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想不出名字的肘子


    錄入:始祖滾


    校對:滾二代


    一


    我今天帶來一個很少見的東西哦——


    門口傳來這聲叫喚,古橋笙之介從夢中醒來。回頭一看,村田屋的治兵衛就站在門口,他捧著一個包袱,沒帶侍童,獨自前來。


    笙之介深感納悶。那扇不易開關的紙門,治兵衛為何能悄然無聲地打開又關上呢?每次笙之介都冷不防嚇了一跳,讓治兵衛撞見他慵懶的模樣。


    「笙兄,你又在打瞌睡啦?我叫了好幾聲呢。」


    治兵衛在狹小的土間【注:日式房進門處未鋪木板地的黃土地麵。】脫好鞋,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自己走進房內。笙之介這間四張半榻榻米大的房間,光書桌就占去一半空間,治兵衛的目光迅速朝書桌上掃過一遍,確認過草稿紙上什麽也沒畫後,嘴角輕揚。


    笙之介急忙揉揉眼睛,將硯台和洗筆筒挪向一旁。治兵衛小心翼翼地將帶來的包袱擺在桌上。


    「我可沒睡哦。」這番話聽起來很像是替自己找借口。


    「我是在賞櫻。」


    曬衣場位於門口反方向,前方種有一株櫻樹,樹麵向運河的河堤坡道紮根,樹幹往水麵上斜傾,長得枝繁葉茂。


    噢——治兵衛望向那株櫻樹,眯起眼睛。


    「話說回來,這風景變美了呢。」治兵衛側頭不解,笙之介對他說道:


    「因為原本的木板牆沒了。視野變開闊了。」


    十天前,這株櫻樹與河堤之間有一麵木板牆,雖然嚴重斜傾,但姑且完整。如今少了它,行駛在運河上的扁舟和貨船可以清楚看透屋內,而且冷風直貫,實在很吃不消,倘若強風加上大潮,甚至會有水花濺來。因此,那扇木板牆可說是助益良多。


    但這棟長屋的孩子們合力推倒那麵牆,拆來當柴燒。因為入春後乍暖還寒持續五日之久,若不這麽做,恐怕會活活凍死。整麵木板牆在短短五天裏被拆得一塊不剩,不過,當初就是從笙之介住處開始拆。


    某日,孩子王太一握著一把斧頭向笙之介威脅道。


    ——你要是敢跟富勘告密的話,會有什麽後果,你應該知道吧?


    這孩子才十二歲,而笙之介好歹是二十二歲的大人。雖說是一介浪人,但畢竟腰間插著一長一短的武士刀。出言威脅的一方固然有問題,但被威脅的一方同樣有問題。


    ——如果要從我這裏開始拆,那我希望能分到一些。


    說完後,太一果真替他送來木柴。這麽一來,他也沒資格告密。


    「視野是不錯,不過笙兄,這樣日後不會很麻煩嗎?」


    「在冬天到來前,勘右衛門先生應該會想辦法。」


    勘右衛門是深川北永堀町的這座富勘長屋的管理人。地主福富屋從事木材批發業,宅邸在冬木町。這帶許多土地都歸地主福富屋所有,因此這裏的長屋在命名時,開頭都采「富」字。富吉長屋、富善長屋、富長長屋,每個名字聽起來都很富貴吉祥,不過隻有富勘長屋將負責管理長屋的管理人名字也加進長屋名稱。勘右衛門本人也被取了「富勘」的綽號。


    話雖如此,勘右衛門可沒特別關照這棟長屋。他反而常說,在福富屋的房客中最沒錢,最難收取房租的人全聚在這棟長屋。事實上,這確實是一棟窮人長屋。否則也不會擅自拆掉木板牆。


    附帶一提,當拆木板牆當柴燒的事穿幫,勘右衛門怒氣衝衝地四處找太一算帳時,這名始作俑者就躲在笙之介家中。他躺在折好的棉被和寢衣中間,笙之介攤開數張草稿紙蓋在上頭。


    ——我正在晾幹,請勿碰觸。


    笙之介以這套說辭替太一掩護。


    ——禿頭勘太小看笙先生了。


    再怎麽不濟,好歹也是位武士——成功逃過一劫的太一說起大話。說這話的一方有問題,而被點名的一方同樣有問題。


    提到這件事,治兵衛開心地莞爾一笑。


    「太一現在還在躲啊?」


    「不,早饒過他了。他現在正四處跑呢。」


    「應該是被富勘先生逮著了吧。」


    「富勘先生的氣也消了。現在生氣也於事無補,而且他很樂於助人,應該會修好那座木板牆。」


    也許他會對福富屋說「下次再這麽輕易被人拆下來當柴燒怎麽行」,於是與他們交涉,重新蓋一座堅固的木板牆。


    「枝葉長得真不錯,不過……」


    治兵衛望著朝運河門戶洞開的屋外景致,微微縮著脖子。


    #插圖


    「現在櫻花隻開了一成。而且今天這樣的天氣,門一直開著,可是很冷的。」


    吹進屋內的河風,確實寒氣砭骨。笙之介拉上紙門,擋住眼前的櫻樹。


    「你連墨也沒磨,看得出神,是從那株櫻樹看到了什麽漂亮的構圖嗎?」


    麵對治兵衛的詢問,笙之介翻動火盆裏的木炭,將變涼的鐵壺重新擺上爐架,遲遲沒答腔。


    「……我想起藩國的櫻花。」


    治兵衛掛在嘴角的柔和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藩校的庭園裏,有一株模樣很相似的櫻樹。剛好也是位在池畔,樹幹往水麵上挺出。」


    在櫻花盛開的時節,池畔邊朵朵綻放的櫻花,與映照水麵的櫻花雙重映襯,美不勝收,人稱「鏡櫻」。


    「最近可有接獲什麽書信?」


    「自從過年後便沒再來信。想必沒什麽改變。」


    沒變得更好,也沒變得更糟——笙之介在心裏補上一句。治兵衛明白他的意思,隻是微微頷首,不發一語。


    村田屋是深川佐賀町的一家書店,在大川東側這帶最具規模。客源廣,從商家到旗本【注:江戶時代,將軍家直屬的武士,奉祿未達一萬石者。】、大名的下屋敷【注:大名於江戶的藩邸,可分為上屋敷、中屋敷、下屋敷,下屋敷主要是充當大名的別宅,大多位於離江戶城較遠的郊外。】,都是他們的顧客。


    另一方麵,村田屋也經營租書店的生意,由治兵衛負責。他們兄弟倆共同分擔家中生意。笙之介與興兵衛隻有一麵之緣,興兵衛雖然待人謙和,但擁有犀利的眼神,不太像商人,反倒比較像軍學家,租書店這種工作接觸的對象大多是女人和小孩,並不適合他。而治兵衛懂得和人開玩笑,也喜歡聊東道西,閑話家常,笑起來總是雙眼含笑,很適合這項工作。


    治兵衛比笙之介年長幾歲。雖然沒確認過,不過年紀應該相差兩輪以上。他有搶眼的高挑身材,清瘦的體格,外加立體的五官——特別是那對濃眉大眼,太一他們常調侃說「就像擺著煤炭和炭球」,雖然整體輪廓不太協調,卻增添幾分親切,而且他一遇到有趣的事,不論在何處都能像孩子般盡情大笑,讓人覺得他年輕又充滿朝氣。


    笙之介認識治兵衛,向他承包謄寫抄本的工作,已經快滿半年。盡管兩人交誼匪淺,但健談的治兵衛向來不願多談自己的事。因此笙之介不久前才從勘右衛門口中得知,治兵衛以前有位剛娶入門的妻子遭逢橫禍而喪命,他之後就像苦行僧般一直打著光棍。


    ——他其實很寂寞。


    勘右衛門對笙之介說——我看你和他處得不錯,才偷偷告訴你這件事。


    富勘長屋裏沒人知道這件事,村田屋周遭的人也絕口不提。


    ——笙先生,就算你瘦得像根竹竿,長得又其貌不揚,但畢竟還年輕,又是男人,有時候總還是會想要尋芳問柳,追求香豔刺激。不過,這種時候千萬不能邀治兵衛先生一起去,或是請他介紹。這樣對他太殘酷了。


    在這件事


    情上,笙之介同樣聽從他的吩咐。


    「好了。」笙之介端出缺一角的茶碗,以開水招待。這時,治兵衛一雙天生的大眼緊盯著笙之介。


    「笙兄,你很好奇這是什麽對吧?」


    「你說是很少見的東西。」


    書桌上擺著一個包袱,用印有村田屋屋號的藍色包巾包成工整的四方形。


    治兵衛開心地搓著手,動手解開牢固的繩結。


    「你可別嚇著哦。」治兵衛嗬嗬輕笑,一副很希望他會嚇著的表情。打開包巾一看,原來是書。不,不光是書。還有一個用半紙【注:全紙一半大小的紙張,約長35公分,寬25公分。】包好的小包裹。看起來像由多塊薄板疊成。


