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方,那裏很危險喔!」


    爺爺的呼喚讓我停下了腳步。


    我走的路徑前方正好矗立著一棵高大的樹木,分心看著旁邊的我差點就撞上去。


    「啊、嚇死我了。」


    「走路的時候若是不好好看著前方的道路,就會迷失方向。」


    我鬆了一口氣,爺爺過來和我並肩走著。他身材高挑且體格壯碩,與其說他是一名老人,其實更像是一名老兵。


    小時候每次去爺爺家,我一定會去爺爺家後麵的公園玩。


    公園裏有一個區域很像森林,還有一個大大的噴泉,會讓人忘記那裏其實位於都市之中。我最期待能夠玩公園的遊樂設施。


    爺爺也喜歡公園,隻要我說「想去公園」,他一定會馬上帶我到公園散步。


    但是爺爺的眼睛看不見,他總是一邊利用白色的拐杖探索著前方的道路,一邊走著。


    盡管爺爺看不見,走路的速度卻很快,沒有猶豫的樣子。剛才也是——


    「爺爺,你好厲害喔!你怎麽知道我快撞到樹?」


    「是風告訴我的。」


    爺爺很理所當然地說。


    「風?」


    「彼方也閉上眼睛,專心聆聽看看,應該能聽見風的聲音。」


    我照爺爺說的閉上眼睛。


    可是我隻能聽見遠處有小孩嬉鬧的聲音,還有車子行駛的聲音。


    「聽不見風的聲音啊。」


    「是嗎?那也許是因為彼方還不知道聆聽風聲的方法。」


    爺爺笑了。


    「若能夠與大自然融洽地相處,自然能夠培養出聽風的能力。」


    「我常常來公園玩啊……」


    「這是蓋在都市裏的人工公園,很難在這裏培養聽風的能力。」


    真可惜,也覺得有點不甘心。對我而言,公園就已經是大自然了啊。


    「爺爺也曾經生活在大自然裏?」


    這附近以前應該沒有被完全開發,也許都還是田地,或者還有森林或樹林。


    但是爺爺給的回答卻超乎我的想象。


    「那是打仗時候的事了。」爺爺露出苦笑繼續說。


    「我曾經在南方島嶼裏的原始森林中不停地走著。」


    「在那裏聽得見風的聲音?」


    我問。爺爺口中說出的「打仗」二字聽起來無比地沉重。


    爺爺麵不改色地點頭說:「可以。」


    「聽得見喔。能聽見風聲、樹林的沙沙低語,還有精靈或妖怪的吵雜聲音。」


    「它們都說些什麽?」


    「人類的戰爭讓它們感到很困擾,它們抱怨說沒有辦法好好睡覺。」


    「是喔?」


    聽起來合情合理。


    不過,爺爺應該也不是自願去打仗的吧。


    「剛開始聽得不是很清楚,隻覺得好像聽見了什麽。當我得過熱病之後,這些細微的聲響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熱病?爺爺在戰爭時生病了?」


    「沒錯。因為那場病害我失去視力。」


    爺爺指著自己的雙眼,他的眼珠子像是兩顆鑲在眼窩的透明玻璃珠,無法反映出任何影像。


    「眼睛看不見之後,會看見全然不同的世界。風聲也一樣,即使用耳朵聽也聽不見。」


    「不用耳朵聽,要怎麽聽見聲音嘛。」


    我發出哀號。見到看不見的東西,聽到聽不見的聲音,簡直像是人類根本做不到的魔法啊。


    爺爺笑著點頭。


    「我們差不多該回家了吧?再玩下去,我們會被雨淋濕喔。」


    「現在還是晴天,怎麽會下雨?」


    天空蔚藍晴朗,連朵烏雲都找不到。


    「從剛才開始,附近就一直傳來『快下雨了、快下雨了』的聲音。」


    「咦?真的嗎?」


    我凝神傾聽,果然還是聽不到任何聲音。


    「果然聽不到。」


    「回爺爺家之後,你可以在院子裏練習看看,現在還是快點回去比較好。但是別慌張,否則又會不小心撞到樹了喔,而且你要是走得太快,爺爺會跟不上你的。」


    「爺爺別擔心,來。」


    我把手遞給爺爺,爺爺那滿是皺紋、粗壯厚實的手便緊緊握住我的小手。


    「爺爺的腳果然退化不少啊,已經無法去很多想去的地方了。」


    爺爺像是自言自語般輕聲嘀咕。


    我可不這麽認為,爺爺現在也還沒駝背,背脊挺直,腰也沒彎。盡管拄著拐杖,但那等於是眼睛的替代品,並不是因為雙腿不便才使用的。


    「你想去很遠的地方嗎?如果是的話,可以搭出租車或電車去啊。」


    「那裏不是交通工具到得了的地方……我想去的地方在山裏喔。」


    爺爺麵露苦笑。


    之後我們就一起走回家了。


    幾分鍾後,天空開始烏雲密布,如爺爺所言,真的下雨了。


    這是潛藏在記憶深處的一段兒時記憶。


    「我想去爺爺那裏一趟。」


    在水無月堂用餐時,我這麽對他們說。


    水脈先生和貓目先生在矮桌另一頭觀察我的臉色,我刻意露出沒什麽大不了的表情。其實想去爺爺家的動機真的很單純。


    「搬到這裏之後,接觸常世的人的機會變多了,開始有點想念爺爺。」


    「不過彼方的爺爺好像是仙台人?也住在仙台,對嗎?你想要離開幽落町這麽長一段時間去旅行……」


    貓目先生很為難似地噤聲不語。由於我已經訂下一年時間成為常世居民,留在現世的方式和其他人不一樣。平常到大學上課沒有什麽問題,但是若因長時間旅行而沒有接觸常世的環境,我的人會因此而消失。我重新體認到這樣的製度有多麽可怕。


    「沒關係,我打算當天來回。」


    「喔,既然如此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要不要拜托水脈老爺,請他替你引介仙台那邊的常世小鎮?」


    貓目先生瞥了水脈先生一眼,水脈先生卻有些困擾地微笑。


    「很可惜,我並不熟悉仙台地區的常世小鎮。我能引介的地區頂多隻有關東區而已。我甚至不清楚陸奧(注13)那邊有什麽樣的常世小鎮。不過……」


    水脈先生繼續說道。


    「彼方同學若想尋找常世的住處,我定會盡力協助。」


    「謝、謝謝。不過我想跑一趟仙台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


    從東京都到仙台的交通很方便,隻要搭乘東北新幹線,來回車程隻要三、四個鍾頭。


    「可是你一定有很多話想跟爺爺聊吧?我記得你不是跟爺爺感情很好?」


    「很多話嗎?如果能盡情地跟爺爺聊天一定很不錯。」


    「你可以在爺爺墳前跟爺爺聊啊,我相信你爺爺一定會在天上看著你。」


    水脈先生的話讓貓目先生瞪大了金色的眼眸。


    「咦?原來你爺爺已經過世了啊?」


    「啊、嗯。對不起,我沒告訴過你嗎?」


    「從來沒聽說過!我還以為你爺爺仍然健在。難怪覺得好像有點各說各話的感覺。」


    貓目先生嘟著嘴,同時伸出筷子夾取盤子裏的豆皮壽司。


    今天晚餐吃的是水脈先生的特製豆皮壽司,看見貓目先生開動,我也跟著夾起一塊塞滿飯粒的豆皮壽司。


    「如果是這種情形,的確當天來回即可。替我向你爺爺問好吧。」


    「好。」


    「是否已經買到新幹線的車票?」


    吃完壽司之後,水脈先生一邊裝了些


    燉煮竹筍與紅蘿卜到我的空盤裏,一邊這麽問我。


    「我在金券行(注14)買好自由座的車票,希望自由座的車廂不會客滿。如果客滿的話,就得在車廂通道待上好幾個鍾頭,看手機打發時間了。」


    「嗬嗬,希望如此。要不要帶一本書去看?彼方同學不是很愛看書嗎?與其盯著手機,不如看書打發時間。」


    「帶書會增加行李重量,我應該會帶電子書。我喜歡紙本書的觸感與重量,在家裏隻看紙本書,不過旅行的時候就沒辦法堅持了。」


    真感謝自己出生在這個利用比文庫本還輕薄的手機,就能夠閱讀書籍的年代。


    「依彼方先生的狀況來看,即使是放在手機裏,內容也多到足以讓手機的速度變慢吧?因為你會把喜歡的東西通通下載到手機裏。」


    完全被他猜中了。


    我的心情大概顯現在臉上,觀察力不錯的貓目先生露出邪惡的微笑。


    「放心吧。我一點都沒有誤會彼方先生除了電子書以外,還下載了色情圖片才占用了手機容量。」


    「我才沒有那樣想!更何況我也不曾下載過那種不堪入目的圖片!」


    貓目先生真的很壞心!黑貓的黑與黑心的黑是同一個字!


