然是順口胡謅的,護理師不可能知道那是誰。


    「不好意思……我們這裏好像沒有叫這個名字的病患,抱歉幫不上忙。」


    他點頭致歉的動作非常機械化,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


    「別這麽說,感謝你如此多禮的對應。你看起來似乎很累,貴醫院是否人力不足呢?」


    護理師似乎稍微瞪大了雙眼一秒,但是沒多久又隨口答說:「還好。」


    「這棟病房大樓看起來很大,想必有很多住院的病人吧?」


    「沒錯,病人越來越多了……」


    不經意的一句回答聽起來卻好像哪裏不太對勁,水脈先生似乎也注意到了。


    「沒有人出院嗎?」


    護理師伸手遮住嘴巴,方才那張堅硬的麵具似乎已經脫下,臉上寫滿訝異。


    水脈先生看著他手腕上的瘀青。


    「你受傷了?」


    護理師慌張地遮住有瘀青的手腕。


    「啊、這個、隻是小傷……」


    「是不是在照顧病人時弄傷的呢?」


    水脈先生的臉上蒙上一層陰霾,護理師搖了搖頭。


    「是我自己不小心。」


    「說得也對,畢竟有機會使用到束縛器吧?」


    「……你!」


    護理師瞠目結舌。


    氣氛有些尷尬,看樣子水脈先生猜中了。


    過了一會兒,護理師終於不再堅持,他刻意不帶感情地回答說:「因為經常有病人大吵大鬧。」


    「通常會讓幾名工作人員一起壓製病人,但是如果病人仍然不肯安靜下來,就必須將他固定在床上,不然要是傷害到其他病人就糟糕了。」


    「原來如此。即使受傷還是盡心完成工作,我很佩服你。你應該很盡心盡力,希望能幫助病人吧?」


    「這……」


    護理師低頭看著地板,似乎想要避開水脈先生溫柔的注視。


    「那些心靈生病的人……不僅是本人痛苦,就連在一旁照顧的人都勞心勞力。但是有了你們這些不惜犧牲自己照顧病人的護理師,病人一定會感到很安心。希望住在這裏的病人都能早日康複。」


    護理師被水脈先生的話衝擊,他忽然表情哀傷地扭曲著。


    「你說錯了……我沒有資格讓你這麽說……」


    護理師好像被閃


    電擊中般,迅速伸手抓住水脈先生的手。


    「我、我知道這些話找路過的人傾訴有點不對,可是我希望你可以聽我說,拜托你!請聽我說……聽聽我的、懺悔……」


    水脈先生訝異地張大雙眼,但隨即溫柔地朝他點頭。


    「如果我的傾聽能消除你的煩惱,我很樂意幫忙。」


    我覺得水脈先生雖是龍神,卻更像是充滿神聖氣息的觀音菩薩。


    站在水脈先生身旁的東原刑警使了一個眼色,我也會意地朝他點頭。該找一個人少的地方好好讓護理師說話。


    「你真厲害啊,剛才的誘導技巧真是太高明了。」


    兩人走在走廊時,東原刑警小聲地稱讚水脈先生。


    「稱不上什麽誘導技巧,我隻是說出心裏所想的話罷了。」


    水脈先生的表情有點複雜。


    「我隻是覺得若能找出對方的優點加以稱讚,就連麥芽糖也能軟化……」


    我們聽了護理師的懺悔及說明,得知這位護理師果然就是負責照顧奈奈也同學哥哥的人。因為他哥哥大吵大鬧,不得已隻好將他捆綁在床上,之後護理師便去照顧其他病人。


    護理師還告訴了我們另一件事,一個壓在他心頭已久的重大秘密。


    這家充滿懷舊氣氛的醫院,私底下秘密進行的惡行。


    在會客室等候我們的是一位剛剛步入老年、身材略為肥胖的男人——細田院長。


    「警察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院長明顯地皺著眉頭。東原刑警大概也習慣被調查對象這麽對應,他不理會院長厭惡的態度繼續說道:「我接獲報案,聽說最近在你們醫院過世的某位病人似乎有些疑點,希望你們能讓我們調查清楚。」