    「先看這個。」治兵衛將書本擺在書桌上,然後一字排開。共四本。每本都有精美的裝幀,鑄模作出蔬菜浮雕圖案的藏青色封麵上印著淡黃色的長方形書名。


    看到書名,果真如治兵衛所期待的,笙之介大吃一驚。


    「這不是《料理通》嗎?」


    全湊齊了嗎?笙之介抬頭望向治兵衛,這位租書店老板眼中閃著光輝。


    「沒錯。原本缺的第二本,加上去年剛出的第四本,我全都買到手了。」


    相同走向的四本書,但出版年代各不同。第一本是文政五年(一八三一年),第二本是文政八年,第三本是文政十二年,最新的第四本則是天保六年(一八三五年)。共耗時十三年。


    《料理通》是江戶首屈一指的料理店「八百善」針對店內提供給客人的料理所寫的書。按春夏秋冬編排菜肴,每一道菜的烹煮法都附上解說。光這樣就夠豪華了,還附上眾多文人和畫家的文章、圖畫、彩色版畫,堪稱豪華至極。


    文化文政年間,料理書蔚為風潮,各種設計和內容的書籍紛紛問世,民眾爭相閱讀。尤以《料理通》的名氣最響亮,因為名店八百善出的書,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笙之介當然是在治兵衛底下工作後才知道這件事。笙之介從小生長的上總國搗根藩距江戶約兩天路程,雖是幕府創立之初便有的藩國,卻是隻有一萬五千石的小藩。加上現任藩主千葉家的家風尚武,嚴謹剛直、質樸檢約,藩士們自然加以仿效,奢華的料理書根本毫無用處。就算有,笙之介的老家古橋家隻有八十石的奉祿,根本買不起。如今微薄的奉祿也遭收回,父親與世長辭,身為家中嫡子的長兄寄宿在藩國的親戚家中,過著閉門思過的日子,家中經濟變得更拮據。


    ——然而……


    麵對眼前這本金光閃閃的《料理通》,他不禁反問:我到底是什麽人?又在這裏做什麽?明明關上紙門,但似乎有一陣寒風冷不防掠過胸前。


    「當初在販售時,這裏頭好像還附書袋呢。」治兵衛手拿第二本書,出示襯頁說道。笙之介眨著眼,抬眼望著他。治兵衛露出陶醉的眼神。「這是模仿八百善暖簾【注:日本的店鋪門上會掛上一片布做的門簾,上麵印上店家的商號與店徽,稱之為「暖簾」。】的設計。別有風味。因為是夾在襯頁裏,在轉賣時就遺失了,令人扼腕。」


    「好好找或許找得到。像之前的廣告傳單。」


    「沒錯。還是很值得期待。」


    笙之介戰戰兢兢地拿起第四本書。其他本狀況也不錯,但這本書剛出版,顏色鮮豔。


    「這裏頭提到桌袱料理【注:所謂桌袱料理是指融入中國料理與西歐料理的一種宴會料理。發祥地為長崎市。】和普茶料理【注:江戶時代初期從中國引進日本的料理。不同於日本的精進料理,它大量使用葛根與植物油,味道濃厚,四人圍一桌食用為其特征。】。」


    「桌袱……」


    「長崎的地方料理。普茶料理則是禪宗的素齋料理。」


    笙之介這時也隻能點頭稱是。「如果隻是謄字的話,沒有問題,不過……」


    治兵衛莞爾一笑。「你放心吧。我好不容易湊齊這四本書,不可能馬上就交給你謄寫,我可沒那麽清心寡欲。我會暫時留在身邊好好享受一番。」


    笙之介籲了口氣。


    「不過話說回來,這種書很養眼呢。」


    而且我湊齊這四本書,想向你炫耀一下——治兵衛如此說道。


    「雖然養眼,但似乎對心髒很傷。」


    打從方才起,他的手便一直抖個不停。


    「看來我的功力還不到家。還是輕鬆一點的古書比較適合我。」


    五天前,笙之介前往村田屋,獲得這次的工作。約定的交件日還早,所以他能悠哉地坐著賞櫻,渾然忘我地看著櫻花隻開一成,微微透著寒意的景致。


    「不過,我今日前來並不全然談公事。」


    治兵衛朝《料理通》合掌一拜,仔細地重新包好,接著取出另一個用半紙包成的包裹。


    「其實我剛才說少見的東西,指的是這個。」


    乍看判斷不出何物。約半紙大小的薄板上貼有印刷品,這笙之介看得懂。但上頭印製的圖案,他卻看得一頭霧水。笙之介湊近細看,上頭有磚瓦屋頂、走廊。這應該是欄間【注:橫楣上的裝飾。】吧。這裏鋪有榻榻米,應該是房間。共好幾個。壁龕裏還有掛軸和花瓶。


    「這東西叫作『起繪』。」治兵衛說。「剪下後組裝,就能作出一間『八百善』。」


    笙之介恍然大悟。原來是這麽回事。不光建築本身,就連家具和生活用品也都描繪其中。


    「說起來,這就像玩具一樣。作得很精細吧?」


    在料理書大行其道的時代,八百善同時打響料理名店的稱號。不隻庶民,一般商人也很憧憬八百善,沒想到還會以這種形式四處流行。


    「沒想到還完好留下這麽一個。我作夢也沒料到竟然買得到。」


    你可以替我組裝嗎?治兵衛問。


    「我?」


    「應該小事一樁吧。笙兄不光能畫能寫,更有一雙巧手。」


    「這東西很貴重吧?」


    「這東西若不試著組裝一次看看,哪會知道是什麽情況啊。」


    情勢開始有點詭異。「你說的情況是?」


    「我打算以此當範本,製作全新的『起繪』販售。先從這一帶的料理店作起。」


    換句話說,他要笙之介負責設計製作。


    「在現今世道愈來愈難營生。去年鑄造業也改采迎合市街生活的形式,生意才好轉。當生意變差時,更需要多花些心思在生意上頭。」


    笙之介重新細細端詳眼前的「起繪」。


    「不過,正因為是有名的八百善,這東西才有價值吧?」


    因為對一般百姓而言,這是個遙不可及的地方,作夢也構不著。


    「對這帶的窮人來說,八幡宮的二軒茶屋和八百善一樣是遙不可及的地方。」


    對笙之介來說亦然。


    「料理書也是。在我們店裏租料理書的並非都是廚子。許多客人說,這書光看就飽了。」


    確實如此。村田屋也是為了這些客人製作廉價的手抄本,做起租書店。拜此之賜,笙之介得以糊口。


    「而且,料理店送這東西給客人當伴手禮也是好辦法。或者是充當叫外賣隨附的小禮物。」


    這似乎大有可為。小孩子確實很喜歡這類玩具,不過像太一這樣的孩子應該對豪華料理的店家不感興趣。就算感興趣也買不起。就笙之介所見,這些孩子的玩具不是自己張羅得來,便是親手製作。


    「我明白了。我會試試看。但不確定能否拚得好……」


    「就算最後沒作好,也不會叫你用工資賠償,我不會說這麽小家子氣的話,你盡管放心。」


    治兵衛笑著說。但對笙


    之介來說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其實我已跟『平清』洽談過這件事。他們很感興趣,覺得這主意很有意思。」


    平清是深川一家知名料理店。治兵衛不隻和他們有生意往來,可能常以顧客的身分光顧。村田屋經營穩健,生意興隆。


    「隻要是用飯粒當漿糊黏上,熱氣一蒸就能撕下來重黏。別板著一張臉嘛,放輕鬆去做。」治兵衛將包袱勾在手上起身,最後補上一句。「話說回來,這起繪是別人送我的,我一毛錢也沒出。所以一點都不吃虧。」


    早說不就得了。


    送走治兵衛後,重新將那扇不易開啟的紙門關緊,笙之介坐向書桌前,歎了口氣。


    他不是嫌麻煩。笙之介的個性很適合這種精細的手工業。他甚至樂在其中。


    ——可是……


    做生意還真是不可思議。在這裏生活半年多,與治兵衛往來頻繁,但笙之介至今有許多事想不通,無法接受。那樣做可以大賣;這樣做會博得好評;這樣會引顧客上門;那樣會把顧客趕跑。全是當初在藩國裏不會想過的事。


    不,這不是武士該思索的問題。


    ——我真的愈走愈遠了。他心中感觸良深。


    二


    笙之介誕生於文化十二年(一八一五年)。聽治兵衛說——


    「那年江戶市內正好流行栽種牽牛花。一些熱中此道的人,配對各種牽牛花,努力栽培出不同顏色或形狀的新品種。當初我靠這方麵的入門指南書大賺一筆。」


    笙之介的出生地——上總國搗根藩,沒聽說過當時流行栽種牽牛花。就算真的流行過,他父親古橋宗左右衛門應該不會知道。他在小納戶【注:江戶幕府的職務名。在將軍身旁服侍,擔任理發、用膳、庭番、馬匹管理等職務。】任職,主要工作是管理衣服和日用品,對和服、陶瓷器、漆器多少有些相關知識,但無一專精。說到他的嗜好,就屬養狗了,一聽到誰家的狗生了小狗,便馬上去要回家養,看到骨瘦如柴的狗,就不自主拿食物喂養,最後養在自家庭院裏,惹來妻子裏江一頓痛罵。


