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雨季過去,夏日的腳步悄悄來到江戶町。


    無邊無際的藍天令笙之介想起藩國的夏日晴空。與江戶町相比,一切都小上許多,在質樸的故鄉,天空終年看起來都是這麽高遠。


    「笙兄,你的藩國應該沒那麽遠吧,遠到連天空的高度都和這裏不同。」


    治兵衛笑著說,若要說差異的話,確實有所不同。


    笙之介在這片夏日晴空下,固定會到和田屋報到。


    關於此事,周遭人有不同的看法。笙之介自己認為是「固定報到」,但勝文堂的六助和武部老師可就不是這麽說了。他們說笙之介是「整天窩在和田屋裏」。


    這樣講多難聽啊。笙之介並非別有用心才往和田屋跑。他受和香之托,教她製作起繪。


    貸席三河屋的綁架事件落幕,笙之介帶著和香再次造訪川扇。為了送川扇的起繪給梨枝。梨枝撫掌大樂,和香同樣眼睛一亮,她第一次見識這種東西。兩人當場纏起束衣帶,將晉介和阿牧一起找來,拚裝三個起繪,樂在其中,和香對此深感著迷。


    「我想試著作我們家的起繪。如果順利學會,我想作村田屋的起繪送治兵衛先生。古橋先生,您可以教我嗎?」


    因為這個緣故,她給笙之介一筆指導費。對笙之介來說,這是堂堂正正的工作,是一筆生意。事實上,他是以村田屋承辦者的身分與和田屋談妥此事。擔任和香守護人的津多也替他說不少話。不然憑他這麽一位住長屋的浪人,每天上門找和田屋的千金,老爺自然不會答應。


    至於和田屋的老板娘,亦即和香的母親,笙之介隻向她問安一次。由於之前在川扇時會聽和香對阿吉吐露心事,所以笙之介見到老板娘時心想……


    ——哦,她就是和香的母親啊。


    不知該說是怯縮還是提防,笙之介有點緊張,但對方完全不知他有這樣的想法。他們彼此恭敬地行禮問候,互相寒暄。老板娘說,村田屋生意興隆,令人欣喜。


    她與和香長得很像。眼睛一帶長得一模一樣。待老板娘離去,笙之介向和香提及此事,結果和香板起臉孔訓斥道:「我才不像我娘那樣眼角上吊呢!


    看來一談到她母親,她就無法坦然麵對,或她就是得表現出很不坦率的樣子才甘心。


    雖然身為指導老師,但笙之介要在和田屋四處閑逛觀察宅邸格局,終究還是不妥,勘查就交由和香處理。不過,當他依據和香畫的內容,準備要畫起繪的設計圖時,雙方又意見不合。和田屋是雙層建築,但拿和香畫的內容來比對榻榻米數量時,發現二樓空間會比一樓大。逐一比對問題出在哪裏後,得知是將鋪木板的房間和土間的坪數換算成榻榻米的數量時占少了。


    走廊與房間的連接方式也很怪,窗戶的配置更怪。光問和香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便請津多帶路到現場,結果發現和香畫的內容,與實際建造簡直就天差地遠。他向她指出這個問題時——


    「咦?咦?咦?」和香臉泛潮紅,汗珠直冒,並非全然是天熱的緣故。「這就怪了……明明是我家啊。」


    這是她住慣的房子,那些也是她看慣的牆壁、走廊、窗戶以及樓梯,她再熟悉不過了。但那不過是生活在其中,用身體去熟悉這一切,並未逐一測量數量和尺寸,在腦中具備這些知識。因此,想正式將它畫成設計圖便會產生偏差。


    耐人尋味的是,終日窩在家裏,足不出戶的和香,在繪製和田屋店麵和店內構造時倒相當精準。因為她平時對此沒印象,隻能向人確認,反而正確。津多偷偷告訴笙之介,這位平日鎖在深閨不出的小姐,突然到店麵興衝衝地詢問我們和田屋的大門多寬,待客用的廂房幾間、如何相連,從哪裏進房,夥計們全大為吃驚,那一幕有趣極了。


    人們是用肉眼看事物,但要保留所見之物,得用心。人活在世上,是不斷將眼睛所見的事物留在心中,而心靈也藉此得以成長。內心也益發懂得去觀察事物。眼睛雖然隻會看事物,但內心卻能對所見之物做解釋。有時內心的解釋甚至會與眼睛所見有所出入。


    在與和香聊及此事時,笙之介想起先前在賞花會的宴席中,他與代書井垣老先生的談話。


    當時笙之介問他,如果有人能完全模仿別人的筆跡,就連被模仿的當事人也無法分辨真偽,那會是什麽樣的人呢?結果老先生回答他:


    ——此人應該能配合他要模仿筆跡的對象,更換自己的眼睛吧。


    當時笙之介覺得頗有道理。但正確來說應該不是換眼睛,而是心中之眼。必須配合被模仿者來更換內心。


    和香聞書道:「若說要更換的話,得先將自己的內心交給對方才行吧。」


    笙之介一麵思忖此事,一麵喃喃自語。


    「如果不是這樣,那名模仿者一時會擁有兩種不同的內心。」


    「說得也是。」這樣就得改說法。不是換內心,是配合模仿的對象改變自己心境,是嗎?


    「古橋先生,可曾有人拜托您模仿別人的筆跡謄寫抄本?」


    和香似乎正用她自己的想法,思索笙之介那番低語的含意。


    「其實我以前會見過這樣的絕技。」不能說出實情。他決定隻說梗概。


    「當事人完全不記得寫過這種東西,但擺在他麵前的文件,怎麽看都像是他的筆跡。」


    和香眨了眨眼。「當事人真的完全沒半點印象?」


    「是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可是筆跡一模一樣?」


    「沒錯。」


    古橋先生——和香神情轉為嚴肅。「也許當事人說謊哦。」


    笙之介為之一怔。「不,他不像是會說謊的人。」


    「是嗎?可是古橋先生,你有點像是個濫好人呢。」


    「不光是當事人這麽說。連周遭的人也都認為那是家父的筆跡……」


    笙之介一時說溜嘴。和香眼睛瞪大。笙之介直冒冷汗地低下頭。兩人間隔著設計草圖,相對無語。沉默化為一塊看不見的布,緊緊包覆兩人。與其這樣尷尬地保持沉默,不如向她坦言我爹古橋宗左右衛門的事。


    「古橋先生……」和香率先開口,想揭開那塊沉默的布。她額頭冒著汗珠。在進行起繪指導時,和香從一開始就摘下頭巾,以原本的麵目麵對笙之介。「經這麽一提才想到,您還沒仔細見過我的筆跡呢。」我寫給您看,請稍候片刻——和香說道,急忙走出房外。笙之介獨自待在房內,深深籲口氣。


    不久,和香返回,若說她隻是去拿自己所寫的字,時間未免太長。她胸前捧著一本書。


    「這是從村田屋那裏借閱的書當中,我近來最感佩的一本。所以自己也謄寫了一本。」


    笙之介接過一看,原來是國文學者著的《更級日記標注》。


    「噢……」這不像是一般商家小姐會輕鬆閱讀,心生「感佩」的書。


    「和香小姐喜歡《更級日記》吧。」


    「是的,我謄寫過《更級日記》。看完這本書後,發現它與我的解讀不同,所以更加喜愛。」


    那我就拜讀一番——笙之介翻開頁麵,和香的筆跡躍然紙上。


    「和香小姐從這本書中獲益不少。」


    「是的,我眼界大開。」


    「想必很開心。」


    「您看得出來?」


    笙之介莞爾頷首。「你的字會笑。」


    「字會笑?」


    「會微笑,會生氣,還會裝模作樣呢。」字如其人。抄本也是同樣的情形。


    「這本《更級日記標注》也一樣,在讀國學者的抄本與讀和香小姐的抄本時,閱讀的感受應該不同。文意當然沒變,但隨著


    筆跡不同,感受也不同。」


    這類似同一個人在麵對不同地點、不同對象時會顯現出些微的表情差異。


    和香頓時表情一亮。「也就是說書是有生命的嘍。」


    「沒錯、沒錯。」


    樂在其中的兩人開心地笑了,接著突然難為情起來。和香臉頰泛起紅潮,紅斑因此沒那麽顯眼。


    過一小時,笙之介離開和田屋。他沒回富勘長屋而前往村田屋,走著走著,幸福感逐漸退去,心裏納悶起來——許多事好像都是順便發生。


    有事得詢問治兵衛才行。上次在加野屋的賞花宴中,笙之介請治兵衛代為宣傳如果知道哪位代書有完全模仿他人筆跡的絕技,請介紹他認識,之後便沒再問及此事。


    「哎,笙兄,今天沒去和田屋嗎?」


    突然開口就這麽一句。老爺子帚三看起來也像麵帶調侃的笑臉,是自己想多了嗎?