    「我們醫院很忙……請問你們有帶搜索令嗎?」


    「在這裏!」


    東原刑警從內側口袋取出一張紙,打開之後讓院長看,院長感到十分訝異。


    「你們警方竟然為了這種莫名其妙的報案而申請搜索令?」


    「因為是很有力的線索。」


    東原刑警看了水脈先生一眼,水脈先生以眼神表示謝意。


    「所以你可以帶我們去放置過世的病人的地方看看嗎?」


    「……好。」


    細田院長先撥打內線下了指示,然後跟著我們一起走出會客室。我們沿著剛才走過的通道前往地下室。


    目的地的靈堂有些昏暗,水泥牆麵滿是裂痕。


    我的身體忍不住顫抖,因為……躺在這裏的都是死人啊。


    沉悶的空氣在寒冷的走廊盤旋著,地下室一片漆黑。


    「綾瀨誠先生的遺體在這邊。」


    奈奈也同學的哥哥似乎就叫做誠。


    狹窄的房間裏擺放著簡單的床架,上麵躺著一個人。


    那人身上蓋著一塊像床單的布,臉上也覆蓋著小小的白布。感覺不像是一個人,比較像是某種物體。


    枕邊放著簡單的佛壇,空氣中飄散著焚香的味道。


    水脈先生和東原刑警走到床旁。


    「失禮了。」


    兩人默禱了一會兒,拿下覆蓋在那人臉上的白布。


    奈奈也同學的哥哥——誠先生和弟弟長得並不相似。臉部輪廓削瘦而骨感,卻帶有精明的氣質,若非事先知情,很難想象他和長相柔和、親切的奈奈也同學是親兄弟。


    水脈先生不經意地指出疑點:


    「綾瀨先生的臉上似乎有瘀血……」


    「他死於心髒衰竭,出現瘀血現象很正常。」


    院長不耐煩地說。


    誠先生的臉上確實有許多大小像是被針頭刺過的斑點狀瘀血。


    不太好意思盯著遺體看太久,加上我其實不太敢看,於是很快就別過了頭。轉頭時我注意到遺體手腕上有紅色的傷痕。


    「水脈先生,你看那個。」


    「咦?這是……束縛器造成的傷痕嗎?」


    束縛器——院長聽了這個詞匯,皺起眉頭。


    「有時候病人會激烈抵抗,我們擔心病人會傷到自己,逼不得已時隻好使用束縛器固定病人。」


    「這一點我明白。」


    水脈先生點頭,接著將蓋在遺體上的布從腳往上卷,露出的雙足上也有紅色傷痕。


    「雖然若不使用這些東西,有時候連負責照顧的護理師都會受傷……可是,使用時也應該要考慮到可能發生的意外。」


    「你說的意外是指什麽?」


    水脈先生的指摘讓院長不知該說什麽。


    「沒錯!綾瀨誠先生並不是死於心髒衰竭。」


    「水脈先生發現了什麽線索嗎?」


    東原刑警問,水脈先生深深點頭。


    「所謂的心髒衰竭是指心髒停止的狀態。死因若是心髒衰竭,表示心髒已經停止。那麽這時便產生幾個疑點。」


    「疑點?」


    「綾瀨誠先生的雙腳出現了屍斑,而所謂的屍斑會出現在死亡後血液囤積的部位,彼方同學,你知道這代表什麽意思嗎?」


    水脈先生突然朝我發問,東原刑警與細田院長也一起看著我。


    「呃……這個嘛,是不是表示他死亡的時候,腳朝著下方呢?」


    「正是如此。人死亡之後經過約兩個小時會出現屍斑,由此可知,誠先生死亡時已經被放置了幾個小時之久。最奇怪的是,腳還朝著下方。」


    「可能是因為心髒衰竭,導致他從床上掉下來吧……」


    細田院長插嘴說道,但是東原刑警立刻反駁:


    「他被束縛器固定在床上,怎麽可能摔下床?」


    「重點就是在這裏,雖然誠先生被束縛器固定在床上,但是不知是束縛器鬆脫,或者是誠先生掙紮的緣故,讓他滑下床,就這麽死了。」


    「你在胡說什麽!他的死因是心髒衰竭!綾瀨先生是死亡之後才滑下床的!」


    細田院長大聲喊道。


    水脈先生則回答:「不,他先滑下床,然後才斷氣的。我有證據能顯示出他並非死於心髒衰竭。」


    「證據就是誠先生臉上的瘀血。」


    「那是溢血點,有什麽問題嗎?」


    細田院長的聲音有些不耐煩,但是水脈先生依然氣定神閑。


    「當人無法呼吸時,臉上便會出現那樣的紅點,形成的原因是臉上的微血管破裂。心髒衰竭的病人也會有那樣的紅點。」


    「你用了『也』這個字,是否表示還有其他原因能造成紅點?也對,呼吸困難不一定隻有心髒衰竭才會引起。」


    水脈先生肯定了東原刑警的推測。


    「沒錯。心髒衰竭時,呼吸停止後心髒也跟著停止跳動,輸送至臉部的血液不多,溢血點自然較小,差不多是針尖輕輕刺入的大小。」


    我重新審視誠先生的臉孔,他臉上的溢血點不像是被針尖刺到的,根本是直接刺穿的大小。


    我大概能猜到溢血點比較大的原因。


    「原來如此,若是負責輸送血液的器官—心髒繼續跳動,即使停止呼吸,血液仍能流動……所以,心髒跳動的時間越長,微血管的破洞就越大,囤積越多血液。」


    「沒錯。」水脈先生點頭。


    原理和壞掉的跳跳蛙一樣——即使橡膠製的下半身穿了孔,若不壓縮氣囊打入空氣就沒有特別的變化。可是若繼續壓縮氣囊打入空氣,那破洞處就會擴大,漏出更多空氣。


    「從溢血點的大小分析,誠先生呼吸停止之後,血液仍持續流動了一陣子……也就是說,他的心髒並無異常——他並非死於心髒衰竭。」


    「那麽……」


    我和東原刑警屏息以待。


    「嗯,誠先生是被勒死的。很可能是在束縛器捆綁著的狀態下持續掙紮,導致束縛器的帶子纏繞住脖子,形成上吊的狀態。」


    「這算是醫院的照顧疏失吧?不過既然連值班表都那樣亂寫了,肯定也沒有好好地巡房,類似的意外隨時都可能發生。」


    東原刑警狠狠地瞪著臉色鐵青的細田院長。


    「你竟然隱瞞自己的疏失,隨便拿心髒衰竭當借口蒙混過去?我有很多問題要問你,請你到警局來一趟。」


    「我、我……」


    「有什麽異議的話,可以在警局好好地說給我們聽。應該可以挖出更多其他罪行,比方說病人明明痊愈可以出院了,你卻故意下藥,強行留住病人之類的……」


    細田院長頓時臉色大變,他看著東原刑警的眼神彷佛想問為什麽會知道他做過的壞事。


    「是你們醫院裏尚有良知的工作人員告訴我的,他還說:『我當護理師不是為了做這些壞事。』」


    東原刑警將細田院長逼至牆角,狠狠責備著:


    「應該拯救病人的醫生卻虐待病人以滿足私欲,會不會太過分了點?」


    「不是我幹的!是宮下!是那個男人帶頭做的,包括掩蓋醫療疏失也是他幹的!」


    水脈先生表情一僵,東原刑警則狐疑地反問:「宮下?」


    「就是不久之前,沒有拿介紹信就來我們醫院應征的男人。聽說他當外科醫生的經驗豐富,對外科頗有研究。再、再加上我們醫院人力不足,所以……我讓他幫忙開刀,沒想到這個男人的技術非常高明,我們就決定聘請他了!」