    笙之介是家中的次男。大他兩歲的大哥勝之介遵循搗根藩的藩風,個性驍勇,自幼投入劍術修行。多年苦練有成,習得一身精湛劍術,年方二十便擔任藩內道場的代理師傅。


    主家千葉氏當初師承鹿島新陰流,融入居合拔刀術的呼吸法,創立獨門劍法「都賀不念流」,流傳至今。身為都賀劍派創始者的劍士,姓「不念」,意思是「出刀時不存雜念」。在持劍交鋒時,腦中若存太多雜念,往往落敗。它的意思是心無雜念,全神貫注於迅捷如電的一刀。這並非單純的居合拔刀術,當中有兩、三回的交鋒技巧,裏頭還融合體術。


    換言之,這是完全適合實戰的劍術。宗左右衛門的父親,亦即笙之介的祖父那一代,著重的是槍術。因為昔日在戰場上,槍的威力淩駕在刀之上。擅長此種流派的劍術,充分展現出自身個性的強悍。勝之介是個性精悍,充滿武士氣概的男人。


    至於笙之介,講白一點,就是懦弱。也不擅長劍術,被人用竹劍打得滿臉和手腳紅腫,從道場返回家中又挨裏江一頓訓的情形不勝枚舉。他以架設在庭院的稻草人當對象,請大哥指導劍術,結果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情況也不知凡幾。如今雖化為無限懷念的回憶,但回想起還是感到隱隱作疼。


    不過,與其說笙之介不像他大哥,不如說勝之介是古橋家的異類。因為宗左右衛門的劍術完全不行。他年輕時,城下外郊有隻饑餓的野狗向他狂吠,宗左右衛門雖然拔出佩刀,可是非但沒斬殺那隻野狗,就連靠近也不敢,落荒而逃。最後那隻狗被他的朋友斬殺,他則淪為眾人的笑柄,大家都說「古橋的劍法不是不念流,而是連狗也斬殺不了的不犬流」。


    父親應該覺得顏麵無光。不過,就算有人想起過往,聊及這件醜事,父親從不生氣,也不辯解,隻是一臉難為情地沉默不語。


    笙之介喜歡這樣的父親。


    父親無法斬殺野狗,並非因為膽小,而是憐憫那隻野狗。不過,倘若狗染上狂犬病,放任不管會有危險,而狗本身也在受苦,父親考量到此應該就會斬殺。他就是如此深具責任感。


    ——連野狗都餓肚子,表示治理這塊土地的人領導無方。


    父親對笙之介這樣說道。而母親和兄長各自因不同的原因與父親不合。


    親子間也有投緣與否的問題。看在個性剛直好勝的勝之介眼中,應該會覺得父親的溫和是怯懦,而父親麵對和自己個性南轅北轍的長子,很早便對他有顧忌。兩人不論長相還是體格都沒半點相似。


    勝之介小時候聽別人嘲笑父親是「不犬流」,覺得很不甘心,勤練劍術。曆經千錘百鏈,待人們都對他另眼看待後,他開始瞧不起父親。尚武的藩內風氣更助長這種想法。笙之介認為,大哥與父親關係不睦源自於此。這是不幸的循環。


    至於母親裏江,她和父親感情不睦的原因一看便知。裏江的娘家是新嶋家,位階遠比古橋家高,甚至有在藩內擔任重臣的親戚,照理是不會嫁入古橋家。


    那為何裏江會落魄地嫁入古橋家呢?全因為裏江是梅開三度。她的第一任丈夫早逝,嫁給第二任丈夫後,深受婆媳問題所苦,兩人爭吵不斷,加上始終沒有生育,兩年後離異。


    兩度回到娘家的裏江,就連娘家的人也不知如何安置。原本武家的女人就不該待在娘家。他們很想替裏江找個歸宿。但裏江是個敢和婆婆對罵的悍婦,消息傳開後,甚至有人說裏江的第一任丈夫是被她克死,要找到再嫁的對象自然不易。


    剛繼承古橋家家業的宗左右衛門就此雀屏中選。也許是看準他沒多大出息,人們硬是將裏江和他送作堆。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


    笙之介深愛父親溫和的個性。但他認為,當時父親應該將天生的溫和個性拋在一旁,拒絕這門婚事。不過話說回來,若真是這樣,笙之介不會降生這個世上。


    說來諷刺,裏江嫁入古橋家後,沒多久便生下勝之介,接著又生下笙之介。


    裏江一直背負名門之後的身分。盡管娘家無她的容身之所,但正因如此,她更緊守著這份矜持。麵對降格不少的第三度婚姻,她當然不覺得幸福。而且看在好勝的裏江眼中,丈夫愈看愈像是一頭被雨淋濕的喪家之犬。每件事她都看不順眼。


    不過,她生的長男居然擁有剛毅的個性。隨著年歲漸長,他的才幹逐漸展現,與丈夫形成強烈對比。裏江對這孩子疼愛有加。勝之介自然很敬愛裏江。他也逐漸養成輕視父親的想法。母子倆意氣相投。


    笙之介回想起老家,倒也不全然都是討厭的回憶。盡管他像父親一樣個性敦厚,與大哥相比,一無是處,但裏江不會虧待他。母親就像要彌補自己與丈夫之間感情疏離的遺憾,對兄弟倆投注濃濃的愛。不過,當天真無邪的孩子開始有主見,個性逐漸養成時,笙之介從中明白,母親對他大哥充滿期待,對他卻幾乎什麽也不求。其實應該說,母親要求的,他沒有一樣具備。


    繼承家業的是大哥。笙之介反而輕鬆許多。不過,日後離開家,不知道父親變成怎樣:心中不免擔心。父親低調地擔任基層職務,在家中養狗,與傭人親昵的閑聊,在庭園自辟的菜園種蔬菜和地瓜,每次望著父親的背影便隱隱感受到一股落寞之情,久久無法言語。


    如今回想,那種程度的不安和寂寥,與現實中向他襲來的感受相比,根本不值一哂。


    前年天保五年(一八三四年)七月一日,古橋宗左右衛門突然被藩內的目付【注:藩內負責監督的職務。】傳喚。


    據說他疑似向禦用商道具店「波野千」收取賄賂。該名商家提出控訴。


    對方說,他五年前便一直配合古橋大人的要求,但每年繳納的賄款不斷增加,如今無法承擔,雖知自己有錯在先,但迫不得已,還是提出控訴。


    宗左右衛門完全不知道這麽一回事。


    古橋家向來生活儉樸。若說到比較奢侈的作為,應該就是裏江懷念昔日娘家的生活,同時為了誇耀出身,盡管家中奉祿不多,卻雇不少傭人。對了,父親在庭院種田,並不是為了貼補家用,他單純隻是喜歡種田。像古橋家這種奉祿不高的武士家,雇用的侍從大多不是武士,而是領地內的農家子弟,宗左右衛門就是向他們學習種田。他似乎認為這是奉祿的來源,最好能對實際情況有一番了解。但裏江很討厭他這麽做。這的確不像一般小納戶會做的事。


    波野千的控訴具有強力的證據。宗左右衛門給他的文件上頭記載賄款的收授、金額、藏匿的方法等。細部不太一樣的文件多達五年份的量,全保留下來。波野千的店主應該就是防範這麽一天,暗中保留這些文件。


    宗左右衛門大為錯愕。因為他完全不記得這麽一件事。


    但文件上的筆跡,怎麽看都像是他親筆所寫。


    勝之介身為父親職務的接班人,當時在小納戶裏擔任下級差吏。年方二十的笙之介則在藩校「月祥館」就學。這裏的老師佐伯嘉門之助很賞識他,讓他求學,同時替他安排,想拔擢他為右筆【注:武家的職務名。掌管文書和紀錄。】。


    在搗根藩,服侍主君的右筆都是代代世襲,少有變動。不過,擔任其他職務的武士,若是兒子成材,佐伯老師總是悉心栽培,安排適合的職務。這種時候,最省事的辦法就是讓藩內重臣招贅收為養子,而笙之介也有婚事上門,藩內最資深的右筆加納家沒有兒子繼承家業,亟欲為女兒招贅。


    對笙之介而言,這是求之不得。雖然武道不行,但文道是他的強項,也是他的最愛。雖然尚未見過婚事對象,但這是小小的藩國,略有耳聞。傳聞對方長得像夏日綻放於搗根海邊的文殊蘭,這自然是好上加好。笙之介的父母也很高興。


    偏偏這時突然冒出宗左右衛門的收賄疑雲。


    上級接連審訊數日,始終沒有進展,一直在死胡同裏打轉。宗左右衛門不記得這麽一件事。但文件鐵證如山,怎麽看都像是他的筆跡。但他根本沒寫過。不管上級如何要求解釋,他也隻能說沒寫過這種東西。


    另一方麵,波野千的說辭前後一致,店主惴惴不安的模樣,同樣感覺不假。他一本正經說,他是為了守護波野千的招牌以及其他搗根藩的禦用商家,抱著被判死罪的覺悟,前來提出控訴。


    五年前,確實是這家店以藩國禦用商家的身分獲準在城內進出的那年。根據投標結果,由這家店替換先前的禦用商家。當時負責安排投標的正是古橋宗左右衛門。波野千說,賄賂就是從那時開始。