    「對了,我不介意收牛舌喔。」


    「什麽意思?」


    「還用說嗎?當然是指伴手禮啊。」


    貓目先生很理所當然地回答。


    「仙台產的牛舌似乎很貴。」


    「那送我竹葉魚板好了,有加牛舌那種。」


    「看樣子你似乎無論如何都要吃到牛舌……」


    「這樣拜托有點失禮,不過,我想吃萩之月……」


    水脈先生也不好意思地加入對話,我立刻展露笑容回答:


    「好啊,我會幫水脈先生買。對了,要不要順便幫你買毛豆糕?水脈先生應該會很喜歡喔。」


    「我聽說毛豆糕是生鮮類的零食,最好在當地現買現吃。長時間存放在常溫下的話,毛豆餡容易變色,我希望有一天能夠有機會品嚐。」


    真可惜,如果池袋的特產店有賣毛豆糕,也不是無法享用到新鮮的毛豆餡。不過水脈先生似乎想在當地品嚐。


    「那就請你先替我買萩之月就好。」


    我用手機把水脈先生托買的伴手禮記錄起來,這時貓目先生突然用手戳了我的側腹。


    「你對老爺的態度怎麽跟對我的態度差那麽多?你好大膽子啊。」


    「這就是個人品德高低的問題。」我故意很壞心地笑給貓目先生看。


    「竟敢這麽說!別太囂張,小心我趁你不在的時候跑到你的衣櫃睡午覺,讓你的衣服都沾上貓毛。」


    「別亂來!」


    我忍不住大喊。他的戰術也太惡劣了。貓目先生露出勝利的微笑。


    「啊、對了,貓目先生。」


    「什麽事?」


    「你曾經說過有些食物你不敢吃對吧?貓好像有不少食物都不能吃。」


    我前天讀過一本書,書上說不能給貓吃鮑魚,否則貓會得皮膚炎。


    「喔?不過隻要我變成人類的外形,就能吃大部分的食物。」


    「是這樣嗎?」


    「拜托,妖怪不是當假的。但是隻有蔥我不吃,吃了蔥會引發嚴重的貧血。」


    「所以我做飯給次郎吃的時候絕不放蔥類的食材。」


    水脈先生說完站了起來。


    「對了,既然我請你替我買伴手禮,如果你在車站裏購買的話,請用這個付錢。」


    水脈先生從櫃子裏取出一個皺綢布製成的票夾,默默地遞到我手中。


    「這是什麽?」


    「你也很熟悉的東西,魔法卡片。」


    票夾裏放著的是鐵路公司發售,有電子貨幣包功能的ic卡片。


    「在指定的店家消費就能累積點數,很方便喔,請盡量使用。」


    「嗯、好。謝謝。嚇我一跳……因為是水脈先生借給我的東西,還以為是真正的魔法卡片哩。」


    水脈先生見我不停打量著這張ic卡,忍不住噗哧一笑。


    「隻要拿這張卡輕輕碰觸收款機旁的小東西就能夠付錢買東西,很像魔法吧?以前的人做夢也想不到會出現這種東西,人類真的很厲害。」


    水脈先生笑嘻嘻地說。他口中的「小東西」應該就是感應ic卡的機器吧。


    冷靜想想,水脈先生原本就經常在東京尋找美味的甜食享用,隻是因為他經營昭和氣息濃厚的懷舊雜貨店,讓我時常忘記這一點。既然常常出門吃甜食,熟悉販賣許多甜食的車站狀況也不足以為奇。


    ic卡上有鐵路公司的企鵝圖案,四周貼上菖蒲的蒔繪貼紙,樸實與華麗交錯的風格,讓人覺得很可愛。


    我滿懷感激地收下ic卡,緩緩伸出筷子,準備享用裝在小盤中的燉菜。


    出發至仙台的那日天氣晴朗,不過上野的東北新幹線月台位於地下,天氣好壞完全沒有影響。


    「再見,彼方先生,路上小心。」


    我和貓目先生在上野車站轉乘新幹線的閘門前分手。


    「謝謝你特地送我到這裏。」


    「別客氣,我也隻是遵照老爺的吩咐罷了。」


    「你還是一樣別扭耶。」


    貓目先生微慍地別過了頭,但是我已經知道,他故意別過頭是因為覺得不好意思。


    「啊、對了。」


    貓目先生在夾克內側口袋尋找著。


    「不好意思讓老爺用珍藏的卡替我買竹葉魚板,你就用這個買伴手禮吧。」


    看見他遞過來的紙張上的圖案,我頓時啞口無言。


    「這、這是一萬圓鈔票啊!」


    「噓、小聲點啦。」


    貓目先生豎起食指放在形狀優美的嘴唇上。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張紙鈔,利用月台的照明,清楚地看見中央的空白處出現福澤諭吉的浮水印頭像。


    「…………哇,這張不是葉子變成的耶。」


    「拜托,就連白尾大叔跟八百先生都已經不用葉子變假錢了,那樣做會觸犯禁止製造偽鈔的法律。」


    貓目先生一臉嚴肅地說。


    我在繪本和小說裏曾經讀過狐狸或狸貓變身成人類維生,看來現在妖怪的常識是要遵守現世的規矩。


    「用這些錢買伴手禮吧。當然,我這麽做並不是為了你一個人。」


    「真的可以用嗎?」


    「我不能隻讓老爺出錢啊。總之,為了讓老爺開心,你就買三個人夠吃的份量吧。」


    「喔,原來如此。」


    他說的沒錯,如果大家都能享用一樣的零食,水脈先生也會很開心。


    「謝謝你,貓目先生。」


    「對了。我調查了仙台口碑不錯的甜點,聽說大家最推薦的並不是毛豆糕,而是毛豆蛋糕卷。而且蛋糕卷的保存期限應該比較長,要不要改買毛豆蛋糕卷給老爺吃?」


    「嗯,好主意!不愧是貓目先生。」


    「稱讚我也不會有什麽好處喔。」


    貓目先生又別過了頭,臉頰似乎變得有些紅潤。


    與貓目先生道別之後,我搭上長長的手扶梯,就這樣不停地、不停地深入不見天日的地方。


    到了地下之後,不知是否錯覺,感覺空氣好像變得沉重許多,但也可能是地下車站的天花板太高或身處地下造成的壓迫感。


    雖然今天是假日,但是因為時候尚早,車站裏沒什麽人走動。


    我曾經背著後背包,跟著爸媽一起搭過這座手扶梯。當時的我雀躍不已,滿腦子隻想著很快


    可以見到爺爺,還有見到爺爺後要跟爺爺聊些什麽話題。


    一閉上眼睛,片段的記憶再次浮現腦海。


    從仙台車站走一小段路,就到了爺爺家。我記得那是一棟很氣派的房子,有著高圍牆與寬廣的庭院。


    爸爸說,那棟房子在爺爺過世之後賣掉了。我已經不記得怎麽走,加上很久沒來仙台,街道的樣子完全變了樣,沒有辦法找到爺爺家,看看房子現在變成什麽樣子。


    「如果爺爺還活著,真想跟他聊聊幽落町的事。」


    我看著車站挑高的天花板喃喃自語。


    爺爺最喜歡這些神奇的故事了,我想他一定會開心地聽我述說。


    印旛沼的龍神開了一間雜貨店,至今仍對遭遇困境的人們伸出援手,爺爺要是聽見這件事不知道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哎呀,不妙。」