    「你竟然隻因為人力不足,就隨便雇用來路不明的家夥,還讓他替病人開刀啊?不過,這個叫宮下的人該不會就是——」


    東原看了我一眼,我默默地點頭。


    「喂,叫那個宮下出來,我有事情要問他。」


    東原刑警揪住細田院長的衣領說。


    「啊!」靈堂裏響起懦弱的叫聲。緊接著一陣寒風吹上我的背脊。


    「找我嗎?」


    先前那個純白色的男人就站在靈堂入口——宮下先生、不,應該是都築先生。


    「宮下,你……!你想怎麽解決你造成的問題啊!」


    「問題?別把責任推到我身上。我隻不過是提出建議罷了,並沒有保證那個人不會抵抗。若真要追根究柢,這應該是你管理不善所導致的問題。」


    都築先生幹脆地回答。麵對年長的雇主,他的態度可說是十分無禮。


    「水脈。」


    都築先生注意到水脈先生的存在。


    「你真的來了。」


    「你怎麽會在這個地方?」


    水脈先生的表情很僵硬,都築先生則輕聳了肩膀。


    「我隻不過用了一個假名,加上給他們一些建議,輕而易舉地就讓他們雇用了我。」


    「……你跑來醫院做了些什麽?」


    「除了無聊的建議之外,也從事醫療行為。畢竟我是個醫生,本來就該醫治病人。」


    那張如玻璃藝術品的臉孔出現了某種表情。


    是微笑的表情,而且是讓人感覺到親昵感的笑容。


    貓目先生曾經說過,都築先生討厭水脈先生。可是他為什麽會用這種眼神看著水脈先生?


    另一方麵,水脈先生則刻意壓低了聲音說:


    「都築,你已經沒有拿手術刀的資格了。」


    「要不要拿手術刀是我的自由。」


    「你所做的一切隻會讓你自己更痛苦。」


    「水脈這樣說真過分,好像我沒有真正醫治病人一樣。」


    水脈先生默不作聲,但是臉上瞬間出現了哀傷的表情。


    「算了,玩笑話到此結束,反正你也已經看穿一切。」


    「你果然還是跟那個時候一樣,對病人……」


    「是啊。」都築先生很幹脆地承認。


    這時院長插嘴說道:


    「你們到底在講什麽?宮下,你究竟是什麽人?」


    「細田院長,你怎麽現在才問這個問題?」


    都築先生訕笑著。院長開始慌亂起來。


    「什麽叫做真正醫治病人……怎麽回事?你說想幫助這家醫院,我也認為你的能力不錯,才請你來我們醫院幫忙。你所負責的手術……手術確實成功了啊。沒錯,應該都成功了……」


    「手術本身確實是成功的!」


    東原刑警歎息般地說道。


    「隻不過這家夥有個每次切開病人肚子時,就會偷走病人重要東西的壞習慣。你可以查一下


    都築早馬這個名字,保證查完你會昏倒。」


    「都、都築早馬……我聽過這個名字。難道就是那個……」


    院長的眼神迅速恍惚起來,似乎感覺到恐懼。看來都築先生的名聲頗為響亮。


    「都築先生,請到警局跟我們詳談。」


    東原刑警單手把玩著手銬,一邊走近都築先生,但是都築先生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你這隻老跟在水脈身邊等著立功機會的長印魚,別隨便開口跟我說話。」