    這下宗左右衛門無路可退。


    深入調查後,對宗左右衛門不利的事浮上台麵,那就是他收取賄款的流向。


    小納戶算是文官,很適合宗左右衛門。但繼承家業的勝之介是藩內有名的劍士。他其實想擔任武官,周遭人都深知他的心思。母親裏江和勝之介一樣,希望他能擔任武官。


    照搗根藩的傳統,不憑世襲,憑實力取得重臣職位的人向來都是武官出身。雖然這種風氣有點跟不上時代潮流,但在崇尚武藝的傳統風氣下是多年來的慣習。


    裏江請娘家新嶋家幫忙,暗中四處托人幫忙。這少不了花錢打點。裏江上下使了不少銀子,憑古橋家的奉祿根本沒這個能耐,如今上級追查的就是這筆錢從何而來。


    查明原因便會明白,那一定是裏江的娘家在背後幫忙。當時和現在,笙之介都這麽認為。除此之外,沒其他可能。向來對裏江態度冷淡的新嶋家也對勝之介充滿期待,這並不足為奇。


    然而,暗地裏使錢謀求職位,這種作法為武士所不齒。既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揭露,與藩內重臣關係密切的新嶋家自然不可能承認。


    裏江被逼進死胡同。走到這一步,宗左右衛門終於招了。他承認收賄,說全是他一人所為,錢都用在請人替勝之介媒合武官的職位上。


    聽聞父親認罪時,笙之介並不驚訝。這樣的困境下,父親一定早有這麽做的心理準備。他隻為了保護母親和勝之介。


    然而,上頭遲遲沒下達處分。聽說主君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認為此事講得過於簡單,難掩不悅之色。


    搗根藩主千葉有常,當時四十五歲。家臣們並不認為他是英明的賢君。但他可一點都不昏庸。聽佐伯老師說,搗根藩千葉家表麵上沒有內訌,但血緣至親與姻親間暗中較勁,勢力爭奪,並不是這幾天才有的事。此事主君比誰都清楚。這次的收賄風波其實也是這樣的糾葛浮出台麵,古橋宗左右衛門隻是顆被犧牲的棋子,或是代罪羔羊。主君早已看穿此事背後另有內幕。


    宗左右衛門免除職務,奉命閉門思過。屋子周邊架設起竹刺籬,並有衛兵把守。笙之介深信這並非是最終處分,而是在查明案情真相前的暫時處置。


    然而……


    閉門思過三天後,天尚未明,古橋宗左右衛門於自家庭院前切腹。


    令人眼花繚亂,宛如一場惡夢的夏天已過,黎明將至,秋蟲在前庭輕聲鳴唱。


    沒有介錯人【注:武士切腹時,在一旁揮刀斬下其首級,助其解脫者。】。最早發現異狀的是勝之介,他見父親腹部血流不止,狀甚痛苦,急忙揮刀斬下他的首級。這是後介錯。晚一步趕到的笙之介躍下庭院時,宗左右衛門已斷氣。


    ——為什麽?


    笙之介聽到臉色蒼白的大哥手持染血的長刀,如此沉聲低語。


    ——為什麽不一開始就叫我替你介錯。


    爹應該是覺得這對你太殘酷了。笙之介不自主應道。勝之介聞言便朝他撲來,像要一刀斬了他。


    ——那這就不殘酷嗎?這就不悲慘嗎?


    太難看了。勝之介不屑地說道。


    笙之介無話可說。


    古橋家被廢除家名。勝之介與笙之介由新嶋家看管,裏江遵從這項處分。波野千的店主遭磔刑,他的妻子被逐出藩外,外加三百兩罰金,隻有波野千的招牌保留下來。這次他們就算被沒收財產也不足為奇,但因為店主自行控訴此案,其行可敬,罪減一等。


    事件落幕,風波平息。


    勝之介與笙之介在新嶋家閉門思過一個月。之後上級準許勝之介重回道場,笙之介重回月祥館。勝之介應該會仰賴新嶋家安排出路,笙之介則有佐伯老師打點。月祥館原是身為儒學家的佐伯老師經營的個人私塾,在前任藩主主政時被立為藩校,背後有在千葉家代代擔任家老【注:家臣中最高的職位。】的黑田家作後盾。如今老師官拜搗根藩「藩內學問指南」的職務,擁有藩儒的地位。至今仍與黑田家往來密切。老師利用這次的機會,請托讓笙之介當助理書生。


    「你應該也很清楚,你的青雲之路斷送了。」


    老師命笙之介坐在麵前,曉以大義。當然了,右筆加納家招贅一事也告吹。


    「如果你認為再繼續追求學問也無濟於事,那也無可厚非。助理書生說來好聽,不過今後你的身分與下人無異。同儕想必會以輕視的眼神看你。盡管如此,如果你仍想追求學問,我還是你的老師。」


    笙之介流下淚來,挨了老師一頓罵。


    接著每天都在忙碌中度過。說他與下人無異是誇張點,不過三十幾名藩士全在月祥館上課,張羅的事務繁多,笙之介隻有一早和深夜能打開書本,在硯台前寫字。其他時間都被雜務追著跑。


    北風吹起時,笙之介由新嶋家遷往佐伯家居


    住,照料老師的生活起居。他的身分是助理書生。老師的妻子早逝,無子承歡膝下,獨自寡居,一名駝背的女傭負責打點。這位名叫阿添的女傭教導笙之介煮飯、燒洗澡水、打掃茅廁。她是位嚴厲的老師。


    雖然看不見未來,但入睡後,清晨會到來,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和昨天一樣,一再重複,盡管如此,笙之介心中還是抱著期待。


    關鍵在於主君的心思。少了古橋宗左右衛門這位活證人,小納戶與波野千掛鉤一事,最後無人聞問。但主君應該仍舊心中存疑。他的懷疑還沒完全消除。


    或許日後又有所行動。


    店主被處以磔刑,盡管招牌留下,但理應成為空殼的波野千竟然在隔年天保六年獲準重新營業,此事令笙之介覺得不對勁。而且新店主是之前淪為罪人的前任店主的弟弟。


    這樣的懲罰未免太輕。當中應該另有隱情。不過,隻有我這麽覺得嗎?笙之介常這樣自問自答。難道就沒有其他人感到懷疑嗎?主君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此事尚未完結。還有內幕未公諸於世。笙之介不禁這麽想。


    光陰如流,從不停下腳步回顧潛藏於人們心中的牽掛和渺小的希望。笙之介在月祥館工作,日子就像流水般晃眼即逝。轉眼又是新的一年,梅花的新苞即將綻放,鏡櫻會在短暫燦放後凋謝,在搗根藩的山腳下布滿新綠。梅雨季來臨,阿添嚴格教導他防止書籍長黴的方法,曆經幾次滂沱雷雨後,惱人的烏雲散去,悶熱的夏季將來。


    笙之介比昔日在老家生活時略顯瘦削,眼睛更有神。夏日的某天,笙之介的母親裏江意外來訪。


    暌違許久的母親,與父親剛過世時相比,氣色好轉不少。盡管雙肩仍舊消瘦,但原本一度瘦削的臉頰線條恢複原本的圓潤。


    以前人們常批評裏江沒幫夫運,是悍婦,當時因為她姿色秀麗,常落人口實。聽說她年輕時非但在搗根藩傲視群芳,甚至號稱是上總國第一美女。如今年老色衰,餘韻猶存。


    他很高興母親恢複生氣。雖然自己的反應有點孩子氣,不過與母親重逢,笙之介不勝欣喜。


    宗左右衛門切腹後,裏江臉上不再有任何表情。笑容自然不用提,淚水也不會見過。眼神冷若寒霜,皮囊下好像完全結凍,厚實的寒冰一角從兩道眼皮間露出。她很少說話。偶爾開口,盡是固定的問候語與感謝詞。經這麽一提才想到,母親在事件後未曾叫過笙之介的名字。


    另一方麵,則在各種情況下都稱呼大哥——勝之介大人。有時像是畏怯,有時像在討他歡心,有時則像在訓斥,母親會改變口吻稱呼大哥,但就是沒叫過笙之介。


    今日母親徒步前來。她眼中的寒霜已融。笙之介太過開心,完全沒想到母親所為何事。


    「娘一點都沒變……不,氣色看起來更好了。我大哥他……」


    笙之介急切地問道,裏江馬上打斷他。


    「勝之介大人和我都是老樣子。你也一樣。」


    裏江眼中的寒冰雖融解,但冷澈如昔。


    「今天我來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沒時間聊那些不必要的事。」


    笙之介說到一半,嘴形定住不動,無言。因為紙門敞開,走廊傳來阿添的聲音。裏江與笙之介的身分是罪人的妻兒,盡管兩人是母子,但還是極力避免私下密談。


    「您好。」駝背的阿添,背弓得更彎了,她手置於榻榻米上,端來熱茶。裏江連頭也不點一下,冷峻地望著阿添。阿添也沒看裏江一眼。


    見現場沉默的氣氛凝重,笙之介開口道:


    「阿添女士,這是家母。」


    阿添低著頭,雖然行了一禮,卻沒說話,步履蹣跚地離去。裏江始終不發一言,把臉別開。


    「那是這戶人家的女傭對吧?」待阿添離去後,裏江壓低聲音問道。


    「是的。」


    「你竟然稱呼女傭『阿添女士』?」


    太丟人了——裏江緊咬著嘴唇。


    笙之介頓時慌起來,他說並不是老師要我這麽做的。因為阿添教導我很多事,所以我很自然這樣稱呼她。


    「如果對方是佐伯大人的夫人倒還另別論,但她不是女傭嗎?」


    裏江的語氣強而有力。這是叱責的聲音。這正是母親裏江。


    笙之介受您關照了——母親可有向阿添這樣問候一聲?完全沒有。


    「我聽說你都在這裏煮飯、汲水。是真的嗎?」


    笙之介差點就點頭了,但他極力忍住,抬起臉來朗聲答道:「沒錯」。


    裏江眉頭一蹙。「和女傭一起工作對吧?」


    「這也是助理書生的工作之一。」


    「你不是為了求學問才留在這裏嗎?」


    「照料老師的起居也是求學問的一種。行住坐臥,老師的一切全都值得學習。」


    裏江再度緊咬著嘴唇,咬得嘴唇都發白了。


    「你不覺得很不甘心嗎?」裏江低聲地問道,接著像要打消剛才的問話般搖搖頭。


    「現在說這些也無濟於事。浪費時間罷了。」


    其實是這樣的……裏江趨身向前,悄聲說道。


    「笙之介,我要你去江戶。」


    笙之介瞠目。因為事出突然。


    「要我去江戶?」他的聲音在顫抖。「為了什麽?」


    「拜訪在藩邸【注:江戶時代,諸大名設置於江戶的宅邸。】擔任留守居的阪崎大人。阪崎重秀大人。」


    留守居是常駐在江戶藩邸,負責替藩國與幕府交涉,並聯絡諸項事務的重要職務。對無法獨立,總是窩在老家也從沒去過江戶的笙之介而言,除了聽過名稱外,其他一無所悉。


    「我和阪崎大人講好了。書信往返太費事,不如直接請你去江戶一趟,這是阪崎大人的吩咐。」


    說到這裏,裏江挺直腰板,露出淺淺一笑。那表情就像在說——這樣你全明白了吧。


    笙之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我到江戶見到阪崎大人後,該做些什麽才好?」


    裏江馬上收起笑容,就如同冰雪尚未融解前的初春淡雪。


    笙之介猛然憶起,在很多事情上,隻要一見笙之介比不上他大哥,母親總會露出這種表情。期待的笑臉倏然消失,接著流露出失望,就像在說……


    ——唉,果然不出我所料。


    母親移膝向前,以手勢示意笙之介靠近。


    「我要你請阪崎大人幫忙,重立古橋家。和他商討此事。」


    笙之介大吃一驚。這不是出其不意的震驚,而是原本淩亂沒有頭緒的事,突然一下子完全兜攏所產生的驚詫。


    重立古橋家,當然是指立勝之介為古橋家之主,請江戶藩邸的人居中協調……


    裏江看著笙之介的眼睛,重重頷首。


    「阪崎大人願意助我們一臂之力。再也找不到這麽有力的幫手了。」


    這下笙之介終於明白,令母親眼中寒冰融解的力量,原來來源於此。


    江戶的留守居握有強大的權力,有時甚至能左右藩國的興亡,因此並非人人都能擔任,必須兼具智慧與經驗,人脈也很重要。搗根藩代代都由阪崎家擔任,特別是現今的留守居阪崎重秀更是知名的厲害人物。笙之介聽過人們對他的評價。而且阪崎重秀與裏江並非素不相識。盡管與她的娘家新嶋家及古橋家素無淵源,但與裏江有一層關係。


    阪崎重秀與裏江已故的第一任丈夫是叔侄。雖然年紀相差一輪,但從小關係親如兄弟,所以裏江與他很熟識。他也將侄兒如花似玉的媳婦當成妹妹看待,疼愛有加。


    說到笙之介為何知道這段往事,自然是從裏江聽聞得來。對


    古橋家和宗左右衛門深感不滿的裏江,每次話及當年,總是直接跳過婆媳不合的第二段婚姻,聊的全是純粹因命運捉弄而破滅的第一段幸福婚姻。裏江往往無限懷念地談起往事,引以為傲,然後對眼前的落魄牢騷滿腹。裏江可能也很明白這點,講這件事情時總會挑對象。年幼時的笙之介常是她挑中的人選。


    裏江想再次透過昔日的人脈來重振古橋家。


    「可是……」笙之介先冒出這麽一句,在接著往下說前,他極力在腦中思索。


    江戶留守居確實是重要的職務。阪崎家也是曆史悠久的名門,在藩內權大勢大。但正因為是留守居的職務,所以阪崎重秀長年待在江戶,不太熟悉藩內情勢。像這次小納戶收賄一事,從頭到尾都發生在搗根藩內,笙之介不認為詳情會傳進人在江戶的重秀耳中。


    「阪崎大人畢竟也不是萬能。」最後他回答。「而且這麽做尚嫌太早。」


    裏江陡然眼尾上挑。


    「你應該也知道波野千重新掛上招牌營業,贈獻賄款的一方獲得上級原諒了。」


    原諒收取賄款的一方卻還嫌太早,哪有這種事呢——裏江說。


    「娘,我了解您的心情。我也認為懲處太寬鬆。可是這……」


    裏江完全沒聽笙之介的話,她目露精光,眼中冰冷的水隱隱透著寒光。


    「你爹切腹自盡,收賄的罪行已有交代。勝之介尚有大好的未來在等著他。不隻他,你也是。」


    她在後來才補上笙之介的名字。


    「阪崎大人很同情我們的遭遇。我有他寫的信,提到一定能再重立古橋家,也理應重立。」


    看來母親多次與江戶魚雁往返。對象是阪崎大人。


    「關於此事,新嶋家怎麽看?」


    裏江略顯怯縮,頻頻眨眼。笙之介察覺她神色有異。


    「娘,難道……」


    「新嶋家什麽都不知道。」裏江沒看笙之介,低頭望向膝蓋,很快地說道。


    「就算他們察覺出什麽,我也是為了勝之介好。他們應該會默許我這麽做。」


    怎麽可能沒察覺。裏江不論是派人傳話,或是委托信差送信,寄人籬下的她,舉手投足全瞧在新嶋家眼裏。


    笙之介相當泄氣。


    他至今仍堅信父親宗左右衛門的收賄風波是遭人捏造陷害。父親蒙受不白之冤。不過,當時有不利於父親的證據,而和這項證據息息相關的,不是別的,正是母親的求官行動。


    明明嚐過一次苦頭,怎麽還學不乖?新嶋家如果察覺此事,為什麽還默許她這麽做?是因為他們認為母親請江戶留守居幫忙,根本就找錯對象,最後終究白忙一場才任由她去做嗎?難道就沒人訓斥她、勸阻她嗎?


    「我大哥知道這件事嗎?」


    麵對笙之介的詢問,裏江用力頷首。


    「勝之介大人看過阪崎大人的信之後非常欣慰。很期待你的表現。」


    新嶋家是裏江的娘家,他們收容被處以閉門思過處分的笙之介兄弟倆。由他們提出重立古橋家的要求並非不可,但需要時間。這場風波平息前,不宜輕舉妄動。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和古橋家沒有血緣關係,又與這起事件無關的藩內重臣代為發聲——裏江打的算盤不難理解,但終究隻是她的一廂情願。


    然而,母親此時眼中堅定的目光是怎麽回事?大哥也是這樣的眼神嗎?


    拜托,爹的冤屈你們已經不在乎嗎?母親和大哥期望重立古橋家這件事,與洗刷父親的汙名,不是同一件事嗎?


    「大哥他期待我的表現……」笙之介暗自低語。


    這不是在確認,而是希望裏江能感受到他的想法,刻意壓低聲音緩緩說道。


    但裏江渾然未覺。「沒錯。你為大哥效力的時刻終於來了。」


    不——裏江急忙改口。


    「是為古橋家效力。」


    好遙遠啊……笙之介暗忖。


    原本母親與大哥就離他無比遙遠。盡管如此,父親在世時,他們畢竟身處同一條路,隻是彼此有一段遙遠的距離。但現在不同,他們在不同的道路上。或許同樣都是在對世人有所忌憚的立場,因此彼此距離相近,但雙腳所踩的道路截然不同。


    娘,爹是為了袒護你才切腹自盡的。那是你認為很窩囊、不曾真心接受過的男人對你最大的體貼。你不會完全不知道吧?你怎麽想呢?是否懷有一絲歉疚呢?可曾心存感謝?


    笙之介想問清楚,但話到喉頭時,他緊抿雙唇,雙手握拳擺在膝上,久久無法言語。


    他害怕逼問後,母親口中的回答。


    裏江似乎也從笙之介的沉默中感覺到什麽。她道出極為造作的一番話。


    「若能重立古橋家,最高興的人莫過你爹了。笙之介,這你知道吧?」


    打從剛才起,裏江一直都采用「你爹」這種說話方式。


    他不是你的丈夫嗎?