    想得太入神,忍不住鼻酸起來,視線漸漸模糊。


    我假裝打了一個嗬欠,掩飾眼眶的泛淚,雖然附近也沒什麽人會看見。


    按照電子告示牌的指示前往新幹線的月台。這個車站比地下鐵車站麵積大多了。


    距離出發還有一點時間,我四處尋找販賣車站便當的店,結果卻看到往仙台的新幹線列車已經停靠在月台上。


    「咦?車子已經到了!」


    我趕緊衝過去。


    如果買的是對號列車就不必趕著搭車,問題是我買的是自由座列車,不趕快上車找位子,恐怕到仙台的這幾個小時都得站著。


    新幹線的列車車身是白色搭配綠色線條。沒想到這個型號的車仍在行駛,它可是第一代的新幹線列車,人稱圓鼻子。


    真令人懷念,我以前常搭這一型的新幹線去爺爺家。


    現在的新幹線大多改用車鼻修長,具有流線造型的漂亮列車,但是看到舊型的新幹線列車仍努力地工作,讓人感到很開心。


    這時放在上衣口袋外套裏的手機響了,來電者是貓目先生。


    「有件事情忘了告訴你,彼方先生。要是敢花光我給你的一萬圓,我絕不會饒了你。」


    「你特地打電話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


    別擔心啦,我不會花光的。我麵露苦笑地答道。


    「嗯,路上小心。吃晚餐之前就會回來了嗎?」


    「嗯。」


    「你回來的時候大概也很累了,沒辦法準備晚餐。幹脆到我們這裏用餐吧,我會替你跟老爺說一聲。」


    「謝謝,那就麻煩你了。」


    「沒問題。」貓目先生似乎在電話另一頭點頭答應。


    「那我就先掛斷囉,車子已經進站了,是舊型的新幹線。」


    「喔?舊型的喔。祝你能找到空位,旅途愉快啊。」


    講完電話後走進車廂,裏麵空無一人,看樣子列車才剛剛進站。


    享受著第一個坐進車廂的優越感,正要經過自動門時,突然有一種彷佛一陣悶熱潮濕的風吹過身旁的奇妙感覺。


    『鼎大人。』


    好像有人在我耳邊輕聲呼喚,但我知道這個名字。


    禦城鼎,那是爺爺的名字。


    「你是誰?」


    踏進車廂的同時我跟著發問。


    有種空氣改變,空間扭曲,很不對勁的感覺朝我襲來。下一秒車廂竟然變成到處都是茂密青綠樹木的森林。


    「咦?咦咦?」


    我背後應該是新幹線的自動車門,但是一回頭卻看不見車門。隻見我前後左右都被樹木圍繞,眼前是一條蜿蜒狹窄野獸走的小徑,從頗為傾斜的角度看來,這條小徑似乎是條山路。


    「不會吧,我現在應該在新幹線的車廂裏啊?」


    我自嘲地說。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鼎大人!』


    又聽見了那個聲音。


    看不見聲音的主人,隻能強烈地感覺到附近有人。


    「誰?是誰在說話?」


    『終於見到你了。』


    這語氣似乎跟我很熟。但是我不記得曾經聽過這個不高不低、很奇妙的嗓音。


    看樣子,這次是遇到了非常不尋常的狀況。


    還好我這個常世的居民也不是當假的,有了先前的經驗,遇到類似的超自然現象時,還是有辦法保持冷靜的。


    「等一等,鼎是我爺爺的名字,我叫彼方,禦城彼方。」


    『鼎大人!』


    聲音的主人根本不聽我解釋。


    那個感覺漸漸逼近,好像有東西碰到了我的手肘。


    「哇!」


    全身寒毛直豎,一回過神來我立刻拔腿就跑。


    腳底傳來的觸感並不是新幹線的車廂地板。地麵很硬,草地的氣味飄進鼻腔。


    我邊全速奔跑邊回想往事。


    我想起以前和爺爺從公園回家的路上,爺爺告訴我他喪失視力以前,徘徊在南國原始森林的事情。


    爺爺說他當時罹患當地特有的熱病,卻沒有足夠的藥品,體力也已經幾乎耗盡,意識朦朧。


    一回過神時,他人正走在曾經去過的森林之中。


    「剛開始走的時候,遮住上方天空的都還是南國的樹木,不知不覺卻漸漸被杜鵑和楊桐所圍繞。」


    「那不是日本的植物嗎?」


    爺爺緩緩地點頭。


    「都是我們家附近山上的植物。我好訝異,還以為自己回到了仙台。不,或許我當時真的回到了仙台,因為聽說人快死時,靈魂都會飛回故鄉。」


    「可是爺爺不是還活著嗎?」


    「嗯,因為有一個人無微不至地照顧我,我才能痊愈。」


    「照顧爺爺的人是一起當兵的同伴嗎?」


    聽了我的疑問,爺爺搖頭。


    「我在山裏徘徊時,看見一棟氣派卻很古老的民宅,在那裏——」


    古老的民宅。


    回憶中的詞匯彷佛觸發了什麽,我的視野刹時變得開闊,眼前竟矗立一間像是從江戶時代就有的古老日式民宅。


    外觀看似老舊,卻是很氣派的建築,稱呼它為宅邸也不為過。


    「有人在家嗎!」


    我大聲地喊著卻無人應答,隻好進入敞開的大門。


    庭院維護得很整齊,還有幾隻雞在院子裏悠閑踱步,但是沒有看見任何人。


    「打擾了!」


    我走到沒有上鎖的玄關,惶恐地打招呼,寬敞的房子裏沒有任何回應。


    走進空蕩蕩的走廊,木地板發出咿呀的聲響。


    我悄悄拉開旁邊的紙門,裏麵的房間也沒有人在。


    再確認下一個房間,也一樣沒有人。


    「找不到任何一個人,但是我感覺這裏好像有人啊。」


    沒錯,從剛才開始就覺得有人在附近。不論是走廊或每個房間,整間房子都營造出有人在附近的感覺。


    紙門另一頭傳出聲音。


    這次一定能看見人了吧?我懷著振奮的心情用力拉開紙門,但是隻看見一個燒出灰的炭火在地爐裏嗶剝作響。


    我想起爺爺說過的話——


    有一棟跟裏頭打了招呼卻沒有得到響應,頗具江戶時代建築風情的古老的民宅。由於身體的熱度讓我幾乎快要昏倒,所以便在沒得到允許的狀況下進入屋裏。


    沒錯,沒有人,至少不是肉眼可以看見的東西。


    「咦、咦?」


    就在我有點分心的時候,眼前突然出現一個餐盤。


    餐盤上放著一杯剛剛泡好、兀自冒著熱氣的茶,以及用方形餐盒盛裝的懷石料理。


    我見過這樣的料理,小時候和爸媽搭新幹線時,


    在餐車吃過的鬆花堂便當就是長這樣。所以說,我的人還在新幹線裏麵?