    「你說什麽!?」


    「每個家夥都這麽礙眼,都是隻想要依靠別人生存的脆弱家夥。」


    都築先生憤恨地說。


    憎恨!我從他的話中隱約感覺到這個情緒。


    「這家夥也一樣。」


    他把矛頭指向細田院長。


    「我隻不過給了一個建議,之後就一直依賴我。『宮下,怎麽辦?怎麽辦,宮下?』醜態百出地懇求,自己卻不想辦法解決問題,所以才會被盡情地利用。」


    都築先生完全不看院長畏縮而醜惡的臉。


    「水脈,我們換個地方聊吧。難得再次相會,我有很多話想說。」


    「可是我對你已無話可說。」


    水脈先生搖頭。


    「但是,如果我的傾聽能夠解決你心中的煩惱的話……」


    「煩惱?」


    都築先生往前踏出一步,他的臉孔靠近水脈先生並發出冷笑。


    「你說我有煩惱?我跟靠你幫忙的死者與妖怪不同,我並不想被你拯救,別把我跟那些家夥混為一談。」


    「可是……」


    「我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協助。」


    都築先生說話的語氣蘊藏著怒氣,冷酷的眼神裏有著憤怒的火焰。


    「都築……」


    水脈先生用哀傷的眼神望著都築先生。


    當他們麵對麵站著的時候就能看出來,他們是完全相反的存在。水脈先生總是替人解決煩惱,而都築先生則是——


    「散播煩惱的人……」


    聽到我的低語,都築先生轉頭看著我。


    「我要感謝你的幫忙,謝謝你把水脈帶來這裏,值得稱許。」


    「我、我帶水脈先生來醫院並不是為了要幫你,我們來這裏是為了要幫助奈奈也同學跟誠先生。」


    「無所謂。」


    他不理會我的說明,徑自看著院長。


    「離開的時候到了,這家醫院已經無法繼續存活下去。」


    「啊……」


    被冷酷的眼神凝視,細田院長發出簡短的驚呼。


    「人難逃一死,設施與組織也一樣,皆在諸行無常的常理之中。你為了延續即將死亡的醫院而找我幫忙,但是——」


    都築先生往前踏出一步,院長則跟著後退一步。


    「我想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你不能繼續依靠我的幫助。」


    「等、等一下!」


    院長懇求般大叫。


    「真難看。」


    都築先生冷冷地說,一股寒意在全身竄流,讓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我最受不了那些明明沒有生存能力,卻仍然囂張跋扈的家夥。你的生命就在此地結束吧。」


    都築先生說完後,隨即響起低沉的呻吟聲,沉重的軀體如腐朽的樹根折斷般倒下。


    院長的身體直接倒在地上。


    「啊……啊……」


    院長雙眼圓睜,口中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四肢開始痙攣。


    事情發生得實在太過突然。


    「都築!你這混蛋對他做了什麽!」


    東原刑警發出怒吼,但是都築先生毫不在乎。


    「不要繼續丟人現眼,快點結束這一切吧。」


    都築先生態度囂張地指著東原刑警的鼻尖說:


    「你就替他的屍體上手銬吧。水脈,跟我來,有話想跟你說。」


    都築先生轉身離開,身上的白袍跟著飄動,似乎很篤定水脈先生一定會跟他走。


    但是水脈先生並沒有跟上前,而是先衝到院長身邊。


    東原刑警露出好像著了魔般的表情大喊:


    「這是怎麽回事?都築這家夥到底對他做了什麽?」


    「冷靜點,他一定是用了什麽詭計。」


    「你剛才也看見了,他什麽也沒做,院長就突然昏倒,簡直像是被施了妖術!」


    妖術——這個形容很貼切。都築先生的確沒有碰到院長,可是院長到現在仍倒在地上,四肢痙攣,嘴巴半張開且微微顫抖。水脈先生一臉嚴肅地觀察院長。


    「不要被都築散發的氣勢影響了判斷。我們來會客室前,他有很多時間能夠準備,比方說下毒,他可能事先讓院長喝下某種毒藥。」


    「嘴唇與手指都有麻痹現象,無法好好說話……他的症狀與中了河豚的毒——也就是河豚毒素的症狀類似,可是時間點也太晚了啊!怎麽可能中毒之後經過二十分鍾才開始出現症狀!?」


    沒錯,何況二十分鍾前院長已經跟我們在一起。


    「河豚毒的作用是阻斷鈉離子通道,妨礙神經傳導,如果同時攝取了作用相反的毒素……」


    「難道他還中了烏頭的毒——烏頭(注12)堿!」


    東原刑警抬起頭大喊。


    「烏頭堿能夠開啟鈉離子通道——也就是引發心悸的意思,這麽一來兩種毒素產生抗拮作用,延緩了中毒者出現中毒症狀的時間!」


    東原刑警得到水脈先生的提點,滔滔不絕地說出了精辟推理。


    「但是即使找出他中了什麽毒,我也無能為力啊!」


    「這裏是醫院,一定可以找到能幫助他的人!」


    水脈先生難得地以如此強硬肯定的語氣說話,東原刑警猶如醍醐灌頂般拿出了無線對講機請求支援。沒多久,秋山所警便帶著醫院的人員來到會客室。


    水脈先生看見他們後便站起身讓出位置。


    「我能幫的就隻有這些,接下來要麻煩你們了。」


    我也跟著水脈先生走出了靈堂。


    都築先生大概發現秋山刑警在正門的玄關處等他,所以他往後門走去。


    後門一打開,發現夜幕已然低垂。


    「我必須阻止那個孩子,不能讓他繼續替人做那種『手術』。」


    水脈先生才剛往前走,都築先生便從後門的死角衝了出來。


    「啊……」


    他抓住水脈先生的手腕並反轉到水脈先生背後固定。


    「水脈先生!」


    我立刻衝到水脈先生身邊,但是都築先生早我一步抓住了水脈先生。他手上握著一把亮晃晃的銀色刀刃——是手術刀!