    「娘,您好像忘了。」笙之介略帶挖苦地說。「現在的我是在這裏受佐伯老師關照看管。如果沒有老師的許可,別說去江戶,連踏出領地半步都辦不到。」


    裏江的表情無比開朗。「這點你不必擔心。阪崎大人會請黑田大人安排。」


    「這話怎麽說?」


    「黑田大人會向佐伯老師下令,讓你到江戶為月祥館辦事。」


    所以才找你幫忙啊,笙之介——裏江的聲音顯得很興奮。


    「勝之介找不到借口前往江戶,但你有。」


    佐伯老師昔日在江戶的昌平阪學問所求學,現在仍會請人從江戶送許多書來,那裏也有不少熟識。誠如裏江所言,要找借口的話多得是。


    笙之介深感錯愕。這麽說來,母親與阪崎重秀直接跳過佐伯老師,擅自推動這件事。


    笙之介再也無法按捺,「佐伯老師是看我遭受閉門思過的處分,心生憐憫,才提出要雇我當助理書生的要求。這是莫大的恩情。我絕不能用這種方式利用老師。」


    裏江絲毫不以為意,「老師和黑田大人不是很熟嗎?要收你為助理書生是很容易的事。既然這樣,這次不也是一樣的情形嗎?」


    沒救了。笙之介頓時曉悟。娘沒救了。她得了恣意妄為的病。這就像熱病,要讓她徹底退燒冷靜,光是好言相勸根本沒用。唯有讓她試個鼻青臉腫才會明白。感覺就連那位人稱厲害角色的阪崎重秀似乎也泄了底,被裏江耍得團團轉,言聽計從,還給裏江最想要的回複,他這樣的男人靠得住嗎?


    我知道了——笙之介應道。眼下僅能這麽做,而且他隻想早一點請裏江離開。


    目送踩著輕快腳步離去的裏江背影,笙之介甚至懶得歎息,直接收拾好茶具到廚房。


    阿添人在廚房。她正蹲在地上,手伸進醬菜桶裏。


    這名老婦以眼角餘光確認是笙之介後,挑明說道:


    「好一個高傲的女人,傳言果然不假。」


    這擺明在批評母親,但笙之介無從反駁。阿添拉出醃黃蘿卜幹,用力以骨瘦嶙岣的雙手搓揉。如同她用力的動作,阿添繼續毫不客氣地說:


    「明明隻有那麽點女人的淺薄見識,還愛耍權謀。難怪古橋家會垮。」


    阿添女士——笙之介羞愧地喚道,「請您行行好,別再說了。」


    「老師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咦?」這下更令笙之介羞愧了。


    「因為昨天黑田大人派人前來傳話。我端茶去時,老師還笑呢。」


    佐伯老師為此事笑了。


    「是談到要派我去江戶的事嗎?」


    阿添替醬菜桶蓋上蓋子,嘿咻一聲起身。她不論蹲還是站,背始終一樣彎。


    「那可不是愉快的笑容。是苦笑。」


    可想而知。


    「老師說,如果古橋夫人日後還是這樣沒完沒了,笙之介去遠一點的地方也許是個好辦法。」


    就算阿添說的內容和老師說的一樣,但在表現方式上應該有不同。笙之介希望有不同。


    「要求學問,不論在哪裏都行。」阿添麵向醬菜桶說道,「到外頭去,仔細想想麵臨的遭遇,對往後的路會有助益。」


    這次應該就是仿照老師的口吻了。


    「家母想暗中派我去江戶,但好像保密不到家。」


    新嶋、黑田、佐伯知道此事,連阿添都知道。


    「誰叫她見識淺薄。她以為行動隱密就不會被人發現。」


    當初替大哥展開求官行動時,母親不也采取同樣的作法嗎?


    ——所以造成那種結果。


    她應該是被人利用了。


    「笙之介先生。」阿添喚道。


    「在。」


    「你還真是『落櫻紛亂』呢。」


    她說了什麽?


    「在甲州有句話是這麽說的。」


    阿添那張臉,活像是洗得皺巴巴的皺綢直接曬幹,滿布皺紋,很難判斷那究竟是笑臉還是怒容。此時,她眼中帶著笑意。


    「因為經曆了各種風風雨雨,備嚐艱辛,引發軒然大波時,人們都會這麽說。」


    阿添出身甲州韭崎。佐伯老師在江戶求學時,阿添便以女傭的身分服侍他,跟著他到搗根藩。阿添為何離開生長的地方到江戶又有無親人,笙之介一概不知。也許老師也不清楚阿添的來曆。


    「落櫻紛亂是吧。」笙之介試著重複一遞。「這句話聽起來真美。」


    雖然心情並未因此輕鬆,但略感安慰。


    三


    笙之介獨自麵對村田屋治兵衛寄放在這兒的八百善「起繪」。


    他將書桌推向牆邊,空出一塊空間,地板打掃幹淨後,一字排開七片起繪。有些部分一看就知道關聯,有些部分複雜難懂。上頭描繪得很詳細,色彩很豐富,廚房裏甚至繪有食材和餐具。他端詳每處細部,趴在地上仔細檢視起繪,愈看愈發現描繪精細,樂趣無窮。


    邊角的部位有掉漆的情形。七片當中的兩片與其他五片相比,略顯褪色。雖然不清楚治兵衛透過什麽管道取得,不過應該和《料理通》一樣有點年歲。


    既然要組裝,自然想修補掉色,但得避免和原色相差太多,因此修補起來實屬不易。若貿然重新上色,這兩片就會特別突兀。正當他苦思時,筆墨商勝六前來找他。他是日本橋通四丁目的筆墨硯台批發商「勝文堂」的店內夥計,叫六助。人們簡稱勝六,笙之介都叫他六大。比笙之介年長幾歲,約二十五、六。


    「笙兄,今天有沒有什麽吩咐啊?」勝六在曬衣場叫喚,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地打開紙門,看到笙之介整個人趴在地板上,他驚呼:「怎麽啦?錢掉了是嗎?」


    勝六手長腳長,臉蛋輪廓像極絲瓜,外加細眼窄鼻,一吃驚起來就看不清眼珠。


    笙之介趴在地上朝他招手。「六大,你過來看看。」


    勝六放下用藏青色棉質包巾包成的包袱,急忙爬上入門台階。


    「你也開始接春宮圖的工作啦?」但勝六馬上期待落空。「好怪的畫啊。」


    日本橋通町一帶聚集所有批發商,當中不少書籍批發商。勝六負責跑外務,理應四處造訪這些店家,但他似乎是第一次見識到起繪。笙之介大致說明給他聽。


    「喏,你看這裏。」笙之介指向起繪上廚房的某個角落。那是快被他指甲遮住的一張小圖。


    「笊籬上裝著蔬菜。這是蜂鬥菜的花莖。」


    蜂鬥菜花莖是春天的食材。這個起繪畫的是春天時的八百善。


    咦?什麽?在哪兒?我看不懂啦。經過一番大呼小叫,左瞅右瞧後,勝六才說道:


    「啊,真的耶。笙兄,這麽小的東西,真虧你看得出來。」


    如果要畫春天,在庭院裏畫櫻花不就得了——勝六補上這麽一句。


    「如果像你說的,就算不是料理店也辦得到。以食材來表示春天正是精妙所在。」


    另外還找到蜂鬥菜和竹筍。再細找,客人在的廂房內插花瓶裏有一截櫻花枝椏。


    「真細膩。」勝六目瞪口呆,笙之介覺得這種精細設計正是樂趣所在。雖然無從得知出自何人之手,但他對畫出這幾張起繪的畫師益發欽佩。


    「這你打算怎麽處理?」


    「組裝起來。」


    勝六皺起他那窄細的鼻頭。「要把上頭的畫一一裁切下來,很費事呢。」


    確實如此。在裁切的過程中,裁線不能有絲毫偏差,得幹淨俐落。


    「需要用到尺。不過,若是用短刀來切,或許很難。」


    勝六如此說道,指著笙之介的佩刀。「用那個如何?」


    再怎麽說都不可能這麽做。


    「不行嗎?看來笙兄還保有武士的尊嚴呢。」


    笙之介常被人瞧扁武士尊嚴。


    「尺向阿秀姐借就行了,順便向寅藏先生借切魚刀如何?」


    兩人都是富勘長屋的住戶。阿秀以修補舊衣和洗張【注:將和服的縫合處拆開後加以洗清、上漿、敞開晾幹的一項作業。】為業,寅藏則是挑著扁擔四處叫賣的魚販,住斜對麵。他不是別人,正是孩子王太一的父親。