    「我剛從那邊來。」


    麵對縮著脖子的笙之介,治兵衛並未特別搭理。由於三河屋一事已經落幕,他不會像先前那樣回想起亡妻而心頭紛亂。他理好思緒,將心傷送回原本存放的心靈角落,重新鎖上。炭球眉毛底下的一雙大眼骨碌碌地轉動,聲音很宏亮。


    笙之介坐在帳房旁邊,說出來意。「治兵衛先生,你該不會忘了吧?」


    治兵衛的炭球眉毛往上揚。「哦,如果你指的是那件事,我已經四處宣傳過了。」


    「可有回音?」


    「不知道該算是有,還是沒有。」盡管麵露苦笑,治兵衛的笑容還是一樣柔和。「笙兄,說到模仿別人的筆跡,隻要有心,大部分的代書都辦得到。因為他們寫得一手好字,而且能用各種方法來寫。」


    所以根本沒必要四處找這樣的人,找個有本事的代書,吩咐他這麽做就行了。


    「你想作出保留原書韻味的抄本,這是別具巧思的構想,但沒必要非這麽做不可吧?不少人還笑我,說村田屋老板在這種怪事上還真是執著。」


    這樣啊——笙之介雙唇緊抿。治兵衛見他這種表情,露出詫異的眼神。


    「聽別人那麽說,我都隨口應付幾句,沒往心裏放。不過,看你此時的表情,你要的應該不單是模仿別人的筆跡,而是模仿得幾可亂真,亦即製作贗品的絕技吧?」


    「是的,正如你所言。」


    「也許是我瞎猜,若有人身懷這等絕技,應該不會用在謄寫抄本這種小事上,反而會用來圖謀不軌。」


    事實上,確實有人圖謀不軌。


    「治兵衛先生,你四處詢問此事,加野屋可有對你說些什麽?」


    「他們會對我說什麽?」


    「可有向你打聽,問你為何要找這樣的代書?」


    治兵衛直眨眼。「為什麽加野屋這樣問?他們是陶瓷店吔。」


    難道加野屋沒采取行動?


    阪崎重秀是這麽看的——應該是波野千在引發店內奪權行動的同時,為了讓幕後黑手見識偽造文書的力量才設計陷害古橋宗左右衛門。


    東穀認為那名神秘莫測的代書就在江戶。要在小小的搗根藩裏隱藏這項絕技不容易,擁有這項絕技的藩外人士也會引人注目。更何況這位藩外人士還與藩內重臣暗中往來(或是有必要這麽做),想到這點,此人更不可能在搗根藩內。


    不過,就算此人在江戶生活,搗根藩的幕後黑手應該也有管道和神秘莫測的代書聯絡。在兩邊的聯絡上理應有位中間人。加野屋應該就是中間人。


    如果與波野千有生意往來,在江戶生意興隆的加野屋應該有這個能力,難道找錯目標了?還是加野屋不理會治兵衛的宣傳,也沒問他為何找尋身懷此等絕技的代書,隻是因為沒去深思治兵衛這番話背後的含意?或是他們經過深思後,認為治兵衛這家夥四處放話,行跡可疑,但還是小心提防,決定暫時擱置?


    光猜測不會有結果。


    「有時這種事會自己傳開,等到大家都遺忘時就會有回音。你就再耐心等一陣子。」


    雖然治兵衛這麽說,但笙之介實在無法耐住性子等候。長堀金吾郎憑著「古橋笙之介」這個名字,不斷在江戶市內四處找尋,走到腿都快斷了。或許笙之介該這麽做。


    ——找井垣先生幫忙吧。


    將那名老先生當作開頭,透過代書同業的人脈逐一追查,就像下跳棋一樣,從這位代書到另一位代書,展開地毯式搜索。不是靜靜坐著等待,而是馬上采取行動。但笙之介還是有問題要麵對,他得賺錢糊口。他又從村田屋承接新工作。他捧著包袱回到長屋,甫一穿過木門,阿秀喚住他。


    「笙先生,你回來啦。」她扯住笙之介的衣袖,穿過木門,拉著他往後走。「我問你,你今天一樣去和田屋找那位小姐吧?」


    阿秀向和田屋承包洗張的工作。她與津多熟識,早聽說笙之介與和香的事。


    「聽說你擔任那位小姐的習字老師吧?笙先生很會教導,想必那位小姐也很快樂。」


    阿秀出言誇獎,但眼神躲躲藏藏。


    「我說笙先生。」阿秀在笙之介耳畔悄聲道。「阿金最近常在哭,但你可別放心上啊。這種時候隨她去就好了。你就當沒看見。」


    雖然不清楚怎麽回事,但笙之介好不容易重新振作,似乎又有事找上門來。


    二


    不知道幸還是不幸,接連數天,笙之介都沒和阿金打照麵。


    不,正確來說是盡管兩人碰麵,也都假裝沒看到。他們都住在這狹小的富勘長屋裏,就算再怎麽不願意還是會碰頭。不過一見到笙之介人影,阿金就像見鬼似地拔腿就跑,笙之介見阿金跑走也沒理由追上前,他隻是納悶。


    盡管如此,這種不自然感令人難受——我是不是做了什麽令阿金感到不悅的事?


    在這種膽怯想法驅使下,他偷偷向太一詢問此事。


    「阿金為了什麽事生我的氣啊?」


    太一聞言後露出極為古怪的表情。真要形容的話,他就像是吃了一件從未吃過的東西,不知如何用言語來形容味道。


    「我說笙先生。」


    「嗯。」


    「這種事你不該問我。」


    「為什麽?」


    「因為她是我姐姐啊。」太一搔抓著鬢角。「雖然她很傻,但畢竟是我親姐姐。」


    「阿金一點都不傻。」


    「才怪,她傻到家了。」她在這件事上可夠傻——太一在嘴裏咕噥道。


    「笙先生,有沒有人說過你是什麽人什麽心的?」


    笙之介聽得一頭霧水。「你是說以仁存心嗎?」


    他朝天空寫個「仁」字並說明,這是用來表示為人的正道和禮節用的漢字。


    太一很傷腦筋。「這我不懂。可以給我一天嗎?我去請教武部老師。」


    太一隔天拿著一張紙來,武部老師寫的字墨漬未幹。


    「就是它。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武部老師說,你應該一看就知道什麽意思。」


    上頭寫著「木人石心」。笙之介當然看得懂,這次他隻能搔抓著鼻梁。


    阿金是位好姑娘。她性情好,為人勤奮,但對笙之介來說她就僅隻如此;阿金似乎也沒理由愛上笙之介。此刻笙之介正逐一細想原因,不知該說他是少不更事,還是木人石心,不過他自己倒從未想過這種層麵。反過來看,阿金為何啜泣呢,應該是因為笙之介最近勤跑和田屋。阿金以為他與和香情投意合,難過鬧別扭。


    這純粹是誤會——笙之介很想這麽說,但他沒把握這純粹是誤會一場。雖然一半是誤會,但另一半還不清楚怎麽回事——他隻能這麽說,他還摸不透和香的心思。


    藩國的老師教導過笙之介。在麵對看不透的事情時切忌心急,勉強了解自己不懂的事,就像突然拿刀把魚剖開一樣,不懂的事物將會溜得無影無蹤。因此,當你遇到不懂的事物時,要像把魚養在魚池裏一樣任其悠遊,然後仔細觀察,這才是正確的理解之道。笙之介在學習任何事情時:心中常浮現老師的教誨。


    話雖如此,老師的這番言論不能用在男女情愛這類俗事上。當然了,老師完全沒想到這個層麵。不過,笙之介眼下隻能搔抓鼻梁,別無他法,他此次決定忠實地遵守老師的教誨,暫時將這件麻煩事放進池子觀察。他一概不向阿金解釋,或勸她別再愁眉苦臉,仍像之前一樣過日子;由於阿金躲著不碰麵,倒沒想像中那麽難。阿秀很擔心他,臉上又因為好奇而容光煥發,還不時給他建議,所以倒平安無事;唯獨對太一有點抱歉,太一鄭重其事地問武部老師「木人石心」這句話,並請老師寫在紙上,足見他比笙之介更懂人情世故——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不要問我」。


    太一不像笙之介那樣愛講大道理,他直接看出結論。太一說過,敬鬼神而遠之,災難不上身,換言之,不管我姐怎樣都別理她就好了。笙之介雖然略感歉疚,但還不至於逼到得用言語或行動安撫太一。