    我已經快搞不清楚我現在究竟身處森林之中,還是新幹線的車廂內。


    這讓我想到現在居住的妖怪小鎮。


    「該不會是跟幽落町很類似的地方吧……」


    這裏或許也是能夠從交界處隨意進入的不可思議的地方。我可能在不知不覺中又來到現世與常世之間的空間。


    『鼎大人!』


    又是那個聲音。


    「你找錯人了,那是我爺爺!」


    好像有什麽東西摸了我的脖子,一回頭卻不見人影,但是這種有人在附近的感覺一直糾纏著我。


    『鼎大人!』


    「我是彼方!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請你看清楚,我長得一點都不像爺爺!」


    爺爺曾經給我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很像軍人般的勇猛長相,和我有點像又不會太像。


    為了甩開那種奇怪的感覺,我跑到和室外,在蜿蜒的走廊跑了很久都沒見到半個人影。不知何時,我迷失方向,不知道該怎麽走才能回到玄關。


    怎麽辦?要怎麽離開這間房子?


    就在這個時候,內側口袋傳出悠揚的來電音樂。看了屏幕之後我鬆了一口氣,是水脈先生打來的電話。


    「水、水脈先生!」


    我慌張地滑動手機上的通話圖示。


    「不好意思,在你旅途中打擾了。」


    接通後,手機傳來水脈先生溫柔的聲音,突然湧上安心的感覺讓我都快哭了。


    「有件事情一定要問你,是關於晚餐的味噌湯裏要放的食材。」


    「救命啊!我現在在森林裏的民宅裏迷路了!」


    「咦?你不是搭新幹線去仙台嗎?」


    「我在上野搭新幹線,結果車廂裏竟然出現森林!」


    連我自己都知道,這話聽起來非常的奇怪。


    但是水脈先生並沒有嘲笑我,他的聲音馬上變得嚴肅。


    「可以告訴我詳情嗎?」


    「恩,其實是這樣的……」


    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水脈先生。


    原本搭上了新幹線,結果卻進到了森林裏頭;無人的房子,還有一直纏著我的奇妙感覺;以及被人莫名其妙地當成爺爺的事情也說了。


    「或許真如彼方同學所言,你被拉進了異界。但是既然我能夠打電話給你,表示你離現世並不遠。」


    「我該怎麽做才能逃出去?」


    「彼方同學,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必須先消除『為什麽』。別急著下結論,要像解開九連環一樣慢慢來才可以。」


    水脈先生的聲音宛如一股清流,逐漸平靜我的心情。


    「首先要弄清楚的是,為什麽對方會把你誤認為你爺爺?」


    「我也不知道!我和爺爺一點也不像啊,如果說有什麽共通點,應該就隻有我們是血脈相連的家人這一點。」


    「就是那個。」


    水脈先生以溫柔的聲音斬釘截鐵地說。


    「你感覺到的那個人,可能是因為你們是親人而把你們搞混了。骨肉至親的連結比人類所想像的還要強烈,妖怪之類的常世居民在這方麵的感覺非常敏銳。」


    「這麽說來,我感覺到的那個東西的真麵目是妖怪?」


    我想起爺爺故事的後續——


    爺爺說他擅自闖入那間宅子之後便突然昏倒了。


    ——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厚實而柔軟的床鋪上,額頭還放著冰涼的濕毛巾。


    但是他沒看見那個家的主人,和我麵臨的狀況十分相似。


    爺爺說很奇怪的是,當他心裏想吃粥時,不知不覺枕邊就出現了一碗附梅幹的粥。嘴裏喃喃說著好想喝一杯熱開水時,也會突然出現一杯用高級茶杯裝著的熱開水。


    ——我覺得身旁好像有人,但是不論我去哪個房間查看,都看不到任何人。神奇的是,我並不會因此而感到害怕,反而覺得好像有一個很愛照顧人的人,經常陪伴在自己身邊。


    爺爺的病就這樣慢慢好轉起來。


    某天早上,前往玄關的路忽然出現,爺爺沒有多想便走到房子外頭,外麵已變回了南國的原始森林。正確地說,當爺爺感覺到周圍的空氣變回熱帶悶熱的空氣時,他忽然眼前一黑,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視力。


    或許他能夠看見屋裏的東西,是因為那棟宅邸本身屬於常世的範圍。


    先別想這些好了。


    「爺爺該不會是遇上妖怪了吧?」


    「或許是……聽你的描述讓我想到一個可能——你爺爺當時可能快變成常世的居民,所以才會從南國的原始森林回到熟悉的地方。聽說人將死之際,靈魂會回到熟悉的地方。幸好你爺爺遇上了喜歡照顧人的妖怪,因此而得救了。」


    「但是為什麽那個妖怪現在會出現在東京的上野?」


    「又出現另一個『為什麽』了。」


    我彷佛感覺到水脈先生在手機另一邊點了點頭。


    「那個妖怪在常世棲息,而彼方同學最近來到了常世,也許妖怪隻是追蹤你的氣息而找上你。」


    「它以為我是爺爺?」


    「嗯,很有可能……」


    爺爺很早以前就過世了,所以它才說:『終於見到你了。』


    「它似乎是爺爺的朋友,應該沒有惡意,可是完全無法跟它溝通。我都已經說我不是爺爺了,它就是聽不進去。」


    「如果它無法辨識彼方同學的聲音或外貌,情況可能有點不妙。」


    「不妙?」


    「它很可能連自己是誰都不太記得了,我們必須讓那個妖怪認清自己。」


    「為什麽會變成那樣?」


    「我猜它很可能太想你爺爺,想念太過深切了。」


    從那個親昵地呼喚爺爺的聲音,可以感覺出它一直很想念爺爺。


    我也很喜歡爺爺,所以不難理解那個妖怪的心情。


    正因為能理解它的心情,更想要幫助它……我希望和那個妖怪聊一聊。


    「現在該怎麽辦?」


    「隻能先猜猜看它是什麽妖怪了,基本上妖怪被名字所束縛。」


    「比方說水脈先生的『水脈』,還有貓目先生的『貓目次郎』之類的名字嗎?」


    「那也是我們的名字,但是我說的是更簡單的名字。比方說我是『龍』,而次郎則是『貓妖』,但次郎原本是現世的人,算例外。」


    「住在這房子裏的妖怪名字?爺爺好像沒跟我提過它的名字……」


    「就算沒有直接說出它的名字也沒關係,有沒有提過什麽提示?你爺爺是陸奧人,或許那個妖怪也是陸奧的妖怪,記不記得你爺爺提過相關的事?」


    對了,我從爺爺那裏聽過不少奇妙的故事。


    我趕緊搜尋腦中的記憶。


    就在這個時候手機傳來雜音。


    「彼方……同……電話……聽不……楚。」


    「水脈先生!」


    電話突然斷掉了。


    之後再也聽不見水脈先生的聲音,我重撥了好幾次都無法打通。


    『鼎大人!』


    又是那個似乎近在咫尺的聲音。


    「我是禦城彼方!我不是爺爺——鼎先生啦!」


    『我要一直陪著你。』


    好像有東西抓住我的手腕,我卻看不見它的樣貌,身體也動彈不得。


    本能告訴我,我會被關在這間宅子裏。


    我必須想個辦法查出它是什麽妖怪才行。


    「你、你是誰?」


    『鼎大人!』


    「


    唉,它還是不肯聽我說。」


    爺爺跟我說過很多妖怪的故事。


    其中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有:為了讓大家吃當季的柿子而化身為人類的「柿子妖」。「釣瓶妖」則是一種有顆大大的頭,會突然從渺無人煙的山路滑落的妖怪。另外還有出現在海麵上的琵琶法師「海座頭」(注15)等。