    「用切魚刀切這東西未免……」


    那是寅藏賴以維生的謀生道具,但勝六完全不當一回事。


    「寅藏先生在乎嗎?他今天也沒去魚市場呢。」


    聽說他現在又在茅廁後麵打瞌睡。


    「他又宿醉了。反正他也沒在用那把刀,你付錢跟他租用,他高興都還來不及。」


    但太一應該會生氣。兒子常罵這位愛睡懶覺、喝便宜劣酒的父親是米蟲。不過被罵的一方確實完全讓人無法忍受,因此教人傷腦筋。


    「我會再想辦法。」笙之介說。


    「有點褪色呢,要補色嗎?」不愧是勝六,觀察敏銳。


    「不好處理。」


    「說得也是。正本最好維持原狀。如果要上色,最好照著複製一份,然後作出一模一樣的東西。」


    這應該對思考如何製作起繪有幫助。


    「那漿糊呢?」


    治兵衛建議用飯粒來黏,但笙之介說出這項作法後,勝六馬上揮著手直呼不行。


    「它雖然薄,但畢竟是木板,用飯粒撐不久,得用黏膠才行。」


    我幫你想辦法吧——勝六說。


    「謝謝。」


    「與其道謝,不如向我多買些墨。複製這東西需要用到墨吧。」


    「真拿你沒轍。」


    謝謝惠顧——勝六這麽一喊,笑成眯眯眼離去。就算笙之介什麽也沒說,勝六應該會主動替他跟嶋屋知會一聲。嶋屋是神田三河町的一家筆店,販售的作畫用具連顏料之類都有。每家店都和治兵衛熟識,通曉他們間的生意往來,向來都會通融,笙之介很是感激。像今天這種情況,他也不會向笙之介收取墨和黏膠的費用,而是把帳記在村田屋上頭。日後再從工錢中結算,與笙之介實際支付這筆錢沒兩樣,不過這樣就不會因材料不足而工作停擺。


    近午時分日照增強,一早就暖和許多。阿秀在井邊,使勁踩踏裝滿水的大水桶,笙之介正好省去找她的時間。阿秀撩起衣服下擺,露出白皙的小腿。她是年過三十,獨力扶養孩子的婦人。


    「啊,笙先生。」阿秀在這副模樣下,以她豐腴的雙頰朝笙之介投以親切的微笑,笙之介一時不知眼睛往哪擺。在這方


    麵,他還不習慣市街的生活。


    「今天一早,村田屋的人來過吧?您可真忙。」


    「是,托您的福。」


    大水桶裏是髒得連顏色都看不清的衣服。因為阿秀用腳踩踏,應該是厚衣吧。


    不論春夏秋冬,隻要放晴,阿秀不是在井邊,就是在河邊的曬衣場。除了夏天,冷水和寒風都冷得教人難受。但就笙之介半年所見,阿秀始終工作不離手(或該說是不離腳)。因為若不這樣辛苦賺取每日工錢便無法糊口,笙之介看了總不免感歎。但他心裏明白,說這種話隻會引人大笑或招來詫異的目光,所以他選擇沉默。


    聽說阿秀的丈夫是沒用的男人,好酒、好賭,外加欠一屁股債,為了有錢玩樂,甚至打算將妻子賣到妓院為娼,阿秀拚命逃離丈夫,至今過著戰戰兢兢的日子,躲著不讓她丈夫找到。此事並非從誰那裏聽聞得知,在富勘長屋裏的大夥兒都知道這件事。但就算知道,也不會有人在意。不論何時見到阿秀,她始終掛著開朗的笑臉。


    「尺?可以啊,小事一樁。」阿秀用掛在脖子上的手巾擦拭腳底,準備走出水桶。她單腳站立,笙之介不自主地伸手扶她。阿秀微微一笑,說了句:「不好意思。」


    這時,突然傳來一道很不吉利的沙啞聲。


    「看吧,這位放蕩的寡婦又向人獻媚了。」


    一位以「天道幹」為業的男人住在最靠井邊的房間,叫做辰吉。所謂的天道幹,是在路上鋪草席,擺出舊道具販售的生意。笙之介在藩國裏從沒見過這事,覺得很新奇。


    辰吉的母親名叫多津。年過四十的辰吉可能是她的麽兒,多津是眉毛和牙齒都掉光的老太婆,但耳聰目明。不但心眼壞,嘴巴更惡毒。盡管她腰腿無力,上茅廁都很吃力,但她醒著便躲到掛在門口的簾子後監視富勘長屋住戶的出入與行徑,盡其所能負麵解釋,然後扯開嗓門,逢人就說。


    富勘長屋的人們早已習以為常。沒人當真,所以不會生氣。此時,阿秀同樣微笑以對。


    「多津婆婆好像有精神多了。」


    阿秀望簾子一眼,悄聲對笙之介說道。


    「她昨天和前天老做惡夢,食不下咽,整天躺著。富勘先生也很擔心,特地來探望。」


    笙之介全然不知此事。雖然這是窮人比鄰而居的隔間長屋,但老窩在家中,有時也不知道外頭發生何事。


    「有精神固然不錯,不過辰吉先生還真辛苦。一個沒弄好,多津婆婆還比辰吉先生長命呢。」


    辰吉在乍暖還寒的時節染上風寒,遲遲無法痊愈,今早仍咳嗽不愈,但還是出門做生意。


    辰吉其實很中意阿秀。他明明是個身高將近五尺五寸的大漢,但個性很敦厚溫和,害羞內向,總是弓著背、低垂著頭,為人木訥,這把年紀卻從未沾過女色,始終和母親同住。在富勘長屋裏,阿秀算是新來住戶,不過也住了三年。辰吉對阿秀的愛意一直潛藏心中,沒向任何人提過。


    阿秀應該早已察覺,因為就連旁觀者笙之介都看得出來,當事人怎麽可能不明白。但阿秀始終裝不知情。要是其中一方再多加把勁,這場戀情也許會開花結果,但這種事不是笙之介能預料。


    ——他們不會有結果。阿秀對辰吉先生沒興趣。


    勝六斬釘截鐵地說道。他常在笙之介的住處進出,久而久之對富勘長屋內的情形知之甚詳,不時趁著生意之便,說出他觀察得來的結果及忠告。


    ——倒不如說,阿秀對笙兄你還比較有意思。這不全然是你個人魅力的緣故,應該說是想要照顧你,不忍心放著你不管。不過,也不能說和你的魅力完全無關啦。


    阿秀吃了不少苦,而且隻身一人,想必很孤單吧?所以笙兄,你就多多請她幫忙吧。


    勝六說這話時一本正經,不帶一絲嘲諷,笙之介心裏也認同。不過,笙之介別無所圖。他絕對沒任何企圖。


    兩人離開井邊,多津叨絮不休,充滿詛咒和怨恨般的沙啞聲音緊追在後。不斷嚷著什麽黑寡婦在拉人衣袖,吸人血哦,那位花花公子如何如何……


    阿秀不是寡婦,不過她說的花花公子指的應該是我吧——笙之介想到這裏,心裏不是滋味。平時阿秀在洗衣服時有人在場,但眾人在今天的好天氣下外出奔忙,剩他們孤男寡女,時機很不湊巧。


    這裏是隔著水溝蓋對望,格局狹窄的窮人長屋,但房間離出入口的木門愈近,身分愈高,而離水井和茅廁所在的深處愈近,身分愈低。房租價格也不同。日照和通風情況也有差別。


    阿秀住在木門數過來第二間房,臨近河邊。與七歲的女兒佳代相依為命。佳代到附近的私塾上學,應該快回家了。她們母女倆儉樸的住處,整理得一塵不染,爐灶旁擺著一個笊籬,上頭蓋著一條毛巾。裏頭應該是她們的午飯。在這個季節,富勘長屋居民的午飯大多是蒸地瓜。


    「不過,抄寫書本上的字怎麽會用到尺呢?」


    阿秀一詢問,笙之介便說明,這時他才想到女人應該會比較喜歡起繪這種東西。阿秀露出興趣濃厚的表情。


    「待會可以讓我和佳代開開眼界嗎?」


    「當然沒問題。隨時歡迎。」


    雖然可能又會被說是花花公子,但隨她去說。


    「如果是要複製出一模一樣的東西,作法應該不太一樣吧?需要打印的道具嗎?」


    阿秀一並出借裁縫用的抹刀。


    「這是我娘的遺物。」


    「這麽重要的東西,我怎麽好意思借用。」


    「沒關係,已經很老舊了,而且平時收著沒用。但和三味線的撥板一樣,是用象牙作成。請不要放在濕氣重的地方。這樣會很快出現裂痕。」


    笙之介道謝完,剛打開那扇紙門,佳代正好跑回來,一路上發出輕快的笑聲。笙之介對她喚了一聲「你回來啦」,佳代紅通通的臉頰頓時堆滿笑意。


    「笙之介老師,歡迎。」


    真難為情。笙之介偶爾會教她寫字和算盤,佳代都這樣稱他。


    「我來向你娘借個東西。」


    笙之介微微彎腰,與佳代四目對望。


    「你今天學了些什麽啊?」


    「我今天學了假名。」佳代從年初開始上私塾。


    「寫得好嗎?」


    年幼的佳代得意洋洋地鼓起腮幫子說道:「武部老師給我畫圈圈。」


    佳代就學的私塾老師,是位名叫武部權左右衛門的浪人。他住這附近,與笙之介有數麵之緣。武部老師有張凶惡的臉,孩子們給他取了一個叫做「赤鬼」的綽號,他靠這項生意養活妻子和五個孩子,而且私塾的風評頗佳。


    笙之介將借來的東西收進懷中,準備直接走進自家門內,突然念頭一轉,過門而不入,轉往茅廁走去,並非為了如廁,而是猛然想起勝六說過的話。魚販寅藏該不會還在那裏吧……


    果真!