    倘若情況相反,太一突然氣衝衝地說「笙先生,你把我姐弄哭了」,或直嚷著「我姐她太可憐了,你想想辦法吧」,沒半點替笙之介著想的念頭,情況想必更棘手。


    因此笙之介實在該感念太一這份恩情。這孩子的機智對他的助益,在日後笙之介遭遇一件大事時有更深切的感受,此事容待日後再提。眼下多虧太一備好養魚的池子,幫他一個大忙。


    ——再說我現在無暇為這種事煩心。


    他不得不為其他事繃緊神經。事實上,笙之介近來頻頻在江戶市內走動,找尋代書的線索。


    他找上的井垣老先生是武士,掛著代書招牌從事這項營生的人大多相同身分。不少人是退休武士或浪人,也有禦家人在外兼差。他們生活在市井中,卻保有武士的矜持——倒不如說他們一直很期待有機會用合適的方式顯露這份身為武士的心情,所以當笙之介尋人時提出「要模仿別人,是不是要配合對方來更換自己的內心和眼睛呢」的古怪問答,簡言之,就是超越世俗,很值得討論的議題時,他們都顯得興致高昂。拜此所賜,笙之介完全沒掌握到任何重要線索,因為光是拜訪一位代書就得耗去不少時間。這種情況反複上演。


    不用說也知道,找尋代書賺不了半毛錢,所以村田屋的工作怠惰不得。太陽下山後若是點油燈,燈油費相當可觀,因此他夏日天一亮便工作,吃完午飯便前往市街。


    夏去秋來,晝短夜長,這個方式就行不通了。他花了整個夏天四處走訪仍一無所獲,目前該另尋他法。不過,比起整天茫然度日,現在笙之介的生活精采多了。


    從事代書生意的人們所說的話和治兵衛相去不遠。既然從事這項生意,如果有人提出這種要求,大多人都有辦法模仿他人筆跡。個中老手更能像笙之介說的那樣寫出唯妙唯肖的筆跡,連當事人都難辨真偽。


    然而,非得模仿得這麽精細不可的理由很令人懷疑。他們都想細問個中緣由,客人若能坦然說明原因讓人接受,那倒還好;如果客人難以啟齒,讓人覺得事情不單純,那就不會承接委托,除非客人開出驚人的高價。不,就算開出高價也不會承接。比起轎夫、小販,代書有格調多了,這項生意乍看很適合失去奉祿的武士從事,但他們平日的生活與每天掙錢糊口的轎夫、小販沒什麽兩樣,同樣都是沒地位和名聲,也沒官職作後盾的弱勢者。這些人不想惹禍上身是人之常情,遑論兼差當代書的人。為了賺幾個小錢搞丟職位,實在得不償失。


    另一方麵,有代書的說法與和香雷同。


    「看到和自己筆跡完全相同的文件,卻堅稱不是自己所寫的那位仁兄,該不會是說謊吧?」


    「這可是關係著武士的名譽。」


    「正因為關係名譽,才不能招認是自己寫的啊。」


    有位代書還說:「你說那筆跡模仿得維妙維肖,就連看見文件的當事人也分不出真偽,這件事的前段應該有問題吧。」


    說這話的人是一名比笙之介年長,但就從事代書生意的人來說,算相當年輕的浪人。


    「您說前段是……」


    「也許筆跡沒那麽像。」


    兩人因為年紀相近,說話時不拘禮數。


    「古橋先生,你親眼見過那份文件嗎?」


    笙之介沒見過。那份號稱是父親古橋宗左右衛門所寫、直指他收取賄賂的鐵證,一直由藩內的目付隱密保管。


    「不,我沒見過。」


    「那就更可疑了。」


    「可是,當事人是這麽說的。」


    「可能一時太激動了,或因為什麽苦衷,明明不是多像的筆跡卻說得一模一樣。」


    笙之介第一次聽聞這種解釋。說到賄賂,母親裏江明目張膽地替大哥四處求官,父親對此負責而背負冤罪,此事毋庸置疑,但父親確實很驚訝那份偽造文件,一直聲稱這不是他親筆所寫。


    ——難道是這點有問題?


    然而,如果是這樣,父親一開始就承認是自己寫的,這樣不是幹脆多了嗎?一味地堅稱文件不是他的筆跡,這對父親有什麽好處?他當時再怎麽憔悴也知道這隻會把事情搞得一團亂,沒半點助益。


    年輕代書見笙之介沉默不語,溫柔地看著他道:「人心會變,有時因為一點小事就改變心意。黎明時深信這樣才正確,傍晚時卻褪了色,這種事不是很常見?」


    說得也是——笙之介應道,就此告辭。


    他沒過問年輕代書的來曆。但總感覺他不是因為沒能繼承家業,無從糊口才過起市街生活。可能和笙之介一樣有類似古橋家的遭遇,因而失去家業,離鄉背井,流浪到江戶。


    另一名代書則用別的方法讓笙之介聽到他從未想過的意見。他和井垣老先生一樣是上年紀的老者,童山濯濯,穿著一件價格不菲的十德【注:穿在窄袖和服外的垂領型外衣。】,說起話來全是武士用語。而且兩人交談時,他頻頻用長煙管吞雲吐霧。


    「在下認為,有如此過人本事的代書會願意接受這種可疑的委托,除了看在錢的份上,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您的意思是,光靠錢無法引誘他這麽做嗎?」


    「沒錯。」老者重重頷首,煙管輕敲煙灰缸邊緣。「當然,如果那位代書與客人素有交誼,就算麵對可疑的請托仍無法拒絕就另當別論了。」


    笙之介頷首表示同意。


    「一種情況是雙方意氣相投。像那種偽造文件……在下可以直言它是偽造嗎?」


    「可以,您直說無妨。」


    「那位代書深感認同客人想製作這種文件的目的,決定助其一臂之力。但若說製作偽造文件是為了助人或是改革時局,這就誇大了點。」


    老者用他那雙小眼緊盯著笙之介。


    「您是指從偽造文書的用途中看出正麵的意義吧?」


    「沒錯。但雖說是正麵的意義,可是僅對委托的客人有正麵意義。」


    至於另外一種情況——這次老者眯起單眼。


    「那名代書完全沒這種熱情,而且他很清楚稍有閃失將惹禍上身,但他覺得有趣。」


    「覺得有趣?」


    那名客人想必不會一一報告偽造的文件造成什麽後果。那位代書應該不知道發生什麽事,但光是猜想他親手創造的偽造文件後來怎麽被人運用,他就暗自竊喜。他想必是心腸歹毒、憤世嫉俗的人,世上倒不是沒有這樣的人。」


    笙之介細細思索這番話,「反過來看,盡管客人一再叮囑這份文件事關重大,絕不能泄露,要是違背約定,包準小命不保,但這位代書聽了反而覺得有趣,會不會有這樣的人呢?」


    穿十德的老代書嘴角輕揚。「應該有。在如此重大的事件中參一角就更有趣了。」


    因為這種生活實在很乏味——老代書說。


    「別看我這樣,我曾經是某藩的禦醫。如今懷才不遇,流落江戶,以代書為業,勉強糊口。從事這項生意的人大多和我有一樣的遭遇。吃飯睡,睡飽吃,每天過同樣生活,在一點一滴耗損生命的日子裏,突然有人威脅說『要是敢背叛的話,包你小命不保』,那是多麽熱血沸騰的樂事啊。」


    應該會喜出望外地接下這項委托——老者目光炯炯,露齒而笑,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這線索與笙之介要找的代書無關。不過,聽聞老者一席話並非毫無助益。他重新想起父親及古橋家的事,給了他重新思考此事的機會。


    ——每個人似乎都懷才不遇。


    那位年輕代書、擔任過禦醫的老代書,單就吃飽睡、睡飽吃這點來看,目前的生活尚能滿足,但他們內心空虛。仿佛心靈出現裂痕,滲入寒風。


    生來就沒有家名的町人光擁有一技之長便覺得萬幸,對他們來說,代書這種想法委實荒誕。然而,對曾經擁有「家名」、有侍奉的主君、有需要保護的人、自己曾受他們保護的笙之介而言,隱約看出他們心中的裂痕。他仿佛感受到同樣的寒風。


    如今的笙之介並非被逐出搗根藩,但隻是形式上沒有罷了。他回到藩國也沒有容身之所,母親和大哥應該不會開心地迎接他。母親裏江在笙之介啟程離藩時,中了阪崎重秀的花言巧語,勉勵笙之介前往江戶,為振興古橋家好好努力,不知道她現在心裏又怎麽想。裏江過年後便沒再捎信,而且還接受陷害父親的同黨——波野千的饋贈,過著優渥的生活。


    笙之介肩負的重大使命是找出偽造文件的代書。這關係著搗根藩下一代的安泰與祥和,同時能為父親雪恨,洗刷汙名。但安於目前生活的裏江對這件事一無所悉,而朝著功成名就的目標邁進的大哥勝之介也許早忘了他窩囊的弟弟。


    搗根藩內如果結黨營派,互相牽製,那一直希望飛黃騰達的勝之介早晚得選邊站。他現在也許加入其中一方。勝之介完全不知情笙之介知道的內幕,他加入的一方或許是陷害父親的黨派。台麵上藩內對他大哥的處分相當鬆,他一旦加入相信的黨派,應該會以他剛直的個性全力效忠。