    可是爺爺沒有跟我提過現在遇到的這種妖怪。


    我繼續搜尋著記憶。


    「對了,好像有本網羅了遠野神奇故事的書?」


    我想起來了,爺爺的書架上有一本封麵老舊的《遠野物語》,那本書裏介紹了不少妖怪。


    爺爺拿到那本書的時候已經喪失視力,所以書的內容是我念給他聽的。爸爸先替我把書裏出現的所有漢字都標上了讀音,我再照本宣科地念出來。


    書裏常見的妖怪是「河童」,但是這個妖怪並不是河童。


    說到出現在屋子裏的妖怪,我聯想到的是出沒在空屋或壞掉屋子的妖怪——「座敷童子」,以及供奉在家中,會幫忙做家事的「屋內樣」。


    「不對,總覺得還有更符合的妖怪……」


    在山裏徘徊時看見一棟古老氣派的宅邸,裏麵空無一人,卻感覺有人在。


    「難道是——」


    一轉過頭,刹那間語塞。


    隻見一團呈現不規則形狀的黑色煙霧,牢牢抓住我的上手臂,不讓我掙脫。我開始全身發冷。


    『鼎大人!』


    黑色煙霧蔓延到我麵前。


    「等、等一等!」


    這個東西和死者一樣。


    憂傷的情緒向我襲來。等待著某人的那種漫長焦急而寂寞的心情,傳入我的心裏,難以招架。


    「你——」


    「你是『迷家』!你的真正麵目是『迷家』,對嗎?」


    一道颯爽的聲音蓋過了我的聲音。


    宛如清流般澄澈的聲音來自於——


    「水脈先生!」


    這時,眼前景致開始扭曲,天花板的梁木與木板牆壁全都像是退潮般消失了,


    我正癱坐在新幹線的月台上。


    「你沒事吧,彼方同學?」


    「傷腦筋,這家夥真是會麻煩人啊。」


    水脈先生和貓目先生正低頭看著我,我則一頭霧水,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我明明是在新幹線的車廂裏啊……」


    「那是妖怪!你不是跟次郎說看見懷念的新幹線舊車型停靠在月台嗎?就是聽到這句話,我才起了疑心。」


    月台上已經看不到圓圓車鼻的新幹線列車,它完全消失無蹤,看來那輛列車打從一開始就未曾進站過。


    「最近的新幹線大多造型新穎,若提到懷舊造型的東北新幹線,就隻有車鼻為圓形,車體為綠色的二零零係列車。我也有一個二零零係的鐵製玩具列車,它和開往西部的零係藍色列車,同樣都是很受歡迎的玩具。這一型的列車可說是新幹線的起點。」


    水脈先生微微一笑。


    「你剛才說車廂是妖怪,那是什麽意思?」


    「彼方同學,二零零係的列車已經停駛了喔。」


    「停駛?」


    「從平成二十五年起就已經不再提供服務。」


    雖是不久前的事,但不熟悉鐵路的我完全不知道。


    「東北新幹線自昭和五十七年十一月開始通車,當時登場的二零零係列車性能優越,能夠行駛於因下雪而潮濕的鐵軌。但是為了避免過重的設備讓車身太重,改采鋁合金製作,而非鋼鐵。」


    水脈先生望著原本應有新幹線列車的月台。


    「它的煞車功能也很出色,完全不輸給近期那些造型新穎的列車喔。可是它畢竟開始老化,整修過很多次,因此當新幹線開始使用隼列車時,終於讓它退休了。」


    「原來是這樣……可是為什麽停駛的新幹線會出現在月台?」


    還有那個抓了我的妖怪,又是怎麽回事?


    「這就是那種妖怪的特性,彼方同學應該聽過不該出現在山裏的房子卻出現了的神秘故事吧?」


    「啊啊……是『迷家』……」


    一轉頭,看見一個穿著燕尾服的年輕人。他的打扮讓我聯想到管家——頭發梳理得很整齊,配上溫文儒雅的眼睛,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典型的美男子。


    他看著我喊「鼎大人」。


    「不、你不是鼎大人……吧?」


    「你就是抓了我的人——不、你是抓了我的妖怪?」


    男人點頭。


    「我是禦城彼方,鼎是我爺爺的名字。」


    「什麽……!實在是太失禮了,小的以為你是鼎大人,很失禮地誤認了。」


    男人伸出一隻手遮著臉,懊惱地說。他說話的方式非常老派和外表不同。


    「忘了告訴各位,小的名叫小城真夜。」


    真夜先生深深一鞠躬。


    「喔,你取的名字還真好聽,竟然是迷家的變位字謎(注16)。」


    貓目先生驚訝地眨著眼。


    「這是鼎大人替我取的名字。」


    「迷家這種妖怪原本不具人形,難道你的樣貌也是他給你的?」


    水脈先生問,真夜先生點了點頭。


    「正是。全都是鼎大人賜給我的東西。他是我的良友,長久以來,一直無法見麵讓我非常擔心,終於在前幾天感受到來自東京的氣息,小的這才搬來了東京。」


    「對不起。」


    我忍不住向他道歉。


    「你感受到的氣息應該來自於我……因為我爺爺他、已經過世了。」


    「什麽……」


    真夜先生啞口無言,看來受了不小的打擊。


    他一定很想念爺爺吧。光憑著這份想念,讓他追蹤氣息,一路從東北的山裏追到了東京。


    我摸著手上被抓到的地方,真夜先生的煩惱之痕似乎仍停留在那裏。


    我看著水脈先生,他彷佛已經明白我接下來想要做什麽,朝我點頭。


    「真夜先生。」


    我下定決心,對神情憔悴的真夜先生提議道。


    「我等一下要去替爺爺掃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掃墓?」真夜先生用我的話反問。


    「沒錯。真夜先生很喜歡鼎先生吧?我也最喜歡鼎先生——也就是爺爺。爺爺知識豐富,教會我許多重要的事情,並不會因為當時我年紀還小就隨便敷衍我。」


    祖父對人總是一視同仁,即使我是他的孫子還是個小孩,他仍然把我當成一個大人看待。


    我相信他也是這樣對待真夜先生。雖然他沒有多提,但是爺爺一定用自己的方式和真夜先生建立起特別的友誼。


    「我也有很多話想跟爺爺說,還有很多事情想問他,可惜他已經不在人世,沒有辦法和他說話了。」


    就這層意義來說,我和真夜先生都一樣舍不得爺爺。


    「所以希望你一起去。啊,這麽說可能有點奇怪,總之,和我一起去掃墓吧,就讓我們這兩個同樣認識爺爺的人一起去吧。」


    「彼方大人……」


    真夜先生張大了雙眼,過了一會兒他深深地點頭。


    「我沒有理由拒絕,甚至想主動請求讓我同行。」


    「請多指教,真夜先生。」


    我朝真夜先生露出笑容,真夜先生那張英氣十足的臉也跟著笑逐顏開。


    列車開始進站。


    進站的列車不是二零零係,而是造型酷炫的新型新幹線——車鼻修長,白色的車體漆著紅色圖案。


    「那是e6係的列車,二零零係退


    休的隔年推出的型號。」


    「……老爺,沒想到你居然是鐵道迷。」


    水脈先生隨口便說出了列車的名字,貓目先生欽佩地說。


    「我並不是鐵道迷,次郎。這隻不過是透過玩具才得到的知識,如果是真正的鐵道迷應該會知道更多的知識。」


    「原來如此。也對,如果是那些鐵道迷大概連時刻表都能背起來……」


    「好了,彼方同學。」


    水脈先生重新看向我。


    「我們隻買了月台票,隻能送到這裏。接下來就請你們兩人一起出發吧。」


    「嗯,謝謝你。」


    「可別忘了買我們的伴手禮喔。」


    「我知道了啦。」


    我露出苦笑。貓目先生的堅持還真是始終如一。


    「對了,真夜先生,你買票了嗎?」


    「我不需要買票,小的原本就是沒有實體的妖怪,隻要暫時隱形即可。」


    這樣的特性還真是方便,雖然有點像是逃票的行為,但是他沒有實體,應該也沒有關係吧。


    「那我們出發吧。」


    「遵命。」


    我朝跟在身後半步之遙的真夜先生伸出手,瞬間他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隨即用力握住我的手。