    「近距離欣賞,更覺美麗。」


    拿著手術刀抵在無法動彈的水脈先生喉嚨之後,都築先生把臉湊近覆蓋在水脈先生頸項上的黑發。


    「這就是擁有永恒生命的人的美?因為擁有了永遠才能如此美麗?」


    「都築……」


    水脈先生仍試圖說話。


    「你怨恨我是應該的,畢竟我揭發了你的罪行,讓你再也無法活躍。你想怎麽對付我都行,但是請不要再多造罪孽了,好嗎?」


    「怎麽對付你都行?」


    都築先生冷哼一聲:「那我有一個請求。」


    「什麽請求?」


    「我想要你……沒錯……我想要你……的肝。」


    「什麽……!」


    我忍不住大吼。


    「病人的肝對我幫助不大,但是擁有永恒生命的人的肝絕對比病人的肝還要有用。」


    「這就是你找我來這裏的原因?」


    這一瞬間,水脈先生臉上出現了思考的表情。他除了是個濫好人外,同時也非常具有犧牲奉獻的精神,連我都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什麽……


    「如果拿走我的肝……」


    「不可以,水脈先生!」


    「能讓你不再竊取別人的肝——」


    都築先生露出笑容。


    下一秒,一個黑影從天而降。


    「都築!你這混蛋!快放開老爺!」


    「什……!」


    黑影原來是一隻黑貓,貓目先生直接降落在都築先生的臉上。


    「別來搗亂!滾開!」


    都築先生試圖拉開貓目先生。


    「老爺快逃!」


    在貓目先生的催促下,水脈先生掙脫都築先生的鉗製。貓目先生看見水脈先生脫險之後,轉了一圈跳到地麵。


    「原來是水脈豢養的貓咪啊,你應該乖乖顧家,跑出來做什麽!」


    「拜托!有你這家夥在,我怎麽能悠閑地待在店裏?我就知道你會對老爺不利,所以一直守在沒有警察監視著的後門伺機而動。」


    貓目先生看了醫院屋頂一眼,看樣子他剛才就是從屋頂跳下來的。


    「老爺,你也別再做傻事了。如果老爺發生什麽意外,會有很多人感到難過……小的以及那邊的彼方先生都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那、那種事才……!」


    其實我肯定自己不會哭得那麽慘,所以說到一半就無法繼續反駁。


    「……對不起,我隻是太焦急了。」


    水脈先生很不好意思地低垂著眉眼,貓目先生則搖了搖尾巴。


    「算了,這就是老爺的作風,也是小的喜歡老爺的地方。」


    都築先生聽了發出不屑地冷笑。


    「居然故意在我麵前表演主仆情深,真掃興。」


    他以熟練的姿勢揮動手術刀,然後轉身離開。


    「水脈,下次見麵時我會好好替你管教你養的貓跟狗。」


    不知為何,都築先生朝我瞥了一眼。


    「咦?你、你說的狗是指我……?」


    「這裏還有別人嗎?」


    都築先生發出低沉笑聲,就這麽離開了。


    「喂!你別跑!」


    維持黑貓姿態的貓目先生追了上去,白色的影子與小小的黑色影子,轉瞬間便消失不見。


    像是經曆了一場暴風雨般,附近再度恢複寧靜。


    「真抱歉,彼方同學。」


    轉頭一看,水脈先生很抱歉似地低著頭。


    「我沒有冷靜地判斷,給大家添麻煩了,等一下我也會跟次郎道歉。」


    「你不需要道歉。貓目先生不也說過了嗎?這就是水脈先生的優點啊,雖然我剛才也是替你捏了一把冷汗……」


    「非常抱歉……」


    「沒關係。」我笑著說。


    「隻要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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