    笙之介許下承諾,他在和香完成和田屋的起繪前會固定來指導,因此他持續到和田屋報到,但心早已不在此,思緒動不動飄往他處,有時和香說話也沒在聽。雖然他想辦法掩飾,沒讓和香起疑,但還是覺得很沒麵子。


    終於結束實地勘查和草圖,他們開始畫起繪的設計圖。


    就像先前製作川扇的起繪,要選擇哪個季節、壁龕裏要擺什麽裝飾、什麽地方配置誰的紙人,他決定這些瑣事(同時也是樂趣所在)等還是白紙的和田屋組裝好再思考。這天,他為了繪製全新的設計圖又向阿秀借來長尺,來到和田屋一看,和香在平時待的包廂哭紅雙眼。


    笙之介心底一涼。繼阿金之後換和香落淚,他懷疑又是他造成的。這種念頭或許有點往臉上貼金,但既然阿金有機會透過長屋的住戶阿秀得知和田屋的事,引發騷動,那就算有人對和香或津多說些什麽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


    和香見笙之介一臉怯縮,毫不遮掩她哭腫的雙眼,直接說道:「我和我娘吵架了。」


    笙之介當真鬆一大口氣。「到底為了什麽事吵架?」


    和香噘起嘴。「我不能說。」


    「是,我的確不該問這個問題。」


    「不,正因為和您有關係,我才不能說。」


    好不容易才鬆口氣,這下根本連喘口氣的機會也沒有。


    「和、和我會有什麽關係?」


    和香又說了一句「我不能說」。「我要是隨便說出此事,會害您心緒紛亂。」


    現在明明就亂成一團了。


    「和香小姐,你這樣是吊人胃口。我反而靜不下來。」


    「古橋先生。」和香很不自在地搓著手指。「您不是提過善於模仿別人筆跡的代書嗎?」


    笙之介瞪大眼睛。


    「看,您馬上露出這種表情。這件事應該很重要。您自從提到那件事後就常若有所思。」


    她早發現了。和香在書桌上趨身向前,悄聲道:「我不是大嘴巴。我當時並沒完全告訴我娘古橋先生說的事。我發誓句句屬實。」


    根據她刻意強調這點,笙之介不小心脫口說出他父親的事,和香一直牢記在心。


    「然後怎樣嗎?」


    「我娘她……」和香的眼神無比認真,最近她臉上的紅斑變淡許多,但今天顏色又略微加深些許,難道是因為吵架哭泣?


    「關於古橋先生您說的那位擁有模仿絕技的代書,我娘似乎心裏有數。」


    笙之介聞言後說不出話,和香像在道歉似地朝他低頭鞠躬。


    「當我進一步追問詳情,她怎樣也不肯說,嘴巴閉得跟死蛤一樣緊。我又氣又惱,忍不住和她大吵一架。」


    怎麽會這樣。笙之介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和香的母親,亦即和田屋的老板娘,名叫鼎。聽說是取自「問鼎輕重」裏的鼎字。這名字威儀十足。笙之介急忙透過津多請求與鼎麵談。鼎幹脆地答應,在津多的陪同下到和香房間,她看著笙之介說道:


    「小女多嘴,果然傳進古橋先生您耳中。」


    雖然言談間帶有責備,但聲音不帶惡意,神情也不顯不悅。笙之介略鬆口氣。


    至於麵對母親的女兒,她的嘴巴噘得更高了。「我怎麽可能默不作聲。」


    鼎望了一眼女兒那鼓著腮幫子的模樣,手抵著緊纏著暗色衣帶的胸前歎口氣。


    「因為不是我們家裏的事,娘才不好開口。你難道不懂嗎?」


    「不管我懂不懂,你都不會告訴我詳情,不是嗎?」


    「因為你很容易動怒,講話這麽大聲,才聽不到我說的話。」


    仔細一看今天老板娘的鼻子右側隱隱浮現紅疹。雖然她沒生氣,但可能有事感到苦惱。她內心的糾葛馬上表現在臉上,單就這點來說,這對母女的個性可說是率直無偽。


    「讓兩位為此事煩心,真的很對不起。」


    笙之介很恭敬地道歉,鼎愧不敢當。


    「老師,您快快請起。讓您笑話了。」


    稱我老師是吧。


    「我們母女向來感情不睦。」鼎神色自若地道。「相信您早已耳聞,和香對我相當苛刻。她原本就是好勝的女孩,她嚴苛待我,我身為她的母親感受最深。」


    「話不是這樣說的。娘,我又不是都針對你。」


    「就像現在這樣。」鼎莞爾一笑,朝笙之介行了一禮。「麵對如此難伺候的女兒,老師您還願意擔任她的指導老師,我們夫婦倆甚為感謝。感激之情難以書表。因此,隻要有我們幫得上老師忙的地方,我們絕不推辭。」


    可是——鼎壓低聲音。「一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二來,此事與其他店家有關,我實在不便透露。」她之前說這不是我們家裏的事,原來是這個含意。「就對方來說,此事有損名聲,換作是我站在對方的


    立場,要是有人對外四處宣傳,想必頗感困擾。」


    與和香長相相似的鼎,臉上蒙上一層憂慮之色。笙之介上半身重重行了一禮。


    「我明白您的情況。我帶來這件麻煩事,理應由我向您賠不是。」


    今天同樣背對著紙門而坐的津多看得津津有味,眼中閃著光輝。


    「我四處找尋這樣的可疑人物,其實有我難以明說的苦衷。我雖是一介浪人,但好歹算是武士。若說這是為了我古橋家的名聲,不知您可否體諒?」


    鼎的表情動搖。津多的眼神也有改變。和香噘著嘴。


    「我從您這裏聽到的一切,絕不會向外人透露半句。我以古橋家的名譽立誓,絕對守口如瓶。可否請您相信我,告訴我此事。」


    鼎重新將雙手並攏擺在膝上,雙唇緊抿,微微頷首。


    「我明白了。」她斜眼瞄和香一眼。「當我一開始從小女聽聞關於代書的事情時,一度還懷疑是和香從某處聽聞我知道此事,假借古橋老師的名義向我套話。因為老師您找的那位代書,與一位在我所知道的事件中展現絕技的代書完全吻合。」


    真可怕的巧合。


    「我才不會那樣惡作劇。」和香仍舊是鬧別扭的口吻。「話說回來,我會在哪裏聽到這個消息?我明明整天關在家中。」


    「說得也是。」


    此時鼎臉上流露的既不是和田屋老板娘,也不是母親的表情,而是一位與人分享秘密的小姑娘,朝和香投以微笑。笙之介推測,她少女時代應該擁有跟和香一樣的痛苦,常獨自一人躲在家中。和香之所以擺明著頂撞鼎,對她生氣、鬧脾氣,部分當然也是因為生氣,心情鬱悶,但不管再怎麽鬧別扭,她知道最了解她感受的人,就是和她擁有同樣痛苦的母親。


    「約莫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鼎道出此事。「我老家是一間雜貨店,附近有家陶瓷店,老板的女兒和我同年,我們倆從小常膩在一起。」


    後來那家陶瓷店發生繼承人之爭。


    「和我感情好的那位女孩名叫阿福,阿福有兩個哥哥。兩兄弟差一歲,我小時候常和他們玩。他們兄弟倆感情不睦,長大更形同水火。」


    因為長男耽於玩樂,尤其喜愛賭博,沉迷其中。


    「在我印象中,阿福他爹曾經扯著嗓門痛罵長男。當時我父母說過,如果痛罵幾句就戒得掉玩樂,父母就不會那麽辛苦了。」


    他們父子爭吵不斷,最後斷絕父子關係,長男離家出走,失去下落,猶如斷線的風箏。年後由次男繼承家業。


    「大約兩年後,生意做得有聲有色的陶瓷店老板突然昏厥倒地,不到半天就斷了氣。」


    好像是中風。


    「店裏上上下下亂成一團。」


    好在繼承家業的次男很沉穩,順利辦完喪事,正當大家以為事情落幕時,長男突然返回家中。陶瓷店裏的人們都對這位大少爺的意外歸來大為吃驚。這名浪子如果因為父親的死而洗心革麵,倒是美事一樁。再怎麽說都是他的骨肉至親。但這並非是大家預期的美談。這名被斷絕關係的長子非但沒悔改,甚至變本加厲,他徹底淪為惡徒。


    「有人控製了他。」


    因放蕩玩樂而欠一屁股債的長男脖子上套了兩、三條繩子,被其他人緊緊勒住,分別是一位賭徒無賴,以及一位自稱是新內節【注:淨琉璃的一支流派。】師傅的放蕩女人,兩人是那位大少爺的酒肉朋友。他們圍在他身邊,見沒油水可撈,便看準店內的財產,慫恿長男,拱他回陶瓷店繼承家業。