    勝六說寅藏在「茅廁後方」,但此時寅藏身體一半在茅廁裏,從門絞鬆動的茅廁門裏露出腰部以下的部位,俯臥在地上。


    「寅藏先生!」


    開門一看,寅藏正把頭塞進漆黑的糞坑裏。


    「你在做什麽啊!」


    聞到糞便的撲鼻惡臭,笙之介直眨眼。寅藏雖然身材矮短,但渾身是肉,而且完全虛脫無力,笙之介要獨力將他扛起來並不容易。他一把抓住寅藏的腰帶後方,好不容易將他拖出茅廁,待他全身都出現在門外,雙手架向他腋下,一路將他拖至井邊。以水桶汲水並從他頭部澆淋,寅藏微微睜開眼睛,開心低語:


    「我……喝不下了。」


    真拿他沒辦法。糞便的臭味已散,但酒臭猶濃。


    到底


    是何方神聖,讓好吃懶做的寅藏喝了這麽多酒?酒不可能免費。笙之介深感詫異,同時用手巾替他擦臉,費一番工夫拉寅藏站起後,扶著肩膀帶他回他的住處,但屋裏空無一人,不得已之下隻好從土間扛進屋內,讓他躺下。若是放著不管,恐怕會染上風寒,他拿起一旁的棉襖替他蓋上。笙之介替他張羅時,漸感怒火中燒。


    寅藏除了太一這個兒子,還有已屆適婚年齡的女兒,叫阿金。她是太一的姐姐,不過很少在長屋看到她。她無比勤奮地工作,一次兼數份打雜差事,諸如當褓母、替飯館送飯等等。她趁著工作空檔還向阿秀學裁縫和洗張。她問過笙之介能否教她讀書寫字。笙之介回答隨時都可以,但不管阿金再怎麽勤奮,一天時間畢竟有限,一個月裏能用的天數也都固定,所以遲遲無法如願。


    說到工作賺錢,太一也一樣。他承接幾家澡堂工作,幫忙撿柴、打掃、燒柴,賺取工錢。雖然還是孩子,但力氣過人,和人打架時也很強悍,因此他在常有客人起衝突的澡堂裏頗受倚重。


    ——孩子們都那麽認真工作。


    寅藏縮著身子睡得一臉香甜,笙之介低頭俯視他,氣喘籲籲,頻頻拭汗,本想對他說教,但他胸中激動,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麽。


    真是個幸福的父親。


    寅藏的切魚刀,今天一樣沒派上用場,放在爐灶旁的櫥櫃。盡管光線昏暗,刀刃依舊熠熠生輝。保養刀的人並非寅藏,反而是太一每天的功課。今天早上他應該磨過刀。門旁的橫板上擺著磨刀石,正在晾幹。


    不管出再多錢租用,應該也不會同意用來切魚以外的東西。笙之介莫名沮喪,就此離去。


    接著他連午飯也沒吃,埋首於七塊起繪的複製工作中。


    他先用紙放在起繪上頭,再以鎮紙壓住四個角落。盡管如此,複製的過程中還是會有些偏差,這時阿秀借他的抹刀便派上用場。像外框、柱子、走廊這類線條較粗的部分,用沒骨筆【注:在日文中又稱作附立筆,常用於水墨畫。】便夠,至於家具、欄間等線條纖細處,則用麵相筆【注:日本畫所用繪筆之一。主要用來畫眉毛、鼻子輪廓等纖細的線條,筆尖細長。】。之前在抄本中附上插圖時,很少會畫這般複雜的圖繪,所以他還是第一次用麵相筆,好在事先已備好這些用具。


    #插圖


    進行細部繪製時,現有的鎮紙變得不太適用,於是他經過曬衣場到河邊撿拾大小適合的石頭,順便冷靜頭腦一下。寒冷的河風令笙之介縮起脖子,花開一成的櫻樹正搖曳著枝椏。


    他逐漸掌握住訣竅,過下午兩點時畫好三張。這時勝六又露麵了。他拿來黏膠外還問道:


    「笙兄,肚子餓了嗎?」


    經他這麽一提,肚子頓時咕嚕咕嚕響。


    「我猜也是。」


    兩人一同吃起勝六買的麻糬。吃麻糬時,笙之介還是緊盯著起繪。勝六離去後,他又全神投入工作,就連何時太陽下山,自己何時點亮座燈,他都不記得。當第七片起繪大致複製好,時間已經入夜。外頭門板傳來咚咚聲響。一開始以為是風勢轉強,但接著紙門開啟。雙唇緊抿的太一手裏拎著一個小包裹,昂然站在門外。


    「嗨,」笙之介心不在焉地喚道,「晚安。」


    太一仍舊站在原地,嘴角垂落,猛然向他遞出包裹。


    「這個給你。」笙之介一愣。太一急起來。「我姐姐叫我拿這個給你。」


    是晚飯。太一噘起嘴說道,像在發牢騷。


    「啊,謝謝……」笙之介這才注意到自己餓得前胸貼後背。


    「你搞錯了。你跟我道謝幹麽?是我姐姐說要謝謝你。」


    還有我……太一神色尷尬地直眨眼。


    「聽說白天時,你從茅廁帶我爹回家吧?」


    哦,原來是那件事啊。「寅藏先生醒了吧?」


    「我爹他什麽都不記得了。我們聽多津婆婆說的。」


    監視著長屋一切事務的多津婆婆,向他們通報此事。


    「我姐姐哭喪著臉,說她覺得好丟臉,沒臉見你。」


    笙之介莞爾一笑。「又不是阿金喝醉酒,待在茅廁裏不出來。有什麽好丟臉的。」


    看來笙之介會錯意。太一露出拿他沒轍的表情。


    「不是這個意思。」喏,太一遞出那個包裹,步步逼近。笙之介就像被他的氣勢震懾般收下包裹。裏頭是飯團。


    「聽阿秀姐說……」太一望了一眼書桌。「那個炭球眉毛又丟了燙手山芋給你,是嗎?」


    炭球眉毛是村田屋的治兵衛。附帶一提,阿秀應該不會說這是「燙手山芋」。


    笙之介讓太一看起繪,告訴他正在忙些什麽,接著突然想到好主意。


    「切割起繪得用到短刀,我想磨一下刀。可以借我磨刀石嗎?」


    太一皺起眉頭,十足的大人樣,就像笙之介做了不像話的壞事。


    「笙先生,你要自己磨嗎?」


    勸你還是免了吧。太一毫不客氣地潑他一桶冷水。


    「我來幫你磨。你先吃飯吧。這段時間我替你磨刀。反正你打算晚上要接著做吧?」


    你目光炯炯,顯得鬥誌高昂呢——太一說。


    笙之介感到難為情。「謝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太一不顯絲毫得意之色,反倒板起臉孔,撐大鼻孔用力嗅聞。


    「快去洗個澡吧。再不快去,澡堂的水就要放掉了。」


    你滿身糞味呢,笙先生。


    就這樣,笙之介祭完五髒廟,洗去一身的汙穢,投入起繪的組裝。太一真是好眼力,笙之介果然忙到半夜仍渾然未覺。還沒完成組裝的工作,他不知不覺地趴在書桌上睡著。


    不知是因為那小巧又奢華的八百善正一點一滴完成,還是因為上頭描繪的奢華雅致之美。


    黎明時分,笙之介做了美夢。


    那應該是夢。可能是夢吧。可是,如果那不是夢……


    那個人又會是誰呢?


    四


    那個人一早站在河畔的那株櫻樹下。那個人……應該用「女子」來形容,還是用「少女」來形容比較恰當呢?不,話說回來,她真的是「人」嗎?


    看在笙之介眼中,她猶如提早綻放的櫻花精靈。也許是因為一早晨光稀微,照不出那人的影子,也可能是她突然出現,聽不到任何腳步聲。她臉頰與肌膚的色澤,與身上窄袖和服的淡紅色相互映襯,隻有衣帶顏色較深,繩結的前端垂落,好似一旁的櫻樹枝楹。就像櫻樹彎下腰並伸長樹枝,想要輕柔地擁抱她一般。


    在清晨的河風吹送下,她緩緩從櫻樹上飄降。輕柔無聲,輕盈猶勝鴻毛。


    她留著一頭與肩切齊的秀發。每當河風吹送,櫻枝搖曳,秀發隨之飄揚,照向她秀發的晨光也跟著耀動。笙之介最先看到的是那道光芒以及她的背影。她側臉麵向笙之介,伸長雪白的頸項仰望櫻樹,櫻枝正歡喜地顫動著身子,沙沙作響。


    她眯起眼睛,嘴角泛著笑意。瀏海同樣在眉毛上方切齊,每當風吹起她的瀏海,便露出她很突出的白皙前額。與其他景象相比,眼前這一幕格外關鍵。當笙之介想到「啊,額頭」時,頓時明白眼前的女子是活生生的人。如果是櫻花精靈或仙女,應該不會有這種額頭。她可愛的凸額頭與「美」顯得很不協調。


    #插圖


    笙之介一時忍不住而笑起來。


    聲音應該不大。此外,他也沒發出任何聲響。但對方注意到笙之介,她身子一震,轉頭望向笙之介,雙目圓睜。那株櫻樹位於河堤旁,麵向河麵,地勢傾斜,不易站穩。女子忘了身處的情況,猛然轉身……


    ——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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