    透過白手套,我感覺到他有一隻結實的大手,可是他跟人偶一樣沒有體溫。我心不在焉地想,因為是假的身體所以才沒有溫度吧。


    「你的手和鼎大人不一樣,和女孩子一樣纖細。」


    真夜先生笑了。


    那對黑曜石般的眼眸裏有懷念與愛憐的感覺,讓人頗有好感。


    下一秒,我覺得好像被什麽吸了進去。


    雨水的氣味靜靜包圍過來。


    我聽見雨聲。


    水滴自一片葉子滑落至另一片葉子的聲音。


    不是熱帶的雨,而是陸奧的雨。


    有一個人在樹木茂盛的山路上奔跑著,濺起點點水花。


    「喂、喂!你在嗎!」


    我認識那個拄著拐杖,毫不在意地踩著水窪跑來的年輕人。


    他是爺爺!爺爺有一張粗獷堅毅的臉,身材比我高挑許多。盡管年紀尚輕,卻散發出曆經生死關頭的士兵氣質。他的表情仍然天真,雖然眼睛看不見東西,步伐卻沒有一絲猶豫。爺爺果然不是靠眼睛看東西啊。


    「我想跟你聊一聊,可以現身嗎!」


    爺爺大聲喊著,接著爺爺背後出現一道人影。


    「鼎大人,你的衣服都濕了。」


    以管家打扮出現的正是真夜先生。


    真夜先生溫柔地摟著年輕時候的爺爺的肩膀,默默地用手裏拿著的紙傘替爺爺遮雨。


    「抱歉,隻想著要見你,傘也沒帶就跑過來了。」


    「你的心意讓小的倍感榮幸。鼎大人來找我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事。」


    爺爺隔著肩膀轉頭看著真夜先生,若無其事地這麽回答。真夜先生卻驚訝地瞠目結舌說:


    「沒什麽事?那為什麽淋著雨跑到山裏?」


    「我想聽聽你的聲音,跟你說說話啊。不能因為這種理由來找你嗎?」


    「鼎大人……」


    「好了,別多說了,快帶我進去吧。我想快點到你家休息一下。」


    爺爺握著真夜先生放在他肩膀上的手,盡管已經是大人卻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真夜先生眼神如母親般溫柔看著爺爺。


    「好,就讓我為你帶路。」


    真夜先生也回握了爺爺的手,並領著他慢慢往前走。


    「我們家的人真糟糕,因為我看不見就對我很客氣,那種小心翼翼的態度實在煩人。」


    「你也別太逞強了,小的也會擔心。」


    被真夜先生這麽一說,爺爺生氣地嘟著嘴。


    「怎麽連你也這麽說。」


    「小的是鼎大人的朋友,身為朋友當然會擔心啊。」


    「反正如果生病了,還有你會照顧我。」


    「鼎大人。」


    「這麽一來就可以盡情地聊天了,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被爺爺這麽一說,本來想安撫爺爺的真夜先生傻眼地很難繼續說教。


    「鼎大人太狡猾了。」


    「我哪裏狡猾?」


    「……全部。」


    有些不滿的真夜先生牽著爺爺的手,那棟古老的宅邸就在他們前方。


    雨聲忽然變小。


    視野突然變成了屋內的場景。


    頭上傳來雨滴打在屋頂上,接著掉到地麵的滴答聲響。真夜先生心不在焉地聽著雨滴敲打聲。


    但是爺爺並不在屋子裏。


    「到今天就是第一千八百二十六天了。」


    真夜先生喃喃自語。從他那恍惚的神情可以判斷,那應該是他和爺爺沒有見麵的天數。


    「鼎大人到底怎麽了?」


    屋外傳來聲音,真夜先生立刻站了起來,拉開門之後從簷廊衝了出去,但是聲音的來源卻是狸貓。吃了一驚的狸貓,逃往樹林之中。


    「鼎大人……」


    冷冷的雨打濕了真夜先生的身體,雨滴在他的臉上,看起來就像是真的哭了一樣。


    他喜歡招待人、喜歡和人見麵、希望被某人看著。


    市中心附近還有住宅區零星分布,但是沒多久窗外所見就幾乎都是綠地了。欣賞著花季獨有的景致,繼續坐了一會兒就到了葛岡車站。


    從綠意之間能窺見一些民宅,但是路上人煙稀少,車站內也空無一人,四周非常地安靜。


    走出葛岡車站,真夜先生便突然現身了。


    「哇、嚇我一跳!你一直都在嗎?」


    「我附在彼方大人身上了。」


    他很幹脆地回答。或許是因為這樣,我才能共享他的記憶。


    不知真夜先生知不知道這個情況,但是他看起來很自在。


    雖然有些話想說,但是我決定配合他,假裝沒看見那段回憶。


    「爺爺的墓要往這個方向走,坡道有點多,但是離車站並不遠。」


    「原來如此。小的體質不會感覺疲勞,請彼方大人放心。如果你需要休息,請隨時告知小的。」


    「哈哈!那些坡道沒有那麽難走啦。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好意。」


    我和真夜先生並肩走著。這裏不是偶爾會有扮裝的人走動的東京街頭,穿著一身管家服飾走在東北地方的鄉下,顯得非常突兀,幸好路上的人並不多。


    「對了,為什麽真夜先生會是這種風格?」


    「什麽風格?」


    「就是穿著管家的衣服,可是說起話來卻像是古裝劇的人,實在太有個性了點。」


    「都是因為鼎大人啊。」


    「爺爺?」


    「都是鼎大人害的。」


    真夜先生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小的原本是沒有實體的妖怪,會以房子的模樣出現也並不是我變出來的結果,因為小的本身就是那個地方——也就是結界。」


    「這跟狸貓或狐狸變成人類不一樣,而是那個地方本身就是真夜先生?」


    「嗯。」真夜先生點頭。


    「但是鼎大人病情穩定之後就說很想見我一麵。」


    「我明白爺爺的心情,但是這個要求一定讓你很為難吧?」


    真夜先生深深點頭。


    「鼎大人一直以為照顧他的人是住在房子裏的人,而我沒有能力變身成人類,正因此而不知所措時——」


    「然後呢?」


    「鼎大人這麽說了:『這間房子像是江戶時代武士的家,或許


    你也是像武士般的人,不過若是西洋風格也不錯,比方說穿著燕尾服的管家在這房子裏走來走去,光想象就覺得很有趣。』」


    「因為這樣才變成和洋混合的風格?」


    「正是。」


    我忍下想問清楚為什麽這兩種風格會混合在一起的衝動。


    「後來還繼續和爺爺往來嗎?」


    「嗯。他從戰場返回家鄉之後,我們再次重逢了。隻是很遺憾的是,鼎大人失去了視力……」


    真夜先生很感慨地說。


    「鼎大人經常來訪,和我聊了許多現世發生的事。隻不過小的居住在山裏,每次都讓鼎大人辛苦地奔波。」


    我想起年輕時的爺爺冒著大雨,在山路奔跑的樣子。


    爺爺曾經說過他上了年紀之後就沒有辦法上山了,因為那是搭電車或出租車也到不了的地方。我猜爺爺提過的那個地方指的就是真夜先生的家。


    「真夜先生,我很小的時候爺爺就已經沒有辦法去太遠的地方了……他因為沒有辦法拜訪真夜先生一直感到相當遺憾。」


    「原來是這樣啊……小的完全不知情。」


    真夜先生垂頭喪氣。


    「我實在不該一直在原地等待,應該下山去找他。這樣或許就能夠再見到鼎大人,也不會讓鼎大人感到那麽寂寞……可是我卻……」


    真夜先生緊握雙拳,白手套因此被用力揪緊,可見他內心有多懊悔。


    「真夜先生已經時時刻刻記掛著爺爺了,不是嗎?」


    真夜先生用力點頭。


    「你為了尋找爺爺,幾乎忘了自己的真麵目,也無法分辨出我的聲音和樣貌……我相信爺爺一定能感受到你的心意。」


    我真心希望爺爺能感受到真夜先生的心意。


    「就好像在戰場上染病的爺爺靈魂竟返回了故鄉的山上一樣,真夜先生的心意也一定能夠傳達到爺爺那邊……因為思念是不分距離遠近的啊。」


    「如果真能傳達,那麽我很羨慕這樣的思念啊,因為這份心意比我還能夠長伴鼎大人左右呢。」


    真夜先生漆黑的雙眸有些濕潤,他泣然欲泣溫柔地笑了。


    「……不過,我的想法似乎不夠周全……」


    「什麽意思?」


    「小的是迷家妖怪。妖如其名,我們這種妖怪大多以房子的樣子出現。主要的特色是讓人進來屋裏,讓來者感到放鬆舒適。」


    原來如此,迷「家」這名字取得真好。


    「最近才得知,現世有一種和住家一樣寬敞的列車,小的感到十分震驁。更想不到的是,這樣的列車裏居然還有睡鋪,甚至供應餐點。」


    他說的是可以調整椅背的座椅還有餐車吧?