    「他不是被斷絕父子關係了嗎?」


    和香在一旁插話,鼎緩緩搖搖頭。


    「老店主就口頭上說『我和你斷絕父子關係』。」


    「對方就是抓準這點吧。」笙之介說。「雖說被斷絕父子關係,但拿不出證據。要是他說『我私下見過爹,他同意恢複我們的父子關係』,一切就完了。」


    「沒錯,老師,就是這樣。」鼎完全用「老師」來稱呼笙之介。


    「無賴在這方麵特別會動歪腦筋。時而威脅,時而哄騙,陶瓷店的老板娘認為長男終究還是他的寶貝兒子,他們看準老板娘會念這份舊情,處心積慮地滲透陶瓷店。」


    當時鼎跟和田屋談妥婚事。鼎的雙親見陶瓷店被無賴霸占,深感不安,要是寶貝女兒有什麽萬一,那可萬萬不可,所以他們嚴禁鼎接近陶瓷店。


    陶瓷店傷透腦筋,那位次男找當地的捕快商量此事,這位捕快聰明可靠,替他想出一計。


    ——對付那種人,如果不講出個道理來,根本沒完沒了。


    如果隻是一味地各說各話,他們這麽厚顏無恥,我們隻有挨打的份。


    「要講什麽道理?」和香問。笙之介猜出幾分,心裏一陣騷動。


    「拿出老店主的遺書就行了。」


    我猜也是。


    「清楚寫著與長男斷絕父子關係,將家業交由次男繼承的遺書。他們得拿出這份遺書,把一切說清楚。」


    就算沒告上官府,帶著遺書找町名主【注:江戶時代負責管理町內事務的官員。】評理,應該治得了那群無賴。隻要有這麽一份遺書,我便能替你辦妥此事。那名捕快說道,攬下這份差事。


    「可是根本沒這樣的遺書吧?」和香說完才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這麽回事。」


    「沒錯。無中生有。」


    鼎望著笙之介的雙眼,笙之介也頷首回應。


    「所以找代書幫忙?」


    「是,就是這麽回事。」


    所幸許多文件可作為老店主筆跡的範本。依照這些範本寫得出一份真假難辨的遺書。如果草率仿造,隻會給那群無賴找到借口,藉題發揮。這出戲最重要的就是遺書。


    「最後這場風波平息,無賴們離開陶瓷店,前後鬧了約一個月之久。」


    鼎像在遙想往事般眯起眼睛說道。


    「最後成功了嗎?」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


    鼎從好不容易恢複開朗的阿福那裏聽聞來龍去脈。


    「阿福看了假造的遺書,也覺得是父親親筆所寫。那封遺書呈交到町名主麵前,請他評判。」


    此事町名主事前便知悉,不過還是煞有其事地拿遺書與眾多文件以及陶瓷店的帳冊比對,做完應有的步驟後,鑒定這確實是老店主的遺書,判定次男繼承家業。


    「因為沒告上官府,光這樣就足以趕走那批無賴。聽說還請了捕快的上司關照此事,包一大筆錢。」


    大家因此達成協議。長男這次真的與家人斷絕關係,那筆錢當作贍養費。


    「這遠比被他奪走所有財產好多了。陶瓷店還有阿福這位女孩,要是被那班人占去,不知道下場多淒慘。」


    遺書就像是相撲裏的德俵【注:相撲場地上,會以二十個裝土的袋子圍成圓圈當作比賽的範圍,此稱之為土俵。而這二十個土俵中,東西南北的中央各會有一個俵,比一般的俵位在更外側。力士來到這裏,會多一分繼續留在場中的機會,所以稱之為「德俵」。】,它是陶瓷店用來守住店麵,全力挺住的最後關鍵。雖是假造,但若沒有,陶瓷店恐怕被無賴鯨吞蠶食,完全霸占。不過話說回來,這件事也和遺書有關嗎?真是可怕的巧合。


    「想必老師您猜到了。」當時那位代書——鼎略微壓低聲音。「聽說陶瓷店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找到他。一旦托人處理才發現一般的代書無法模仿出幾可亂真的遺書。」


    配合要模仿的對象改變內心,這種人可不是隨處都有。


    「我也沒從阿福那裏聽說幫陶瓷店寫遺書的是哪位代書。」


    「什麽嘛,原來娘也不知道啊?」和香


    說道,津多眯起眼,擺出責備的神情。隻要和母親在一起,和香就會變得性急又孩子氣。


    「不過,阿福倒說過……」


    ——我們當時為此發愁,找本家商量此事,本家的人說,我替你們想辦法,結果真的替我們想出辦法來了。


    笙之介緩緩重複鼎的話。「您剛才提到本家嗎?」


    鼎略顯怯縮。「是的。」


    「夫人您知道那家陶瓷店是某家店的分家吧?」


    「沒錯。是他們的親戚。他們的本家是一家大規模的老店……生意相當興隆。」


    她的聲音愈來愈小。


    「我與阿福感情好,很早就和他們本家有往來。他們常邀我去他們家做客……現在也常有聯絡。」她像在逃避似地說得特別快。「本家的生意做得廣,人麵也廣。有困難時請他們幫忙,他們會發揮人脈關係,鼎力相助,這不足為奇。」


    確實如此。


    「老師,陶瓷店雖然還不至於像古董店那樣,但不時會利用陶瓷或漆器附的來曆說明來幫助買賣,因此培養出鑒定筆跡和文件的眼力,常與擁有鑒定技藝的人往來。」


    附帶一提,他們會和懂得偽造文件的人往來。


    「老師,阿福的本家是一家正派經營的大店家。」


    鼎說起話來感覺像是牙齒裏咬著某個東西,應該是因為她不能說出「本家」的店名。既然他們現在有往來,有所忌憚是理所當然。


    原來如此——笙之介恍然大悟,用力一拍膝蓋。今年春天時和香前往加野屋舉辦的那場賞花宴,他一直以為是治兵衛邀請,原來不是,和香因為與陶瓷店有這層關係才受邀在場。


    「夫人,」笙之介轉身麵向鼎。「既然是商家的往來關係,自然有您的顧慮。我不向您打聽本家的寶號為何了。」


    不過——笙之介凝視著和田屋的老板娘。


    「接下來我會說出某家店的店名。如果店名無誤……如果這家店是當初介紹代書給您那位好友的陶瓷店,助他們度過難關的本家,可否請您保持沉默呢?相反的,如果我說的店名有誤,還請您告知。」


    他又問了一聲「可以嗎」,鼎小聲應一句「好的」。


    「娘,」和香不自主地喚道。「你放心,我會守住這個秘密。」


    鼎眉頭微蹙,她神情不安地搓著手指,望向笙之介。


    笙之介開口道,「神田伊勢町的加野屋。」


    鼎默然。


    津多也沉默不語,和香望著笙之介。


    「謝謝您。」


    聽見笙之介簡短的答謝,鼎轉頭望向津多,突然改變口吻。


    「哎,不用這麽拘束。津多,快端茶招待老師。」鼎轉為柔和的眼神說道。「小女如此任性,老師您還願意教她,真是與眾不同,這是我一點小小的謝禮。」


    這其實是很大的回禮。


    三


    笙之介急忙捎信給川扇的梨枝,請她向阪崎重秀報告他從和田屋老板娘那裏聽聞的消息。他很想當麵和東穀談,但主君延遲兩個月,現在正好前來江戶,江戶留守居應該會比平時忙碌,想必不易撥空前來。他們找尋的代書與加野屋有關。那名代書從加野屋搭向波野千,再從波野千搭向搗根藩的幕後黑手,彼此勾結。


    話雖如此,今後笙之介若要貿然接近加野屋得要三思。現在不同於先前那場可以混在人群中潛入的賞花宴,也許有波野千的人在加野屋進出,駐派江戶的藩士就不用說了,與主君同行的人也可能會造訪加野屋。藩士之間都認得彼此,不知道會在哪裏被人撞見,常進出又宣讓人起疑。查探加野屋的工作就交給東穀大人。就像在藩國時,東穀在波野千裏布下眼線,他現在應該會在加野屋安排眼線。


    笙之介四處拜訪代書屋。由於該問的事變多了,他再次拜訪之前見過的代書。您可曾接受神田伊勢町的加野屋這家陶瓷店的委托?可曾受托替古物或陶瓷寫來曆說明文。如果有,是什麽樣的工作呢?當時聽說過什麽傳聞?您認識的代書中可有人擅長偽造這類文件?或是您聽過誰是這方麵的高手?


    「怎麽又是你啊?老問一些怪事。」第二次拜訪的代書笑著這樣說;而第一次拜訪的代書更驚訝,盡管如此,他還是四處找尋線索。


    波野千、加野屋、神秘代書之間的關係緊密,為他先前摸不著頭緒的探索帶來一道曙光。對他而言,這是很大的一步,遠遠超乎想像。他之前一直奉東穀之命行事,深信不疑東穀的話,但東穀口中那位「是你殺父仇人」的神秘代書是否真有其人——他原本半信半疑。這件事打從一開始就很難以置信,而且笙之介見過許多代書,常聽他們說——該不會是堅稱不是自己筆跡的那人說謊吧?


    對方這樣反問後,他更懷疑了。笙之介認為這樣的反問如同在說「你爹說謊」,這令他心生動搖。與其像東穀說的那樣,承認有這麽一位身懷危險絕技的代書,倒不如想成是父親因某個不得已的原因被迫說謊,或是因為心頭紛亂而一時眼花,這還比較合情合理。


    但眼下真有這麽一位代書。早在父親宗左右衛門的事件發生前就有人用這項絕技騙人。雖然還不知道真實身分,但世上確有這號人物。


    他寫下目前得知的現況、自己的想法,以及推測,然後在腦中重新整理。他很想找人暢談一番。找誰?不是東穀,他想找和香。他想坦言一切,聽聽和香的意見。


    他知道向商家之女說出藩內要事和秘密是輕率之舉。盡管心裏明白,但很想聽她的意見,況且也有其功效。雖然身分和地位不同,但東穀和笙之介都用同樣的觀點看待此事,但和香不同。


    笙之介說服自己前往和田屋。今天天氣悶熱,他滿身大汗,前來應門的津多很吃驚地說一句「您這是怎麽回事,就像往身上衝水似的」。這不全然是天氣熱的緣故。


    他一如往常到和香的房裏,津多正準備坐在紙門前時,笙之介緩緩說道:


    「和香小姐,不好意思,今天請您屏去旁人。」


    津多比和香早一步明白他話中的意思。這種時候大奧的女侍可能就會伸手取出懷劍了,沒帶懷劍的津多那張大臉漲滿怒意,雙手握緊拳頭。


    和香忍不住笑出聲。「津多,你先退下。」


    「可是小姐……」


    「如果有事,我會大聲叫的。」


    如果有事的話。


    津多很不情願地起身,笙之介低下頭,刻意不看她凶惡的臉,低聲說一句「請海涵」。紙門關上後,剩下他與和香兩人。笙之介深呼吸著。


    「請說。」和香道。「我保證不說出去。我娘也不會知道。不瞞您說,我很朝待這天到來。」


    就像笙之介的輕率之舉,這姑娘也有好奇心重的一麵。兩人剛好半斤八兩。


    說完整個來龍去脈,笙之介喉嚨無比幹渴。和香喚來津多端水。津多辦完事後馬上被打發走,她再次在笙之介麵前握緊拳頭,惡狠狠地瞪他。


    #插圖


    「您一定很痛苦。」和香道。「但令尊若地下有知,一定得以安息。因為您這麽思念他。」


    笙之介靜靜喝水。


    「我們就照順序一步步來看吧。」


    和香拉來書桌,打開信盒。她一麵磨墨,定睛望著某個看不見的事物。


    「我想重新確認一下整起事件的起源。」


    「你要確認的是……」


    「這項陰謀,打從一開始就和你們的前任藩主……」


    「請稱呼他望雲侯。」


    「是打從一開始就和望雲侯留下的遺書有關嗎?還是說,奪取波野千這件事發生得更早?」


    此事說來複雜,但和香很清楚整個關係。


    「奪取波野千比較早。」笙之介答。


    當初第一次暗中談到父親這樁冤罪時,東穀曾經說過。


    ——我認為這件事得先從波野千店內引發的權力爭奪著眼。


    一般都會反過來想,城裏的幕後黑手向波野千提議「因為某某原因,我們需要偽造遺書,你們肯幫忙就不為難你們」——這樣的想法比較自然;而接受提議的波野千則向「幕後黑手」報告他們在江戶的客戶加野屋,認識很適合執行這項工作的人。太好了,那你馬上安排他們去做——此事由幕後黑手主導,波野千則是跑腿。


    不過這麽一來,為什麽會有賄賂風波、波野千為何更換店主,實在無法說明實際發生的事。前任店主處以磔刑,店內一度停止營業,拆下招牌,但過沒多久便獲得高層許可,重新開張,也沒撤除禦用商人的地位。乍看處分嚴厲,但根本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很不合理。


    話說回來,不管城內的幕後黑手是誰,假造前任主君遺書是一件天大的陰謀,他們會把藩外人士拉進來嗎?這項陰謀應該暗中進行,知道秘密的人愈少愈好。


    幕後黑手理應不會把城下的商家扯進陰謀中,他們會試著自行處理。就算是為了找尋偽造文書的代書,或是擅長仿冒的高手而必須把手伸向江戶,他們自己也有能力處理。


    這件事的關鍵前提,就是有這麽一名代書存在。笙之介很清楚。


    波野千企圖奪取店裏實權的首謀,透過加野屋認識一位有辦法偽造文書的代書。因為知道此人會展露絕技,波野千想如法炮製以侵占店內實權。換句話說,一開始是波野千裏的某人為了「竊占波野千」而向城內高層提出捏造賄賂事證的計謀,並做了不少事前工作。此人告訴城內高層——我會告訴官府,說有官員向我索賄,到時候再麻煩你們處理。當然,我會奉上相對的報酬。


    聽聞提議的高層發現對方這項計謀另有用處,並從中發現更勝於錢財的好處。這位高層心想,如果波野千底下的代書真能將文件仿造得幾可亂真,連被模仿者都分不出真偽,那不就可以請他製作望雲侯的假遺書嗎?隻要接受波野千的提議,讓古橋宗左右衛門蒙受冤罪,便能從中確認那名代書的偽造功力。倘若一切順利,賭這一把一點都不吃虧。


    「我第一次聽東穀大人談到家父蒙受的冤罪背後藏著這種內幕時,真是驚訝莫名。世上竟有這麽厲害的代書,我對此半信半疑。但我現在很確定來龍去脈一定是這樣。」


    和香眯起眼睛。「也就是說,你們藩內的幕後黑手知道代書一事純屬偶然,他心想,有這麽好的寶貝,可以好好利用一番,於是接受波野千的提議。」


    「沒錯。」


    「早在波野千竊占店內實權,提出那項建議前,那名幕後黑手就在了。」


    當然。


    「那幕後黑手是誰,應該鎖定得出目標吧?」


    事情沒那麽簡單。


    捏造那場賄賂風波時,波野千中處理事前準備的人是目付眾裏的哪一位呢?若沒能事先打點好此人,這項陰謀根本無法得逞。可能幕後黑手就在其中,或兩者間有緊密關聯。


    不過,光拉攏一人還不夠,也許波野千用花言巧語騙得兩、三人,而且目付眾各自有所屬的勢力,諸如城代家老的今阪、文官之長黑田、武官之長井藤、藩內名家三好和裏見等。因為是彈丸小藩,彼此間有複雜的關係糾葛。


    「搗根藩沒有一位統管目付眾的大目付嗎?」


    「沒有。目付眾無法裁決的案件會交付家老審議。還是無法裁決就交由主君定奪。但這種情況很少見。」


    和香低吟後說道,「還真不好分析。」


    一點都沒錯。


    「那我來問另一件事。古橋先生您現在正在找尋那名代書嗎?」


    「極力尋找。」


    「您不認為那人不在人世了嗎?站在幕後黑手的立場,對方製作完假遺書,再滅口會比較安心吧?」


    笙之介現在相當習慣和香總隨口說出這等駭人聽聞的事。


    「現在還不會殺他吧。對幕後黑手來說,讓那名代書保住一命,日後萬一發生什麽事,還能派上用場。畢竟他擁有罕見的絕技。就這樣送他歸西,實屬可惜。」


    笙之介同樣駭人聽聞。


    「那可以推測幕後黑手抓住那名代書,將他囚禁在某處,等候下次出場,無論軟禁在哪裏都行。人也許早就被帶往搗根藩了。」


    「不可能。」笙之介篤定地說道。「和香小姐或許不能理解,不過,搗根藩的世界非常小。外人特別引人注意。就算囚禁在某座宅邸裏,消息還是會從常在那進出的人們傳出。」


    「如果帶進深山裏呢?」


    笙之介苦笑。「那更會引人注意。外地人在當地一眼就會被認出,遠非這種市街能比。」


    和香噘起嘴。「這麽說來就是囚禁在江戶的某處嘍。」


    「其實沒必要刻意大費周章地囚禁。也許是派人監視。」


    「要是代書逃走怎麽辦?」


    「他不會逃走。我反倒認為那名代書成為幕後黑手的手下。幕後黑手真正擔心的不是那名代書會害怕,而是擔心他投靠敵方那邊。」


    和香露出嚴峻的目光。「您可真壞心。那名代書很可憐。他也許遭到波野千脅迫。」


    笙之介轉述當過禦醫的代書所說的話給和香聽。從事這行的人有的脾氣古怪;有的很不滿足眼前的生活;有的雖然過著這樣的生活,卻覺得心靈出現裂痕,滲入寒風。他們渴望有趣的事,盡管以身涉險,但隻要跳脫得出眼前這種吃飽睡、睡飽吃的日子,他們便毫不躊躇。