    「為了讓客人滿意,小的必須要天天研究才行啊。」


    真夜先生好認真啊。原來這種公關型的妖怪也會檢討並改進服務,看著他受到文化衝擊的表情,讓我忍不住露出微笑。


    「餐車最近也漸漸消失了。印象中,我小時候隻有二零零係的列車才有餐車。」


    「喔。這就是人世間常見的『時代潮流』吧?看著習慣的事物一個個消失,讓人覺得很寂寞……」


    「就是說啊……」


    這話由在時代潮流裏與朋友分別的真夜先生口中說出來,更讓人心有戚戚焉。


    走上坡道來到墓園,小小的山丘迎接著我們。許多墳墓密密麻麻地蓋在視野遼闊、坡道和緩的山丘上。


    爺爺的墓地比較靠近山丘頂部。真夜先生靜靜佇立在刻有「禦城家之墓」的墓碑前方。


    「鼎大人就長眠於這塊石頭下麵啊。」


    「嗯,已經沉睡了很長一段時間。」


    「不知道他是否感到寂寞?」


    他的側臉充滿如母親般的慈愛神情。


    「我想爺爺應該不會太寂寞,畢竟還有其他祖先在,附近也有很多鄰居。」


    「你說得沒錯,確實沒有小的出現的必要。」


    「怎麽會!我相信爺爺一定很想見見老朋友,如果你能夠偶爾來看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真夜先生點了點頭。


    「……鼎大人是個很幸福的人。」


    「沒錯。爺爺有你這麽重視他的朋友,真的很幸福。」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鼎大人有很好的子孫。」


    「咦?」


    很好的子孫,難道是指我?


    「彼方大人親切地帶領小的來探望鼎大人,不介意小的把彼方大人和鼎大人弄混,還想把你關在自己身體裏。」


    「從結果來看是這樣沒錯。但這是因為真夜先生很喜歡爺爺才會那麽做,我很珍惜你對爺爺的心意。」


    「你的個性真了不起,和鼎大人一樣溫柔。」


    「和爺爺一樣嗎?」


    在真夜先生的記憶裏見到的年輕時的爺爺,是一個隨性又孩子氣的人。或許是因為那樣的個性,所以爺爺才能自戰爭中生存下來,即使失去視力也仍能堅強地活下去。


    我沒有自信能夠跟爺爺一樣活得如此精采,不過聽到他說我很像爺爺還是覺得滿開心的。


    「……這裏的景色真美,彼方大人你看,那邊能看到山。」


    聽真夜先生這麽一說,我抬起頭從爺爺的墳墓眺望遠方的景致,峰峰相連的山脈之中,有一座山的形狀像是倒過來放的飯碗。


    「那座山可能是太白山。」


    真夜先生很開心似地說道。


    「彼方大人知道梵天大人嗎?」


    「呃、那是佛的名字嗎?」


    「抱歉,應該是梵天丸大人才對。小的擅自親昵地喊他為梵天大人。如果說伊達政宗公,或許比較耳熟能詳。」


    我終於知道是誰了。梵天丸是伊達政宗的乳名,以獨眼龍聞名的武將——伊達政宗可說是無人不曉。


    「梵天——一說到政宗大人就想到在短短一晚的時間便生成的不可思議的山——太白山。這座山從近海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清楚地看見,被漁夫當成辨識的標的,住在山腳下的農民也總是一邊欣賞山邊的雲彩,一邊在田裏工作。太白山可說是伊達藩(注17)的驕傲。」


    「喔,原來是這樣啊……」


    越看越覺得這座山的形狀很特殊。附近的山都有著柔和的輪廓,隻有太白山是很突出的形狀。


    「好神秘的山啊,我來這裏掃墓很多次,卻沒注意到這座山。」


    「寶物就沉睡在我們周遭,對寶物視而不見地活著實在可惜啊。這是鼎大人的口頭襌喔。」


    「啊、我也聽爺爺說過。」


    我這樣回答之後,難過地哀號:「唉。」


    「看來我還得多多學習才能變得跟爺爺一樣。」


    或許是高處較接近太陽的緣故,這裏的陽光比在街道時刺眼,風卻清涼而舒服。


    線香的香氣被風吹拂,柔和地掠過我的臉頰。我感覺到有一種溫柔而雀躍的心情,似乎爺爺就在身邊。


    「走吧,真夜先生。還是你想再多逗留一會兒?」


    「不。時間也差不多了,彼方大人必須要早點回去,不是嗎?」


    「啊、沒錯。若有什麽狀況時可以先到這附近的常世區域,可是水脈先生不太清楚確切的地點,如果地點在山裏麵還有可能會迷路。」


    「我可以替你帶路,陸奧的山林很有趣喔!有很多喜歡人類的妖怪。」


    「這樣啊……可是你說的喜歡……應該不是喜歡吃的那種喜歡吧?」


    由於幽落町的經驗,我忍不住想先確認這一點。真夜先生聽了嚴肅地點頭。


    「的確有會吃人的妖怪存在,


    還滿毛骨悚然的喔。」


    「……那我不去了。」


    那種恐怖跟坐刺激的遊樂設施,或者進去鬼屋的感覺完全不同。如果要拿本人年輕且新鮮的肉體才能換取刺激的感覺,那代價未免太高了一些。正確地說,我可不想感受到貨真價實的恐懼。


    「啊!還得買伴手禮!水無月堂的兩個人都請我買伴手禮。」


    「那麽就讓小的替你拿行李吧,水無月堂在哪裏?」


    「在東京的狹間區幽落町,不過不能麻煩你,真夜先生是東北地方的妖怪吧?送完我之後你還得趕回東北,太辛苦了。」


    「不辛苦。請讓小的替你拿行李,何況我還得向水脈先生好好道謝,是他猜出了我的名字,讓我恢複正常。」


    說完,真夜先生推著我的背。


    「真夜先生真的很愛照顧人。」


    而且還出乎意料地強勢,或許是受到有魄力的爺爺的感染才變成這樣。


    「下次來掃墓時,得帶一些鼎大人愛吃的東西當伴手禮才行。」


    「爺爺愛吃的東西啊……這麽說來,我好像不是很清楚爺爺愛吃什麽耶?」


    「那就讓小的告訴你吧!鼎大人喜歡吃溫麵(注18),尤其愛在溫麵上加綠紫蘇葉和梅子一起吃。」


    「是喔?再多告訴我一些吧。」


    我覺得好像透過真夜先生,認識了我所不知道的爺爺。


    下一次來替爺爺掃墓時,除了線香以外,還要帶一些溫麵來祭拜。


    手上被真夜先生抓過的地方已經不痛了,我想那是因為真夜先生心中的煩惱,已經消除了。


    「所以你去掃墓的結果就是這個?」


    貓目先生站在白色的紙箱前麵,傻眼地說。


    紙箱裏裝著十公斤量販裝的白石溫麵。


    「……不小心就買了這麽多。啊、對了,我也替貓目先生買了牛舌,還有加了牛舌的竹葉魚板喔。」


    我刻意露出親切的笑容,貓目先生則從我手裏搶過裝著伴手禮的袋子。


    「既然你確實地買了我交代過的東西那就好,反正白石溫麵是你自己出錢買的。但是你難道沒考慮到萬一被老爺看到這箱麵會有什麽後果嗎?」


    貓目先生突然靠過來,我忍不住往後仰。


    水脈先生的視線已經完全被白石溫麵吸引住,美麗的眼眸散發出比平常更燦爛五成的光芒。


    「實在太棒了!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還沒吃過溫麵啊。彼方同學,我可以拿來煮嗎?」