    「這位代書模仿他人的筆跡,完全化身成對方。他可以變換眼和心。如果他的眼和心像和香小姐您一樣流著溫熱的血,豈會做出這種事。」


    此人的眼和心已死,無血無淚,因此能夠輕易取出和更換。


    「我自己也是脾氣古怪的人。」和香發出格格嬌笑。「但幫著別人陷害他人,還覺得有趣……」


    「您不會這麽做。我相信您。」


    「那是因為古橋先生您人太好了。」


    和香一本正經地說道,隔一會,兩人都笑了。


    「我不像您那樣認定那名代書是壞人。當然,他做了壞事,令尊的事令人同情。但我寧可認為那名代書也是被波野千和貴藩的幕後黑手脅迫,他是一個擔心害怕、備受煎熬的人。」如果不是——和香如此低語地低下頭。「此人任憑壞人擺布利用,這樣令尊的遭遇就更令人同情了。」


    笙之介也為之默然。


    「您找到他之後會殺了他嗎?」


    「咦?」


    和香看著笙之介。「找到那名代書後,您會親手殺了他嗎?他是令尊的仇人。」


    「我不會殺他。如果他不親口供出一切,就無法洗刷家父的汙名了。」


    「等這一切都結束後,您殺了他嗎?」


    「懲罰罪人,不是我的工作。」


    「要是藩主準許您殺他,您會怎麽做?」


    笙之介緩緩說道:「那就視情況而定了。」


    和香原本在抄寫彼此對話要點,這時她擱下筆。


    「陷害他人,讓人受苦,還感到有趣……」她低頭注視自己的手地低語。「這種人不可原諒。但若真有這樣的人,我並不認為他的心和眼都死了。」


    她到底想說什麽?


    必想得這麽深入。」


    笙之介不該這樣說。


    「抱歉。」


    聽見笙之介的道歉,和香沉默不語,她微微搖頭,手抵向唇前地沉思著。


    接著她抬眼望著笙之介說道:「古橋先生,我說一句會讓人不太舒服的話,可以嗎?」


    「如果是會讓人不舒服的話,我剛才說很多了。」


    「我要說的是其他事。」和香光滑的眉間擠出皺褶。「我認為是其他事,但您或許不這麽認為。」


    「您指的是?」


    「古橋先生,您最近可有從周遭感到可疑的目光?」


    和香突然說出像故事書般的內容。笙之介忍不住笑了。


    「您說的可疑目光,是怎樣?」


    經他反問後,和香顯得忸怩起來。


    「不是我發現這件事,而是津多。她呀……不是我拜托她,因為津多擔任我的守護人,她將每件事都看得很重……」


    這次換笙之介眉間擠出皺褶。「這什麽意思?」


    和香縮著脖子。「津多她好像……很注意您平日的生活……」


    「很注意我平日的生活?」


    和香蜷縮起來。笙之介察覺她臉紅了。


    「對、對不起。說來真是丟人。不過我發誓,真的不是我拜托她的。」


    津多為和田屋的掌上明珠盡忠,笙之介明白。


    「津多小姐是厲害的密探。」他以前就這麽覺得。「我完全沒發現自己被人監視。」


    「津多這人就是這樣。明明高頭大馬,行動悄然無聲,無孔不入。」


    沒錯,三河屋阿吉遭綁架的事件中,津多就展現她的本事。


    「而且她眼力又好……」所以她發現了——和香急著往下說。「大約一個月前。津多說有人在監視古橋先生。說監視太誇張,但有人想接近您,這可以確定。但對方並非正大光明的造訪,反而偷偷摸摸。」


    「這名行跡可疑的人,是武士,還是町人?」


    「津多說是一名武士。」


    笙之介雙唇緊抿。


    和香戰戰兢兢地道:「該不會是古橋先生您的動向被幕後黑手察覺了吧?」


    因為笙之介毫不掩飾地四處找尋那位代書,這樣的結果並不令人意外。打從他決定不再等待,改為主動出擊的時候,便做好心理準備。


    「這早在我的預料之中。您放心。」


    今後得多留神了。


    和香歎口氣。「聽起來實在很難令人放心。」


    其實笙之介也這麽認為。


    四


    翌晨,天尚未明。


    富勘長屋外一陣騷動。笙之介被聲音驚醒。


    原本便早起的住戶,今天一早比平時更喧鬧。向來個性悠哉的阿鹿與鹿藏夫婦正慌張地說些什麽,個性溫順的辰吉大聲地叫嚷。來回奔跑的應該是阿金或阿秀。笙之介揉著眼往外望,正巧與太一打照麵。平時個性沉穩的太一難得臉色蒼白,這應該不全然因為戶外光線昏暗。


    「抱歉,笙先生,你可以來一下嗎?」


    「怎麽了?」


    有人倒臥路旁在長屋大門旁的稻荷神社。


    「多津婆婆拜拜時發現的。」


    她發現時嚇得閃到腰,可見事情多嚴重。若不是有人倒臥路旁,多津婆婆不會大驚小怪。


    「那人渾身是血。」太一說。「衣服前麵沾滿血。他是武士,可能與人決鬥。」


    難怪這般喧鬧。


    「他運到我家躺下了,不過他一直小聲說什麽武士的慈悲之類的,我才來找你。」


    還沒聽他說完話,笙之介趕往阿金、太一、寅藏一家人的住處。狹小的土間裏擠滿長屋的住戶,這時高大的辰吉剛好跑出門口,笙之介與他迎麵撞個正著。辰吉穿著一件當睡衣用的浴衣,右肩沾滿血漬。應該是扛這名武士進屋時沾到的。


    「笙先生!」同樣臉色蒼白的阿金驚叫,她捧在胸前的水桶堆滿染紅的手巾。寅藏陪同在武士身旁,請阿秀幫忙,準備將白布纏向傷者腹部。


    「阿秀小姐,用力按住。」


    「像這樣嗎?」


    「再用點力!」


    寅藏每天這個時刻都在睡懶覺,阿金和太一老吼著「會趕不及采買」「魚市場的魚都發臭了」,但他現在不僅完全清醒,還精神奕奕地四處奔忙,用粗獷的聲音叫喚那名傷患。


    「武士先生,會有點痛,請您忍耐。喂,要開始纏嘍,阿秀小姐。」


    「我也來幫忙。」笙之介見阿秀一副快哭的模樣,急忙來幫忙。口中念念有詞的武士此時暈厥。此人確實是武士,但卻是浪人。沒剃淨的月代、淩亂的發髻、肮髒的衣服、到處脫線的裙褲。這是一名窮困潦倒的浪人。他骨瘦如柴,猶如地獄圖的餓鬼。