    當然。我點了點頭,然後朝貓目先生使了一個眼色。


    「你看,這不是很好嗎?我們可以吃到水脈先生親手做的溫麵喔。」


    貓目先生卻默不作聲,露出複雜的神情。隻見水脈先生開心地繼續說:


    「接下來的每一天都來吃溫麵大餐好了。」


    「嗯、每天吃溫麵大餐……每天嗎!」


    「是啊。」水脈先生微笑地響應。


    「……老爺的個性就是這樣,一旦迷上了就會一頭熱。老爺親手做的料理再多我都吃得下,但是彼方先生,你讓老爺的菜單這麽單調,罪孽深重啊。」


    貓目先生的眼神讓我很不自在。我也沒想到會這樣啊!我會一次買這麽多,也是想說到下一次掃墓之前可以慢慢享用。


    「也要謝謝真夜,多謝你不辭路途辛苦,替我們搬回這箱溫麵。」


    「別這麽說,小的非常樂意。」


    真夜先生站在我身旁靦腆地笑著,看來他是那種被稱讚就會害羞的個性。


    「那麽小的告辭了。」


    「真夜,請留步。」


    水脈先生開口叫住打算回去的真夜先生。


    「我聽彼方同學說了,聽說你很喜歡人類?」


    轉過頭來的真夜先生有些疑惑地點頭。


    「確實如此……」


    「如果你願意的話,要不要住在我們這裏?從幽落町的出口到東京各個角落走路零分就到了。東京都心很繁華,住著許多人,你應該會喜歡這裏。」


    水脈先生突兀的提議讓真夜先生和我都瞪大了眼睛。


    「老、老爺!你該不會想請他來水無月堂工作吧?」


    貓目先生忍不住探出身子,水脈先生搖了搖頭。


    「這家小店有我和次郎就已經足夠了,但是我們還有其他地方很需要人手不是嗎?」


    水脈先生看著我。他指的是目前隻有我一個房客,其他房間都還空著的我租的公寓。


    「有個地方非常需要真夜的幫忙,當然,我會盡力支付你所希望的待遇給你。」


    「……小的真的能幫得上忙?」


    「當然可以。如果你無法離開陸奧,我就不勉強了。我隻是想,若喜歡招待客人的迷家能夠留下來幫忙,那裏一定也會變成一個很有魅力的地方。」


    我想起迷家的房子——建築物本身雖然老舊,但是維護得非常好。真夜先生能夠把那麽大的宅邸打理得有如高級旅館,想必也能成功改造那間破公寓吧。


    而且我也想拜托真夜先生一件事。


    「我能不能也拜托你一件事?那個……真夜先生知道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爺爺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夠多跟我聊一些爺爺的事。」


    「彼方大人。」


    「我也想多認識你一些,我也想當真夜先生的朋友。」


    我有些躊躇地提出要求,真夜先生英氣十足的表情瞬間柔和許多。


    「你就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啊,反正我也不想繼續替那間公寓除草了。」


    貓目先生態度冷淡地說。彷佛表示隻要真夜先生不住水無月堂,他就不歡迎也不反對。


    「次郎!」


    水脈先生很困擾地笑了,貓目先生開玩笑地聳了聳肩膀,真夜先生受到他們兩人的影響也跟著笑了。


    「我很願意配合……不,應該說,要請各位多多指教了!」


    真夜先生單膝跪在榻榻米上,恭敬地低下頭。水脈先生也跟著跪下去,端正姿勢之後,雙手並攏地彎腰鞠躬。


    「謝謝你!有什麽問題就別客氣,直接來水無月堂找我們。就算沒什麽問題,也歡迎你隨時過來玩。」


    水脈先生露出溫和的笑容。就在此刻,幽落町又增加了一個居民。


    「好了,今天一定要煮溫麵吃,順便替真夜開歡迎會。」


    水脈先生輕巧地站起身,朝廚房走去。真夜先生也一起走了過去。


    「水脈大人,可以先做綠紫蘇與梅子口味,之後再嚐試其他口味吧。」


    「好啊。鮪魚搭配日式美乃滋感覺也很好吃。溫麵本身的味道並不突出,很適合搭配各種食材。」


    真是幹勁十足啊。


    「沒想到他們這麽合得來。」


    「兩個人都是愛照顧人的個性啊,組合起來的威力會令人難以招架……」


    貓目先生和我都忍不住吞下一口口水。


    「事到如今,隻能做好心理準備了。彼方先生,是你買的麵,請負起責任盡可能地收集多種食譜,如果多一點煮法的變化,或許就不會吃膩了!」


    「呃、我不常做菜耶……」


    「你可以上網查啊。快把手機拿出來!找一下食譜網站,用『溫麵、食譜』搜尋!」


    在貓目先生的逼迫之下,我開始操作手機。


    「啊、找到了很多食譜!」


    「幹得好!這個溫麵法式鹹派看起來很好吃!」


    「還有加了卡門貝爾起司的食譜。咦?這些食譜裏的溫麵幾乎不是以麵的形態出現耶。哇,溫麵這種食物真是深奧啊……」


    這一天,水無月


    堂的餐桌比平常還要熱鬧……和我們一起享用溫麵的真夜先生看起來好幸福。


    這天晚上我又夢見了爺爺。


    我坐在二零零係的新幹線餐車裏,爺爺站在吧台另一頭,一邊煮著溫麵一邊對我說:


    「彼方啊,其實溫麵配上油豆腐皮和大蔥也很不錯喔,最後再打個蛋進去更好吃。」


    爺爺煮麵的動作好利落,根本不像是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沒多久,爺爺便做好了一碗燴麵。


    「大蔥可以預防感冒,來,快吃吧。」


    對了,爺爺生前一直很注重養生呢!或許是為了健康才在溫麵裏放梅幹一起吃。


    因為爺爺希望自己能長壽一些,這樣才能靠著自己的雙腳再次登上那座山,為了和在山上等待著他的朋友見麵。


    也許爺爺就是這樣想的。


    爺爺煮給我吃的溫麵如字麵所示,吃了之後不但暖身,更能暖心,我忍不住發出舒服的歎息。


    「嗯,真好吃。」


    「太好了。」


    「可是貓目先生不吃蔥,要請水脈先生替他拿掉蔥花才行。」


    「貓目?水脈?是你朋友的名字嗎?」


    爺爺的問題讓我思索了一會兒。


    「不算是,我覺得他們更像是我的家人,是很重要的人,就像真夜先生和爺爺的交情一樣。」


    夢裏的爺爺很懷念似地瞇起了眼睛。


    注13:陸奧 或稱為陸奧國,為日本古時實施律令製時的地方行政區,範圍大約為現在的日本東北地方內陸或太平洋沿岸。


    注14:金券行 販賣車票或各式票券的商店,價格通常會比定價便宜。


    注15:海座頭 出現在海上,背著琵琶,手拿拐杖之巨人妖怪。


    注16:變位字謎 迷家的羅馬拚音為mayoiga,小城真夜則為ogimaya。變位字謎是以同樣的拚法,改變字母順序之後組成新的單字。


    注17:藩 江戶時代的行政單位。伊達藩原名為仙台藩,約為現今岩手縣南方至宮城、福島一帶。


    注18:溫麵 麵線的一種,主要的產地為宮城縣的白石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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