    「一、二、三!」


    寅藏在武士身上纏緊白布,旋即又有鮮血從白布底下滲出。笙之介從阿金手中接過手巾,像要給傷處蓋上蓋子般死命按住。


    「不縫合傷口止不住血。得叫大夫來才行。」


    「辰吉先生通報富勘了。」阿鹿緊抓著鹿藏說道。她別過臉,盡量不看血淋淋的畫麵。鹿藏雙手合十,祈求上蒼。


    「富勘會帶大夫來。」


    「可以仰仗的時候,沒叫管理人來怎麽行呢。」


    阿秀說起話來很沉穩,但走下土間時搖搖晃晃,緊抓著阿金。


    「啊……我不行了。寅藏先生可真厲害。」


    「他常殺魚,早習慣了。」


    阿金同樣微微顫抖。阿秀走出紙門,發出作嘔的聲音。


    「辰吉先生腳程慢,我也去好了。」


    太一正準備往外衝時,笙之介喚住他。「你找武部老師。也許老師有止血藥。」


    「我、我知道了!」


    「阿金,你再去多燒開水。大家把所有鍋子全拿來用。手巾和白布再多拿一些。」


    「我也來幫忙。」阿鹿和鹿藏帶著阿金快步離去。寅藏和笙之介輪流按住傷口,不斷更換手巾,但無法止血。


    「笙先生,你覺得這是怎樣?」


    寅藏終年鼻頭泛紅,十足酒鬼模樣。此時他鼻頭冒著汗珠,閃閃發光。


    「好像不是與人互砍的刀傷。」


    笙之介頷首,目光落向浪人枯瘦的身軀,此人肋骨浮凸。


    「他的長短刀呢?」


    寅藏不發一語,朝房間角落努努下巴。那裏擺著一對外裝簡陋的長刀與短刀。冒犯了——笙之介用眼神致意後迅速檢視那對長短刀。兩把都是鈍刀。短刀的刀鍔和刀柄都染著血。


    「他蹲在稻荷神社前,手中緊握著那把刀。」


    變鈍的短刀。


    笙之介回望寅藏。這名貪杯又愛睡懶覺的魚販表情悲傷地扭曲。


    「他應該是想切腹。」


    門外傳來富勘製止房客喧鬧的洪亮聲響。


    「那位武士現在怎樣?」


    和香悄聲詢問。她沒戴頭巾,跪坐在和田屋後門的入門台階處。和香最近灑脫多了。


    「富勘先生帶來的町內大夫大致治療過,不過……」


    聽說那位大夫是富勘的落首同伴,擅長治療金創傷。


    「很遺憾,大夫診斷的結果說他恐怕撐不過明天。」


    誤的傳言傳進和香耳中,又會令她無謂擔心。


    「如果是手巾或白布,我們店裏多的是。待會兒我派津多送。」


    「感激不盡。」


    稍頃,津多帶著一名童工前來,不光送來手巾。童工背著一個大竹簍,裏頭塞滿蔬菜。


    「可以借爐灶一用嗎?我要煮味噌湯。」津多準備作菜慰勞富勘長屋的住戶。「至於白飯,村田屋老板會派人送來。」


    治兵衛親自帶著女侍趕來,就像算準時間似地捧著一個大飯桶。


    「各位一早到現在什麽都沒吃吧。來,快吃。」他朗聲說道,接著在笙之介耳邊悄聲道:「我是聽和香小姐說的。她做事可真細心。和田屋老板是有情有義的人。」


    「治兵衛先生,你不也是嗎?感激不盡。我們大家就不客氣了。」


    富勘長屋的住戶全靠工錢度日。一早遇上這種狀況,今天一整天的工作幾乎泡湯,現在不用愁沒飯吃,可說是謝天謝地。


    阿秀幾名女性忙著洗衣,不過,有些再怎麽洗也無法洗去的血漬,鹿藏索性升火燒了。因為現在不是冬季,升火格外低調【注:非冬季時升火,會讓人以為是火災。】。一縷嫋嫋輕煙乍看如送葬時焚燒的白煙。不可以有這種喪氣的念頭。笙之介搖搖頭:心想說不定武士的情況會好轉。


    「富勘先生人呢?」


    「上衙門去了。」


    遇到有人倒在路旁或是迷路,都得一一通報衙門不可。後續處理全看衙門如何安排。


    「這樣就放心了。富勘先生應該會與衙門交涉,讓各位在這裏看顧。這種時候富勘先生最值得信賴了。」說完後,治兵衛略微壓低聲音說道:「前提是各位方便的話。」


    「這是當然。畢竟有緣嘛。」


    治兵衛那對炭球眉毛底下的骨碌碌大眼帶著一絲溫柔。「這位姓氏不明的的權兵衛先生【注:權名衛用來泛指不知名的人士。】可真是選了個好地方切腹啊。」


    因為大家同樣是窮人,不會棄之不顧——阿金代替眾人說出心中想法。


    武部老師接著趕到,但很不巧,他身上沒有止血藥,於是他包些錢要補貼大夫費用,富勘不肯收,武部老師還板起臉孔。他的說法是「武士就該互相幫助」。


    「治兵衛先生,此人好像不全然是姓氏不明的權兵衛先生。」


    武部老師和笙之介檢視過武士懷中的物品。雖然錢包空無一文,卻找出一張折疊整齊的家譜。這是「山片家」的家譜,年代久遠。是支係繁多的一份家譜。


    「他身體瘦弱,很難猜出歲數,不過推測三十歲左右。應該是家譜最底下的名字。」


    最底下的一排名字中有六名男子。


    「稱他山片先生應該不會有錯,這唯一可以確定。」


    「山片權兵衛先生是吧。」說著說著,富勘從飯桶裏取出一顆飯團嚼起來。


    「富勘先生在就不必操這個心了,但要是他本人可以說話,最好從他口中間出是否有仇家。」


    這不像是治兵衛平時的口吻,可能因為他此時談的是平時很少遇上的事。


    「萬一這裏的住戶卷進麻煩的風波中可不成。」


    「我明白了。」笙之介完全沒想到這個地步。治兵衛果然處事周詳。


    「不知道他是不是單身。」


    「富勘先生請衙門張貼他的畫像。他妻子也許在某個地方等他返家。」


    這位山片先生並非一身旅裝。他就算從別藩流落至此,現在一定住在江戶某處,離此不遠。


    「此事已經傳開,早點有人聽聞此事前來就好了。」


    治兵衛平靜地說道。


    希望那名武士情況好轉的期待落空。山片先生始終不會醒來,過下午四點便咽下最後一口氣。富勘長屋的住戶個個情緒低落。盡管與他隻有半天緣分,真與他有瓜葛反而麻煩,但阿金嚶嚶啜泣,太一哭喪著臉,阿鹿與鹿藏口中不斷念佛。一直陪在山片身旁的寅藏就像突然想到似地說他想喝酒,坐著發呆。向來喜歡散播謠言,道人是非的多津婆婆此時特別安分,因為她之前發現山片時當真閃到腰,而她兒子辰吉忙著張羅桶棺和壽衣,聽說這包含在「天道幹」的生意內,他和同伴打聽就能便宜購得。


    武部老師也到富勘長屋,他在山片枕邊誦經,聽起來有模有樣,他說這是耳濡目染。


    「我當初到江戶時住在海邊大工町的長屋,牆外是一座寺院。我聽他們早晚誦經,就算不喜歡還是記住了。」這種誦經隻是做做樣子,不過這樣他就能升天成佛了————武部老師說。


    「因為長屋的住戶們都為他盡心盡力。」


    始終守在山片身旁的寅藏坐著打起瞌睡。盡管睡著,鼻頭仍舊泛紅。津多離去時,阿秀與她同行到和田屋道謝。佳代在喪禮結束前都寄住武部老師家。


    「一直待在這裏可能沒察覺,其實四周彌漫著一股血腥味。這對佳代這樣的小孩來說太殘忍。」武部老師慵懶地眨眨眼,望著覆在山片臉上的白布問道:「笙先生,你可曾想要切腹?」


    不會——笙之介應道。「不過家父切腹而死。」


    武部老師不發一語地回望笙之介。笙之介沒看他地徑自說。


    「介錯人是我哥。」


    寅藏就連打瞌睡也鼾聲如雷。


    這樣啊——武部老師應道。「抱歉,我不會再過問。」


    半晌,聽太一說「到外頭去找和尚來」的富勘,帶了另一人回來。


    「這位是死者住處的管理人。」此人是山片住的長屋管理人。


    「在管理人的同業中,這件事早傳開。能找到他真是太好了。」


    「給您添麻煩了。」這名恭敬地低頭行禮、年約五十的管理人叫五郎兵衛,他管理的長屋在赤阪溜池北側的山元町。


    「真是意想不到的地方啊。」武部老師大為驚詫。管理人五郎兵衛也很驚訝。


    「三益先生在大川這邊應該沒有認識的人。」


    「三益先生?」


    除了富勘外,笙之介與武部老師皆異口同聲反問。寅藏被聲音驚醒。


    「原來是富勘啊,你在我屋子裏做什麽?」


    「你這是對管理人應有的說話口吻嗎?你還欠繳房租呢。」


    在富勘的反駁下,寅藏摸摸他泛紅的鼻頭,重新坐正。


    「雖然姓氏不同,但應該沒認錯人。最好先檢視一下死者的容貌。」


    武部老師掀起死者臉上的白布。五郎兵衛合掌朝死者一拜,頷首道:


    「是他沒錯。是我的房客三益兵庫先生。」


    三益兵庫前天中午離開長屋後一直遲遲未歸。


    「我聽說死者身材枯瘦、腰間佩著一對鈍刀,而且是切腹自殺,我猜是三益先生沒錯。」


    三益兵庫一個月前痛失妻兒。


    「因受到梅雨的寒氣侵襲,感染風寒。」


    他的妻兒在赤貧如洗的生活中缺乏營養,體力不足,撒手人寰。


    「三益先生此後動不動想尋死。他說這是武士生命的盡頭,至少讓我切腹。」


    他在離開長屋前會拜托五郎兵衛借他錢。


    「他說要從當鋪裏贖出長短刀,這樣就能切腹了,我一直不答應。」


    武部老師兩鬢抽動。「這麽說來,三益先生非得用佩刀切腹不可嘍?」


    五郎兵衛縮著雙肩。「我原本想如果三益先生肯改變切腹的念頭,我可以稍微資助他。」


    「真是這樣嗎?你真的是替三益先生著想嗎?」


    武部老師的聲音愈來愈大,果真如他的綽號赤鬼。笙之介連忙居中調解。「武部先生,別這樣。你責怪五郎兵衛先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落櫻繽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宮部美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宮部美雪並收藏落櫻繽紛最新章節